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七章 聪明人
明净的秋阳,温柔的散落在两个相对而坐的年轻人身上。
王擒努力的维持着正襟危坐的坐姿,身躯却像是跨坐在马背上一样,不断的前倾、后仰,起起伏伏着。
就像是屁股底下长了钉子一样,总也坐不安稳。
陈胜静静的坐在他的对面。
他耷拉着眼皮,支着一条腿微微斜着身躯淡定的坐着,一根手指悠然的拨动着身前的朴素酒樽。
谁都没有说话。
但淡泊与焦灼两种截然不同的精神状态,已经在无声之中形成鲜明的对比。
仿佛一黑一白。
忽而,一只米粒大的虫蚁,飞入酒樽,一不小心落入酒液之中。
小虫蚁“嗡嗡”的奋力振翅,想要飞出酒樽。
但却只能在平静琥珀色酒液中掀起一阵阵细微的涟漪。
陈胜伸出一根手指,将小虫蚁从酒液中沾起来,轻轻的放地面上上,淡淡的笑骂道:“不自量力的小东西……”
对面的王擒闻言,身躯猛然一颤,重重的坐回了后脚跟上。
“昨夜公子政传讯李氏,言他已经率军抵达梁郡鄢县,不日便将入陈留迎击太平逆贼,请李公坐镇陈郡,待讨伐太平逆贼功成之日,他会为李氏请陈郡郡守之族!”
王擒像是霜打了的茄子一样,耷拉着头颅萎靡的说道。
陈胜一挑眼皮,虚了虚双眼说道:“原话?”
这个内容,错漏百出,怎么能打动李氏家主那样的老狐狸。
王擒摇头:“转述……李氏承诺我王家庄,只要我王家庄倾力助他李氏,事成之后,陈郡郡尉一职,将由我王家人出任,再无变更。”
陈胜拧起眉头:“他说,你们就信?”
王擒微微苦笑,“信与不信,又有何异?”
陈胜展眉,这便是了。
王家庄与他行商陈家不一样。
行商陈家有掀桌子的实力,问题只在于要不要掀,掀了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而王家庄却没这个实力,他们只能在随波逐流中,拼命的去抓取所能抓到的一切救命稻草!
不投靠李氏。
最终也逃不过被熊氏清理的命运。
投靠李氏。
或许还有一搏之力……至少,相比熊氏,李氏无论是现在还是将来,都更需要他们王家庄的武力帮衬!
至于说逃离陈郡。
对于王家庄这种依靠土地聚拢佃户维持门楣的大地主而言,要他们扔下几十代人积攒下来的偌大家业,逃往别郡重头再来,那还不如等着熊氏清扫了他们呢!
至少,熊氏就算是清扫了他们王家庄,也顶多只是拿走他们的家业,大概率不会伤他们的性命,这是世家大族之间博弈的基本规则。
陈胜起身,轻笑道:“谢擒兄为小弟解惑,今日之前,就请擒兄不要再踏出这座院子了,免得引起什么不必要的误会,伤了擒兄的性命。”
王擒此刻已然放弃所有的奢望和野心,像条咸鱼一样木然的点头:“胜弟放心,为兄惜命得很!”
陈胜点头,领着陈刀往院外行去,行至门前,他忽然又脚步一住,头也不回的说道:“擒兄,以你的聪明才智,也会甘愿被一个同父异母的废物兄长压在头顶上,呼来喝去的过一辈子吗?”
王擒闻言,刚刚放松下来的面容,骤然一僵。
……
未时。
陈守带兵入城。
在猛虎堂三百帮众里应外合,未经任何缠斗,便一举拿下了南城门,四千人马长驱直入!
陈县大骇!
……
陈胜在陈刀的护持下,大步走进南城郡兵大营。
郡兵大营,四千红衣军士卒大开武库,有秩序的相互披甲,再在胳膊上系上一条白绸,以作区别。
换上甲胄,这四千红衣军,就算是从散兵游勇,真正转变为职业军人了。
陈胜找到陈守时,身披赤红铠甲的陈守,正跨骑在一匹枣红马上,一边奔走一边催促着士卒们再麻利一些。
“阿爹!”
陈胜上前拽住枣红马的口嚼子,问道:“情况如何了?”
陈守见到陈胜亦是大喜:“正要寻你,你就来……县内残余郡兵还约有九百之数,现已退守郡衙,城外包围李家那千五郡兵,已在回县的途中,约还有两刻钟抵达县衙,县内各家各户的部曲,也都在想方设法的赶往郡衙。”
陈胜面色未变,这些都在他的预料之内。
“不能分兵去与各家各户的私兵缠斗!”
他斩钉截铁的说道:“阿爹,竖我行商陈家的走货旗,告知各家各户,这支人马乃我行商陈家的部曲!”
“再派人去请各家各户的主事之人,前来南大营议事!”
陈守面色凝重的摇头:“这节骨眼下,怕是不会有几家肯来!”
陈胜笑了笑:“就算不肯来,也不会再有几家援兵郡衙……这帮人,精着呢!”
他早就摸头了陈郡这些世家大族的性子。
若是红衣军乃是流民之军。
亦或者是他郡强豪的部曲。
那么陈郡这些世家大族,为了保护自家的利益,定然会全力助郡衙退敌。
红衣军毕竟只有四千人,还不足以吓住陈郡的这些坐地虎、地头蛇。
先前吕政召集他们迎粮时,他们就曾轻轻松松凑出了三千人马。
可只要竖起行商陈家大旗,告诉他们,这支人马乃是他行商陈家的部曲,挑明这不是外敌入侵,而只是内斗!
那么陈郡这些世家大族,出于明哲保身的心态,必然会选择隔岸观火、作壁上观!
这就与太平道作乱是一样的!
无论是大周姬姓人坐天下,还是太平道张家人坐天下!
最终不都还得依靠他们这些世家大族治理天下吗?
无论陈郡是熊氏当家做主,还是行商陈家当家做主!
这陈郡内的事务,不都还得与他们商量着来吗?
……
陈守恍然大悟,当即点头道:“老子这就派人去办!”
陈胜松开枣红马的口嚼子,大声道:“现在最要紧的,还是拿下郡衙,迟则生变!”
陈守打马继续巡营,头也不回的冲他招了招手,示意他知道了。
陈胜望着他的背影,看着他操着洪亮的大嗓门,用一句句粗俗的市井言语嬉笑怒骂的催促着那些红衣军士卒。
看着他所到之处,所有红衣军都用一种崇敬、驯服的眼神看着他。
看着他所过之处,所有红衣军都像是吃了兴奋剂一样的亢奋起来。
他就是一团浑身发光发热的火焰,快速的点燃着这三四千人。
陈胜不由的笑了笑。
作为一个家主,自家老爹或许是不够合格的!
但作为一个头领,他却是非常优秀的!
“大郎!”
已经换好一身甲胄的陈刀,拿着一身士卒甲走过来:“且先换上,免遭流矢。”
陈胜先取过兜鍪扣在脑袋上,然后在陈刀的帮助下,披上单片铜甲:“刀叔,稍后我阿爹就拜托您和诸位叔伯护持了,熊氏盘踞陈郡四五百年,定然蓄有武道高手,您觉得你们应付得过来么?”
“高手?”
陈刀笑了笑,风轻云淡的问道:“大郎几时见过庭院中养出千里马?”
陈胜一想,觉得是他说的这个道理,但还是正色道:“刀叔,不可掉以轻心!”
陈刀看了他一眼,失笑道:“小毛崽子,你刀叔我十六岁就跟着大爷进草原,身经百战才得卸甲归乡,须得你来提点我不可掉以轻心?”
陈胜呵呵一笑,也不觉得尴尬。
……
一刻钟后。
四千红衣军包围陈郡郡衙。
郡衙大门紧闭,高墙之内杂乱而沉重的脚步声阵阵。
“放箭!”
陈守跨坐在骑枣红马上,一挥长矛大喝道。
话音落下,一排排弓箭手,搭箭张弓,瞄准院墙上方,松开弓弦!
霎时间,密集的箭雨如同蝗虫过境,在空中划过一道抛物线,射入院墙之后。
但中箭的惨嚎声寥寥。
很显然,射箭是门技术活儿,而这些刚才从南大营武库之中拿起弓箭的红衣军士卒,只能将箭矢射出去。
陈守见状,也不觉得失望。
他任由这些弓箭手自由射击,再举起长矛,无声无息的朝前一挥。
立时便有七八队人马,抬着两三丈长的木梯从人群之中冲出,将木梯搭到高墙之上。
弓箭手停止射击,成群结队的悍卒,叼着刀子沿着这些木梯冲进高墙之后。
厮杀声响起。
不多时,紧闭的郡衙大门洞开。
等候在外的众多红衣军一涌而出。
……
身披士卒甲的陈胜,在以李仲为首的一百名悍卒的簇拥下,最后一波踏入郡衙。
就见到庄严、肃穆的郡衙官寺之内,到处都是尸体。
有身披赤红甲胄的郡兵的。
也有各种各样的仆役、官吏的。
一团团殷红的鲜血。
将一座座方正而雅致的亭台楼阁,涂抹得如同屠宰场一样!
战斗已经接近尾声了。
在没有任何天险可依的情况下,红衣军四千人马对阵九百郡兵,不存在任何意外情况。
陈胜站在人潮之中,垫着脚尖寻找了好一会儿,终于在找到了一个熟人……正一脸狰狞的从一座假山后,将一名郡兵拖出来乱刀砍死的陈七。
他连忙挤上前去,高声叫喊道:“七叔,我爹他们呢?”
陈七一扭头,见是陈胜,面上凶神恶煞的扭曲表情,瞬间切换成了和气亲切的笑脸:“是大郎啊……你爹他们,奔郡守衙了!”
陈胜点了点头,举步就迈向郡守衙,一步踏出之后,他又想起了什么,一把抓住身畔又无缝切换出凶神恶煞扭曲表情的陈七,说道:“七叔,仗已经打完了,不要再放纵士卒屠戮这些残兵败将了,赶紧收束士卒,预备迎战后边那千五郡兵!”
红衣军四千人,军主由陈胜担任。
但由于陈胜得总揽全局,没有那么多时间去抓红衣军练兵,军中甚至有许多士卒都不认得陈胜。
于是乎,陈胜就让常在蟠龙寨出没的陈守为校尉,总领四千人马。
陈守之下,设四位军侯,也即是二五百主。
除了李仲这个由陈胜一手提拔起来的流民标志性人物之外,另外三位军侯,皆是出自行商陈家:陈七陈蛮、刘五刘黑、赵二赵牛。
此刻陈守不在,由陈七出面来整顿这些杀红眼的士卒,恰到好处。
陈七不疑有他,当即就提起红艳艳的腰刀插入刀鞘里:“成,咱这就整军……都他娘的别杀了,整队列阵!”
周遭众多领着刀枪长矛像疯了一样四下寻找郡兵杀戮的红衣军士卒,在听到他粗狂而凶悍的呼声后,都只是略略一迟疑,就强行按下了继续杀戮的欲望,齐齐朝着朝着陈七所在的方向奔涌过来。
他们虽然还不成气候,但到底经受过月余的操练,基本的军纪概念还是有的,而不是纯粹的流民乌合之众。
陈胜放下心来,领着李仲等人匆匆往郡衙内最高的那一座官寺行去。
……
陈胜赶到郡守衙外时,就见郡守衙外的宽阔平地之上,上千红衣军士卒,正如同潮水一样强攻着郡守衙的大门。
十数道幽黑的人影,堵在大门前,像是割草一样的收割着源源不断奔涌上前的红衣军士卒,
这些黝黑人影,尽皆身披幽黑半身甲,面覆青铜恶鬼面具,手持人高的窄刃长刀,浑身上下挂满各种各样的细碎武器,一看就知道是死士、杀手一流的人物。
这地的厮杀不知已经打了多久。
那十数到黝黑人影脚下堆积的尸体,已经快到巍峨的郡守衙大门中部。
大部分都是身披赤甲的红衣军士卒。
少部分是如他们一般打扮的黑甲死士。
“阿爹、刀叔!”
陈胜行至身处众多红衣军最后方的陈守、陈刀等人身旁,轻声呼唤道。
陈守依然跨骑在枣红马上,面沉似水的注视着前方的厮杀……这并不是他非要骑在马上装逼,只因这是红衣军的第一战,他这个做主帅的,必须要时时刻刻都处在一个能被所有红衣军士卒看到的位置,以安军心。
听到陈胜的声音,陈守偏过头看了陈胜一眼,脸上的阴郁之色略微好转,“快了,莫急!”
他说道。
陈胜眺望了一眼那些黑甲死士后方的大门,摇头道:“不能再拖了……必须尽快确定,熊完在不在里边!”
红衣军推进的速度,其实已经很快了。
但是比起陈胜预料中的,还是要慢得多。
今至都还未看到熊完的影子。
虽然在动手之前,陈胜已经确认过,熊完未曾离开郡衙。
但熊氏拿郡衙当自家院子使了四五百年,预留了一两条密道也很正常吧?
在陈胜的通盘布局当中,攻打郡衙其实只是最简单的一环。
难的。
是如何在攻下郡衙之后,摆平陈郡这些大大小小的世家大族。
以及,如何迫使州府承认行商陈家对陈郡的控制权,实现家族升格!
而在做这些事之前,他必须要确定,熊完是死是活!
熊氏把持陈郡五百年,淫威深重!
在熊完活着的前提下攻略陈郡的难度,与在熊完死了的情况下攻略陈郡的难度,完全不在一个层面上!
用那个脸上有麻子的大佬的话说。
郡衙和熊完,哪个对陈胜更重要?
都不重要!
没有熊完的郡衙,对陈胜才重要!
“我来吧!”
陈刀缓缓拔出腰刀,面沉似水的说道。
陈守紧了紧手里的长矛,正要说话,就听到陈胜说道:“一起来吧!”
他缓缓将背上的锐取剑拔出,拿在手中。
第一百一十八章 瞬息万变
“喝……”
低沉而强劲的怒喝声压下纷杂的喊杀声。
陈刀自涌动的人潮之中高高跃起,手中高举的腰刀,陡然绽放出两丈长澎湃烈焰刀气,他面目赤红的奋力推动腰刀压下,仿佛轻巧的腰刀突然间重愈千钧一般。
堵在郡守衙大门前那的十数道黑甲死士见状,第一反应竟然不是趁着陈刀的刀势还未到达巅峰之时,强行打断他的刀势。
而是齐齐偏过身躯侧身而立,一人伸出一掌抵于身前一人背心,另一只手操持着长刀继续砍杀奔涌到面前的红衣军士卒。
十数人掌掌相连合为一体的瞬间,氤氲的黑雾升腾起而,为首之人双手持刀,迎着澎湃的火红刀气一刀劈出!
人高的窄刃长刀落下,虚空之中似有虎啸声响起,一道乌黑似幽泉的刀气冲天而起。
说时迟,那时快!
从陈刀跃起,至那些黑甲死士结阵反击,不过短短两三个弹指!
但陈胜的脑子跟上他们的战斗节奏之时,两道凶猛的刀气已经在人潮上空浩浩荡荡的相交。
“轰。”
一声震得连整座郡守衙都在颤抖的巨响在半空炸开,狂暴的气劲化作狂风,吹动得地面上的诸多红衣军士卒几乎站都站不稳!
刺目的光晕之中,周身兵甲破碎的陈刀,吐着血倒飞而回。
于此同时,一道乌光伴随着一声爆喝,从后方电射而至,洞穿十数个黑甲死士身前的黑雾之间,一举将其中一人凌空挑起,钉于后方大门一侧的巨大柱梁上。
一人死。
掌掌相连合为一体的十数名黑甲死士齐齐一震,紧密的阵形登时被震开。
隐藏在众多红衣军士卒中间,随着人潮正好挤到这些黑甲死士脚下高高的尸山前的陈胜,抓住机会一跃而起。
一式拔剑杀,锐取剑划过一道圆润的弧形剑光抹过两人的咽喉,荡开两把从不同角度劈向他的窄刃长刀!
一剑势尽,他落在无数红衣军士卒尸首堆积而成的尸山上,刚刚手脚并用的稳住身形,就听到数道尖锐的破空声从不同的方向齐齐劈向自己。
他正要就地一个驴打滚避开这几道袭击,双目的余光就一道人影凶猛的从右侧冲上自己面前。
“铛铛铛……”
陈胜一抬头,就见到陈守挥舞着阔刃斩马刀,招架着两把劈向自己的窄刃长刀,他梗着脖子,满头青筋的咆哮道:“砍死他们!”
肌肉喷张的魁梧身影,就像是一座遮风挡雨的大山!
“威服!”
他奋力弹起,盯着左侧一名抓着长刀正要趁着陈守招架两把长刀的档口捅进他胸膛的黑甲死士,心头咆哮了一声。
他合身将其扑倒在地,膝盖压着这名身躯僵硬的黑甲死士的胸膛,直着上身挥动锐取剑横扫,逼退了周围的几个想要扑上来解救的黑甲死士。
剑锋回转之际,狠狠的捅进身下这名黑甲死士的胸膛,奋力一搅。
殷红的血浆如同泉水般涌出,剧烈挣扎的黑甲死士身躯一僵,迅速没了气息。
他抽剑站起身来,正要回身再战,就见周围已尽是幽州军老卒与行商陈家的叔伯们。
下方,是宛如洪流一般奔涌上来的红衣军士卒。
他心下一松。
大局已定!
……
“吱呀。”
厚重而威严的郡守衙大门徐徐推开,满身血舞、披头散发的陈胜提着滴血的剑,一步入内。
就见一道身着素衣、高冠博带的消瘦老者,稳如泰山的安坐在大堂上方,面前的矮几上,摆满各种各样的古朴食鼎。
他挥动着一双精美的银箸,慢条斯理的挑动一道道美食佳肴送进口中,悠然的咀嚼。
陈胜开门进来,他连眼皮都没抬一下,看都没看陈胜一眼。
大殿内空无一人,唯有中央安置着一张破破烂烂的陈旧细致,一把油漆褪色的矮几。
矮几上摆放着三个碟子、一瓮酒。
一叠蒸饼、一叠肥肉、一叠粟米饭,一瓮黍酒。
一上一下,似是对饮。
陈胜只扫视了一眼,便回头对着身后的陈守等人说道:“阿爹,郡衙内有密道!”
陈守心领神会,转身冲身后密密麻麻的红衣军士卒们一挥手,领着他们匆匆离去。
陈胜转过身,甩了甩剑上的血渍,收回剑鞘中,再解下脖子上的汗巾,胡乱擦了擦脸上与衣甲上的血污。
而后才在一众幽州军老卒的簇拥下,大步走入堂下,安安稳稳的入座,“郡守大人,小民有礼了!”
他口中说着有礼了,身躯却安安稳稳的盘坐在席子上,纹丝未动。
堂上的消瘦老者终于撩起松弛的眼皮,居高临下的看向他:“忙活了半日,还未进膳吧?若是不嫌食物粗略,不妨先吃些……哦,老夫忘记了,你们平日里吃的就是这些糟食,又怎么会觉粗略呢?”
他像是说了一个很好笑的笑话,说到一半就“哼哼哼”的笑了起来,一口褐黄却整齐的牙齿,在明亮的灯火照耀下,仿佛从话本里走出的食人妖魔。
“其实吧!”
陈胜挑了挑嘴角,不紧不慢的笑道:“我也觉得这些食物挺糟糕的,又硬又糙,吃起来跟嚼沙子一样,不过呢,一想到外边还有许多连沙子都快吃不上的流民,我又觉得这些食物其实也挺好的,至少他还是人该吃的食物……是吧?”
“是极是极!”
堂上的消瘦老者笑得上气儿不接下气的自案头上抓起一方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绸缎手帕,轻轻拭了拭嘴角的污垢:“若无淤泥之丑恶,何彰芝兰之高洁,若无顽石之粗粝,何显美玉之华贵?”
“孤以为,甿隶之民,就该使其仰卧于淤泥之内,商贾之子,就该使其奔波于市井之中。”
“方为四时有其序,万物有其道。”
“你以为何?行商陈家子?”
他笑吟吟的看向堂下的陈胜。
陈胜想了想,说道:“我觉得吧,你说的还挺有道理……但是,该由谁来定义谁是甿隶之民、谁是商贾之子呢?总不能是你吧?你可千万别往自个儿脸上贴这个金,你不配!”
他也笑吟吟的说道。
堂上的消瘦老者蓦地睁大了双眼,愤慨道:“孤为何不配?吾乃高阳帝之苗裔,昔楚侯之四十世孙,于尔等甿隶之民、商贾之子而言,孤当如九天之日,何以不能定谁人为甿隶、谁人为商贾?”
陈胜笑呵呵的指了指自己:“你若配,我为何会在此!”
堂上消瘦老者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好几息后又轻轻的嗤笑了一声,不屑道:“时无豪杰,方使竖子成事!”
陈胜听言,很认真的点头道:“是啊,可说到底,还是你不配啊!”
消瘦老者:……
适时。
一名陈家叔伯快步入内,行至陈胜身旁,附在他耳畔低声说道:“大郎,密道找到了,直通城外,看痕迹,约已出城半个时辰。”
言下之意是追不上了……
陈胜微微皱了皱眉头。
堂上的消瘦老者见状,登时就猜到他们所言何事。
他疯癫般在堂上捶胸跌足的大笑道:“功亏一篑、功亏一篑啊,米粒之光,何足道哉?”
“是功亏一篑呢。”
陈胜慢慢起身,拔出长剑,缓步上前:“不过你们这些自以为是的世家贵族,玩来玩去也无外乎是些姻亲、旁系之类的后手,你们占着陈郡郡守之位的时候,我都不曾怕过,如今已成丧家之犬,你觉得,我会怕?”
他提前血艳艳的长剑一步一步登上台阶,“我要是你,我现在就努力祈祷,祈祷我那几个混账儿子一定不要回来寻仇,要不然,就得一家人整整齐齐了!”
他行至消瘦老者背后,慢慢扬起锐取剑。
消瘦老者努力转过身,仰起头看他,问道:“若是那日你请贼曹掾时,老夫若是不以赐婚之事相胁,而是径直应承了此事,你我两家,可还会如此?”
陈胜认真的想了想,摇头道:“大概率不会。”
若是那日这消瘦老者应了他申请贼曹掾之职,那么在先前这一轮的清洗当中,这消瘦老者大概率会将行商陈家划入郡衙阵营,不会这么早就对他行商陈家下手。
而彼时他作为既得利益者,以他求稳的性子,也就大概率会作壁上观,借着贼曹掾之职的便利继续积累实力。
即便说以后,还可能会因为某种绕不过去的利益冲突与熊氏操戈相向,也会大概率会用一种比较平和,展示肌肉、摄取利益。
消瘦老者的脸上,刚刚浮起懊悔之色,就又听到陈胜说道:“可你不会应承的,你若会应承,那你不是熊完了!”
消瘦老者一愣,而后就像是恍然大悟一般,拍着大腿大笑道:“极是极是,孤若会应承此事,孤便不再是孤,哈哈……”
“噗哧。”
锐取剑落下,狂笑声戛然而止,斗大的头颅“咚”的一声滚落到地面上,弹了几下后,顺着矮几前的台阶“咚”、“咚”、“咚”的滚落到堂下。
适时。
陈守领兵押着二人入堂内,远远的望见了堂上喷血的无头尸首,以及堂下滴溜溜滚落的人头,错愕道:“你怎么把他给杀了!”
陈胜抹了一把脸上的血迹,笑道:“不杀了,难不成留着过年吗……这二位是?”
他的话音刚落,就听到被押着的二人之一拼命的摇着长发散乱的头颅惨嚎道:“大郎,我是你刘叔啊,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
陈胜不悦的拧眉。
惨嚎的那人见状,瞬间收了惨嚎,直挺挺的弯腰道:“下官刘业,拜见公子胜!”
他被反绑着双手,没法儿作揖,只能这样行礼。
他算是看出来,行商陈家,是这崽子拿主意!
连陈守这个大傻子,都听他儿子的!
另一旁的赤甲中年汉子,梗着脖子,看也不看陈胜一眼。
陈胜定定的注视了二人几息,忽然笑道:“原来是刘郡丞刘大人啊,阿爹,你与刘大人不是多年的好友吗?怎能这般对待刘大人,还不快快为他松绑!”
陈守撇了撇嘴,随手从身旁的一名自家兄弟腰间抽出腰刀,割断了绑着刘业的麻绳。
陈胜再看向另一个身披甲胄的中年汉子,笑吟吟的说道:“至于这位,应该就是周郡尉周大人了吧,久闻不如一见,周大人果真是条铁打的汉子,嗯,我这人打小就最是崇拜好汉,最是见不得好汉受屈辱,既周大人宁可死都不肯给我行商陈家一个好脸儿,那咱们就成全周大人的一腔赤胆忠心吧……叉出去,砍了!”
“喏!”
几名陈家叔伯大声应喏,如狼似虎的扑上去,押着中年汉子就往外走。
中年汉子见陈胜的态度不似作伪,再一瞅台阶上那颗血糊糊的头颅,心头那点气节登时就消散得一干二净。
他张开嘴,想要求饶,可话到了嘴边,却又说不出口,心下一急,索性双膝一曲跪倒在地,一头重重磕在了地上。
周围的众人直接就看呆了……妙啊!
就在他跪地的瞬间。
华丽的系统面板再一次主动自陈胜眼底弹出,面板背景的山川日月图案再一次闪耀起土黄色的光芒。
但相比先前斩杀英布那一次直接令天赋升级的大动静儿,这一次的土黄色光芒来得快,就像是后劲不足一样闪耀了两三息,就熄灭了。
他再定睛一看,发现系统面板上的各项数值也都没有任何变化!
是任何变化都没有!
周章?
陈胜心下念叨着这个名字,心道不应该啊!
他方才亲手斩杀熊完,冲得就是让自己的系统再度升级的目的去的……虽然他也不记得这个熊完,在他前世的历史上有何成就,但按照时间来算,他应该是某一任楚王才对!
但事实上,斩杀熊完,并未给他的系统面板带来任何异象。
他只能归结于,“楚王熊完”与“张楚王陈胜”并不是一个时代的人。
亦或者说,熊完乃是早就该死的人。
可这个周章……
陈胜对他也没有半分印象,可看这个阵势,他应该也是曾在历史上留下过浓墨重彩一笔的人!
而且,大概率是与“张楚王陈胜”有关联的人。
因为周章这只是投降,而不是被他斩杀。
难不成……
此人也与吴广一样,乃是“张楚王陈胜”的部将之一?
陈胜想了想,觉得这个可能性极大!
毕竟,“张楚王陈胜”,乃是以陈县为都,手下招募的将领,多是陈县豪杰。
不过历史是历史。
眼下是眼下。
被历史补过很多次课的人,早就不再对自己记忆中的历史深信不疑了。
“周大人,可不要委屈了自己啊!”
陈胜收起系统面板,笑呵呵的轻声道。
还保持着以头抢地的周章瓮声瓮气的回道:“败将乃是真心归降大公子,败将不委屈!”
“很好!”
陈胜一挥手道:“阿爹,带着周大人,去收拢从李氏族地赶回来的千五郡兵,但有作乱者,杀无赦!”
陈守无语的瞅着了一眼上方挥斥方遒的陈胜,一言不发的上前一把提起还跪在地上的周章,转身就往外走。
陈胜“嘿嘿”一笑,目光看向刘业:“刘大人,我有件要事要拜托您!”
刘业闻言,慌忙作揖道:“大公子但有所命,下官无所不从!”
“很好!”
陈胜满意点头,说道:“那就行刘大人,代我走一趟李氏,请李公即刻来郡衙议事!”
高高的撅着屁股,保持作揖姿势的刘业,既不敢应声,也不敢拒绝。
那这么继续揖在原地。
陈胜微微一条眉梢,话音一沉:“怎么?刘大人刚才说的‘无所不从’,难道是骗我的吗?”
刘业慌忙回道:“回……禀大公子,非是下官推脱,只是县内乱象未平,李公恐不会以身涉险。”
他说得很委婉。
直白点说,就是:你们这些杀官造反的人在陈县,谁会蠢到送上门来给你杀啊?
“哦,刘大人多虑了!”
陈胜展眉一笑,话音一下子就轻快了许多:“你只消带着这颗勾结太平道的叛逆头颅前去,李公会来的……”
他走下台阶,弯腰捧起熊完怒目圆睁的死人头,像是移交什么珍宝一样的珍而重之的交到刘业的手中。
刘业瑟瑟发抖的捧着人头,张了好几次嘴,都没敢吐出一个“不”字儿。
他现在不担心李公来不来的问题了。
他担心自己回不回来的问题了。
带着这颗人头上门请人。
那他娘不是威胁吗?
第一百一十九章 入主陈县
陈胜坐镇郡衙。
有条不紊的调兵遣将,一一接管陈县内的粮仓、武库。
封锁各坊各市,严禁居民、流民上街,等候郡衙通告。
召集县三老,诸坊官、亭长,各衙门文武吏前往郡衙。
愿投的,就回到原本的职位上,做好他吩咐和以及分内的事。
不愿投的,就送他下去与熊完作伴,另提拔自己人代替其职。
屠刀一经举起。
就再未放下。
直杀得人头滚滚,血流成河!
运送尸体的板车,排着队一车一车的出城。
酷烈的手段,直将那些躲在暗处蠢蠢欲动的世家大族,吓得都偃旗息鼓,不敢再生别的心思!
在他们的眼里。
行商陈家已经疯了!
彻底疯了!
不但杀了熊完!
还杀了这么多支撑郡衙运转的中流砥柱!
经此一役。
莫说行商陈家不一定能稳得陈县这个盘子。
就算他行商陈家稳得住,也决计玩不转偌大的一郡衙门!
这个时候。
何必再去与他行商陈家刚正面呢?
安稳的等待他们自己垮台就好了!
那种又惊又怕可就是不服气的心态,像极了那句流传千古的名句:看他起高楼,看他宴宾客,看他楼塌了……
也是。
又有几人,能坦然的承认自己就是害怕了呢?
陈胜通过槐安堂陈家与粮商张家这两个信息渠道,对这些世家大族的心态变化洞若隔岸观火!
他对此表示极其不屑!
那些世家大族若真有几分孤勇之气,在他举兵攻打郡衙的时候,联手冲杀出来。
说不定还真能给他带来几分麻烦。
现在?
呵!
谁跳出来!
谁死!
至于郡衙……
他就更呵呵了!
看似庞大而井井有条的郡衙,在陈胜的眼里,其实就是一个臃肿、迟钝、千疮百孔的老人。
许多明明一个人就能干好的事情,非要安排好几个不同的衙门,安排数十个人一起去做这件事!
若是人多齐心协力一起把事情干好了,也就罢了!
可在这种官宦世家把持官场,形同一滩死水还自得其乐的大环境下。
许多人做一件事的结果,往往就是不做的不错,想做的怕错,敢做的被不做的拖着后腿做不成,最终大家一起摆烂!
法不责众嘛!
能进郡衙的,谁还不是个关系户咋的?
这种官吏,陈胜没一口气杀干净,都已经是极力克制自己杀心的成果了!
还敢依仗着自己那一亩三分地的本事,来他跟前装清高、装忠烈,要条件、要待遇?
他只愁杀得不够多,不够给那些有能力、想做事的人腾位置!
……
申时,陈七、李仲等人,顺利接管陈县四城门。
酉时,陈守挟周章,带回千五郡兵,回归南大营。
戌时,陈胜处理完陈县各坊市、各衙门官吏的去留问题。
至此,陈县正式易主。
姓陈!
行商陈家的陈!
……
华灯初上之时,郡守衙外的洗地工作,已经接近尾声。
郡守衙内,氤氲的檀香飘荡在两排整整齐齐的太师椅之间,空气中再也嗅不到丝毫的血腥气。
行商陈家的诸多主事之人,齐聚一堂。
陈胜没坐到台阶上的郡守软塌上。
而是搬了一把椅子,坐在台阶下正中的位置。
陈守都坐在他的左手位。
他逼着双眼,看似是在闭目养神。
可一道道不断往他脸上扫的诡异目光,却令他心头恼怒不已。
他很清楚这些混蛋在敲什么!
不就又想看他们父子上演父慈子孝的大戏么?
他才不上这个当!
哼!
陈胜也在四下打量着诸多大爷、叔伯们的脸色。
他也担心家里的叔伯们,会因为他今日的举动,会对他产生诸如不孝、功利心太强之类的不好看法。
但郡守衙上方这个位子,属实不能让他爹来坐。
这比不行商陈家家主的位子。
行商陈家家主的位子,陈守坐得住,即便偶尔有所错漏,那也都是不影响大局的小问题。
但郡守衙这个位子。
陈守玩不转,嗯,就算用上他藏起来的那一部分聪明才智,他也玩不转!
而这个位子一旦出错,事就必然小不了!
他又不可能时时刻刻跟在他爹的身后,为他爹收拾残局……
而且,这个位子还关乎他后续的一系列布局和谋划。
包括但不限于这个位子会带给他的气运点加成。
好在,陈胜左看右看,堂下的大爷叔伯们对此都是戏谑和撺掇居多。
他这才放下心来。
他要做的事情,会越来越大。
要接触的人,也会越来越多。
他很珍惜行商陈家内部这点温暖和谐的香火情。
不多时。
从城外蟠龙寨赶回来的陈三爷,终于到了。
堂内的众多叔伯纷纷起身。
陈胜迎上去,亲自扶着他老人家的手臂,请他到右上方空着座椅上入座。
陈三爷看了一眼堂内的座次变化,浑浊的双眼慢慢的眯成了一条线。
他拍着陈胜的手背,一连说了三个“好”字儿。
陈胜笑了笑,恭恭敬敬的请他老人家入座。
而后返回中间的座位上,用了一刻钟的时间,详尽的将他们今日的战绩和成果汇报了一遍。
末了,他总结道:“总的来说,从今往后,陈县已经是咱家说了算了,往后咱家的儿郎外出,不用再自报行商陈家了,往后咱们就——陈县陈家!”
陈县有很多个陈家!
各行各业、各族各堂,大大小小,轻而易举便能数出二三十家!
但从这一刻起,他们行商陈家就是陈县第一家!
不是陈县陈姓人第一家!
而是陈县所有世家大族第一家!
陈家,是陈县的陈家!
陈县,是陈家的陈县!
堂下的众人,虽然早就已经知道这个结果。
但此刻亲耳从陈胜的口中听到这句话,仍然激动得浑身颤栗,自豪得热泪盈眶!
有人一把抓住衣领塞进嘴里,死命的撕咬、死命的撕咬!
有人在揉搓自己的头发,疯狂的揉搓、抓头皮,似乎是想在自己脑袋上试试摩擦能不能起火。
还有人在拼命的拍击座椅、拍击座椅,直将座椅拍得稀巴烂、手掌鲜血淋漓,还忍不住想要拍点什么……
陈胜看着他们,张了好几次嘴都没能说出“静一静”三个字。
他第一次知道,原来人激动到一定程度,是很难喊出声的。
他求助的看向陈三爷。
却发现连陈三爷苍老的双眸中,也噙满泪花。
察觉到陈胜的目光,他勉强的笑了笑,慈祥而温和的轻声说道:“让他们高兴一会儿,高兴一会儿,咱家等这一天,等了太久了……太久太久了!”
陈胜有些懵懂。
他不太能理解,区区一个陈县第一家,为什么能让这些大爷叔伯,这般的高兴。
就像他不清楚,行商陈家四代人为了能在陈县扎稳脚跟,到底付出了多少努力、受了多少委屈……
行商陈家觉得自己是陈县的行商陈家。
可陈县却从未将行商陈家当作是自己的行商陈家……
证据?
只看行商陈家四代主母,皆是外县人便可知一二。
好半响。
大堂之内才渐渐平静下来,诸多大爷叔伯重新将目光投到陈胜身上。
陈胜很敏锐的发现,他们的目光之中,多了一种东西。
好像是坚韧。
好像是坚定。
总之就是原本轻飘飘的眼神,一下子有了内容、有了力量!
令他忽然间感觉到了几分压力。
他忍不住笑道:“大爷们、叔伯们,你们别这样看我,我还是个孩子啊……”
“哈哈哈……”
堂下的所有人齐声大笑。
“不怕,你回头给老子整俩侄孙出来,你就是个大人了!”
“胡说,两个哪够,怎么着也得十个八个,清娘还年轻,老子瞅着,她得行!”
“嗨,干啥为难清娘一人呢?以咱大郎今时今日的身份,难道还不能讨几房妻妾吗?”
“老七,认识你这么多年,就你这句话最像是人话,哥哥支持你,赶明儿你就上街去踩盘子,见着那家闺女模样周正的,就给大郎抢回来!”
“好!七哥尿性!缺人你吱声,弟弟去给帮你扛人儿!”
“滚滚滚,老子啥时候说过要去抢大闺女了……”
一帮无良的叔伯流里流气的嬉笑怒骂着,众多大爷听了,竟也无人训斥他们,反到一个个笑眯眯的捋着胡须,还有人不断点头,似乎是很赞成他们的某些说法。
大堂之内沉凝的气氛,也随之松弛下来。
陈胜也不由的松了一口气。
实在是他们先前眼神里的东西,令他莫名的感觉到害怕。
“好了好了!”
陈胜招呼他们道:“先说正事!”
众多叔伯闭上嘴,重新看向他。
陈胜竖起一根手指:“咱家目前面临的,还有一个大问题,那就是如何聚拢陈县这些世家大族!”
“这些世家大族的实力,我相信不必我说,大家伙儿都比我更清楚!”
“以前熊氏能由着他们,那是因为上边还有一个朝廷压着,不怕他们作乱。”
“咱家头顶上没有谁帮忙压阵!
“咱家只有太平逆贼挡在前边顶着朝廷!”
“所以,咱家必须趁着眼下这个谁都没办法来管陈郡的档口,打服陈郡的这些个世家大族,让他们全部听咱家的!”
“咱们让他们去干什么!”
“他们就得去干什么!”
“咱们让他们去杀谁!”
“他们就得去杀谁!”
“是必须!”
“只有他们都听话了,咱家才能安稳!”
堂下的大爷叔伯们听言,都齐齐点头,觉得陈胜说得很有道理。
嗯,无论是什么理由,只要是对付那些世家大族,他们就一定会觉得很有道理!
他们家,可是受了陈县这些世家大族两百多年的气!
“你不是派人去请李公了吗?”
陈守忽然插言道:“他没来吗?”
陈胜点头道:“您不用担心,他会来见我的!”
听着他笃定的话语,陈守挑了挑眉毛,低声道:“若是他死活不肯来,又该如何?你该知道,李氏乃郡望之家,他李斯不点头,陈郡的这些世家大族,只怕没几家肯服这个软儿!”
陈胜拉长了音调疑惑的“嗯”了一声:“您刚才说谁?李斯?”
陈守疑惑的看向他:“对啊,李氏族长啊!”
陈胜面无表情的挑了挑嘴角。
呵呵……
还真是……大惊喜呢!
“那就不等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淡淡的说道:“先前我还准备再给他李氏一点考虑的时间,既李氏族长是他的,那就不给了,阿爹,稍后您带点起两千人马,去一趟李氏族地,带李斯来见我……他若还不肯来,那就屠了李氏吧!”
此言一出,堂下所有人尽皆悚然一惊!
那可是李氏啊!
屠了?
说屠就屠?
他们自小听着郡望李氏的大名长大,对李氏的敬畏,不比对郡衙小多少。
连陈三爷都沉声道:“大郎,此事可得思虑周全了,熊氏勾结太平逆贼,咱家干了他们,勉强还说得过去,李氏……可不好收场!”
“没什么不好收场的!”
陈胜摇头道:“说不服就打、打不服就杀,没了谁陈郡的太阳第二天都会照常升起,这些个世家大族,远远没有他们自己想的那么重要,在孙儿的眼里,没了他们,陈郡的日子说不定会更好过!”
“正好,眼下的太平道作乱,不是一日两日就能平定的疥癣之疾,趁着这个档口,咱家就算是宰光了陈郡之内的所有世家大族,也还有时间整顿陈郡,向朝廷搏一个郡守之位!”
“到时候,你说他们是我陈家杀的?”
“我还说他们是太平逆贼杀的呢?”
“只要咱家实力够强,那就无人会为了死人来找咱家的麻烦!”
堂内的诸多大爷叔伯闻言,尽皆动容。
他们都觉得,陈胜说得好像很有道理。
但总感觉他这话里边,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可什么地方不对劲,又谁都说不上来。
只有陈三爷听出味儿来了。
在这崽子的心目中,似乎压根就没有什么朝廷、权贵之分。
只有力量强弱之别!
只要力量够强,任你是什么高阳帝之苗裔,还是什么千载郡望之家,他都敢伸手去掂量掂量!
他本能的觉得这种没有敬畏之心的心态不对劲、很危险,想要劝解他两句。
可目光扫过这座威严、巍峨的赤红色大堂,劝解的话他又如何都说不出口。
敬畏?
陈胜若是敬畏权贵。
只怕行商陈家的青壮们,早就被熊完打包送到周口去挖河渠了……
哪还会有今日?
陈守也觉得陈胜虽然很有道理,但就是不对劲。
可他琢磨不出来陈三爷琢磨出的这些道理,就只能盯着坐在自己对面的陈三爷,觉得以自家三叔的经历,如果真有什么不对劲,自家三叔一定能看出来。
可他看了许久,都不见自家三叔开口,心下便微微一松,点头道:“交给老子,完事儿了老子就带兵去李氏!”
没问题,那就是可以做!
陈胜笑着点了点头道。
再次出声道:“二伯,粮仓那边盘点完了么?”
陈虎应声道:“还未,不过有大数目了……粮仓库的账目上,还余三万石粮秣,但老子估摸着,也就在四五千石左右了。”
“相差这么大?”
陈胜皱了皱眉头,旋即就松开了!
没有就没有吧!
回头找各家化缘去!
他沉思了片刻后,再度开口道:“二伯,您抓紧清点,还有武库、银库,尽早给我一个准确的数字!”
陈虎毫不犹豫点头道:“交给老子!”
陈胜再度看向坐在靠近大门处的陈丘:“十三叔。”
陈丘从座椅上弹起:“哎!”
陈胜:“明日一早,派人通知各分舵,攻下各县县衙,将各县掌握在手里,等候总舵通知,若力有不逮,即刻回禀陈县总舵,我会派人支援!”
陈丘点头道:“好嘞,咱回头就安排人手,保准不出岔子……对了大郎,募兵的事,还要咱猛虎堂做吗?”
陈胜笑着摇了摇头:“既然咱红衣军的旗号都已经打出来,就不必再通过猛虎堂了……李仲!”
一条披挂整齐的大汉自左侧冲出,恭恭敬敬的单膝点地道:“标下在!”
陈胜:“募兵的事,我就交给你了……知道我为什么交给你么?”
李仲猛然抬起头,面红耳赤的大声道:“知道,将军要让他们也知道,凭什么!”
听着他的呐喊声,陈胜竟有那么一刹那的失神。
“很好!”
他低沉而有力的一句一顿道:“我记着,你也还没忘……今日之战,你们都做得很好,回去准备一下,五日之后,我会为你们授旗!”
李仲满脸狂热的看着他,仿佛是看一位行走与大地之上的神祗:“唯!”
第一百二十章 入主陈县(中)
一点昏黄的灯光。
照亮了陈家大院的伙房。
柴火燃烧发出的“噼里啪啦”声,混合着淡淡的炊烟气息,弥漫在深沉的夜色里。
一大碗热腾腾的面条下肚,陈胜满足的长长呼出一热气。
“慢些吃,锅里还有!”
赵清温柔的声音从他背后传来。
说话间,一只白生生的纤长手臂从他肩膀上伸到他的面前,收走空面碗,重新换上满满登登的一大碗鸡蛋面。
“大姐,别煮了,够吃了,晚上不能吃太多,会积食!”
陈胜头也不回的说道,手里却很诚实的拿起筷子一搅和,端起来就往嘴里扒拉。
“瞎说。”
灶台后,系着围裙拿着长筷子在大锅里搅和的赵清也是头也不回的说道:“你正是长身子骨的时候,就得多吃点!”
“好吧。”
陈胜勉为其难的应下说:“那就再下半斤吧,再多就浪费粮食了!”
“嗯呢!”
赵清高高兴兴的又抓起一把大手擀面,轻轻放入滚开的大铁锅里,滚滚热气儿笼罩着她汗津津的清秀面庞,一点也不仙气儿,一点也不美丽。
但坐在陈胜对面的陈刀,却觉得这一幕,远比陈胜高坐在庄严肃穆的郡守衙上、浑身被氤氲的檀香笼罩时,更令人心安。
陈胜见陈刀挑着面条,好半响都没动弹,忍不住问道:“刀叔,你咋不吃?胸口还疼吗?要不还是请疾医来瞧瞧吧!”
灶台后的赵清听言,也放下手里的面筷,在围裙上擦着双手走出来:“还疼吗?妾身这就去请人……”
陈刀连忙挥手制止了丢下筷子就要往外走的小夫妻,笑道:“无事无事,些许内伤而已,修养两日便利落了,不须得请疾医,便是请了也无济于事。”
白日里攻打郡守衙那一战中,他以合击技与那些黑甲死士的合击技硬撼了一招,受了些内伤。
陈胜打量着他苍白的面容,将信将疑道:“若有恙,您可别强撑着,咱家不缺那几个抓药的银钱。”
陈刀笑着摇头:“真不必,练武之人练的就是一个筋强骨健,若是这点磕磕碰碰都要请疾医,那就别练武了,早些回乡种田吧!”
陈胜见他说话时的神色不似作假,这才放下心来,重新坐回四方小矮几前,端起面条大口大口的继续往嘴里扒拉。
陈刀也挑起一箸面条送进嘴里,小心的慢慢咀嚼,一边咀嚼一边漫不经心的轻声道:“大郎,你挑几个好苗子给我吧,我给操练一彪短兵护卫。”
今日之事提点了他,随着陈家的事业越做越大,往后陈守与陈胜两人各自负责一摊子事的时间会越来越多。
而他们十五人又必须得在一起才能施展合击技,也就是护卫陈守、便护卫不了陈胜,护卫陈胜、便护卫不了陈守。
陈胜听言,不由的放下面碗,惊讶的挑眉道:“您与诸位叔伯所练合击之法,不是不能私传吗?”
陈刀笑了笑,轻声说:“以前,自是不能外传的,如今……外不外传,又有什么关系呢?”
陈胜愣了愣,旋即也笑了。
是啊!
他们虽然不是反贼。
但实质上却已与反贼无异。
哪还用得着在乎大周的规矩?
不过他还是摇头道:“刀叔,此事不必勉强,我已央七叔在郡衙内寻找白日里那些黑甲死士的合击之法,料想以七叔的能耐,明早便会有结果。”
他敬佩所有为国戍边的将士,无论大周糜烂成什么样子,都与他们这些抵御外敌的戍边将士无关。
他也尊重他们的坚持,那毕竟是他们曾为之浴血奋战的理想和荣誉。
让他们放弃这份坚持,无异于是让他们背叛自己曾经的理想和荣誉。
陈刀的眉眼之间原本也几许犹豫之色,陈胜的话反而令他下定了决心:“不妨事,反正咱家做的,也不是什么坏事……白日里那些黑甲死士所使合计之法,应是一门依靠杀人积攒死气的阴损武功,有损寿数不提,且很难广而推之。”
陈胜颇为心动,可犹豫了好一会儿,他还是摇头拒绝道:“算了刀叔,这事我的确是很心动,但如果要以您怀揣着负罪感活着为代价,来换取咱家实力增强,那我宁愿再多动点脑子!”
陈刀用力的抿了抿嘴,忽而笑道:“行吧,这事儿就听你的吧!”
“吃面吃面!”
陈胜埋头扒拉一大口,“待会我还得回郡衙等我爹……”
“慢着!”
陈刀拿起筷子按下了他的面碗:“合计技牵涉军阵密要,不能私传,但这武功,就没那么紧要了,各州各郡皆有我幽州军武功流传……咋的?瞧不上你刀叔这点微末之技?”
陈胜连忙说道:“哪能啊,那不是想着您与诸位叔伯征战了小半辈子,想着让你们多过几日安生日子么。”
陈刀用筷子指了指郡衙方向,笑吟吟的调侃道:“你管这叫安生日子……别和叔扯淡了,那个吴广的小崽子,天资不错,我瞧你也挺看重他,你要不嫌弃刀叔的武功上不了席面,将他交给刀叔操练些时日,刀叔定然还你一个拔群出萃的短兵军侯!”
军侯,就是二五百主。
短兵军侯,也就是亲兵千人队队长。
“吴广?”
陈胜沉吟了几息后,说道:“他若能得您的指点,那自然是他的前世修来的福分,不过刀叔,那个小家伙我有心大用,不能往短兵军侯的方向培养,您可否指点他一些领兵作战的本领。”
他很重视吴广。
但却一直没有太过于去干涉吴广的成长。
他只是给吴广提供了一个宽广的舞台,让他自己去吸收养分。
至于能成长到什么地步,那就得看吴广自身的天资和领悟力有多高。
他始终相信,是人才,就一定会自己野蛮的冒出头来。
而按照自己的意愿,太过刻意的去培养出来的人才,往往只是自己的翻版……而且还是弱化了无数倍的翻版!
更重要的是。
在陈胜的记忆中,他前世历史上的陈胜、吴广,虽然名气很大、地位很高,象征意义极其深远……但那二位的能力,着实不算太出众!
他不是张楚王陈胜,他也不想走张楚王陈胜的老路。
所以与张楚王陈胜有关的人,他可以养着,但却不会太过依仗。
至于到底能不能大用,他有自己的判断。
相比于那不知道存在还是不存在的天命。
陈胜更相信自己的能力与阅历!
……
一听到陈胜请求自己指点吴广领兵作战的本领,陈刀登时就明白了吴广在陈胜心目中的重要性。
他有些惊讶的看着陈胜,纳闷道:“那崽子何德何能?能得你这般看重?”
陈胜笑了笑:“就因为他是吴广。”
陈刀:???
“对了刀叔。”
陈胜叉开话题,说道:“我拟任您为陈郡兵曹掾,统辖三千郡兵,您以为何?”
“兵曹掾?”
陈刀皱了皱眉头:“现任兵曹掾不是李氏少族长李由吗?你拿了他们的兵曹掾之职,还怎么去与他们交谈?”
陈胜端起面碗,将面碗里最后的一口面扒拉进嘴脸,一边咀嚼一边说道:“我拟任李斯为郡丞,不掌武事,已经给足他李氏脸面了。”
顿了顿,他又道:“先前我曾想过,推他李氏族长出任郡守,顶在台前,由我出任郡尉,把持全郡兵马,以武力控制陈郡,暗地里发闷声大财!”
“可后来仔细想了想,咱家都已经杀了熊完、推翻了熊氏,再行此举,虽表面上也算过得去,但实质上还是脱裤子放屁,纯属多此一举!”
“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先强行以武力压服郡中诸世家大族低头,稳固了咱家对陈郡的控制权,至于后边的事,后边再想办法!”
有些话,他没说出口。
事实上,如果现阶段能稍微的压一压陈家的势头,让陈家在郡尉这个不上不下对陈家而言却刚刚好的位子上,盘桓个一年半载。
后边再往上走的时候,会轻松和顺畅许多。
那等于是陈家遵从了大周官场上的规矩,给了上边儿的大人们一个缓冲的余地。
有了这块遮羞布,再运作起来时,难度系数自然会小很多很多倍。
而现在就直接坐上郡守之位,那就等于是陈家打破了大周朝延续了四五百年的世官制!
没有既得利益者,会喜欢一个破坏规矩的后来者!
因为那会让更多的后来者,用这种破坏规矩的方式,去冲击他们既有的利益!
到那,陈家再想达到相同的目的,难度系数自然是呈几何倍数增长的!
可陈胜属实是没料到,李氏的族长竟然会是李斯!
他不知道,这个时空的李斯,能有他前世历史的那个李斯几成本事。
但哪怕只有一半,不……哪怕只有三成。
他也绝不想去尝一尝被李斯抓住机会算计一波的滋味儿……大周实行州郡制五百年,郡守的权威性根深蒂固,哪怕只有一个虚名,也大有操作空间!
而防止其他人算计自己最好的办法,一是提前整死他,二是不给他算计自己的机会和条件。
李氏不好碰。
虽然先前陈胜在郡守衙把话说得很满。
但那是为了给自家人打气,稳定军心。
事实就是,不到没办法,他不会去碰李氏!
至少不会现在去碰。
现在去碰李氏。
那就等于是逼着陈郡这些世家大族抱团跟他干!
他推翻熊氏入主郡衙,是为了将陈家推到太平道作乱的这个风口上,借助这个风口飞一波。
而不是为了让陈家陷入外有黄巾军作乱,内有陈郡世家大族扯蛋的腹背受敌之境。
若是那样,他还不如一早就带着陈家和红衣军提桶跑路呢。
再加上,他还指望着通过李氏去走一走州府的门路,让陈家名正言顺的取代熊氏。
所以,他只能在稳住李氏的情况下,尽量不给李斯捅他刀子的机会。
当然,他也还想试试,自己有没有那个王霸之气,能收复李斯……
哪怕这个李斯只有那个李斯一半的本领,那也绝对是不可多得的顶级内政人才!
有道是两害相权取其轻。
冒着被李氏算计、被陈郡诸多世家大族联手抵制,还没能达到自己的既定目标。
与冒着一口吃撑,后续可能会麻烦不断,但眼下却能利益最大化。
这二者之间,并不难选择!
当然,这也与陈胜十分信任太平道的作乱能力有关。
眼下破格出任郡守之位的陈家或许很扎眼。
但只要太平道能搅乱、摧毁大周朝的大半既有秩序。
破格的陈家,也就没那么扎眼了!
……
“是这个道理!”
陈刀点头认同了陈胜的说法:“咱家都已经把事情做到这个地步了,无论你做不做郡守,会服你的、依然会服你,不服你的、依然会不服你,既然如此,还不如先抓着郡守之位,再与这些世家大族斗法!”
“嗯,让我去带那三千郡兵,问题倒是不大……可二爷呢?你都将郡丞之位给了李氏,又将兵曹掾之职给我,总不能教二爷去做一个有名无实的郡尉吧?”
陈胜笑道:“我倒是想请他老人家去做郡尉啊,可您觉得,他去肯吗?就让他老人家继续统领红衣军吧,正好蟠龙寨那边也不能无人经营,三爷年纪大了,得省着点油,盼他老人家能再多管我们些年头。”
“至于郡尉一职,就让周章继续做着吧,反正贼曹掾、兵曹掾这两个紧要的职位,都会由咱家人去坐,再加上红衣军,陈郡明里暗里的兵马都是咱家的,他周章一个空壳郡尉,又能掀得起什么风浪呢?”
陈刀听着他的条理清晰的话语,不由的笑了,冲他挑起一根大拇指:“大郎果真是郡守之才!”
好家伙!
郡里边那些个世家大族只怕还在为了这几个位子的归属,绞尽脑汁的算计呢!
你已经安排得明明白白儿的了!
陈胜端起面前赵清刚刚送上来的面碗,大口扒拉:“时候不早,您吃完早些歇息,我还得回郡衙,我爹他们,差不多也该回来了。”
第一百二十一章 入主陈县(下)
丑时。
皎月西移、群星渐隐。
郡守衙还内灯火通明。
陈胜支着一条腿,歪坐于郡守衙上方的郡守锦塌上,白袍胜雪、铁冠幽黑,衬托着他轮廓柔和的面颊,俊美中透着刚硬、英武之气。
他手里捧着一卷帛书。
周围散落着许多的帛书与竹简。
“养剑十载,一剑开天?”
看完手中这门《大河剑歌》的概述,陈胜觉得这门剑术的剑意与自己所习七杀剑的剑意,似有相通之处。
他慎重的思量了许久,然而才珍而重之的将其展开了,认真的观摩其上记载的剑招与心法,以便自家的智障系统将其收录到系统面板上……这事儿必须得慎重了,不然收录一大堆诸如“杀生拳法”那样压根就不准备去浪费气运点提升,却整天在系统面板上闪烁“+”的武学,简直是要逼死强迫症。
这些武道秘籍,皆是陈七自郡衙之中搜出来的熊氏私货。
他正在分门别类的一一甄别,择优录入系统。
这些武学包罗极高,其中又以气海境之下的武道功法最多。
可陈胜已决意沿着行伍搏杀的武道长路,一路前行。
自是无意更换功法。
除开这些武道功法之外,就是各类兵刃技法。
陈胜从中挑选了两门剑术。
一门名曰《万千疾雨剑》,乃是一力求快的快剑路子,按照剑谱所载,练至极境,可一剑挥洒万千剑气……录入系统之后,系统显示入门级便要1200点,显然不是他现在这个层次,该接触的剑术!
一门就是他现在手中所持的这门《大河剑歌》,乃是一门以势养之术,恰巧是陈胜眼下所需的增强剑术威力之法……这门剑术虽还未录入完毕,但只看记载这门剑术的锦帛材质还要高于那门《万千疾雨剑》就可知,这门剑术的层次,应该比《万千疾雨剑》更高!
在研究《大河剑歌》的剑谱之时,陈胜心下也在忍不住感慨,世间上果真是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
就熊氏所收藏的这些武道秘籍,他熊氏若是都使明白了,又怎会有今日?
不过他转念一想,忽然又觉得这好像也不足为奇……前世网络上不也能查到大部分核物质的文献资料吗?可又有几人能搓出核电站了?
他要不是有系统相助,能仅凭陈三爷演示的三式七杀剑残招,领悟“众生平等”剑意?
这么看来,自家智障系统虽然不能直接提升境界,但好像也还……真香!
凭借着登峰造极级七杀剑所练就出来的高屋建瓴剑道修为,陈胜在从头到尾、仔仔细细的研究了三遍《大河剑歌》的剑谱之后,终于将其成功的收录进了系统。
他定睛一看,就见武道技法栏后出现的【大河剑歌·未入门(初学乍练:2000点)(+)】。
在一扫自己的气运点余额:【气运点:3120/4330】(433/24h)。
就在他心头蠢蠢欲动想要点下那个加号的时候,一阵由远及近的甲胄撞击声传入了郡守衙内。
他收起系统面板,定睛往大堂外望去。
不一会儿,就见风尘仆仆的陈守领着一队甲士,押解一个身满脸疲惫之色,衣袍狼狈不堪的马脸花发老者,步入大堂之内。
“此人便是李斯!”
陈守将马脸花发老者掷于堂下,大声说道。
陈胜听言,心下一笑……老父亲为了避免尴尬,竟未称呼他。
他给陈守递了一个询问的眼神过去。
陈守面沉似水的摇了摇头,沉声道:“咱去时,这老儿幼子李期,已不在李氏族地。”
陈胜拧了拧眉头,忽然想起一事来:“对了阿爹,我李由李世兄,可还在郡衙之内?”
陈守要不提起此事,他都将此事给疏忽了。
昨日上午,熊完派三千郡兵包围李氏族地,李斯以交出长子李由为质为条件,换取了熊完退兵千五,得暂时的和平。
也就是说,李由人应该在郡衙之内才对……除非,熊完之子熊启从密道出城之时,带走了李由。
果不其然,陈守愣了愣,径直摇头道:“未曾见到李由!”
陈胜心下一沉,暗道了一声“百密一疏”!
“铿。”
他抓着立于锦塌旁的锐取剑长身而起,锐取剑随即出鞘。
他拖剑步下台阶,阔步行至以冷眼观看他父子二人的李斯身旁,提剑架在了他的脖子上:“我若没猜错,我期弟应已快马北上,投奔公子政去了对吧?而您,也应已见过熊启的信使了对吧?”
“呼呼…哈哈哈……”
李斯忽而大笑,无视了架在自己脖子上的青铜战剑,猖獗的前俯后仰、面红如赤:“贱商后裔、黄口孺子,也敢沐猴而冠耳?”
“呵呵……”
陈胜也笑了:“是不是觉着俩儿子都送出去了,也就没什么后患了?而自己都活到这把岁数了,死不死都不打紧?”
他轻轻一按锐取剑,锋利的剑刃就在李斯的脖子上划出了一道血痕:“那您不妨再猜一猜,若我这贱商后裔、黄口孺子,现在就发兵屠了你李氏满门,李由李期会是何下场?”
李斯蓦地瞪大了双眼看着他,猖獗的笑声渐渐停歇,而后勃然大怒道:“竖子安敢造次耶!”
“别激动!”
陈胜再次轻轻一压锐取剑,心平气和的说道:“我是真不想得罪你们李氏,所以才这么执意请您老人家过来,可若是您老人家一不小心死在我剑下了,那我也只能勉为其难一不做、二不休,屠了你李氏……以您的聪明才智,应该不难判断出,小子说的是真心话吧?”
李斯听言,眼前瞬间就掠过了熊完那颗血淋淋、怒目圆睁的头颅!
他脸上的怒意瞬间烟消云散,纤长的马脸上无缝切换出淡泊、睿智的平和笑意:“哈哈哈,老朽无状,令世侄见笑了!”
说着,他还抱拳朝陈胜拱了拱手。
只是拱手,而未弯腰,显然他一点都不想死于架在自己脖子上的这把青铜战剑下。
“很好!”
陈胜笑吟吟的继续架着他的脖子:“这就是我为什么喜欢与聪明说话,与蠢物交谈,须得讲道理,而与聪明人说话,只需要点明利害!”
伫立在一旁的陈守闻言,无声无息的撇了他一眼。
陈胜只觉得后脑勺一凉,顿时惊觉自己说错了话,连忙强笑着看向一旁的陈守:“阿爹,您别多心啊,孩儿可没说您啊!”
陈守面无表情的咧了咧嘴:“呵呵……”
“哈哈…”
李斯顶着青铜战剑,镇定自若的轻轻一捋山羊须,闲云野鹤的名士范儿瞬间就扑面而来:“贤父子真有童趣!”
陈胜转过脸,面无表情的看着他:“好了,既然大家都是聪明人,那我们不妨有话直说,第一,熊完的藏身之处,可否提供给我?”
李斯想也不想的摇头道:“晚矣、晚矣!”
陈胜明白话中之意,乃是熊启已经走远了。
他也不深究,径直说道:“第二,李期不是投奔公子政去了么?正好,我欲出任陈郡郡守,你可否代我运作……莫要拿什么郡守之位须得郡守之家世袭,再经朝堂衮衮诸公决议之类的话语搪塞我,此乃烽火连九州的大乱之时,熊完又是勾结太平逆贼的叛逆之身,若是州府无法在眼下这个时节替换郡守,昨日你与熊完也不会那般紧张!”
“你只需回答我,能还是不能!”
说着,他再一次轻轻按了按手里的战剑,示意李斯,若是这一点没得商量,那也就不用再商量了,直接去死吧!
李斯感知着肩头上的重量变化,捋须的手顿时一僵,苍老的面容上一阵阵阴晴不定,额头上甚至出现了丝丝汗迹。
好半响,他才艰难的吐出了一个字儿来:“能!”
“很好!”
陈胜微微点头,手底下的力量一松,脸上也再次浮起了笑意:“看来李世伯很有与我陈家合作的诚意!”
“那么,第三,我欲请世伯入郡衙,屈就郡丞之位,施政陈郡,不知世伯可否屈尊给小侄捧个人场?”
李斯闻言,瞳孔微微一缩,但旋即就恢复常态,只是面色古怪的移动目光,在陈胜与陈守之间徘徊了好几圈,干巴巴的笑道:“呵呵,果真是虎父无犬子啊,守弟,好福气、好福气啊!”
陈守愣了愣,回过神来满头黑线的狠狠瞪了李斯一眼:老狗,你骂谁呢?老子也很有聪明才智的好不好?
就在他气不过,准备开口的时候,就听到李斯干脆利落的说道:“不敢请耳,固所愿也!”
“非常好!”
陈胜笑眯眯的收回锐取剑,看向一旁的陈守:“阿爹,天亮后劳烦您再跑一趟李氏族地,代世伯将他的家眷老小,尽数接进县城享清福……嗯,就在南大营周边挑选一间大宅子与世伯安顿家小吧,眼下这世道太乱了,到处都是拿着刀剑乱窜的流寇劫匪,靠近南大营近一分,也能更周全一分!”
陈守咀嚼了一边陈胜的话语,默默的冲他挑起一根大拇指:论阴还是你阴啊,我的好大儿!
而一旁的李斯却只是干巴巴的笑:小畜生,乃公信了你的邪!
陈胜却似乎没有看出他笑容里的怒意,还若无其事的说:“世伯且安心,熊启既带走由世兄,定然是有求于世伯,即便得闻世伯出任郡丞之位,也只会派人秘密接触世伯,趁机提出条件,绝不会私下撕票,只要世伯能在第一时间内将熊启消息告知于我,我定然倾我陈家之力营救由世兄,绝不令世伯遭受白发人送黑发人之痛!”
“世伯可千万要相信我陈家的信誉,万勿私下做出些什么会令人误会的事情,否则,当我陈家顺藤摸瓜找到熊启时,可不保证不会伤及无辜……嗨,您可别误会,我说的是熊启会恼羞成怒,害了我由世兄的性命!”
他笑眯眯的说道。
李斯的脸色又有点僵硬,连干巴巴的笑容都露不出来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捏掌冲陈胜一揖到底:“请大人放心,下官定于大人齐心协力,治理陈郡,万不敢生二心!”
陈胜状似十分赞许的怕了拍他的肩头:“很好,我心甚慰。”
“这把稳了!”
他在心头低低的说道。
伫立在一旁的陈守,眼瞅着这怪异的一幕,别扭的转过了脸!
……
寅时。
皎月西坠,群星黯淡之际!
扬州、九江郡,大别山之巅!
一名体格魁梧的花发老者,在四方童子的守护下,跣足散发端坐于八卦阵盘之中,面色癫狂的凝视着北方天机,双手像是抽筋了一样的疯狂掐算。
皎月西坠,群星隐没之际,正是十四主星最为明亮之时。
然而,呈勺子形横亘于北方天际的北斗七星,此刻却只有六颗闪烁星光。
仔细看,竟是位居武曲星与文曲星之间的廉贞星,失去了它应有的星光。
若再努力看,还能看到一点妖异的黯淡血光,在本属于廉贞星的位置,幽幽的发光,并且,这一点妖异的血光,似乎还有向外扩散,侵染北斗七星的趋势。
漆黑的天幕,越来越蓝。
破晓即将来临。
而华发老者还在癫狂的掐算、掐算,带起偏偏残影的十指似要掐出火星子才肯罢休。
他最里还念念有词道:“怎会如此…帝车崩毁…不可能…七杀冲廉贞…绝对不可能…南斗杀星怎会气冲北斗……”
直至天边第一缕阳光贯穿天地之时。
他疯狂掐算的双手骤然反弹,魁梧的身形如遭重击般自八卦阵盘中心飞出八卦阵盘之外,重重的砸在地面。
“噗!”
他猛的喷出了一大口鲜血,瞪得如铜铃般的双眼之中却仍是满满的不敢置信之色,失声大喊道:“千古未有,‘群蛟争珠局’……噗!”
话刚出口,他便再次喷出了一大口鲜血,双眼一翻,昏死过去!
……
是夜。
有微末亭长,梦中见白蛇,千里雨幕。
……
是夜。
有弱冠伍长,梦中惊醒,视物生重影。
……
是夜。
有统兵大将,半夜得报,风断凤纹旗。
第一百二十二章 一不做、二不休
之后的数日里,陈胜都扎根在郡衙之内,履行郡守之职。
他就像是一下子上足了发条一样。
每日阅览大量的资料。
有郡中各衙门的职权明细。
有各辖县的经济、人口以及粮秣储存情况。
有郡中各世家大族的产业结构以及人员分部和行事风评。
这些资料,有郡衙各衙门呈报给他的。
有李氏、槐安堂陈家私下里透露给他的。
还有猛虎堂从上市井之中收集,整理成册提交给他的。
根据这些资料。
他每日都会见很多人。
有各衙门的主吏,或夺或贬或褒。
有各世家大族的掌舵人,或打压或拉拢。
还有大量以原行商陈家为主体的五家联盟人员,在经过能力、品德、忠诚等层层考察之后,走到他面前,与他进行简短的交谈后之后,拿着加盖着郡守官印的任命帛书,奔赴各辖县上任。
至于每日里调动的人马,那就更多了!
明面上,县衙的各级官吏,都像是被他鞭子狠狠抽在了屁股上的马屁一样,被他驱赶着、压迫着,去做好他们本就该做,却未做、或未曾做好的工作。
还有仅存的那一千五郡兵,在接受了陈刀的一两日整训之后,就又投入了使用,每日马不停蹄的奔走在陈县周边,拿着加盖着郡守官印数罪书,出现在一个个藏污纳垢、烂事做绝的世家大族门外,抄家拿人!
暗地里,四千红衣军也在他的拆分下,以五百人为单位,分别奔赴各辖县,助该县青龙帮分舵拿下县衙,以及扑灭那些打起“拨乱反正”的旗号,试图从陈家占据陈郡郡衙这件事中分上一杯羹的辖县官吏、强豪。
与此同时,还有拨粮济荒的赈灾事宜。
还有郡兵和红衣军两支兵马的募兵事宜。
还有青龙帮接手那些垮台的世家大族们麾下产业之事……
林林总总!
有条不紊!
陈胜每日都在做事。
每日都会有比前一日更加庞大而杂乱的资料,从官面和民间两个信息渠道反馈回他的手中。
他再根据这些资料,调动手中的各项资源,兵来将挡、水来土屯,解决掉出现的种种问题,再布置下新的工作。
生长在前世那样的时代。
陈胜的行政能力,或许放在这个时代也不算太出色!
但论信息的接受能力、整理能力、把握能力,以及大局观的高度,他却足以碾压这个时代的绝大部分顶尖内政人才!
足不出户而知天下事,并不是一定需要网络和媒体,纸质资料和口口相传,同样可以!
在这个过程当中。
李斯可谓是功不可没。
陈胜了解各辖县的详细情况的时候。
他就在一旁给陈胜查漏补缺。
陈胜修理陈郡内的这些个世家大族的时候。
他就在一旁看陈胜的脸色,或唱白脸或唱黑脸。
郡内的这些个世家大族们眼见李斯这般尽心尽力的给陈胜撑腰,只当李氏与陈家联盟了。
本就没多大胆子来与势头正盛的陈家刚正面的诸世家大族,这下子更缩卵了。
大多数时候,都是陈胜说什么就是什么。
极少数头铁眼还瞎的熊氏忠臣,坟头儿上的草,估摸着都快发芽了……
但陈胜并不感激李斯,反而越发的警惕他了!
甚至不只一次当着李斯的面,对他身边名为护卫、实为监视的自家叔伯说道,一旦这老儿有什么异动,不需要有任何顾忌,直接斩下他的头颅!
而李斯每次都只是笑眯眯的站在一旁听着,仿佛陈胜是在与他开玩笑一般。
回过头,做事还做得越发的卖力了……
这反倒把陈胜给整不会了。
甚至私底下疑心,这老儿莫不是有什么羞于启齿的受虐癖?亦或者斯德哥尔摩综合征?
他请李斯入郡衙,本意是想扯着他李氏郡望之家的大旗,安抚郡中世家大族,为自己分化他们,拉一批、打一批、杀一批争取时间。
直白点说,就是让李斯做个吉祥物。
属实是没料到李斯会来这一手。
可他琢磨了许久,都没琢磨明白李斯这么卖力的为他做事,到底图个啥?
收服?
自打陈胜得知李由被熊启掳走之后,他就已经绝了收复李斯的心念……要李斯冒着死儿子的风险跟他?几个菜啊喝着这样?
殊不知。
他在惊疑。
李斯却比他更加震惊……或者说,是惊骇!
他李斯也曾为九卿之佐,出入洛邑、上呈天子,自诩也算是见多识广之人!
可像陈胜这般年纪轻轻行事便如此老辣,手段刚柔并济、滴水不漏的怪才,他莫说见,连听都未曾听过!
以他之见,若是易地而处,纵是当朝三公九卿亲临,也绝不敢夸口说能比陈胜做得更好!
简而言之,就是会打牌的高手,他见多了!
但年纪轻轻就能将一把烂牌打出王炸效果的高手,他还真是第一次见。
重点是年纪轻轻!
年轻,就意味着无限的可能!
特别眼下才是世事动荡之初,陈胜便已有旭日东升之势。
而他却已经垂垂老矣,时日无常。
自然得多为家族、多为子孙后代计。
而投资这种事,无外乎两种方法。
第一种投势。
第二种投人。
在李斯的眼里,陈胜已具备了投资其人的资格。
这一点,却是陈胜自己都还未意识到的……
……
无数的快马。
怀揣着从陈胜那里领来的水,奔赴陈郡各地,一点点浇灭各地刚刚燃起来的火苗。
陈郡刚刚翻涌起的乱象,就这样迅速熄灭了。
快得令诸多等着看大戏的世家大族们瞠目结舌……措手不及!
而对于陈郡的变化最为敏感的。
其实是陈县底层的老百姓们。
他们很直观的感觉到。
每日能领到的救济口粮,一天天的多了。
各类打家劫舍的恶心事件,一天天的少了。
在家里躲了大半月的良家子们,也开始敢上街了。
连城里的空气,似乎都没了尸臭味……
似乎,那些从来就没管过他们死活的官老爷们,终于开始在乎他们了呢!
后来,他们慢慢知道了,而今陈郡已经不是姓熊的那家人说了算了。
而今陈郡做主的,是行商陈家的少当家。
听说,那少当家而今还是弱冠之龄呢,连娃都还没有呢!
听说,那少当家手底下效命的好汉们,就是先前给咱们这些流民发粮食的红衣军呢!
听说,那少当家为了给咱们这些贫苦人家做主,砍了好些个拿咱这样的人家当牛马的大户人家,听说砍下来的脑袋多得需用箩筐装着,一板车一板车的城外乱葬岗拉!
听说……
这日子,好像终于有些光亮儿了,不再黑得让人绝望了。
有些变化,是潜移默化的。
是看不见、摸不着的。
只是人们渐渐的发现,那些凶神恶煞的流民们,看人时的眼神儿里,再也不冒绿光儿了。
那些正经本分的良家子们,看人的眼神也不再躲躲闪闪了,佝偻的腰杆都慢慢的挺直了。
每个人的心头,都有一杆秤。
虽然它看不见。
但它一直都在!
……
九月十五,夜。
红衣军授旗大典前夕。
陈胜高坐在郡守衙上,面无表情的审视着手中的帛书。
大堂下方,李斯老神在在捏着一盏茶汤,小口小口的品鉴着。
好半响,陈胜才放下帛书,忽而笑道:“李公,昨日陈留许通所生之事,今日贵族便收了了信报,不知贵族是何方式传递信息?这般迅捷?”
堂下李斯闻言,大感疑惑的偏过头看了陈胜一眼。
似乎是未曾料到,陈胜看完帛书,不关心帛书所载之事,反到关心起什么讯息传递途径。
但他还是毕恭毕敬的抱拳道:“禀大人,老朽族中训有一批良禽,日可行千里、也可行八百,横跨州府传讯,亦只是等闲事尔。”
飞鸽传书?
陈胜惊讶的挑了挑剑眉,笑道:“哦?是何良禽,这般神骏?”
堂下李斯面色一苦,确是没料到,来通报个消息也会赔上一大笔,你老陈家不是行商起家吗?这雁过拔毛的本事,怎么比马匪还马匪?
“禀大人,不过是些鹰隼之禽,大人若有意,老朽愿献三禽奴十良禽与大人,聊表心意。”
瞅着这知情识趣、恭顺之极的花发老头,陈胜竟一时无言……你也太会了吧?一点挑刺儿的机会都不给我?你的傲气呢?你的风骨呢?
“那就多谢李公厚赠!”
陈胜皮笑肉不笑的遥遥拱手:“余愧领。”
李斯连忙还礼道:“不敢当、不敢当……请恕老朽唐突,何以大人会对许通之战等闲视之,难不成,大人早已收到信报?”
老头到底还是没能忍住心头疑惑,主动开了口。
陈胜微微摇头:“我虽早已料定,吕大人截击黄巾逆贼,便在今日,但许通之战的信保,确是如今才得见。”
李斯所呈帛书记载,昨日幕时,吕政亲率五万府兵,于陈留郡许通趁八万黄巾逆贼渡河之际,半渡而击。
黄巾军,大败!
余部撤回陈留。
残部顺河而下,逃入陈郡。
李斯听言,越发的疑惑了:“那大人何以这般风轻云淡。”
陈胜笑而不答。
那可是我政哥啊!
就算领兵作战非他所长!
以他千古一帝的祖龙命格,也绝对不是什么阿猫阿狗就能击败他的!
而何况,五万兵甲整齐的精锐府兵对阵八万斩木为兵的黄巾乌合之众这种富裕仗,若是他吕政都打输了,那也别冒头了,踏踏实实回去做他的典农长史吧,豫州鼎都救不了他!
“不聊这个,我们来聊一聊吕大人下一步的动向吧!”
陈胜状似随意的岔开了话题。
李斯微不可查的皱了皱花白的眉头,郑重的抱拳道:“大人明鉴,下臣绝未与公子政言说任何风言风语,下臣对大人,实属忠贞不渝,绝无二!”
陈胜当然不信。
但他还是虚情假意的伸手遥遥虚扶:“李公莫要误会,我绝无怀疑李公之意,如今你我两家实乃一根绳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既损,李公怎会如此不智?”
你叫人啊,你叫人我也能先屠你满门!
更何况,眼下兖州内部这点黄巾乌合之众,不过只是疥癣之疾,东北方蠢蠢欲动的青州黄巾,那才是心腹大患!
他吕政但凡有一丁点脑子,都不会在这个时候带着大军陈县为他李氏出头!
相反,陈胜有八成把握敢断定,吕政得知陈郡之变局之后,只会下血本拉拢他陈胜!
政治是什么?
政治就是把自己人搞得多多的,把敌人搞得少少的。
陈胜不信吕政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李斯听出了他的言下之意,一时之间竟不知是该苦笑还是该松一口气。
“以下臣之间,公子政应会集中兵力剿灭陈留黄巾余部,而后回师昌邑,迎战青州黄巾!”
李斯想了想后,说道。
陈胜笑了笑,轻轻敲击着面前的案几:“李公可愿与余打个赌,我赌他回师之前,会先将任命我为陈郡郡守的行文,送至我的案前。”
李斯听言,松弛的眼皮猛地一跳,慌忙抚须强做镇定的轻笑道:“哦?大人为何如此肯定?”
他的反应不可谓不快。
但却又如何瞒得过死死盯着他的陈胜?
陈胜心头有数了,面上的笑容越发的浓郁:“李公果真是老而弥坚啊,时时刻刻都不往留一手!”
李斯故作惊讶的扭头看他:“大人何出此言?下臣为何这般糊涂?”
一老一少隔空相对。
齐齐在心头暗骂了一句。
老狐狸!
小狐狸!
“闲话少叙,还请李公与余说上一说,对公子政迎战青州黄巾的看法。”
他敛了笑容,遥遥伸手,做了一个“请”的收拾。
李斯拧着花白的眉头,抚须沉思了许久,才轻轻一叹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陈胜也慢慢拧起了眉头,右手落于矮几上,有节奏的敲击着厚实的檀木几案。
他的判断与李斯的判断,十分相近。
但这就是问题所在。
他的判断,是基于对于前世历史上的黄巾之乱的了解,以及自己零零碎碎拼凑出的一些讯息。
而李氏作为郡望之家,树大根深,触须横跨数州,他们有着更加全面、更加高屋建瓴的信息渠道。
而且李氏的态度,也可以等同于大多数如同李氏一般的郡望之家的态度。
连他们都这般认为。
那这场黄巾之乱的烈度。
恐怕比他预计中的,还要再惨烈一两个层级。
再者……
若是州府兵败得太快、败得太轻易,对他陈郡、对于陈家,都将是一场灾难。
“我明日出兵,清缴窜逃至我陈郡的黄巾残部!”
沉吟了许久之后,陈胜开口道:“至于我出任陈郡郡守之事,还请李公代为周旋,尽快落实!”
他向李斯抱拳道。
李斯慌忙起身,面朝他一揖到底:“请大人安心,十日之内,必有行文至陈郡!”
陈胜微微点头:“那我便翘首以待了!”
第一百二十三章 千古未有
秋阳当空,大地金黄。
陈守与陈三爷领众多红衣军官兵,立在蟠龙寨大门前,等候陈胜前来主持授旗大典。
“这瘪犊子玩意是越来越威风了,我看再过上几日啊,连我这个做老子都要给他见礼了,他也不怕遭雷劈!”
等待许久,山路上都不见来人,陈守忍不住小声的冲陈三爷发牢骚道。
这样的牢骚,而今他也只能与陈三爷发发了。
就像他自己都不好意思承认,而今见着陈胜的时候,“老子”这两个字是越来越难吐出口了。
陈三爷面无表情的瞥了一眼他身上骚包的虎纹将校铠,懒得搭理他。
就你也有脸说大郎?
你身上这身郡尉披挂,你睡觉都舍不得脱吧?
陈守没察觉他老人家眼神中的轻蔑之意,见他没说话,只当他也赞同自己的说法,越发的来劲了:“三叔,你说咱要不趁早再揍他几顿吧,我思忖着,再过几年,咱可就真没这机会了……”
“那的确是得趁早了!”
陈三爷实在是受不了这家伙了,捋着胡须不耐烦的打断了他絮叨:“老子听小七说,他都已经开脉了,再过一两年,你都打不过他了!”
“瘪犊子开脉了?”
陈守愣了愣,心下莫名的发虚。
脑子不如那个瘪犊子玩意好使也就算了。
要是武艺再被那个瘪犊子给超过了,这个爹,就真没法儿当了……
可很快,他就反应过来了,梗着脖子说:“他敢?他就是先天了,我也还是他老子!”
“你还知道你是他老子?”
陈三爷拿“丢人”的眼神看了他一眼:“文的比不上自个儿子也就罢了,连武艺都快被自个儿子给超越了,老子要是你,都没脸说自个儿是大郎他老子。”
陈守谁都不服,就服陈三爷喷,焉头耷脑的寻思了好一阵,才吭哧吭哧的低声道:“不就是开脉么?咱回头就开个气海让他知道知道,老子永远是他老子!”
他早就不是开脉四重了。
而今他已经是开脉七重,距离气海都只剩一步之遥!
并非只有陈胜一人在进步……
自打陈胜开始接掌陈家之后,原本已有几分日薄西山之象的陈家,就像是瘦骨嶙峋的老马被人在屁股上狠狠扎了一刀,“腾”的一声就重新奔跑了起来,而且越跑越精神、越跑越昂扬、越跑越膘肥体壮!
就连陈家内的那些个被无情现实消磨掉心气儿,武艺已经进入“不进则退”阶段的叔伯们,也在一波强过一波的冲突刺激之下,跟上陈家声势扩张的速度,再度突飞猛进!
男人胸中那口气儿,虽看不见、摸不着,但真的非常重要!
人穷志便短。
财雄气自粗!
这就好比,大多数经济拮据的男生,在面对那些盘正条顺的女生时,心头往往都是十分紧张的……女生越是漂亮,越是会在男生心底影射出他的贫穷与卑微。
而大部分富家子弟,哪怕自个儿长得猪不叼狗不啃,也大都拥有将女神抱上床的底气和勇气。
陈守也是极好的例子。
他生在行商陈家,武艺乃家学,在其他小朋友还穿着包裆裤蹲在街头玩泥巴的时候,他已经在跟着家中的叔伯们似模似样的舞枪弄棒了。
早些年,他也曾勇猛精进,武艺精进速度较之如今的陈胜虽有不如,可也没逊色太多。
那时的他,自信只凭手中长矛、腰间大刀,天下大可去得!
等到他接掌行商陈家的家主之位,发现这世间上的很多事,都不是只凭一把长矛、一口大刀就能解决的这个“真相”之后,他勇猛精进的势头就慢了下来。
其后跻身开脉之后,更是一重比一重的慢、一重比赛一重难。
最后更是卡在了开脉四重,两三年都不得寸进。
如无意外,待他跨入不惑之年之后,他的武艺就会陷入“不进则退”的怪圈。
他自己明白自己的问题所在。
可他并没有什么解决的办法。
直到陈胜接手行商陈家,用实际行动告诉他:武力并非无法解决问题,只是你没用对方法,亦或者,你的武力还不够强!
而行商陈家一月一个样的起势速度,于他更无异于老旧的机械重新抹上黄油……
短短两个来月,他便势如破竹的撕开了挡住自己两三年的开脉五重大关,再趋势不绝的捅穿开脉六重,闯进开脉七重。
他并非是个例!
陈家所有正直壮年的伙计,近一两月内武艺都有大幅度的提升。
而且大多人的武艺提升速度,都还显示出一副后劲很足的模样。
甚至连气血两亏的陈虎,都有重返开脉境的趋势!
反观以陈刀为首的那十四名的幽州军老卒,他们抵达陈家时是什么样,至今仍是什么样。
这其实很正常。
武艺迈入开脉后期阶段,在没有外力相助的情况下,任何一次细小的精进都往往是以年为单位的。
也这不是他们融入不了陈家。
而是他们没有经历过陈家的衰落,自然也就对陈家如今的崛起,没有什么太深的感触。
陈胜就曾经研究过这种变化,并将其归结为陈家气运上涨的一种表现形式……
……
“那你可得努把力了!”
陈三爷看了他一眼,“呵呵”的笑道:“大郎武道天资绝高、又有恒,自打习武以来,每日寅时起身练功不辍,半岁便从手无缚鸡之力的病弱少年郎,跻身开脉,想必气海境,也拦不住他几载……说起来,你多久未曾晨练了?好似自打你接掌咱家后,就失了这份恒心了罢?如今还捡的起来吗?”
陈守缩着脖子,讷讷的辩解道:“咱这不是得顾着咱家的营生么,那么多的事务,哪里得空日日早起练功……”
陈三爷笑得更和蔼了:“咱家的营生,难不成比陈郡还大?”
言下之意:你这个陈家家主操心的事务,难不成比陈胜这个陈郡郡守还多?陈胜都坚持,你这个当爹的不能坚持?
陈守不吭声了,心头又是警醒,又是懊悔:吃饱了撑的提这一茬儿作甚?
不一会儿。
两行兵甲整齐的郡兵就出现在了山道的尽头。
陈守见状,紧了紧腰间革带,按刀挺胸抬头,末了又似突然想起什么一样,扭头冲着身后的诸多红衣军军官低喝道:“郡守来了,都打起精神来!”
然而那还需要他吩咐。
诸多红衣军军官,都早已将腰板挺得如同标枪一般,目不转睛的凝视着山道尽头,一张张黝黑的面容上,尽是令陈守这个统领红衣军的校尉都感到十分陌生的狂热!
陈守扫视了一圈,脸更黑了,刚刚才挺起来的胸膛,又塌陷了下去。
先帝奋发未半,而中道崩殂……
……
新任陈郡兵曹掾陈刀,亲率三百甲士,护卫身披士卒甲的陈胜登山。
陈胜遥遥的见了等候山寨大门前的陈守与陈三爷等人,就勒住胯下骏马,翻身而下。
他随手将缰绳丢给身旁的甲士,快步上前,正要见礼。
陈三爷已三步并作两步走上来,一把扶住他捏掌的双手,低声道:“今日你身份不一样,只论尊卑、不讲长幼。”
陈胜笑了笑,脚下后退一步,执拗的一揖到底:“莫说孙儿这个郡守还名不正言不顺,便是孙儿某日登顶兖州王,也依然还是您的孙儿!”
“胡闹!”
陈三爷连忙扶起他,口中低声呵斥道。
但笑纹儿,却从嘴角一直爬到了眼角。
他把着陈胜的手臂,落后于陈胜半个身位,将其推到陈守面前。
“父亲大……”
陈胜捏掌正要再向陈守见礼,陈守已经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没好气儿的说:“免了,咱区区一家之长,可当不起你这一郡之长见礼!”
陈胜一头雾水的扬起脸瞅了他一眼,见他黑着一张国字脸,纳闷的偏过头看向陈三爷:三爷,我爹这是又吃错什么药了?
陈三爷瞪了陈守一眼,陈守偏过脸,不去看他。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陈三爷也无可奈何,只能转过脸,笑容满面的用只有三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老子回头再收拾他……先做正事!”
陈胜点了点头,贱兮兮的朝陈守露出了一个讨好的笑容,然后收起笑容,挺胸抬头缓步踏入蟠龙寨。
就在他越过山寨大门,踏足蟠龙寨内的瞬间。
四声雄浑的牛皮大鼓声,自校场四方齐声响起。
伫立于校场之上的四千赤甲红衣军,在数十名屯长、百将、二五百主的率领下,应声单膝点地,齐声高呼:“拜见将军!”
整齐而雄壮的高呼声,冲天而起,于山林之间惊起无数飞鸟!
陈胜停住脚步,目光徐徐扫过前方的四千兵马,一股电流自脚底顺着脊椎一溜儿窜上头顶,令他头皮发麻、浑身鸡皮疙瘩一阵一阵的往外冒。
他深吸了一口气,胸中豪气万丈!
这是老子的兵马!
老子一声令下,就能一齐冲出去砍人的兵马!
那家男儿汉,未曾幻想过横刀立马、百战穿金甲?
他头也不回的向后伸出一只手。
后方的陈刀见状一挥手,立刻就有一队甲士将一杆裹起来的红色大旗,叫到陈胜的手中。
陈胜接过手臂粗的旗杆,抖手一挥、迎风一展。
一杆通体鲜红、没有任何花纹的大旗,就出现在了他的手中。
他单手高举着三丈的大旗,头也不回的一步一步往校场前方的点将台走去。
所有的红衣军官兵,都保持着单膝点地的姿势,满脸狂热的移动目光,跟随着那杆大旗移动。
在攻打郡衙之前。
他们之中,绝大部分都只是听说陈胜的名字。
在攻打郡衙之后。
他们之中,再无人不知道陈胜其人与其貌。
再加上李仲这个陈胜的头号信徒,在暗地里疯狂的宣传着陈胜那番惊世骇俗的信念!
他们都早已心悦诚服的拜倒于陈胜的阔腿裤下!
那一句句“凭什么”。
都是他们祖祖辈辈习以为常的东西。
无论生活再苦、再累,再黑暗、再没有希望。
他们都从未觉得,那些东西有什么不对。
亦或者说,即便有人曾产生质疑的念头……
也都在产生的瞬间,就被他自己掐灭。
甚至将产生这种念头的原罪,归咎于自己。
你看……
为什么别的人没有这种疑问。
就你有呢?
肯定是你还不够努力!
肯定是你还不够幸运!
直到。
有个人正大光明的喊出来。
有个人带着一群人正大光明的喊出来。
他们才猛然惊觉……
是啊!
凭什么?
凭什么他们生来就能钟鸣鼎食?
凭什么我们生来就该做牛做马?
凭什么他们祖祖辈辈都视我们为牛马?
凭什么我们祖祖辈辈都习惯做他们的牛马?
从来如此,那便对吗?
这一句句凭什么……
他们只是听听。
就已经觉得热血沸腾、情难自已!
更遑论。
喊的这个人。
他不单单喊了!
他还去做了!
并且还做成了!
他抢了那些分给狗大户的粮食!
分给他们这些就要饿死的流民!
带着他们!
打下了郡衙!
砍下了那个踩着他们的头颅高高在上上的一郡之首的头颅,于掷阶下!
这种胆大包天的反抗行径,于他们而言,无异于黑暗之中的那一点光!
人之所以习惯黑暗。
只因他们不曾见过光明。
……
越来越激昂、越来越雄壮的鼓点中。
所有人都静静的目送着陈胜一步一步走上点将台。
四千红衣军。
三百甲士。
众陈家人。
千百寨民。
都在看着他。
看着他用至今仍不算高、不算壮的身躯,举着鲜红色的大旗,一步步登上点将台!
单薄的身形,与他过往的那些胆大包天、惊世骇俗的作所作为,形成鲜明的对比!
越发衬托出思想与人格的伟大!
这个时候。
哪怕是最难以正视他的陈守,都觉得那道又矮又瘦的人影,晃得他睁不开眼。
……
“笃。”
陈胜登上点将台,行至中心,轻轻的放下手中的鲜红大旗。
他一手扶着大旗,一手伸手虚按。
鼓点声迅速停歇。
“起来吧!”
他大声道。
脸上带着笑意。
四千红衣军整齐起身,仰着头,静静的看着他,看着他的笑脸。
如此庄重肃穆的场合,他脸上的笑意却没有丝毫的违和。
只令他们感到平和与宁静。
“我想你们应该都认识我。”
陈胜的开场白永远都是这么接地气:“但我还是要先做个自我介绍,我叫陈胜,但你们应该称呼我为张楚,张楚将军,你们的将军!”
“一个月前,州府划拨了一批济荒粮,分给郡中诸世家大族。”
“我不太同意他们的分法儿,所以我就带着李仲他们,去劫了那批粮食,分了一半儿给县里边的流民们,再用剩下的一半儿,招募了你们。”
“那时候,我们还只有百十人。”
“当时,面对押运粮食的几百人,我问过李仲他们一句‘凭什么’?”
“凭什么,有的人生来高高在上。”
“凭什么,有的人生来做牛做马。”
“李仲他们给不出答案。”
“我也给不出答案。”
“我觉得,这个答案可能该问那些高高在上的人讨。”
他用低沉而有力的嗓音,一句一顿的缓缓说道。
“六天前,陈郡郡守熊完,做郡守做腻味了,想要勾结北方作乱的太平逆贼,让他熊氏世世代代做陈郡王。”
“我也不太同意他的想法,然后就带着你们,打进了陈县,攻占了郡衙,去问了他一句:凭什么?”
“他回答我说,甿隶之民,就该使其仰卧于淤泥之内,商贾之子,就该使其奔波于市井之中。”
“意思就是,商人就该在市井里做买卖,农夫就该在田地里耕田,流民就该饿死在街上。”
“我觉得他的说法没什么问题,但是该由谁来决定,谁该做商人、谁该做农夫、谁该做流民。”
“他说他是颛顼帝之后裔,楚侯之四十世孙,对于我们这些无关紧要的屁民而言,他就像天上的太阳,自然该由他来定,他说谁该是商人、谁就祖祖辈辈就是商人,他说谁该是农夫、谁祖祖辈辈就该是农夫,他说谁是流民、谁就祖祖辈辈都是流民……哦不对,流民都饿死了,就没有下一代了。”
说道这里,他停顿了片刻,慢慢扫过台下聚集的四千红衣军以及诸多郡兵甲士、陈家伙计、蟠龙寨寨民。
他看到了星星点点的火苗。
他看到了波涛汹涌的浪潮。
他们……就是失去了田地的农夫,该饿死的流民!
陈胜轻笑了一声,平和的声音就像是清澈见底的泉水,安抚着他们心头的怒火:“可我还是觉得他不配,不配来决定我们该死什么人,然后我就拿着我的剑去试了试,试试他的头颅和我们的头颅有什么不一样,结果令我有点疑惑,我一剑下去,他的头颅就掉了,跟个烂柿子一样,顺着台阶滚了一地,血糊糊的!”
“我愣了好久好反应过来……嗷,原来高贵的颛顼帝之后裔,楚侯之四十世孙,和我们也没什么不一样啊,一剑砍下去,一样会死啊!”
“那您跟我装您奶奶个腿呢?”
他笑着说道。
但他笑吟吟的话音落下之后,台下数千双眼眸中燃烧的火焰,却“腾”的一声,疯狂的窜了起来,炽烈的温度,烤得他们面红耳赤,连头发都立起来了。
原来,清澈见底也有可能不是清泉,还有可能是汽油!
“再后来的事,你们就都知道了!”
陈胜没再作停顿,而是加快了语速说道:“我们打开了陈郡的粮仓,把里边的粮仓拖出来,发给那些快要饿死的人!”
“我们处死了那些坐在官位上,却不为百姓办事,只想着欺压百姓的官吏,换了能做事、不欺压百姓的人上去,给咱们跑腿!”
“我们铲平了那些欺行霸市、鱼肉乡里的世家、大族,将他们粮仓里多得发芽、多得生霉的粮食,拖出来,发给那些快要饿死的人!”
“我们让陈郡变得更好了!”
“所有像咱们这样的人,都有活下去的希望。”
“所有像咱们这样的人,活着的时候像个人,死的时候也像个人。”
“而不是活得没个人样,死也不得好死。”
“但这还只是最简单的……”
他再次扫视了一眼全场,放慢了语速说道:“我还想让咱们的后人,以后想做官却做不了,只是因为他没有做官的才能,而不是因为他是商人的儿子、农夫的儿子、流民的儿子!”
“想让咱们的后人,无论是官宦之子、商人之子、农夫之子还是流民之子,无论是贫穷还是富贵,无论是健康还是病残,他都能做个人,而不是猪狗牛马!”
“这很难!”
他很认真的一字一顿说道:“真的很难,会有很多很多人想让咱们的后人,继续和咱们一样活着,继续去供养他们的后人,服侍他们的后人。”
“但不论多难,我都想去试试。”
“你们,会帮我的吧?”
场下一面寂静。
所有人都手足无措的看着他。
似乎是觉得他所描绘的梦,太美好了!
根本就没可能做到!
又像是他们都没这个勇气!
没有勇气与他一起去做这个梦!
就在陈三爷和陈守等人为陈胜捏一把汗,心道他摸把授旗大典给玩砸了的时候。
点将台上的陈胜突然笑了,清清淡淡的说:“哦,原来你们连想都不敢想吗?”
并不如何激烈的言辞。
却像是最锋利的刀子。
狠狠戳进了所有前一秒都还在迟疑,还在怀疑的人心窝子里。
李仲自人群中冲出,单膝跪地,高高的抬起头颅仰视着上方的陈胜,声嘶力竭的咆哮道:“但有所命,百死不回!”
撕裂的破锣嗓子,一下子便将所有红衣军官兵都唤醒。
是啊?
他们连想都不敢想吗?
他们再一次单膝跪地,用和李仲一般无二、近乎疯狂的狂热眼神望着点将台上的陈胜,声嘶力竭的齐声咆哮道:“但有所命,百死不回!”
连带着后方的三百郡兵甲士,周围的众多蟠龙寨寨民,都单膝跪倒在地,齐声高呼。
他们,也皈依了!
呐喊声。
山呼海啸的回荡在山林间。
所有人都咬着牙。
强忍着身上一波又一波的鸡皮疙瘩。
许久之后,声音才徐徐落下。
“这杆大旗上的图案,我想了许久都没想好该绘制上去。”
陈胜再度开口道:“后来觉得,你们是一支全新的军队,一支有理想的军队,你们的未来,就该由你们自己来决定!”
“你们若人人似虎,以后这杆红旗上,就会绘制虎纹!”
“你们若人人如龙,以后这杆红旗上,就会绘制龙纹!”
“你们若是人人都是条虫,绘龙绘虎亦徒令旁人耻笑!”
“李仲,接旗!”
第一百二十四章 覆巢之下(求订阅、求月票)
“粮秣儿子已经组织好民夫,送往固陵和阳夏,由两地的青龙帮分舵接引,到时候您只管去这两地取便是!”
“一定要多派斥候,查探清楚黄巾贼的动向之后,再出击!”
“尽量别打大仗,以小规模的厮杀为主,权当练兵。”
“还有,这伙黄巾贼是溃兵,既无辎重又无粮秣后援,而今应是又惊惶又绝望之际,您抵达后,若没有绝对的地利优势,最好不要一次性把他们逼得太狠了,那兔子急了还要咬人呢,您得像钓鱼一样,钓着他们、溜着他们,一点一点的慢慢消灭掉他们,正好练兵。”
“对了,出门在外,一定不要喝生水,所有入口的水源,必须要滚开后才能饮用……”
陈守忙活着将一件件杂七杂八的物件紧紧的捆到马背上。
陈胜跟个小尾巴似的亦步亦趋的跟在他身后,絮絮叨叨的叮嘱着他。
“好了!”
陈守终于忍不住了,没好气儿的打断了他:“怎么跟你娘似的,还没完了?”
陈胜“啧”了一声,认真道:“不是,您听我说……”
“老子须得你来教我做事?”
陈守嗤笑道:“你出过几回远门?老子过的桥,比你走的路都多!”
陈胜兀自喋喋不休:“不是,您这次出门可不是收货,而是领兵去打仗……”
陈守头大如斗的翻身上马,拨转马头就朝着校场周围那些还在整理着装的红衣军士卒奔去。
陈胜正欲追上去,将心头还未说出口诸多注意事项一一嘱咐给自家的莽夫老父亲。
就一只大手给拉住了,“好了,你就别担心你爹了!”
陈胜一回头,才发现是陈三爷,脸上顿时浮起无奈的笑容:“三爷,您倒是帮着孙儿说他两句啊,这是行军打仗,不是走货经商!”
陈三爷笑眯眯的轻轻一巴掌拍了拍他的脑门上:“连三爷都不信了,该打……你当你爹脖子上那十来斤当真是长来吃饭的?昨夜你将消息送过来后,他就召集家中的青壮们,琢磨了一晚上,那一片的情形,他比你熟!”
陈胜恍然,心下微微提起的心,终于放下了。
常言道,儿行千里母担忧。
其实不靠谱的父母行千里,做儿子的一样担忧。
更何况,陈守他们此行,可不是去请客吃饭!
而是去杀人打仗!
陈胜这个做儿子的,怎么可能不担忧?
若非他手下实在无人可担此重任,而他自己又必须得坐镇陈郡郡衙震慑郡中诸世家大族,他绝对不会让自家老父亲出战。
“再者说,领兵作战,那可是你们老陈家刻进骨髓里的本事!”
陈三爷笑眯眯的说:“不需得旁人教,自个儿就学得会。”
陈胜微微失神,而后便跟着笑道:“您说得是……三爷,寨子里还缺什么物资吗?”
他扶着陈三爷的胳膊,慢慢的沿着校场边缘遛弯儿:“而今陈县也是咱家的地盘,不用再像以前那样小心翼翼了,要缺什么您告诉孙儿一声,孙儿回头就安排人送来。”
陈三爷捋了捋胡须,说道:“早先三爷还正想寻你说说此事……蟠龙寨,你是如何筹划的?”
陈胜心领神会。
陈三爷话里的意思是……而今连整个陈郡都快是陈家的地盘了,到底还有没有不遗余力投资蟠龙寨的必要。
陈胜认真的思索了片刻,缓缓开口道:“还是作为咱家的退路吧,以前是作为咱家万一在陈县待不下去的退路。”
“而今是作为万一咱家兵败,或是万一没能斗赢陈郡这些个世家大族,退出陈郡权力中心的退路!”
说到这里,他脑海中的思路也渐渐清晰,轻笑道:“人嘛,总得两条路走路才稳当,陈郡郡守之位是一条腿,青龙帮帮主之位也是一条……嗯,就这么办,往后就将红衣军归入青龙帮,作为我陈家的家族武装存在,不与郡衙产生任何利益关联!”
陈三爷人老成精,立时便听明白了陈胜话里的含义,笑着捋须道:“你心中有计较便好!”
陈胜笑着应下,心头细细琢磨着这个念头,而后再一次唤出系统面板看了一眼。
就见:
【姓名:陈胜】
【命格:七杀坐命】(气运点+100000)(已冻结)
【身份:大周陈郡陈家少当家、大周陈郡青龙帮帮主、大周陈郡红衣军军团长】(大周陈郡陈家少当家:气运点+1500;大周陈郡青龙帮帮主:气运点+3000;大周陈郡红衣军军团长:气运点+2500)
【武道境界:开脉一重】(气运点+400)
【武道功法:杀生拳·登峰造极、百战穿甲劲·初学乍练(登堂入室:1600点)(+)】
【武道技法:杀生拳法·初学乍练(登堂入室:500点)、七杀剑·登峰造极(前无古人:9600点)、万千疾雨剑·未入门(初学乍练:1200点)(+)、大河剑歌·未入门(初学乍练:2000点)(+)】
【杂技:小云雨术·初学乍练(登堂入室:2000点)(+),服食炼养术·登峰造极】
【气运点:2960/7400】(740/24h)
【天赋:威服】(2960/100)(削减对手武力并且令其陷入恐慌,效果视对手的武力与地位而定,最长三秒、最短一秒)
方才红衣军的授旗大典完美落幕之时。
红衣军军团长的头衔,就出现在了系统面板上,相应的气运点加成,也正如陈胜先前所料,仅比比现阶段的青龙帮略有一段差距。
这是很正常。
毕竟青龙帮执行,可是陈胜亲手操刀打造的“内部一条线,外围一大片”的发展方略,触须遍及陈郡方方面面。
不说影响力仅次陈郡郡衙。
就算只是单纯比人数,青龙帮也胜过红衣军一大截!
若是陈胜肯效仿太平道,只需以青龙帮帮主的身份振臂一呼,两三下就能自下而上车翻陈郡之内所有的既有利益团体!
拉扯起万余人马,亦是等闲!
不过他比较的意外的是,从系统对红衣军的命名来看,系统并未将红衣军归入陈家,而是默认为直属于他的私人武装。
不然,红衣军的完整名称,应当是大周陈郡陈家红衣军。
有点……占山为王那味儿!
还有。
方才授旗大典落幕之后,他打量系统面板时才发现,系统对于陈家的命名,不知何时也由“大周陈郡行商陈家”变更成了“大周陈郡陈家”,连气运点加成都从原先的1100,变更成了1800点。
他猜想,肯定是自己在稳定陈郡局势的时候,不知做出了什么行动,令系统完成了对这一阶段陈家的发展的结算。
这肯定是好事!
但刚刚陈胜在提到将红衣军归入青龙帮之下时,心头却突然蹦出了一个名头:头衔融合!
他是青龙帮的帮主。
也是红衣军的军团长。
将红衣军归入青龙帮之下,他的气运点加成不会有任何的削减……如果是归入陈家,那可能就要大幅度削减了,毕竟,他头顶上还有个亲爹!
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如果要将陈家家主、青龙帮帮主、红衣军军团长,以及即将入手的陈郡郡守这四个头衔融合,需要具备什么样的条件?
陈郡郡守之位这个高级头衔,倒是能够“吃下”前边那三个下级头衔……只要他想的话!
但陈胜不可能这么做!
郡守之位,那可是朝廷的。
陈家家主、青龙帮帮主、红衣军军军团长,这可都是自家的!
你给地主耕田,不但不找地主要酬劳,还自掏腰包给地主养小老婆?
脑袋被炮给崩了吧?
窟窿都得有回音了吧?
陈郡郡守不行……
那兖州牧?
好像也不行。
问题不在于头衔高低、实力大小。
而在于自家的、和别人家的区别。
那……张楚王?
淦!
这个竟然行!
……
日昳时分。
陈守统领三千人马出征,北上清剿黄巾残部。
留下由李仲统领的那一千人马,一方面坐镇蟠龙寨,一方面继续招兵买马。
陈胜劝了他许久,他执意不肯带上剩下的这一千。
用陈守自己的话说,那伙黄巾溃兵不过三四千之数,且大都散马无疆、不成建制,他带着三千人马上去与他们交战,已经是抬举他们了!
见如何都劝不动,陈胜也就不劝了。
他其实知道。
陈守留下李仲这一彪人马,乃是留着给他压阵的。
眼下陈县之内的风浪虽以抚平,但私底下还有暗流在涌动,须得常备兵马,震慑那些鬼鬼祟祟的世家大族。
而陈刀接手郡兵的时日尚短,尚未能完全归拢那一千五郡兵的军心,不堪大用!
要稳住陈县的局势,还得依靠自家的兵马!
……
送陈守出征之后,陈胜马不停蹄的赶回陈县。
还未进县,就见城门外拥挤着一大群衣衫褴褛的流民。
黑压压的,将城门都堵住了。
不需陈胜开口,陈刀已经先一步派遣甲士前去,向把守城门的郡兵询问情况。
不一会儿,去询问情况的甲士就回来了。
“陈县周边的流民?”
陈胜拧起眉头:“陈县周边的流民,不早就在县内了吗?怎么又冒出来一批?”
甲士努力挺直了胸膛,条理清晰的大声道:“禀大人,这些流民一部乃从县内逃出去的,一部原本便是周边的人家,别处的流民觉得县里有活路,他们知道,县里没有活路,而今得闻大人广施仁政、爱民如子,这才结伴回城,想求条活路。”
陈胜眺望那一眼拥挤在城门外涌动的黑压压人潮,顿时只觉得脑仁太阳穴“嘭嘭”的膨胀。
先前在陈县内部游荡的那万余流民,他都已妥善的安置起来了。
后续还有一揽子针对这些流民的以工代赈计划,正在完善当中。
但他手头所掌握的粮食储备,也仅仅只够他做到这个地步了。
再有流民涌入,他也撑不住了。
熊完给他留下的,是一个千疮百孔的烂摊子。
在明岁开春之前,他也只能做个裱糊匠,能糊一个窟窿是一个窟窿,能活一个人是一个人……
等到明岁开春,就好了!
明岁开春,就算是旱情还未有实质好转。
他也可以将小云雨术点到登峰造极,进行人工降雨,缓解陈郡的粮荒。
立在他身畔的陈刀,看了看城门外的人潮,再看了看陈胜眉头紧锁的模样,知他为难,便道:“大人,这里进不去,请您移步西城,自西城门入城吧!”
进当然是进的去。
且不论护卫在周围的三百甲士。
就陈胜今时今日的身份,也端没有入不了城的道理。
但陈刀了解陈胜。
他从不屑欺负弱者。
他更喜欢欺负强者。
强行驱散这些流民入城,不是他的作派。
陈胜微微偏过脸,笑吟吟的看着陈刀:“刀叔,我们不妨来打个赌,西城门那边,同样有这么多的流民!”
当着外人的面。
陈刀他们称呼陈胜为大人,那是他们守规矩。
陈胜依然称呼他们叔伯大爷,那是他念旧。
陈刀看着他笑容中的苦涩之意,恍然大悟道:“有小人在算计大人?”
陈胜回过头,重新将目光投入那片人潮,微微颔首道:“是个高手。”
陈刀不解的拧起眉头,低声道:“以此计算计大人,不怕大人问他们要粮么?”
陈胜可不是个手软的。
这阵子倒在他手下的百年世家大族,都已经超过双十之数了!
“说不定,来人正是想我找各家要粮呢?”
陈胜说着,忽然笑了起来,轻轻一夹胯下骏马,轻声道:“还真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走吧,哪有被挡在自家治所门外的郡守!”
陈刀见状,躬身将挂在马背上的腰刀取在手中,一挥手道:“护卫大人!”
“唯!”
一众甲士扶戈快步上前,紧紧的将陈胜护卫在中心。
陈刀也打马,紧紧跟在陈胜身侧半个身位的位置。
那厢,早已得到消息的守城门郡兵,眼见远处的赤红森林朝着这边移动,连忙大开城门,倾巢而出,强行将堵在城门外的诸多流民排到两侧,让出入城的大道。
乱哄哄的人潮之中,有人高声呼喊道:“快看,那便是郡守大人!”
黑压压的人潮闻言,“呼啦”的一声就齐齐涌向那一片朝这边接近的赤红森林。
直将把守城门的百将吓得脸儿都白了,一把拔出腰刀,声嘶力竭的指挥着手底下的众多士卒冲上去,弹压这些疯狂的流民。
在一把把明晃晃的刀枪长矛威逼下,千百饿红了眼的流民们终于记起来,这位郡守大人不只是救苦救难的菩萨,还是杀人不眨眼的屠夫!
陈胜面无表情的驱使胯下骏马,在三百甲士的护卫下,沿着入城的大道,一步步入城。
千百流民站,被众多守城的郡兵用长戈隔起来的人墙挡在宽阔的入城大道两侧,又是恐惧、又是满怀期待的静静望着陈胜。
他们不认得陈胜。
但就三百甲士摆出的护卫阵势,他们根本不用认识也能分出谁是郡守大人。
“大人,救救小儿吧,小儿已经三日未经米水了。”
人群中,忽然有人哀嚎道。
他的声音,登时就唤醒了被三百甲士的刀枪戈林震慑住的千百流民。
霎时间,千百流民就像是被雪崩摧毁的森林,一排一排的跪倒在地,疯狂的叩首哀嚎:“大人,俺们饿啊。”
“求大人开恩,求大人开恩啊!”
“大人,救救俺们罢。”
千百流民的杂乱呼声,一起涌向被他们包围在中心的陈胜。
陈胜拧了拧眉头,抬手虚按。
陈刀见状,即刻运足内力,放声爆喝道:“肃静!”
霹雳般的大喝声,压下城门外的杂乱呼声。
千百流民渐渐安静下来,仰起头忐忑不安的望向陈胜。
陈胜移动目光,左右扫视。
他看到了一道道瘦骨嶙峋的身影。
他看到了一颗颗蓬头垢面的头颅。
他看到了一双双包含希冀的双眼……
他忽然明白了什么叫“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以前他只是行商陈家的少当家,行事只求无愧于心!
只要无愧于心了,是死是活他就不管了……
但现在,他是陈郡郡守。
这些人,是他治下子民。
他就得管他们的死活了。
得管……
“百人为一户,自信推举甲长,原地等待。”
“来人,即刻传仓吏,于四门置釜煮粥!”
“传令吏、四市亭长,于四门编户造册!”
“请疾医,奔赴四门,施药救人……”
第一百二十五章 授旗大典
陈胜在南城门外一直等到他所点名的各路官吏,都尽数赶到南城门展开救济工作之后,他才带着甲士进城。
“大人,是回郡衙还是还家?”
陈刀赶到陈胜的身畔,小声询问道。
“还家……”
陈胜轻轻的念叨了一声。
自打他正式入驻郡衙之后,已有五六天未曾还家了,也不知大姐在家中该如何惦念他。
但他仍然摇了摇头,轻笑道:“去东城门瞧瞧!”
按照时间来算,他指派的各路官吏,都应该已经赶到四城门,展开他所指派的工作。
东城门,通往昌邑方向,聚集的流民应当是四城门之中最多的。
陈刀拱手领命,拨转马头,令三百甲士护卫陈胜转道去东城门。
……
“杀千刀的贱民!”
生的肥头大耳、油光满面褐衣小吏,挺着肚腩火冒三丈的挥舞着马鞭抽打着眼前拥挤的人潮:“逐队而行、逐队而行,尔等的听户都被屎给堵住了吗?”
萎缩而拥挤的人潮,就像是羊群一样被他抽打得不断变幻形状,一边躲避着他的鞭子一边拼命地往前挤,迟迟未能按照他指挥的那样,排列成队。
也无人肯离开。
因为在城门两侧的城墙根儿下已经支起了一口口大釜,熊熊燃烧的柴火升腾起炊烟与釜中冒出的淡淡的水汽混合再一起,飘进杂乱的流民群中……所有人都拼命的吸着气,贪婪的嗅着浓烈的体臭之中那一丝丝的食物香气。
连鞭子会不会落到自己身上,都不那么重要了。
肥头大耳的褐衣小吏抽的手都软了,也未能取得任何的成效,胸中那口眼瞅着就要可以下班还家吃香的喝辣的睡美的,却被傻逼领导一句话拉出臭烘烘的流民群体中加班儿的怨气,就如同火上浇油一般“腾”的一声就熊熊燃烧了起来。
他扔了手中的马鞭,窜了两步,劈手从一旁维持秩序的郡兵手中夺过丈二长戈,劈头盖脸的就往拥挤的人潮中乱锄:“逐队而行,逐队而行……”
锋利的长戈带起一团团板结的头发,和一串串血珠子。
木然再一次拼命朝着长戈够不到的地方涌动。
但也仅仅只是涌动。
以及几具生死不知的残破躯体,躺在空地中心,静静的淌着血……
没有愤怒。
没有悲伤。
连压抑的哭嚎声,都轻不可闻。
褐衣小吏一连劈倒了七八人,心头旺盛的怒意终于发泄殆尽了。
他气喘吁吁的放下长戈,双手扒着戈身喘了几口大气儿,而后指着那空地中心那七八具生死不知的残破躯体,邀功似的冲周围忙碌的众多同僚“哈哈”大笑道:“二三子请看,今日主食,两脚羊也!”
“呵呵。”
众官吏耸动着肩头,吃吃的笑。
而周遭维护秩序的众多郡兵,却也只是面无表情的看了一眼那几具残破躯体,然后便若无其事的移开了双眼。
有的甚至连看都懒得看一眼……
“啪啪啪。”
一声不紧不慢的鼓掌声,忽然插入众多风轻云淡的笑声之中。
众多官吏应声齐齐回头,就见一道身披士卒甲的年轻面孔,面色铁青的从城门洞下的阴影中,走入傍晚的夕阳之中。
“你们,给真给我长脸啊!”
他慢慢打量着周围这些官吏、郡兵,一字一顿的说道。
不是从南城门赶过来的陈胜,又是何人?
未等这些个官吏、郡兵,认出他来。
两排披坚执锐的甲士便斜举着长戈自他身后两侧一齐涌出。
终于有见过他的官吏陡然惊醒,惊慌失措的捏掌下摆,高呼道:“下吏拜见大人。”
大人?
哪位大人?
哪位大人这般年轻?
众官吏郡兵愣了愣,陡然如梦初醒,齐齐作揖拱手:“下吏(标下),拜见大人!”
一片作揖拱手当中,千百流民眼神呆滞的望着挺拔的年轻身影。
没有哀嚎声。
没有控诉声。
甚至连窃窃私语的议论声都没有。
一两千人扎堆的地方,竟只有三百甲士的脚步声,与那名被几名甲士扭倒在地的褐衣小吏的求饶声。
他们就那样静静的看着陈胜……
千百张如出一辙的麻木面孔。
千百道如出一辙的呆滞眼神。
就如同千百柄利剑。
深深的刺痛了陈胜。
他左看看、又看看。
忽而大笑道:“你们呐,怎么这么不争气呢?给你们发粮的是我,他们不过就些给我跑腿儿的,你们愣怕他们干啥?他们打你们,你们就打他们啊,他们要杀你们,你们就整死他们啊!”
他大笑。
他摇头。
似乎是啼笑皆非。
他迈步走到那名被几个甲士按倒在地的褐衣小吏面前,慢慢蹲下身子。
肥头大耳的褐衣小吏哪还有方才的猖獗模样,脸色苍白如纸、浑身汗出如浆,犹自告饶不止:“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实是这些刁民太不听下吏指使,下吏万般无奈之下,才出此下策,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
“哎,先停一停!”
陈胜笑眯眯的用右手食指顶着左手手掌,做了一个暂停的手势,然而问道:“大兄弟,那家儿的?”
肥头大耳的褐衣小吏一听,顿时像是抓到了什么救命稻草一样,慌忙回道:“回禀大人,下吏是王家庄三房子,大人饶……”
“哦……”
陈胜笑着起身,打断了他的继续求饶:“行了,我已经知道该问谁讨债了……拉下去,烹了他!”
他轻描淡写的说。
“唯。”
按着这褐衣小吏的甲士们齐声应喏,堵住犹求饶不止的褐衣小吏的嘴,拉着他便往墙根底下那几口熊熊燃烧的大釜走去。
他们虽也是郡兵。
但在参加过红衣军的授旗大典、听过陈胜那番惊世骇俗的言论之后,他们已经与其他的郡兵,不同了!
他们,也已经变成了陈胜洒下的种子,唯陈胜之命是从!
周围的众多流民,目送一众牛高马大的甲士扭送着那个肥头大耳的小吏,像几个杀猪匠抬着一头大肥猪送上灶台一样的送完墙根底下那几口大釜,空洞而呆滞的眼神深处,终于亮了一丝丝光亮!
但就在这时,又一队甲士,护送着一个高冠博带的苍老文士快步从城门洞子下边走出来,远远的便高声叫道:“大人且慢、大人且慢……尔等还不快快住手!”
扭送着那褐衣小吏的几名甲士见了来人的势头,不由的停下脚步,望向陈胜。
陈胜看着来人,不由的抱起了两条臂膀,嘴角微微上挑。
众多注视着这一幕的流民们,见状双眼深处刚刚亮起来的那一丝丝光亮,瞬间就灭了!
没有了这一丝光亮的眸子,更黑了……
来人隔着老远便下马,佝偻着脊梁快步行至陈胜跟前,捏掌一揖到底道:“下臣李斯,拜见大人!”
陈胜没有伸手去扶,只是淡淡的道:“李公辛苦了,请起吧!”
他平素对李斯的态度一直都是这般不冷不热的,是以李斯倒也未曾多想,径直起身,一步上前,附在陈胜耳中急声道:“大人,切不可当着如此多百姓的面杀吏啊!”
“哦?”
陈胜偏过脸,诧异的看他:“为何?”
李斯:“大人以前做过官吗?”
陈胜摇头:“未曾,这是第一次!”
李斯点头,冲他招手道:“下臣斗胆,教大人一二……圣人言,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吏归官管、民归吏束,如牧羊人与猎犬、猎犬与羊,为民杀吏,既坏吏治、也坏民纲,长此以往,吏将不吏、民难复民啊!”
“哦……”
陈胜似是恍然大悟的拉长了音调,怪声怪气儿的说:“说到底,就是你们怕死嘛!”
李斯愣了愣,似是没听懂陈胜话里的意思,还待说话,就又听到陈胜意味深长的轻声道:“说起来,李公来得挺快啊,没少派人注意我的动向吧?”
言罢,他扭头望向那厢等他下令的那几个甲士,怒喝道:“你们几个还愣着作甚?还不速速给我烹了他!”
还未回过神儿来的李斯闻言大惊,慌忙再度一步上前,急切的拔高了声音道:“大人三……”
陈胜猛的一回头,粗暴的打断了他的话:“怎么?李公也觉冷?想入釜中滚上三滚?”
迎着他凶光暴涨的双眸,李斯心下一抖,硬生生的将“思”字儿咽了回去,暗道:“罢罢罢,竖子不足以为谋!”
他低眉顺眼的垂下头颅,后退一步,长揖到底,姿态恭顺之极。
陈胜见状,轻笑了一声,扭头对着众多流民高声大笑道:“二三子,今日我请尔等食上一道大菜,汤滚狗吏,二三子务必给我几分颜面,吃上三大碗!”
千百流民定定的望着他,某种熄灭的光亮“腾”的一声复燃,越燃越烈!
陈胜注视着他们眼中的光亮。
注视着他们麻木的面容上浮现起的悲苦之色。
长吸了一口气后,庄而重之的长声道:“我叫陈胜,你们的郡守,你们的父母官!”
“即日起,凡我陈郡官吏,当恪尽职守、造福一方!”
“渎职懈怠者,罢!”
“欺压良善者,笞!”
“草菅人命者,杀!”
“即日起,凡我陈郡子民,但有权贵欺压之冤,皆可前往郡衙擂鼓鸣冤!”
“胆敢阻挠鸣冤者,杀!”
“胆敢劫杀鸣冤者,屠族!
“老子倒要看看!”
“这陈郡的天,到底有多黑!”
“你们的脑袋,到底有多硬!”
他一句一顿的杀气腾腾怒喝道。
一侧长揖不起的李斯,感应着刀子一般凶戾的眼神儿在自己的身上乱瞟,心下叫苦连天!
你直接点我名得了!
但面对他凶戾的眼神儿,他还不得不硬着头皮,再次一揖,毕恭毕敬的长声道:“唯!”
话音落下,东城门外的所有官吏、郡兵,尽皆作揖拱手,齐声高呼道:“唯!”
周围的千百流民静静的注视着那道伫立在无数弯腰之人中间的挺拔身影。
不知是谁带了头,一排又一排的流民面朝陈胜,一揖到底,哀声高呼道:“拜见大人!”
“谢大人为俺们做主!”
“陈郡得大人,如久旱逢甘霖!”
纷乱的呼喊声中,陈刀一手拿着一卷竹简,一手用端着一碗从墙根下那几口大釜中盛出的黍粥,行至陈胜身前,双手呈给他。
陈胜先拿起竹简,打开了扫视了两眼,而后再瞅了一眼陈刀手里那碗清得能照出人影的黍粥。
而后便将竹简掷于仍躬身揖在一侧的李斯面前,丢下一句“李公莫要令我失望”,于千百的作揖之中转身,大步往城内行去。
陈刀见状,连忙将手里的破陶碗塞入李斯手中,转身按着刀快步跟上陈胜的脚步。
李斯捡起地上的竹简,展开了看了一眼,就见竹简上记载着“九月十六,东城门外,置釜十口,耗粮千斤,以济荒民,稠粥可立筷……”
末了再看了看手里这碗清汤寡水儿的黍粥,心下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竖子不足以为谋啊!
老夫拼了老命的想把老虎关进笼子里,你们却一个劲儿的给他喂活食?
……
“大人,回郡衙吗?”
陈刀护送陈胜回了城后,抱拳请示道。
陈胜看了看南城郡衙方向,再看看北城长宁坊方向,摇头道:“算了,还家吧。”
“喏!”
陈刀领命,转身就指挥三百甲士,转道去北城长宁坊。
待他下完命令之后,陈胜放慢了马速,与陈刀并肩而行,询问道:“刀叔,南大营那边收拾得如何了?”
陈刀略一思忖,便道:“还需要五六日。”
陈胜想了想,沉声道:“要不然,趁着近期大批流民回城,明日便开始募兵吧!”
陈刀皱着眉头思忖了片刻,低声询问道:“只补足三千么?”
“三千能济什么事。”
陈胜徐徐摇头:“而今黄巾贼兵锋正盛,州府估计巴不得诸郡多募兵将,抵御黄巾贼……五千吧!”
陈刀头疼的看了他一眼,他就知道,陈胜肯定不会就这么简单的补足郡兵的缺口。
他迟疑了许久,才咬着牙点头道:“五千就五千!”
陈胜笑着点了点头,末了说道:“这三百甲士,以后就郡兵之中划拨出来,专司护卫我进出罢。”
陈刀想也不想的点头,他本就有此意,只待回家后再说,如今陈胜主动提及,他自无不应。
他坐在马背上巡视了一圈,高喊道:“季布!”
“标下在!”
一高壮青年甲士快步行至他身侧,抱拳道:“大人。”
陈刀神色肃穆的看着他,低喝道:“大人有欲调尔等入郡衙,随护大人左右,往后尔便是尔等这三百卒的五百将,统领所有诸将士护卫大人,若有差池,自行提头来见!”
高壮青年甲士闻言大喜,不顾甲胄在身强行揖手道:“标下但有一口气在,绝无人能伤及大人一根寒毛!”
第一百二十六章 在其位,谋其政
清晨轻轻柔柔的阳光,透过栅栏窗,在陈胜熟睡的年轻面容上的投下一片斑驳的光阴。
他微微张着嘴,呼吸均匀,嘴角还挂着一点晶莹的唾液,睡像有些傻气,浑不似他平日里这般精明与阴鸷。
赵清趴在床沿儿,大眼睛弯成了月牙,小心翼翼的用一小撮青丝轻拂他的面颊。
陈胜朦朦胧胧的睁开眼,看了她一眼。
赵清慌忙收起笑容,轻声道:“大郎,起床吃……”
“唔。”
不想陈胜却只是看了看她,就又闭起了双眼,一手还很自然落到她的腰上,将她往自己面前搂了搂,口头含糊不清的嘟囔道:“大姐别闹,让我再睡会儿……”
他这阵子每日都绷着一根弦,日日都忙碌到凌晨,天不亮就又起身练功、处理政务,如同上了发条的机械一样。
回了家,这根弦就再也绷不住了。
连每日寅时起身练功的习惯,今日都被他给落下了。
他实在是太累了。
赵清被他这一搂,身子立时就酥了,双手还努力扶着他精壮的胸膛,支撑着自己的软的跟面条似的身子,不至于完全趴到陈胜的身子上,素面朝天的清秀面容上,羞怯得红了耳根,却又说不出的欢喜。
“可是,可是……”
她努力扬起脑袋,面目通红的仿佛顶端上冒出蒸汽一样,“院子里好些人在等着你呢。”
双目微闭,似是又已经睡着的陈胜,不耐的皱起了眉头。
赵清才发现他的眉心处,不知何时已有了愁纹,心疼慢慢松开支起的双手,任由自己伏到陈胜的胸膛上,然后伸出一只手,轻轻的去抚他皱成一团的眉头。
温暖的指肚,就像是有魔力一样。
陈胜纠结成一团的眉头,竟真被她给熨平了。
陈胜哼哼一声,搂着赵清腰肢的手轻轻的紧了紧,眼睛都没睁开的嘟囔道:“让他们候着吧……”
赵清愣了愣,立马就明白,他弄混了,轻轻的摇着他的胸膛,柔声道:“郡衙的那些人在大门外候着呢,院儿里等着是家里的兄弟们,你忘啦,是你自己昨晚吩咐的让今早招呼家里的兄弟们过来吃早饭,说有话要对他们讲。”
陈胜仍然没有睁开双眼,却很是惆怅的轻叹了一口气,然后松开赵清的腰肢,举起双手无赖的道:“大姐,帮我洗脸。”
赵清面颊通红的从他身上支起来,瞅了他一眼无赖的模样,有些气不过的轻轻掐了一把他的面颊,嗔道:“小东西,越来越坏了!”
真的很轻。
就像是怕碰歪了他脸上的寒毛。
陈胜咧开嘴,龇着一口大白牙,笑得理直气壮!
……
昨夜痛痛快快的泡了个澡,睡了一觉。
今日换上一身清净的白袍,陈胜只觉得神清气爽,连日来的操劳和疲惫一扫而空。
他溜溜达达的走到前院,就见到七八十个上到二十出头的昂扬青年,下到十二啷当岁的半大小子,乱七八糟的扎在庭院里,闹成一团。
院墙上的墙头上,还有好些个不放心自家孩子的老不休,坐在墙头上、拢着双手,如同一个个老实巴交的老农一样咧着嘴盯着院里打闹的小子们傻乐。
可陈胜远远的见了那些个老不休,心下就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人老成精这句话当真是一点都不错。
这些揣着明白当糊涂的老不休,就是最好的例子。
见陈胜走出来,庭院里打闹的小子们纷纷住手,尊敬而亲人的向他打招呼。
“大兄,好些日子未一起习武了!”
“陈老大,怎生这时才起身,咱们等你开饭都等好久了!”
陈姓人都叫大兄,外姓人无论长幼都叫陈老大。
陈胜瞥了一眼伙房外热气腾腾的几口大锅,没好气儿的笑骂道:“吃吃吃,就知道吃,还能不能有点出息了……大姐,开饭了,边吃边说!”
在伙房那边忙碌的赵清远远的应了一声,招呼厨娘将蒸饼端出来。
一帮小子见状,喜笑颜开的围到伙房门前,一手端粟米粥、一手拿蒸饼。
也就是陈家大院时常有这么多的大肚汉吃饭,锅碗瓢盆置办的齐全。
搁在寻常人家,单单是凑齐这些锅碗瓢盆都够呛,更别说这一顿消耗的粮食。
不一会儿。
陈家大院内就响起一大片唏哩呼噜的嗦粥声。
陈胜坐在台阶上,周围尽是站着、蹲着的半大小子,唏哩呼噜的声音此起彼伏,令他只觉得自个儿是站在猪圈旁边吃早饭。
他啃了一口蒸饼,咀嚼了两口后再喝下一大口加了少许盐巴、熬得稀烂的粟米粥。
真香。
“咱家在陈郡的局面,已经打开了!”
他一边咀嚼一边不紧不慢的开口道:“今儿叫大家伙儿过来,是要给你们安排安排以后的前程。”
这就是他为什么说墙头儿上那些老不休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他今日召集家中的同辈手足们,所为何事。
那些个老不休个个心头都跟明镜儿一样。
但一个个就是装作不知道,又唯恐自家的孩子不懂事吃了暗亏。
这才是一个个爬上墙头,装作看热闹……
陈胜心头有数。
陈郡的局势已经稳定下来了。
的确到时候排排坐、分果果了。
这些时日。
他也从家中挑选了一些精明能干的叔伯,委以重任,奔赴各辖县出任重要职位。
但陈家毕竟是以武立世的行商之家,具备独当一面才能的叔伯不说没有,但极少极少。
陈胜从槐安堂中挑选的人手,都比从自家挑选的多!
这种做法,肯定是亲疏不分的。
别的不说。
哪一次动刀兵,不是家中的叔伯们冲在最前头?
哪一次动刀兵,家中无人披麻戴孝烧纸钱?
但至始至终,都无人张口说过什么。
无论是家中的顶梁柱战死在外。
还是陈胜从别家提拔人手出仕。
都无人说过一句老陈家一句不是。
也无人来向陈胜开口要官要职位。
他们都只是默默的操办丧事。
知道陈胜忙得不可开交,甚至都没有通知他回来出殡……
亲近的人一起创业,往往会出现两种情况。
第一种,是依仗着与上司的亲近关系,各种偷奸耍滑、作威作福,觉得有那一层关系在,就该享福!
另一种,是因为与上司还有着工作之外的关系,更卖力的做事、更严格的遵守规章制度,总想着得帮着自己人,得给自己人争口气。
陈家人……
都是第二种。
不过他们不说。
陈胜却不得不想。
抛开付出了就该有回报这一层。
单单是这些伙计户与老陈家维持了四代人的共生关系,在陈胜的眼里就是一座大宝藏!
一座只要开发得好,进可裂土封王、退可富可敌国的大宝藏!
……
“有道是有福同享、有祸共当,以前咱家难的时候,是大家伙一起勒紧裤腰带一起捱过来的!”
陈胜坐在台阶上一边大口大口的吃着早饭,一边笑容满面的说道:“而今咱家起势了,大家伙当然也得一起吃香的、喝辣的,一起荣华富贵!”
蹲在其他地方的陈家小子们见他开口,纷纷捧着和自己的脸一般大小的陶碗,蹲到他跟前儿,放慢了吃喝的速度,聚精会神的听他讲话。
七八十人仰着脸看着自己,令陈胜有一种自己变成了教师,正在给这些半大小子上课的即视感。
“不过呢。”
他放下手里的海碗,略略收了收脸上的笑容:“往后咱家要做的事,与咱家以前做的事,就完全不同了。”
“咱家以前以走货行商为生,把身子骨养壮了、武艺练精熟了、刀子磨锋利了,就算是齐活了,可以跟着商队一起走货了。”
“可往后,我们大家伙儿都是要做官的人!”
“做官,分文武。”
“做文官,读书识字那只是最基本的,还得会做事。”
“就比如让你们去管理县里的粮仓,你至少得知道,你管了多少粮食、管了哪些种类的粮食,哪些粮食要防虫蛀、哪些粮食要经常翻晒,今年收入了多少粮食、又支出了多少粮食,手底下有没有背着你们偷仓库里的粮食,又有没有人做假账目。”
“你们说,要是连这些事都做不好,那能管好粮仓么?”
“做武将,能打能杀也只是最基本的,还得会带兵。”
“首先,得清楚自己手底下有多少士卒们在想什么吧?要是这都不知道,万一某天被底下人偷偷摸摸的捅了黑刀子咋办?”
“只知道手底下的士卒在想什么还不够,你还得手底下的士卒拥戴自己,怎样让他们拥戴你?首先打服他们,再给他们吃饱饭、穿暖衣裳、发足饷,同吃同住同操练,把他们当作是自己的手足兄弟一样对待,这样打起仗来,他们才会为你出死力!”
“光知道士卒想什么,光受到士卒拥戴,也还不够。”
“你还得会操练士卒吧?不把他们都操练的和咱爷们一样能打能杀,个个都是连刀子都抓不稳的软脚虾,你们就是带一千、带一万,又能有什么用呢?”
“你还得会打仗吧?那打起仗来的时候,乌泱泱的到处都是人,啥都听不见,你要不会打仗,本来是能打赢的仗、能活着回来的仗,却被你们带着手底下的士卒傻乎乎的一头钻进了敌人的陷阱里,那可不就全瞎?”
他不紧不慢的一句一句说道。
说完,他露出了一个狼外婆似的不怀好意笑容:“这些,你们会吗?”
一帮半大小子,捧着比自己脸还大的陶碗,迷茫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齐齐摇头。
“知道自己不会就好。”
陈胜一拍手掌,脸上的笑容越发浓郁:“不会,那咱就学!”
“从今天开始。”
“年满十五的兄弟们,一部分进入各衙门从低级的小吏做起,一部分进入南大营从士卒做起,三月一换。”
“明年的今天,你们再来告诉我,你到底是想做文官,还是做武将,届时,我会根据你们过往一年的综合表现,找一个合适的位置给你们。”
“文武无高低,武将有武将的好、文官有文官的妙,合适自己的才是最好的!”
“让你们去做小吏、做士卒,那不是我的目的,也不是你们的前程,是让你们去学习,学习怎么做事、学习怎么带兵,学习人情世故,你们要多看、多想、少说!”
“对了,所有进入郡衙和南大营的兄弟,对外都不能说起,你们是我陈胜的兄弟,如果所有人都因为这个敬着你们、捧着你们,你们就学不到真东西,要有人问起来,你就自己胡乱编一个身份。”
“还未满十五的弟弟们,往后上午打熬武艺,下午进学,学一天文、学一天武,我会请老吏和老卒来教你们为吏之道和带兵之法,你们的学习成果,最终会以书面形式汇总到我手里,学的好的,以后进入各衙门,就能做要吏,进入南大营,就能做什长、屯长。”
他站起来,目光慢慢扫过一张张还不知道自己即将面对什么的迷茫面孔,满脸姨母笑:“弟兄们,往前爬的梯子,我给你们了,能走到那一步,就看你们自己努不努力了……你们的前程,可就在你们手里了!”
一帮半大小子还没缓过神来,那边坐在墙头上支着耳朵偷听的老不休们,已经朝着这边竖起大拇指,大声道:“大郎,好样的!”
“瘪犊子玩儿,还愣着作甚,还不快谢过你大兄!”
“猪儿,你个狗操的端的是金饭碗么愣舍不得撒手?”
“大郎,咱觉得咱还行,还能出把子力,你瞅咱能干个屯长么?”
一帮半大小子这才回过神来,喜笑颜开的捧着陶碗向陈胜道谢。
嗯,我大兄会有什么坏心思呢?
肯定是为了我好!
陈胜瞅着墙头儿上那帮老不休嘻嘻哈哈的模样,没好气儿的连连挥手道:“好了好了,吃完了赶紧滚犊子,该收拾行囊的收拾行囊,该去置办竹简刻刀的去置办竹简刻刀,我这儿还有正事儿呢!”
郡衙的官吏们,已经陈家大院外侯了一早上了。
第一百二十七章 父母官
陈家大院厅堂上方。
陈胜双手搭在太师椅扶手上,姿态闲适气势却雄浑如虎踞。
李斯与周章一前一后,垂首步入厅堂内。
这二人。
一人穿赤色郡丞官袍,一人披郡尉虎纹甲。
姿态恭谨、眼神恭顺,确是做足了下属的礼仪。
厅堂外。
各衙主官,均着吏衣,低眉顺眼的垂手而立。
确是自知,自己连入内的资格都没有。
“下臣拜见大人!”
李斯与周章齐齐捏掌作揖道。
陈胜淡淡的吐出一个字:“坐”。
“谢大人!”
二人直起身来,从善如流的分左右落座于厅堂两侧上方的太师椅上。
“流民都安置好了吗?”
陈胜轻轻柔柔的问道。
“下臣正要禀报大人!”
刚刚落座的李斯再一次起身,安置流民工作,本就他郡丞的工作范围之内:“昨夜衙中诸长吏协心同力,安置流民六千五百七十二口,共耗粮秣三十二石,木石之料干若干,惩处溺职官吏十七人。”
陈胜笑了,指着李斯看向周章,说:“周大人,看见没有,这才叫会做官!”
一句话,却是说得堂下二人脸色齐齐一变。
本身就没敢做踏实的周章慌忙站起来,与李斯一齐作揖,异口同声道:“下臣惶恐。”
陈胜虽年岁不长,且接手郡守之位的时间极短的,但这二人却都觉得,陈胜的城府远比熊完更深,喜怒不形于色比熊完更难伺候。
且常有出人意料、惊世骇俗之举。
在他手底下为官,二人均觉得心惊胆战、如履薄冰,总感觉一个不小心,就会丢了脑袋……熊完已经证明了,贵族家世与官场规矩在他的剑下,轻如鸿毛!
“哟,这才多久,回话都回得这么整齐划一了。”
陈胜看了看二人,兴致勃勃的说:“看来你们相处得很不错嘛!”
李斯与周章对视了一眼。
直起身来也不是。
不直起身来也不是。
说话不是。
不说话也不是。
一时竟尴尬的愣在了原地。
“你们怕个啥?”
陈胜又笑了:“难不成,你们背着我,做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事?”
堂下二人再度变了脸色,不敢再沉默,尬笑着连声回道:“下臣岂敢、下臣岂敢啊,大人明察秋毫,大人明察秋毫啊!”
“好了!”
陈胜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慢悠悠的说:“都是一把岁数的人了,怎么还这般轻浮?如此还如何做我的佐官,治理陈郡?”
二人再度作揖,却谁都不敢再开口说话,唯恐再让陈胜抓到由头!
这般老谋深算且不按常理出牌的年轻上司,真是太难伺候了!
“李公,收到什么讯息了么?”
陈胜看向李斯。
李斯一头雾水的拱手:“恕下臣驽钝,还请大人明示。”
陈胜轻轻的“呵”了一声,慢慢眯起双眼:“难不成熊启潜回陈县,未曾联络李公吗?不应该啊!”
李斯愣了愣,凝眉道:“下臣一直在竭力搜寻贼逆熊启之行踪,未有所获,不知大人是从何得知熊启已潜回陈县。”
陈胜目不转睛的看着他:“真的是这样吗?我劝李公最好想清楚了,再说话!”
李斯一脸迷茫的再次摇头:“下臣当真不知,还请大人明示。”
陈胜曲指轻轻敲了敲座椅扶手,沉默片刻后忽然轻叹道:“我以诚待李公,李公何以豚犬待我耶?李公总不会是要告诉我,凭你为官多年的经验,会看不出流民大规模回归陈县的背后,有熊启的手笔?”
昨日他得闻那些流民是冲着他的名声回陈县之时,就知道这件事有古怪!
他接受郡守之位不过数日,连陈县内部,都还有许多百姓不知陈郡郡守已经换人。
毕竟眼下的世道如此艰难,操心下一顿在哪儿尚且操心不过来,谁有闲工夫去关心郡守衙上坐的是谁?
怎么会这么快传遍陈县周朝的山林大泽?
就会真有那感恩他仁政的百姓,将他的名声带进了深山大泽之中。
百姓的回归也会是有个过程的,而不是一窝蜂的拖家带口往陈县扎!
所以,这件事的背后,必定有人推波助澜!
而且此人在陈郡的能量还不小!
其目的,已不言而喻。
陈胜要是不接手这些流民,那他不惜得罪郡中诸世家大族才立起来的“好官”形象,立马就会变成厕纸冲入下水道,届时,陈胜既将郡中诸世家大族尽数得罪死,又失了民心,任他手中还抓着几千兵马,他也再绝难坐稳郡守之位。
陈胜要是接手这些流民,那陈县的存粮消耗速度自然就会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直至彻底拖垮陈县现有的秩序,或者某日陈胜再幡然醒悟,断掉对这些流民的救济,消耗掉大批粮秣的同时还将自己的“好官”形象冲入下水道,同样再也无法坐稳陈郡郡守之位。
这是阳谋!
直击陈县要害的阳谋!
本着谁获益、谁布局的原则,陈胜第一时间就排除了郡中诸世家大族。
虽然郡中诸世家大族,是最有能力做到此事的人。
但陈县存粮几何。
陈胜知。
诸世家大族也知。
而陈胜上台后的一系列作派,早就已经证明了……必要时候,他是真做得出拿着刀子逼他们这些世家大族交粮的狠人。
这个算计对他们来说,全无好处!
州府?
州府也不可能!
且不说,吕家与熊氏本就尿不到一个壶里,双方互坑起来无比顺手。
单就是眼下青州黄巾大军逼境的形势,吕家就不可能来得罪陈胜这么一个手握大几千兵马的地方强豪!
太平道?
太平道也不可能!
陈胜一直让青龙帮监控着各个县、各交通要道的情况,若有太平道道徒大规模入陈郡,陈胜不可能不知道!
排除掉所有不可能之后,熊启就出现在了陈胜的视界当中。
熊启的确是最有动机做此事的。
而且熊启也有足够的能量做此事。
而李斯……
就如同陈胜所言,就算李斯没有收到与熊启相关联的消息,凭他的为官多年的经验,也该能看出这一点。
他之所以昨日没有与李斯分说此事,不过是看在李斯的长子李由落在了熊启手中。
想给他一个营救李由的机会。
也给自己一个收复李斯的机会。
可眼下他都已经把话给挑明了,李斯却还在跟他装傻!
这是他无法容忍的。
……
“这……”
李斯嘴唇颤动着,磕磕巴巴的张了好几次嘴,都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陈胜轻轻敲击着座椅扶手,不紧不慢的道:“青州黄巾逆贼大军压境,我想不韦公需我陈家更甚李公,实话说,李公肯不肯助我运作郡守之事,影响都已经不大了,我是惜李公之才,方以礼相待,然李公却仍积习难改、首鼠两端,实令我寒心……也罢,既然李公做不了这个选择,那我逾越一次,替李公做一回主!”
他深吸了一口气,轻声道:“我已命兵曹掾带兵暗中控制李公阖家老小,今日日暮之前,我若看不到熊启以及与之勾结的世家家主之首级,就请李公阖家黄泉路上团聚罢!”
堂下李斯一听,脸色顿时煞白,张开嘴正要说话,就又被陈胜给打断了。
陈胜看着李斯,认真的说:“李公,这不是在与你商议,而是我给你的最后一次机会,你明白吗?”
李斯浑身颤抖的喘息了好一会儿,才铁青着脸,对陈胜一揖到底,而后一言不发的一甩大袖,转身大步走出厅堂去。
周章一脸懵逼的看着这场刀光剑影密布的博弈。
心头只涌起了三个巨大的疑问。
我是谁?
我在哪儿?
我经历了什么?
脑子是个好东西。
可他,太少了……
陈胜目送李斯领着一大帮官吏消失在大门之外后,才转过脸的看向周章,眉宇间的阴鸷气息宛如阳春化雪般迅速烟消云散:“周大人……”
周章虎躯一震,慌忙一揖到底:“大人在前,岂有下臣称大人的道理?”
陈胜起身走到他的身前,亲手扶着他的手臂将他扶起来,而后踮起脚尖大力拍了拍他的肩甲:“你又不是李公,未做任何对不起我的事,你紧张个什么玩意!”
这些日子,他也没少观察这个周章。
此人……
怎么说呢!
也不能说是完全没脑子。
只能说是缺乏主见,随波逐流。
这是缺点,也是优点。
他以前在熊完手下做事的时候,能踏踏实实的为熊完做事,心甘情愿的给熊完做陪衬,万事皆以熊完为首。
而今到了他的手下,也能迅速调整好的姿态,踏踏实实的做他的摆设,不过问陈胜不让他过问的事,不去做陈胜不让他做的事。
直白点说。
周章不是个能举一反三、闻弦知雅意的聪明人。
却是一个人很难令上司生出恶感的踏实手下。
陈胜亲自请他坐下,而后才返回堂上落座,轻笑道:“我是想问你,在我手下做事,可还习惯?有没有什么想法?”
见他态度随和,全无与李斯说话时的咄咄逼人之态,周章的心下也大大的松了一口气:“回大人,大人高瞻远瞩、爱民如子,能在您手下做事,是下臣的福祉,下臣没什么怨望……就是有些,太闲了!”
将近一米九的过人身量,竟给人一种老实巴交的淳朴感。
陈胜不禁笑了笑,点头道:“很好,我很高兴你能与我同心同德,这几日,我常听兵曹掾提及,你练兵有方、治盗有术,我欲令你重担郡尉之责,助我练兵治盗,你意下如何?”
“大人太抬举下臣了!”
周章往太师椅后缩了缩身子,塌下腰杆,老老实实的说道:“下臣方才已见过护卫在大人府邸周围的诸多甲士了,同是郡兵,陈兵曹接手不过五六日,竟已改头换面,这般本领,下臣望尘不及,大人若觉下臣可堪驱使,便让下臣领起贼曹掾之责罢,正好王贼曹告病在家,多日未赴郡衙应卯。”
陈胜听言,脸上的笑意越发浓郁。
什么叫本分?
这就叫本分!
他没有在装模作样的与周章三请三推,实话说,他也不可能这么快就让他重新掌兵马。
于是转而问道:“你肯出面担起贼曹掾的担子,我很高兴,不过,你能够尽职尽责吗?我是说,要是各世家大族家的子弟杀人越货、作奸犯科,你敢派人拿他们吗?”
周章犹豫了几息。
按照以前的做法,若是涉及军中诸世家大族,那当然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都是一个县里边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人物,没必要为了一群屁民过不去不是?
再者说,郡丞、郡尉两职,乃是由郡中诸世家轮番推自家人出任。
这一任郡尉出自他周家,下一任郡尉就可能出自刘家、槐安堂等等世家。
现在去给人添堵,人转头就可能给他周家添堵……
但他很快就想到这些时日以来,陈胜对于郡中诸世家大族的态度,顿时就下定决定,大声道:“禀大人,法家先贤曾言:‘王子犯法,庶民同罪’,下臣深以为然!”
“很好!”
陈胜再一次开口夸赞:“那我就静待你的捷报,不过眼下最重要的,还是整治县内的流民作案的风头,他们活不下去,郡衙在给他们想办法,可要打着活不下去的幌子,去令其他人活不下去,我不答应!”
周章:“不答应!”
陈胜点头:“那就去做事吧,该拿的拿、该杀的杀,手下人,能做事的就留,不能做事的就逐,只要你能令我治下的所有百姓看到青天,我也便许你青云直上!”
周章起身,面朝陈胜一揖到底:“唯!”
言罢,他转身大步流星的出门去。
待他的背影也消失在陈家大门之外后。
堂上陈胜挺拔如标枪的腰杆一下子就塌了下去。
他瘫软在太师椅上,双手揉着太阳穴缓解着精神上的疲劳。
外患暂时是止住了。
可这内忧……
“哎。”
才歇息了片刻,陈胜就又任命的轻叹了一声,有气无力的冲着堂外高声叫喊道:“来人!”
一道赤红的身影应声入内,抱拳道:“大人。”
陈胜定睛一看,正是昨日陈刀委派为侍卫统领的季布。
说起来,昨日他一听这么名字,便觉此人定非是凡人。
毕竟名字里带“布”的,最次的吕小布都还会一手神乎其神的神龙摆尾技术。
更何况是眼下这个英雄辈出的大时代。
可他昨日绞尽脑汁的回想了许久,也不曾想起与季布这个名字有关系的资料来……
最终只能无奈放弃,心道反正都已经入了自己彀中,若真是什么难得的人才,自然会自己冒出头来。
或许是眼前的局势太过纷乱,牵扯了他的大部分精力。
又或许是陈家和赵清令他太有归属感。
前世的那些记忆,已经越来越模糊了。
甚至有时午夜梦回盛世华夏大地,醒来后都只剩下满心的荒谬感。
仿佛,前世的记忆,当真只是一场光怪陆离、遥不可及的梦。
他一直都是行商陈家的陈大郎。
陈守之子。
赵清之夫。
没有什么穿越。
没有什么前世。
“季布啊。”
陈胜瘫坐在太师椅上,轻声呼唤道:“派几名弟兄去一趟粮商张家,请粮商张家的家主张忌过府一叙,嗯,嘱咐去请人的兄弟们,过去后客气点、和气点儿,那是我的好友。”
季布似是未曾料到陈胜今能这般和气的与自己说话,硬朗的年轻面孔一下子涨得通红,就像是喝醉了酒一样,激动的大声道:“唯!”
陈胜笑了笑,摆手道:“好了,进了这个家门,往后便是一家人,不必这么紧张,放松点。”
“唯!”
季布更加大声的回应道,将精壮的胸膛挺得胸肌份外浮夸。
陈胜不禁笑骂道:“瞅你自个儿这点出息,滚去做事吧。”
第一百二十八章 分果果
陈胜一手拄着锐取剑,闭目默立于庭院中心。
在他的脑海之中,有万千喊杀声充斥铅云密布的无垠平原之间。
戈矛残破。
战旗倾倒。
天地之间只余黑红二色。
黑的是敌人。
红的是鲜血。
他置身其中。
挥剑奋力向前砍杀。
简洁而笔直的剑光之中。
一个个奇形怪状的狰狞物体,连人带甲被他的剑光,劈砍成两半。
暴虐的煞气,浸泡着他的神智。
令他不断的、疯狂的压榨着自己体内的每一分力道!
八分不够!
那就九分!
九分不够!
那就十分!
十分还不够!
那就两个十分……
一剑砍死一个敌人还不够快!
那就一剑砍死两个敌人!
一剑砍死两个敌人还不够快!
那就一剑砍死三个敌人!
一剑砍死三个敌人还赶不上趟!
那就再拼命,一剑砍死四个四人。
简洁的剑光。
在他的眼前分化!
似乎手中的战剑不再只是一件冷兵器。
而是变成了一把AK!
随着他的心意,一剑扫出一排子弹,洞穿目光所及的所有敌人!
……
一道道无形的气劲,仿佛刀锋一般盘旋在他的身体周围。
秋风起。
片片枯黄的树叶,自梨树上脱落,欢乐的在风中戏耍着,掠过空旷的庭院。
掠过陈胜之时。
不见剑光闪过。
完整的树叶却无声无息变成漫天碎屑,自他身上拂过。
仿佛,是陈胜的身体变成了碎叶,正在消散……
不知过了多久。
陈胜突然睁开双眼,强忍住心头喷薄欲出的破坏欲,跺脚提剑一跃而起,凌空一眼将庭院中的人与物尽收眼底之后,挥剑向着一段空无一人的院墙一剑斩下。
“咚。”
他重重的落地,乌沉沉的青铜战剑剑锋,于离地三寸之处沉稳的顿住,无形的劲力顺着剑锋喷涌而出,落于青砖院墙之上,“嘭”的一声爆开一大团烟尘。
“铛。
剑锋坠地,陈胜剧烈的喘息着拖剑至身前,拄着剑拄缓缓直起腰身,心道开脉一重强行施展这样的劲力杀招,还是有些太过勉强。
再看前方院墙,就见平整的院墙之上,已经出现了一个水缸口大小的凹陷,凹陷之中布满了密密麻麻、仿佛蜂窝煤一样的光点……那是劲力穿透院墙,透过的光!
陈胜看了看,慢慢拧起眉头皱了皱。
百战穿甲劲二重,搭配登峰造极级的七杀剑。
这一剑的威力,绝不该只是如此!
可而今限制他剑术威力的,已经不再是剑术境界和功法境界。
而是他的实力境界!
剑术再绝伦,功法再精妙。
实力不够也是白搭!
就好比这一剑!
他若是有陈刀一般的实力,一剑便能分化出二三十道剑气!
可武道一途,是无法一蹴而就。
开脉期的修行,已经不再单单培养肉身本源。
还开始涉及到对经脉修行。
通过经脉,将血气和力气凝练为更加随心掌控的劲力。
再通过劲力反向开发经脉,壮大劲力的同时进一步开发肉身的潜力。
比之锻体境。
开脉期的修行要更加细致,也需要更加的稳健。
就陈胜的自我感觉,哪怕是自己有智障系统相助,能确保自己在正确的道路上走得又快又轻松,没有个一年半载也很难将这一阶段的修行功行圆满。
不过锻体晋升开脉带来的实力增幅,的确是显而易见的。
特别是对于陈胜这种技法境界,远远高于实力境界的挂壁而言。
最简单的例子。
就是锻体境之时,哪怕他随手一拳就能轰出两三千斤的力道,打不到人也是白瞎。
而气力化劲力之后,他已经能够使出一些类似于“隔山打牛”的精细操作。
不说什么同阶无敌、越阶而战之类的中二期盼。
至少在七杀剑的加持下,他已经能够做到收割弱者如割草了!
……
“啪啪啪。”
一阵清脆的掌声将盯着墙壁出神思考的陈胜唤醒,他一扭头,就见张忌岔着两条腿坐在大门内的门槛上,百无聊赖的朝着这边鼓掌。
瞅着他那有气无力的模样,显然是来了有一阵了,已经等得蛋疼了。
“来了怎么不叫我?”
陈胜不由的笑了笑,收剑转身迎上去。
但他才走了几步,就被一只冰冰凉凉的小手一把掐住了耳朵,拉着他原地打了个旋儿,转过身来。
然后,就见赵清虎着脸站在自己面前,一手叉着腰,高挑纤长的个子迅速放大,将本就不及她高的陈胜淹没在她的阴影之下。
她挑着两条柳叶眉、鼓着双眼,凶巴巴的说道:“上回是堂屋、这回是院墙,你是不是要把这个家给拆了你才满意?还能不能好好过日子了?”
陈胜挺拔的腰杆一塌,整个人一下子就焉了,“大姐,我不是无心的,这不是练功有所领悟,没忍得住吗?”
“就你在练功?”
赵清不惯着他:“公爹在这院儿里练了这么多年的武功,那也没见他拆了那间房子啊,就你能?非得拆家才能显示你厉害?”
她的世界,极小。
只有这个院子,这几间瓦房。
外边的一切,她都不在乎、也不想去在乎。
无论陈胜在外边做了多大的官,手底下有多少兵马,又有多威风。
她都不在乎。
反正只要进了这个家门。
那陈胜就还是那个需要她照顾、离不开她的陈大郎!
她就还是陈胜的长姐,他的妻子!
陈胜越发的理不直、气不壮,同时心里也在寻思着以后是不能再在家里练功了,要不然那天忍不住手,伤了谁,可就追悔莫及了:“嗨嗨嗨,以后我一定注意、一定注意,大姐,忌世兄在呢,留点面子、留点面子!”
他的话音刚落,就听到那厢的张忌抱着肚子大笑道:“弟妹不必管在意我,我瞎,啥都瞧不见!”
赵清凶巴巴的表情稍缓,手下却还不轻不住的又拧了陈胜耳朵一把,气恼她令自己失态。
末了才不好意思的朝着张忌行了一礼:“妾身无状,令忌世兄见笑了。”
“没有没有!”
张忌连连摆手:“就咱们几家里,还就得数弟妹最是贤惠!”
陈胜没好气儿的瞪了那厮一眼,“你就拱火儿吧,回头我就上你家揍你那俩小崽子去!”
他没有与张忌摆架子。
也没有计较张忌不拿他这个郡守当干部的态度。
他坐上郡守衙上的那张锦塌也有几日了。
这些时日里,五家联盟其他几家里,都曾派过人去郡衙拜见过他。
名义上。
他们都是代表各自的家族,来对他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新人陈郡郡守表示支持的。
但事实上怎么一回事。
陈胜心头自然跟明镜儿一样。
当然。
他并不反感他们的举动。
这个节骨眼下,他的确需要有一批既信得过、又有才能的人才,来替换掉各衙门里那些熊氏的死忠,以及那些不能干事儿还坏事儿的官吏。
有五家联盟这一层关系在,他们五家天然就是最佳的盟友。
至少在郡中其他世家大族的眼里,是这么一回事。
可不反感归不反感。
要说他当真还能像以前对待这几家。
那肯定也是假的!
四家之中,唯有粮商张家,没有派人去郡衙。
只是送了二百石粮食去粮仓那边,交割给了陈虎。
陈胜看在眼里,也记在心里。
……
二人进入厅堂,分主次落座。
还未等陈胜开口。
张忌便主动开口道:“说吧,今儿个叫哥哥过来,所为何事……先说好啊,借粮免谈,我手里仅存下的那点粮食,只够我那一大家子嚼谷,多的一粒都没有,你就是杀了我,也只流血,不流米!”
他毫无形象的瘫坐在太师椅上,岔着两条大腿,说话时的语气之中,也满是混不在意,似是一点都没将陈胜这个新鲜出炉的郡守当成一回事。
像盲流多过与像一家之主。
这或许就是壁立千仞、无欲则刚!
陈胜嗤笑了一声,不屑的道:“你当我这个郡守是要饭的?没粮了就找你们化缘?”
张忌松了一口气,扶着座椅扶手正了正坐姿,轻松的道:“只要不提粮食,你说啥哥哥都绝无二话!”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陈胜眯着双眼:“你可别反悔!”
张忌满不在乎的一拍手:“大老爷们,一口唾沫一口钉!”
陈胜又嗤笑了一声,这家伙抄袭自己的口头禅抄袭得挺顺嘴啊,“那好,我今儿找你来,不为别的,筹粮!”
张忌毫不意外的“嘁”了一声,整个人又跟面条一样顺着太师椅的椅背滑了下去,无赖道:“那你整死我吧,看看整死我,会不会流粮食。”
“听清楚了,是筹粮!”
陈胜没好气儿的说道:“不是问你要粮!”
张忌愣了愣,麻利的坐起来,精神振奋的说道:“你想明白了?肯合伙去扬州搞粮食了?”
早先吕政还未入陈郡之前,陈胜就去找张忌商议过筹粮之法。
那时张忌就提议过,他张家出渠道,陈家出人手,合伙去扬州拉粮食回来。
不过当时被陈胜给一口否决了,代价太大、得不偿失!
但正所谓此一时、彼一时。
那时的陈家,明面上只有陈家商队的伙计户们。
而现在,陈家摆在台上的,就有四千红衣军和郡兵!
真要大张旗鼓的派兵去扬州购粮,途径的那几个郡,还真不一定有虎口拔牙的胆量!
“若是实在是没办法,也只有这一条路可走。”
陈胜回道。
张忌刚激动的要搓手,就又听到陈胜言:“不过在此之前,我还是想再试试其他方法。”
张忌有些不理解的“啧”了一声:“还能有什么办法?若是有办法,咱们早就想到了,怎会拖到今日?”
陈胜不答,曲指敲了敲座椅扶手后轻声道:“忌兄,我虽不通农事,可依稀记得,似是有粮食可以在眼前播种,越冬之后明岁开春便可收割。”
张忌紧紧的皱着眉头,不知他葫芦里买的是什么药,但还是回道:“你说的是宿麦吧?宿麦确是却越冬,但对田地的肥力和雨水皆有所需,而今三月未雨,田地干旱开裂,杂草尚难以生根发芽,何况宿麦乎?”
问题,又回到了雨水上。
若非大旱,粮食又怎会这般短缺!
陈胜敲击着座椅扶手沉吟了许久,再度开口道:“若是我有办法可以解决雨水的问题呢?”
张忌愁眉苦眼的看着他,像是在看一个大傻子,好几息后才婉转的轻声道:“胜弟,你不通农事,你不知田地产粮几何,百倾良田,产粮也不过千余石,只以人力担水灌田种粮,譬犹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
言下之意:大傻子,你清醒点,别做白日梦!
陈胜面色肃穆的摇了摇,沉声道:“忌兄,我未与你玩笑,我真有解决之法……你只管回答我,若我办法解决雨水的问题,你可有办法种出粮食!”
他很认真的计算过这个问题。
只以初学乍练级的小云雨术为标准,灌溉百亩农田,只需二百气运点。
布雨一次,于盛夏之时都能维持六七日,放到秋冬之际,这个时间至少也能翻上一倍。
就以一倍十五日为计算标准。
一倾十五亩,百顷一千五百亩,布雨一遍,也不过只得三千点。
而他如今的气运点上限是7400点,每日恢复740点,15日就是11100点!
也就是说,只要将频率和时间控制得当,他的气运点现阶段就能支撑三百顷田地的布雨所需!
这还是初学乍练级的小云雨术。
等到后续州府的郡守任命书下来,他的气运点上限还会往上拔高一大截。
而眼下。
他最不缺的,就是农田和人力!
只要明岁开春之际,能再弄到五六千石粮食。
陈郡的这口气儿,就算是喘过了!
张忌见他这般郑重其事,终于收起玩闹的心思认真说道:“若你真能解决雨水的问题,我张家有优异麦种,有农家贤人,定保你种出宿麦……呃,农田和佃户,也得你自己想办法,你可不能再打哥哥那点祖产的主意,哥哥要再败家,你世伯得从棺材里蹦出来大耳刮子抽哥哥!”
“农家贤人?”
陈胜没理会他的小家子气,抓住他言语中透露出来的重要信息,追问道:“什么意思?”
张忌回道:“你家乃是行商之家,不知农家很正常……百年之前,有大贤讳许行,践农数十载,开门传学、自成一家,农家祖述神农,劝耕桑、足衣食,在他们的锄下,产粮一石的农田可增产三石、四石,于我等粮食之家,乃是比稀世珍宝更宝贵的人才!”
陈胜瞪大了双眼看着他,心头暗道了一声“卧槽”,不可思议道:“有这样的大宝贝,你现在才告诉我?”
张忌没好气儿的嗤笑了一声:“你不也今日才告诉哥哥,你能解决雨水的问题?”
陈胜:……
他忽然觉得,自己恐怕是小瞧了这些能在某一行业立足数百年之久的大家族。
他家有一个统兵六万四千卒的副将伯父。
张家供奉有堪比当代袁爷爷的农家贤人。
其他世家大族呢?
陈胜坐不住了,起身两步并作两步走到张忌面前,拉起他就要往外走:“走走走,领我去见一见那位贤人!”
张忌被他给吓了一跳,慌忙站起来将他按回椅子上:“别别别,你而今可是郡守之尊,岂可折节去见一介耕农?这要传出去,你这陈郡郡守还做不做了?你要见,我派人去将人带来便是!”
陈胜笑了,反手拉住他的臂膀,说道:“客套话咱哥俩就不说了,你能事事都想着我,我这个做兄弟的,自然也不能亏了你,郡衙主簿之职,主管全郡耕桑之事……你别推辞,你知你不在乎这个,但你得为了我那俩侄儿考虑考虑!”
张忌迟疑了几息,旋即便笑道:“那可先说好啊,入了郡衙的大门,你是大人、我是下吏,出了郡衙大门,你我便是世交兄弟,清娘见了我便还得见礼,你若不肯,此言我便权当未曾听过!”
陈胜握住他的手中重重一压:“中!”
第一百二十九章 老谋深算
晌午过后。
陈家大院大门洞开。
陈胜扶剑缓步跨出家门,在两百甲士的簇拥下返回郡衙。
原本陈胜此次回家,是想要接上赵清,一起去郡衙长住的。
毕竟,他往后在郡衙的时间会更多一些。
而陈守在蟠龙寨那边的时间也会更一些。
赵清再守着这间宅子,也没有多大意义。
还将好好的两口子,过成了异地恋……
可回来了一趟后。
他却是连提都没提这件事,就直接放弃了这个想法。
陈家大院在他的眼里,只是一间宅子。
在赵清的眼里,这里就是她的家……
她守着这个家,他走得再远也会回来。
而且。
她住在陈家大院,平日里还能出门与周边的婶娘妯娌们走动走动。
可随他去了郡衙,她就只能学着端起架子,做郡守夫人了。
花一样的年纪,不该虚耗在那一片庄严却清冷的官寺之间。
想明白这个道理。
陈胜也只能家中留下一百甲士,护卫陈家大院。
思忖着,早些摆平郡里的这些风波,过上朝九晚五的规律生活……
戈林赤河徐向长宁坊外涌动。
沿途的所有住户都大开门窗,兴奋的望着从自家面前流过的这道戈林赤河。
陈家的小崽子们,在兴奋的跟随着戈林赤河奔波。
陈家的叔伯婶娘们,在兴奋的呼朋唤友朝陈胜招手。
他们望着跨坐在高头大马的陈胜。
望着他头顶上的高高云纹进闲冠,看着他身上的暗金獬豸纹玄色大氅、蟹壳青深衣、镶玉大带、缎面皂靴,看着他华贵中透着英气的模样。
许多人都是好像直到这一刻才突然意识到,自家那个好像养不大的病鸡崽子,已经是个大人物了……
陈胜一手拽着缰绳,面带笑容的一一问候着这些长辈。
长街的尽头。
一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瘦小人影蜷缩在墙角下,隐藏在乱发下的清澈眸子,目不转睛的凝视着长街另一头那道在跨坐在高头大马上、在秋日下似乎散发着刺目光芒的人影,渐行渐近。
周围跑动的人影。
森冷的戈林。
炽烈的赤河。
在他的眼中一点一点的消失。
天地之间。
只剩下他与那道身影。
一条笔直而无形的线。
穿过密集的戈林赤河。
将他们连接在一起。
他开始调整呼吸。
他经脉之中缓缓运转的内力,随着他的呼吸加快运转。
百川归海一般的流入丹田之中。
只待……石破天惊!
忽而。
那道光彩夺目的人影,似是察觉到了什么,移动目光朝着这边望过来。
瘦小的人影先一步低下头,右手自然落到身下,在泥土之中摸到一个硬物。
就在他想要抓紧这个硬物之时,一片阴影突然将他笼罩起来。
他愣愣的一抬头,就见几个同样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萝卜头,虎着脸、叉着腰,将自己包围了起来。
“你不对劲!”
为首的萝卜头目光警惕的看着自己:“俺们已经瞧你好几日了,你不是乞儿!”
他迷茫的扫过这几张极力作出“凶神恶煞”的稚嫩面孔,记起来,这几日是好像见到过他们几个。
可自己又没有抢过他们的吃的。
他们包围自己干啥?
为首的萝卜头见他不说话,大着胆子一步上前,严肃的按住他的肩膀说道:“行商陈家人可都是好人,你可不能在这里作什么坏事!”
好人?
他愣愣的想道:习教不说此人是杀害了主上的大恶人吗?
他偏过头,不与眼前的萝卜头对视,摸着硬物的右手也不做痕迹的身下拿了出来。
他微微踹出一口气,体内压抑的内力一松,徐徐流入经脉之中。
习教说: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那就下次吧。
不着急不着急……
……
战马前行之中。
陈胜忽然感觉到腰间的锐取剑震颤了一下。
他心下莫名一紧,举目四望。
便见周围一切风平浪静,没有任何不对劲,心头顿时一松,觉得可能是自己的错觉。
然而便见到街头长去自家打秋风的那几个小乞儿,正气势汹汹的包围着一个从未见过的小乞丐,不由的笑了笑。
待马匹自他们身旁路过之时,他拉了拉缰绳,令胯下马匹放慢步伐,笑着偏过脸说道:“你们几个坏小子干嘛呢?欺生呢?”
几个满脸憨笑的目送他走过长街的小乞儿一听,憨笑一下子就变成了讪笑。
为首的小乞儿慌忙一把抓着身畔这个瘦小的人影,努力将他拽起来:“嗨嗨,瞧您说的,俺们哪敢在您的地头上欺负人呀。”
待这瘦小的人影站起来后,周围的小乞儿们才发现,这家伙看起来弱得更风都吹得跑似的,但实质上,比他们几个都要高一截。
瘦小人影愣愣的看了看抓着自己的小乞儿,再愣愣的看了看近在咫尺的耀眼人影。
似乎是没想到,这么好的机会,会就这样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可是、可是,可是他没有拿剑啊……
陈胜扫了一眼这瘦得跟个麻杆似乎的人影,注意到他的眼神有些呆滞,不似常人那般灵动,心下不由的“啧啧”了两声。
“没欺负人就好,晌午我大姐还在念叨你们几个,自个儿得空上家去一趟……嗯,给这家伙也带俩吧,别可得人不聪明就欺负人家,知道了么?”
他笑了笑,见几个小萝卜头点头如捣蒜,就一夹马背,继续往前行去。
为首的小乞儿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坊门后,才回过头重重的一拍身侧这个比自己还高的瘦小人影,小脸儿上尽是严肃:“既然俺大兄都开口了,以后你就跟着俺们几个混吧,放心,只要有俺们一口吃的,就少不了你那一口,不会因为你傻就饿着你的!”
其余几个小萝卜头听言,尽皆一脸豪气的重重点头。
瘦小人影迷惑的看了看拍自己肩膀的这个小乞儿,再看了看周围这几个表示以后要带着自己混的小乞儿。
似乎有些不理解,事情怎么会发展成这个样子呢?
为首的小乞儿见他不说话,只当他是同意,拉着他就往长街的另一头跑去:“走啦走啦,去大兄家,是有日子没见着清嫂嫂了。”
瘦小的人影跟在他身后,望向长街的另一头。
是那恶人的座宅院吗?
他有些担忧的左右四顾,发现周围那些先前他每次试图靠近,都会停下手头的活计拿眼角看自己的男男女女,此刻却都像是没看见自己。
……
日暮前。
李斯裹挟着一身森冷之气,领着两排手捧斗大漆木盒的褐衣仆役,大步踏入郡守衙。
“禀大人,山野流民结队回城之幕后主使,已尽数在此,请大人查验!”
李斯行至堂中,捏掌下揖,怒气冲冲的高声说道。
高踞堂上的陈胜这时才放下手中的竹简,轻轻柔柔的笑道:“哦,是吗?辛苦李公了……”
堂下仍旧保持着捏掌下揖姿势的李斯闻言,额头上绷起两三条青筋。
你全程都派人跟着我,你还是吗?
是不是你自己心头没点逼数吗?
“叛逆熊启,首级何在?”
陈胜问道。
一仆役应声出列,一揖到底,双手捧漆木盒过顶,却不敢答话。
还是李斯起身,打开他手中的漆木盒,从中取出清理过血迹的人头展示道:“回大人,这便是叛逆熊启之首级!”
陈胜一挥手。
只有侍立在一旁的谒者躬身上前,从李斯手中接过人头,躬身登上台阶,送到陈胜身前的矮几上。
陈胜端起盛放人头的木盘仔细端详了一会儿,确认是在那日郡衙饮宴上见到过的熊启无疑。
顿时心下最后一块心病,也去了……
他现在特能理解,为什么新朝皇帝登基之后,大都会不遗余力的铲除前朝皇族。
实在,不杀不足以稳民心,不杀不足以安江山!
也就是熊启自己没脑子,把李氏这把好用的刀子送进了他的手里。
要不然。
就凭熊氏在陈郡的底蕴,熊启要真铁了心的躲在暗处做个搅风搅雨的搅屎棍,陈胜还真拿他没办法!
他又不可能为断绝熊氏在陈郡的底蕴,杀光陈郡所有世家大族!
不过,陈胜不能这么做。
让李氏来做,他却是一点顾虑都没有。
陈胜放下熊启的首级,挥了挥手道:“将熊启尸首,送入熊氏祖坟吧!”
“唯!”
谒者端起熊启的首级,躬身退下。
陈胜再找了一眼堂下两侧的那些李氏奴仆手中所捧的一个个漆木盒,也没有心思再一一查验,随手道:“将这些晦气玩意儿,都拿下去吧!愣得碍眼!”
李氏对这些世家大族下了手,他心头跟明镜儿一样。
他也不担忧李氏趁机铲除异己,拿替死鬼搪塞他。
反正熊氏已经彻底倒台,而李氏无论是不是趁机铲除异己,都已经得罪了郡中的这些世家大族。
下边人都不窝里斗。
上边人怎么坐得安稳呢?
待堂下只得李斯一人之后,陈胜才再次不紧不慢的开口道:“这件差事,李公办得不错,我很满意!”
李斯面无表情的抱拳:“大人既命,下臣岂敢不尽心、不竭力?”
陈胜:“令郎今何在?”
李斯花白的眉头抖了抖,眼神渐渐阴沉:“回大人,下臣已命犬子返家闭门思过,不得释、不得出!”
陈胜似是未看到他眼眸中的阴沉,笑眯眯的说道:“大好的年华,浪费在闭门思过中,岂不可惜?若李公舍得放令郎重回郡衙,我欲辟他为户曹掾,重厘各县户籍农田,往后贤父子同衙为官,定会传为一段佳话。”
李斯诧异的看了他一眼,似是没想到,陈胜问李由的用意,竟不是要拿李由为质,而是要重辟他大吏,而且还是置于他的麾下。
似是看出了他眼中的惊讶之意,陈胜敲击着身前的矮几,正色道:“李公,你我两家不是敌人,你我更不是敌人,今日之事,咎不在我,不是吗?”
李斯皮笑肉不笑的答道:“自是不在大人,实乃老夫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
陈胜:“话虽然难听……但事实就是如此,不是吗?说来李公或许不会相信,我的愿望,其实不是要做多大的官,而是天下太平。”
李斯撩起浑浊的双目看了他一眼,而后慢慢将双手拢入大袖中,不冷不热的道:“老夫虽老,但目还未盲。”
“你虽不盲,却分辨不是何为真话,何为假话!”
陈胜淡淡的说:“也罢,路遥知马力、事久见人心,请李公与我一道且行且看便是。”
“接下来,李公你的主要职责,就是督促各衙门安置好流民,控制好粮秣消耗,既不能饿死人、冻死人,也不能浪费一粒粮食、一缕线头。”
“我说的不只我陈县一地,还包括各辖县的流民安置事务,若辖县无力安置流民,可将县下流民一并送至陈县!”
“顺便,指导我们即将到任的户曹掾李由李大人,做好对于流民群体的户籍厘定事务,以便后续开展我们先前拟定的各项以工代赈计划!”
李斯看着他,紧紧的拧着两条花白稀疏的眉头,摸不清楚这黄口孺子的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
他郡无不视流民为烫手山芋,甩都甩不及,眼不见便为净,这黄口孺子不但不甩,还想多拿几个?
疑惑之下,却是连李由入郡衙任户曹掾一事,他都懒得再与陈胜争辩了。
当然,他也知,这件事纵是与陈胜争辩,也辩不赢。
谁让而今他陈家为刀俎。
而他李氏为鱼肉呢?
说起来也是可笑。
太平道、吕氏、熊氏、他李氏,还有王家庄等等,这么多大势力、大家族在陈郡博弈,最终却让一个无名之辈成了事,坐稳了这陈郡郡守之位!
他们这些人,当真是一把岁数活到了狗身上!
见李斯此次不说话。
陈胜微微虚起双眼,陈胜道:“怎么,李公有何不同之见?”
李斯心头轻叹了一口气,捏掌长揖到底:“唯!”
陈胜拿起矮几上的竹简,打开继续翻看,头也不抬的轻声道:“那就下去做事吧!”
第一百三十章 筹粮
李斯刚刚退出郡守衙不久,就有谒者躬身入内:“启禀大人,王家庄庄主王雄携次子王擒,在外求见。”
垂首阅览竹简的陈胜微微一挑唇角,头也不抬的轻声道:“传。”
“唯。”
谒者躬身告退。
不一会儿。
谒者便领着二人步入堂中,齐齐捏掌长揖到底:“荒郊庶民王雄,携犬子王擒,拜见郡守大人!”
目光依然注视着手中竹简的陈胜,听到来人的称呼,轻轻笑了笑。
他抬起头,就见堂下一身着素色麻衣、体格魁梧健壮的鹤发老者,与曾经打过多次交道的王擒立在堂下,长揖不起。
他和煦的笑道:“起来吧。”
“谢大人。”
二人直起腰身,那鹤发老者低眉顺眼的再度抱拳道:“大人入主郡衙多日,公务繁忙、夙兴夜寐,庶民不敢前来打扰,万请大人恕罪。”
陈胜脸上笑容不变,轻轻淡淡的说:“老大人何罪之有,余乃晚辈,与擒兄平辈论交,未等及时登门拜访老大人,是余该向老大人赔罪才是。”
堂下二人闻言,脸色微变。
王雄捏掌就要开口回话,就见王擒一步上前,长揖到底:“庶民往昔猖狂,僭越与大人称兄道弟,庶民知罪,请大人责罚。”
“擒兄多虑了,交友贵在交心,若随身份地位变迁而变迁,那你我成什么人了?”
陈胜轻笑道,末了像是忽然想起来什么一样,问道:“对了擒兄,还不知贤父子今日到此,所为何事?”
他的语气,仍然很和气。
但王擒却听出来了……他早就在等着自己父子二人前来!
看来,要想平了昨日之事,商量好的那点代价,怕是不够了。
他微吸了一口气,再次揖手,陈胜道:“禀大人,我家三房出了一人面兽心之徒,不知如何混入郡衙为吏,昨日傍晚在南城门外打杀了流民七人,玷污了大人的官声……”
“哦……”
陈胜拉长了音调,似是恍然大悟,而后笑道:“原来闲父子是为了此事而来啊,害,你们要不提,我都快将此事给忘了!那狗东西杀了人,我也杀了他,那此事就应该算是结了,何须贤父子再奔波一趟。”
王擒:呵呵……了结?那我走?
他忽然记起初见此獠那日,这厮曾对自个儿说过一句“我就喜欢你们这股一本正经不要脸的劲儿”。
学得很快嘛,小老弟!
“万万不可!”
王擒义正言辞的反驳了陈胜的提议,大声道:“大人乃一郡首尊、治民百万,官声牵涉政令通达、上行下效,何其重要?岂是那打着我王家庄的旗号在外胡作非为、草菅人命的狗贼一条狗命所能了结?”
说着,他再度上前一步,高声道:“大人,昨夜我父子二人惊闻此事,只觉辜负大人了对我王家之信任与倚重,愧疚难当、辗转难眠,今日一早,便命人清点三房所有产业,折合细粮千五百石,于此献与大人,以求能平复一二大人所受不白之冤!”
落于他身后的王雄听言,蓦地睁大了浑浊的双眼,满脸不可思议的盯着王擒的背影,魁梧的身躯微微颤栗,一双砂锅大的拳头捏得“铿铿”作响。
千五百石?
你怎么不直接要了为父的命啊!
昨日他们收到这个消息之时,的确是很是震惊。
但令更坐立不安的是,陈胜未向他王家庄发一人……
是的,一个人都没派去他们王家庄。
再瞧瞧,陈胜是怎么对付其他那些为富不仁、草菅人命的世家大族的。
轻着放血抄家,破财免灾!
重则满门抄斩,数代家业一朝丧!
这次他王家的人,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打了他的脸。
还被他抓了个现行、立了个典型,闹得满城风雨,他却连个斥责他王家几句的人都没派……
依陈胜的行事风格,要说他心头没憋着坏,谁信呐?
于是乎,他们爷俩连夜派人进城打探消息,连夜商议对策。
在得知陈胜因赈济流民之事,一夜之间连罢带砍的处理了郡衙十七个官吏。
爷俩儿最终决定大出血,以细粮七百石,换取陈胜揭过此事、放过他王家庄。
七百石粮食,也就是四万两千斤!
纵是对于王家庄这样的大族而言,这也已经不是一个随随便便就能拿出来的小数字。
王雄在家里是把一口老牙咬了又咬,把两条老脚跺了又跺,好不容易才把心一横、把眼一闭,应下了这个数字。
这时节。
地主家儿也没有余粮啊!
谁知临了临了,王擒上嘴皮一碰下嘴皮,轻轻巧巧的就将七百石翻成了一千五百石。
这如何能不将王雄气得险些动手手,当堂上演父慈子孝大戏?
……
王擒听到了身后传来的拳头捏响声,顿时也觉得头皮发麻,忍不住再往前挪动了两步、
心头叫苦连天:您当我愿意把自家粮食拿出来这么霍霍啊?那是您不了解这狼崽子啊!你不主动把他给喂饱了,等他张口来撕咬,那可就不是出点血就能摆平的了,那得丢半条命!
“擒兄能有此念,余心甚慰,不过粮食就不必了吧?传出去,人还道我昨日烹了那狗东西,乃是为了讹你王家庄的粮食。”
陈胜微微皱着眉头,似是有些不喜他们此举的模样。
但王擒见状,心下却是一松,赔着笑道:“大人哪里话,这是我家三房为弥补那狗东西所犯大罪的一点点补偿,大人爱民如子,取这些粮食也是为了郡中万千流民计嘛,再说,此事您不说,我们不说,谁会知道呢?”
陈胜的眉头皱着更紧了,沉声道:“擒兄,真要如此?”
王擒再拜:“请大人勿要推辞!”
他的话音刚落。
就听到前一秒还面沉似水的陈胜忽然轻笑道:“好吧,既然你们这般坚持,我也只好应下了……”
王擒心下一跳,偷偷抬眼往上方看去,就见陈胜挑着唇角、眯着双眼,活像一只偷到了母鸡的小狐狸。
但从他眯成了一条缝的眼眸之中透出的丝丝冷光,却令他的笑容毫无喜感。
甚至令他人心头都有些发寒!
“不过,你自己也说了,我乃一郡首尊、治民百万,官声影响政令通达、上行下效,想必你很明白其中利害。”
“你既明白其中利害,何以还会拿这么点的微不足道的粮食来敷衍我,你们真当我是……”
陈胜脸上的笑容突然消失。
他猛地直起上身,一把抓起矮几上成捆的竹简重重的砸向堂下王擒,放声厉喝道:“跪着要饭的吗?”
仿若虎啸般的厉喝声。
在空旷的大堂之中反反复复的回荡。
堂下父子二人,只觉得自己被千夫所指!
话音刚落。
两队甲士按剑冲入大堂之中,将父子二人团团围住。
只等陈胜一声令下,他们便会拔剑一拥而上,将父子二人砍成肉泥!
就在王雄、王擒脸色大变,心头齐呼“我命休矣”之时。
忽然又听到上方的陈胜轻笑道:“你们这是作甚?快快出去,莫要惊吓了我的贵客!”
“唯!”
众甲士转身面向陈胜抱拳拱手、齐声应喏,而后如同潮水一般迅速退出大堂。
仿佛是去鬼门关前兜了一圈的父子二人,再战战兢兢的抬起头来看向堂上的陈胜时,心头对他的难缠程度,均有了一个更加深刻的认识。
最后还是王擒顶着一个大包,硬着头皮作揖道:“敢问大人,要如何才能满意?只要我王家有的,绝无不应!”
陈胜在矮几上支起一只手托起下巴,另一只手轻轻敲击矮几,轻笑道:“擒兄所言可当真?”
王擒:“怎敢欺骗大人!”
陈胜放下手,正色道:“那好,我要你……”
王擒听言,括约肌一紧。
“和你王家庄所有村勇,入我麾下!”
他敲击着矮几桌面,一句一顿的说道。
王家庄乃陈郡第一武家,庄中村勇过千,且大都是常年舞枪弄棒的精悍青壮,有点屯田兵那意思,战斗力不弱。
当初陈胜调集红衣军入城攻打郡衙之时,之所以没有一鼓作气直接杀进郡衙,而是先攻打南大营抢兵甲。
防的,就是王家庄偷袭!
冷兵器作战,有甲与无甲,乃是天壤之别!
可即便是在陈家拿下了陈郡之后。
他仍忌惮王家庄。
这些时日里,他将包括李氏在内的郡中诸世家大族拿捏在手里,像搓汤圆一样,要他们圆就圆、要他们方就方。
独独没去碰过王家庄。
一是因为时机不到。
二是因为力量不够。
直到昨日,王家庄自己把理由送到他手上。
直到今日,李氏把自己挡到了陈家的面前。
陈胜终于觉得,是时候掂量掂量王家庄了……
不摆平王家庄。
他这个陈郡郡守做着,总感觉如鲠在喉,走到哪儿都必须带上几百甲士随行护身。
堂下王雄、王擒都被陈胜的话语给惊住了!
他们万万没想到,陈胜的胃口竟然这么大!
连熊氏都从未想过吞并他王家庄。
他陈家才上台多久?
就敢动这般念想?
可现在再去思考他凭什么敢,已经为时晚矣了!
陈胜都已经说出来了!
现在最要紧的,是他们该如何挺过眼下这个节骨眼。
父子二人低着头,面色难看的面面相觑。
好一会儿,王雄才上前一步,毕恭毕敬的揖手道:“禀大人,兹事体大,可否容老夫回庄,与庄中族老商议两日,再作答复?”
对于陈胜会不会放他父子二人离去,他心头根本就不抱有任何希望。
这不过是漫天要价,就地还钱的伎俩罢了。
却不想,陈胜竟极其爽快的一口应下:“可以,贤父子想走尽管走,我陈胜虽然不算豪杰之辈,但也还没下作到靠绑肉票谋生。”
堂下父子听言,眸中刚刚亮起不敢置信的喜色,就又听到堂上的陈胜说道:“不过,贤父子既不肯给我答案,那么,只要出了我郡衙的大门,我就视作贤父子拒绝我示好的提议了,届时,我就得开始追究贵族纵容族人草菅人命之罪!”
说完,他竟还笑了笑,玩味儿的说道:“早就听闻贵族乃我陈郡第一武家,我一直都不大服气,如今正好碰一碰,看看是你王家庄的村勇更勇,还是我陈家的红衣军更猛……门在那边,请自便!”
王雄:……
王擒:……
狼崽子你连郡兵的皮都不扯了,直接就动你陈家的红衣军了吗?
你到底是有多想干我们王家庄啊?
堂下的父子二人再次面面相觑。
这一次。
他们都在对方的脸上,看到了丝丝的汗迹。
他们都听得出来,陈胜这是在放狠话。
他们也都倾向于陈胜大概率不会如此不智。
可他们不敢赌……
因为前一个赌输的熊氏。
今日父子都已经团聚了。
他们王家庄再势大。
总不能比熊氏还难缠?
王雄与王擒越想心头越惊悸,越想越觉得这是一场蓄谋已久、针对他王家庄的阴谋!
可陈胜越是处心积虑的打他们王家庄那些村勇的主意。
那些村勇就越是不能给他!
沉默了许久之后,王擒满头大汗的揖手问道:“启禀大人,我家中村勇都乃血脉族亲,实难割舍,祈求大人,赐下折中之法。”
一旁的王雄听言,也连忙揖手哀声道:“祈求大人,赐下折中之法。”
陈胜面无表情的凝视着父子二人,一手轻轻敲击矮几桌面。
沉吟许久,才忽然轻叹了一声,徐徐开口道:“贤父子或许是多虑了,你我两家,以往只有些许龃龉,我断不至于为了那点龃龉图谋你王家庄什么。”
“我欲收编你王家庄的村勇,原因有二。”
“其一、青州黄巾逆贼压境,我急需扩充手中可战之兵以策万全,眼下陈郡之内,还能找到比你王家庄那一千村勇更好的兵源吗?”
“其二,易地而处,若是你们处在我眼下的位置,你们肯不肯放一支随时就可以攻入郡衙的人马处在你们的卧榻边缘?”
“话,我已经说到这个份儿上!”
“人,你们若肯交,我以我陈家百年行商的名声,保证你们王家庄绝无任何身家性命之祸!”
“若是你们不肯交,那也不是不行,你们回去之后就麻利儿的收拾细软,明日一早,我派兵护送你王家庄所有人离开陈郡,只要你们不在我的床边插旗,你们爱上哪儿上哪儿!”
“二选一!”
“要有那第三条路,那就是我们两家儿开战了,打到陈郡之内要么就只剩我陈家,要么就只剩你们王家,大家就都利索了!”
他的语气。
很是轻柔,一点儿也不凶狠、一点儿也不暴戾。
但堂下二人却听得冷汗直冒,擦都擦不干。
你是都掰扯清楚了。
可怎么我们听来听去,你说的每一句都好像是在重复一个意思:要么交人,要么去死。
你是这个意思吧?
也正是因为他二人都听明白了。
所以他二人都十分清楚,这件事的确没有任何缓和、迂回的余地。
即使他父子二人今日不来。
陈胜迟早也找到王家庄去。
这回,连素有急智的王擒也不敢再乱开口了,径直将目光望向王雄:爹,您自个儿拿主意!
须发雪白的王雄,顶着上下两人的目光,脸色红一阵、白一阵……若不是知道没用,他这会儿真想装晕!
堂上的陈胜,悠然的拿起竹简继续浏览。
他不着急。
堂下这二人,会答应的。
摆平了王家。
他就当真将陈郡攥在掌心里了!
第一百三十一章 且行且看
陈胜在陈县收拾各世家大族的时候。
陈守也在学习。
统兵是一门大学问。
统兵越多,涉及到学科就越多。
不幸的是。
陈家虽历代都有挑选伙计北上投军的惯例。
可唯独老陈家这一支的男丁,未曾投过军。
毕竟老陈家到陈胜这一代,已经是四代单传了。
维持行商陈家的门楣不倒、香火不断,便已经很是艰难了。
哪还有富余的男丁北上投军,承袭先祖征战沙场的志向?
但同样很幸运的是。
陈家有很多具备下级军官经验的伙计。
其中不乏百将、五百主。
陈守以这些手足兄弟为骨干,搭建起麾下三千红衣军的指挥系统。
在通过这个指挥系统,疯狂的学习各项统兵经验。
如何安营。
几时造饭。
怎样排兵。
怎样布阵。
都不须得陈守发问,诸多同生共死多年的手足兄弟便会主动教他。
而陈守在这方面,也的确很有天赋!
比他做商人更有天赋!
至他率军抵达阳夏县之时,他已能够将麾下三千红衣军如臂支使!
绞杀流传至陈郡的黄巾残部的过程,不足为叙。
这些个被黄巾军大势裹挟,放下了出锄犁就摇身一变为乱军,既未接受过任何正规操练、又未曾经历过任何惨烈战役,连一身儿整齐的甲胄和兵刃都没有的黄巾残部。
与其说是溃兵。
更不如说是流民。
连流寇都不如!
他们带给陈守最大的麻烦,就是怎样找到他们。
不过即便占据着绝对的优势,陈守依然谨记临行前陈胜嘱咐,以练兵为主、杀敌为辅。
他先派出大量探马,将分部陈郡与陈留郡交界处一带的诸多黄巾残兵摸查清楚。
然后再将手底下的三千红衣军,拆分成无数大大小小的队伍,一支一支的派出去,攻打那些啸聚山林、打家劫舍的黄巾残部。
过程中自是有胜有负。
且无论胜负,外出剿杀黄巾残部的红衣军人马,都皆有损伤。
但陈守沉得住气。
源源不断从固陵和阳夏两县送入他大营中的粮秣,也在给他底气!
一日复一日。
红衣军大营中火热、昂扬的气氛,渐渐的回落。
一张张干净而稚嫩的面颊,也渐渐变得污浊而沉默。
大营里,开始飘荡起淡淡的血腥气……
陈守觉得,这支兵马终于有几分样子了。
九月二十三。
已将陈留黄巾余部逼入绝境的吕政,率五百精锐甲士星夜南下,进入红衣军大营。
在与陈守饮宴一场之后,吕政连夜赶回陈留主持府兵大营,主持对盘踞在陈留的黄巾余部的最后作战。
只留下一道任命陈胜假陈郡郡守、加盖了兖州牧大印的行文。
……
这道行文自陈守手中送至陈胜面前之时。
他正陪着一个须发花白、体格魁梧似公牛,像武士多过于向农夫的老汉,在城外陈家庄开垦田地。
这老汉姓鲁,单名一个菽字儿,便是张忌口中那位农家贤人。
陈胜赤着脚站在田地里,双手拿着陈七交到他手中的赤色帛书,目光上帛书上“郡守”二字前的那个“假”字儿上停留了许久。
假郡守。
便是暂代郡守、暂领郡守的意思。
与正儿八经的郡守相比,中间的差距,可就大了去了!
须知,大周乃是世官制。
没有那个“假”字儿,陈家就算是正儿八经的郡守之族。
就是哪怕他吕氏,也奈何不得的坐地虎!
同时也意味着。
他斩杀熊完夺取陈郡郡守之事,已经画上了一个句号。
再也无人能从法理上,来追究陈胜领兵攻打郡衙、灭郡守之族这件事。
而前边加了这个“假”字儿。
那陈家,就算不得是真正的郡守之族。
甚至只要州府一个高兴,就能一脚把陈胜从郡守之位上踢下去,换其他人来做!
同时也意味着。
陈胜领兵攻打郡衙、屠灭郡守之族这件事,只算是暂且按下了一个“暂停”键。
以后会不会再追究此事,还得看陈胜的表现和吕氏的心情……
至于是不是任命“假郡守”已经是州牧的权力所能做到的极限。
陈胜稍作思考后,便排除了这个可能!
这件事,他和李斯运作已久。
若是吕氏无法任命他为陈郡郡守,只能任他为假郡守,李斯早就该告诉他以免引起误会。
毕竟李斯斩杀熊启之前,李氏是站在吕氏那边的,而李斯也全靠与吕氏的联系在陈胜面前立足,这么大的出入,李斯不可能不提前和他打招呼。
不通过李氏,由吕政亲自前往红衣军大营,将假郡守的任命行文交给陈守。
是在表示他吕氏对他陈胜的看重。
只给他假陈郡郡守之位,而不是直接任命他为陈郡郡守。
是在借此敲打,甚至可以说是直接逼迫陈胜附他吕氏之尾翼。
这种作派……
陈胜怪笑着“啧啧啧”的感叹了几声,心头呼唤出系统面板,瞥了一眼身份栏。
就见一个板板正正的【大周陈郡假郡守】头衔,将原本排列在身份栏第一位的【陈家少当家】头衔挤到了第二位,名列身份栏第一。
再一看后方的气运点加成:【大周陈郡假郡:气运点加7500】。
好家伙!
直接好家伙!
一个假郡守之位,气运点加成竟然比他陈家少当家、青龙帮帮主、红衣军军团长三大身份加起来还要高!
这还是“假”的郡守之位。
若是真郡守,那还不得直接破万?
果然,国运才是天底下最大的气运仓!
瘦死的骆驼都比马大!
入住郡衙这一步棋,简直对的不能再对了!
陈胜按耐住心头的激动,将帛书珍而重之的收入怀中,而后重新拿起脚边的锄头,弯腰清理田地间刚刚冒出来的杂草:“七叔,我爹怎么说?”
放眼望去,广袤而平坦的大地之上,到处都是和他一般拿着锄头埋首田地间精耕细作的人影,喜悦的号子声,漫山遍野!
而原本干旱开裂的田地间,已经重新被修正的四四方方,一行行只有指节长短的嫩绿禾苗,整整齐齐的生长在田地里。
种植宿麦计划,已经开始推行。
他以郡守的名义,从陈县各世家大族的手中,租下了陈县附近所有良田三年。
再由郡衙提供种子和农具,组织县内流民修筑祭台、下田开垦……
在投入了数以万计的人力之后,短短六七日,便有将近两百顷良田的开垦工作和相应祭台修建工作进入尾声……主要是修筑祭台需要耗费大量人力,宿麦又必须赶在秋分前后播种下去,只能拿人力抢时间!
后续还有两百多顷良田会进入开垦序列。
以及针对这四百顷良田的精耕细作的活计,即将推出的公分制度……将劳动力计为公分,拿着公分可以兑换粮食、银钱,甚至是房屋、大牲畜!
陈胜不单单只是要种出粮食。
他还想留下这批的流民。
有人,就有一切!
“你爹……”
陈七挠头挠了好一会儿,才憋出一句:“你爹说那厮心眼黑得流油,咱得防着他!”
“哈哈哈。”
陈胜险些闪了腰,拄着锄头笑了好一会儿。
吕政啊吕政!
你这修行,离到家还差得远啊!
陈七一头雾水的看着他前俯后仰的模样:“你笑个啥?你爹就是这样说的。”
陈胜强忍住笑意,微微点头道:“我知道,平贼平得怎么样了?还顺利么?”
陈七点头:“顺利,估摸着,再有两天就该回师了。”
陈胜索性扔了锄头,转身坐到田垄上,招呼陈七一起坐下:“依您看,红衣军还有那些不足?”
陈七嫌弃的看了一眼湿润的田垄,撩起斗篷慢慢蹲下来,说道:“小毛病没有,他们作战都很勇猛,不怕吃苦、也不怕战死,单以士气而起,便是幽州军也不如咱家红衣军!”
他又不吝惜对红衣军的夸赞。
陈胜轻轻从鼻腔里喷出了一个“嗯”字儿,面色不变的问道:“那大毛病呢?”
红衣军作战勇猛,这是他预料之中的事情。
毕竟,红衣军乃是一支有信仰的军队。
哪怕如今他们的信仰都还很浅显。
甚至可能都不是特别明白,自己到底信仰的是什么。
但也绝对不是什么寻常的府兵郡兵之流所能比拟的!
这一点,他非常有信心!
“大毛病……”
陈七低低的叹了一口,轻声道:“大郎,战阵厮杀,不是只凭一腔子不怕死的血勇之气就能横行无忌之地,红衣军的底子,还是太差了些,又无军阵之力相持,对阵这些残兵溃卒还勉强够使,可若是真对上幽州军、搏浪军这等力甲九州的强军……”
他不忍再言,朝着陈胜伸出双手,右手捏拳砸在左手手掌之上,然而左手手掌五指猛然的一张,向下坠落。
示意……不堪一击!
陈胜看着他的双手,慢慢拧起眉头。
他能想象出,一支尽数由习武之人组成的军队有多强大。
但他毕竟没见过……
而陈七曾在幽州军为卒三载,他的话,自然可信度极高。
“军阵之法,后边慢慢想办法。”
陈胜拧着眉头:“武功,咱家又不是不会,就算幽州军的武功不能教,教点其他的总成吧?”
“没什么不能教的。”
陈七叹气道:“幽州军的武功九州皆有流传,你要教,也不会有人来寻你的麻烦,可关键是,他们得学得会啊!”
“幽州军,那可是自打定王定鼎云中始,便一直留镇幽州、守卫九州门户,世世代代与犬戎杂种浴血奋战的绝顶强军!”
“距今都已有四百余年,那一代将卒一代将卒传来的尚武盼战风,都已经浸入了幽州军的骨血里,那地方儿,就算是块榆木疙瘩扔进去,泡上两年,都能泡成一块铁打的榆木疙瘩!”
“就好比你刀叔他们吧,你刀叔比我还要年弱两岁,你看看他,再瞅瞅我。”
“还有你大伯,他比你爹也就年长了五六岁的模样,你瞅瞅你大伯,再瞅瞅你爹。”
“这怎么比?”
陈胜看了看眼前吊眉斜眼的陈七,想想陈刀提刀大杀四方的模样。
再回想回想自家老爹端着大海碗蹲在家门口嗦面的模样,以及陈刀口中那位力战返祖巨妖的先天境大伯陈骜。
这差距。
属实是比衡水中学和蓝翔技校之间的差距还要大!
陈胜挠头,“那您有什么好主意吗?”
陈七略一迟疑,便摇头如拨浪鼓:“没有没有,你崽子的脑子这么好使都想不到办法,我哪有什么办法?”
陈胜没有察觉到他迟疑。
他绞尽脑汁的沉思许久都没有想到什么好的办法之后,转念一想,心头忽然茅塞顿开:“嗨,咱们想那么远作甚,咱家练兵只为自保,再多,也就是保住咱家现有的郡守之族的地位,又不会去和幽州军干仗,干嘛非要达到幽州军那个程度?”
“等我爹他们回师后,就在红衣军中推行杀生拳,他们能练到那一步算那一步!”
陈七听言也觉得心头一松,大点其头道:“你说得对,咱过咱自己的日子,没必要去和谁比较。”
他其实是有办法的。
只是那个办法,他说不出口。
幽州军是强人、猛人、狠人辈出之地。
但公认最强的、最猛地、最狠的,是从死囚营爬出来的百人斩!
要营造出那种不想死就必须拼命去活的残酷环境,须得将红衣军扔到各种各样的战场上,翻来覆去的摔打……
以一曲四千人为制。
拿十万人做补充。
打到最后只剩下一千人。
就能得到一支堪比幽州军精锐的人马!
“大郎!”
那厢一身粗布荆钗的赵清拿着一个小锄头,一阵风似的奔过来,清秀的面容上每一根绒毛都写着开心:“快来看快来看,大姐种的萝卜也发芽了……妾身见过七叔。”
却是凑得近些了之后,她才发现坐在陈胜边儿上的不是护卫陈胜的甲士,而是陈七。
陈七摆了摆手,笑呵呵的道:“清娘楞多礼作甚,出来走走好啊,整天闷在家里,早晚闷坏了身子。”
陈胜站起来,在陈七嫌弃的眼神中,用灰扑扑的爪子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七叔您回家歇着去吧,时候还早,我稍后还得去下两场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