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二裂银杏叶
“怀先兄,你这就说笑了,那是学政家的千金,我怎么能高攀得上。”
白贵喝了一小口高脚杯中的红酒,醒的不错,味道醇厚。
吴府的文化沙龙,不仅举办的场所是中西合璧,就连饮食上也照顾了不同的客人,有中式的餐点,也有西式的餐点,到处都在透露着吴府的豪奢。
学政,全称叫做提督学政,俗称学台,主管一省的教育、科考。无固定的品级,都是进士简用,必须是两榜进士,若以侍郎授学政就是从二品,若以郎中授学政者就是正五品。
这官并非是地方官,而是皇帝亲自委任的官员,类似于钦差。
所以地位尊崇。
“自古以来就有榜下捉婿,学政也是爱好英杰的,以白兄的学识才华,已经够了……”
吴怀先言简意赅,意有所指道。
他这话不假,秀才和秀才之间的差距很大,如白贵这种仅差一步就能取得秀才功名的府首,前途一片光明,又有留学的可能,虽然对比学政的千金有些门第不够。
但门第也不是绝对的……
白贵笑了笑,没说话,这些话听听也就算了,真当真,是有这个可能,但过程往往是不尽人意的,强行高攀门第下场绝不是很好。
不过他也仔细打量了站在钢琴旁边的少女,衣着华贵,蓝衣长裙,大概十四五岁,相貌有些平庸,在一众贵女中着实有些不出彩,但气质很好,应该是饱读诗书养出来的。
正说话间,钢琴声戛然而止,这群贵女走了过来。
封建时代,女子的自由时间往往不多,所以一般外出踏青、出游,或者诗会之类的活动是经常用来挑选夫婿的,此次文化沙龙也是有这么一些意味……
在吴府的客厅中,此刻不仅有白贵同寝的三人,也有其他受约邀请而来的少年,大约二十多人,都是政商名流士绅的公子哥,正青春年少,风华正茂。
倚在拐角处的柜台上,喝酒,聊天。
很快,学政家的千金走过来时,她眼睛一亮,对同行的几个少女说了几句话,就径直走了过来。
“怀先哥哥,这位就是你的同寝,这届的府首?”
学政千金微微福了一礼,然后粉脸略带着羞涩,询问道。
中式的礼仪做完之后,她又伸出了带着蕾丝纱制的长袖手套,示意握手。
白贵稍稍愣了一下,也反应了过来,停止了拱手礼,连忙伸出手虚握了一下。在女学中肯定也有教授西式礼仪,此刻沙龙他们都穿着西装,所以握手礼也不那么奇怪了。
只是让他稍感诧异的是,他还以为学政千金对他有意思,没想到和他打完招呼之后,就和吴怀远聊起了天,很熟络的样子。
听了一会,他也明白了大概。
学政千金和吴怀先是这几年认识的,学政千金也懵懵懂懂对吴怀先有好感,毕竟能被周莹收为养子,样貌是不差的。
可惜郎无情,妾有意。
白贵暗骂一句吴怀先不地道,竟然想着撮合他和学政千金,来逃避这件事,幸好他刚才没接过这话茬,不然……这可就尴尬了。
不过这档子事也有如一瓢凉水浇在了脑门上,让他清醒了不少。
见吴怀先和学政千金聊得兴起,白贵和刘明达对视一眼,也感觉自己在这里有些碍眼,就齐齐点了点头,稍稍远离些,来到了刚才放置钢琴的一旁。
期间倒是有一些贵女对他流露好感,只不过门第较低,都是一些省城富户家的女儿,他都不留声色的一一推辞了。
人都现实的很!
白贵心中轻轻感慨一句。
他心情收敛,也不在意这些小事,一边和刘明达说着话,谈一些历史和生活中的小趣事,或者就报纸上刊登的新闻相互讨论,一边观察着四周。
起初文化沙龙的少年少女还很约束,可过了不到一会,就畅所欲言了,显得他和刘明达两人,有些孤零零的了。
至于刘明达,则是家里已经订了婚姻,是南方的一位小姐,江南女子,等到留日回国后再完婚。
“我觉得歌德的诗很有意思,‘它是一个有生命的物体,在自己体内一分为二,还是两个生命合在一起,被我们看成了一体。’”
白贵叹了口气,轻轻吟诵歌德的名篇《二裂银杏叶》,眼里玩味。
刘明达忍不住笑出了声,这句诗有生物学的知识,是植物学的有丝分裂,在1882年被德意志国的弗莱明发现,前些日子师范学堂的时务斋教导过。
现在在客厅中的文化沙龙的氛围,恰恰就和其有些相符。
“白兄骂人真是不吐脏字啊!”
吴怀先一脸狼狈的走了过来,他恰好听到了白贵吟唱的这首歌德的诗词,苦笑连连。
“改日我做东,给白兄赔罪。”
他道歉道。
“那说好了,可不准反悔。”
白贵很快答应下来,举杯和吴怀远碰了一下。
然而就在这时,白贵眼角忽然透过客厅的拼花玻璃窗,瞥见了月门处一闪而逝的身影,那人穿着道袍,全真打扮,头戴混元巾,脚踩十方鞋。
“是张道长……”
得益于好记性,白贵一眼就能认出刚才那道人就是他之前在白鹿书院碰到过的张至顺张道长。
“他呀?”
吴怀先也抬头一望,说道:“他这些日子找我娘好几次了,只不过我是不知道谈的什么,每次都能看着他垂头丧气的出来……”
白贵闻言,脸露诧异,然后思索了一会,就拱了拱手,面上带着一丝郑重,“还请怀远兄带我去见见张道长,他和我的先生有旧……”
张道长的品德是有目共睹的,能来吴府,又垂头丧气而出,定然是有事相求,不然一个道长屡次私底下去见一个寡妇,难免会让周莹的声名受些影响……
另外他也是屡次受益于朱先生的恩泽,碰见这种事也不能假装没看见,这就是不知道恩德。再说,他现在也想和张道长会一会面,了解一些东西……
“那好,我这就问问……”吴怀先听到这话,哪里有推辞的理由,虽然不知道白贵意欲何为,不过这事也不难办,算不上什么请求,他唤来一个下人,问了一下张道长在哪里等候会面夫人,就让下人带着白贵去了等候的小院。
76、如果我不曾见过光明
左拐右拐,走了几重月门。
终于来到小院。
“白少爷,您请,张真人就在那间厢房里候着呢。”
仆役躬身道。
白贵点头,敲了敲厢房门。
吱呀。
开了一小扇房门。
“居士请进。”
见到白贵第一眼,张道长眉宇微皱,他还是第一次正在吴府见到这人,不过看到这一身穿着,非富即贵,也就连忙将其请了进去。
居士,是对未出家修道之人的称呼。
如李白,就是青莲居士,李清照,就是易安居士,苏轼,东坡居士。居士,也是一般给读书人这种士绅的称谓。
至于一般的普通人,则就是善信、施主之类的了。(施主不唯独佛家的用词)
“张道长,我是白鹿书院的学生,朱先生是我的先生,上次见到张道长还是和贵师一同拜访吾师,现在不知张道长何故来吴府?”
白贵开门见山,直接说我就是朱先生的弟子,是故交的后辈。
张道长立刻恍然,看着白贵的神色也亲近了许多,脸上挤出几分笑意,说道:“也没什么,为的还是那一件事……”
他叹息一声,没说什么,却什么都说了。
还是那件事?
白贵立刻就想起了县试前朱先生的上书,当时轰动了整个秦省,为的就是要求赦免修建陵寝的役夫,但朱先生的上书被秦省的官场拦截了下来。
如今,刘道长和林道长不见了,只见张道长一个人默默的奔波。
是了,周莹是有关系的!
她的关系能直接通向朝廷,所以张道长前来求见周莹,是很正常的一件事。
但……
为了吴府上下这么多人的身家性命,周莹即使不忍,也会断然拒绝。
这件事,太触霉头了!
杀读书人要忌讳一些士林的声名,现在清廷势微,难免要顾及一些东西,可杀区区一介商贾却无须忌讳这么多,另外,周莹也是西太后的义女,其他人上书此事还可,周莹若敢就是不孝!
更何况,周莹和吴府也够给面子了,若是一般人遇见这种事,第一次还好说,第二次就闭门谢客,敢闯就乱棍赶出去,能让张道长入府已经很不错了。
“毛道长呢?”
白贵扯开话题,这事他也不敢掺和进去,他目前的地位看起来不错,但还远无法干涉这些事情。
人贵在有自知之明!
若欲不平事,尽管可拔刀!
可天下如今处处皆是不平事,拔刀也会四顾心茫然啊!
至于另一个跟在林道长身后的茅山年轻道士,他在白鹿书院的日子里,也知道了姓名,叫毛小方。
“他和他师父在陵寝旁的甘泉镇开了一家伏羲堂,救死扶伤,一些受伤的役夫可以去他那里看病。”
张道长坐在椅子上,说道。
见话题又扯到了这里,白贵也无法装聋作哑了,他劝道:“张道长,吴夫人是不会帮你的,你看,她这么久都没来找你,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这事贫道哪里不会知道……”
张道长面露苦涩,“可贫道能做的也只有为他们祈福、念经、求人了……”
他也知道这件事已经成了定局。
然而有些事,能尽力去做,还是要去做的,不能没做,就停下了脚步。
氛围一下子凝滞。
不久之后,张道长见等候的时间差不多了,也死了心,或许,在见到白贵看到他的那一刻,劝说的那一刻,也就死了心,他抬了抬腿,起了身,对白贵打了个稽首,“白居士,贫道现在客居在万寿八仙宫,你要是想找贫道也可前来,贫道……就告辞了。”
他也看出了,白贵找他,或许也是有事相求,或者也想问一些什么东西。只是见此情景,没好开口。
张道长推开了门,迈着大步,走了。
他昂首挺胸,衣袂飘飘,像是无形中放下了什么,又像是捡拾起了什么东西。
……
回到客厅。
天色有些黯淡下来,客厅里也点着煤油灯。
仍旧有贵女弹起钢琴,音符美妙。
“白兄,和张道长说的怎么了?”
吴怀远见到仆人引着白贵过来,上前问道,他刚才也从周莹那里知道了一二事,对张道长敬佩的同时,也暗自怀着侥幸,幸好周莹没有答应张道长。
虽然说张道长此行此举难免有些让吴府陷入万劫不复之地的可能,怎么看都有些包藏祸心。
但……,稍加思索也就明白了,敢为的,不怕这些,不敢为的,也就无虑这些。
至少张道长只是请求,没有言语逼迫什么的。
“张道长下次不会来贵府了。”
白贵仍旧很和气的与吴怀先、刘明达,以及一些达官显贵的公子、贵女谈笑着,但内心中,却有些难以高兴起来,沉闷了许多。
只不过他善于察觉人心,也没有脸上表露什么,仍然是和刚来时一样,善于言谈。
“哎,其实我们吴府也是仁善之家,每年哪里有灾情,我们吴府都会捐款,施粥放粮,可是有些事,大家都不敢做,也不能做,我们也得注意这之间的分寸……”
吴怀先怕白贵介怀什么,小声说道。
“怀先兄的品格我是信的。”
白贵又举了高脚杯,和吴怀先等人一一碰杯。
红酒入肚,微醺。
天擦擦黑,文化沙龙也结束了,本来是要举办一场舞会的,但在场的贵女们也都是十分的拘束,大多数不愿意和他人身体接触,所以这舞会也就不了了之了。
倒是有来自罗刹国的洋婆子表演了芭蕾舞。
舞姿曼妙。
三人相互扶着出了吴府,一同登上马车。
吴府也为醉酒的客人准备好了房间,不过师范学堂的学业繁重,大家一讨论,还是觉得睡得大通铺比吴府的厢房更舒服,所以就一同准备回师范学堂的宿舍。
“等一下。”
到了一家书肆门口,白贵喊住了马夫。
他小跑进去,脸红扑扑的,是酒醉的余韵,对着掌柜说道:“你好,有洋人的诗集吗?”
这里是省城,书肆的书籍全面。
翻译外国的诗词,一直就有,只不过发行量少些。
回到马车上,他手上已经有了一本阿妹肯国的诗集,是一个佚名式翻译的,书面是《西国诗人语录》。
他翻了翻,找到了那首诗。
阿妹肯国的女诗人艾米莉·狄金森在1872年写的诗歌《如果我不曾见过太阳》。
很简短的四行,前面两行是:
“HadInotseentheSun。”(如果我不曾见过太阳)
“heshade。”(我本可以忍受黑暗)
他看了看,合上书。
睡着了。
强撑着酒醉睡着了。
77、五校计划
次日,午时。
师范学堂,学生憩息的西圃。
白贵接了冷水洗脸,冷水拍在脸上,宿醉的眩晕感彻底消失的一干二净,然后他脱了西装,和同寝三人的西装汇合到一起,送到了管理宿舍的斋夫那里,请求送去干洗店。
干洗店在商周就有了,唐朝长安就有专门的干洗市场——靛市巷。
离开耳房,回到宿舍时,他的肋下已经夹上了一叠的新报纸,这是新从外省运到的,每旬日就有一期装订好的报纸运来。
“白兄,藤野先生来找你了。”
吴怀先也打着哈欠,说道。
白贵问了藤野先生在哪里之后,就径直前去。
“白桑,太好了,我早上正在品茶的时候,山长告诉我,你的留日名额已经确定了,是公费的……”
“只不过是特约五校的名额,按照规定,去留学前你是要参加一次测试的……”
藤野八平治坐在西圃花园的一处亭子中,正看着报,待看到白贵来了,起身对白贵表示了祝贺。
“多谢藤野先生的推荐。”
白贵也微微躬身行礼,对藤野八平治表示了感谢。
这段时间藤野八平治一直在为他奔波,为的就是公费留日的事情,只不过效果不怎么好,毕竟藤野先生人微言轻,师范学堂校方也只是推拒说再看看,没有确定下来。
只不过没想到,去参加了一次吴府沙龙,回来后,就确定了名额。
文化沙龙?
对了!肯定和这次的文化沙龙也分不了关系。
白贵立刻回过了神,敦崇礼教士都愿意让他前往大学堂,给他申请留英的名额……,在场间,吴夫人周莹也对他表示了赞赏,以及回来时吴怀先若有若无的暗示,那么可以肯定的是,吴府在这之中,肯定也是出了一把力。
众力之下,这公费留日名额确定,也就是理所应当了。
“是特约五校的名额?”
听到藤野八平治后半句话,白贵稍稍一愣,想到这些日子打听过的一些留日事宜,也就心中有所了然。
最早留日生是1896年,那时只有13名。后面的几年,每年激增,因为相等的教育条件下,东瀛的留学是比留学它国花费较少。
在《东瀛论》中,戴先生就说过,相同的教育程度下,东瀛国是比欧洲要省去一多半钱的。
三年前,是留日的高峰,在东瀛国的总数达到了一万三千人。光绪三十二年,出版的《学部官报》中就详细标注了各省份留日的名额,以及去往东瀛国各个留日学校的人数。
只不过……,相较于其他省份,秦省财政捉襟见肘,留日的人数只有三十七人,最高的是鄂省,有一千三百六十六人……
这里面还包含着公费生和自费生,统计并不完整,学部统计的人数只有五千多人,却也可见一斑了。
至于特约五校计划,就有意思了。
是驻日公使杨枢在前年和东瀛国文部省谈的,拟定东瀛国五校每年接受清国留学生165人,这项计划十五年结束,学生都均需要通过试验竞争而入,唯经费由各省分担。
这其中的各省根据承担的经费不同,分为大省和小省,大省承担九人学费,而小省承担六人学费。
秦省是小省。
“白桑是秦省省城的府首,前去参加五校计划应该万无一失。”
藤野八平治说了一会,感觉有些不好意思,愧疚道:“白桑,我也问过山长,看能不能确定其他省派名额,但山长却说,这一届的名额已经基本确定了,除了这特约五校计划之外,也没有其他办法了。”
“藤野先生不必介怀,特约五校计划说不定对我来说是一件好事。”
白贵对藤野八平治再次表示感谢,能帮他跑腿询问山长已经很不错了,虽然说最后的确定名额,和吴府出了不少力有关系,但没有藤野八平治这些日子的举荐,这事情还是两可之间。
“而且特约五校计划,对我来说……,不一定是坏事。”
白贵淡淡一笑,十分自信,他如今是最不怕的就是考试的了。
特约五校计划,是通过和全国各省份的学生竞争,从而留学。比那些没进行考试就留学的学生无疑多了一分资历。同样的,这样相当于他是由省派,变成了国派,性质上又有一些不同。
“白桑,你有把握吗?”
藤野八平治尽管对白贵的天资有信心,能在短短一个月的时间,学会日文,已经超越了不少学生,可与清国全国的天才相比,这难免有些困难啊。
“藤野先生,你知道我学四书五经用了多久吗?”
白贵反问道。
“这个我不知道?”
藤野八平治一脸的疑惑,他想了想,说道:“我听说你们的私塾都是在四五岁的时候发蒙,白桑能考中省城府首,应该发蒙早些,现在白桑是十六岁,那就是学了十来年吧。”
“藤野先生可前去询问学堂。”
白贵从亭子的石凳上起身,对藤野先生躬身作别。
等白贵离开之后,藤野八平治摇了摇头,一脸的疑惑,他这些日子和白贵相处不错,两人之间的友情很好,不然他都会以为白贵拿他打趣了。
他想了一下,还是前往讲堂旁的耳房,询问斋夫拿来了时务斋学生的花名册。
花名册这些信息,对于讲师来说,基本是不设防的,上面除了一些略写的简介之外,就没什么了。
白贵的那一页很好寻找,是在最后一页。
“什么?只有几个月?”
藤野八平治顿时大感吃惊,他对四书五经也有一些研究,东瀛国对汉学的教育从小就开始了,只是他学了这么久,也不精通。
更别说能在人才济济的省城取中案首了。
他拿着花名册的手都有些颤抖,良久,才合上了花名册。
“藤野先生,我在知道这件事的时候,也很吃惊呢,不过自古以来,如他一样的天才,也不在少数。”
斋夫收回了花名册,对藤野八平治说道。
“这……,我也在东瀛听我弟弟说过,他在东大的时候,就碰见过一个奇才,好像叫南方熊楠什么的,他有过耳成诵的能力,精通数国语言……”
藤野八平治也不甘示弱起来了,举着东瀛国现存的天才说道。
78、刀客
拜别了藤野八平治之后,白贵对特约五校计划还有些疑惑,受限于报纸的篇幅太小,这件事也是语焉不详,于是想了想,就采买了一些礼品,从师范学堂而出,前往省城府衙去拜见张将军。
张将军也算是他的恩师了。
进门。
被衙役引到了一旁的耳房。
稍等片刻。
张将军先是眉宇微皱,因为是约好三天才找他一次教习日文,不过在听到白贵所说之后,他眉宇一松,含笑道:“这是一件好事,前往留日的学生一般去的学校都是参差不齐,所以学部才拟定了在这个章程,这五校都是东瀛国数一数二的学校。”
“你要是在这考试中考好了,就能进入第一高等学校,进去之后,等毕业就能直升东大。”
张将军的话很简单,意思就是留日生去的学校参差不齐,所以学部和东瀛国联合专门拟定了这个计划。
留日生始于1896年,许多东瀛人觉得有利可图,所以做起了“学商”,销售文凭,例如喜纳治五郎开设的奕乐书院。众所周知,东瀛国的公立教育是强于私立教育的,这种开设私立教育的,就是为了搞钱……
所以前往特约五校考试,是一件好事。
“你的意思怎么样?”
“如果你是考入武备学堂,再就读的话,我倒是有机会将你以练兵处的名义推荐到东瀛国留学,但这就得至少耽搁你五六年的功夫……”
张将军语露关切,说出了另外一个建议。
“至少五年……”
白贵摇了摇头,这还是太久了,去了军校得按部就班,和大学的学分制不同。大学的话,学分学满之后,就能毕业。另外聪明人可不好去军校,阿甘那样的人才适合去当兵,在军校最重要的就是秩序,服从还是服从。
他能苦读,可不意味着有指挥战争的天分。
顶多赵括的水平。
还是不要强求了。
再说等他毕业后,黄花菜都凉了。现在已经有一条好的路子,他的外挂也正适合考试,也没有什么可犹豫的。
现在有张将军这个关系,已经足够了。
他立马就选择了拒绝这个建议。
张将军听到白贵拒绝,也不以为意,这时候能让孩子选择当兵的没几个,断头的买卖。他也是因为早些年逃荒到了省城,靠父亲打铁为生,考中秀才屡试不第,没办法才考了武备学堂。
再和张将军谈论了一会,白贵也做了别。
有了藤野八平治和张将军的经验,白贵觉得这五校计划还真不赖,尤其是对他来说,所以他也打算这些时间多接触一些历代学部关于这些的考试试题,做到有备无患。
……
隔日。
万寿八仙宫。
万寿八仙宫也叫八仙庵,是唐代吕洞宾遇见汉钟离,一枕黄粱点破千秋迷梦的所在地,宋时有郑生于此地见到八仙显化,所以建庙祭祀。
此宫位于省城的长乐坊,也是当年唐朝三大殿的兴庆宫旧址,所以才被称作八仙宫。
不然,宫这个名词可是不能随意称呼的。
白贵刚走到门口,就看到竖起来的描金匾额上写着“敕建万寿八仙宫”。
敕字,也是不能乱用,圣旨开头就是敕曰。
“这是当年西太后和光绪帝逃到八仙宫后,住过一段时间,赐下的匾额。”
在宫观门口扫地的小道童淡淡解释道。
白贵暗叹一句西太后和光绪帝跑到省城后,可没少给省城嚯嚯,到处都是他们两人的故事。
“请问张道长在哪里?”他询问道。
如张道长这种有度牒的道士,是可以在天下任意的道观客居的,基本不会有人拒绝。可以说,有了度牒,一辈子吃喝不愁。
“张道长?想必居士就是姓白了。”
小道童稍稍愣神,就回想起张道长对他的叮嘱,对白贵的打了个稽首,然后将扫帚立在了石柱旁,客气的向前引路,“还请白居士随我过来。”
八仙宫的香火旺盛,是有名的道家名观。随处都可以看到三三两两的香客,也能见到一些仙风道骨的道长作陪。
一路沿着走廊,有蓬莱阁、雷祖殿等等楼阁,又有斗姆、龙虎二殿。
稍过一会,来到东跨院的厢房。
这是一处偏僻的庭院。
入目处,景色幽幽。
只不过在院落中,有一个半大的少年,浑身的破皮袄子,正在挥舞着刀,刀是关山刀子,舞得虎虎生风,刀身倒映着凛冽的刀光,刀影重重。
“刀客!他是刀客!”
小道童言简意赅,指明了这半大少年的身份。
刀客,也是刀匪,或者说有的刀客侠义,但大多数老实巴交的人统称他们为刀客、刀匪,因为利刃在身,杀心自起。
普通人都会避着这些刀客走。
白贵本来也不例外,不过他在看到这少年收刀的时候,寒光一闪,那栽立在庭院中手腕粗的竹子就断了三四根,立刻眉梢忍不住跳了跳。
一般人用利刃斩竹子,也顶多砍断一两根,竹子越老越韧。
少年拿的刀,也不是什么神兵,只是关中这地界上,刀客行走最常用的关山刀子。
关山刀子是栎阳(秦国故都)旁的关山镇子打造的长刀,刀型和朴刀有些像,只不过没有朴刀那么长的刀柄,是短柄。
关山镇,传说是宋朝赵德芳和亲眷被流放到这里,建的城镇。
从咸丰初年到清末,关中一有天灾人祸,这些灾民就变成了刀客,在潼关以西、渭河两岸特别多。不过刀客也素来出侠义之辈,后来的二虎守长安,其中的二虎,就是刀客。
能砍断三四根手腕粗的竹子,可见这少年练刀的手劲绝对不小。
“我是孩哥!”
一身破烂皮袄子的少年在看到院门处的两人在看他,盯着他,有些不舒服,先报了姓名。
“你的刀法不错,是和谁练的?”
白贵趁机看少年的双手,骨骼和常人相比更健壮一些,也没有畸变,可见是有家承的,不然乱练刀法或者武术,会让身体部分器官畸变的。
说着话,他也动了心思,要不要学一学武术,不求有多么厉害,平时能防身就很不错。
俗话说“文明其精神,野蛮其体魄”嘛。
考中案首得到的道功有150点,再加上这些日子的累计,足有两百多点,也能兑换一个身体的道功天赋了。
79、拜师刀客
学刀貌似就很不错。
关中的刀客兴盛这么多年,在刀法上,肯定是有一些可以称得上不错的地方。
更何况眼前有这半大少年现成的刀法,学来应该或许不难吧……
白贵心里这么想着。
孩哥报完名字,接着就像是一只无措的幼兽一样,看了看白贵的穿着,有低了头看了看自己,莫名生出一些不自信来,向后缩了缩,退了一两步,半响才从嘴里蹦出来一句话,“是和额爸学的,你要是想学,得问过额爸,额爸同意后,才能教。”
白贵虽然没说学刀的事情,但孩哥从白贵的话外音听出来了,也是直觉,这人对他的刀法感兴趣。
就在这时,庭院厢房的门打开了。
从中走出张道长,和一个中年男子,打扮和孩哥有些像,肤色黝黑,双手半藏在袖口,身材魁梧高大,差一点就能碰到门棱子,腰间挎着刀,是长刀,刀鞘乌黑,和孩哥手中的短刀不一样。
“白居士。”张道长看到白贵,照例施礼。
他嘴角含着淡淡的笑意,“贫道知道你当日在吴府可能有事询问,只不过那日不便,还请白居士多多担待……”
“道长客气了。”
白贵微微躬身,拱手行礼,他也表达了歉意,“我人微言轻,不能帮到道长任何,也请道长不要见怪。这次过来是请教道长一些事的……”
张道长感谢他,是因为他能在吴府中过来询问他有没有什么事情,他能出的上力气。同样的,白贵也是在为自己不能出力,表示歉意。
有些事虽然没做,却也是恩惠,不能就这么忘了。
可别人是提一嘴恩惠,要是真的当回事,又会惹他人不悦。
大家都分的很清。
“爸,他想和额学刀呢。刚才在一旁看额练刀……”孩哥小跑到魁梧汉子身旁,指着白贵,小声说道。
“什么,看你练刀?”
魁梧汉子耳朵捕捉到了后半句话,他脸色微微一冷,顿时下意识双足并立,右膝微微弯曲,化作雌雄脚,左手不知不觉按住了刀鞘,右手也按住了刀把。
似乎下一刻,就会拔刀而出。
这一刹那,气势变了。
他的眉宇间不怒自威,眸子像是一把把凌厉的刀,看过来,就像是在剐人的骨肉。不战,就让人内心先怯了三分。
仿佛马上就要扑过来,变成一只择人而噬的猛虎。
看人练刀,这是大忌!
虽然没有传闻要废人双眼,这么狠厉,可也绝不能轻饶。
然而当魁梧汉子仔细观察白贵的时候,犹豫了,重新起身,因为他能从白贵身上看不到一点练家子的痕迹,看人练刀,估计也是无意中看的。
他的锋芒收敛起来了,对着孩哥的脑门子狠狠拍了一下,啐骂几句“小畜生”,紧接着对着白贵做了个揖,神色添了几分恭敬,是故意做出来的,斟酌着用词,说道:
“刚才听到犬子说白少爷看他练刀,还误以为是偷学刀法,还请白少爷勿怪……”
“没事,没事……”
白贵惊魂未定,连连摆手。他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但想着张道长在身旁,也就没什么太过担心,所以表现还尚可,但那个小道童就直接吓得躲在了张道长身后了。
“刚听犬子说你想和我学刀?”
魁梧汉子想起了先前的话,立刻笑了笑,紧接着就拒绝了,“这是家传刀法,一般人是不会传授的。”
“一般人?”
白贵眉宇挑了挑,这也是应有之理,不可能说想拜师就能拜师的,手艺活没这么低贱。尤其是有真本事的人,可他也不是一般人,他刚才观察的很仔细,这魁梧汉子对他们桀骜,可对张道长言谈间也是极为恭敬,应该是有着老交情了。
于是,他目光看向张道长。
张道长会意,打了个合场,劝说道:“马师傅,白居士是朱先生的高徒,是咱们省城这次府试的案首,若是马师傅不打紧的话,可否传授给他几手刀法?”
这种小事情,惠而不费,开口也没什么。
闻言,马师傅立刻有些诧异的看了一眼白贵,惊讶道:“原来是关学门人,哦,也对,关学门人大多文武兼备,你想着练武也是情有可原……”
在关中地界生活的,不可能没听过关学。朱先生是关中有名的大儒,他是刀客,可也不是消息闭塞的人。
横渠先生的横渠四句,但凡稍有点见识的人,都会知道。
更别说生活在同一地域。
“行吧,左右我最近没事,你要学武就过来。”
马师傅很和气的说道,语气松了几分,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
横渠先生传下来的关学,除了学习四书五经之外,也是需要学习一些武备之事的。
例如横渠先生张载,年轻时就结交门客,准备一起收取洮西失地,又给范仲淹上书《边议九条》,后面中进士后也筹划边防。大名鼎鼎的老种经略相公种师道就是关学中人,后面的关学门徒也是与此类似……
普通人学刀法,那不成!
但是关学门徒去学刀法,这是他的荣幸!
白贵听到张道长称呼他为关学门人的时候,一时羞惭,但想了想,也没反驳,他也是在白鹿书院拜过了横渠先生画像的,是正儿八经的关学传人。
“马师傅能收关学门人当徒弟,也算一件美谈啊。”
张道长笑了笑,说道。
他是全真道龙门派第二十一代的传人,而龙门派是长春子丘处机的道统,在关中终南山扎根已久,可以说龙门派从古到今就和关学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不然,他也不会这么乐于提携后辈。
长春子丘处机是重阳真人的弟子,而重阳真人就是咸阳人。
崽,还是自家的香!
这都是老一辈的交情了。
“那……多谢马师傅了。”看到马师傅“前倨后恭”,白贵这才明白自己的关学道统的厉害,简直就是金字招牌,名门正统。
不过他也没倨傲,恭恭顺顺的对马师傅行了拜师大礼,磕了三个头。
他要学,就学真正的真本事。而不是随意应付的假本事!
关学道统能给他起点,但路还是自己要趟的。
至于是否对一个地位低贱的武师行礼,有失身份?
面子是靠自己赚的!
儒家可从来没有说过什么地位卑贱的人不能为师,三人行,必有我师焉,这可是至圣先师说的话。
“晚辈来的匆忙,没有准备什么拜师礼,有劳师傅宽容……”
白贵起身,抱歉道。
80、劈挂拳
见到白贵真的跪下行礼,马师傅这个魁梧汉子惊愕住了,好半天,才缓过了神。以前是有人和他学刀法,但都是苦哈哈,家中没几个钱,还没遇到过像白贵这种身份行如此大礼的人。
府首,省城的府首,那可是预定的秀才相公,不是,廪生!
而且又是关学门徒……
马师傅搓了搓手,有些无措,还是张道长提醒的他,他连忙拍了拍白贵长袍上的灰尘,“行,行,礼什么的,先搁着,哪天你有时间了就送。”
跪下来拜师,这脸面对于有功名的人是最重要的。
不会缺那么一点拜师礼钱。
马师傅接着告诉了白贵他最近在省城住的地方,交换了住址之后,就带着孩哥匆匆离去,看样子,是有什么着急的事情。
“他是刀客,也是袍哥……”
等马师傅走远之后,张道长幽幽叹了一口气,看了一眼白贵,说了这句话。
袍哥,又叫哥老会,是与洪门、青帮并立的三大帮会组织,从天地会中分裂而出。名字来源有两个说法,一是诗经秦风的“岂曰无衣,与子同袍”,二就是三国演义关羽在曹操那里客居的时候,始终没有解下刘备赠给的旧锦袍,所以命名袍哥是手足兄弟感情至深的意思。
在关中,刀客与袍哥这个身份重叠的人不少。
“道长不是也留马师傅在这里了吗?”
白贵笑了笑,语气轻松。
虽然说袍哥会是被清廷屡次打击,可现在的局势也没有以往那么严峻了。民间和这些帮会的人有关系的可不少,查的没那么紧密,再说他也没录了姓名,拜了堂口。
他也明白张道长的意思,本来想让马师傅随意教教白贵,二人牵扯不深,然而现在真正拜师,关系可就扯不明白了。
可……想要学真本事,哪能不付出点代价。
再说,只要谨慎,以目前清廷在省城的统治力度,可没那么多事。至少,他在师范学堂,已经几乎没有见到学生在朔望日宣读圣谕广训了……
张道长闻言一笑,也没在意。
确实如此,当日朱先生联合举人、秀才上奏的时候,可也没怕过事。尤其是白贵现在的身份,一旦谁要是说他是袍哥,那岂不是凭空污人清白?
放着大好的前途不要,去当袍哥,谁会信!
至少点了白贵为县首的古县令不信,点了白贵为府首的尹知府不信!
这可是咱大清的祥瑞!
已经上报京城,谁肯揭穿这谎言?!
……
从万寿八仙宫回来,白贵有些小小的失望,从张道长口中得知这天底下没有什么所谓的长生不老,他修行,也只是希冀百年后,能够羽化飞升。
不过张道长将《金刚长寿功》传授给了他。
金刚长寿功又叫八部金刚功,发源自全真龙门派,是动功。应用天人合一的自然规律和阴阳五行的中医理论,通过八套动作运用刚性内劲之气疏通全身经脉,从而协调五脏六腑,让骨骼、关节、身躯连接畅通,从而达到阴阳平衡、祛病健身、延年益寿。
挺简单,没有什么玄乎的。
看效用和华佗的五禽戏有些相似。
白贵练了几遍,也没有生出所谓的气感,不过张道长说,这动功在乎每天持之以恒的坚持练习。
次日。
他准备好拜师礼品,让人送到马师傅和孩哥居住的住址。
是间民房。
给马师傅和孩哥送拜师礼物和给徐秀才、朱先生、张将军送拜师礼物自然不同,习武之人可没那么多道道讲究,送的礼物也不是什么名贵礼品,送了几匹洋布、一匹丝绸,还有一些肉食、四季水果、干货、点心等。
最后又包了纹银十两。
这已经不少了,前前后后花费至少三十两。
习武可很少见他这么阔绰的徒弟。
“跪!”
一个高亢的声音打破了寂静。
简陋的房间内,稀稀落落的站着三四个人,在供桌前跪着一个长袍少年,三根香烛燃着,供着的是一个乌木牌位,字迹有些不清晰。
“这天下有两大武术之乡,南佛山,北沧州,咱们这一门,就是出自沧州,你师祖当年是燕京的绿营总教习,姓黄讳林标,当年也是不第秀才出身,所以要说你也是有缘分……”
马师傅讲起了门派的渊源,也是有名有派的。
光绪年间,黄林标和李云标、肖和成并称为燕南三侠,大名鼎鼎。
“请各位兄弟做个见证,从此之后白贵就是我门下弟子了,只是为了他的前程着想,就不让他拜堂口,等留日归来后再补上……”
马师傅对着屋内的几人拱了拱手,说道。
这些人都是袍哥。
“哪里,哪里,你的徒儿是有本事的,留洋好啊,留洋有本事……”
几人也不以为意,大多数袍哥也是不会让自家子侄进袍哥会的,所谓补上,也是找个说辞。
退了场,马师傅教导武艺。
“练刀就得先练拳,练拳练好了,这刀法也就精了,咱们门派练的是劈挂拳……”
院子,黄土上,白贵袒露上身,扎着马步,汗水淋漓。
不管学什么武功,扎马步是最重要的,不仅锻炼腰背,也是锻炼耐力,不过得益于师范学堂有马术课,他骑马也有一段时间,所以扎马步也是格外的稳。
等拜师回去后,他就在镜中以两百道功兑换了一项道功天赋“筋骨强健。”
这项道功天赋不能直接提高他的身体素质,不过在日益锻炼中,比普通人所形成的的筋骨是要更强健一些的,提高的也更快,更迅速。
每天抽出一个时辰,来这间民房寻马师傅教导武学。
五天后,马步大成。
对此,马师傅虽然稍稍有些诧异,却也释然了,白贵有骑马的底子,又是苦出身,身体素质差不到哪里去,马步突飞猛进也是理所当然的。
于是开了劈挂拳的传授。
“劈挂拳也叫劈挂掌,有十二大招,分别是单劈掌、开门炮、铁扫帚……”
马师傅耐心教导。
在教导过程中,他发现白贵不管是悟性还是身体天赋都远超常人一大截,故此也上了心思,认为白贵是真正的门派传人,教导也格外用心。
如他儿子孩哥那样的人,心思纯净、赤子之心,虽然武学能大成,但不可能承前启后,成为一代武学大家……
他也一样,也顶多是运用厉害。
远不如他师弟。
因为他师弟也是落第秀才。
传授武学接近一个月后,马师傅提出了告辞,临走前几天,他说道:“你的劈挂拳打的差不多了,现在可以给你传授刀法了……”
他顿了顿,又说了一句:“破锋刀法!”
81、一刀!
话音刚落,正在训着话的马师傅眼中忽然暴起一道精光,向前虎跃而起,一个鹞子穿林,迅速接近到练习桩功弓步的白贵身旁,约莫两步半左右,拧腰切跨,含鞘宝刀刁钻似蛇,直戳白贵肋下。
这是试探武艺?
武艺不是嘴上说的,也不是功夫练的,是厮杀来的!
武功,是杀人技!
缩腹!沉肩,坠肘!
白贵眼尖身俐,见到马师傅欺身向前,就微微侧身,躲过这一撞劲,动作连贯,有若游鱼戏水。
他右腿向前一抬,脚掌侧翻,似一道利钩直直戳来。
这是打下三路!
踢腿不过膝!
肉眼几乎看不清这般连贯的动作,马师傅也迅速让了这一戳,这一戳是绝户脚,阴毒得狠。古时传武哪有后世那么多的禁忌,招招要人小命。
趁着马师傅躲得这空档。
白贵眼睛一缩,变了招式!
披挂拳——变缠鹅手!
手若弓弦,筋骨崩开,甭看用劲只有尺寸之间,无斡旋余地,但缠手若鹅喙,在乎一个咬字,用意是缴人兵器!
一寸长,一寸强!、
马师傅眼睛微亮,不闪不避,左缴前劈,破开缴兵的鹅手,紧接着一套转身砸钉,沉下的侧肩背狠狠撞开白贵的扎的桩势,反手手肘向后一砸。
踏踏,白贵受不了这一撞,桩功立破,向后立即倒退几步。
还没等到他站稳的时候。
一柄乌色含鞘快刀已经稳稳停在了他的脖项上。
不到数息时间,他就败下了阵!
“不管是刀法,还是拳法,都在桩功,重的是一个根基,你桩功扎的结实了,双腿若铜浇铁铸,下盘稳,他人再打,也是清风拂山岗……”
打了几招,马师傅无半点喘息,轻松随意,指教着白贵说道。
“是,师父。”
白贵喘了几口粗气,桩功重马步,但也不仅仅有马步,还有弓步、仆步、虚步、歇步等桩功,他也只是练了一个大概,理论娴熟,还需要日益的苦修,这点是无法速成的,否则也不会被马师傅轻易破开桩功,让他方寸大乱。
“练拳不活腰,终究艺不高!”
马师傅再次指点,“马步是模拟骑马时的动作,让人不管如何颠簸,都维持一个稳字,而弓步和仆步等步是练腰,练的腰若弓弦,一绷一紧,力量通贯而出……”
“你看好喽!”
说话间,他立步,雌雄脚,左手按在了刀鞘。
极静!
尽管在庭院外面还能隐约传来一些市集的喧嚣声,可此刻太安静了!
安静的让人忍不住盯着他的刀。
铿锵!
清脆的拔刀声响起。
只有一道凛冽刀光闪过,看不清刀身,立在庭院大腿粗细的桑树顷刻间断了,断下的树干哗啦啦的瘫在院落中,占了好大一块地方。
落叶、枯枝满地。
马师傅喘着粗气,大口的吸着新鲜的空气。
刚才打了那几招让他一口气也没喘,可仅仅一个拔刀的动作就让他累得不行。
“弓弦!刚才师父的身体就像是一张绷紧的大弓,而刀就是这把利箭!”
“将浑身的力气凝聚在刀身上!”
“一刀!”
“精气神!”
白贵惊骇,人的力气实际大的惊人,但是普通人至多调动的力气只有两成。后世研究,如果人的骨骼有足够的硬度让肌肉发挥全身力气,那么就有超过二十五吨的力量,但因为人体保护机制,最多只能发挥五吨力量,再多,就会身体受损。
而武师,则能充分调动全身力量,比普通人多上数成,凝于一线间。
再加上锻炼而来的体魄。
一刀,造成如此的场景,是可能的!
“而这……,就是最基本的桩功!”
白贵深吸一口气,不管是什么,都要重视基础,有了基础,什么都会水到渠成,厚积薄发。读书是这道理,习武也是这道理。
“你是读过书的,晓得前后的道理。”
马师傅接过孩哥递过来的一瓢井水,畅快的喝了下去,继续说道:“桩功和劈挂拳才是真正刀法的基础,不能光练刀,不重拳……”
白贵狠狠点头。
刚才看到那一幕,他也明白,如果没扎实的根基,马师傅刀法再精湛,也打不出那一刀的威力。
“我师弟研究出来的这套破锋刀法看似简单,但实际融合了戚帅的《辛酉刀法》、吴殳的《单刀图说》等等刀谱,是刀法大成之作,最适合刚学刀法的人学习……”
“至于我的无极子路刀练法,剑走偏锋,现在还不太适合你……,等到日后有时机再说……”
试探过了白贵的底子,了解了大概的程度之后,马师傅开始教导白贵破锋刀法的练习。
似乎是担心白贵怀疑他不传家承武功,马师傅也细细讲述了一番这些刀法的由来,不是不传,而是没有到传的时机。也说了孩哥练的也是破锋刀法,只不过孩哥赤子之心,能一心二用,才用双刀。
白贵也不疑有它,这破锋刀法就和太祖长拳一个道理,看似不怎么出彩,但化繁为简,套路都凝结在一招一式之中了,可以说只要练好刀的基本功,凭借他的“体魄”,绝对是当世一流的刀客。
破锋刀法只有八个刀式。
简练!干净利落!
但每招每式、刀刀可中敌之要害!
练刀,练功。
一天的时间就这样缓慢而又快速的结束了,这一天被马师傅不厌其烦的耐心教导,白贵也收获不浅,虽然他的实力现在还不如拿刀的孩哥,但武学的根基打下了,这点弥足可贵。
若是如同封于修那样的练法,虽然能武功大成,连挑数家武馆,可也满身都是暗伤,时日不多。
这样的武功还不如不练!
武,亦是修身之道!
“你等一下。”
在白贵准备告退的时候,马师傅喊住了他,让他留下来吃饭。
饭食很简单。
似乎又回到了在白鹿村的生活,一碗包谷糁粥,还有几个月牙饼卷着土豆丝。
吃完饭,马师傅让孩哥出去守着,别让人偷听。
然后就让白贵坐在炕上,他对坐,开始说道:“张道长前些日子找我,让我教你子午净身功,这是全真的内丹法,当年龙门派传给我祖上,祖上有命,除了家传,不准外传给他人,否则就不认后世不肖子孙,但张道长让我传你,我就应了诺……”
82、子午净身功
白贵一愣,立刻心中暗暗感激张道长。
不愧是后世的真人!
同时他心里也顿时一警。
张道长为何不亲自教导他子午功,是考验?还是什么?
要是他这些日子太过急躁,恐怕就没了这后续的传功,可能正是因为他一步一个脚印,不骄不躁,才会被看重……
马师傅不知道白贵心中的想法,不紧不慢,学着一般读书人的说话语气,一字一顿道:
“张道长传给你的八部金刚功是动功,而子午净身功是静功,一动一静,合乎阴阳之道,两者互为君辅,只有八部金刚功,练出来的菁华存不住,若是只有子午净身功,也存不了多少……”
他这是道明了二者的关系。
子午净身功是全真的内丹法,属于静功,是真正的传承所在,一般不会轻易传人。他也是祖上得了机缘,被全真高人传下,自此和龙门派渊源极深。
但这不意味着八部金刚功不重要了!
两者一表一里,缺一不可。
只不过大多数的人无缘见到真正的内丹法,只能练一练八部金刚功,但练出的菁华存不住,也就散了。
而内丹法就是以人身为鼎炉,凝练精、气、神,在人体内部结宝丹。
外功是鼎炉!是药材!也是薪火!
“子午净身功的‘子午’指子午二时的静养之法,从时辰来说,子时是阴衰阳盛之时,午时是阳衰阴盛之始,故云:子午与坎离相合,为练功静养最佳之时。”
“而净身,就是洗尽铅华始见金的意思……”
马师傅慢声说道。
他虽然是个粗人,但架不住他师父和师弟都是秀才,平日里也学了一些知识,再说这子午功是他的家承武功,是必须会的,若是一字一句说错,稍微错了一点,遭殃的可就是自家子孙,万不敢大意。
所以他才会文绉绉的来上这么几句。
说完子午净身功的意思之后,他开始了真正的传功。
真传一句话!
假传万卷经!
丹法之祖书来自东汉魏伯阳所著的《周易参同契》,后来葛洪著《抱朴子·金丹篇》说:“余考览养性之书……莫不以还丹、金液为大要者焉。然则此二事,盖仙道之极也。服此而不仙,则古来无仙也。”
内丹一词见于许逊的《灵剑子》,“服气调咽用内丹。”
后来有钟吕道统,钟是钟离权,也叫汉钟离,汉钟离就在万寿八仙宫点化吕祖,传吕祖丹道。到了宋时,有扶摇子陈抟传自钟吕丹道,弟子张伯端及后世弟子石泰、薛道光、陈楠、白玉蟾为全真南宗。后重阳祖师王重阳称自己承继钟吕道统,开创全真北宗……
传功完毕。
简简单单数百言,字字珠玑。
马师傅深吸一口气,说道:“子午净身功,又叫子午夺命功,意思就是修炼此功,是在和阎王爷抢寿命……,我是没怎么感觉到的,只是将此功用在了刀法上,修炼有所成,能够以气御刀,但也仅限于手中三寸之间……”
他立刻弥补了自己话中的漏洞。
以气御刀不假,可最多也只能在手中的三寸之间,有些华而不实,但有时候,这一招也能出人不意。
“谢师父传功。”
白贵有着过目不忘的天赋,将马师傅刚才传授的子午净身功一字一句都深深刻在了脑海里,一字不差,又有百伶百俐天赋,理解力超群,可以说,在讲授的时候,已经理解的七七八八了。
“现在也到子时了,你试着运转一遍。”
马师傅望了一眼天色,刚刚传来更夫的打更声,估摸着时间也差不多了,他有身体数十年形成的生物钟,对此十分灵敏。
“是。”
白贵点头称是,闭上双目,盘腿打坐。
默念功法,周身慢慢的开始放松,冥想到了无边无际的太空之中,不时就似乎感到了一滴又一滴的甘露,形似荷叶凝露,从头顶徐徐而下,进入身中,从上到下,从内到外,将全身冲洗干净……
他今日练刀浑身的疲惫感骤然消失了一大半,身体比原先稍稍强健一些。
不愧是洗尽铅华!
这时,他才明白,为什么马师傅和孩哥的武艺比平常人高出一大截,就是日日不辍练习子午功,有了此功消除疲惫,练刀就能比常人多练上几个时辰。
虽然说练习武功讲究个有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需要日日练习,但真的日日练习,是会将人练废的,这期间也需秘制的药浴等等,修养得当,等身体愈合锻炼后产生的伤势,才能确保身体不受暗伤。
有了此功,至少能省下不少的药浴钱。
等过了一会,白贵见再无甘露垂下,也长长舒了一口气,将口中的废气排出。
“你练习八部金刚功有一些时日了,所以练习子午功才会收益这么大……”马师傅笑了笑,又说道:“日后修炼此功,就是日益寸进,再无今日这般酣畅淋漓了。”
八部金刚功就像是积累薪柴,而子午功将此燃尽,洗尽铅华。
“是,师父,徒儿日后必定勤习不堕。”
白贵心中闪过一点小失望,他还以为每天都有这么多的“甘露”,不想只是这么些天的积累,不过他也只是失望一小会,又重新振奋起来了。
别人修不到的,他不一定修不到。
“今日时间已晚,你就在这间屋子歇息吧,我去和孩哥挤挤。”马师傅从炕上一跃而下,披着破皮袄子,夹着他那关山刀子,趿着鞋,走了出去。
深夜,睡觉认床,白贵睡的较浅。
等到了一两个时辰,就听到屋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一群人骑着马走了。
这处院落是在城外,所以无需忌讳能否骑马。
马师傅也走了,是被袍哥兄弟叫走的。
前些日子就已经告别过了。
见马师傅走了,走了有段时间了,估摸着一两刻钟头。
白贵也出了屋,他看了看主屋,东西也收拾的差不多了,能够确定是走了。
这间屋子是临时租的,不怎么值钱,或许也和袍哥有着暗里关系,等时候到了,屋主就自个过来了。
不用他操心。
白贵打了井水,洗了把脸,就出了庭院,骑着他那匹半大的黑马,趁着天未明,也准备回师范学堂。
省城南郊,现在是夏忙,农历六月下旬,也到了刈麦的时日。
不时有三三两两的麦客从他身旁路过。
这些麦客大多三四十岁,肤色黝黑,很明显是那种晒黑的肤色,背部微微佝偻。收割麦子,是由东往西逐渐成熟,南面的比北面先熟。若是同一时刻熟了,也就没了麦客这种职业了。
83、院试
有诗为证:“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
白乐天当时是担任的盩厔县县尉,写下的这首诗词。而盩厔(周至)县,就是省城下辖的一县。因为濒临渭水,位于西南面,南依秦岭,所以麦子受光早,较其他地域早成熟一些,是农历五月割麦子。其他地域的晚熟,大抵麦客要忙到七月末左右,还要北上去凤翔那里割麦的。
从古到今,百姓的贫苦是没怎么变过的。
有意思的是,关中地界的民谚是:“金周至,银户县,杀人放火长安县。”
在八百里秦川中,盩厔县是偏向富裕的。
等走到南郊主道上,白贵也不敢骑马了,下马牵绳,走在路边,避着行人。
见到有一个老妇拉着板车,上面卖着采摘好的梨子,应该是六月份的早梨,不像后世那么果肉饱满,但也能看出是精挑细选过的,个头挺齐整、匀称,上面盖着一层毡布,后面有个七八岁的男孩子帮着推车。
“你牵马吧,我帮你奶拉会车。”
“它性格温顺,是不会乱跑的,别担心……”
白贵摸了摸男孩子乱糟糟的头发,将马缰绳朝着他手里一扔。
“这可不成……”
老妇本以为是哪个后生开了慈心,停了板车,却瞧见是个富家少爷,就不敢接受好意,连忙推辞。
“没事的,额最近练武,有闲力气没处使!”
白贵找了个由头,就不由分说拉着老妇的板车,他筋骨强健,纵使下盘不如马师傅,却也超出普通人三成,健步如飞,一点也不见脸红喘气。
《悟真篇》说:“德行修逾八百,阴功积满三千。均齐物我与亲冤,始合神仙本愿。”
强调的是一个,要练内丹,先积德行。
虽然这是全真南宗张紫阳的话,但不意味着北宗就不修德行了,只不过更偏向个人清修。德行该做还是得做。
有了德行,修行能够更快一些。
不知真假,但做好事也没什么心理负担。
老妇只能和男孩跟随。
到了南门口,这里是市集。进城是要交税的,要是贩卖货物也要交纳另外的税,所以大多小商小贩都聚集在城门口不远处做起了生意。
只是一处简单相遇。
没什么特别的。
白贵顺势买了一袋梨子,不贵,也就几文钱,老妇推辞着不要,说自家种的,不值几个钱。他将钱塞到男孩手中,就缴了城门税,径直前往师范学堂。
师范学堂是有马厩的,在后院。
不管是清末,还是民国,骑兵都有发挥的余地。清国之所以被迫割让大批关外土地,也与骑兵被罗刹国的哥萨克骑兵彻底打垮有关……
因此欲学兵事,骑马是避不开的。
将马交给学堂专门豢马的马倌之后,白贵穿过抄手走廊,来到了讲堂耳房。
昨夜没有趁着宵禁的时候回城,按例是要到斋夫这里报备的。
“学了武功?”
斋夫看到白贵明显健壮了一些的体型,微微吃惊,猜测道。
师范学堂学武的不多,但也总有那么几个,富家子弟是能请得起护院的,教导几手武功是很常见的事情。
他紧接着眼前一亮,起身说道:“比划,比划。”
须臾。
斋夫小败下阵,大感快慰,他看出来是白贵故意让他,但打的这几手,也挺舒服,他摆了摆手,说道:“事出有因,也没什么责罚的,下回注意点,要是回不来,就托人报个口信,不然丢了学生,我们也是要找的。”
他话外的意思是,师范学堂是有关系的。
要是遇到什么事,尽管可以告诉学堂,学堂会给你做主。
师范学堂在秦省遮不了天,但和各界都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只要是从这出来的学生,一封书信过去,不难办的事情基本上都会给个情面办的。
白贵自是道谢。
……
自从和马师傅作别之后,白贵的生活除了读书之外,也添了练武这一件事。为了方便练武,他就在师范学堂旁边特意租了一间小院,价格不便宜,但也在他的承受范围之内,不过他也没有搬出去住,只是特意在练武的时候去。
在此期间,张将军也荣升为新军督练所委员,距离省城有点远,练新军不在这里。而且他日文学习已经尚可,已经不便打扰张将军再去教习,不过他也会隔三差五,抽一些时间,去走动走动。
关系,是时常联系走动来的。
时间长了不走动,也就会慢慢淡下来。
在这样有条不絮的准备中,秦省的院试也如约而至了。
院试也称为道试,三年之内两次,考两场,大多都在每年的八月份举行。这一年,也是院试的时日。
院试之所以被称为院试,是因为在贡院中去考。
这是取得秀才功名最后一步关隘。
秦省贡院是明初成祖永乐六年建的十五所贡院之一,原本设在皇城的礼部贡院早就经年被毁。此贡院位于省城正西门的安定门内,其与省城府学、提举司相邻,是正儿八经的官署区域。
清晨,和县试、府试一样,都是赶早出去。
只不过贡院和县试、府试那简陋的考棚不一样,贡院的号舍、席棚精良了不止一筹,在龙门前,仍能看到两道高大的围墙,墙头放着干枯的枣刺、荆棘,以防有人翻墙舞弊,所以贡院又被称为“棘闱”。
在龙门的东西两侧建着两座牌坊,分别是“腾蛟”、“起凤”。
考生依次搜检而入。
入目处,就可以看到一排排栉比相邻的号舍,在堂下院中,又有一大池水,这是引入的城西通济渠的渠水,与泮池差不多,也有“为士浴德”的意思。
至于白贵,作为府首,则仍是提坐堂号,座位位于公堂之上。
经过廪生作保、唱名之后,他入座。
“这就是此次府城的府首?精光内敛,筋骨强健,神足气满,一看就是一个练家子。”坐在公堂上的方巡抚见状微微一笑,看向一侧的尹知府。
至于陈学政,虽然官职不如方巡抚,但科考一事,是他的主场,所以位于正座。
84、加赋与不加赋
尹知府也是有些吃惊,这几个月不见,他对白贵的印象也有些模糊了,不过他仍是记得当时白贵虽不算是文弱少年,但也没此刻这么强健。
练武没练武,有见识的人,一眼就能看出!
比如读书人普遍的塌肩弯背,习武之人是不太可能有的!
“此人通读西史,策问极有条理,敦崇礼教士,还是纽约报的记者尼克尔斯先生等人也对他极为称赞……”
尹知府眼神闪了闪,这话没敢直接回答,而是变着样子的说,说白贵是有真才实学的,他说的不管用,但这几个洋人都称赞了,他的目光是不会差的。
“哦?”方巡抚点了点头,“看来此人是文武兼备,好后生!”
一般的书生是不会得到他称赞的。
但是文武双全的书生,不管是谁,都会值得别人另眼相看。
武,是加分项!
陈学政陪着笑,尽管他相当于“钦差”,位卑权重,可在方巡抚面前还不够看,“抚台,要不召他上来问问话?”
“不用。”方巡抚摇头,“现在正是诸生科考之时,贸然问话,未免不美。”
虽然白贵值得他另眼相看,但也仅此罢了,犯不着上前问话。
至于其他的考生,比如同州府、凤翔府、榆林府、汉中府的府首也只是看了几眼,就没再看。比起省城的府首,这几府的含金量难免有所下降……
不久考生入贡院完毕,贡院处的衙役也开始上锁。
这时衙役也顺势退下,由补缀兵字的士卒开始巡逻,这些都是从陇省调来的,以防止本地衙役和本地考生之间进行舞弊。
白贵也趁机看了几眼,发现这些进入贡院的童生中年龄颇大的老童生为数不少,至少占了三四成,比县试和府试的老儒生多上不少。
也算是院试的特色了。
书吏举着牌灯。
院试考试的第一场正试,也是和以往不一样,是政史论五篇。
第一篇政论题:“不加赋而国用足,其害乃甚于加赋论。”
科举考试历来重首场。
这一道史政论题,让在场的一些考生瞬间有些哗然了。这道题说的是清朝康熙定下的祖宗之法“永不加赋。”
意思是什么呢?
这永不加赋的国策是比加赋的国策危害社稷更厉害?!
这是一些不学无术的考生。
白贵摇了摇头,这句话不仅可以联系到康熙定下的“永不加赋”国策,还可以联系到王安石变法的:“善理财者,不加赋国用足”这句话。
史论题怎么可能攻击当政者,揭人老底。
所以这道史论题,最好是以王安石变法这里来阐述。谁要是敢论述清圣祖康熙的政策不对,那可不仅仅是罢卷的下场,还是掉脑袋的行当……
但如司马光那样答复这道史论题也是不对的。
司马光说:“天地所生财物百货,止有此数,不在民则在官:譬如雨泽,夏捞则秋旱。不加赋而国用足,不过设法以阴夺民利,其害甚于加赋。此乃桑弘羊欺汉武帝之言,史迁书之,以见其不明耳。”
这……就是这道史论题的出处了。
不善于强闻博记的读书人要是不知道这道题的来源和出处,乱写一通,牵扯到康熙的永不加赋国策上,那真的死的惨。
然而这道题该怎么写?
肯定是不能写司马光的看法!
“经济特科!”
白贵长长舒了一口气,想要成为一个秀才真的不容易,尤其是清末的时候。
陈仲甫和蒋梦麟曾经有过对话。一次,蒋对陈说:“你是一个秀才,我也是一个秀才。秀才有两种,一种是考八股时进的秀才,八股废掉后,改考策论,称为策论秀才,策论秀才虽然有几分洋气,但没有八股秀才值钱。”
陈大笑道:“那你这个秀才不值钱,我是考八股时进的秀才。”
话是如此说,可策问秀才需要掌握的学科知识,真的不少,比以前的八股秀才要知道的东西还要多一些。
因此这道政史论题,想要答的好,答的出彩,非得从经济学的角度出发。
另外还需要注意一点!
王安石是史书公论的“奸党”,决不能为王安石翻篇。
“民不益赋而天下用饶,诸物均输,此小农国家之国本也,不可动摇,故王荆公青苗法为祸赵宋。而今天下时渐,外有英吉利人等泰西之国开拓南洋、美洲等塞蛮,所得之利多于小农国家不知凡几,国民日益健壮,远迈我国民众……,此为资本国家所益也。”
“法因时变,今欲超泰西之国,守旧法不加赋以为祸,故改经济之法是应天时也。”
白贵下笔就写。
加赋与不加赋谁为祸,这不好答。说加赋就是应了司马光这说法,也有攻讦康熙的嫌疑。说不加赋就成了王安石这奸党了……
所以他直接以经济学角度回答,避开史论。说这是小农国家和资本国家的不同,小农国家重农抑商,所以汉武帝创造均输法,就是为了避免商人获利,危害国家。这是正确的。
后来王安石变法搞这一套,为祸赵宋,这是不对的。
“民不益赋而天下用饶”出自司马光的《资治通鉴》。
可又说现在时代变了,外边的泰西国开拓南洋、美洲等地,就是为了获利,这就反驳了司马光的天下财物是固定的这句话,不可以从本国搞钱,但可以从外国搞钱啊!
最后这论点来上一句总结,改经济之法是为了应天时!
天地君亲师!
天时可比祖宗之法更为重要!
当然最重要的是一个字“稳”,他没有直接说该变不变经济之法,而是说,要赶超泰西之国,就要因时作出改变……
写文章,留有三分余地!
善于科举的书生往往寂寂无名,他们不一定是比不上那些大才子,而是文章极为圆滑,一点纰漏都不出。
洋洋洒洒千余言。
白贵将他这段时间看的一些经济学的知识,结合西洋史料,举证论述。
收工,呼气,停笔。
他的字学自颜体,这段时间又练过武,写的颜体力透纸背,凝练雄厚,纵横跌宕。与往昔不同,此时的书法不能说是一流,可在在场的童生之中,也算佼佼者。
85、秀才!
白贵早有腹稿,他一直勤练书法,所以写下去畅快淋漓,试卷上也没有半点墨渍,不用再进行修改誊写。
第一道政史论题就这么结束了。
至于接下来的几道史论题,还需要再沉吟片刻,歇息一小会。
答的快,是天才。
一篇接着一篇答,这就是妖孽了。
真要李白斗酒诗百篇,固然能成名,但于今后的发展不利。要是真有李白这本事还行,可……他只是做准备做的好罢了。
他停笔不写,而场中的考生仍然笔耕不辍。
形成了鲜明对比,鹤立鸡群。
公堂上的几个官员,也不禁动容,神色讶然。
“想不到省城文教如此兴盛,其他府远不及啊……”
几个官员趁机恭维尹知府。
府首出彩,也意味着尹知府任下的文教兴盛,这可是治功啊。
“他已经写好了?”方巡抚盯着白贵看了几眼,想不到这省城府首还是一个才思敏捷之辈,他当即唤来书吏,让他将白贵答好的试卷拿过来。
几位官员也想看,但只能由方巡抚先看。
“不错,不错!”
“此人对西史研究真是让人眼前一亮。小农和资本……,论述的好啊。”
方巡抚看一行字,就点一下头,如果光有文字,这文章也能是中上,可罗列出一些西史材料,以史料加以论证,这就是文章上佳了。
陈学政见此,让书吏将白贵叫来,上堂问话。
他其实是对白贵有所了解的,自家女儿最近和吴府走的很近,这也是他乐见其成的。顺带着,也了解了吴怀先身边的朋友,作为府首的白贵是最能入他眼的。
结交,不能仅仅看身份地位,也要看前途。
有这层关系在,他愿意给白贵一次机会。
否则,方巡抚没发话,叫白贵上来有些多余。但他是主持此次科考的学政,唤白贵上来问话情有可原,到时顺带让方巡抚问上几句,也就入了眼!
方巡抚放下试卷,转交给其他官员。
待看到堂下的站立施礼的白贵时,也不以为意,作为准秀才的读书人已经有资格上堂见官不拜了,按照法度,此时有些违例,但谁也不会这么不识趣。
“你写的经济史论不错,就读何处?”
方巡抚询问道。
学问是有出处的。参加科举的考生如果试卷不错,被考官提问,大多数也会问到师从何人,这不仅是询问,也会给教授知识的先生扬名。
要知道场中可都是一省之精华,一旦扬名,不仅可以推崇文教,也能传出去他考官厚遇贤士的名声。
白贵闻言,心中立刻就有了心思,回道:“启禀抚台,晚辈蒙师为滋水县徐家园徐先生,业师为白鹿书院朱先生,后就读于师范学堂时务斋……”
这是阐述他的师承谱系。
他可是知道方巡抚和朱先生的关系不错,曾经为白鹿书院提了匾额。
至于师范学堂现在采用西洋教法,并没有明显的师承,所以就可以避而不谈。
业师,授业恩师。
“是朱先生……”
方巡抚面露欣赏之色,徐秀才他不怎么知道,可朱先生是秦省大儒,四处讲学,和他关系不错,现在知道朱先生是白贵的业师,也就更加看重了。
这就是名师的作用!
他沉吟一会,作为巡抚一般不会过问省内的文教,但不意味着巡抚没有这个权力了,可以说,巡抚相当于一省的土皇帝,基本上什么都可以决断。
“赐徐秀才同廪生待遇,滋水县出公文褒赞,另拨学田三十亩,以滋文事,各种赏赐不等。赐白鹿书院学田两百亩,赏赐不等,赐师范学堂……”
方巡抚依次表彰这些学堂的功劳,给予奖赏。
“谢抚台厚遇!学生……”
白贵立刻低下头,表现得语气哽咽,说不出话来。
虽然看似方巡抚没有赏赐他任何东西,但是赏赐徐秀才、白鹿书院、师范学堂已经够了,给他的赏赐还会有,只不过不会是这么赤裸裸的金钱赏赐……
他心底也亮堂的跟个明镜似的。
有了方巡抚的点头,第一等的廪生基本是稳了,只不过是不是院试案首还不一定。
这看其他各府的考生,有没有能打动方巡抚的试卷。
如果没有……,那就稳了!
方巡抚满意的点了点头,赏赐书院,而没有赏赐他本人,这么感恩戴德,可见是一个知恩图报的好学生。
后面的四道史论题。
白贵力求唯稳,不像之前那么张扬。
一次张扬,是你才思敏捷、少年心性,多次,那不好意思,你不够沉稳,考官也会皱眉头的。
你不是一个合格的统治阶级。
是的,踏入秀才这门槛,就已经和平民说拜拜了。
因此他答卷的速度在提坐堂号考试的考生中算得上是中游,不快不慢。
一日的时间,很快结束。
院试是糊名制。
不能主动提前交卷,和前两次县、府试不同,但是考官主动阅卷,方巡抚发话,大家也会给这个面子,不会有人暗通曲款,通到方巡抚这里。
科举对于一些人是大事,但对于方巡抚就是小事了。
在接下来的几天,又考了几道策问题,院试也总算是有惊无险的过去了。
逾两日。
院试放榜,一时之间整个省城街巷一空。
在省城的千余考生,还有他们的家人们,无一不涌向贡院街巷。因为秀才功名,实在太过难得,一旦成为秀才,可以说就已经跨越了阶级。
都说穷秀才,但秀才和平民老百姓比起来,真不穷。
而且,秀才也是地位的象征。
院试和以往的考试不同,不发团案,而发长榜。榜名从高到低排列。
十几名大嗓门的衙役唱榜。
被簇拥在当中的陈学政不苟言笑,仪表堂堂,一副当官的模样。他看了看天时,点了点头,旁边的书吏揭开盖在榜单上的绸布。
立刻就有衙役唱道:“此次道试第一名,滋水县考生白贵,为一等廪生!”
刹那间,万人喧哗一片。
不过没有人质疑,当白贵成为省城府首的那一刻起,已经有无数人看好他是本次的院试案首,他不中才是稀罕事。
86、富贵还乡
“小三元……”
白贵紧紧攥紧了拳头,咬着下唇,只感觉喧闹的大街上万籁俱静,只有刚才衙役的唱榜声,在心底一遍一遍回响。
不过,这也只有短短的一瞬间。
待到身旁的同窗喊他的时候,才回过了神。
这一刻,他看到街道上、四周的酒楼的栏杆里侧,行人、食客、儒生等等无数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
“白兄,恭喜你荣膺鹗荐,不负终日苦读!”
周元率先开口称赞。
在一旁的吴怀先等人,也表示了祝词。
他们都是陪同白贵一同看榜,白贵此先是府首,也是最被人看好夺院首的人选。
荣膺鹗荐,是《后汉书》中孔融举荐祢衡时说过的话,“鸷鸟累伯,不如一鹗。使衡立朝,必有可观。”
故此,后人以“荣膺鹗荐”,为贺人登科之颂词。
“多谢,多谢……”
白贵深吸几口气,压制住了内心的激动,然后对同窗拱手行礼。
“去吧,去吧,学政还在等着你。”
几人说道,被点为道试第一名,按例是要前去面见学政,以谢此次点他的恩情。
其他的廪生,也是同样如此。
每次取中的廪生数量不多,名额有限,根据州、县而异,秦省一次院试取中的一等廪生,往往不过十人左右。
至于州、县官学,看似廪生不少,但那是几十年的时间,不断累加的。
廪生,相当于正式编制,每月发食廪。而后面还有二等的增生,就是编外了,虽然有福利,可又不如廪生,全名是“增广生员”。最次的就是三等的附生,位居诸生之末,谓之“附学生员”,这一类的秀才最惨……
人群被衙役喝喊,分开一条阔道。
白贵当即定了定神,对着身后的众人拱了拱手,然后迈开大步,昂首挺胸,朝着贡院门前走去,等走到贡院左右两侧牌坊的时候,顿了顿步。
牌坊的嵌板上画着一条条腾空的蛟龙,和振翼而起的凤凰。
腾蛟!起凤!
“学生白贵,谢学台今日朱衣点额。”
他朗声行礼道。
“唔……,不错,我秦省承汉唐遗风,你文武兼备,不仅能握三寸笔,也能提三尺剑,如今国家疲敝,正是需你这等少年英杰……”
陈学政微微颔首,看向白贵目光尽是赞扬,简单的褒赞了几句。
说着他就挥了挥手,旁边的书吏立刻端过来早就准备好的木案,上面呈着一条条绸带。
这是绅带!
王勃的滕王阁序就提到:“勃,三尺微命。”
这三尺,就是士绅的绅带,可不是指的王勃只有三尺高。在《礼记·玉藻》中记载:“绅长制,士三尺。”
官爵越高,绅带绑好的那部分垂下来的也就越长。
绅带,是士大夫的专属。
绑上这绅带,就意味着和以往的身份不同了。
书吏替白贵将绅带绑好,束住腰身。
“谢学台教诲。”
白贵低下头说上这么一句,就乖乖的退到了一旁,等着衙役继续唱榜,这时可不能提前离开。
“此次道试第二名……”
……
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
取中案首之后,白贵就和同窗几人作别,离开了师范学堂,准备回村一趟。他这一回去,估计等再回来,也得几年后了。
走出省城之后,一路上策马而行。
他有扎马步的功夫,这和骑马的本事相互促进,相辅相成的,路上稍有颠簸,但他的双腿夹在马鞍上,微丝不动。
很快,不到两个时辰。
白鹿村。
炊烟袅袅。
报喜的衙役抢先一步,已经来到村子里。刚走到原上,主路上就能看见一路上稀稀散散的红色鞭炮屑,到村口,听到了村民们喧嚷的谈笑声。
村子建在原上,地势高。
他抬步一望,在祠堂到街巷口,摆满了流水席,有着十几桌,桌上的菜肴也挺简单,炖菘菜猪肉、炖萝卜猪肉、炖豆腐,以及一碗凉拌豆芽菜,还有摆在中间的葫芦鸡、
“贵娃子回来了?”
“叫什么贵娃子,现在是相公老爷!”
“三元相公,相公回来了?”
乡民在长条凳子上都起了身,见到相公老爷,他们可不敢坐下。
白贵下马,连忙推辞让乡亲们就坐,说不用这么见外。等和席间的几个村里辈分较高的长辈,稍有本事的人见过礼后,打了几声招呼后,他就径直去了祠堂的堂屋。
堂屋另有宴席。
在里面摆着三席,一席是村里长辈最高的老人,人老是宝,尊老是必须的,甭管身份贵贱,过了花甲就能入座。一席是亲眷,白贵有些不太熟悉,至于另外一席,则是村里地位高的人坐的席面。
这三桌菜色丰富不少,水晶肘子、糖醋鱼,等等大件都有。
“白相公回来了,赶紧去整拾一套筷子。”
族长白嘉轩笑容满脸,让相邻的几人让开座位,他将面北朝南的主座让给白贵。这是规矩,秀才有功名,相当于官身,是不能屈居人下的。
如果他是白贵的直系长辈,坐在主座上没什么,但要是托大,就有问题了。
“今日白贵取得功名,也与族长仁义有关……,可不敢坐在主座。”
白贵立马推让,坐在了次座,让族长白嘉轩仍然坐在主座。
在一些小事和规矩可以让步,因为他有功名,哪怕再谦让,别人也不会觉得他软弱可欺。
因为他让的是小规矩,功名是外面的大规矩。
比如被人津津乐道的六尺巷轶事,说的是康熙年间的大学士张英,在京城的时候收到家人来信,和邻居争墙三尺地,让他利用官身压迫邻居,他直接写道:“千里修书只为墙,让他三尺又何妨?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主动让了三尺宅基地。
张英如何想不得而知,或许是豁达,也或许是不想为这些小事污了清名。但值得细思的是,邻居知道这件事后,立马也让了三尺……
夫唯不争,而天下莫能与其争者!
“徐先生呢?”白贵看见了他爸白友德在招呼客人,也没上前打扰,父子俩关起门来有的话说,现在这次宴席上,缺了谁都行,可不能缺了徐秀才。
“他啊,前些日子刚去徐家园,估计现在还不知道这消息,额已经派村里后生去通信了。”族长白嘉轩说道。
87、取字
半日的宴席,酒酣肉饱。
白鹿村的这场流水席,准备办上三天,不管是哪个村的,外乡的也行,道一声喜,就能入座美美的吃上一顿,顶饱了吃。
这也得益于白鹿村最近这半年富裕了不少。
葫芦鸡店在秦省四面开花,所以族里的余钱不少,这一场宴席也顶多用上几头猪,一些鸡鸭鱼肉则是自家也有,花不了多少钱,做饭的也是村里人,他们惯会做这种流水席。
夕阳日下,席间仍是喧嚷声不断。
“爸,额去徐家园一趟。”
白贵牵了马,说道。
徐家园距离白鹿村不算远,位于白鹿原的南原,骑马算上来回的距离,顶多两刻钟。也能趁着天黑赶回来。
现在又是夏忙时节,和冬日不同。
即使晚上,也是敞亮得很,月光洒下,白茫茫一片,还能看到趁着夜色收麦的人。
白友德拍了拍绸衣上粘上的灰尘,“行么,你感谢先生是应该的,没有徐先生,就没有你今天,这礼额已经给你准备好了。”
他言语谈吐间,和往昔的长工已经有了很大的不同。
从容、自信。
白贵点头,他其实从省城赶回来,也是携带了一些的礼品,但不多,都是比较金贵的一些东西。这次拜谢恩师,必须得大包小包去。
大包小包,这是做给外人看的。
你送的东西再金贵,不多,赶明就会有人传谣言,说他不重师恩。休看院试已经尘埃落定了,但廪生若是德行有亏,也是会被除名的。
白友德准备的礼品不少,刚刚宰杀的活鸡活鸭,过年贮备的腊肉,还有一些较为珍贵的墨锭等文人用品,可见准备的用心了。
也是,他考中府首之后,秀才功名已经是板上钉钉了,早点准备也是情有可原。
这些准备的礼品实在太多,他也拿不下。再说徐家园也有些路生,所以同村的一个叔伯随他一同骑马去。
赶在太阳落山前,他和叔伯就到了徐家园。
徐家园和白鹿村差不多,都是土黄色的院墙,零星几家人点了烛火。徐秀才的家,也好找,一排排的屋子望过去,哪家是青砖垒的就是。
桐油刷的木门有些斑驳,兽首的铜环也缺了一块。
砰砰的敲门声。
“谁?”
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听嗓音,有些年轻。开了门,才望见了真容。
大约二十多岁的年龄,清秀,但因为操持家务,过早嫁人,所以长得像三四十岁,鬅头,蓝色的宽袖镶着刺绣的花,撒脚裤,也是小脚。
白贵望了一眼,低下头,估摸着应该是徐秀才的内室了。徐秀才早年考中秀才,一直未娶,后来屡试不第,所以婚姻蹉跎,娶妻也娶的晚。
看肤色,白皙,小脚女人,这是门当户对的乡里富户人家。
也不算委屈,至少秀才功名还是很值钱的,娶妻媒婆也会踏破门槛。
“师娘好,我是白鹿村的白贵,此次考中院试案首,连中三元,前来拜谢恩师!”
他用官话说着,也指出了自己的身份。
早点道出身份也好,免得出现什么捧高踩低、嫌贫爱富,让人尴尬的局面。几乎所有人都是看人下菜的主,只是有轻有重罢了。
衣冠之始,就是为了别身份。
“案首?三元?”徐刘氏神色先是惊愕了一会,连忙眨了眨眼睛,打量起来了面前的少年,虽然穿着不是特别奢华,但也能看出不是普通人家,而且一身的气度也是不凡,与乡人不同,她心里立刻信了八成,没人会开这种玩笑话。
另外去白鹿村当先生,也是有这种事。
徐刘氏堆着笑,“快去屋里坐,我这就去请你先生。”
推开的门缝大了,她一眼就望见台阶下的两匹马,以及马背上的礼品,这堆满了不知多少,虽然大多用油纸包着,但估摸着价值也不菲,至少十几两银子打底。
不过徐刘氏也是见过一些世面的,还不至于立刻拥上去。
进屋。
徐家是两进的院子,比白鹿村的白家和鹿家稍微落魄一些,一些家里的摆当已经多年没有修缮过了,但屋里屋外也是不差吃喝的。
徐家老爷子很快赶来,精神抖擞,让白贵入了座,和他聊了会天。
期间,徐刘氏端上了几盘炒菜,有荤有素。
“他能教出你这个学生,也是他的福分。”徐老爷子抽着旱烟,砸吧砸吧嘴,吐出烟圈,一脸笑容。
“老爷子客气了,这都是先生的辛苦栽培。”
白贵回道。
这时,白贵才知道,原来他前两次考试的成绩,徐秀才没有告诉家里人,他猜测应该是徐秀才和家里人有些矛盾,这很正常,辛辛苦苦供给的秀才,教了书,即使收入比一般人厉害,可难免心里上不来那口气。
不久,徐秀才匆匆忙忙赶了回来。
“学生见过恩师。”
白贵撩起长袍,也不顾地面是否干净,就跪在地面上,叩首道。
他这一路走来,若不是徐秀才的开小灶,即是天赋再惊人,也不会此时顺利完成目标。人若是厉害了,接受的都是善意。但是最开始的善意,往往最是弥足珍贵的。
徐秀才眉眼带着笑意,白贵见他就拜,实在给足了他的面子。
“好好好!”
“你快起来,地面凉,小心沾染了潮气。”
他忙道。
白贵没有起来,仍然跪在地上,对着徐秀才再次叩首道:“学生现在已近十六,不日将远赴东洋,然现在未曾加冠,未曾取字,今日前来,还请先生赐字。”
本来,他是打算让朱先生或者张将军为他取字的。
取字也一般是亲近长辈去取。
取了字,无形之间,也会多了几分亲近。
但他想到了徐秀才,人不能为了私利就忘记一些事情,有所为而有所不为,他的蒙师是徐秀才,这是改不了的。
“好好……”徐秀才此刻不仅是喜色了,也隐隐带着泪光,他轻轻拭去,没人能看到这一幕。以白贵小三元的身份,他想要取字可以找的人实在太多,但能找他,这就是另外一番含义了。
88、美和
在座的徐老爷子也大感有面子。
正端着菜的徐刘氏看待徐秀才的目光也不同了,柔和了许多。
她刚才听到白贵不日将远赴东洋。东洋,她也是听过的,是外边,是外国,去了再回来,身份可就不一样了。
“取字?”
徐秀才收敛心情,斟酌用词,“古往今来,取字盖莫不出这几点,一,以长幼次第取名,如潭州恒王孙策,为孙家长子,故取名为伯符,魏武帝曹操字孟德,都是取自孟、伯、叔、季兄弟长幼顺序。”
白贵微微点头。
其实还有一人,大名鼎鼎,就是孔夫子,字仲尼,也是取自此理。
徐秀才没有停顿,继续说道:“其二,则为名字同义延伸,如汉寿亭侯关羽字云长,青莲居士李白字太白,其三为名字反义,比如昌黎先生韩愈字退之……”
他举的例子很朴实,都是耳熟能详的人物。
接着,徐秀才笑了笑,“你业师朱先生名兆濂,字梦周,你可知道取的何意?”
不等白贵回答,他就自顾自的说道:“朱先生之母在即将生朱先生的时候,梦见濂溪先生入梦而来,故取名为兆濂,所以他字梦周,就是意为梦见濂溪先生。”
濂溪先生就是周敦颐,因此梦周,意思就很好理解,是梦见了周敦颐么。
“大概取字就这三点。”
徐先生看了一眼白贵,沉吟道:“贵字取字,例如西魏八柱国之一的赵贵,取名为元贵,为贵字延伸,但这名字一般人压不住,还有北魏的刘贵,字贵珍,这名字太俗了……”
白贵想了想,也是。
这两个字听起来就不太好听。
徐秀才踱了几步,细思了一会,“《论语·学而》有言,‘子曰:礼之用,和为贵。先王之道,斯为美。小大由之,有所不行。知和而和,不以礼节之,亦不可行也、’”
这句话的大概意思是说:礼的作用,以遇事都做的极为恰当为可贵。过去先王治理国家的时候,可以称的上“美”的地方在于,不管是大事还是小事都如此,但也有行不通的时候,如果只为了求恰当而恰当,不用一定的“礼”来加以节制,也是不行的。
“故……,为师给你取名为美和。”
徐秀才一字一顿道。
“美和?白美和?”
白贵稍稍一怔,这取的字让他有些猝不及防,不过稍稍细思这取字的含义,就会觉得这美和二字,是极好的字。
美,在后世大多给女性取名,男的不多用。
可杜甫却字子美。
“多谢恩师!”
不管取的如何,首先要叩谢恩师,再说字也不是只能有一个。这一个字他还算满意。想明白这点,白贵立刻叩谢。
徐秀才扶着白贵起身,让他入座。
“恩师,这是我从洋货铺购买的怀表,还请恩师收下,不要推辞。”白贵从袖中取出一个精良名贵木盒,递给了徐秀才,说道。
“怀表,这太过贵重了……”
“先生每日上课不知时间多少,只凭估摸,难免出错,怀表也是有用的。”
徐秀才一听,就想拒绝,一块怀表最便宜的,也需要几十两银子,整个白鹿原,甚至滋水县,也不多见,但看到白贵诚恳的神色,他也轻轻叹了口气,收下了怀表。
看到这一幕,不管是徐老爷子,还是徐刘氏,看待白贵的眼神,都是格外的亲切。送的礼品再多,也有用完的时候。
可一块好的怀表,几乎用不坏。哪怕家道败落了,也能抵一些钱财,可以说,怀表就是传家的一项宝贝。
这一天,宾主尽欢。
徐家也没有将白贵和白鹿村的那位叔伯推出去的道理,也是留宿了一夜。
等第二天清晨,两人悄无声息的离开了。
就在白贵离开后不久,古县令还有一众衙役,一路上吹锣打鼓,赶到了徐家园,直接宣读了方巡抚此次在科举考试中因念及文教出众赐给徐秀才的一些赏赐,还有拨给学田三十亩。
休看这是学田,可全在徐秀才一人手中,给多给少,全看徐秀才心意。
“徐生教导了一个好学生啊!”
古县令也是极为高兴,白贵连中三元,虽然和白贵自己的苦工是分不开的,但谁让白家诞生了白雉呢,这就大大增加了祥瑞的名气,也给他带来了不少好处,至少此先去年的赋税亏空也被一概抹平,最近从省城衙门得到消息,要调任到其他地方,应该也是荣升了。
“县尊褒赞了……,学生只是略尽绵薄之力,都是美和自己刻苦。”
徐秀才不敢居功,固然有他的教导,可他对学堂的众多蒙童也几乎是一视同仁,也没见其他蒙童有这本事。
“美和?”
古县令不禁莞尔,他也是饱读诗书的人,听到这两个字,也就联想到了这恐怕就是白贵的字了。
……
回到白鹿村不久,白贵又马不停蹄的赶往滋水县城。
先生多,人脉多,同样的应酬也多。
虽然朱先生的身份地位比徐秀才高出不少,可有先有后,白贵先去拜访徐秀才,再去拜访朱先生,这事朱先生得知了,也会赞扬。
与他一同去的,还有白孝文。
前些日子,大概一个月前吧,族长白嘉轩的娘白赵氏死了,白孝文从咸柠县学请假回去奔丧。白赵氏也算是喜丧了,六七十岁走的,人生七十古来稀,能在古代乡下,活到这岁数也算是有福之人。
白鹿书院,后宅,起居室。
朱白氏比白贵离去时憔悴了不少,虽然她也回村了一趟,但也不便久留,此刻看到白贵和白孝文两人,神色也高兴了许多,下厨做饭。
饭菜简单,朴素。
“我是年龄大了,学东西慢,不然也想去东洋看看,想知道为何他们国家的人,能够奋起直追……”
朱先生叹了口气,头一次在吃饭的时候,开口说话。
“当年我去南方讲学的时候,南人唇讥我的口音,我气得难受,从南方回来后,去爬了华山,爬完后,神清气爽,可心里总是有块心病。”
他絮絮叨叨的说着。
89、王寡妇
“那就是新学啊!”
“关学门徒,为往圣继绝学,可惜……到了我这里,恐怕关学会没落,甚至消亡吧……”
朱先生说着,又嚼了一口干茶叶。
白贵倾听。
这一顿饭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朱先生在饭后也和往昔一样了起来,没有什么不同的地方。
书院仍然教导着学生。
他前去拜谢了一番王儒钦师兄,还有几位交好的同门师兄。廪生作保,一般花费也是不少的,但王师兄也只是收了一小部分,这都是人情。
留宿在后宅,又一夜过后。
“我想着按着时间,你也快走了。我一身清贫,也没什么好给你赠送的。”
“这是我昔年写的一幅字。”
“就送给你了。”
朱先生将一副字卷赠给了白贵。
此次白贵前来谢师,和去徐秀才家里拜谢一样,也带来了不少的礼品。
回赠自己的字迹,这是文人的浪漫。
朱先生是他的先生,赠送字迹也有一番警醒之意。
“谢过先生!”
白贵揖礼。
他摊开字迹一看,只见这泛黄的字卷上写着一首诗,诗名为《登华岳南峰极顶》。
“踏破白云千万重,仰天池上水溶溶。”
“横空大气排山去,砥柱人间是此峰!”
见到这幅字,白贵心中立刻一惊,这字是朱先生昔年所作,在秦省也是广有流传,现在将这幅昔年所写的真迹给自己,意味不言而明。
而这幅诗词后面最后一句话,“砥柱人间是此峰”指的是华山,在此情此景,又指的是什么?
道统!
关学的道统!
他看似现在只是一个秀才,可实际上秦省能够前去留洋的人能有多少,恐怕最多也就是几十人,而这出自朱先生门下的,更是寥寥无几……
赠给他此字卷,也是情有可原。
白贵深深一拜,小心翼翼将字卷收好,然后转头策马而走。
……
谢过了两位先生和同门,以及各种人脉往来之后,白贵回到白鹿村,总算是有了歇息的时间。
他这几天,吃饭看书,也没出去,好不容易闲下来。
已经养成了看书的习惯,也是种享受。
笆篱墙外有一个中年妇人路过,望见了正在檐下看书的白贵,连忙走开。
“王姨?咋?怕额成这样了?”
白贵起身放下捧着的一本书册,对门外的妇人和顺的笑了笑,邀她进去。对村里人说话,就不必用什么官话了,不然难免显得自己做作。
门外正是之前白友德给他说亲提到的王寡妇。
“不进去,不进去……”
王寡妇连忙推辞,她也不敢就这样不回话走开,红着脸僵在原地。
白贵将她迎了进来。
沏了一壶热茶。
这年代,稍有家资的人家里都要备着茶水。
“王姨,你的心思额知道。”
白贵看了一眼王寡妇,王寡妇起先拾掇他和自家闺女的亲事,虽存着白贵若是真的取了功名,能抬高门楣享清福的想法,但何尝不是看重他这个村里的后生。
一些日子,也没少赠给鸡蛋等吃食。
他住在村里的这些日子,不多,可也看出了王寡妇貌似和他爸貌似瞅对了眼,摆的三天流水席,就有王寡妇帮忖……
“啥?”王寡妇有些局促不安,她纵使可以和一些妇人撒泼打滚,操持家业要脸可不行,但在白贵这个相公面前,是不大敢放肆的。
身份不一样!
“这事,额……额……”
她着急想要辩解,可也说不出几句话。
“没事,这你和额爸的婚事,额是同意的,趁着额还在的关头,你们把婚事一办!”白贵抿了一口茶,既没有表现很亲近,也没有表现出很疏远。
亲近?
要是他真的松了自己这块口子,像王寡妇这等利害婆娘,白友德可招架不住,到时候父子之间难免冷淡,所以他是必须要端起架子的。
“田和庄子,额家是不要的,该是你家的,还是你家的,你和额爸搭伙过日子,至于你闺女,额托人送到省城女学,让去读书,钱由额家来掏,将来也可以嫁个好夫家。”
白贵看出王寡妇眼里的犹豫,不由分说道。
他怕王寡妇贪心,王寡妇也怕他趁着结婚这个理由,贪了自家的财产。这种事在乡下不多,却也有过,总要防备一二。
“那贵……贵娃子,这事就这么定下了?”
王寡妇试探的叫了一声,她是寡妇,胆子总是比一般的女人大上一些的。
“嗯!王姨!”
白贵没有叫娘,还是称呼王姨。
在他看来,估计白友德对王寡妇的情意也没那么真,更多也是王寡妇使劲。
另外乡下贫家的闺女,是真的不怎么值钱的,几石粮食做聘礼,别人家赶着往他家嫁姑娘,哪怕娶亲的是白友德……
有一个秀才做亲家,不仅涨脸面,地位也是水涨船高,也有实打实的好处。
王寡妇见状眼里微微露出一丝失望,但连忙又堆起了笑意,应承着白贵,等说了几句话后,她跑到偏房,将白友德拉了过来。
“啥?你同意了额和你王姨的婚事?”
白友德也是一脸吃惊,立刻心里就笑开了花,但脸上还是不敢表露的太高兴,父凭子贵,他可不敢无视白贵的感受。
一旦依靠别人,干什么都要顾着别人的感受。
“爸,额现在要去东洋念书,家里只剩下你一个人,总归是有些不好的。”
“王姨挺能干的……”
“能把家里收拾的不错,也不用额操心……”
白贵微微一笑,这点事他是真的不在乎。白友德当了这么多年的鳏夫,也不能就这么一直打光棍下去,王寡妇的风评也不错,一娶一嫁合情合理。
再说,他是被白友德养大的,至于生母,也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
有了白贵的同意,白友德自无不可之处。
王寡妇不愧是个厉害女人,有了白贵的应诺,她立刻就将这件事宣扬的满村皆事,想搞成既定的事实,一旦白家反悔,名声也就毁了。
白贵听说后,微微皱了皱眉,也就没再管。只要王寡妇嫁进来后,只是记着操持白家,越厉害也越是好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