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女学
“大秦?”
白孝文忍不住重复了这一句话,对于秦这个字,生活在秦省的他们,哪里不会熟悉,不一定是对两千年前那个朝代感兴趣,但是秦这个符号已经烙印在了血脉之中。
所以听到这一句话,反应才这么大。
“不错,就是大秦!古代汉朝派出使节,开辟西域,知道了遥远的西方,竟然生活着和我们相似的人,所以称之为大秦,它也就是现在洋人说的神圣罗马帝国,虽然……不怎么正统……”
白贵看到众人目光看着他,略一思索,就将这些联系起来的史实告诉了他们。
这个时候,虽然已经有人开始研究历史上史书的一些关于西方的记载,但如他一样以后世观览史学大貌,站在一个宏观维度叙事的人,寥寥无几。
后世每一个凝练的普通知识,都是无数学者前仆后继得来的。
另外清末的信息茧房,也不是一般人能打破的。
白贵想到这点,说话时也注意了不少,不过还是和几人普及了一下基本的史学和外国风俗文化知识,这些在浩如烟海的书册中都有,但如他一样提炼而出,联系到整个世界这个角度宏观叙事,还是在少数……
几人听的如痴如醉,这种鞭辟入里的解说,可比一般的评书都好听。
甚至邻桌的一些食客也忍不住侧耳。
但白贵也是格外谨慎,涉及到官府的一些言辞,绝不轻易吐出,只是一些科普文化知识,旁人知道了也没有什么。
“白兄可以将这些话整理下来,写成一本外国文化风俗考,说不定也能大卖。”
周元有着商业头脑,建议道。
他觉得这是白贵有过目不忘的本事,看的书多了,有了自己的理解,融会贯通,将这些“心得”写下来,贩卖也是一件生意。
现在书肆上贩卖的书籍,都是对某一国的文化研究,罕见这种科普读物。
后世给小学生看的十万个为什么,要是放到现在,就是大杀器,绝对会成为畅销作品,保证赚得盆满钵满。
“我考虑考虑。”
白贵皱了皱眉,却是没有了下文。
此刻他要是在南方,这科普读书写出来发行还是好的。可他读了圣谕广训,知道清廷对思想控制有多么严苛,万一被打为乱党,就没地方哭去了。
钱财,现在还不缺。
名声,等到有一定地位时,再写也不迟。
周元等人也不疑有他,现在正在研习西文,已经是费劲脑力了,再说写书也是旷日时久的事情,没有一两个月,可能都不会有初稿。
一顿餐食,几人很快吃完。
到马厩后面,将各自的马都牵上,结算余钱,出了客栈。
“走,咱们去雅阁女学,接一下我妹妹……”
周元牵着一匹枣红马,挤眉弄眼说道。
他前些天送周三姑娘去雅阁女学,可是在女学看到了不少青春靓丽的姑娘,都是皮肤白皙,养尊处优的闺房小姐,和在乡间看到的姑娘大相径庭,极为养眼。
“走吧!”
除了白贵之外,另外两个男的也是心中萌动,催促道。
男人至死是少年。
从小到大,好色这个毛病是改不掉的。
孔夫子也说,食色性也。
雅阁女学位于甘园学堂中,在省城的南院门。甘园学堂是秦省第一所私立学堂,是闫培堂在光绪二十九年创立的,其中设女学,是以自己妻子杨雅阁的名字命名的,只不过在去年,甘园学堂被迫关门,只剩下了雅阁女学。
说起来也怪,甘园学堂关门后,雅阁女学反倒日益进入的人多了不少。
在省城内是不准许骑马的,只不过这项规定早就被人无视,但在繁华街道还是罕少有人骑马的,等过了几条街巷后,见四处无人,他们就骑上了马,也不敢太过驱驰,慢悠悠的赶着。
但速度也比先前步行快了不少,大约两刻钟后,就赶到了南院门。
下马,还未到门口处,就听到女学里面的吵闹声,清脆悦耳。
院墙高耸,足有两人高,像是关闭严密的监狱,从外面难以窥视到里面去。
门房不是男的,而是一个老妈子。
“有劳通传一声。”
周元对门子说道。
趁着门子进入女学讲堂的空档,几人也透过黑漆刷的大门门缝,虚掩着,约有拳头大小的横格空间,看到了里面正在嬉戏打闹的几名女学生。
她们虽然玩闹,但一举一动,却很适从,贤淑。应该是女学里教导的礼仪,和东瀛的女校一样,都会在女学里教导如何相夫教子,以及教导烹饪的一些道理。
雅阁女学旁边是一所报亭。
估计是服务女学生,这里报亭的人员也是女的。
白贵感觉无趣,走到报亭,开始翻阅这里的报纸,报纸和新编的杂志都在最显眼处摆放着,因为他已经订过了师范学堂的最新报纸,师范学堂订的既全又广,所以目光朝着隐僻处,也是老报纸和杂志望去。
左右都是打发时间。
拾起一个封面写着《广通报》的报纸,上面写着西历1897年,上面的报刊的总编辑赫然写着闫培堂三个大字,他是雅阁女学的校长,这里报亭卖他创办的报纸,也算是正常。
而在记者一栏上,却写着特邀记者于诱人和御史宋伯鲁。报纸挺厚,在背面左下角写着每份100文钱。
“看来闫校长被迫关闭甘园学堂,恐怕也是另有原因……”
白贵眉宇跳了一下,他也想不到,简简单单的一份报纸,后面牵扯的大人物竟然都不少。按照时间点来算,他的学长于诱人跑路也是在担任这特邀记者的时候……
不错,他现在所在的师范学堂,也是闫培堂和于诱人上的关中书院。
他随意翻看了一下报纸。
上面写着:《论地球香业》、《印度茶叶情形》等几个大的标题。
里面介绍着现在清廷的茶叶和香业正在受到印度的茶叶和南洋的香业冲击,这样久而久之,国家必定导致缺钱少银,提出的论点是必须鼓励民族资本,大肆发展实业。
白贵津津有味的看了一小会,见到门口似乎有了动静,就将报纸一卷,和报亭结账,老旧报纸是不怎么值钱的,便宜了不少,一沓也只要了二十文钱。
61、拍照
照相馆内,三套太师椅横摆着,在中间坐着周三姑娘,左右是周元和白贵,身侧站着白孝文和鹿兆鹏,他们端正坐着,不苟言笑,神色略微有些拘谨。
“来!一、二、三,茄子!”
随后站在场中,打扮时髦,穿着西服的照相师走到被蒙在黑布中的照相机后面,弓着腰,喊着话,等几人说出茄子之后,就立刻按下快门。
“几位先生、女士,一周后就可以取自己的照片了。”
照相师走过来,说道。
“多谢。”
周元付了钱,几人朝外走去。
之所以邀请周三姑娘一起来,就是为了好在照相馆照相,周三姑娘在省城里的亲眷不多,但可靠的就只有周元一人了。
他们几人入学也是需要张贴照片的。
做一些事情,没有照片也是不便,因此趁着这个空暇时间,一起邀约拍照。也能省下一些钱。一张照片大概一枚大洋左右,挺贵的。
拍摄自己照片的时候,也顺便拍了一张合照,算是留作纪念。
白孝文和鹿兆鹏也是识趣,看到周元有意撮合周三姑娘和白贵,也就让出了当中坐在周三姑娘旁边的椅子,这坐在临近椅子上的意思,可是不言而明。
临近晚上,送了周三姑娘回到雅阁女学。
“周兄,我实在对你妹妹没有兴趣,你不必撮合我和你妹妹……”
等白孝文和鹿兆鹏走远之后,白贵立刻上前,对着周元报以苦笑,劝说道。
虽然他出身贫寒,可已经在同龄人中领先不少。所以才会有师范学堂斋夫等一些人对他施以好意,同样的,类似于撮合姻缘这种好意也是免不了的。
好友撮合婚姻在清末民国屡见不鲜。
比如胡博士就是民国第一红娘,在清华园结婚的徐志摩和陆小曼就是他撮合的,冰心和吴文藻也是他撮合的,沈从文和张兆和也是他撮合的。
后来胡博士又担任北大文学院院长,又给无数学生做了证婚人。
现在周元有这个想法,也是极其符合当下的风气。
“既然白兄无意,我也……就不强求了。”周元叹了口气,看着白贵诚恳的眼神,也只能心中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他虽然有意撮合白贵和他妹妹周三姑娘,但本来还没这么急迫,是周三姑娘在和白贵一同来省城的时候,看上了白贵,毕竟罕有同龄人有如此谈吐,再加上样貌也是端正,就动了心思。
女儿家总是比男儿成熟早些,春思萌动早些。
于是就打算趁此良机,和哥哥周元通了气,看白贵有没有这方面的意思。
可惜的是。
落花有情,流水无意。
暮色下,望着远处的耸立的大慈恩寺,金灿灿的金顶上有着鸟儿飞旋,周元提了一下眼镜,他说道:“白兄有济世安民之才,我本想喜结良缘,现在既然白兄不愿,那也就作罢。这件事也不必再与他人说。”
济世安民,李世民的名就取自这句话。
大慈恩寺,是唐高宗李治为了纪念长孙皇后特意修的。
窥一管而知全豹。
闻言,白贵也明悟了周元的意思,这件事是他擅自做主,想要履行那日的玩笑话,所以才在今日有了这些举动……
不经意间,化尴尬于无形,借典故喻今。
长孙兄妹在长孙晟死后,被同父异母的哥哥赶出家门,流落到舅舅高士廉家中生存。而长孙无忌自幼就和李世民交好,李世民又仪表堂堂、谈吐不凡,所以高士廉和长孙无忌撮合,让十三岁的长孙无垢嫁入到了唐国公府,促成这千古良缘。
大慈恩寺,指的是长孙皇后,而济世安民,是指的李世民。
白贵和周元互相作揖告别,就各自牵着马儿离开了原地。这也是件很小的事情,影响不到两人之间的情义,只不过也没有了亲上加亲的可能。
也不可避免的,有些陌路。
……
翌日。
师范学堂,时务斋,日文速成班。
藤野八平治教导日文也有了一段年头,尽管日文讲义还在白贵手上,但教授学生起来,也是侃侃而谈,期间教授日文的时候,也掺杂着一些东瀛的风俗。
这些,在到东瀛留学的时候,也是有着用处的。
入乡随其俗,如果违背了风俗,后果可能不会怎么好,尤其是这个年代,留洋的人也得小心翼翼,因为本国的地位是不怎么高的。
“白桑,我刚来讲的或许有些精深,你有什么不懂的,可以问我!”
下课后,藤野八平治来到白贵的桌前,询问道。
对于白贵这个后进生,他也是想着力所能及的帮助,尽管有着一些利益的驱动,但也有着真诚的意味。
“是的,藤野先生,我对……还有一些不太明白。”
在求学方面,白贵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都说不耻下问,现在更是老师教授学生,他问起问题更是从容不迫。
有着后世的日文教材,再和这世的比对,他对日文已经粗粗掌握了一些。
算是有了一定的底子。
很快,两三刻时间,就这样匆匆而逝。
“多谢藤野先生的教导。”
白贵照例对藤野先生表示了感谢。
“不必!白桑,你真是我见我最聪明的学生……”藤野八平治也赞叹起白贵的聪颖,他来师范学堂也有一段时间了,几年教授的学生也有上百人,但这些学生就属白贵学习日文最快。
隔日。
白贵就以藤野八平治对他的补习表示了感谢,并送他一盒点心,藤野八平治也是十分高兴,他人在异乡,虽然教授日文速成班的学生,但大多数学生对待他也只是表面的敷衍,因为他们是在学习一门语言,并不是从他这里学多么高深精奥的东西,不至于轻蔑,但也不算多么尊重。
“这是我自己做的仙贝,就送给白桑品尝。”
藤野八平治双手捧着一盒仙贝,即米饼,深深一揖,递给白贵。
东瀛人也是“知恩图报”的,有小礼而无大义,见到友人赠送礼品,也会立即选择回赠。
“多谢藤野先生。”
在这一来二去之间,两人之间也是熟络不少,在交谈中,先是以中文交谈,后来就逐渐转为日文,白贵的日文水准也就在不知不觉中突飞猛进。
他也并非是特意和藤野八平治交朋友,而是借他学习日文。怀有的功利心很强,只不过藤野八平治没有发现罢了……
62、府衙
后世常见一些学生借着机会和洋人交朋友,或者充当笔友之类,基本上都是想借此学习外文,等到有所成就的时候,就一脚踹开……
这种套路,如今在儒学未废的年代,不可能有。
“白桑日文学的不错,再有一两月之功,就能不亚于东瀛人了,我会向学堂申请,看能不能将公费留洋的名额扩充……”
一日午后,正在饭堂用膳,藤野八平治如是说道。
白贵表示了感谢。
“我是有一个弟弟的,叫严九郎,他在仙台教医学,是任解剖学的讲师,如今也不知道怎么样了,他曾经考入东大,是我们家族的骄傲,可惜……”
藤野八平治叹了一口气,他说道:“白桑的人品我是信的,如果白桑能够留日,我希望你能去往我的故乡,帮我寄上一封家书。我的家,在京都府旁的福井县……”
“以前也有给过家里汇款,可是不知道怎么了,家里许久没有回信,可我又离不开这里。”
他咳嗽了几声,絮絮叨叨的说着。
这时候,车马慢。
秦省的第一条铁路,那还要到民国二十三年才会修建。因此从省城去东瀛,来往的时间花费是很惊人的。
“如果我留日的话,是会去福井县的……”
白贵犹豫了一下,选择答应了下来。藤野八平治之所以愿意给他申请公费留日的名额,恐怕也是这段时间他对藤野先生的尊敬,让藤野八平治觉得他这个人不错,会答应一些事情。
如果是其他日语速成班的学员,可能就会忽视。
“那多谢白桑了。”
藤野八平治看向窗外的樱花树,种着两行,很齐整,是古树,有着几百年的历史了。这时是四月上旬,樱花到了花季,粉白色的细小花瓣有如朦胧细雨淅淅沥沥撒在过往的道旁,渗进石板的缝隙,化作春泥,清淡的花香泌人心脾。
樱花中最早是在秦汉宫苑中种植的,在大业三年,遣隋使小野妹子将樱花从长安带去了东瀛。时至今日,在长安仍有不少地方栽种着樱花树。
拜别藤野八平治,这日他请了半天假。
师范学堂的时务斋不仅开设日文速成班,还有一些天文、地理、水利、格致等班课,只不过除了一些必须的科目之外,其他的科目可以选择选修,学不学在于自己。
白贵进入时务斋之后,也挑选了几门感兴趣的实学课程学习,日有精进。
他回到宿舍,将夹在书册的信件取了出来,崭新如故。
这正是朱先生临别给他写的一封信件。
“店家,你这里可有腕表……”
走出师范学堂,他来到了一家装潢精良的西货铺,也是临近书院门,是附近较为高档的场所,有不少家资阔绰的富贵人家来往,也能看到一些金发碧眼的西洋人走进走出。
走进去,金碧辉煌,颇有英伦建筑风格。
“这位先生,你要买点什么。”
对待不同的客人,有不同招待的店员,瞧见白贵是一个华人,且是少年,也就由华人来招待。招待的是一个中年男子,将大辫子藏在了帽子下面,有些滑稽。
“有没有表!”
“是腕表!”
他沉吟一会,斟酌自己的用词。
张将军是从东瀛振武学校毕业的学生,是一个军人,送什么礼物最好,腕表就是首选。不管是打仗,还是训练,一件准时的表,都是必不可少的。
虽然他也能从镜中兑换出精密的腕表,可这个时候,哪怕只是后世普通中档的腕表,也比此时的腕表要精密许多,毕竟钢产业发展也是不同,工艺水平也有百年的精进……
说不清楚来历。
“我们这里有江诗丹顿,它可是拿破仑皇帝佩戴过的品牌,是三百银元……”
侍郎正在说着。
不久就被白贵打断,他觉得这价格太贵,不是他应该送的东西,于是说道:“算了,拿一支钢笔,好的钢笔。”
他想了想,腕表虽然贵重,可他现在只是借着朱先生和张将军的交情,请他教习日文,送太贵重的礼物也不太好,一件腕表,稍好一些,就要上百枚大洋。钢笔最好,钢笔不便宜,这时候至少五枚大洋出头才能买一件上好的钢笔,而且送笔也符合他的身份。
读书人,又是拥抱新学的读书人。
送钢笔,最是适合。
他先前只考虑了张将军的身份,却有些忽视了自己的身份。
“好哩!先生!”
侍郎笑了笑,也不恼怒,虽然心中有些失望,要是这少年买上一件腕表,那么他的提成可有不少。至于能否买起腕表,仅看来人的气质,就能看出,是个身家不差的。这论眼力劲,可不仅仅看来人的穿着,那样,就是打了眼,瞎了。
腹有诗书气自华!
再说,这大清国,谁敢在洋人开设的店铺上闹事?
“这支钢笔是阿妹肯国的派克笔,八枚银元!”侍郎从货架上,抽出一支名贵木盒,里面是用丝绸衬着,是一支制造精良的钢笔。
“不错!派克钢笔,鼎鼎大名!”
白贵挑了挑眉,说道。
这支派克钢笔通体黑色,在笔帽和笔端处则是黄铜,简约、大气。
他付了钱,没有讲价,就拿走了钢笔。
省城府衙也是在南门一侧,距离师范学堂并不远。不过白贵念在自己日文尚未精熟,就去打扰张将军,难免有些不美,所以推迟了十几天,这才过来拜访。
他到了府衙,就被衙役引到了一旁的耳房。
“你先在这等一会,张缮写一会就过来。”衙役很是客气,他可是只知道张将军是从东瀛留学归来的,虽然现在只是衙署的缮写,可这官职就和三国演义的主簿一样,位卑权重,只需要适当的机会,放下去,就是大官。
能和张将军有交情的,绝不是他能惹的。
这些读书人,一个串着一个,看着形单影只,可身后都是人脉。
“这是一些点心,你可以先吃。”
衙役拿了盘点心送到了等候的白贵桌前,讨好道。
63、心机
摆放的点心是核桃酥,里面应该是夹杂着枣泥,配着茶水吃,会很润口舒服,衙门的人也挺会享受的。在桌上,还有一些线装书籍,报纸等杂物,供人翻阅。
等了约一刻钟,方才听到外边走廊传来脚步声。一名穿着长袍的青年男子踱步而来,很正常的秦省人长相,放在大街上,也没有什么出奇的色彩。他整个人的精神很昂扬,迈步也似乎没有顾忌什么规矩,和大多数人不同,应该是留洋的缘故,弃了一些东西。
这些倒显得他眉目很硬朗,像是刀劈斧砍一样。
一眼望去,就能知道是个军校生,与他人的气度是不一样的。
白贵听到脚步声,也起身上前迎候。
接近了后,他看得更清楚了些,是张将军剪去了辫子,在额前还有些许毛发,很干练的造型,连带着整个人都与众不同了起来。
是的,剪了辫子。
这些留洋的学生大多数都会剪去辫子,回国后,也不会有人质问他们这些行径,仿佛就像是默许了这种事情。
同时甲午战败之后,为了训练方便,新军一般都会剪去辫子。
“先……”白贵正打算叫一声先生,他觉得这用词是有些不恰当的,侍郎招呼顾客用的先生有些卑微,学生尊称老师先生带着景仰,他现在称呼张将军为先生,不太合适,还不是老师呢。
没有确定师生关系。
他换了一种说法,一种新颖的说法。
“张前辈,我是朱先生的学生,因要参加府试,府试新增了翻译学科,所以朱先生写了信件,让我过来向您请教日文……”
白贵抢先说道。
他这话暗藏了一点小心思,他也是即将有资格公费留日的学生了,这句前辈的称呼再合适不过,如果张将军询问,他就可再和盘托出。
前辈,在这个时候说,于他的身份说,也是适合的。张将军也是秀才出身,同在科举一道追求过,他自称为后辈、晚辈,都是理所应当。
“是梦周兄的得意门生啊!”
张将军紧绷的脸色舒缓了一些,他坐在椅子上,打开白贵递给他的信件,在看到信件封面上的署名时他就已经信了个大半了,这年头书法也难以作伪,故友一看,就能知道真假。
将信件内容匆匆浏览一番,他笑了笑,看着白贵的目光也不是冷淡,而是像看待自家子侄后辈的目光了……
“我日文尚可,你每三日下午来一次,我可以指点你一些。”
张将军说道。
对于朱先生的请求,他也不以为怪。虽然已经推荐后辈进入了日文速成班,可对于从无到有,如何学习日文,还是他们这些留日生最有发言权。
有合适的老师给予指点,不知道可以省下多少苦工。
确定了师徒名分。
白贵也趁机将自己准备好的派克钢笔作为拜师礼物送给了张将军。
“不错,这上面刻着一行英文,是阿妹肯国的钢笔,你算是用心了。”
本来张将军还以为白贵是传统的儒生,纵使有些新意,可也高不上哪去,他虽然不至于心生鄙视,有高高在上的姿态,但终究还是有一些陌路。
可看到这派克钢笔之后,他好好打量了一眼白贵,心中的第一印象就被推翻了。而且这派克钢笔拿在手上,精致美观,心里也挺舒服的。
五枚大洋,对他来说,不算多,也算不少了。
留日耗资颇多,虽然是公费留日,又是振武学校的军校生,有津贴,但靠着那么一点补助,生活也是极为拮据。回国后,作为缮写,俸禄是不怎么高的。
“先生,这是我对日文的一些疑惑之处……”
白贵哪里不知道就坡上驴,打蛇随棍上的道理,他直接趁着这个机会请教了起来,摊开讲义,将一个个不太“清楚”的地方请张将军指教。
这些问题都是他提前整理好的。
请别人教导学问这种事情,必须自己事先做好准备,不然等待别人教导的时候,自己再慢慢翻书寻找,教导的人哪怕关系再亲近,也会心生不耐,这是拿别人的时间不当事。
另外关系这种东西,就是你来我往,熟络之后才能有的。
借钱再按时还钱的朋友,绝对比平日里客气的朋友要关系铁的多。
如果按照心理学说,这就是沉没成本多了,内心也会有相应的暗示,让自己再与其交往下去,以期得到更多的回报……
教导学生也是这样。
但也不能太过笨拙,警醒的人就会立刻止损。
“孺子可教也,你听我的发音,这个字是这样……”
看到白贵学习速度飞起,张将军诧异了一会,也就继续教了下去。毕竟任谁见到聪明又懂得礼貌、上进的学生,都会乐心教导的。
不多时,张将军也讲的乏了,“今天就到此为止吧,三日后你再来。也是今天这个时间。”
说着他就出了耳房,虽然缮写这个职务也只是过度官职,但每日的任务也是不少,这也是个观察期,必须每日尽心尽职,如此才能外放个好的官职。
但等张将军走后,白贵没有立刻着急走,而是寻了衙役,借了些纸张,在耳房将刚才张将军讲的一字一句,摘取精要之处写了下来。
这一天的习惯,不会有人注意到。
可每次如此,传到人耳,可不是多难的事情。
得到了张将军的允诺教习日文,白贵也就定下了每三日就去省城府衙学习日文。在这期间,得益于藤野八平治的教导,张将军也夸赞了他的口音,振武学校是东京开设的,东京的口音是关东腔,而这时候东瀛去古未远,江户时代的影子还影响着东瀛,京都腔可是京畿方言,比关东腔要上等一些。
时务斋每日的课程紧凑,但也极为实用。
但白贵还是没有放下四书五经的学习,儒家的学问是需要辩证去看的,将它看做是处世之道,那世间比它高明的不多,而且他还要准备科举考试,府试和院试虽然儒学的知识比重有所下降,但仍然不少。
时间也就在这不断学习中,缓慢流逝。
而值得一提的是,他们在省城开办的葫芦鸡店也取得了大卖,供不应求,每日都有提前早早订购的食客,在省城十分火爆,日进斗金……
64、府试
葫芦鸡的售卖,白贵还是很上心的。
这不仅影响着他的声名,也能“洗干净”身上来路不明的钱财。另外这也是他回报乡梓的方法,他这一路读书,用的族产也是不少。
在南门附近开设的葫芦鸡店。
“现在这葫芦鸡卖的这么快,额现在寻思着,能不能把咱这店铺开大,也问过牙行的人了,盘下周围这些宅地,大概需要五百多两,还有再建三层的洋楼……”
“寻了一些人,能典一些钱,也是够了。”
白嘉轩说道。
南门这里是省城的文教重地,所以房价也比其他地方贵些。不然的话,在省城其他偏僻地方,一百两就能盘下相当的宅地。
“叔,额看这件事应该再考虑一下。”
白贵皱了皱眉,在老一辈人的观念中,攒下钱,盖一间大酒楼,是大多数做餐饮的想法,有酒楼,这就是高档。谁不想做生意做的高档些。
但他在后世,可是见过不盖酒楼,大量开设分店的成功模式。
这样本钱少,见效快。
当然盖酒楼后,也有好处。
两种模式都有可取之处,只不过白贵更倾向于沙县小吃这种经营模式,这种经营模式对他的好处更多,可以大量让同乡开设分店,有益于传播他的名声,也能让同乡赚到更多的钱。
而开设大酒楼,就是让他家、白家、鹿家把最多的钱赚了。白鹿村的人,还是受困于土地,走不出去。
不过这种想法他没有直说。
“叔,照额看,咱卖的葫芦鸡能取得成功,依靠的是这白雉鸡的祥瑞名气,要是开酒楼,至少要有几十种菜,还要请其他厨师,与其这样,还不如开分店,咱村这么多勺勺客,哪家不会做饭……”
“只主卖葫芦鸡,这样也稳妥些,不容易赔本。”
白贵建议道。
开设小店模式,只需要主打几种菜甚至只有一种菜,就能卖好。
“行!你见识高,那咱就听你的,借钱给乡亲开分店。”
白嘉轩几人也在徘徊犹豫的当头,不知道该选择哪种模式,开大酒楼这是无数前人验证的法子,而且说出去也有面子,但是开大酒楼也不是容易的事情。
说是勺勺客,这些人做的饭菜好吃是好吃,但还比不上专业的酒楼厨子。
开了酒楼,谁知道能不能将本钱赚回来。
而开专卖葫芦鸡的小店,按照葫芦鸡这火爆程度,应该是稳赚不赔的生意。
比起开设酒楼,小店模式反倒更为保守稳妥些。
“叔,照额说,这借钱给乡亲开分店,借出去的钱利息绝对要比外面的低,还有咱也要弄个葫芦鸡的统一标准,等乡亲学完后,再出去卖,不然就是砸了咱们的招牌!”
白贵接下来将一些后世快餐店的经验告诉了几人,装修不一定要精修,却可以大气、上档次,定价也不能太高,能让一些平民攒几天钱就能吃一顿,但定价也不能太低,太低的话顾客良莠不齐,增加管理成本,同时利润太薄,做到定向筛选顾客,细致化分。
“这读了书的人就是不一样!”
“额听说师范学堂里面也有洋人教东西,贵哥儿这入了师范学堂之后,说话有理有据,不一样了……”
白嘉轩几人也是叹服。
白贵说的条理分明,句句有理,也不难听懂。他们也是乡下的财东家,够不上诗书传家,却也是读过几本书的人,听懂这些道理不是什么难题。
很快,得到白贵秘传的经验,白嘉轩回村开始组织乡亲传播开店的经验,没过十几天,就在省城新开了三四家分店。
店面小,租金便宜,味道好,价格合适,白雉鸡做成的葫芦鸡热度不减。
白鹿村的勺勺客也很快借着自己走南闯北的经验,将这些葫芦鸡分店开到了秦省各地。
……
定下葫芦鸡大致的发展路线,下面日子,就是白贵在师范学堂、府衙来回跑了。
而时间也到了府试即将来临的日子。
四月十九日凌晨。
府试。
白贵一早在宿舍起来,提好已经准备好的考篮。在师范学堂读书的好处,就是在于他距离府试考试的考场也不远,府试实际上也是在省城府衙附近。
“白兄这是去考试了?”
看着白贵即将赴考,同寝的两人也有些羡慕,他们此次在学堂的考试中,可是位列中下等名次,是没有资格前往府试就考的。
虽然他们也已经确定了留日的名额,但不是公费留日,而是私费,这比较之间的差距可就大了。
取个功名,前去留学也是有一定好处的,至少享受的津贴就比常人高些。
“是的,明达兄,怀先兄。”
白贵熟络的对两人打着招呼,他打交道的本事可是远超同龄人,短短一月的功夫,虽然三人之间没有成为知己至交,但也算是好友了。
除了刘明达,另一人的姓名他也知道了,是吴怀先,是秦省女首富周莹的养子。刘明达和吴怀先两人的家中有生意关系,所以住在一起,联络感情。
葫芦鸡的生意,两人也对其多有照顾。家中的商铺也是经常订购,并且推荐给了学堂的同窗,订单络绎不绝。
这也是做生意的常态了。
价格优势不一定是采购的标准,人脉关系才是。
等走到府衙门口,就已经有不少马车、驴车堵在了过往的街道,考生从四处汇聚而来,逐渐拥挤。
一盏盏灯笼照亮。
“咸柠县学的考生到了吗?到了的话,朝这边走!”
有人大着嗓门喊道。
“长安县学的?来了没有。”
“户县县学的,有没有,赶紧过来,就差你们了。”
吵嚷声不断。
府试是京兆府下辖各县通过县试的考生,还有一些高等学堂、书院的优等学生一同参考,所以在府衙门前就开始分批进入。
白贵正打算朝着滋水县的队伍中走去。
他是中途入了师范学堂的,在师范学堂那里没名额,再说他是滋水县县试案首,不可能缺席。
衙役望见了他。
白贵在府衙可是三日一小跑,也十分会做人,来时也会给衙役们带些吃食,一来二去,相互之间都认识。
“张缮写已经吩咐好了,让我照顾你一点。尹府尊说过了,提坐堂号在别处等候开考,请少爷随我到这里来……”
提着高脚灯笼的衙役十分热情道。
65、策试试题
随着衙役走到考场的另外一角,这里已经有不少的考生在候着了,都是各县的县试的前十名,也乌泱泱的占了一片。
但是相较于其他的地界,此处略显空阔。虽然都是应考的考生,但还未开考,地位待遇就已经有了差别。
“这是白雉祥瑞?”
“快沾沾喜气……”
几名滋水县的考生见到白贵走了过来,也打趣道。
这是在取笑他因为祥瑞获得了案首。
他的试卷内容纵使不错,但文无第一,居于他后面十几名的县试考生或许不会有什么多余的想法,反正和他们没什么太大的关系。但对于同榜前十来说,他们可不会认为自己差了白贵一筹,虽不认为白贵的才学是虚的,但也认为他们自己和白贵不相上下……
原本有机会获得县案首,但因为祥瑞缘故,失之交臂,又怎么可能看白贵顺眼。
白贵走了过来,闻言,脸色微微一变,冷淡了少许,随意拱了拱手,就没有多说什么了。
反唇相讥,是他失了颜面。
反正案首身份是府试必当录取的,看他起高楼,看他宴宾客,看他楼塌了,这县前十指不定能通过府试的有几人,犯不着动怒。
再说府衙前争吵,也是违例,说不定会禁止应考。
卯时一刻,府衙的几条街道,已经陆陆续续汇聚了近一千五百多人。
清代京兆府下辖十五县、一个散州、两个厅,每个县通过县试的只有五十人,这就是接近千人了,再加上府内的一些高等学堂,应试的考生还真的是不少。
滋水县虽然是文教不盛,可省城这可是故都所在地,文教在全国也不算差了。哪怕落寞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也不是一般的城市所能比拟的。
龙门缓缓打开。
率先进场的自然是每县的县前十,这些都是提坐堂号。
虽然人数少了一些,可也足有一二百人,还需要慢慢等候排查。对待他们这些县前十,搜检的力度也是丝毫不差,十分严格。
比县试还要严厉一些。
搜子也是手段专业,待排查了十几人后,轮到一个老年儒生的时候,他打散了老年儒生的发辫,待看到里面夹杂着一叠细密小抄时,脸色徒然一冷,“真有你的,将发辫掏空,小抄夹杂在里面……”
“来人,将他抓了,先扔进大牢,等府尊听候发落。”
这名老年儒生涕泗横流,被人从考场拖走。
白贵瞧见了,他眼睛比一般人锐利许多,看到上面写的是英吉利文,这老年儒生应该是年纪大了,学不了西文,所以冒险入考场夹带,不然一般人也不会在这节骨眼上夹带。
很快又查抄了几名考生,大多都是年龄稍大一些的,有的将纸藏到了谷道里,被搜子往裤裆里面一扣弄,就弄了出来。
“求求你们,饶了我吧,老朽十一岁过县试,府试考来考去考了二十多回,每一次都被罢落,好不容易看到点希望,府试内容又变了……”
搜子们也不管这些老年儒生的凄凉求饶声,一个个动作麻利,一左一右将其架走,一点也不拖泥带水。
当下,就有不少后面的考生暗地里将准备好的小抄偷偷扔到地面上。
排队等候也是有次序的,滋水县在府上算不上大县,所以白贵排名靠后,等检查了七八十人之后,这才轮到他入场。
他正打算解开衣裳,将发辫松开,谁知搜子笑了笑,随意搜查几下,就让他过去了。
白贵稍稍一愣,想起刚才衙役说的张缮写让他们照顾自己,这应该就是对他的优待了,朝中有人好做官,换到地方上,也是这么一回事。
同时,他也清楚,这或许也是这些衙役知道他的真才实学,他现在日文水平不算差了,又有县案首的身份,怎么也不算有作弊的动机……
人脉是一回事,但没有匹配的实力,也不会让别人高看一眼。同样有实力,但没有人脉,这次搜检也不会就这么轻易放过。
人脉和实力,这两者是相辅相成的。
又经过廪保问人的程序,府试的廪保需要两名廪生,不过他认识的人着实不算少,廪保也是不缺,这次是王儒钦师兄和另一名师兄赶来,特意为他作保。
被衙役领到公堂上的桌案,白贵也拿上了自己的卷子,卷子上除了写明自己的座号之外,在卷首位置也盖了一个堂字的红戳。
所谓的提坐堂号,就是在府尊眼皮底子下作答。
坐在座位上,白贵偷偷打量了尹府尊一眼,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盯着堂下的考生,似乎看到白贵望向的目光,又朝着他望去,白贵立马低头,将目光放在试卷上。
他去府衙多次,可是从未见过尹府尊,这还是头一次见。
考篮中的笔墨纸砚一一摆放整齐,等候开考。
这时候只有公堂县前十的考生入座,其余的考生还在龙门处等候。随着考生依次入座完毕,带着枷号、镣铐的作弊考生也披头散发被衙役押解过来,被尹府尊狠狠训斥。
古代科举考试中,对待作弊考生,就属清代最为严苛。一是枷号,凡临场枪手、冒籍、顶替、夹带、抄袭、传递、不坐本号者立即由监考官吏带上枷锁在考棚外公示。二是革除功名,这是针对有功名的儒生。三是刑责,严重者是会充军,流放到宁古塔这种地方的……
众人吓得有如鹌鹑一样,不敢抬头多看。
紧接着,尹府尊命令衙役将这些作弊者押解到考棚附近,四处展览巡视,然后惊堂木一拍,几名官差就立刻举着牌灯走了过来。
三道策论题。
第一道:‘泰西外交政策往往借保全土地之名而收利益之实。盍缕举近百年来历史以证明其事策。’
第二道:“周礼言农政最详,诸子有农家之学。近时各国研究农务,多以人事转移气候,其要曰土地,曰资本,曰劳力,能善用此三者,实资智识。方今修明学制,列为专科,冀存要术之遗。试陈教农之策。”
第三道:“阿妹肯国禁制华工,久成苛例,今届十年期满,函宜援引公法,驳正原约,以期保护侨民策。”
66、稳重
这三道策论题一出来,白贵眼角一扫场中,发现不少考生都在暗暗叫苦,但还是有一些考生露出了自信的模样,提笔就答。
目光扫及,这些他感觉状态好的考生,有五六人都是他在师范学堂见过的同窗,想来他们也是和自己一样,是有门路,入了师范学堂读书。
另外的人,则是在其他高等学堂读书。
至于叫苦的人,自然是没有门路的,只能在乡下苦读之辈。
看似同一张考卷,可一入场,就将人分了三六九等。
这几道考题,与师范学堂前些日子考试的题目有些关联,不深,但触类旁通,多看几篇时文,估计也能大体估摸出来怎么答了。
这考题也算是合理的了,听说还有就苏伊士运河开阜等等写策问的……
“这三道策问题,前两道是不怎么难的,第一道只要多读一些外文史料,就能作答,而第二道分析农业,在时务斋的农学中就有讲过,我也特意精修过,至于第三道题……”
“记过的人考起来没有难度,但没记过的人,则任由发挥,难免落了下乘……”
白贵简单分析了三道策问题,毕竟是府试,考秀才的第二难关,不是乡试、会试、殿试这种重大考试,提不上为国排忧解难的程度,他们现在还不是童生,考过府试才算童生,没有什么资格为国建言献策,这三道策问题实际上就是考的博学和记诵能力。
当然,如果没有八股文的练习,对一些格韵手段不熟悉的话,即使能答出来三道策问题,但文章读起来干巴巴的,这样的考生,考官也不会录取。
他沉思一会,内心就有了腹稿,提笔朝着卷面写去,“西儒有言:‘两平等相遇,公法即权力,两不平等相遇,权力即公法。’吾每诵其言而悲之,公法之诚不可恃,恃公法乃适为强大者之借口也。”
他先对一道策问定了性,也就是策问这种议论文的论点。
最好的策论文就是论点阐发自先贤之口,在前世高考教育中,语文老师早就教导过了。
其实这句话的西儒观点是来源于卢梭的平等论和斯宾塞的进化论观点提炼而出的,这时学界有两种理论,就是一曰平权派,是尊奉卢梭的《民约论》,另外一曰是强权派,是斯宾塞的《进化论》。
而提炼这句话观点的人是谁呢?
是梁任公在1901年,七年前在《国家思想变迁异同论》中写道:“两平等相遇,无所谓权力,道理即权力;两不平等相遇,无所谓道理,权力即道理。”
维新变法是一场改良运动,还不至于谈虎色变,现在光绪帝和西太后都驾崩了,所以这句话写出来也无关时局之类。
再说他也将原话变了一变。
读书人的抄袭,那能叫抄袭吗?这叫借鉴梁任公的观点!
类似这种借鉴,数不胜数,大街上到处都是对卢梭和斯宾塞的理论阐述。
这句话的意思也很简单,两个平等的国家相遇,国际法就是最大的权力,但是两个不平等国家相遇,实力就是权力!
接下来对这论点的阐述:“近百年来,泰西诸国势均力敌,盖无可以瘠人以自肥者,而保全土地之名以起,猝然闻之,或有所甚不得已,甚且劳师縻饷不惜……究其实罔不以义始而以利终,彼其为人乃其自为也,外交政策之巧,有如是哉。”
泰西,泰的意思是大,是极尽的意思,所以泰西一般意思就是泛指西方国家。
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在欧罗巴上,各国势均力敌,打也打不死一个国家,但是耗费钱粮太大,所以只能让别的国家赔款,这样久而久之,就形成这样的外交政策惯例了……
这段话写完之后,就是举史料。
策问,最重要的就是旁引博证,以此阐述自己的观点是正确的。
“昔拿破仑之欲袭英也,英人以自卫故,夺丹麦之海军,又以保全西葡,驻兵干涉其内政。当时无非者,以合于公法也。及其终英遂握海上之全权而无与抗,此一事也。”
“维也纳会议,所以保全欧洲之局也。举拿破仑所破坏者,一一而建设之。名非不正也,而其既也,俄奥普遂分波兰,索逊割地于普,荷兰得莱茵河之上流,英专地中海之大势,此又一事也。”
“且夫克里米亚之役……”
很快一条条史料列举其上,论证严密。
白贵以最后一句话对这第一道策问收尾:“呜呼,保全土地者,公法之精理也,而徒为人攘利之资,以公法所不料也。”
至于举例清廷割地赔款的事情,他可不会犯忌讳。
大人们,也是要脸的。
第二条策论,是说周朝的制度,在农业经营方面说的最详细,近年来各国对农业的研究,多数人认为人为的管理是比气候更重要,要点是土地、资本、劳动力。能够正确的使用这三种资源,实在要指望知识,现在设置了新的学制,将农学列为一个独立学科,希望能保留农业研究的学术成果。请陈述农业教育的方法。
这种策问题,对于普通读书人来说,能提出什么有效的方法?
和后世答题一样,只需罗列最近的关于农业的政策,最好是再以别国的方法,建言献策一下,但这也不要多,最好提一两点就行,多的就不要提了。
写多了,难道是你以为朝中的大人们是蠢猪吗?
科举考试,虽然改八股重策问,但是和以前的惯例是一样的,重的是首场,只要首场过了,录进了团案,之后的几次考试就躺着过了。
而首场也重首题,顾名思义,就是第一道题。
罢免不罢免,就看第一道题写的怎么样。府试这近一千五百人呢,考官哪有时间和心情一个个的仔细看完,都是看一道题,有了大概的印象,就能留下。第一道题,写的差了,就直接罢卷。
后面两道题,白贵早就有了腹稿,一字字的斟酌修改过,绝对不会犯忌讳,他是案首,基本已经会决定录取,就不要犯一些小错误。
求稳最重要。
67、雄文
等白贵写到第三道题的时候,已经到了午时,尹知府一拍惊堂木,在堂下的考生就知道此时可以进行休息上茅厕了,左右的书吏也开始收卷。
收的是第一题的考卷。
这就是提坐堂号的惯例,考官可以提前阅卷。
这对有才华的考生是一件好事,意味着考官有充足的时间阅卷,写的好的,当堂就能录取,有进入下一场院试的资格。
毕竟一府的试卷委实太多了些,等下考后,考官看的有多么认真,就见仁见智了。
白贵见书吏过来,也没有推拒,就将试卷上交。
此时是当堂考试,可没有什么时间在素纸上草拟,不过他也早就默诵熟了,一字一句也写的不慌不乱,字迹清晰隽秀,张张有如电脑印刷一样。
这也是这些日子的苦工了。
他见书吏走后,也推开一旁的笔墨纸砚,从考篮中拿出锅盔吃了起来。
这时他也感慨。
锅盔实在是科举必备,烙锅盔的时候没有用什么油脂,所以吃锅盔不担心会在试卷上弄上油渍,而且这玩意也十分抗饿,刚出锅的味道也是不错,吃上一块,一天顶饱。
基本上应试的考生也大多如他一样,备的干粮也是锅盔。
公堂上,尹知府将考生的卷子摊开,带上眼镜,也细细捧着看了起来。
他的一只手拿着朱笔,见到合他心意的考卷就在上面画一个圈,遇见差不多的画一个尖,点和直画的少,还需要斟酌待定,不行的直接画叉。
他看卷看得很细,在每一段每一句话上都画上不同的标准符号。
有四个圈的,就能直接过府试。
多上两个叉的,直接罢卷。
这一阅卷,很快就看到了白贵的试卷,开篇就是:“西儒有言”,他暗自叫了一声好,既然是论证泰西的外交策略,那么用西儒的话胜过用先贤的话,在这一众考卷上,这还是唯独让他眼睛一亮的考卷,他又往下看。
“卢骚民约论他已经得三分真味了。”
尹知府微微一笑,其实做策问是和做八股差不多的,学好八股的人一般也都能写好策问,但能如白贵试卷这样写的深入浅出,在府试中没有几人。
另外这每一行,每一句话,都是写的极好,切中利害,一字不多,一字不少。读起来,朗朗上口。
“法兰西的拿破仑,有道理,有道理,英吉利就是贪鄙的商人!”
他接触的英吉利人可是不少,读得英吉利史料也是不少,这论述的也是切题,能写出这么一篇策问,可想而知,定然是腹中有真货的学子。
尹知府当即一翻卷子,将号谱对着卷子上写的座号一对,知道了姓名。
他抿了抿茶,将身旁侍候的书吏叫了过来,指着白贵的姓名,“这是何人?”
“是滋水县的案首。”
书吏一望姓名便知,立刻回道,这些都是需要提前做的功课。
尹知府询问说这是何人,可是有讲究的。
姓名尹知府不必问已经知道,相貌也可按照座号来一观,所以此话的意思是,这人的背景如何?
开科取士,可不仅仅是论才学的!
还有身份背景等等。
前明的南北榜案已经是一个血淋淋的事实了。虽然现在取士都是取自一府,但各县之中的名额多少,各个高等学堂的名额多少等等,都是值得商酌的事情。
每一个县都要雨露均沾。
既要平衡各方的势力,也要选拔出有实才的考生,不容易啊!
“仅仅是滋水县的案首……”
尹知府迟疑稍许,将试卷放到了案牍上,没有罢落,案首不会罢落,是官场的潜规则。但他也不欲名次再高些。滋水县可不像是长安、咸柠二县是附郭县,现在还是归于旧学一系,尽管这考生言之有物,但判断是旧学之士子,还是新学之士子,可不单单看写的什么,更要看他的背后是新学派,还是旧学派。
这其中的分量他必须把持好。
虽可张贴试卷,但容易惹人非议,终究是麻烦许多……
官员,是最不喜欢麻烦事的。
见到尹知府眉宇微微一皱,书吏心中一跳,他也是认识白贵的,不熟,却也打过几次交道,但张缮写的身份不容忽视啊,他连忙靠近尹知府,低声说道:“府尊,此人现在入学师范学堂已有月余。”
“师范学堂?”
尹知府又重新拿起了试卷,他是很喜欢这其中的言述的。另外师范学堂可是秦省的第一大书院,势力庞大,不少名流士绅、官员都出自师范学堂,这考生现在既然是师范学堂的,那么也就算是新学的派系,名次可以调高些。
他当即在上面画了几个红圈,示意是当堂录取了。
可还未等他放下考卷时,又见书吏右手的食指和拇指如弓箭般张合。隐有喻意。
尹知府当即心知肚明,暂时将这张考卷搁置。
“去将张缮写唤来!”
尹知府当即心中一笑,他正愁怎么和张缮写交好呢,这机会不就来了吗,书吏是他的心腹,那举动可不就合了一个张字,而能让他最近挂在心上的,就只有张缮写了。
张缮写从东瀛留学归来,又是振武学校毕业,后升入士官学校,这资历整个秦省都找不出几人。现在入府衙做缮写时间已经差不多了。
他从巡抚那得来消息,要将张缮写下放到新军督练所委员,这官职不大,但也只是过度,意思是要在军中重用了……
“府尊。”
张将军拱手行礼。
“翔初啊,你也是中过秀才的,又去东洋留过学,是中西贯通的人,你过来看看这第一场策论的策试题,这文章你看看答的怎么样?”
“我老了,耳不聪目不明,学东西慢,不知道这里面罗列的史料是真是假!”
尹知府当即把刚才的试卷朝着张将军递去,也说了理由。
是我这个做知府的是个老家伙,新学的那一套他是不精通的,所以审卷让他帮忙审。
情理之中的事情。
张将军也不疑有他,拿起试卷一观,读完之后赞道:“这是一篇好文,想不到我三秦大地,还有如此精通西史的人才,而且这文章格律严谨,不失为雄文!”
68、少年意气
泰西的史学可不容易学,列国林立,一看,就感觉一头乱麻。
张将军对泰西的史学,也只是略知一二。
但他是军校毕业。
而这些罗列的史料恰好就是欧战的一些军事分析材料,他也极为了解,回答道:“这考卷所列举的英法战争、维也纳会议、克里米亚战役,都是理论详实,不是乱言!”
尹知府抿了口茶,说道:“既然翔初这么说了,那我也就当堂考考他的才学如何,看他是真有其才,还是恰好得知,为国伦才,不能不重视!”
“府尊所言有理。”
这是按照规矩办事,张将军也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之处。
很快,按照吩咐,书吏依着座号,找到了白贵的座位号,将他请到了公堂上,当面回答尹知府的考问。
“这……”
张将军在看到白贵的时候,明显愣了一下。
有些不知所措。
这……白贵怎么上来了?
他回想刚才的字迹,似乎就是和白贵有些相像,只不过他教导的是日文,而不是中学,一般都用日文请教,所以字迹一时之间没有看出来。
“被这老家伙套了一手……”
张将军立刻也会意了,这是尹知府知道这是白贵的考卷后,故意让他上来评足论道,一旦他说这考卷好,能录取,就是相当落了“把柄”,同时尹知府也会卖给他人情。
他这时才知道,什么是宦海深沉。
尹知府立刻给他上了一课。
哪有什么举贤不避亲的事情,有的,也是以权谋私。当年张太岳担任首辅的时候,他的三个儿子,张懋修是万历八年的状元及第,张嗣修也是万历五年一甲第二名,张敬修在万历八年同时及第。后来,这就成为张居正罪状奸党的论据了。
所以官场遇见这种事情,往往都是权力交换,貌离神合。你在一方面帮我,我在另外一方面帮你,很少有张居正这样吃相难看的……
现在,尹知府给他下套,他不小心钻了进去,也只能自认倒霉。
不过区区府试,还没有到污他名声的地步。毕竟,白贵也是案首,按例是必取的。
“此子,运气好啊。”
张将军心中幽幽叹了一口气,心里也没对白贵有太多的抱怨。这是他提前吩咐府衙的人对白贵多加照顾,现在被尹知府得知,“照顾”得更厉害了,算不上是白贵的错。
同样,尹知府为了卖人情给他,也会给白贵更高的名次,甚至……案首身份!
“这位小友,你的文章颇合本官心意,我来考校你一二,看你是否真的有真才实学?”
尹知府笑眯眯的对着白贵说道。
“多谢府尊看重。”
白贵连忙对尹知府施礼,现在他还没有功名,所以尹知府叫他就是小友,如果中了功名,就是在姓后面加一个生字,这就是生员的称呼了。
他一眼就看到了在旁等候的张将军,心里顿时也了解七七八八了。
“还请府尊问话。”
他头一低,不敢多看,这是在公堂的规矩,如果有功名,倒是可以和府尊平视,现在他虽说是读书人,实际上还是一介草民。
“小友,这英吉利国现在是何人执政?”
尹知府似有所问。
白贵正准备脱口而出时,就立刻打住。现在尹知府问的是谁人执政,可没有问谁是英国的国王,同样的这是在考验英国的一些政体问题,他回答很精简:“回禀府尊,现在执政的是英吉利王爱德华七世,内阁首相为自由党的赫伯特·亨利·阿斯奎斯!”
这些是入考场必备的资料。
问题很简单。
对英吉利国的一些事情,在当下可不能不熟悉。
“不错,不愧是我大清的栋梁之材!”
尹知府赞道。
“大清的栋梁之材?”
白贵挑了挑眉,心中莫名有些压抑起来,可现在还是在清廷统治下,所以也不敢多言,只能低下头沉默不语。
尹知府也不为怪,少年吗,上来考校几场,很容易紧张的,他又开口问了几道时下的新闻,都是在报刊上有的。
又问了几道四书题,难度也不高。
得益于师范学堂订购的报纸既全又广,和他百伶百俐的天赋,问题一一回答完毕,条理清晰,十分得当。
“你可以下去了。”
尹知府挥手让白贵下去。
公堂上距离他的座位有一段距离,是视线盲区,看不到里面。不知道尹知府和张将军在里面的谈话内容和动作。
索性白贵也不管不顾了。
他判断,这应该对他来说,是一件好事。
到了府试的下半场,就是此前颁布公文的翻译题目了,是一段汉译西学典籍的文章,让翻译成任何一种外文都可。
白贵现在的日文也算是熟通了,不到一时三刻就翻译好了,一气呵成。
想也没想,他将手中的试卷一卷,拿在手上,就径直上了公堂!
这一瞬间,所有的考生都是瞠目结舌,虽说这翻译题不是多难,可也需细细推敲看语法有什么疏漏之处,可这人……用了有一刻钟吗?
竟然如此大胆,第一个交卷?
白贵深吸一口气,昂首挺胸,大步朝着公堂迈去。
他力求维稳,是试卷上的维稳,不展露锋芒,可是在行径上,此时此刻,却不容许他蛰伏了。作为县案首,若是力求精进,那必然是府试案首!
不能让张将军为难!
敦敦教诲,如在眼前。
这就是所谓的:“持如履薄冰心,行勇猛精进事!”
尹知府坐在案牍后面,他诧异的看着正拾阶而来的白贵,这少年,难道是不会翻译题,难道是他看错了眼,那也不对啊,书吏不是说他最近再向张缮写请教日文吗……
种种心思,浮现脑中。
站在案旁的书吏、衙役也有着十数人,皆是面面相觑。不过也有和白贵相熟的人,不以为怪,这少年,可是在府衙耳房一直刻苦学习过的,不至于这么快败场。
“还请府尊审阅!”
白贵在距离尹知府二十余步的距离时,停下脚步,双手举着试卷,恭恭敬敬的朝前略微躬身道。
69、天时地利人和
一石惊起千层浪!
公堂寂静无音。
尹知府负责府试这么多年,倒也不是头一次遇见提前交卷的考生,可这么拥有自信的考生他见的也不多,先前第一道策问题,已经能证明其真才实学了,但交卷快慢,这是区分天才和人才之间的区别,能交卷如此之快,定是才思敏捷之辈……
他送到嘴边的茶盏僵滞了一会,然后点了点头,示意旁边的书吏将考卷拿上来。
“这后面两道策问写的尚可,然而……”
尹知府看到考卷后,心里微微有些失望,以为白贵上前,能给他多少惊喜,但没想到,这考卷内容不能说平庸,但也无甚出奇之色,只是行文间的文采极好,能显露出扎实的中学根基。
称得上是一流,但无先前的惊艳!
不应该啊!
刚才第一道策问题,让他动容,后面两道题却有些乏善可陈……
定是有缘故的。
“你第一篇策问让本官拍案叫绝,唤你上前,现在两篇平平无奇,远不如上篇,可是江郎才尽?诗句无佳文。”
尹知府放下茶盏,询问道。
南朝江淹年轻时以诗文见称,人称江郎。后来诗文不如往昔,便被称为江郎才尽。
白贵回道:“启禀府尊,晚辈第一篇文章言泰西外交,尚敢胡言乱语,惹大人莞尔一笑,也是快事。可后面两道策问涉及本朝政事,晚辈一无涉农事,二无览群书,不知阿妹肯国法律,也不知国际公法,只能以前人文章寻章摘句,不敢擅言……”
这些事他内心早有定计。
老舍的茶馆里写的好啊,勿谈国事。
现在尽管是府试的策问题目,意在选拔人才,为国伦才,但要是真的敢议政,真的在一些政事上言之有物,难道知府、巡抚,亦或是现在的宣统皇帝,还会真的赏识吗?
恐怕未必!
锋芒太露的年轻人是要磨练磨炼的!
古往今来,为什么成名的大文豪难以做官,就是不知道写文章需要隐三分锋芒,亢龙须有悔,固然文章能引得满堂喝彩,洛阳纸贵,可于当政者,却难免不喜……
尹知府是圆滑的当政者,能以刚才的事情悄无声息给张将军下了套,怎么也不可能是以才学取士的人。
年少,家境寒微,惯会善察言观色。
这就是他在鹿家练就的本事,在百伶百俐的天赋越发厉害了!
白贵的意思很简单:第一道策问题,问的是泰西的事情,无关国事,他回答不管怎么样,也都是惹大人你一笑就行。但后面的两道策问题事关国家民计,我就不敢擅自回答了,只能从前人回答的一些文章中挑拣一些东西。
“年轻人,还是猖狂一些好,像你这么稳重的年轻人,本官是不多见了。”尹知府听后面色缓和,心里对白贵的评价徒然拔高,只不过他嘴上还是不饶,毕竟这是府试的科举考试,规矩是这么定的,让诸生议政,他可不能当面赞扬这种行径。
“府尊教训的是,所以晚辈打算去外国游历一番,增长见识。”
白贵心中一动,连忙回礼道。
这可是一个机会,虽然藤野八平治已经在为他申请扩充公费留日的名额,可仅仅靠一个日文讲师还是有些难的,如果有尹知府的许可,这件事也就不难办下来。
公费留日和自费留日可是有差别的,不仅是一些钱的事情。
“外国?”
“你这翻译题写的是日文,唔……,是打算留日了?”
尹府尊来了兴趣,他虽然看不懂这满篇的日文,但也不觉得这少年是乱写,刚才已经得知这是张将军的学生,日文绝不会差的。
“是的,晚辈准备前往东瀛留学,看一看外边。”
白贵说道。
尹知府拿起朱笔在白贵的两道策问题上分别画了四个红圈,然后颔首道:“你的文章,本官已经取了,你回家静待消息就行……”
尽管还有后续几场考试,可只要首场过了,后面几场随便考。
“晚辈谢大人!”
白贵恭敬朝前一揖,然后转头从案几上提起考篮,从公堂朝龙门走去。
而此刻,正是夕阳黄昏,日暮西山。
……
深夜,当龙门关闭,从考棚走出的考生陆陆续续散了之后。
公堂上。
尹府尊和几个教谕,以及师爷等心腹在阅卷。
“府尊,上卷总共有二十三卷,中卷有八十九卷,下卷有三百零四卷,其他考卷或是卷污、未曾避讳、讽议时政,皆被罢落……”
一个书吏指着已经放好的三大叠考卷说道。
“从高等学堂入科举考的人,难免重实学、轻经学,在行文、书法、避讳等事上落了这些旧学儒生,不过他们写的策问大多言之有物,一些儒生则写的都是圣人之言……”
说到这,尹知府也讥讽道:“他们还真的以为这是继续在考八股!孔夫子也管不到西洋、东洋喽。”
临近的书吏、教谕也是点头称是。
学海无涯,专精于中学的,难免在西学不如,专精西学的,难免在中学不如。
“这些不能兼贯中西的,我等都将之贬为下卷,而中卷则是行文有条理、所写得当,至于上卷则是在某一方面有所突出……”
书吏说道。
“将这些上卷拿给本府。”尹知府吩咐道。
他日理万机,哪里会一个个看试卷,除了提坐堂号的试卷他一个个去看之外,其余考棚的考生试卷则是由书吏、教谕挑选之后,再呈递给他。
提坐堂号不仅是一些县试前十,也有一些高等学堂的优秀学生。
“不可!太激进了,这试卷不能作为选中,今后其若为外交大使,必定会于国惹祸。”
“不可!这太平庸了。”
“不可!”
将二十三份上卷看完,罢卷了三四张考卷,尹知府这下越来越感觉今日午后那少年写的文章是多么合适,况且又有张将军的关系……
是否点为案首?
他有些摇摆不定!
就在这时,师爷小步走到尹知府身侧,轻声说道:“府尊,有家里人来了。”
家里人,指的是尹知府的私宅。虽然府衙有官邸,但难免住着不太舒服。
尹知府起身,走了一会,等回来后,在白贵的试卷下角空白处用朱笔写了一个“壹”字,点为了京兆府的案首。
“天降祥瑞,倒是有趣!”
“也是师范学堂的人……”
“天时地利人和皆有,不点你又点谁呢?”
尹知府摇了摇头,忍不住轻笑一声,喃喃自语道。
刚才离去,则是家里人说滋水县令给他送了三百两的礼钱,他前些日子刚娶了一房小妾。
70、曲江池
童生!
他也是童生了!
白贵提着考篮走在街上的时候,还有些恍惚,虽然早就知道结果,但被尹知府当堂录取的那一刻,他还是脑袋有些发昏。
求人如吞三尺剑!
靠人如靠九重天!
只有自身强大才是实打实的。
现在的童生功名,虽然只是秀才的预备役,可在地位上,已经不是普通的百姓了,尤其是他这种年轻人,在地位上就更加尊贵了……
“不知道尹知府能不能开这个口,将我的留日生名额定下来。”
被冷风一吹,白贵发热的脑袋重新恢复冷静,现在旧学科举衰落,还需要在新学上再做文章,这样才能稳住地位。
“童生……秀才留学,应该是比普通人公费留学要简单吧。”
他淡淡一笑。
虽然如今清廷鼓励实学,可在这群当官的心眼里,还是中体西用那一套,学了中学的人才能算“自家人”,而那些只学西学的人,能用,但不会大用。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有官员的地方,必会分党分派。
前明的东林党、浙党、楚党等就是大抵如此,东林党是以东林书院为划分的党派,浙党、楚党这是以地域划分的党派。那么在新学和旧学之间,必然也会有一个党派,只不过清廷被革了,导致这两党之间没有太过明显的党争……
但后来的民国,实际上也是这一种延续,有留洋派系的,留洋派系中又分留哪国的,本土派系又分哪省地域……
只不过目前在列强压迫下,争斗不明显。
然而若是落到具体的事件上,比如留洋的名额上面……,就会有所体现。
……
回到师范学堂,白贵和衣而睡,养好精神。
一日的时间,写好三篇策问和一篇翻译,还要察言观色,他的精神也是消耗极为厉害。这时,他也明白了,为什么古人慧极必伤的道理。
次日,早晨。
府试发案还要到明天,所以白贵按照约定前往酒楼,白孝文已经早到了,正在等候周元和鹿兆鹏二人,等了片刻,两人联袂而来,身后还跟着周三姑娘。
这也无甚可怪的,女学苦闷,周元也要费心科考,哪里有时间找周三姑娘,这一闲暇,距离的也不远,找他妹妹一起出玩也是情有可原的事情。
“堂倌,一人两个馍。”
这家是个泡馍馆子。
在长安城,酒楼也大多是泡馍馆子。羊肉泡馍,本来就是早食的东西。只不过到后世,早餐太过丰盛,这量大的泡馍倒是成了午食。
很快,堂倌就用提盒拿着五个大海碗上来,里面放着烙好的面饼。这面饼实际上是死面饼,半熟的。
几人又要了几碟凉菜,腐竹、嫩笋烩芹菜,还有一碟花生米。
“昨日的府试我是完了,泰西之国我尚且知道的不过英吉利国和法兰西国,哦,对了,还有德意志国,其他的几国脑子里没印象……”
白孝文大倒苦水。
谈了一会趣事,就不可避免的将话题引到了科举上面。
“其实县学是有教这些泰西之国史料的,可我进学尚短,怎么能一一记住,唉,不提也罢。”白孝文叹息一声。
“孝文说的没错,此次府学改的太激进些了,我学英吉利文时间尚且不够,又怎么能学通泰西史料……”
鹿兆鹏也说道。
周元不久后也加入了对这次府试三道策问的吐槽之中,这吐槽考试题目不算是议政,另外在座的也是乡党同乡,所以他们谈论的时候有些无所顾忌。
几人边说,边掰着面饼,将面饼掰成黄豆粒大小,以便回锅煮时入味。
“对了,白兄,你答的怎么样?”
白孝文看向白贵,也按奈不住心中的好奇,询问道。其实他一早就想问白贵答的怎么样,只不过贸然去问,就有些显得居心叵测,现在大家都在谈论科举,你不发一言,不太合适。
“这次我是提前交卷的。”
白贵沉吟了一会,对白孝文等人的回答自然不能参考在县试对那些儒生的回答,避而不答,不过一些敏感问题还是不要说出去为好,斟酌回答。
比如师范学堂最近的策问题,就有些贴合此次府试题。
但县学没有。
县学还没有那个资格接触影响到府试,或许一些家里有权势的学生能够提前接触到,但显然不是白孝文他们这样的后进生能碰到的……
此次府试,对一些高等学堂的考生便利太大了。就相当于毕业后,在本校考研,复试的时候一些题目压根就是平时期中期末的专业考题,对外校来说,极为残酷。
“什么?你是提前交卷的?”
周元等人的神色变幻了几下,他们可是清楚白贵的博闻强记,在为伴的时候也讲过一些欧罗巴的故事,现在提前交卷,肯定是已经答完,而不是交白卷。
交白卷提前的话,那就是蔑视公堂,府尊心情好,能饶一命,心情不好,打上几十板子都是轻的。
话题果然被吸引了到了别的方面。
白贵又讲了几个趣事,终于打住了几人谈论科举的心情。
或许是跟学神坐在一桌,有些自卑于谈起试卷成绩了,能坦然面对的终究是少数。
堂倌哈着腰收了海碗,不一会就喊着“借光”,提着竹编提盒再次将海碗带了上来,上面都有编号,可以知道哪个碗是自己的。
碗里已经是羊羹了。
肉烂汤浓,纯白的汤汁和馍块上撒着切成细碎的小香葱,香气扑鼻,让人忍不住胃口大开。
苏东坡有言:“陇馔有熊腊,秦烹唯羊羹。”
羊羹就是泡馍。
这片好的羊肉也是选自河滩羊,一点也不膻,暖胃充饥。
早上的羊羹是水多馍少,这叫做水围城。
喝完泡馍之后,几人也畅快躺在靠椅上,长长的哈了一口气。
今日阳光明媚,也正是春玩的佳日,所以在嚼完细碎干茶叶去除掉口腔的异味后,就一同骑马到曲江池游玩。
曲江池自古就是皇家园林,在秦代是宜春苑,在隋唐两代是芙蓉园,不知多少文人墨客在此地作赋写诗。尽管现在距离唐代已经近一千多年了,但此地仍然是不少人首先的游玩之地,景色优美。
租借一条舟船,摇曳竹篙。
行至水深处。
71、府试案首
周三姑娘长得小家碧玉,嫩白的鹅蛋脸,扎着两个螺髻,额前垂下一绺黑色油亮的发丝,瘦瘦弱弱的。穿着蓝缎镶着阔边的绸缎裤,衣襟结着桔黄色丝带,挂在削肩上,裙边和裤腿都是一色的黑色刺绣花,在小舟上,拢着袖子,露出半个皓腕来。
作为乡下富户家的闺女,虽然养尊处优,但也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
操着舟船,比几个男子也是不逊色。
他们租借这条舟船,约能站上七八个人,坐在船上,也是极为宽敞。
在舟船上,周三姑娘也明里暗里对白贵透露出了一些心意,只不过见白贵没有回复,也就不再纠缠了,落落大方。
“长安千万人,出门各有营。唯我与夫子,信马悠悠行。行到曲江头,反照草树明。南山好颜色……”
游览曲江池,又怎么可能不吟曲江诗。
这首诗是白居易的诗。
“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
又有人吟了一首杜牧的词,念诗的时候嘴里泛着苦意。
这是科举不得意的人。
曲江池有曲江宴,正是唐时进士放榜后大宴在曲江池的宴会。所以往往考完科举的士子,不管心情好的,还是心情差的,都会到曲江池走一遭,一是求个好运道,二也能游景排忧。
唐代新科进士放榜的时候是在上巳节之前,上巳节是三月三,在先秦至唐时十分兴盛,这天也是法定的休沐之日。所以皇帝经常会赐宴,一般就设在曲江池这皇家园林,久而久之,就和曲江宴联系到了一起,后来宋朝又有了琼林宴,也是和曲江宴的道理差不多,只不过琼林宴的名字沿袭了下去。
游玩曲江宴,是讨个好兆头。
不过这次的曲江之行,也彻底让周三姑娘死了心,在随后的同窗聚会中,她也到的少了些,不再是每次必到了。
次日,府试发案。
这天一大早,三名同窗寻他一同去看放榜。
和县试一样,都是人挤人,摩肩擦踵,人声鼎沸,谁也不能免俗,这成绩可是事关自己今后的前程,可不单单只是一场考试。
等白贵和三名同窗到的时候,此时榜单已经高高悬挂,上面仍然和县试一样,写的是座号,而不是姓名,亦是分为正榜和副榜,正榜为团案,副榜为有资格进行下一次考试的儒生。
团案只取五十人!
也就是说,这些从每个县里选拔的五十名儒生,经过竞争,几乎是二十比一的筛选,才能有人晋级下一场考试。
白贵也望见了滋水县那几个嘲笑他祥瑞案首的儒生,此刻正在垂头丧气的呆呆站立,显然是落榜了,不仅正榜没有录取,副榜也没有登上。
“案首……,我是案首……”
他挤了进去,望见他的座位号就在第一名,整个人一下子就感觉脑子放空了,激动的无以复加,难以保持镇定的心态,案首啊,这可是案首,必定能被取中为秀才功名。
只不过他还强咬着嘴唇,没有说出话。
不然这些嫉恨的考生还不知道怎么对他呢,谁要是在这拥挤的时候,下个暗手可就不妙了。
“完了,没有录取……”
周元三人几乎全盘覆没,只有周元一人还在副榜上,不过也是副榜上的吊车尾。
其他人心情沮丧,不过也是早有预料,也是很快收拾好心情。
只不过他们在看到白贵激动的样子,心中也是有些猜测,但不敢确定,如果只是录取,应该不会这么激动,因为县首是必中的,那么只有一种可能……
周元三人使了一个眼色,连忙把激动的白贵从人群中拖了出来。
走到一处人少的地方。
白贵也慢慢缓过神,神色兴奋的对着一处巷道的院墙狠狠拍了一下,手掌有些微疼,他看着三人说道:“我是案首,中了案首……”
从白鹿村入学到现在,他无时无刻不绷紧着神经,努力学习,如履薄冰,一刻也没有放松下来。这一次府试案首,秀才功名唾手可得,可以说他的第一个目标基本完成了……
如何能不兴奋!
如何能不高兴!
“白兄,想不到你隐瞒我们好苦啊!”周元也笑了笑,虽然心中隐隐有一些失落之情,但现在正是好友高兴的日子,他可不能扫兴。
他和白贵同过灶,可是最清楚白贵的刻苦程度。有什么可嫉妒的。白贵也是极为仗义,讲仁义,他要是发达了,也不会忘记他们这些同窗的。
“恭喜白兄得中案首!”
几人拱手祝贺。
“同喜!同喜!”
白贵也是连忙回礼,收敛了一些心情。
将第一次正试的结果放榜会后,紧接着的就是第二天的招覆试,这一次的考题就是原先科举考试的四书题和五经题,也是比较重要的一场考试。
只不过这场考试,能录入团案的考生基本也是做八股通会的,即使做的不如意,也不至于太差,更不会被罢卷。
第三次考试就有意思了,是判。
在唐时,科举考试的选试是身、言、书、判,身就是指的是身体相貌端正,言指的是语言清楚,字指的是字迹工整隽美,判,就是指的是断事能力。
古代法律是人治,即使有成文法,但也要依照世俗的道德断案定刑罚。
问的是:“耄邻盗牛,耕地复还,如何判之?”
耄,指的是已经七老八十的男子了。
一个七老八十的邻居盗走了牛,然后耕地,后来又归还了牛,这个案例怎么处罚?
律令是盗私物鞭笞五十下,可是这七老八十的人,肯定受不了。
而且又用于耕地劳作。
这道题只能回答罚耄邻粮食财物多少,是丝毫不能问罪的。问罪,就违背了世俗道德。
这道题只需要回答合理就行,并不需要你判案有多么公正、最优解就是各打五十大板。责问邻居为什么不借给耄邻牛,以至于他不得不偷盗,这是没有公德心,而对于耄邻也只能处罚一些财物了事……
三场府试就这么结束了。
出了龙门的白贵听到有人在谈论这耄邻盗牛的事情,让他诧异的是,竟然有一些人觉得这道题有些难解,是在难为他们。
他摇了摇头,也没理睬,径直走开了。
72、文化沙龙
考完府试,中了府首之后,白贵明显能感觉到师范学堂同寝的刘明达和吴怀先对他的态度比平日里热切许多。
平日里带着啥好吃的、好喝的,都紧着他那一份。
关系日益增进。
这也是正常,秦省最属省城繁华,能中府城的案首,已经几乎相当于预定了院试的案首,只要运气不太差。院试虽然说是府试的下一级晋级考试,但其他府通过府试的童生,不见得比省城落选府试的考生厉害,教育资源差距十分明显。
能在这么多考生中脱颖而出,结交……也是应有之理。
况且白贵也不是恃才傲物,不近人情之辈。
这日,吴怀先请假回来学堂之后,将一份烫金的请帖递给了白贵。
他有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这是我家最近举办的文化沙龙,我娘邀请一些秦省的名流士绅,还有贵妇小姐,还有一些洋人,比如阿妹肯国《纽约报》的记者尼克尔斯,还有英吉利国的传教士敦崇礼,哦,他即将去担任山西大学堂的堂西斋总教习等等……”
“前几年的大旱,这些洋人也是出资振款,捐了六万美元,相当于咱们的近九万两白银……”
“所以白兄无须介怀这些洋人。”
吴怀先说道,不仅洋人排华,华人也是排洋,因此一些事还是需要事先说明。
“多谢怀先兄了。”
白贵听后,道谢一番,然后收下了烫金请帖,这可是秦省女首富周莹给他的请帖,不仅是请帖,也是一份对他的看重。
经营好了,在文化沙龙遇到的一些人,就是他的人脉了。
沙龙是法语Salon的译音,原指的是法兰西国上层人物住宅的豪华会客厅。从十七世纪开始,巴黎的一些名人,也多是名媛贵妇,常把会客厅变成社交场所。进出者,也多是戏剧家、小说家、诗人、音乐家等等的一些文化名人,一边呷着饮料,一边欣赏音乐,考虑感兴趣的问题,逐渐风靡了欧美的各国文化界。
晚清时,文化沙龙的风俗也传到了清国。
文化沙龙的举办时间是在七天后,地点就在吴府的会客厅。
吴怀先也让他提前准备一套西服。
参加文化沙龙不一定要穿西服,但大多人都穿,你不穿,就显得另类了些。
让别人另眼相看那是不大可能的,大多数人都会认为是不尊敬主人家。大家都穿,就你不穿,这就太过标新立异了。
有实力,那叫不修边幅。
没实力,那就叫邋遢。
白贵准备从葫芦鸡店铺里支取了二十两银子,他这段时间一直在师范学堂读书、备考、送礼,换的那点钱早就花光了,不能同寝的请你吃东西你不回请,钱财花费较大,本来也想和来省城的时候一样,再去当铺换点钱花花,但想到自己也做了生意,就去取了一部分的利润。
葫芦鸡的买卖最近也是稳扎稳打起来,客流量比先前开店时有些减少,这是极为正常的事情,开店是因为有优惠活动,再加上白雉鸡的新奇,吃的人多,新奇也不能当饭吃,能稳定一半的客流量就算是成功了。
支取钱粮很容易。
在省城管理葫芦鸡生意的是鹿子霖和周元他爸周洪福,至于白嘉轩则是族长,需要统管白鹿村的村民,无暇分身,但一些大事上,也必须三人一起决定。
白贵没有赶着将他爸白友德掺和进去,他爸哪里来的那个生意头脑,只要他不倒,白家和鹿家、周家就没有敢觊觎他家股份钱财的……
他能给,也能把这收回来。
“吴家的请帖……,现在贵娃子出息了么。”鹿子霖眼眸中闪过一丝羡慕,他家最辉煌的也只是乡下财主,哪里能攀得上吴家的高枝。
周莹那可是西太后的义女,哪怕现在西太后薨了,也是朝中的一品诰命夫人!
鹿家给吴家提鞋也不配!
“给,贵娃子,这店铺本来就是你的生意,额们只不过是帮忖的……”
“瞧叔伯说的,这都是大家的族产。”
鹿子霖给钱给的很痛快,支取了五十两银子。
葫芦鸡才卖了一个多月,算上给乡亲们开店的钱财,这还没有回本呢。做餐饮的都这样,干上几个月才能回本,剩下的才是赚头……
不过五十两,对于葫芦鸡店,也是九牛一毛,算不上啥大钱,只要运作良好,这点钱也不至于导致什么不良后果。
支取了钱财,白贵去了西衣铺。
定做西服不便宜,一套中等材质的西服需要十八枚银元。
至于上等材质的西服,那就更贵了,普遍都在三十银元以上。
手工费也挺值钱的,定制一次两枚银元,也不讲价,这时候秦省穿西服的人并不多,大多数人都是一套长袍,所以西衣铺也秉持着‘十年不开张,开张吃十年’的想法,虽然这西服一般的裁缝铺也能做,但偶尔穿穿也就算了,真走到吴府,那就有些丢人了。
要是到南方,估计这定制西服的价钱就会便宜些……
“先生,我这可是特意在沪市学的手艺,就值这个价钱,不少洋人都在我这定制西服,您看这个料子,可是特意从英吉利国进口的上等纯羊毛精纺面料……”
见到眼前少年犹豫,西衣铺的裁缝慢悠悠说道。
面料不便宜,这点白贵很清楚,普通时髦的绸缎衣就得不少银子打底,更别说这西服了。他上前摸了一下,虽不清楚是不是裁缝口中说的面料,但一摸,就知道面料不错。
白贵定制了两套,便宜了一枚银元,花了三十五枚银元。
因为西衣铺生意惨淡,所以也没说紧急加工,五天后就能取用。
七天后。
三驾马车停在了师范学堂边上,没在正门停,靠在书院门巷角。
同寝的三人也谈笑着走了出来。
清一色的西服,惹得旁人侧目不已。
这时候的西服和后世的西服差别有些大,比标准规格大上一圈,看起来显得有些肥大,不像后世那么修身,不是折角裤,后来的港岛影视剧的西服就与其有些像。
73、大学堂
吴府位于省城的东面,这里是唐时的入苑坊和胜业坊,也是原来的王府密集之地,比如入苑坊就曾经有玄宗的十六位皇子居住,到了巷子口,还能依稀看到龙首原往日的残垣断壁,那是省城的北郊,原来的汉唐皇宫所在地。
虽汉唐风光不再,这里也是达官贵人所在地,官邸林立。
片刻后,就到了一高门大院。
院墙的青砖黛瓦足有两人多高,只能看到院内的梅子树。两扇如意大门,当中镶着兽首铜环,门槛很高,一尺多高,门枕处蹲着两个抱鼓石,上面精雕细琢,有着如意草、莲花、神兽纹。
上书“吴府”。
其实这是违制的,一般来说只有王公才能称府,普通官员贵族只能称为宅,第则是较高官员。不过现在也没人追究这些东西。
马夫敲了敲一旁的角门。
古代大门一般是不开的,尤其是这种官宦人家。
就有在里面准备的丫鬟应声而开,三人一起走了进去。
走进侧门,右手边便是吴府的轿厅,里面落着几个软轿,帘子都是绸的,轿厅蹲坐着几个轿夫,正在喝水饮茶,旁边的小桌还放着一些干货吃食。
从轿厅直通的是左右几间院子,都是月门,在周遭栽种一些富贵竹之类的花草。
路上不少丫鬟仆人,等他们走进,就作揖行礼,卑躬屈膝。
规矩森严!
“白兄,刘兄请!”
“这是……”
吴怀先入了自家庭院,当即就做起了主人模样,指着沿路边的一景一物,给他们讲述这些历史,不乏一些有光景的老物件,一件件都是富贵堂皇,甚至还提到了西太后赐给的一些器物,也被供奉在不同的房间中。
他的脸上无不露出傲色,只不过言语间有些谦逊。
刘明达和白贵也是随口应着,捧着场。
待穿过影壁,就走到了一处堂屋,这处与别处风景迥异,是中西合璧,四面八方都是拼花玻璃窗,在玻璃里掺杂着金丝,太阳光一照,金灿灿一片。
这就是客厅了。
门外铜钩处是大红洒花软帘,进去之后,就能看到横放的几处沙发,上面已经坐了三三两两的人,两个洋婆子,三个洋鬼子,还有几个亚洲面孔。
至于贵妇小姐,没看到一个。
毕竟文化沙龙也要避讳一些影响,影响名誉就不好了。
“这就是怀先你的同窗了,这届的府首?”
一个四五十岁的妇人走了过来,含笑的看着吴怀先和身旁的两人,对他们三人微微颔首,刘明达是她的晚辈,也早就熟悉,所以只问向了一旁的白贵。
“是的,吴夫人。”
白贵点了点头。
夫人,这个称呼可不能乱叫,这可是有严格划分的。一品、二品。三品诰命,才能称作夫人。至于正从三品,则是淑人,五品是宜人,六品是安人。
叫夫人,这是封建时代对妇女最大的荣誉。
如果不知道一些规矩,乱叫的话,也是吃罪的。
闻言,周莹脸上也露出了几分笑意,“去吧,进去玩吧。记着,怀先,不要冲撞了客人,还有多多照顾你的朋友。对了,敦崇礼教士也很欣赏你的见识,想问问你的话……”
她这后半句是对白贵说的。
进了客厅,白贵打听了一下谁是敦崇礼教士,就走了过去。
敦崇礼是英吉利人,骨子里的英吉利人,还保留着刻板的贵族教条,他的坐姿很有特性,一板一眼。但嘴巴却又叼着一个烟斗,胸前悬着一个银色十字架的吊坠。
桌沿放着礼帽。
“敦崇礼教士,很高兴见到你,不知道你想和我说一些什么话?”
白贵开门见山,问向眼前这个中年的传教士。
来西北的洋人的传教士,良莠不齐,有的是窃取文物的贩子,也有的是真的恪守教条,遇见灾情也能赈灾……,来前吴怀先也说了,近十年前的天灾,这些洋人也捐了款,应该算是品性不错。
敦崇礼教士看到白贵上前握手,然后说道:“白小友,我看过你写的泰西外交策略很震惊,想不到在秦省也有你这种博学西史的学生,我奉你们清国学部的命令,隔日就要前往太原,教授山西大学堂的堂西斋,希望你能来进读,学费方面的问题我会向校方申请减免,同时我也会为你申请留学英吉利的名额……”
这时清国三大学堂很有名,京师大学堂、山西大学堂。北洋大学堂。
除了留学之外,读完高等学堂之后,进入大学堂进修也是一条求学之路。
至于学部,就是清廷确立的中央教育机构,是和传统的六部平级的,后来学部就改为民国的教育部。
“山西大学堂,留英……”
白贵忍不住挑了挑眉,想不到敦崇礼教士想法竟然是这样,想吸引他前往山西大学堂进读,果然,好学生都是被人争抢的。
不过这诱惑的条件,他也就想了想,放弃了。
虽然说现在留学英吉利是留学的首选之地,但敦崇礼教士也只是给他开了一个空头支票。他现在留日的名额已经快确定了,留英还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教士,虽然我很乐意和你前往大学堂,但我已经决定和怀先兄、明达兄一起前往留日,英吉利距离我的国度还是太远……”
白贵摇了摇头,拒绝道。
他也说出了自己的原因,留英的话,就是距离太远,不仅耗资颇多,而且留英的话,他是华人,很容易被针对,留日的话,虽然有,却也不多。
不然的话,以吴府的家资,一等留欧,二等留美,三等留日,为什么要让吴怀先去留日,就是因为东瀛距离清国不远,也能安全些。
他这句话也耍了小聪明,是我和吴怀先、刘明达约定好了,一同留日。
“是啊,留英太远了,再说,大学堂能比师范学堂能高到哪里去……”
吴怀先也说到,他听到白贵说的话,心里也高兴。
他这话也是实话,这时大学教育起步晚,大学堂不一定比高等学堂厉害多少,所以选择读完高等学堂,再去大学堂的人,还是少数。
74、省派
“既然白小友不愿随我前往大学堂,那此事也就算了。”
敦崇礼一脸可惜之色。
他见到白贵写的那一篇策问,可是十分满意,此人对西史分析得当,如果能将其引入大学堂,对他来说也是好事一件。不过既然不愿前往,那也就算了。
只是恰好有了这个想法而已,对他的损失也没什么。
“多谢教士的看重,阿门。”
白贵心中一动,照着基督徒的模样,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然后双手合十念了一句阿门。
阿门是希伯来语,意为“真诚”,表示为“诚心所愿,心愿如此,但愿如此”。
“白小友是我教人士?”
敦崇礼有些讶然的看着白贵,脸色浮现一丝笑意,若是能将让这少年皈依教派,那么他也算不失所行了。
“不,只是我恰好知道新教的礼仪。”
白贵解释道。
如果想要在这场沙龙聚会上,能够攥取到最大利益,就要显露出自己的学识。文化沙龙最好的一点就是,在这里不讲究地位,畅所欲言。
当然,所谓的不讲究地位,也只是明面上的规则罢了。但是,比起在外界,此时的地位差别表露的更隐晦一些……
“新教?”敦崇礼教士更感兴趣了。
一般人可是很难分清这其中的差别,他们都将所有的教士归为基督。
“我恰好看过一些西学典籍,里面说了,新教是马丁·路德……”
白贵侃侃而谈,丝毫不见怯场。
等说完之后,敦崇礼教士面露赞赏,其他的几个洋婆子和洋人也是一脸诧异,在清国,能够分清楚他们是哪国人,就已经是见识不凡了,对于新教、天主教、东正教之类的划分,更是鲜有人知道。
场间,掌声雷鸣般响起。
“你朋友的见识不错……”周莹和吴怀远站在一旁,目露惊叹。
在白贵周围,已经围上了此次文化沙龙的洋人,他们被挤了出来,只能看着一个个洋人对白贵提问一些西方的故事。毕竟,在闭塞的清国能看到这么一个饱读西史的人,还是很罕见的。这就像后世一个洋人被国人不断提问一些诗词、文人典故的道理一样,猎奇罢了。
“白兄很喜欢看书,这些都是书中得来的吧……”
吴怀先说道,也确定道。
“官费省派留日的名额你既然不愿争抢,不过他的话,我也可以帮忙试试。”周莹看了一眼吴怀远,说道。
清末官费留学主要包括:省派、大学堂派、练兵处派、进士馆留学、贵胄游学、部派等。后面三个条件门槛太高,进士馆是专门为新科进士学习实学而设置,能前去留学的都是进士,贵胄游学,这就是八旗子弟了,部派则是中央各部的官派。
“普通人”能争取到的,也只有省派、大学堂派、练兵处派这三派官费留学。
只不过除了省派之外,其他两派都是大学堂和各地的练兵处才能去……
先前敦崇礼教士想让白贵去的,就是大学堂派。
而张将军这类军校生,往往都是在各地武备学堂毕业后,是以练兵处的名额前往外国公费留学的。
师范学堂留日速成班争取的,也只能是省派,不成的话,只能选择自费留日。
公费和自费,争的是一个资历。
公费回来之后,按例是经过一定的考试,就能选拔为官的。
吴怀先脸色有些微微红窘,他又不是日文速成班的一些少年天才,争夺官费留学他自己才学不够,即使有这个名额,也是遭人耻笑。
所以选择放弃争夺这个公费名额,但自费出国后,如果学习成绩好,在监督处考核之后,也能能转为公费的,因此即使省派名额少,也不必太过着急。
“那多谢娘帮白兄争夺这一个名额。”
吴怀先对周莹道谢道。
他家不缺钱,现在缺的是人脉,让他前往留日,也是这个结交人脉的想法。现在西太后薨了,宣统皇帝在位,还能记挂昔日几分恩情?
“不必道谢。”
周莹叹了口气,看着在场间谈论的少年,也生出几分奇货可居的心思。
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露西娜女士说的达芬奇佛罗伦萨画派我就不知道了,想来应该是前人没有注意到这些西洋画的区别……”
白贵对着距离他颇近的一个洋婆子道歉道。
他懂西史已经很出彩了,不必再懂西方的艺术史,要是再懂这个,他就真的有些说不清道不明了。因为西方艺术史这个时候晚清的典籍介绍的不多,可以说很罕见。
“那就可惜了,达芬奇和梵高可是我最喜欢的画家……”
露西娜叹息一声。
“好了,先生,女士们,我的才学就仅仅只有这么一点,你们再逼问我可吃不消。”
见到已经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对他产生了印象,白贵就准备脱身而出,在宴会可不能喧哗夺主,否则就是不礼貌,不识趣。
才高如王勃,即使滕王阁序震惊四座,但也被人视作愣头青。
白贵的谈吐不凡在这次文学沙龙上只是一个小插曲,很快就有一些在女学的贵女们出场,她们原来是在另一处厢房,只不过为了避嫌,所以人少的时候未出场。
钢琴声很快响起。
这是吴府自西洋高价购买的一架钢琴,估计在秦省中也是寥寥无几。
第一首曲子白贵很熟悉,是贝多芬的致爱丽丝,他前世都拿这首曲子当做闹钟来用,久而久之,就刻在了脑子里,至于接下来的曲子,听起来很熟悉,但也就不认识了。
“喏,这是尹知府家里的千金,她是川省人,跟随尹知府进入女学……”
刘明达指着弹钢琴的少女说道。
“那一位是学政家的千金,接下来你的院试可就轮到学政主持了……”
吴怀先看着白贵笑了笑,说道。
县试、府试、院试,这三道门槛过后,才能是秀才。
而县试和府试都是由当地的知县、知府主持,等到了院试,并不是巡抚主持,而是由各省的学政主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