章三十一 天黑请闭眼(下)
林顿·加西亚在下课之后并没有立即离开教室,而是静静地坐在原位,直到整个军校中年龄最小的学生坐到了他的身边。
“格里芬少爷,”林顿开口道,声音压得很低,但足以让旁边这人听清楚。
“林顿,你总是这么在意这些繁文缛节,”这不是格里芬第一次挂着清澈的微笑对他说这种话了,“都是军校的学生,直接叫我格里芬不行吗?”
“该有的规矩,还是得有的,”林顿回答道。但不管他怎么强调,他对格里芬的称呼依旧由“霍克伍德少爷”变成了“格里芬少爷”,称得上“一大进步”。
“我们的内阁,现在进展如何?”格里芬没有再与他纠缠于这个话题,开门见山地就跟他说起了正事,“听说那位维伦·梅瑞狄斯,已经把人手凑齐了?”
林顿静静地打量着眼前这位身份尊贵的少年:他碧色的眼睛沉静而有神,身上的肌肉却绷得很紧,似乎在努力地掩饰着瞳孔深处的稚嫩与不安。林顿知道,不论是来军校学习,还是参选学生会,都是这位少年自己的决定。霍克伍德家族的第一顺序继承人从来都不满足于当一个混吃等死的闲散少爷,他无时无刻不渴望着能替其兄长分担肩上的重担。
“没错,”林顿回答道,语速很快,但每一个词都咬得很清楚,“他们终于确定了会长的人选,一个三年级学生,威利斯·珀特,以及文娱秘书,一个漂亮的姑娘,珊德拉·威廉姆斯。”
“都是平民出身,萨拜因校长欣赏的类型,”格里芬说话的语气很平淡,“但我听人说,这位威利斯学长虽然学业突出,但在做事方面却并无太多出奇之处。我有些不太清楚维伦·梅瑞狄斯的想法了。”
“那位少爷既然姓梅瑞狄斯,那么肯定不会喜欢脱离掌控的东西,”林顿漂亮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意味不明的微笑,“而尖子生总是受欢迎的,在他们这类人中也不例外。”
“林顿,其实我更希望你能以更直接一些的方式讲话,”格里芬脸上挂着毫无杂志的微笑,轻轻地摇了摇头,“这个世界上,像你一样聪明的人可没有几个。”
那是当然,林顿在心头沾沾自喜道。
“真是抱歉,”他表面上看倒是做足了姿态,“我们这边的人,昨天也凑齐了,就等着几天后的面试和拉选票了。希望现任学生内阁的成员不要对我们多做为难。”
“但我们所面临最大的难题并不是这个基本所有头脑正常的人都能通过的面试,”格里芬表情变得很是严肃,“最关键的,还是维伦·梅瑞狄斯会在竞选中给我们出什么招。虽然在莱庇提亚的风言片语中,都流传他是一个游手好闲且嗜好赌博的纨绔子弟。但我绝不相信,一个真正的纨绔子弟肯放下身段、放弃享受,来到布里埃纳军校这种纪律严格的地方自找苦吃。”
“他是一个值得我们正视的对手。”林顿点头赞同道,他想起了斯嘉丽——不,幽灵,在巴黎城那场未遂的刺杀计划。
“但现在就有一个很蹊跷的问题,”格里芬正色道,“维伦·梅瑞狄斯,究竟为何要让加文·伽勒斯担任他的财务秘书?要知道这个伽勒斯爵士家的大块头,虽然算术还过得去,但对金钱一点儿也不敏感。我猜测他现在,恐怕还摸不清布里埃纳军校每年需要交多少学费呢!”
“我对此也很困惑,”林顿苦笑一声,这是他第一次发现自己无所不知的能力没有用处了,“或许,他想故意在自己的队伍里创造一个弱点来吸引我们的火力,而实际上,这根本就是个陷阱。“
“听上去有点道理。”格里芬嘴上这么说,眼神中却透露着将信将疑。对于他这副态度,林顿也不好再解释些什么。
在格里芬面前,林顿·加西亚是以一副无所不能的智者形象强行介入到他的圈子中的,因此,就算仅仅是面子问题,他也不希望这一形象在这位身份尊贵的少爷面前稍有崩塌。
后面那节课的教授来了,这门课是格里芬的选修课,但林顿没有选上,所以林顿便在教授即将关门之际从教室的门缝中间蹿了出去。
他在走廊上踱来踱去,若有所思,看上去似乎是在全心全意地帮助格里芬理清关于学生内阁竞选的思路,但是没有人知道,他对于这种学生们仿佛过家家的把戏,其实根本不感兴趣。
他来到莱庇提亚只为了两件事情,一是听从主席先生的命令以及幽灵的嘱托,盯紧维伦·梅瑞狄斯,二是探究藏在诺亚一世遗言中的、那神秘莫测的传承。
自从幽灵那次刺杀失败后,他就开始觉得维伦·梅瑞狄斯身上藏着很多秘密,光是从下一任大主教乔纳森心甘情愿替他做保镖这一点,便可以看出他们以前着实低估了这个梅瑞狄斯家族半路捡来的少爷。
前几天,林顿·加西亚派了他们在莱庇提亚的眼线暗中调查,尽管维伦的背景信息看上去干净得不能再干净,但他还是从维伦的财产状况上看出来了诸多疑点。
他知道梅瑞狄斯家族的每个子女都会被家族提供一笔金额不等的可以自由支配的“私房钱”,而且也从众人口中得知,维伦·梅瑞狄斯把这笔钱花在了赌场,听说还赚了不少。赌场服务员声称,这位银头发的少爷的确是他们那里的常客。
然而,林顿·加西亚坚信被未来大主教乔纳森看重的维伦绝非一个嗜好赌博的人,他这番不同常理的作为肯定是为了掩饰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于是,林顿让莱庇提亚银行的内线给他偷偷寄了份维伦的存款账单,随即,维伦近期在赌场的举动立即一目了然:在六月份刚刚开始的时候,他在赌场一直输钱,第一次输了个几百,后面的则一直以万元为单位,活像个赌瘾发作,输得越多越是下血本的败家子。
在六月中旬以后,虽然“赌瘾”未止,维伦的账户上的资金却开始逐步增加,根据绘制出来的颇有规律的曲线图表,林顿猜测维伦是去找了银行贷款。但不知为何,转账给他的那个账户号码,并不属于任何银行的官方,更像是某个私人的账户。
但在六月下旬的某一天,维伦的账户上突然多了一笔巨款,就算排除所有的债务,依旧比他最初的资金翻了好几倍。
表面上看上去,是维伦在赌场一雪前耻,赢了一大笔钱。但林顿知道事情绝对没有这么简单。
于是,林顿的注意力很快被另一个叫做维托·布亚诺的人吸引了,虽然这个人的银行账户藏得很隐蔽,林顿并没有找到,但林顿很清楚,这个人出现在莱庇提亚的时间,恰好在维伦·梅瑞狄斯回归家族的几天以后;而且,这人曾经在六月下旬卖出了大批股票,这个时间点与维伦“在赌场赢了一笔巨款”恰好重合。
难道,这个行事张狂的维托·布亚诺,就是维伦梅瑞狄斯真正的后台?难道,这两个看上去毫无关系的人之间,竟然存在着不为人知的密切联系?
虽然天是黑的,但林顿知道自己已经离真相越来越近了。
章三十二 狼人请睁眼(上)
维伦倒吸了一口寒气,从睡梦中猛然睁开了眼睛。黑色的梦境中依旧是荒凉的无垠狂野和狰狞的废墟,教父的影子在血色的星辰之下被拖得好长好长。
醒来时,他已经差不多把梦的内容忘了个一干二净,只是感觉有一阵阴森的寒意笼罩着他,仿佛在世界上的某个角落里,有一双冰冷的眼睛正在盯着他看。
把这没有理由的幻觉抛在脑后,维伦悠悠从床上爬了起来。旁边马库斯还在熟睡之中,半个脑袋埋在被子里,似乎也在躲避着什么一样。
维伦看见加文坐在公共休息室里,虽然打着哈欠,但依旧注意到了维伦的到来。事实上,自从他们打算竞选学生会后,就已久习惯了早上六七点起床的生活节奏。而布里埃纳军校清晨的第一堂课,往往在九点半左右才开始——前提是你得选上。
“布兰琪替你从军校搞到了五千块的赞助,”左右看了看四周没有人,维伦凑到了加文旁边说道,“这些都是竞选的预算,你看着办吧!”
“这真是一笔巨款,”加文小声感慨,“至少够我们用来印刷海报了。”
“永远不要低估布兰琪小姐的能力,”维伦笑着说道,“她在交际场上,可是有一种天生就讨人喜欢的天赋。”
“但是……”
“但是什么?五千元还是不够吗?”维伦很自信地说道,“没关系,包在我身上。”
“不,不是这样的,”加文摇了摇头,维伦从未见到过这个大块头如此束手无措的模样,“我把你教给我的复式记账搞混了,现在我已经记不清咱们有多少余额了。”
维伦就算明知是这样的结果,也一时半会儿说不出话来了。
“算了,我来,”维伦朝他挥了挥手,把他从椅子上撵开,“你去忙你的功课吧!”
加文如蒙大赦,抱着一本书一屁股坐在了旁边的沙发上。维伦则聚精会神地望着眼前的账单,不知不觉微微眯起了眼睛。
加文·伽勒斯,布里埃纳军校一年级学生,伽勒斯爵士的独生子,喜欢在数学课上出风头以及给穷学生放高利贷。这是维伦在叫黑王冠对他进行一番调查后所得出的结论。
他知道这个大块头远远没有看上去那般单纯而质朴,之前对他在格斗课上的挑衅,与其说是楼友之间的玩笑,不如说是本性流露的持强凌弱。
简直跟他父亲一般模样!维伦默默在心头感慨。加文的父亲伽勒斯爵士在欧罗巴王国的中下层贵族之中称得上是臭名昭著,分明是一副随时都可能破产的暴发户作风,却因为傍上了某位侯爵的大腿,日子依旧过得趾高气昂、耀武扬威。他的一大爱好跟自家儿子一样,就是给走投无路的贫民放高利贷。
维伦不得不由衷感慨,如果自己不是第一节格斗课把他打怕了,恐怕他会把传承至父亲的作风一直贯彻到底。
一边这么想着,维伦三下两下地在账单上涂涂画画,很快便出现了一张完整无误的财务预算。
“走吧!难得选了九点半的课,”维伦拍了拍加文的肩膀,“你在财务预算上的道路,恐怕还很漫长啊!”
但维伦心里闪过的却是这样一句话:何止是漫长,简直就是万劫不复!
今天时间早,从笼式电梯下到底层之后,维伦特意领着加文从诺亚广场两侧的走廊中朝着上课的地点走去,而非像往常一样,直接从诺亚广场横穿。加文虽然困惑不解,但也没有过问,只当是维伦今天心血来潮。
一路走着的过程中,加文似乎隐隐约约听到维伦在低声念叨着什么,但具体是什么内容,他却彻底琢磨不出来。只是他想不到,一向看上去精明能干的维伦,竟然也会有忍不住自言自语的时候。
不知道为什么,在维伦念念有词的时候,加文总感觉自己的脑海被一种无端的恐惧所充斥。
当两人走到走廊拐弯的地方时,一个秘书打扮的中年女人出现在了他们的面前,她神情严肃,以一种冷冷淡淡的腔调对加文·伽勒斯说道:
“跟我来,校长想见你。”
“我?”加文一脸惊讶,“不是他?”
“就是你,加文·伽勒斯。”中年女人很是确信地回答道。
加文胸腔里的寒意彻底爆发了。
这是加文第一次进入校长的办公室。门外的雕像居高临下,门内的军神神色肃穆,一看就不是善与之辈。他感觉自己几乎是打着哆嗦走进去的。
“加文·伽勒斯?”书桌背后的校长抬起头来,一袭亘古不变的军装衬得他的气势愈发凛然。
“是我,”加文打了个哆嗦,突然间不敢抬头了。在他的脑海深处,维伦的低吟依旧不住回荡,让他在校长的威压下感觉越来越恐惧。
“欧罗巴王国女王陛下在法律条款上命令禁止行贿一事,不知道是被你还是你父亲抛在脑后了。”校长以淡淡的腔调道。
按照常理,加文在这个时候最应该表现出来的,是疑惑甚至于难以置信的神态。他坚信自己对校长所说的事情一无所知,也认为自己父亲不可能当着校长做出行贿之类的事情——昆廷·萨拜因的嫉恶如仇可是全国范围内都出了名的。
但加文此时的反应,却是加倍的恐惧。他不敢直视校长炯炯的目光,只是在办公室明亮的灯光下瑟瑟发抖。这让昆廷·萨拜因愈发显得坚定了这人心里有鬼的想法。
“我真的不知道。”他的表情让他的解释听上去格外地苍白无力。
“不要狡辩了,”昆廷·萨拜因直截了当地对他说道,“你父亲一口气,在我的银行账户上打了你五倍的学费。难道,你在入学之前,已经做好了因考试不及格而留级的打算吗?我不知道你们想要做什么,但这笔钱,我并不希望与它沾上任何瓜葛。我真的不想看到我们王国的律法毁在你们这种居心叵测之人的手中。”
“校长……先生,”加文倒吸了口冷气,“你说,我该如何是好?对于这件事,我真的不知情啊。“
加文稍微从恐惧中回过神来,再一次使用了家传的技能——推锅。
“那我就暂且帮你保管着,”昆廷·萨拜因思索了片刻,如是回答,“不然放在你们手上,又一户贫苦人家就要被祸害了。”
章三十二 狼人请睁眼(下)
禁书区这一次出现在了图书馆的三楼,维伦盯着他眼前的《诺亚一世战役实录》,目光有些恍惚。
他面前的书页上染了殷红的鲜血,仿佛是一个人因受到精神冲击而力不从心所留下来的。血迹的色泽并未淡去,像是几天前刚刚留下来的,看着它,维伦甚至可以想象出那个人脸上痛苦的表情。
一定有其他人也发现了这个地方,维伦在心中推断道。只是不清楚那人是否知道我的到来。
压下自己心中的疑惑,维伦接着自己上次所看到的地方,继续阅读这本书。
他依稀记得,自己上次在这本书上看到了诺亚一世与魔鬼的交易,而正是这段不为人知的历史,成就了诺亚一世举世闻名的建国大业。他猜得出,一定是魔鬼给予了诺亚一世一件非同寻常的礼物,让他拥有了一些超越常人的能力,当然,与此同时,他定然付出了相应的代价。
而维伦的内心则被似曾相识的感觉所充斥。他想探索清楚这个秘密。
于是他把书本继续往后翻阅,看到了诺亚一世成为了百年不见的天父星选民,并获得了声名显赫的梅瑞狄斯家族祖辈的支持,最终率领数万军队,杀伐于残破的废墟之间,统一了纷争多年的欧罗巴大陆。
一切和他之前所了解过的状况没有任何区别,一段光辉灿烂的历史,为所有欧罗巴王国人所代代传颂。
他不知道在禁书区发生过什么,但直觉告诉他,禁书区的秘密正在试图避开他的目光。而那殷红的血迹,或许便是这种莫名的变化发生的起因。
他直接把书翻到了末页。就在书的封壳上,不知何时出现了这样的一句话:只有一个人能获得传承,而另一个人将成为他命中注定的宿敌。
随后,他目光移向了前一页,这一页上,写着诺亚一世留下的那句遗言:
“我将我的秘密藏于城堡,唯有鲜血与缘分方可揭晓。”
他脑子里骤然灵光乍现。
随手从随身携带的笔记本上撕下了一页纸,他在上面迅速写下了诺亚一世、秘密、城堡与传承这几个词。时至今日,这个通过脉络图理清思路的方式依旧有效。
很快,这些零散的词汇便汇聚成了这样的一句话:诺亚一世把他的传承留在了这座城堡之中,只有那些和他具备了血缘关系的有缘之人才能开启这里的传承。维伦猜测,所谓的缘分,八成和《诺亚一世战役实录》中提到的魔鬼有关系,因为自己也曾经在幻象之中见到过。而所谓的传承,估计也是借助旧日支配者力量掌握星辰之力的某种需要他去探索的方法。
因为他自己终身不能曝光于世的秘密,诺亚一世的传承称得上是雪中送炭。对此,他志在必得。
而殷红的鲜血和书本末页那句话“只有一个人能获得传承”,则使他猜出了发现传承的人绝不仅仅只有他一人。另一个人,甚至另外几个人,正在与他抢夺这份来自诺亚一世的馈赠,而且因为某种不为人知的原因,这些人只有一个能活到最后,剩下的都会死于自相残杀之中。
维伦倒吸了一口寒气。他似乎从未想到过,形象上一片光明的诺亚一世,竟然还会有如此心狠手辣的一面。不过联想到他与旧日支配者莫名的联系,维伦又有些释然了。或许这里的传承,与其说是诺亚一世的遗赠,不如说是旧日支配者抛下的诱饵。
但维伦知道自己别无选择。自从他踏入这禁书区起,他便已经接受了这里的游戏规则,而其他想要获得传承的人,说不定早已把他当成了盘中的猎物。
昏暗的烛火之中,维伦似乎感觉无数鬼影以森然的眼神望着自己,目光贪婪而肆意,仿佛要把自己彻底撕得粉碎。他看到自己的灵魂脱离了躯壳冉冉飞起,朝着高高在上的天穹不由自主地飞去,十二星辰在他的身边闪烁着耀眼的光芒,让他在极致的明亮与通彻中变得几无秘密可言。
“一切力量均具有相同的本质。”这是他在坠落之前耳中幻听到的最后一句话,随后,他则想到了教父在病床上留给他的遗言:
“你必须为你所选择的人生付出代价。”
这一次,他几乎是头也不回地跑出了禁书区,如同连滚带爬地从狭窄的楼梯上逃了出去。直到这楼梯彻底地消失在了他的视野里,他才想起,他把自己做笔记用的那张纸落在禁书区里。
这下完了。望着行将熄灭的烛光,他不经意地打了个寒战。
“杜鲁,我要的证据,都在里面了?”霍拉旭身着一套漂亮的藏青色燕尾服,手里提着一个褐色的牛皮公文包,站在一家破旧的作坊门口,朝身后的杜鲁问道。
“这是当然,”杜鲁咧嘴一笑道,“你不是经常说,黑王冠从来不在准备不充分的时候出手?”
“那倒是,”霍拉旭笑道,同时将作坊的门轻轻推开,“但说这话的人,不是我,是维托·布亚诺。”
这家作坊是一座纯粹由黑色石砖搭建的小屋,里面颓乱摆放的陈旧家具之间,堆着脏兮兮的油画的半成品。昏惑的烛光照亮了前方画架前老人光亮的秃顶,一双浑浊的眼则目不转睛盯着前方自己的画作。
霍拉旭注意到,老人面前那副油画作品的色调和屋子里的光线一样昏黄,十三个人坐在一张长桌的同一侧。坐在中间的人显得出众而肃穆,源自背景的光线让人不由自主地把注意力集中到他的身上。而坐在他两边、被阴影所包裹的十二个人,则神色各异,或是困惑,或是惊惶,一副不同于往常的景象。
“听说奥拉尔大师致力于复原旧时代的画作已有多年。”从背后看着老人满是油迹的双手,霍拉旭以温和的口吻缓缓道。
“事实是这样,但大师还称不上,”听到了他的声音,老人放下了手中的话语,转过头来说道,“在这个时代,做我这种事情的人可入不了所谓的主流。”
“大师的作品,可是旧时代那幅著名的《最后的晚餐》?”霍拉旭盯着这幅画看了许久,然后以慢条斯理的口吻认真道。
“没想到在这个世界上还有识货的人,”听到这话,老人的肩膀不经意地微微一颤。
“大师得相信,在这个世界上,识货的人绝对远远不止我们两个,”霍拉旭长叹一声说道,“要知道,《最后的晚餐》的真迹,作为一幅残破的壁画,早已在那场核战争中被摧毁了干干净净了。”
老人的颜色中第一次露出了惊恐的神情,他用一只颤抖的骨瘦嶙峋的手一把抓住了霍拉旭的袖子,老态龙钟的眼睛似乎在诉说着无声的祈求。
“这位先生,”老人用支离破碎的嗓音如是说道,“不管你知道了什么,请不要说出去,更不要向警署举报。如果你能够答应这一点,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情。”
“任何事情?”霍拉旭模仿着维伦几年前威胁混混们的口吻说道,“你要知道,只要你的偷窃案一曝光,那么你将在那些人的审判下死无葬身之地。“
“我愿意为你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老人再一次坚决地发誓道。
霍拉旭很满意地点了点头,但他还是纠正道:“不是为我,而是为我们的领袖维托·布亚诺。听说你除了临摹旧时代名画之外,还擅长模仿别人的字迹,因此,他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需要你的帮助。”
“悉听尊便。”
从头到尾,霍拉旭准备的证据都没有拿出来过,但他知道,老人在他刚刚到来的时候,就猜到了他的公文包里装着的是什么;如是一来,这件事情才会进展得如此顺利。
“接下来,就靠你了。”霍拉旭望着远方,自言自语道。
章三十三 狼人请杀人(上)
可可·罗切斯特知道自己来布里埃纳军校学习的机会得之不易,担心自己患得患失的心情影响了课程进度,于是开学前那场舞会之后,便主动不再与维伦打交道,把全身心都投入到了课业之中。
所幸她运气不错,除了战斗指挥学的课程之外,其他的课程都和维伦在时间段上很巧地错开了。就算是在战斗指挥学的课上,她也自发地坐在距离维伦最远的角落里,试图眼不见心不烦。
当然,情感这东西,绝不是想断就能断的。她虽然再也没有与维伦真正对视过,但眼角的余光依旧不由自主地将对方看了千遍万遍。
尽管她的内心虽然无时无刻不在波澜起伏,但总而言之,她最近的日子过得还算是平静——至少在那只信鸽到来之前。
那是在前天下午,当她正着镜子整理衣领时,一只灰色的鸽子脚上绑着一个信封,扑扇着翅膀径直停在了她的面前。她当时只感觉不知所措,因为父母双亡的她早已举目无亲,在布里埃纳军校待了这么久,也不见有人来与她联系。
但出于好奇,她还是从信鸽的脚上取下来了那封信,此时此刻,她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脏正在噗噗地跳个不停。
写信的人是在她父亲去世之前就没有与她再联系过的叔父杰森·罗切斯特,可可和父亲曾经都以为他已经死了。现在亲眼看到了他的信,可可感觉又是惊讶又是恐惧。
实话实说,在这个世界上,可可最不希望还活在世上的,就是她的这位叔父。
可可父亲去世之前,对这位“起死回生”的叔父绝望至极,但不管怎样,可可咬着牙告诉自己,他的身上毕竟流着一部分与她相同的血液。
望着眼前的信纸,她终于痛苦地做出了决定。
“经过了这些天的学习,”这一天,战斗指挥学的教授在课堂上以格外响亮的口音说道,“想必你们已经对彼此都有了大致的了解。今天,我将会把你们随机分成四人小组,你们需要在期末之前在制定的沙盘模型上构建基地并部署军队。期末时,你们的小组将会两两随机组合,进行模拟对战演练,其结果将会计入你们的最终成绩。”
听到“最终成绩”几个字,在场所有人皆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来,等待着接下来对自己命运的判决。
写着组员名单的纸条被分发到了每一个人的手中,就连一向沉稳自若的维伦,也不经意地眼皮一跳。
他的三个队友,分别是马库斯·达尼奥、丹尼尔·斯潘塞和可可·罗切斯特。
果然该来的总会来的。维伦把一缕发丝理到耳后,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战斗指挥学的第一次小组讨论,维伦见到了内向而直言不讳的马库斯,以及学究气质浓厚的丹尼尔——否则维伦也不会把他找来当学术秘书。
但维伦盯着自己的怀表看了很久,也没有见到可可的半点儿踪影。他的表情变得有些不自然,心弦也随之绷得很紧。
距离他们约定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大约十五分钟,维伦终于深吸了口气,对自己小组中剩下的两个人以莫无感情的口吻说道:
“咱们开始讨论吧!”
尽管眼前空空如也的沙盘在几人的摆弄之下渐渐地有了形状,维伦手上的动作也依旧一如既往好比行云流水,但另外两人都不约而同地感觉到今日的气氛有些凝重,维伦脸上挂着的笑容也莫名有些僵硬。窄小的空间里,仿佛弥漫着淡淡的不祥的意味。
时间也似乎过得格外缓慢,尤其是维伦在讨论过程中接连好几次掏出了怀表,更让众人坚定了这样的想法。
直到怀表的指针指到了中午十二点,低气压下的马库斯和丹尼尔方才感觉如释重负。当他们刚刚听到维伦口中宣布“今天我们就讨论到这里吧”的时候,就发现后者的身影早已如一道幻影般,消失在了隔壁走廊的拐角处。
“有没有觉得他今天的状态很不对?”看着维伦一闪而逝的背影,马库斯沉默了很久,终于憋出来了一句话。
“估计恋爱了吧,”丹尼尔手头转着笔杆,如是猜测道,“别忘了,咱们今天的讨论少了一个人。”
“爱情使人盲目,这倒是有可能,”马库斯点了点头,但随即他又皱起了眉头,“但我记得梅瑞狄斯家四少爷不是前段时间才定下了婚约?”
“恋爱是恋爱,婚姻是婚姻,”斯潘塞家族的丹尼尔如是自嘲道,“你别看着这些豪门子弟表面上风光无限,实际上,都是身不由己的。”
维伦今天的状态确实很不对劲,但真正的原因并不在恋爱上。刚才的讨论过程中,他一半的大脑正在努力盘算着如何去弥补一个计划上的漏洞,另一半的大脑则在做着良心上你死我活的斗争,想到自己精心盘点的一切很可能因为这个细小的误差而毁于一旦,他就深深感觉惶恐不安。
可可·罗切斯特的叔父竟然还活着,这是他万万想不到的一个事实。更令他想不到的,是这人竟然像寄生虫似的,如影子一般,步步尾随着可可,一直跟到了布里埃纳军校的附近。
他知道自己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个考验已经到来了,因为在他的计划中,杰森·罗切斯特只能是死人,绝不能还活在这个世界上。如今他需要做的,就是在最短的时间内去修正这个意料之外的变数。
教父,我答应过你,我可以为了我做出的选择,付出任何代价。
片刻之后,重新回到宿舍房间的维伦目光紧紧盯着自己的抽屉,在仿佛停滞了的时光里,他把来自教父的匕首再一次拴在了自己的腰带上。
在室友马库斯回到宿舍之前,维伦就早已来到了布里埃纳军校的大门之外。通过黑王冠无所不知的情报网和与同窗们的交流,维伦自然知道布里埃纳军校门口有个公共交通站点,大约每隔一个小时,就会有一趟班车抵达这里,稍停片刻,再驶上返回巴黎的路途。
像维伦这样拥有专车接送的学生毕竟是少数,因此这趟班车便成了平民学子们假期返家的唯一选择。
事先计算好了时间的维伦只等了五分钟就坐上了班车,但他知道,自己绝无可能仅仅依靠这趟班车就赶上可可。
班车抵达的第一个聚居地叫做特鲁瓦,这个地方在旧时代是一座漂亮的小镇,如今则是一座勉强能够住人的废墟。
根据黑王冠的情报,他知道杰森·罗切斯特所在的地方离此地不远,因此可可·罗切斯特毫无疑问会选择步行过去。维伦知道自己必须赶在她前面才有扭转局面的机会,于是他毫不犹疑地走向了一辆生锈的废弃越野车。
“交给你了!”维伦朝跟在后面的艾琳挥了挥手,后者听到此话,立即毫不犹疑地钻进了狭小的驾驶室里。
几分钟后,越野车的马达发出了轰隆隆的巨响,载着维伦和艾琳,消失在绯色星光笼罩的地平线上。
章三十三 狼人请杀人(下)
塞纳河——不,诺亚河,其途径特鲁瓦的一段,早已在核战争的污染和破坏下断了流,因此维伦坐在越野车副驾驶座上放眼望去之时,便瞥见了一座孤零零的架在干涸水面上的石桥。
黑王冠给维伦的坐标并不精确,只是给出了大概的范围,但不知为何,维伦刚一望见那座石桥,便以直觉断言,那便是杰森·罗切斯特所在之处。
维伦暗自心想,恐怕对于杰森·罗切斯特那种被多年当作死人的家伙来说,就算藏身,也会找个像坟墓一般的地方。
越野车伴随着一声尖锐的刹车声停在了石桥的旁边,吩咐艾琳在车上藏好之后,维伦戴上了教父的戒指,再一次地变成了维托·布亚诺。
本来按照计划,我还得再去找一具尸体来冒充你。维托一边朝着石桥走去一边在脑子里心想。不过现在可好了,既然你还活着,我也没有必要再自找麻烦了。
干涸的河道里堆积着大小不一生长着恶臭苔藓的石块,使得维托不经意地微微皱眉,但不得不承认,这里是个用于藏身的好地方。那些石块堆积的缝隙,似乎还可以勉强支撑起一个人的生存空间。
维托眼眶突然有些湿润,他想到了曾经在波德平原上摸爬打滚的自己,还有被他捡到的饿得骨瘦嶙峋的霍拉旭。不过感伤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当他望见石桥下那个衣衫褴褛的人影时,他再一次变回了从容不迫的黑王冠领袖。
他紧紧握住了腰间那把冰凉的匕首,以漠然的目光看着藏身桥下的杰森·罗切斯特,而他说出的话语却酝酿着惊人的气势,仿佛可以把对方的心房彻彻底底冲击得支离破碎:
“杰森·罗切斯特,你到底要为了你的债务藏到什么时候?”
桥下那人似乎也知道自己再也藏不下去了,皱巴巴的面孔上挂着侥幸的神色,摊开双手,朝维托慢悠悠地走了过来,最后停在了距离维托十来米远的地方。
“先生,你是那几家派来来讨债的吧,”杰森·罗切斯特以苦涩的语气缓缓说道,那双空洞的眼睛里看不见丝毫神采,“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还请你再等片刻,我的侄女很快就会把钱送过来。”
就算维托早已在废墟里见识过世间百态,他也情不自禁地露出了鄙夷的神情:他从来没有见过这种人,能够造下债务多年不还,在废墟之中苟且偷生,最后还想压榨自己仍是学生的侄女。
他第一次深刻感觉到,自己为教父的复仇计划,又何尝不场一次对这个人间公正的审判?
“我的东家找你这么多年,难道就是来听你一句敷衍了事的?”维托以颇为尖锐的语调如是说道。
“请相信我,”杰森·罗切斯特突然间不敢抬头正视他的眼睛,“我的侄女一定会来的,到时候,我会把我的债务尽数补上!”
“你对你的侄女倒是真有信心,”维托说话的语气愈发显得鄙夷,“只可惜,欠我东家钱的,是你而不是她。”
陨铁匕首在绯色的星光下一晃而过,古老的石桥上沾染了鲜红的血珠。杰森·罗切斯特一双空洞的眸子睁得圆圆的,他直到断了气都没有看清楚对面的维托是何时出手的。
艾琳如一道幻影般出现在了他的身边,用金属的双手把杰森·罗切斯特的尸体朝着越野车的方向拖了过去。
“这等败类,早就该下地狱了。”维托一面用指尖擦拭着匕首,一面低声自言自语道。不远处的艾琳听到这话后动作骤然一滞,也不知其听懂了没有。
可可穿着一尘不染的白色连衣裙,挎着一个小巧的布包,独自行走在空无一人的荒野之上。满目疮痍倒映在她清澈透亮的瞳孔之中,形成了格外鲜明的对比。
照着叔父在信中所指出的方向,可可穿过特鲁瓦来到了诺亚河畔,沿着干涸的水道一路走去,终于瞧见了那座破落的石桥。石桥下面倒确确实实地站着一个人,但那个人全身都笼罩在黑色的斗篷下面,可可看不清他的面容。
叔父身上总有太多见不得人的事情,可可暗自心想,恐怕也就只有这种打扮,能够让他一直活到现在了。
直到她走到这个人的面前,她才清楚地意识到这个人根本就不是自己的叔父。在她的印象中,叔父最初是个矮小的胖子,后来因为欠债累累变成了矮小的瘦子,在纸醉金迷与贫困潦倒间被折磨得浑浑噩噩,饮鸠止渴的痛苦与忧愁明明白白地写在了他的脸上。
但眼前这人却身姿挺拔、气宇轩昂,就算黑色的兜帽在他的面孔上投射出一大片阴影,也遮掩不住他脸颊干净利索的轮廓,以及那双仿佛蕴含着暴风骤雨的眼睛。
可可顿时心觉恐惧,她再一次对叔父的信件产生了怀疑。虽然说她认得出那封信上的字迹是叔父本人的,但这并不妨碍某些人利用它来制造骗局。
想明白这事儿,她转身撒腿就跑。像她这样的花季少女如果不幸遭遇绑架,后果可想而知。
但她突然感觉如同时光停滞一般,再也无法向前迈出一步了。与此同时,在维托·布亚诺灰色的眼睛里,一枚绛紫色的符文一闪而逝。
“可可·罗切斯特小姐,”维托·布亚诺以格外友善的语气说道,“请你相信,我是受你叔父之托而来,对你并没有敌意。”
可可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的逃跑或是抵抗在这个人面前完全没有作用,便乖巧地停下了脚步,以澄澈的目光静静看着维托。
在这无瑕的眼神直视之下,维托突然感觉自己和杰森·罗切斯特一样面目可憎。
但他还是维持了表面上的波澜不惊。只见他从衣兜里抽出了一个信封,把它递到了可可的手中。
“直到一年前去世的时候,你的叔父都一直隐居在聚居地兰斯附近,”维托以淡然而略带惋惜的语气说道,“当他把这封信交给我的时候,他对我说,他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和你父亲。”
可可没有立即回应,只是利索地拆开了信封,将信纸展开,认真地读了起来。信纸上的字迹毫无疑问和叔父的一模一样,内容也如维托口中所说那般,在表达了对父女俩的歉疚的同时,还告诉她,自己被惹不起大人物盯上了,恐怕唯有一死,才能从那张可怕的天罗地网中解脱。
正如维托所料,两封内容截然不同的信件使得可可深感困惑,她实在捉摸不清楚,自己的叔父究竟是临死前良心发现,还是继续死不知悔改地向她继续勒索钱财。
“既然我的叔父一年前就死了,为何现在才把信交给我?”她抬起头,正视着维托·布亚诺的眼睛如是问道。
“一切尽在群星的注视之下,”维托早有准备地说道,“某些大人物的怒火,可不是区区一个死字就可以扑灭的。”
“那这封信又是怎么回事儿?”可可将信将疑,把信鸽送过来的那封信递给了维托。
这封信的内容与维托和黑王冠所推测得差不多,大意就是自己的行踪被追上门的债主发现了,希望可可能良心发现,带着钱财过来,救她自己的亲叔父一命。
“还不是你叔父以防万一叫我撒出去的烟雾弹?”维托的唇角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你在布里埃纳军校读书,那些大人物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想要拦截一只信鸽,也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
听到这话,可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少女虽然在同龄人中称得上聪颖过人,但依旧识不破拥有两世记忆的维伦的谎言。
“还有,”看到可可的心防被逐渐打开,维托又接着补充了一句对于他的计划至关重要的话,“你叔父临终时让我交待你一句,在这个唯血统论的时代,千万不要无缘无故就相信别人给予你的恩惠。最终,你定然会为它付出惨重的代价。”
章三十四 窒息的间隙(上)
维伦·梅瑞狄斯坐在宿舍书桌旁,一字一句地把霍拉旭寄来的信读了三遍,确认自己把一切都牢牢地记在了脑子里后,便把信件抛到了壁炉的火苗之中。
他交给可可的那封信,毫无疑问是出自霍拉旭请来的奥拉尔大师之手,事实上,就算是没有杰森·罗切斯特制造的那个意外,他也会找另外的机会把这封伪造的信交到可可的手中。
一切又回归到了计划原本该有的进程之上,甚至比预想中的要更加顺利。但这个计划每往前推进一步,维伦的内心就会更加痛苦一分。
心烦意乱的维伦在校园之中乱逛,不知不觉又朝着禁书区走去。这一次,禁书区出现在了图书馆的五楼,维伦只觉得自己走了很久很久,方才看到了那把通向禁书区的窄小的楼梯。
他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去检查自己那天留在禁书区的笔记是否被人动过。既然他被告知过,所有竞争诺亚一世传承的人只有一个能够存活下来,那他就分外担心,自己留下的笔记是否会成为别人获悉他身份的途径。
禁书区一切如旧:积攒了厚厚灰尘的书架,阴森肃穆的气氛,以及那张飘落在地上的写着他字迹的纸张。维伦深深吸了一口气,从地上捡起了那张纸,心脏则噗噗地跳了个不停。
纸张还是那天的纸张,只是在他的笔记后面,有人用龙飞凤舞的字体添上了一句:
“已阅。”
维伦心中一咯噔,竟不由自主地笑出了声。他想,自己这个不明身份的竞争对手真是个有趣的人,说不定出身还不低,否则也不会写出一句这么有个性的“已阅”。
如果不是因为禁书区该死的诅咒,说不定维伦还想跟他交个朋友。
维伦把这张纸揉成一团,本来想把它直接撕成碎片,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将其恢复了原状,想了想,便在极具个性的“已阅”后面,又补充了一句:
“就知道你厉害。”
他心想,你这小子竟然敢在我面前摆上级领导的架子,我就叫你吃不了兜着走。不知不觉间,他的嘴角由衷泛起了一丝浅浅的微笑。
这回维伦拿出来的书不再是他当时看的那本《诺亚一世战役实录》,而是另外一本他早已在课堂上看腻了的教科书《基础心理学》。他很好奇,神秘莫测的禁书区能够在教科书上玩出来什么花样。
因为曾经在上课前已经把它读了个滚瓜烂熟,维伦只是快速地翻阅着泛黄的书页,仔细寻找着眼前这本书和以前他读过的那一本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他的目光停留在了一行被铅笔加上去的批注处,从这已经显得有些模糊的笔记处,他还是勉强辨认清,这行字写的是:
“星辰与心灵皆是力量之源。”
心灵……维伦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个词,口中却突然间开始低低地念诵着那条平日里用得最多,也是掌握得最熟练的咒语。
这条咒语被教父称作“念术”,其作用在于以巫术为手段,以意念击破他人的心防,然后随之操作他人的情绪波动。
维伦当时和教父在荒野上打下黑王冠的基业时,这条咒语就起到了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之后维伦不论是在荒野上杀人立威,还是在麦克莱恩兄弟防务公司兴风作浪,以及近期制定的复仇计划,都不可避免地用到了念术。
正因如此,当他看到书本上写着的这句话时,他的脑海中便与之拥有了强烈的共鸣。在他看来,有些时候星辰的力量不过是源自于外部的蛮力罢了,拥有了它所能成就的,也只是匹夫之勇。唯有人心向背,方才能使得他沿着既定的轨迹步步前行,获得名望、地位以及权力。这些,才是真正的、不可抗拒的力量源泉。
他用僵硬的手执着书本,黑色的雾气从书本上涌出,沿着他的手臂,仿佛当年教父留给他的“遗产”,缠绕,蠕动,直到从太阳穴消失在了他的脑海之中。
在他的意识里,属于十二星辰的力量不知何时早已蛰伏在了他的血脉深处,当黑色雾气浩浩荡荡地弥漫于其中时,两种本为生死大敌的力量,竟然互不干扰地共存一处。维伦心想,如果不是自己情况特殊,恐怕早就在两种力量的对冲之下彻彻底底地粉身碎骨了。
而随着黑雾飘过,在原本已经显得冗长的念术咒语背后,又多出了一串繁复的符号,虽然写得跟天书似的,但维伦依旧能够把他一个一个地念出来。当他把这些符文全部读完之后,他只觉得脑子有些眩晕,身子有些脱力的感觉。
“难道这就是诺亚一世留下的传承?”这是维伦陷入昏迷之前,脑子里最后的想法。
哈恩·拉奈特身份特殊,通常都是入夜了之后才会来禁书区,但这并不妨碍他在图书馆中找个隐蔽的角落待着。他认为,与传承所在的位置离得更近一些,或许能够让他找到一些头绪。
突然之间,他的脑子里凭空冒出来了一个想法,而他的眼睛此时正盯着前方摆放的一本叫做《旧时代诗集》的书。这个异想天开的想法是:“难道这就是诺亚一世留下的传承?”
随即,哈恩脸上露出了一丝自嘲的微笑。他想,自己是不是最近天天想诺亚一世的传承想疯了,以至于现在看什么都像。
不过哈恩可能永远都想不到,刚才他脑子里的想法,其实来自于维伦。在黑雾的淬炼之下,维伦的念术又上了一级台阶。如今的他,不仅仅可以操纵别人的情绪,还可以把想法直接植入他人的脑海中,令他人浑然不觉。
禁书区的深夜属于哈恩。待到图书馆里的学生们都离开了之后,这位隐姓埋名的王储殿下方才点燃蜡烛,很快就找到禁书区入口处的狭窄楼梯。
多次造访禁书区的他早已对这里的一切轻车熟路,虽然不管他拿起哪里的书,上面显示的标题都是《星辰的秘密》让他感到有些蹊跷,但他只将其当做是诺亚一世对他的考验。
此番来到禁书区,除了继续探究这里的藏书之外,他还很好奇他的竞争者会对他那句习惯性的留言做出怎样的答复。于是,哈恩径直朝着记忆中笔记所在的位置走去,嘴角在不经意间扬起了一个向上的弧度。
满怀期待地绕过一排排书架,其背后的场景却让哈恩大吃一惊:不是那张笔记被悄悄地做了什么手脚,而是有一个和他年纪差不多的人,正耷拉着脑袋靠着墙坐在地板上,显然已经晕厥了过去。
章三十四 窒息的间隙(中)
哈恩没有想到,自己竟然这么容易便见到了那个神秘的竞争对手,而且轻轻松松地就猜出来了对方的身份。
躺在地上的那人尽管神智不清,一头银色的碎发却闪亮如昔,配上棱角分明的脸颊,略显苍白的皮肤,远超常人的美貌和有些清瘦的体格,一看就是扎克提醒过他的,那个最近被梅瑞狄斯家族捡回来的四少爷。
哈恩转念又想,梅瑞狄斯家族曾经与兰开斯特王族有过联姻,其直系后裔毫无疑问也拥有诺亚一世的血脉,如果其碰巧还有所谓的“缘分”,那么自然而然也有资格进入禁书区。这样一来,哈恩曾经关于“缘分”的猜测就得全盘推翻。
他突然觉得自己是不是长期居住在王宫里脑子有些不够用了:布里埃纳军校鲜有王室成员,那么这位竞争者的身份,他早就应该猜得到的。
但另一件更重要的事情很快便占据了他的大脑:如果那个神秘声音告诉他的话是真的,那么在场两个人只有一个人能够获得传承,另外一个则会死在他的手中。
哈恩觉得自己有必要先下手为强,于是他双手颤抖,缓缓地从自己的腰间抽出一柄纤细的短剑。
短剑的剑柄上刻画着荆棘丛深的古堡和一轮血红色的落日,那是兰开斯特王族传承数百年的纹章。
但当他双手握着剑柄,颤颤巍巍地朝着维伦的喉咙刺过去的时候,他的动作却在千钧一发之际悄无声息地止住了。
他心想:自己姓兰开斯特,对方信梅瑞狄斯,如果这一剑真的下去,恐怕后果将会难以想象。
他不知道维伦在进入禁书区前有没有和其他人通报过行踪,但如果外界一旦有人得知他们两人一起进入禁书区却只有一个人出来,那么谋杀的罪名一定会被扣在他的头上。
在哈恩眼里,梅瑞狄斯的愤怒是少有的几个比自己的母亲更为可怕的事物。如果自己没有得到传承,那么最可能的结果就是当一辈子衣着华丽的牵线木偶。如果他惹恼了梅瑞狄斯,王室最有可能做出来的反应,就是把他这个罪魁祸首交给梅瑞狄斯随意处置。
眼前这个人敏感的身份突然给哈恩出了一个天大的难题:好像他不管做出怎样的选择,都会走进死胡同里。
哈恩犹豫着,要不要把自己的短剑收回去。哈恩之所以与自己母亲关系不和,是因为他无法直视母亲政变篡权时疑罪从无、大开杀戮,以及畜养情人的行为。他想,如果自己真的对眼前这人下了手,会不会变成自己最憎恶的那类人?
正当哈恩殿下忙着思考人生的时候,维伦·梅瑞狄斯突然间睁开了眼睛。其实他更早一些的时刻就清醒过来了,当时哈恩的短剑悬在他的喉咙上方,令他有了强烈的危机感。
虽然说,用念术直接植入想法对于维伦来说还是个艰巨的任务,但这并不妨碍他针对对方的情绪略施手段,来帮助自己死里逃生。
看着突然醒过来的维伦,哈恩愣了一下,最后还是把短剑收了回去。
维伦终于松了口气。
刚才在使用念术的时候,他感觉自己使了很大的劲儿,但效果却远远不如预期。他猜测对方身上应该有件神秘的物品,能够吸收他巫术的力量。
他对对方的身份愈发好奇了起来。
“这位同学,”维伦以调侃的语气笑着说道,“随身携带凶器,可千万别划到手啊!”
哈恩的脸颊瞬间涨得和他的头发一样红,面对一脸坦然的维伦,他突然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自己方才的行为。
他突然想起来,自己以前似乎还从来没有杀过人。
看着他错愕的表情,维伦再也忍不住地直接笑出了声。
几分钟后,恢复镇定的两人面对面坐在了旁边的两把椅子上,倒是神色肃穆地开始了他们的谈判。毕竟两人的身份非同一般,因此,就算在这种简陋的地方,也跟平时坐在谈判桌旁时没啥两样。
说真的,自从亲眼看到自己这位不死不休的竞争者之后,维伦似乎放下了自己的必杀之心。
他想,对方既然能够在短短时间内于利益驱使之下,放弃把把那把剑插进自己喉咙,那么维伦断定,他一定是个很理智、以至于显得优柔寡断甚至天真的人。如果他的推测无误,那么就算将来对方翻脸,维伦也有把握扼住对方的命门。
然而真正驱动维伦做出这个决定的原因,却是他对所谓命运一如既往的叛逆心理。
如果命中注定我们两个人只有一个人能够活下来,那么我就偏偏要让两个人都活得好好的。
就算你是诺亚一世,甚至是那位不知名的旧日支配者,都无权决定我的命运。
维伦悄悄握紧了拳头。
“不如我们先自我介绍一下?”哈恩咳嗽一声,尝试着打破了沉默。
“维伦·梅瑞狄斯,”维伦淡淡一笑,“不用我多说了吧!”
维伦知道自己的一头银发瞒不了对方,索性实话实说了。而对方听到“梅瑞狄斯”这姓氏后泰然自若的表现,更让维伦坚定了对方身份不凡的猜想。
“哈恩·拉奈特,”对方说名字时迟疑了片刻,随后还非常礼貌地补充了一句,“很高兴认识你。”
见到你,我一点都不高兴。维伦心里这么想着,还是握住了对方伸过来的那只手,同时开始琢磨,哈恩·拉奈特这个一听就是化名的名字,究竟属于哪个大家族的子弟。
维伦不是没有考虑过那位未来会成为诺亚四世的王储殿下,但是,他并不认为女王陛下会放任他获取诺亚一世的传承。
那么这样一来,他的考虑范围将会扩大到所有与王室有过联姻的家族。
他突然感到很头痛。
“对于诺亚一世的传承,你有头绪了吗?”哈恩接着问了一个问题。
维伦很快理解了对方的意图。既然两人都决定了以玉帛代干戈,那么或许暂时的合作能够在这件事上换来更大的利益。
维伦不想暴露关于念术的事情,便回答道:“一直在看书,没找到所谓传承。”
“我也一样,”哈恩苦笑一声,“诺亚一世的心思,果然不是我们能够理解的。”
维伦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那不如……我们……”对方的话简洁得惊人,一点多余的信息都不透露,令哈恩感到有些难以试探对方的态度,“不妨汇总一下各自的信息,说不定能找到些线索。”
“好主意。”维伦的态度依旧不温不火,但不管怎样,他们的合作关系就这样被确定了下来。
两个人在交谈时都有所保留,哈恩说着《星辰的秘密》,维伦也只提到了《诺亚一世战役实录》,甚至关于诺亚一世与魔鬼签订契约一事,也省略了很多细节。
最后他们肯定了一点:诺亚一世与旧日支配者关系匪浅,而传承中的力量,或许也和旧日支配者有关。
哈恩的脸色有些惨白。或许对于目前的他来说,要接受自己光辉灿烂的祖先和恶名昭彰的旧日支配者的关系,还是挺难的。
两人在交谈中几乎度过了一宿,维伦在感到困意的同时,不由得庆幸第二天是星期六。
“喂……那个……维伦,”这是哈恩第一次叫出他的名字,“你下一次什么时候来?”
维伦微微皱眉,他不知道对方问他这句话有何用意。
“看情况吧,我有空就过来。”
“我基本每晚都待在这里,”哈恩停顿了片刻,接着说道,“如果你想找我,随时都可以。”
维伦点了点头,转身就朝着禁书区的出口处走去。
哈恩望着他消失在书架之间的背影,神色有些恍惚。
回到东塔楼顶宿舍房间的维伦没有立即躺下睡觉,反而掏出一张白纸,用铅笔寥寥几笔勾勒出了哈恩·拉奈特的面容,同时在旁边注明了他的名字,以及“调查清楚他的身份”这句话。
灰隼从他窗口展翅飞过,带走了他的口信,消失在了绯色星光笼罩的无垠天际。
霍拉旭会处理好这一切的。维伦换上睡衣躺在床上,如是默默心想。
章三十四 窒息的间隙(下)
随着天顶的绯火星已开始渐渐西坠,学生会的选举也即将进入下一个流程。在开始组建候选内阁的时候,维伦早就把上一届学生会成员都打理了一遍,通过所谓的面试自然不成问题。
然后,如果他们能够成功战胜以格里芬·霍克伍德为首的候选内阁,那么维伦将会成为新一届学生会的常务秘书。
若要问维伦为何要选择这样一个职务,完全是想躲在会长副会长的树荫下乘凉,同时也不妨碍他多认识些人,建立以自己为中心的人脉关系。
站在面试室门口的维伦脸上波澜不惊,似乎这种结局已经注定了的事情,并不值得他过多关注。
前面一个面试者从房间中走出来后,维伦敲了敲门,随即走了进去,坐在了房间中唯一一把空着的椅子上。
房间很大,很空旷,维伦的正前方摆放着一张宽敞的长桌。按道理讲,在正常规格的学生会面试中,长桌背后会坐着至少三个衣着正式的面试官,负责从不同方面对他进行提问,同时做出记录和评估。
但维伦前面只坐着一个面试官,而且这个面试官身上只穿着随意的T恤牛仔裤,看上去似乎并没有把学生会的招新当回事。
不过最令维伦深感讶异的,还是这个人的身份。
这人正是几天前才见了面的哈恩·拉奈特,只见他表情严肃,嘴里如是说道:
“咱们又见面了!”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毫无疑问地在维伦的心中敲响了警钟。关于哈恩·拉奈特身份的调查,第一次在维伦的事件列表中排上了首位。
“面试官不应该先自我介绍一下?”维伦似笑非笑地说道。
“嗯,我……你知道的,”哈恩清了清嗓子,“哈恩·拉奈特,会长的代理面试官。你也做个自我介绍吧!”
维伦心里困惑,但脸上依旧笑得灿烂,很快便简洁明了地介绍了一下自己的名字,年级,竞选职务及原因。
既然你要跟我玩这套,他暗暗心想,那我们不妨假戏真做。
接下来,哈恩从衣兜里掏出来了一张皱巴巴的稿子,把上面的问题一个接一个地对着维伦念了一遍,维伦则模仿着他的语气,复述着自己几天前就准备好的那份近乎标准答案的台词。他知道这些绝对不是重点。
重头戏果然在后边。只见哈恩把手中的稿子缓缓放下,抬起头来,一字一顿地道:
“维伦,你知不知道,你挑选的那位会长候选人,威利斯·珀特学长,没有能通过面试。”
维伦的眼睛里骤然闪过一丝寒芒。
“是吗?“但他的语气听上去却依旧平静得很,“我们可没有收到通知。再说,他没有通过,关我什么事儿?”
“梅瑞狄斯少爷,”哈恩的嘴角微微上扬,“这件事情对于你来说的意义,自然不需要我多讲了。我知道你挑选威利斯·珀特做会长,完全是料到以他不出风头的性格,最后学生会的决策权还是会落到你的手中。但现在他不得不退位让贤,你是想让你的候选内阁因为他一个人就此止步,还是再去寻找一个新的、更合适的人选?”
维伦的眼睛微微眯起,其中靛蓝色的光华一闪而逝,好似亘古不变的锋锐坚冰:
“你到底想对我说什么?或者,你究竟是受了谁的指使,来对我说这些?”
他的话语化作一柄锋芒毕露的利剑,刺得对面的哈恩骤然心神一震。
“我只是觉得,”哈恩深深吸了口气,接着说道,“你心思费尽,却只想把别人推上位,难道不有些妄自菲薄?”
“珀特学长成绩突出,深得校长与教授们的新生,口碑也不错,难道我不应该支持他?”维伦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则暗想,对方究竟是受到了什么利益的驱使,竟然来关心他想不想竞选学生会会长一事了。
难道,他以为自己当了会长,就没空去禁书区跟他抢传承了?
“我还是实话实说吧,”哈恩说这话前沉默了很久,“有人与学生会做了交易,在你们的候选内阁,除了你之外,其他任何人做会长都无法通过面试。”
“那么请问面试官先生,”维伦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你在这所谓的交易之中,又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帮人跑腿打杂罢了,”哈恩淡淡一笑,这是他第一次在维伦·梅瑞狄斯面前找到了自信,“或者说,我参与了另一场交易。”
“所以,”维伦缓缓道,从他的话语中可以听得出压抑了很久的怒意,“你们就把布里埃纳传承百年的学生会交接工作,像这般视作儿戏?”
维伦不是不想做一把手,把威利斯·珀特推到台前也不过是为了避开某些不必要的关注。但这些人却触犯了维伦的底线:他要争取什么,他会自己去拿;这些人如施舍般地强塞给他,他反倒不屑一顾。
他只想把命运牢牢把握在自己手中。
“在莱庇提亚的大人物们看来,这的确是小孩子的过家家,”哈恩回答,“我以为,梅瑞狄斯少爷也会这般想呢。”
维伦冷冷一笑,转身离开了面试室。他讨厌被别人算计。所以只要他待在这个房间里,他就会感觉自己落入了别人的天罗地网之中。
所以,维伦一边走着,一边暗暗心想,哈恩·拉奈特,你到底是谁?又是谁站在你的背后,给了你目空一切的勇气?
诺亚广场此时热闹非凡,维伦一眼认出,那是魔术社的第若干次招新演出。无数写满了字母的彩色卡纸被绳索悬挂,在空中仿若天女散花般地飞舞。
维伦注意到,这些字母组成的单词或者短语都经过了特定的筛选,当它们前后颠倒之后,依旧可以构成另一个截然不同的、有意义的词汇。
于是他再一次想到了哈恩。
哈恩这个名字很简单,其拼写是“H-A-O-N”。
然后维伦灵机一动,在脑子里前后颠倒了这个名字。
N-O-A-H。
一道惊雷瞬间从他的脑海中划过。
诺亚啊诺亚,维伦恍然大悟般地心想,除了你这位尊贵的王储殿下,还有谁会有心插手禁书区的传承?
或许也只有你,才有这个面子,让学生会的成员们违背了一直执守遵守的规则。
或许也只有你,才有具备了大人物眼里的利用价值。
章三十五 场外风声(上)
“霍拉旭,若不是你这一次先知先觉,恐怕……”墨菲咨询公司的办公室里,杜鲁一边坐在办公椅上转圈,一边对身旁的霍拉旭絮絮叨叨道。
“小声点,杜鲁,”霍拉旭摇了摇头,“可可·罗切斯特一家是布亚诺阁下此次行动的关键。如果消息一旦透露出去,恐怕——”
“——后果不堪设想!”杜鲁无缝衔接了霍拉旭的话锋。随即两个人对视一眼,都不约而同地哈哈大笑起来。
艾布拉姆已经年过三旬,在年轻人主导的黑王冠中,称得上是个老人了。但他也知道,荒野上的地位尊卑,绝不可能仅仅依凭年龄来排位。因此,即便他从埃迪·墨菲的时代就开始追随黑王冠的步伐,他也依旧对黑王冠以维托、霍拉旭为首的新领导班子保持了必要的言听计从。
不久之前,尚在废墟之中待命的他收到了来自霍拉旭的一条指令:把一个被抛弃在诺亚河畔破旧石桥旁的麻袋,送到莱庇提亚弗莱明街的约定地点。
这是一个听上去莫名其妙的命令,但艾布拉姆并未对其有丝毫的质疑。
黑王冠的新旧两代领袖都喜欢发布一些看上去毫不相干的指令,但最终这些指令都会在不知不觉间服务于他们的最终目的。
所以艾布拉姆便拖着麻袋,坐上了前往莱庇提亚的浮空飞艇。麻袋很重,摸上去似乎还有些余温,但艾布拉姆并不想知道它里面装着什么。
作为一个合格的下属,上司的秘密,能不知道还是不要知道为好。
于是艾布拉姆拖着麻袋,毫不忌讳大街上众人奇异的眼神,一步一履朝着地图上所标出的弗莱明街走去。
…………
墨菲咨询公司最近又接到了一个单子:一家叫做格里默的地产公司想要在莱庇提亚开发一片区域,作为除香格里大道外,莱庇提亚又一商业和购物中心。格里默公司希望墨菲咨询能够对他们的商业企划书提一些建议。
这个格里默公司从它的官方介绍上看,似乎规模很大,以前也在欧罗巴王国不少聚居地建设了不少居民楼和公共设施,但是霍拉旭却无法从这些直观的东西上看出它进军莱庇提亚的底气何在。
不过霍拉旭却知道其中的秘密:维伦在暗地里借着梅瑞狄斯名头,悄悄替其打点了各处的关系,随后又借着舆论的风波,给了格里默地产一些必要的暗示。
于是格里默地产便知道,如今三大家族之首已经站在了它的背后,它可以无所畏惧。
至于梅瑞狄斯家族,则对此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个历史悠久的庞然大物早已习惯了无数的蝼蚁借助它来狐假虎威,如果中途的环节真的出了什么问题,它也可以轻轻松松把自己的干系撇得一干二净。
霍拉旭此时的身份是墨菲咨询的客户经理,他正以一个舒服的姿势坐在墨菲公司接待处的扶手椅上,目光在桌上的文件和对面一个西服革履、自称格里默地产副总裁的人身上来回游移。
“尊敬的阿德金斯先生,”霍拉旭沉默了一会儿,随即正视着对面那人,以非常礼貌的语气说道,“您的企划书称得上是相当完善,看得出来,您对进军莱庇提亚志在必得。我相信,在您办妥了那些事情后,莱庇提亚的各豪门也不会对您过多为难。”
被称作阿德金斯先生的人面无表情,间隔许久之后,方才缓缓说道:“艾德泽先生,我亲自前来第七大道,更希望能够听到一些关于这份企划书不足之处的一些意见。”
霍拉旭就等他这句话,但他也不着急,只是轻轻翻动着手中的纸张。此时此刻,他的目光在商业企划书上移动到哪里,阿德金斯的眼神便跟着到哪里。
“实话实说,阿德金斯先生,”霍拉旭突然伸手指着企划书上的某一处说道,“您的设想,'女皇港湾',很明显是针对当今莱庇提亚商业区规划的一次重要的、也是必要的补充。如果说现有的'香格里大道'是传统的奢侈品一条街,谨守着复古而华美的风范,那么'女皇港湾'便是对传统的突破,以更新潮的品牌和更实惠的价格构成它的竞争优势。
“但是,您对这个商业区的选址,并不符合你对它的设想和定位。
“或许是受到了其名字中'港湾'一次的影响,您将其位置定在了东码头到第七大道的必经之路上,这片区域地价高,人来人往,也着实称得上热闹繁华。但您可想过,香格里大道离此处不远,您又应如何说服来往的豪门贵客放弃那边享有盛誉的商品,来选择您的'女皇港湾'?”
“我的目标客户并不是您说的贵族豪门,”阿德金斯立即开口说道,“如您刚刚所分析那般,'女皇港湾'的主要消费者其实是中产阶级和平民阶级。“
“这就是我所想阐明的问题了,”霍拉旭道,“在莱庇提亚这个等级分明,各个阶层各行其事、互不干扰的社会里,又怎会有中产阶级或是平民群体冒着舆论的压力,贸然穿过大贵族们的黄金地段,只为了……来买些日用品?”
霍拉旭的话一针见血,阿德金斯随之不由自主地陷入了沉思之中。
“您说得对,”隔了几分钟,阿德金斯方才开口说道,“但我别无选择。莱庇提亚从诺亚一世建国起,就处在不断的建设之中,基本上每一寸土地都早已有了归属。现在看上去,除了我的选址之外,已经没有地方能够容纳下'女皇港湾'了。”
“地方,肯定还是有的,”霍拉旭露出了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容,这个表情他还是从维伦那里学来的,“莱庇提亚的格局虽然一向如此,但并非未来也是一成不变。”
阿德金斯神色突然变得格外肃穆。他早就猜到这家墨菲咨询背景非同小可,不然怎会占据了第七大道的黄金地段,却只是小打小闹般地接了几单?肯定是哪个豪门子弟闲极无聊搞出来的玩意儿,说不定在这件事情上,还真能找到些门路。
“还请艾德泽先生指教。”阿德金斯说话的语气骤然变得恭敬起来。
霍拉旭也不卖关子,忽然坐直了身子,凑近阿德金斯耳边说道:
“如果说整个莱庇提亚的土地任您挑选,您会把您的'女皇港湾'建在哪里?”
“那当然是——菲尼克斯广场,温斯顿街区,或者弗莱明街。”提到最后一个地址的时候,阿德金斯脸上露出了一丝意味不明的微笑。
“如果说女王陛下想要从这三个地方中挑一个拆掉,您认为她会做出怎样的选择呢?”
阿德金斯看得出,这是霍拉旭对他的暗示。或许对方真的知道了什么不为人知的小道消息,阿德金斯如是心想。
“弗莱明街,无需多想,”阿德金斯不假思索地回答道,看着对面霍拉旭肯定的眼神,他知道他的答案绝对没有问题。
章三十五 场外风声(中)
大清早的弗莱明街出现了一群身着警服的人,他们挨家挨户地敲开了门,随着谈话的音量不断升高,很快整片街区都被吵吵嚷嚷的声音所覆盖。
弗莱明街是莱庇提亚最著名的红灯区,这片范围不大的区域之中聚集着众多的赌徒和妓女。清晨的喧嚣把夜宿的客人们尽数惊醒,随即告诉他们一个惊人的消息:
女王陛下下令,停止弗莱明的一切商业活动,并拆除一切楼房及设施。
这个消息乍一听上去似乎只是芝麻大的小事儿,但余波却涉及了莱庇提亚大大小小的各种势力。
作为莱庇提亚光鲜外皮下罪恶的温床,弗莱明街是少有的几个将不同出身、不同背景的人一视同仁的地方。穷人将几日的积蓄花在这里,只为在短短一夜间在温柔乡里逃离残酷的现实;阔少们则在此挥金如土,于花天酒地之中寻求刺激。
至于那些金字塔尖的豪门世家也不可免俗,他们也时常隐姓埋名来到弗莱明街,或是从责任的重担下忙里偷闲喘息片刻,或是寻找与贵妇人们的昂贵香水不同的滋味。有时候,甚至世代为仇的两家人会同时于夜里聚在弗莱明街,一面把酒言欢,一面谈着不为人知的交易。
但这一切很快就要在女王的一道命令下消失不见了。
众人都在讨论女王陛下想要拆除弗莱明街的原因。不过也是,平民百姓可以光明正大地在弗莱明街寻花问柳,贵为女王的亚莉珊德拉一世却只能在宫中偷偷摸摸地与情人私会。想到这里,大家都开怀大笑起来,就连女王陛下都有这样的苦衷,他们这些凡夫俗子又该如何计较?
严令一出,拆迁工作还是进行得很是顺利。开在这里的赌场、会所都收到了丰厚的补偿,反正它们也如风中飞絮一般,不管飘到哪里,都能落地生根,长得枝繁叶茂。
这便是城市的灰色地带: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几天之后,待所有人都从弗莱明街搬迁离开,格里默地产的推土机就开到了这里,在推倒一排排破旧楼宇的同时,挖土机在一旁轰隆隆地掘着土,为未来的蓝图奠定坚实的地基。
“前面的人,快干活啊!”一个监工站在工地的中央大声地吼道,“别给我停在路中间!咱公司赶时间呢!”
“头儿,这不能怪俺啊!”前方挖掘机上的工人转过头来无奈地说道,“前边遇到了点状况,一群人堵在那里,堵得挖掘机都没办法过去了。”
监工不以为然地吼了回去:“想偷懒就明说!别给我找借口!”
工人苦笑一声道:“头儿,我想干活儿,也得干得成啊!听前面的人说,他们挖地时见了鬼,也不知道是真是假,要不您亲自去看看吧!”
监工面无表情,倒是大步流星地朝着前面走去了。正如工人所说,挖掘机彻彻底底地被人群堵住了,人群一窝蜂地挤在一个地方,倒像是真的发生了什么惊人的事。
“喂,小伙儿,你们一窝蜂挤在这里,想造反啊?”监工艰难地挤了进去,猛地拍了下一个工人的肩膀。
“头儿,前面的地里挖出来了一具尸体,可把咱们给吓坏了。”
“你说真的?”
“没错儿!”
“让开,我自个儿进去看看!”
越过挤挤嚷嚷的人群,监工倒着实在前方的空地上看到了一具尸体,脏兮兮的,像是已经在地里被埋了很久的模样,浑身肌理都已经化作了腐烂的臭肉,唯有从骨骼的轮廓方才能够推断出一个人的模样。
作为莱庇提亚资深的住户,监工自然知道弗莱明街当年一条不成文的规矩:一旦进入弗莱明街的范围内,一切恩恩怨怨皆得一并放下;想要争执斗殴,请绕道而行,否则就近的铺面将有权对违反规矩的人任意处置。
这具没有被葬进公墓、反而被私自埋葬在弗莱明街土地里的尸体,很明显地彰示出规矩之下尚有漏网之鱼。
监工不由自主地皱紧了眉头。他似乎从来没有想到过,拆迁这件事情,竟然会变得这么棘手。
杀人灭口,至少也请分清楚场合啊!究竟是什么人,竟然敢违背弗莱明街的规矩在此下手?监工一边默默地心想,一面朝身旁的一个工人招了招手。
“头儿?”
“那具尸体,你看到了吧,”监工说话的语气有些急躁,“还不快报警把它给处理掉!要是你们因此不能在规定时间内完工,别想从我这里拿到工钱。”
工人听到他这句充斥着火药味儿的话后吓了一跳,急匆匆地报警去了。
弗莱明街啊,弗莱明街,在你的土地之下,究竟藏着怎样的秘密?
监工难得忙里偷闲,趁着警察还没有到来的这点功夫,找了块石头一屁股坐了上去,如是在心中悠悠想道。
桌上的绿茶冒着腾腾热气,弥漫在警署狭小的办公室里。绯色的星辉透过窗户,匀匀洒在蒸腾的白雾上,仿佛凶杀案现场迷离不散的血光。
查理警官在遣送走了弗莱明街的住户和商户之后,近几日总有着如释重负的心情。望着不远处一栋栋被推倒了的楼房,他总会不由自主地心想,过去那种领了薪水就去弗莱明街赌上几把小钱的日子真的终于过去了。
但悠闲的时光一向持续得不久,查理警官的下午茶时间很快就被一个找上门来报警的工人所打断。他叹了口气,把茶杯缓缓放回办公桌上,开始仔细聆听工人对于案件的陈述。
案件听上去很蹊跷,弗莱明街在拆迁的过程中,有一具尸体被从地里挖出来了,很明显便是从未被公之于众的陈年旧案。查理警官只觉得很是头痛。
实话实说,查理警官还真没有想到过,究竟是什么人能量这么大,在弗莱明街杀了人,还能把案子压下去这么久。
“带我去看看!”他对报案的工人吩咐,随即跟着他的步伐,走出了警署。
等到他回来的时候,茶估计也凉了。
章三十五 场外风声(下)
尸体已经被移到了道路一侧,全身肌理已经出现了大面积的腐烂,显然已经死去很久。
一位戴金边眼镜的法医正在检查尸体,他姓哈森,为莱庇提亚警署工作已经有很多年了。这是查理警官第五次和他共事。
“他是一年前被杀死的,”法医语速很慢地说道,“这一点错不了。只是因为他被埋的地方比较阴冷干燥,所以依旧能够辨认得出大致的形态。”
“所以,你们是在什么地方挖到这具尸体的?”查理警官朝着旁边的工人问道。
“十米开外,”工人指着不远处一栋已经坍塌的房屋说道,“那屋子有间地下室,几个月前因地质问题塌陷了,尸体是在地下室杯挖出来的。”
“也就是说,尸体不是被人刻意埋起来的,只是被随意抛弃在地下室里?”
“没错。”
“那么,哈森先生,从这具尸体本身,您可以推断出它是自然死亡还是他杀吗?”
“他杀,”哈森毫不迟疑地说道,“虽然说它的大部分已经腐烂风干,但肋骨与脊柱上却有很明显的划痕,看得出来杀死他的是一把很尖锐的凶器,穿过了肋骨的间隙,直接至其后背。而从腐烂的状况推测,这人在死亡前应该被划破了心脏动脉,流了很多血。”
哈森说到这里,查理警官注意到周围的工人们都不由自主倒吸了一口凉气。
“能确认死者的身份吗?”
“这就做不到了,警官,”哈森摇了摇头说道,“一切可用于身份识别的基本特征都已经在时间流逝中彻底消失,或许您可以给它做一个DNA提取检测试验,看看能不能在系统之中匹配得上。”
“那好,”查理警官点了点头,“把它送去警署吧!”
一天之后,死者的遗传信息被从骨髓之中提取了出来,成功与莱庇提亚公民信息的数据库完成了匹配。查理警官看到,死者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叫做杰森·罗切斯特,无业游民。
之后助手给他送来了一大摞有关杰森·罗切斯特的档案资料。此人的父母是莱庇提亚的普通居民,如今都已经去世。其父亲在退休之前从事文秘工作,母亲则是全职的家庭主妇。
他还有一个兄长,叫做唐纳修·罗切斯特,之前在军队中任职,但因为擅离职守,被依军法处了死刑,留下了一个独生女儿,现在在布里埃纳军校就读。
看到这些资料后,查理警官的第一反应就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不尽责的军官和欠债不还的赌徒真是一对好兄弟。这样的家庭中能生出一个考进布里埃纳军校的小姑娘,倒让查理警官深感不可思议。
但他转念一想,如此凶杀案,堂而皇之地发生在弗莱明巷,而且时过一年,都没有人来为他收尸,或许其幕后的真相,并不仅仅是简单的口角纠纷。
不知不觉间,一种兴奋得接近颤栗的感觉涌上了他的全身,他知道,如果他有幸破了这个蹊跷的疑案,那么谁也无法再阻止他的升职计划了。
不过这并不是查理警官最为关注的。在他看来,破一个案子本身这件事情,可比钱财和名利有趣得多。
于是他喝了一口早已凉了的茶水,愉快地接下了这个未知的挑战。
林顿·加西亚站在布里埃纳军校图书馆三楼,望着眼前一片被绯红色星光照亮的空地,口中似乎念念有词。
随着时间流逝,他的身形变得有些模糊,仿佛闪烁在两个不同的时空之中,时隐时现。
不知过去了多久,在他的眼前出现一座窄小的楼梯,如果维伦此时在旁边的话,一定可以认得出这便是禁书区的入口——当然,哈恩也认得出来——这位王储殿下此时就站在林顿·加西亚身旁不远处,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副惊异的场景。
“所以,殿下,您终于相信我所说的一切了吧!”林顿脸上带笑开口说道,声音听上去却高深莫测,仿佛并不属于这个世界一般。
“难道这就是你所说的传承的秘密?”哈恩的语气依旧显得将信将疑,“禁书区的入口我自己也找得到,仅仅凭借你变的戏法,似乎还不足以补偿我彻底得罪维伦·梅瑞狄斯的代价。”
“当然不仅如此,”林顿的话语愈发神秘兮兮,“你既然已经在禁书区小有收获,那么肯定推断出了诺亚一世的传承和旧日支配者关系匪浅。”
哈恩点点头,表示肯定。
“开启禁书区的钥匙,在于血脉与因缘。你和维伦身为诺亚一世血裔,自然而然就可以直接进去;而我则必须以你的血脉为引,借助术法的力量方能进入其中。
“而所谓因缘,其实指的是你与旧日支配者之间的关系。你手上的诺亚之戒,便是旧日支配者的作品;而我身为犹格·索托斯的降神者,当然以你们的话来讲又叫做术士,也称得上关系密切。但是——”
“——你是想说,维伦·梅瑞狄斯是如何与旧日支配者扯上关系的?”
“正是。他姓梅瑞狄斯,按理来说是十二星辰的宠儿,而据可靠消息,他不久前才在星辰圣殿得到了特殊能力,理应与旧日支配者不共戴天。难不成,他真的有什么办法,能够骗过旧日支配者?”
“我不想关心维伦·梅瑞狄斯,”哈恩淡淡说道,“按照我们的交易,我还是希望你能够先履行你的承诺。”
“那好,”林顿·加西亚面不改色道,“如果我的情报没有错,那么诺亚一世的传承总共有三个部分,分别对应旧日支配者中的三柱神——'黑暗'、'无名之雾'和'混沌'。据我所知,'黑暗'代表的是至高母神莎布·尼古拉丝,她的传承象征着生命的繁殖演替;'无名之雾'则是我所信奉的犹格·索托斯,是知晓一切时间与空间的存在,禁书区的入口变化万般,便是他的手段;至于'混沌',则是众神的信使,奈亚拉托提普,他变化万般,善于欺骗,制造矛盾、玩弄人心可谓拿手好戏。
“所以,王储殿下,不如我们合作吧!你把我带进禁书区,我以我所掌握的知识替你破解传承,诺亚一世的秘密便由你我共享:我只要犹格·索托斯那一部分,剩下的两部分都让给你。这样没有亏待你吧!”
哈恩,或者说诺亚,依旧站在原地沉默着。他的眼神有些飘忽不定,似乎心不在焉,过了好一会儿,他方才把目光凝聚到林顿·加西亚身上,说话的态度格外坚决:
“我拒绝。”
“为什么?”这回轮到林顿大吃一惊了,他万万没有想到过这位未来的诺亚四世会直接拒绝他给出的条件。
“诺亚一世曾经对他的继承人嘱咐过,不论是旧日支配者本身还是他们的术士,只可跟他们做交易,千万不能予以他们信任。他所说的话,作为他的后裔,我可不敢不听。
“再说,禁书区里现在有了个维伦·梅瑞狄斯,就已经变得够棘手了。我何必还要再引狼入室,给自己再添一个你死我活的竞争对手?”
此话说罢,诺亚转身就走。而身后禁书区的入口,也随着他转身的动作,化作一道荡漾的涟漪,彻底隐匿在了二人的视野之中。
章三十六 预言家请睁眼(上)
“霍拉旭,莱庇提亚警署已经如你所想那般上钩了,”杜鲁脸上挂着满满的佩服,“所以你下一步打算怎么做?”
“还不着急,让我们先等一个人,”霍拉旭驱动着带轮子的办公椅,缓缓滑到了窗户的旁边,“有一件事情,我总得先确认了,才能制定下一步的计划。”
“什么事情?”
杜鲁问话问得很急躁,霍拉旭却不急着回答他,只是望着第七大道上来来往往的行人,似乎真的在等待着什么。
一个面目平凡、带着墨绿色棉帽的人踏着与周围人群一致的步伐朝着墨菲咨询所在的方向走了过来,他的目光有些涣散,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楼上霍拉旭期待的眼神。但霍拉旭可以肯定,对方已经注意到他了,而且带来了他想要知道的消息。
维伦在不久前告诉他,王储殿下现身布里埃纳军校,虽然出乎意料,但却可以拿着它大做文章。而一旦验证了这个猜想,维伦和霍拉旭便将会立即把整个完整的计划全盘付诸实践。
于是,霍拉旭从窗户旁站了起来,脸上挂着温暖和煦的笑容,面朝那个人,很自然地指了指自己的脑壳。
楼下那人用眼角的余光瞥见了这一幕,装作不经意地,抬起了右手,四肢握拳,拇指朝上。
这是一个在旧时代历史中蕴含深刻意义的手势,但霍拉旭知道它的含义绝不仅仅只是浮于表面的那些。
霍拉旭点了点头,示意自己明白了。随后他指了指自己的心脏,接着则移动到了躯干和四肢,仿佛在他的指尖,勾勒出来了一幅完整的动脉图。
楼下那人放下去的右手又重新举了起来,只不过这一次,他的大拇指是朝下的。屋子里的气氛很快凝结了起来,霍拉旭与杜鲁似乎都不约而同感觉到了宛如末日审判般的压抑。
“所以,”一直沉默了很久,霍拉旭方才开口说道,“我们的计划照常进行。”
“遵命,”杜鲁松了口气,露出了往日顽皮的笑容,“不过霍拉旭,你刚才跟那个人,是在比划手语吗!”
“手语?”霍拉旭笑着回答,“如果你认为是,它就是吧!只是在这个世界上,恐怕真没有几个人看得懂这般手语。”
可可·罗切斯特在下课后被推门而入的助教堵住了,后者带着她上了几层楼,走进了一间面积不大的办公室。
她一路上心跳得很快,还以为是自个儿的作业又出了什么错误,但她很快发现,要跟她私下见面的不是这位认真负责的助教,而是一位身着便装、而且她从来没有见过的警官。
“别紧张,小姑娘,”警官的态度倒是和蔼得很,“我是巴黎警署的调查员,你叫我尼克就可以了。不久前莱庇提亚警署叫我协助调查一个案子,这案子与你关系不一般,我希望稍后你能够如实回答我接下来提出的问题。”
可可心里有些紧张,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与所谓的案子牵扯起来了。她最初所联想到的,是不久前收到的“叔父”的书信以及特鲁瓦的那次碰面——毕竟这件事情称得上是她入学以来遇到的最为不可思议的事之一。
“杰森·罗切斯特,这个人是你的叔父吧!”
“对。”
“你上一次见到他,是在什么时候?”
“大概是五六年前的样子吧!我父亲也差不多是那个时候去世的。”
“你知道他已经去世了吗?”
“我知道,”回答这话时可可的眼皮跳了一下,“但具体是什么时候,我就不太清楚了。在他还在世的时候,我就已经与他失去联系太久了。”
自称尼克的警官似乎一下子抓住了问题的关键点:“失去联系?可以告诉我原因吗——当然,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叔父……一向嗜赌,”可可试着委婉地道出想说的话,“但他输多赢少,很快就没了本钱,而且负债累累。我父亲曾经替偿还过一些债务,却不过杯水车薪。在我父亲死后,他可能是出于愧疚的缘故吧,便不再与我联系了。”
又是一起和高利贷有关的命案!尼克警官如是心想。但他总觉得,如果简单地用杀人逼债来解释,似乎对于这个案情来说,总有些太过于单薄了。
他的注意力集中到了“愧疚“这个词上。
就尼克警官自己的经验来讲,赌徒就算深感愧疚也会执迷不悟,杰森·罗切斯特停止联络的原因,其实更可能是财路被断。
那么可可父亲的死,会不会与之有关?
抑或,罗切斯特家族这对兄弟,都在不约而同地逃避着什么?
于是他思索了一会儿,接着说道:“请原谅我的冒犯。不过罗切斯特小姐,如果我没有记错,你的父亲是在军队任职吧!你可以告诉我你父亲去世的时候是怎样的状况吗?“
“他被冠上了擅离职守的罪名,然后被处以了死刑。”尼克警官听得出可可语气中不满的意味儿。
“那对于这个罪名,你有什么看法?”警官试图营造出轻松友好的气氛。
“我不认为我父亲是会擅离职守的人。“可可很平静地说道,但突然变得明亮的眼神却不经意地泄露了她的思绪。警官猜得出,她的言外之意定然是“那些混蛋诬陷了我的父亲”。
“那你的父亲……在军队中,和他的同事们、或者战友们相处得怎样?”
“他人很正直,很热心,人缘一向很好。”
尼克警官把这些话都记在脑子里。直觉告诉他,罗切斯特兄弟家这对兄弟的死亡一定有所关联,或许破解这个案子的关键,就在死者的兄长和他女儿身上。
“罗切斯特小姐,我不得不告诉你一个不幸的消息,”尼克警官叹了口气,对可可说道,“你的叔父,杰森·罗切斯特,确确实实在一年前逝世了。不过或许你还不知道,他是死于他杀,他的尸体被抛弃在莱庇提亚的弗莱明街。”
可可突然间睁大了眼睛,她的脑子里不由自主地回响起了那天诺亚河畔那个人对他说的那句话——“一切尽在群星的注视之下。某些大人物的怒火,可不是区区一个死字就可以扑灭的。”
“我叔父的死亡绝不是出于偶然,”可可态度坚决,如是说道,“还请警官一定要争取查明真相,还他一个清白。我将万分感谢!”
章三十六 预言家请睁眼(中)
查理警官抿了一口热腾腾的茶水,试图让自己的大脑变得更加清醒一些,随即从信鸽的脚上解下了信封,开始聚精会神地阅读信件的内容。
信件来自巴黎的特派调查员尼克,当那具尸体被发现的时候,查理便在第一时间,派他去联系了唯一还在世的、与杰森·罗切斯特有亲属关系的人——在布里埃纳军校念书的可可。这封信上所写的,就是尼克与可可的对话记录,以及一些尼克自己的推理和猜想。
赌博,高利贷,军队,冤案,这类词汇很快便如潮水般涌上了查理警官的大脑,汇聚成了案件的一个个环节,等待着查理警官的拼接组合。查理警官一向擅长逻辑推理,而此时此刻,虽然他的血脉中充斥着对于破案这件事情本身的兴奋与期待,但头脑却保持了格外的清醒。
他首先在脑子里圈出了“高利贷”这个词,放贷杀人这种事情他也见了不少,尽管抛尸弗莱明街还是首次。
于是他叫来了助理,叫他打电话给特派员,派他们去银行调查杰森·罗切斯特的账户,以及拜访那些从弗莱明街搬走了的赌场经营者。他希望能够从中获得更多的相关线索。
助理那边的消息回应得很快,查理警官的桌子上很快就陈列了杰森·罗切斯特曾经的借款记录。债主们的名字以出现的频率降序排列,其中名列首位的就是那位声名显赫的高利贷者——伽勒斯爵士。
“又是他!”查理警官默默叹了口气,他对于这位臭名昭著的高利贷者一向很不屑一顾。这人从祖上那里继承来了一大笔财富,却爱财如命,不仅一毛不拔,还热衷于放贷给被生活逼入绝境的贫民们。借款期限一到,便去勒索和本金近乎等价的利息。众人对他恨之入骨,却拿他没辙。
按照欧罗巴王国的律法,借贷合同只要双方自愿即可生效,伽勒斯爵士落井下石的做法虽然很过分,但毕竟没有违法。再加上传言中此人背景很深,靠山很硬,因此也没有人愿意去做这只得罪人的出头鸟。
于是时间一久,伽勒斯爵士愈发得意忘形。查理警官根据这份账单推测,这笔高利贷肯定不是罗切斯特一家还得起的。
当然,如果伽勒斯侯爵因此有了杀人灭口之心,那肯定又是另外一回事儿了。
查理警官再一次叫来了助理:“你派个人,让他去问问这位大名鼎鼎的伽勒斯爵士。记住,不要当面提起这件事情,旁敲侧击地试探一下他有没有恶意报复欠债不还者的倾向就好。”
助理点头答应,很快便离开了。
VH,是霍拉旭在维伦不久前的暗示之下注册的一家投资机构,之前霍拉旭利用维伦的资金进行的所有投资和收购计划,都是通过这家公司暗中进行的。
莱庇提亚所有人都被蒙在鼓里,他们恐怕绝不敢相信,这家连写字楼都没有的公司竟然和第七大道的墨菲咨询拥有着相同的幕后老板。要知道不久前这两家公司之间还起了纠纷,险些闹上了法庭。
霍拉旭盯着账单上写着“期权”二字的款项,默默陷入了沉思之中。
他不久前通过VH买下期权的公司称得上五花八门,有实体经济的,也有立足二级市场的,不过不论如何,它们都有一个相同的特点:那就是这些公司的控股人,最终的后台都是爱德华兹家族与霍克伍德家族达成的联盟。
维伦告诉他,霍克伍德和爱德华兹家族的同盟目前很缺钱,从它们找梅瑞狄斯家族当“白衣骑士”时,他就有了这样的猜测。
不然,他们也就不会像这样把期权当大白菜称斤卖了。
期权,故名思议,可以当作是买家和卖家的对赌。假设买家在当前时间点在卖家处买下了股票的期权,一段时间之后,就算股票价格上涨,他依旧可以用当初的价格把股票买下来。
不过如果股票的卖家有三大家族的背景的话,买方通常都愿意给个面子,只需要卖家以现金形式支付差价即可,并不会真正把卖家手里的股权要过来。
但霍拉旭并不想这么做,或者说,以维伦的本意,他们根本没有给三大家族面子的必要。
现在时间已到,霍拉旭打算拿着当初花了血本买下来的期权,去找这些公司索要股票。
霍拉旭知道,那两家绝不会坐视自己手头的股份流失,所以他这番举动,注定会如蝴蝶效应一般,在各方势力角逐的天平上引发大地震。
他很好奇到那个时候,那两家——尤其是霍克伍德,在自身难保的情况下,究竟会抛弃手头的哪一个筹码:
是王国军神萨拜因,还是家族的百年基业?
章三十六 预言家请睁眼(下)
伽勒斯爵士的问话记录就跟他本人一样,嚣张,跋扈,或许是因为有所凭仗,简直对莱庇提亚警署不屑一顾。
但查理警官关注的重点并不是这些,他只是希望从这间接获取的蛛丝马迹之中,推断伽勒斯爵士有没有杀人的可能性。
伽勒斯爵士虽然态度傲慢,但毕竟是在莱庇提亚浑了这么久的老油条,或许因为早就听说过弗莱明街发现尸体的案子了,口风守得很紧,问话记录里也没有太多可圈可点之处。
不过查理警官留意到,伽勒斯爵士有个儿子,叫做加文,也在布里埃纳军校读书。
而且他还看得出,得罪了很多人的伽勒斯爵士明显很怕死,在自己的府邸雇佣了很多的保镖,以防止哪一天会被众人的怒火烧成灰烬。
保镖?查理警官脑子里灵光乍现。
助理给他送来了德克镖局的一年前的公开账目,这家镖局是据查理所知,与伽勒斯爵士联系最为密切的一家。
在账单上,伽勒斯与德克镖局的资金往来一直都很有规律,尤其是在一年前的那个时间点上,并没有什么突兀的变化。
难道伽勒斯爵士身上真的有那么干净?
查理警官微微一笑,很快否认了这个想法。只要伽勒斯爵士不是个蠢货,肯定不会用自个儿原本的身份去做这类见不得人的交易。
随即,查理警官注意到了账单上一笔备注了“其他开支”的巨款,时间点与杰森·罗切斯特的死亡日期几乎吻合。
这笔巨款,是以一个叫做“德尔诺·瓦雷斯”的人的名义登记的,据查理警官调查,这人是布里埃纳军校的一名助教,乍一眼看上去,似乎和伽勒斯爵士并没有什么关系。
但查理警官并没有这么想,他知道伽勒斯爵士的儿子也在布里埃纳军校读书,而且把自己父亲的脾性一丝不落地传承了下来。查理感觉自己很快就要揪到谋杀案背后的那一条大鱼了。
马库斯这时不在宿舍,维伦独自一人傍着窗口的星光,和衣柜旁边的艾琳说着一些谁也听不懂的话语。
“霍拉旭那边来了消息,莱庇提亚警署目前已经按照我们的猜想,查到了德克镖局的交易记录。我们篡改的那一笔款项成功引起了警方的注意。”维伦以机械的语调淡淡地说道。
“恭喜,”艾琳的嗓音相比前些日子,又多了几分人性化的味道。
“不过我还需要你协助入侵一次银行的信息系统,”维伦接着说道,“记得之前我们把一笔巨款以学费的名义借助加文·伽勒斯之手汇入布里埃纳军校的账户吗?”
“是的,”艾琳的瞳孔中红芒闪烁。
“我希望你在校长本人发现不了的情况下,把这笔钱的一部分转移到校长的私人账户里。这个,你应该能做到吧?”
“遵命。”
破这个案子的过程中,查理警官愈发对自己直觉的准确性坚信不疑。他又叫了个那个名叫尼克的特派员去布里埃纳军校找德尔诺·瓦雷斯问话,后者在一番旁敲侧击之下终于吐露了一年前事情的真相:
伽勒斯爵士私下给他了一笔钱和一张字条,让他把这些东西转交给德克镖局。
果然如此,查理警官默默在心头感慨。
尼克警官一向敬业,寄回来的信写了好几页,把整个问话的过程,有关的也好,无关的也好,都事无巨细写了下来。
查理警官在心中注意到一个很有意思的细节:
尼克警官对德尔诺·瓦雷斯的问话,是在布里埃纳军校餐厅背后的一个墙角进行的。在他问话进行到一半的时候,一个有着一头灿烂银发的少年从餐厅中走了出来,在接触到星光的一瞬,骤然体力不支,晕倒在地。
看到这副场景,尼克警官本来想中途结束问话,先把这个少年送到布里埃纳军校的校医院。但少年的私人机器人出现得更快,还未等尼克反应过来就直接把少年抱了起来,很快就消失在了视野之中。
查理警官心想:布里埃纳军校的孩子们果然刻苦,那个累到晕倒的少年也是足够拼命的了。
但查理很快自嘲一笑,注意到了那个少年拥有一头漂亮的银色碎发。不用多说,他肯定姓梅瑞狄斯,而且是梅瑞狄斯家族不久前才捡回来了的那一个。
难不成,这个梅瑞狄斯家老四流失在外那段时间曾经饿得营养不良?查理摇了摇头,不再思考这个问题。在他看来,高高在上的梅瑞狄斯家族是不可能和这种小案子牵扯起来的,这件事情,最多就是个巧合罢了。
查理警官目前已经有九成肯定,杰森·罗切斯特之死,幕后黑手极可能是追债的伽勒斯爵士。
只不过,为什么杰森·罗切斯特要偏偏挑弗莱明街下手?而凶杀案发生后,为何杰森·罗切斯特被登记为失踪人口,其本身却一直无人过问?
一定是有人把案件压下去了,查理肯定地心想。此时查理警官的血液已经开始沸腾,他感觉自己即将从这一案件的深水之中钓出一条不可想象的大鱼。
如是一来,他又将会从中看到哪一个大人物的真实面目?
从昏迷中醒来不久的维伦此时面临着两个选择:第一是和自己的候选内阁一起,彻彻底底地退出学生会的竞选;第二是将计就计,索性自个儿上前一步,登上新一届学生会的头一把交椅。
不过这件事情,从实际上看,他并没有选择的余地。
因为一场见不得人的幕后交易和学生会受人所迫说出来的一句话放弃竞选,会使得他,维伦·梅瑞狄斯,他的同伴,以及整个梅瑞狄斯家族沦为笑柄。因此在这个坎儿的面前,他只能选择迎难而上。
相信我。维伦站在窗前,目光穿过遥远的天际,仿佛注视着那些看不见的敌人们。选择与我为敌,你们一定没有机会去后悔的。
在他身后,正在补充能量的艾琳悄悄地抬起头来,幽红的眼睛里,恰好映入了他被镶上了一圈光晕的背影。
章三十七 女巫的解药(上)
得出了杰森·罗切斯特被伽勒斯爵士杀人灭口的结论之后,查理警官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在了杰森的兄长,唐纳修的身上。
其实弗莱明街凶杀案,查到目前这一步,查理警官就可以停下休息了。杰森·罗切斯特嗜赌借钱,伽勒斯爵士要债杀人,这件事情看上去本身就已逻辑完整,就算是立即开庭审理,敲成定局,也没有人会来说三道四。
但是热衷于寻根问底的查理警官并不想止步于此。
罗切斯特一家两兄弟都死于非命,这本身就是一件很蹊跷的事情,更何况,查理警官还猜测该案件的幕后真凶定然能量强大。
查理警官当年入了这一行,就是在年轻的时候受了正义感的驱使。他把每一个案子都视做是对自己的挑战,也希望能够揭穿一切黑幕,还受害者一个清白。这些年来,他查清了不少了案子,也有不少案件因为缺乏关键的证据而成了悬案,被封存在了历史之中。
在此期间,他见识了居心叵测的恶人,也见识了一失足成千古恨的人间惨剧,更看到了在各方势力盘枝错节的莱庇提亚,豪门巨室依靠金钱与权力颠倒黑白,犯罪分子借助潜规则逃脱惩处,以及几大势力以警署和罪犯为工具的、浮于表面的政治斗争。这些触目惊心的往事,无一不渐渐地改变了查理警官对于这个世界的看法:他终于愿意相信,这个世界上除了黑白二色之外还会有灰色的存在。
不过还好,就算他已经被现实磨去了当年的棱角,他内心里属于少年人的正义感却从未消失。正是这样的精神支柱,支撑他在一次又一次的浪潮之中屹立不倒。
他感到很是庆幸。
所以这一回,就算他的对手可能非比寻常,他也希望能够尽力去追求一个公道。
于是他开始重新调查唐纳修·罗切斯特的擅离职守罪。当然,一切都是在暗中进行的,毕竟这一事件早已登记在册,在证据落实之前,他并不希望别人因此怀疑莱庇提亚警署的立场。
相关的档案很快就到了查理警官的手里。他看到,当时唐纳修·罗切斯特与战友夜里在营地喝酒,喝得宿醉不醒。然而,由于当晚恰巧就是唐纳修负责值班,本身营地不出事情也罢,只可惜偏偏发生了小规模的哗变。领头的原先不过几人罢了,动机也仅仅只是所谓的思乡情结,或者说嫌弃薪水太少,但因为得不到及时有效的控制,最终整支军队都乱了起来,这件事情的责任,自然也被推到了唐纳修身上。
整个事情看上去脉络清晰,但查理警官还是察觉到了其中的蹊跷之处。
执法人员曾经以关心爱护的名义跟可可·罗切斯特聊了几句,但可可当时却一直都在眼泪汪汪地念叨着:“我父亲喝不了酒。”
问题唐纳修的血液里被切切实实检测出了酒精,当时和他一起喝酒那些人也全部做了证,可可说的话不攻自破,执法者只当是小女孩伤心过度的胡言乱语。
当查理警官再一次审视这件事情的时候,他却找到了一个疑点:唐纳修·罗切斯特与战友相约喝酒,是否是他自愿为之?
还有——
如果当时军队里没有发生哗变,唐纳修就算喝了酒被上级发现,最多也就是被警告几句罢了。而这次哗变来得突然去得突然,总体上看也没有造成多大损失,按照以往的惯例,值班军官被罢免就已经是最高的处分。
更何况,这一次的军队哗变,还有很明显的被人煽动的痕迹。
查理警官感觉唐纳修·罗切斯特成了一场阴谋的针对对象和受害者。潜意识里,他对于对方深感同情——对于这个平日里诚恳正直的军官不明不白地就这么死了,他感到非常的惋惜。
随即,他又派人去寻找了那一天与唐纳修相约喝酒那群人以及执法者的资料——如果能够获得他们的往来书信,对于他的调查工作会更有帮助的。
杜鲁·伊万,这位墨菲咨询名义上的总裁官,一大早就被霍拉旭指使去了东码头。后者塞给了他几张据说“非常重要”的信件,让他把这些东西交给另一个人——不,是在对方没有发现的情况下,偷偷地递给那个人。
虽然他对霍拉旭的指示感到莫名其妙,但当霍拉旭告诉他,这是布亚诺阁下的主意时,他还是乖乖地去做了。
此时此刻,他正手里拿着个煎饼啃着,衣兜里揣着那几张信纸,坐在东码头旁边的椅子上,活像是一个闲极无聊的路人。他脸上的表情悠然自得,没有人能够看得出他忐忑不安的内心。
他眼角的余光一直紧紧盯着每一个从东码头中走出来的人。直到一个身着警察制服的人走出来,杜鲁方才装作慵懒地站起身,不急不缓地跟在了这个人后边。
冷静,放松,千万别让对方察觉到你。杜鲁一边走着,一边在潜意识中叮嘱自己。
走在从东码头前往市中心的道路上,行人的数目不可避免地变得多了起来。杜鲁顺理成章地挤到了那个人的身边,那个人朝他看了一眼,眼神里却没有太多惊讶。
一切顺利。杜鲁悄悄捏紧了拳头,另一只手则伸进了衣袋里。
几秒钟之后,杜鲁口袋里的信件便到了这个人拎着的公文包里,而杜鲁本人,也在与之继续同行几分钟后无声无息拐了个弯儿,朝着墨菲咨询所在的第七大道的方向走去了。
他松了一口气。虽然不知道这封信上的内容究竟是什么,但根据霍拉旭当时严肃正经的表情来推测,其定然会给当下局势造成非比寻常的影响。
突然间,一种兴奋的感觉席卷了杜鲁的全身:他知道,曾经纵横十二座废墟城池的黑王冠,如今也要在莱庇提亚这个更大的舞台上一显身手了。
他很好奇,如果回归家族了的小主人知道了这样的状况,又会怎样想。
是感到骄傲、欣喜,还是对于自己不能参与这样的布局而深感遗憾?抑或,站在梅瑞狄斯家族的高度上,他根本对这样的博弈不屑一顾?
杜鲁不得而知。
而自家小主人的征途,一直以来都是星辰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