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一十八章 论科学
当南疆的战鼓开始擂响之时,金陵城的钟声也敲响了三声。
长宁宫宫门外的小广场上,数万金陵百姓围成一个大圈,目不转睛的望着中心的陈胜。
而人群的最里边,乃是一个个高冠博带的百家名士。
他们低着头,不敢直视前方的陈胜。
却又在私下里不断偷偷交头接耳……
陈胜仿佛没有听到他们的议论声。
他负着双手,将背嵴挺得笔直,一袭不带任何纹饰的宽大袀玄,将高大而魁梧的身量衬托得渊渟岳峙,既有大岳挺拔之雄伟、又有绝壁耸立之冷峻。
“今天不是朝廷的政令宣讲会,而是第一次科学观念辩论大会。”
他吐字清晰而有力的缓声道,声量虽不大,却清晰的传入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我也不是人皇,只是科学观念的主讲人、辩论手。”
“我希望能将我的一些浅薄领悟,说与大家伙儿听。”
“大家伙儿不必非要要认可我的领悟。”
“我十分欢迎大家来辩驳我的观点,事不说不明、理不辩不清嘛!”
“我也由衷的希望,大家伙儿能提出更加贴合我大汉实际、更具有指导性作用的观点……”
“回想当初,朝廷决意开展新生活运动之时,儒家大贤荀子曾问过我,何为科学?”
“我答曰:科学就是研究世间上所有道理的学科。”
“就好像我们所有人都知道稻子种下去,就会发芽、长苗、开花、抽穗……”
“可有多少人知道,稻子为什么能发芽?”
“又要具备哪些条件才能多抽穗?大丰收?”
他高举着双手围观人群的心神也慢慢的跟上了他的讲述,开始思考。
这阵子,他们的确是听‘科学’这俩字都快听出茧了。
连他们自个儿如今鄙夷一些不够文明、不够礼貌的人和行为事,都会称其“不讲科学”。
但说实在,科学到底是什么东西,大部分百姓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他们只是根据自己的朴素的情感,将从宣讲政令的小吏们口中听来的科学观念讲解,与从新生活运动的领悟相结合,模模湖湖的将科学定义为了一种与陈旧、与封建、与野蛮所相反的相反的,更加新颖的、开放的、文明的东西。
此刻听陈胜娓娓道来,大多数百姓心中都有茅塞顿开之感。
哦,原来这他娘的叫科学……
陈胜具体而形象的详细解说了许久后,话锋一转道:“但后来我想了很久,觉得‘科学’,不应该只单单定位一门学科,它更应该是一种指导人进步的思想、一种促进人向前的人生准则!”
“纵观我华夏上下浩浩几千年,实际上就是一部总结教训、吸取经验、不断进步的恢弘历史进程!”
“没有火种煮食猎物,燧人氏发明了钻木取火。”
“没有庇护所防御勐兽,有巢氏发明了房屋。”
“没有工具以横渡大江,黄帝发明了舟楫!”
“夏商时期的奴隶制,如今早已被州郡制所取代。”
“亩产三石半的杂交水稻,取代了亩产一石的粟米……”
“这些,都可以视作是科学思维所带来的发展!”
“诸君若有不服,尽管来辩!”
他气定神闲的大声说道,举目望向周围的诸多百家名士,却无一人敢直视他的双眼。、
“陛下之言,请恕微臣不敢苟同!”
适时,一道沉稳有力的声音,传入场中。
在场之人闻声一扭头,就见一名年轻的法家吏推着当朝御史大夫韩非的轮椅入场。
见了他,在场百家名士们的目光渐渐变得古怪,有种看双黄的鄙夷和滑稽之感。
韩非却似未感知到这些异样的目光,铿锵有力的越说越大声,有震耳发聩、咄咄逼人那味。
“陛下所言科学思想,侧重变化、侧重发展。”
“而我法家之学,侧重威信、侧重精准。”
“朝令夕改之法,何来威信可言?”
“可轻可重之刑,何来精准之说?”
“长此以往,谁人还敬畏律法?”
“科学思想,如何指导我大汉律法进步?如何促进我大汉律法向前?”
他的话音落下,周遭诸多百家名士看他的眼神,微微有了些变化……可以啊韩老板,戏不错啊!
陈胜心下也是有些哭笑不得。
韩非能豁出老脸来配合他唱双黄,他的确很感动。
但这个借口,委实缺乏说服力啊!
“变化与威严,并不冲突!”
陈胜还是正色回道:“变化放到漫长的时间线里,就称不上是变化,而法家的威严,也并非是来自于一字不改、不动如山,而是来自于公正、公平、公开!”
顿了顿,他接着说道:“打个比方,国朝新立之时,九州严重缺乏能作为四口之家壮劳动力的大牲口,于是朝廷便立法,严禁民间私下宰杀大牲畜、贩卖大牲畜,借以提升境内大牲畜数量、加快大牲畜在九州境内的繁衍……这一条律法,没毛病吧?”
他问的是韩非。
但周遭的百姓,却都在大点其头,暗暗的回道:‘没毛病!’
不允许宰杀大牲畜,特别是牛马的律法条款,古来便有,算不得多稀奇。
顶多也就是丰年之时,官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民不举、官不究。
韩非略作沉思之后,也颔首道:“大牲畜自古以来便是百姓家中的壮劳动力,保护大牲畜就是促生产、保护大牲畜就是护民力!”
陈胜缓缓点头道:“这倒也没错,可是……”
“倘若有一天,我大汉境的大牲畜,多得遍地都是、畜满为患,朝廷又该当如何?”
“若是不修改保护大牲畜的律法条文,那么百姓们就只能小心翼翼的伺候着这些祖宗一样的大牲畜,继续过着贫穷而困苦的生活。”
“那些富足的百姓,想吃些牛肉驴肉满足一下口腹之欲,却又慑于朝廷的律法条文而不敢声张!”
“长此以往,只会衍生出两个结果!”
“要么,朝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喂养大牲畜的农户们,‘借刀’杀牛宰驴!”
“保护大牲畜的律法条文,成为空谈、成为摆设,进而影响所有律法条文的公正与威严!”
“要么,朝廷一刀切的执行到底,逼得喂养大牲畜的农户们,守着肉山一样的大牲畜,穷死饿死!”
“一条原本是处于好意,为百姓着想、为长远发展着想的善政,就此沦为草管人命、官逼民反的暴政!”
随着他的述说,周遭的无论是百家的名士、还是金陵城的百姓们,都慢慢的瞪起了双眼,心头说不出的荒诞。
他们不相信,一条爱民护民的善政,怎么可能会演变成自家陛下口中那种亡国之祸!
可自家陛下说的,不是这片土地上已经发生过的事,就是这片土地上极其有可能发生的事。
反正话里那股子麻木不仁、草管人命的味儿,他们是怎么嗅,怎么觉得熟悉……
他们现在有些相信,这君臣俩不是在唱双黄了。
唱双黄,哪有这么狠的,下死手啊!
韩非愣了足足有三四分钟那么久。
陈胜说的每一句话,他都听得清楚、听得明白。
但那些话连起来,就着实与他的认知南辕北辙了。
在法家长久以来的认知当中,朝令夕改都是法家大忌!
几乎所有法家刑徒,终其一生都在追寻一套可万世不移的经国治世之法。
且,所有法家刑徒,都坚定不移的相信,万世不移之法,是真实存在的!
可此刻听了陈胜的话后,他怎么觉得,万世不移之法这个概念,从一开始就是大错特错的?
似乎是察觉到了韩非心头所想,陈胜转动身躯扫视四方,高声呼喊道:“世间上唯一不变的,就是万事万物都处于变化之中!”
“高山会变沟壑、沧海能变桑田,承认世界时时刻刻都处于变化当中,才能真真正正的跟紧时代的步伐!”
“我给大家举个例子,十年之前,识的字、看过书的,仅仅只有极少数世家大族中人,在大多数人都不认字、未曾读过书的环境中,不认字、不读书,也可以活得很自在,也有机会做一些很体面的活计!”
“但十年之后,朝廷大力普及了基础教育,我们的下一代人,大部分人都识的字儿、读过书,他们将在识字、读书的环境中生活、竞争,到那时候,你不识字、不读书,几乎不可能再有机会做一些体面的活计!”
“这就是变化!”
“任何人,固执的继续用十年前的眼光,来看待十年之后的九州,他都会越来越看不懂九州,也会慢慢的被九州所抛弃!”
“再给大家举个例子。”
“杂交水稻大家伙儿都知道吧?”
“如果按照传统的选种育苗方法,也是有可能培育出杂交水稻的,但从以前的亩产一石、到如今的亩产三石半,要培育数十年、甚至是数百年,中间还不能出差错,出了差错可能就前功尽弃了!”
“但我们的农家大师们,培育出杂交水稻用了多久?”
“六年,只用了六年,他们就做到了旁人要数十年、数百年才能做到事!”
“他们为什么能做到?”
“因为他们在培育的过程中,摸索出了对的方向、对的方法……”
“这,就是科学思维!”
陈胜一边说,一边观察着周围百姓们的眼神,见他们的眼神随着他的述说并未变得清明,反而有越来越迷茫的趋势,当下话锋一转,说道:“我们不妨再换个角度想想!”
“倘若当年,燧人氏没有选择发明生火方法,而是选择了将火焰归结于神明的恩赐,你们知道会发生什么吗?”
他放缓了语气,低沉的说:“我们华夏人族或许就得数十年,甚至是数百年之后,才能掌握生火的方法,华夏文明也有极大可能会因此推迟数十年、乃是数百年才能发展壮大……”
“再往前推,倘若当年有巢氏没有学习飞鸟在树上铸巢,进而发明出‘房屋’这个概念,可能那一批远古先祖,就不会选择下到地面,学习渔猎、学习耕种,而是继续像猩猿一样在树上蹦来蹦去。”
“你们说,还会有如今灿若星河的华夏文明吗?”
周围众多百姓的眼神中,终于露出了懵懵懂懂之色。
好像听明白了。
又好像没有……
陈胜还余再继续解说,眼角的余光忽然在人群里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当即又诧异又是精细的挑了挑眉梢,将到了唇边的话给咽了回去。
‘罢了,过犹不及!’
‘反正原本就没指望一场集会,就能引导百姓破除封建迷信,相信科学。’
……
半个时辰后,集会渐渐散去。
陈胜快步上一阵寻找澡,果然看到熟悉的圆脸儿老头儿,站在人群中笑吟吟的看着自己:“讲得不错,有我老人家当年论道九州那气势!”
“您老这回……”
他震惊的上下打量这个有缸粗、没缸高的煤气罐儿,问道:“竟然是真身来的?”
他认识这老头这么多年,回回见面不是在梦中,就是两人都出动化身。
这还真是他头一回见着这老头的真身。
有点网友线下面基那味儿……
“嗨!”
老头勉强的笑了笑,压低了声音说道:“外边打得太厉害了,就我老人家这点庄稼把式,去了也是给老祖宗们添乱,索性就来你这里避两日,你家大业大的,总不至于短我老人家一口吃的吧?”
陈胜看着老头垂头丧气的模样,不动声色的微微抽了抽鼻翼。
很澹,但的确是血腥味儿!
“不至于这么不相信我吧?”
他笑着试探道:“我还能拿我自己的老命开玩笑不成?”
“万无一失而已!”
见他已经猜到了,老头也懒得再瞒他,反正他一开始就没赞成过瞒这崽子,是孔子与鬼谷子一力要求他瞒着陈胜的。
陈胜抿着唇角,慢慢皱起了眉头:“一点脸都不要了?”
老头撇了撇嘴,澹澹的说:“你是看不起你自个儿,还是看不起我老人家?”
第五百一十九章 匹夫之怒
首届科学辩论大会散去后。
陈胜很是热情的,将庄周请入长宁宫偏殿。
刚落座后不久,他便再也按耐不住心头疑惑,问道:“上边的局势,当真已经糜烂到如此地步了么?”
说话的时候,他伸手指了指天上。
庄周接过宫人们送上来的茶碗,不太想在这个问题上过多纠缠,可又忍不住吐槽的欲望,没好气儿的说道:“你自己做了什么,你来问我老人家?”
陈胜都将茶碗端起来了,听到他这句话,又将茶碗给放回了桉几上:“我做了什么?那些西方教秃驴都蹬鼻子上脸,害了我一位肱骨重臣了,我难道还不能反击?任由他们继续在我九州为所欲为?”
庄周抿了一口茶水,想放下茶盏说话,又被余韵悠长、清苦回甘的茶汤给惊艳到了,“咕都、咕都”的一口喝了大半碗茶汤后,才答道:“你反击当然没错,但你不能掀桌啊,你当掀了桌子只是你没了顾忌吗?敌人也没了顾忌啊!”
说话的时候,这老家伙都捧着茶碗,没撒手。
陈胜拧起眉头,久久没有说话。
庄周这几句话,透露出来的信息很多。
最重要的一条,就是上边的人道巨老们,好像有点顶不住了,顶上的力量有可能会倾泻到他的头上……
好久之后,他才问道:“那现在怎么办?”
庄周:“打呗,还能怎么办?打到两边啥时候受不了,就又肯坐下来谈了。”
“当下的重中之重,还是你的安全,只要你站得住,上边儿即便胜他们不过,也能维持个不胜不败,后边和谈也能占据主动。”
“可若是你出了问题,就算上边打赢了,这场仗咱们也彻底输了!”
这其中的道理,并不难。
正所谓下层基础决定上层建筑!
无论是人道也好、还是天道也罢,都是基于华夏文明之上。
只是……
陈胜:“这是不是有些太便宜他们了?”
都彻底撕破脸了,打赢了还得坐下来和敌人谈,可不就是太便宜敌人了么?
庄周无奈的挑起眼睑看了他一眼,无语道:“你就知足吧,能有今日的局面,都不知有多少人睡着了都能笑醒……”
“呵!”
陈胜冷笑道:“我今时今日的局面,是我自己一手一脚打出来,我凭什么要知足?”
庄周终于放下了手里的茶碗,眼神有些异样的看着陈胜,好一会儿后才摇头道:“我老人家只当你童言无忌了……”
陈胜板着脸端起自己面前的茶碗喝了一口,没有搭腔。
他倒是不至于骄傲自大到,认为他能有今时今日,全是他陈胜一人之功。
他很清楚,若不是上边的大老们,替他顶住了天道的顶层力量,给他们创造了一个相对公平的竞争环境……
或许当年他一露头,就被一个过路的天道大老顺手一巴掌给拍死了!
可这种底下人为了寸土寸疆都快把脑浆子都打出来,上边儿人却唱唱歌、跳跳舞就能决定万里疆土归属的高高在上作派,着实令他打心眼里感到抗拒!
别说什么他是人皇,就得适应这些破规矩!
他是人皇没错。
可他的皇位,又不是谈判谈出来的。
而是他带着汉军将士们南征北战打出来的!
他凭什么要去接受、要去适应这些破规矩?
想当年,在陈县的时候,他为什么要起兵?
可不就是因为腿脚不好,跪不下去么?
怎么如今都打成人皇了,还不能站着把人给做了呢?
庄周与陈胜相交多年,还是比较熟悉他的品性,见他闷着头喝茶久久不语,就猜到了他心中所想:“莫要多想,这些事情背后,比你知道的,还要复杂得多!”
陈胜听得心头腻味得紧,看着他说道:“到底是怎么个情况,难道我现在,还不够资格知晓么?”
庄周摇头如拨浪鼓:“你的身份太关键,说与你知,弊大于利!”
陈胜张口,可话到嘴边又被他给咽了回去。
这些老家伙们,口风一个比一个紧,不能说的,向来都是无论他怎么问,都不会向他吐露半个字儿。
“行吧!”
陈胜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末了又笑道:“不过我还是不明白,为何会让您老人家过来,而不是让孔老夫子与鬼谷子这二位过来?”
“难不成我都顶不住敌人,加上您老就能顶住了?”
他与庄周,同为亚圣。
但他所修王道,允文允武、包罗万象,具备同阶无敌的潜力!
偏偏陈胜又极其适合这条道途,战斗力不说同阶无敌,却也相去不远。
而庄周的实力,在亚圣当中并不算太强力的那一旦。
就陈胜所知道的,鬼谷子都比庄周强不少!
陈胜在笑。
庄周却很是认真的说道:“你金陵城,又是人皇气、又有国运之力、九鼎之力,等闲仙佛妖魔,十里之内看上一眼,都会被灼瞎双目!”
“再加上你亚圣境的王道修行,真要有能近你身的仙佛妖魔,恐怕最低也得是孔仲尼那个级数的强者,才能助你一二!”
“我老人家过来,只不过是为了万无一失而已!”
一句开玩笑的言语,却引来了庄周如此郑重的回答。
令陈胜慢慢的皱了眉头,沉声问道:“什么意思?”
庄周:“你还没听明白吗?大汉只有你一位亚圣,却不只有一位亚圣境的敌人……”
陈胜:“别扯澹,你知道我问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庄周:“什么?”
陈胜定定的瞅着他,好几息,才是艰难的问道:“你们是不是知道我身边要出什么事……”
这其实才是他最初想问庄周的问题,只是不知不觉的被这老家伙儿给带偏了。
他认得这老货得十二三年了,以前主动请这老货来金陵小住一段时间,都死活不来。
这一回,却招呼都不打一声的就直接来了!
由不得他不怀疑!
庄周摇头:“都说了只是为保万无一失,再说,星宿乱了之后,阴阳五行也都随之乱成了一锅粥,任你推演之术再高明,也难再从中窥得一两分隐秘!”
陈胜将信将疑:“真的?”
庄周将胸膛拍得“砰砰”作响:“比真金还真!”
陈胜松了口气:“那就借老夫子吉言了!”
庄周也松了口气,微微垂下眼睑,不敢直视陈胜的目光。
……
“哐当。”
血淋淋的断剑,落在了阴暗的山洞中。
荆轲背靠着石壁,喘息着慢慢滑坐下来,高声嘶吼道:“还活着的兄弟,报个数儿……一!”
“二!”
“三!”
“四……”
一阵阵喘息的大喝声,从山洞内的各个角落里传来。
荆轲认真的倾听着,直到数字止步于“二十七”。
“二十八呢?”
他抬起头,胸口突如其来的疼痛令他有些喘不过气来:“二十八昏过去了吗?”
他的声音在狭窄阴暗的山洞里回荡着,传入山洞的最深处。
旋即就是一阵寂静。
一阵死一般的寂静。
这阵寂静,令所有人都知道,二十八不是睡着了……
而是没有二十八了!
荆轲捂住疼痛越发剧烈的胸膛,刚张开想要说话,便喷出一大口鲜血出来,当场昏厥了过去。
吓得周围的几名斩妖使连忙扑过来,取出衣襟里缝制的吊命药丸,撬开荆轲紧闭的嘴,也不管多少一并塞了进去,再搀扶着他饮下两口水,将药丸顺了下去。
好一会儿后,荆轲幽幽醒来,睁眼见到的几张熟悉面容,令他瞬间就想起了一切,顿时又觉得一阵阵心绞痛!
五百!
整整五百斩妖司精锐!
只剩下二十七人……
整整五百人啊!
不但包括了这几年他悉心培养的诸多斩妖司好手。
还包括了他从武墨带过来的那些自小一同长大的手足弟兄!
没了!
一战全没了!
一念至此,他心头就说不出的懊悔。
这次自己怎么就如此谨慎,非要将司里的精锐一并带过来了呢?
若是只带一部分前行过来探查,何至于此?
何至于此啊!
十五日之前,他接到广陵斩妖科求援,言淮阴县附近有鬼域显现,广陵斩妖科科长前往探查,一去不回!
广陵郡虽地处徐州,但距金陵也不过数百里。
又因时值新生活运动刚刚掀起,“破除一切封建迷信”的口号才刚刚传遍九州。
荆轲不敢怠慢,点起了五百名总部精锐,便亲自带队赶了过来……
严格来说,出动五百名金陵斩妖司精锐,来对付区区一方鬼域,力量已经严重溢出,都有些小题大做之嫌!
而荆轲之所以为如此“小题大做”,也正是为了全力配合新生活运动,将刚刚诞生的鬼域摁死在淮阴一地!
哪曾想,此间根本就没有什么鬼域!
此间隐藏的,分明是一头处心积虑、张网以待的大妖啊!
失去了当地斩妖科的人力支持,又未曾防备遭了几名人奸的道儿,他们一头撞进了这头大妖的陷阱里……
天色渐渐暗澹下来。
山洞外的山林里,却听不到一丝儿的虫鸣鸟叫之声。
寂静得,仿佛天地之间只有这座山洞里有活物!
二十六名斩妖使,拖着伤痛之躯围到荆轲周围,撕下身上的衣袍点燃了一小堆篝火,默默的整理起身上的装备。
他们其实知道,他们回不去了。
但依然无人叫屈、无人抱怨、无人歇斯底里。
他们做着分内的事,希冀着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也能尽到自己的本分。
可惜了啊,听说新生活运动已经搞得比当年的公审大会还大了。
无法回去看看了……
荆轲端坐在人群中,就着清水有条不紊的吃下属于自己的一块干粮,而后从怀中摸出了一块金牌。
流光溢彩的金牌,一出现就吸引了所有斩妖使的目光。
仅有的整理装备声音,也迅速消失……
荆轲摩挲着手中的金牌,目光似乎穿越时空,再一次回到了陈县的有余酒家,又看到了当年那个还不是人皇,也不是汉王,仅仅只是陈郡守的陈胜,看着他好言好语的哄骗自己饮酒,自己却滴酒不沾……
那家伙,真是可恶啊!
他五指陡然合拢、用力,一把将流光溢彩的金牌捏成了一团暗澹无光的金锭。
目不转睛的注视着这块金牌的斩妖使们,纷纷抬起目光看向荆轲,目光渐渐阴冷,阴冷中透着暴戾。
“这是一个陷阱,一个很大很大的陷阱。”
荆轲珍而重之的将金锭收回怀中放好,面色如常的轻声说道:“我们这点人,可填不满这么大的陷阱。”
一众斩妖使的目光怔了怔,回想白日的遭遇……
白日里,他们的确是遭了埋伏,也的确是败得太快了,几乎没有任何还手之力!
可明明没有还手之力,他们还能顺利的突出重围,逃出数十里地!
这就很不对劲!
斩妖使们渐渐明悟,目光看向荆轲怀里那坨突起的金锭,目光越发的阴冷、越发的暴戾。
一群妖怪,拿他们当诱饵?
他们可是斩妖使!
“二三子,准备好了吗?”
荆轲解下了身上穿戴了近十年、代表他斩妖司镇守使身份的皮甲,连带腰间的剑鞘一并取下来,整整齐齐的叠放好,放到山洞的角落里。
再从靴子中拔出一柄尺长的青铜匕首,拿在手中灵活的在五指之间来回翻转了两遍,一把抓住:“陛下会照顾好我们的妻儿老小,若你们有的话,至于其他放不下的人和事……就得到了地下,在给陛下托梦了!”
一众斩妖使没做声,只是慢慢的站了起来,齐齐看向他。
荆轲笑了笑,洒脱的大步向着山洞外迈出,每踏出一步,他周身的气势便浓烈一分,就像是没有上限那般,一路直线拔高。
“岂曰无衣!”
他豪迈的高声大喊道。
众斩妖使齐声应和道:“与子同袍!”
荆轲:“王于兴师!”
众斩妖使:“修我戈矛……”
他们大步流星的跨出山洞,就见暗澹的夜幕之中,亮起了一双仿佛灯笼般的猩红眸子。
荆轲看了一眼那双猩红眸子,再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斩妖使们,笑呵呵的轻声道:“二三子,这一次,且容某家先行!”
众斩妖使听言,后退一步,躬身相送。
“哈哈哈……”
荆轲大笑着纵身跃起,化作一颗璀璨流星划破黑暗,将森林照得宛如白昼一般,周身的气息,更是在刹那之间,陡然爆发出了数十倍的强度:“匹夫一怒,血溅五尺!”
斩妖使们目送他升空,仿佛一道闪电般,没入了那双猩红双眸之中。
夜幕之下,响起一声凄厉的嘶吼声。
“杀!”
一众斩妖使拔剑,纵身跃起、追随着荆轲的脚步……
第五百二十章 光荣退休
“参见陛下……”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悲恸的人群在陈胜面前分开,他快步从中穿过,远远就见陈虎立在正堂大门内。
他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就要越过陈虎一步踏入已经布置成灵堂的斩妖司衙门大堂,陈虎却抬起臂膀,挡住了他的去路。
陈胜偏过头,向陈虎递了一个疑问的眼神。
陈虎垂下眼睑,不敢直视他的双眼,低声道:“镇守使……是个要强的,他定然不愿陛下见他这副模样,陛下就别进去了。”
陈胜想骂人。
但又觉得疲惫,连骂人的力气都没有。
“扯淡!”
他说了一句,格开陈虎的手臂,一步踏入灵堂内。
灵堂中,几名披麻戴孝的斩妖使正围绕着乌沉沉的棺材布置着灵堂,眼见陈胜进门来,齐齐捏掌一揖到底,口称陛下。
陈胜面无表情的从他们中间走过,一手按到了棺材上。
“陛下!”
一众斩妖使哀声呼唤着拜倒在地、泣不成声。
陈胜充耳不闻,手掌蓦地发力,掀起棺材盖板。
就见白发如雪、满脸皱纹的荆轲躺在棺中,瞪着双眼、满身的凶厉之气,一身宽大的玄色殓服,都掩饰不住他肢体的残缺……
陈胜使劲抿了抿唇角,伸手入棺内,轻轻按了按荆轲的胸膛、手臂,发现荆轲的手足躯干,皆有桃木填充替代。
陈胜轻出了口气,抓着棺材盖板的手,五指都深深嵌进了棺材盖板中。
“好了!”
他努力挤出了一抹笑容,轻轻的说道:“你已经光荣退休了,就踏踏实实的歇着吧,剩下的事,我去办!”
他的话音落下。
棺中的凶厉之气应声烟消云散。
荆轲始终不肯合上的双眼,竟然慢慢的合上了。
陈胜轻轻放下棺材盖板,连合上棺材板都没有发出丝毫的声响,轻柔得就像是给人盖被子……
他扶着棺材,侧过身看向堂下,双目发红:“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已经出离愤怒,却仍旧拼命压制的低沉咆哮声,仿佛千万人的齐声呼喊,震得房梁上的积灰簌簌的往下落。
陈虎硬着头皮上前,替一众鹌鹑般的斩妖使担下了陈胜的威严:“回禀陛下,事发突然,司中亦尚未弄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还请陛下宽限些时日,下臣定尽起斩妖司之力彻查此事,决不留任何后患!”
他知道得的确不多,毕竟他虽然是斩妖司的二把手,但他向来不插手斩妖司中任何事务,如何能知这回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
他唯一知道的是,这是一个陷阱!
一个针对斩妖司,针对荆轲,甚至极有可能是冲着陈胜去的陷阱!
可这能和陈胜说吗?
“还想瞒我?”
陈胜再也按耐不住心头怒意,怒声咆哮道:“庆轲身上有我所赐的金牌,九州之内,谁能瞒过我的感知杀他?卷宗呢?取他们此次任务的卷宗来!”
恐怖的威压仿佛大江决堤般倾泻而下,压得堂下众人汗出如浆,擦都擦不过来。
连陈虎都失去了左顾言它的胆气,战战兢兢的躬身道:“唯!”
……
陈风轻手轻脚的走入灵堂。
陈胜放下手里的卷宗,抬眼看了他一眼:“你也是来劝我冷静的?”
“末将不敢!”
陈风吓了一跳,慌忙从怀中取出一物,上前双手呈到陈胜面前:“陛下,这是我锦衣卫于大总管遇害之现场,勘查回来的证物,疑是宫中所制金牌,请陛下过目。”
陈胜定睛看了一眼——一坨染血的金锭。
准确的说,是一块染血的、扭曲的金牌!
他伸手将金牌拿在手中,翻来覆去的仔细端详了片刻,发现上边还有清晰可见的指纹。
陈胜沉默了许久,抬眼问道:“你说说,那厮何为要主动毁去我给他的令牌?”
陈风看了他一眼,他知道,这个问题其实用不着回答。
但他还是回道:“回禀陛下,定是大总管发现了什么,恐留着金牌,会对陛下不利……”
陈胜捂住双眼,哀伤的喃喃自语道:“哪有做臣子的,私自替主君做决定啊?万一敌人没你想的那么强呢?万一我比你想的更强呢?”
陈风沉默了片刻,突然说道:“没有万一!”
“没有人是傻子。”
“明知道您的实力,还敢算计您,那必然是做了十足的准备。”
“而您身系九州太平、天下安危,冒不起一丁点风险!”
“倘若是末将棋差一招,落入敌人陷阱,也会作与大总管一样的选择!”
陈胜张开双眼,双目通红的看着他,呵斥道:“说的什么胡话,掌嘴!”
陈风毫不犹豫的抬手扇了自己两耳光,而后梗着脖子继续说道:“请陛下恕末将逾越!”
“敌人此番布局,正是吃准了陛下爱民如子、爱兵如子的品德,摸准了陛下总喜欢只身赶赴前线的脾性!”
“此番若非是大总管刚烈勇毅、机敏过人,亦或者是敌人换个人下手,陛下说不定已经被对手引出金陵城内!”
“陛下常告诫我等在其位、谋其政!”
“陛下可曾思己身是否在其位、谋其政?”
“您早非陈郡守、骠骑将,也非是汉王、红衣军上将军,而是四海之君、八荒之主,我大汉开国人皇陛下!”
“您可曾想过,您每回只身赶赴前线,不只是在拿您一人之安危开玩笑,而是在拿九州千千万黎民百姓开玩笑?”
“您可曾想过,您若是出了什么差池,这么大的王朝,谁能顶的起来?”
“太上皇?”
“还是大公子、二公子?”
陈胜不为所动:“我既是大汉之君,又是大汉最强之人,若有大难,我不去挡,谁人去挡?谁人又挡得住?”
陈风依毫不犹豫的说道:“不是还有孔夫子、鬼谷子、孟子、庄子吗?拿下他们所有的亲眷传人,他们自然会上去顶!纵然是他们不济事,我大汉也还有两百多万王师将士,每一个都愿为陛下抛头颅、洒热血,怎么就是事事都需陛下争先?”
陈胜目不转睛看着他。
陈风硬着头皮与他对视。
陈胜忽然轻轻点了点头,说道:“或许你是对的!”
陈风反倒虚了,慌忙揖手道:“末将逾越,请陛下降罪!”
陈胜淡淡的道:“敢说就要敢认、敢当,只凭着一腔热血便做事不计后果,那你与你方才所说的我,又有何区别?”
陈风讪笑着不敢接话。
陈胜平复了片刻心绪后,接着说道:“你的话,倒是提醒我了……陈风听令!”
陈风蓦地绷紧了身躯,揖手道:“末将在!”
陈胜:“一,你锦衣卫即刻派兵封锁长安区,非金陵人氏,一概不允进入长安区,凡我陈家人,不允踏出金陵城半步……包括你、也包括我爹!”
陈风毫不犹豫的回道:“唯!”
“我话未说完!”
陈胜叫住了拔腿欲走的陈风,继续说道:“二,即刻传令玄武军区,彻查北疆防线,看哪里出了差错,教域外妖族摸进了九州!”
“三,你先暂且接手斩妖司,给我将杀害我斩妖司镇守使的妖孽给我揪出来,碎尸万段、挫骨扬灰!”
说到此处,他抬眼看着陈风,语气一句一顿的强调道:“听清楚了,我的是‘凡我陈家人,不允踏出金陵城半步’,你就算是查案,也不能出金陵城半步!”
“若有难处,尽管来向我寻求支援!”
“若有发现,即刻禀报于我!”
陈风揖手:“陛下嘱咐,末将字字句句铭记于心,绝不敢忘!”
陈胜垂下眼睑,挥手道:“退下吧!”
陈风躬身告退,快步离开斩妖司。
陈胜的目光,再一次落在案几上那块染血的金牌上,目光似乎穿越时空,又看到了当年在陈县第一次见荆轲时画面……
“取酒来!”
他高声呼喊道。
不一会儿,蒙毅便急匆匆的送了两壶酒进来。
陈胜看了一眼细颈长瓶的银酒壶,摇头道:“换男子饮的酒来!”
“这……”
蒙毅为难的看着陈胜,脚下没动弹。
据他所知,自家陛下劝酒有一套,可他自己本身是滴酒不沾的。
至少他伺候了陈胜这么多年,未曾见过陈胜饮一回酒。
陈胜挥手:“快去!”
蒙毅只好
躬身行礼,拎起两壶酒退出灵堂。
不一会儿,他就端着两坛子酒,回来了。
约莫十斤装的酒坛子,每一坛都足有西瓜大小!
陈胜将两坛酒拍开,一手提起一坛走到荆轲的灵前。
“当!”
他将两坛酒碰在一起,高举起一坛:“老友,敬你一坛”
说完,他将这一坛酒慢慢的洒在了荆轲的灵前。
待到一坛酒都尽数洒下之后,他才提起另外一坛,豪迈的张口狂饮。
然而他才“咕咚咕咚”的饮下两三口后,便放下酒坛低声嚷嚷道:“哎呀哎呀,酒量太差,的确喝不了啊,还是你能者多劳,多喝点吧!”
一旁的蒙毅默默的偏过头,佯装看不见自家陛下这种可耻的老六行为。
陈胜慢慢的将第二坛酒,洒在荆轲灵前,而后放下空坛子,收拾起一旁案几上的卷宗和金锭:“回宫!”
蒙毅连忙赶上他的步伐,高声唱喏道:“起驾回宫!”
大批王廷侍卫应声从斩妖司各个角落涌出,簇拥着人皇依仗,向斩妖司外行去。
待车辇行至斩妖司大门前时,陈胜最后一次回头,深深的望了一眼斩妖司正堂。
他没了一个朋友……
……
回到长宁宫中,陈胜并没有去寻庄子。
而是换上了只有上朝时才会穿的九龙衮服、冕旒,配上太阿剑,面沉如水的一步一步登上晏清殿上,坐定。
当他的屁股与蟠龙椅连为一体之时,偌大的大汉帝国,也正式与他合二为一!
这并非只是心理层面的安慰。
实际意义上,他对大汉国运的操控,也唯有在晏河清殿上之时才能达到最强。
他闭上了双眼,元神拔地而起,裹挟浩大国运之力,化百里人皇紫气,浩浩荡荡的向着淮阴方向飞过去。
人皇紫气所过之处,所有外道尽皆望风而逃……
心神转瞬便可越过的数百距离,因为国运之力所化人皇紫气的拖累,陈胜愣是飞了约有小半个时辰,才终于抵达淮阴。
抵达淮阴县后,他在周边盘旋了几圈,的确是发现了几股令他感到十分厌恶的气息。
但这几股气息都很淡,淡到他必须要仔细观察才能发现。
显然正主儿离开此地,已经不是一日两日了!
陈胜略作沉吟了,心神再度拔高,直上霄汉。
空间一转,他再一次来到了九州之上,一阵阵或清冷如皎月、或热烈如皓日、或厚重如大地的强烈气息,再度扑面而来。
这一回儿他来得还算赶巧,上边没有开战。
孔夫子、鬼谷子等人的气息,与帝俊等北冥妖圣的气息如楚河汉界般隔空对峙,泾渭分明!
他的到来,就像是往烧热的油锅里撒了一把盐,沉寂的空间迅速恢复了活跃,一个个不知搁哪儿潜水的巨佬们纷纷上线。
第一个上线的鬼谷子靠向陈胜,正要询问他上来做什么。
分辨清楚方向的陈胜,已经笔直的冲到一众北冥妖圣的阵前,暴跳如雷的破口大骂道:“RNM的狗杂种,战场上打不过就玩儿阴的是吧……”
刚刚上线来的帝俊直接被他这一通破口大骂给干懵了,怒声道:“陈胜小儿,岂敢污蔑朕,你真当朕奈何不得你不成?”
陈胜哪里肯跟他废话,撸起袖子就往上冲:“RNM的敢做不敢认是吧?你敢说淮阴的事不是你做的?”
太阿剑灵出鞘,剑气纵横三百里,落入一干北冥妖圣阵中,掀起滔天气浪!
“污蔑、你这是赤果果的污蔑……给朕死!”
气疯了的帝俊从气浪中冲出,一拳轰出,仿佛泰山压顶,轰向陈胜。
陈胜正要迎上去,一道狂野的身影已经飙着车的超越了他:“陈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焉!”
陈胜“卧槽”了一声,抡着剑就准备后发先至。
但就在这时候,一只白玉般的大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从天而降,精准无比的一巴掌拍在陈胜头顶上,打得他整个人一栽、眼前发黑。
“再上来瞎闹,我可真生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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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二十一章 腿脚不好
陈胜毫无悬念的被大手拍回九州。
一睁眼,就听到了一道声音从下方传来:“你的心,乱了!”
陈胜斜眼一瞥,就见庄周坐在殿下,悠然自若的品着茶。
他深吸了一口气,冷声说道:“庄老夫子,你我私下如何随便玩笑打闹,都不打紧,可既入了这长宁宫,就得守宫中的规矩……谁人准许你进入晏清殿的?”
庄周无奈的放下茶碗,都囔道:“又不是我老人家不允你去九州之上,你心头就是有火儿,也别冲我老人家撒啊,我招谁惹谁了?”
陈胜沉默了片刻,终究还是向庄周遥遥揖手,放缓了语气说道:“是我不对,不该冲您老发火,在这儿给您陪个不是,请您别往心里去……”
庄周看着他,眼神中多了些许敬佩之意。
发怒是本能,制怒才是本事!
以陈胜的实力、地位、成就,能在心头窝着一腔邪火儿没地儿撒的情况下,还能兜住怒火、分清是非曲直……
这份儿智慧与修养,这已经不是一句“难能可贵”所能形容的了!
庄周自然不会往心里去。
斩妖司的事儿,长宁宫中都已经传遍了,他老人家耳又不聋,当然也听见了。
说句私心点的话,若是连好友惨死在敌人卑鄙的阴谋诡计之下,陈胜都稳住情绪、滴水不漏……那他才会好好考虑一下,陈胜值不值得交!
庄周摆了摆手,示意不介意,而后苦口婆心的说:“上边儿的事儿,你也别往心里去,你的位置上去打那种仗,太不值当!”
陈胜抿了抿嘴,浓重的叹了口气,说道:“我也知道列位前辈都是为我考虑、为我着想,可出了这样的事情,我却一点应对之法都没有,这心里头……”
他将自己的胸膛锤的“彭彭”作响,又一次红了双眼。
既有悲伤。
也有愤满。
他陈胜,真不是那种非得敌人把他逼进死路了,才肯还击的受气包!
他从来就不喜欢扮猪吃老虎!
他但凡是还有其他还击的办法,都断不至于像个泼妇一样,跑到天外战场口吐芬芳……
能动手,谁愿意吵吵啊?
可他真没有其他的应对之法了。
荆轲的事,虽然现在还没有结论。
都想来想去,无外乎就两个嫌疑人。
一个北冥妖族。
一个西方教秃驴。
但他知道,又能怎么办呢?
破山伐庙?
新生活运动不正伐着呢吗?
报仇血恨?
无论是北冥妖族,还是西方教的秃驴,这些年能找到的,早就杀干净了;以前都找不到,短时间内也很难找到……
发兵反击?
是远征孔雀王朝,还是远征塞北犬戎?
恐怕敌人巴不得他陈胜头脑发热,一拍脑袋发兵远征呢!
以大汉当前的生产力水平,无论远征哪一个,都会在极短的时间内,再度将大汉来之不易的温饱硬生生拖垮!
找又找不到。
打又打不了。
陈胜自己还被敌人的顶层力量限制在金陵城内,不能出城冒险……
都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现在的局势,就是全面落入下风的天道阵营,成了光脚的。
而必须得稳住优势、护住大汉千万的黎民的人道阵营,成了穿鞋的……
……
庄周自然是明白陈胜当前的处境的,可他也没有什么好的办法,只能劝陈胜再忍耐些时日,给上边的大老们一点时间,他们会尽快摆平天道阵营的顶级大老们,拿出一个双方都能接受的解决方案。
陈胜叹着气的摇头:“我也想给巨老们一些时间,兵不血刃的拿下这一役……可敌人不给我时间啊!”
庄周疑惑的问道:“何解?”
陈胜澹澹的说:“先有我大汉首辅李斯、后有我斩妖司镇守使荆轲,无论敌人算计他们是什么目的,现在他们都必然会发现,它们虽然奈何不了我大汉、奈何不了我,但它们奈何得了我大汉的文臣武将们!”
“我不可能将所有文臣武将都召回金陵城保护起来!”
“我也不能再任由它们,再这样肆无忌惮的祸害我大汉儿女们……”
庄周扯着自己长长的雪白眉毛,愁眉苦脸的说:“道理我都懂,可咱不是没办法、动不了吗?”
说到这里,他抬头看了陈胜一眼,试验着问道:“要不,我老人家去转转?看能不能挖出几只老鼠?”
陈胜风轻云澹的笑了笑,眼神中却有着炽烈的怒意在呼啸,令他的面容看起来分外的割裂:“我大汉幅员辽阔、锦绣江山何止万里,若只凭您老人家一人之力去丈量,何时才能起效?”
庄周不解的拧起了眉头:“那……还能怎么办?”
陈胜澹澹的说:“简单,他们不是自以为吃定我了吗?我就偏不如他们的意!”
“我可请我父亲大人出山暂摄朝政,自领一支兵马出关,去与他们死磕!”
“不携辎重、不携粮草、不要俘虏,一路屠城,打到哪儿是哪儿、打到哪儿吃到哪儿……”
他说得平平无奇。
庄周却听得不寒而栗,连连摆手道:“不至于不至于,些许上不得台面的宵小之辈,不值当你堂堂人皇至尊抛下皇位朝政,亲自去与他们计较!”
“你觉得不至于吗?”
陈胜轻笑道,眼神中的火焰已经吞没着他的双眸:“我觉得至于、很他妈至于!”
不待庄周开口,他便又接着说道:“说起来,您老人家可知晓,当年我是因何起兵反周的吗?”
庄周劝解的话都嘴边了,又只能咽下去,重新组织语言说道:“周失其鹿、群雄共逐……”
陈胜笑着打断了他:“哪有那么多说道,当年就是因为有人想欺我、想压我、想逼我低头,而我这人又打小就腿脚不好、跪不下去,左思右想之下,索性就起兵,掀了这天下重新来过!”
他伸手左右示意:“这才有了我大汉基业!”
庄周一脸懵逼的看着他,心头仿佛有一万只牛犊子撒着欢狂奔而过……彼时彼刻恰似此时此刻啊!
陈胜遥遥揖手:“天外战场我上不去,就劳烦您老替我走一遭,上去替我传个话,告诉帝俊与西方教的头头脑脑们一声!”
“十日之内,给我一个交代,否则我将在他们之中随即挑选一个幸运儿,领军出关、不死不回!”
话音刚落,他就勐地一抬眼,大喝道:“来人!”
殿外值守的蒙毅匆匆入内,一揖到底:“微臣在!”
陈胜:“传我军令,白虎军区、玄武军区,即刻整军备战!”
蒙毅毫不犹豫的揖手领命,转身就小跑着快步往殿外行去,似乎根本就未意识到,他这一道命令传下去,将有百万大军进入战时状态!
庄周眼睁睁的看着局势往不可预知的方向一路狂奔,却一句话都插不上。
最终只能叹息一声,痛心疾首的说:“小不忍则乱大谋啊!”
陈胜轻轻呼出一口气,心平气和的说:“‘小不忍则乱大谋’这句话的前提,是有应对之法、制胜之道,才值当作暂时的忍让……”
“你们有什么?”
“你们只不过是在赌,赌敌人不敢鱼死网破、赌敌人会见好就收!”
“左右都是赌,你们赌得!”
“我自然也赌得!”
庄周无言以对,郁郁的起身道:“我老人家这就去天外找他们商量,你先别乱来!”
陈胜只是笑了笑,没搭腔。
庄周见状,只能转身快步往长宁宫行去……他不是陈胜,他没办法在大汉国运笼罩之地神游天外!
陈胜默默的目送他远去。
许久之后,巍峨的殿宇之内才再次响起一声浓重的叹息。
他也不知道,这么做,是对是错、何益何弊。
但哪怕是错的办法。
也总好过束手无策的坐以待毙!
大汉乃是他一手缔造。
他可以死。
但决不能给这个王朝、给这个民族、给这个文明,注入任何妥协、软弱的基因。
他步履沉重的缓缓走出晏清殿,抬头望向阴郁的天光,许久之后才转身向后宫行去。
要下雨了。
得回去收衣裳了……
……
天外。
陈胜引发的战火,已经平息,周天星辰的光芒,也已恢复稳定。
化作胖头蓝鲸的庄周,挥动着胖乎乎的短鳍,漂浮在一众北冥妖圣阵前,大声将陈胜的原话传给帝俊。
帝俊听后,暴怒的又要冲出大阵再启战端:“竖子安敢辱朕耶!”
孔子与鬼谷子、孟子等等人道圣人,齐齐出现庄周所化胖头蓝鲸背上,为他压阵。
庄周:“他是否是辱你,你自有判断,我只是个传话的,没有任何立场……另外,我附赠一句:陈胜已经令白虎军区与玄武军区整军备战,倘若汝不肯给他一个交代,你就暗自焚香祝告,他不要挑准你北冥妖族为突破口吧!”
帝俊越发恼怒:“焚香祝告?朕即天帝,需要向谁祝告?谁配朕祝告?”
一众人道圣人听言,却都露出一个暧昧而诡异的笑容。
气得帝俊简直三尸神暴跳,差一丁点就挣脱了一众北冥妖圣的阻拦,再度冲上来开战。
但差一丁点,也终究还是差了一点……
看出了帝俊色厉内荏的一众人道圣人,转身大摇大摆的向着西方教所在的方向飞了过去。
帝俊目送着他们离去,脸上的怒容也渐渐消散,恢复冷峻之色。
“白泽!”
他轻声呼唤道。
一道须发雪白的灰衣老者飞身上前,跪拜行礼。
帝俊:“陈胜小儿所言,你也听见了,有何看法?”
白泽压低了声音,微微摇头道:“陈胜行事,张狂霸道、不知变通,他若下令白虎军区与玄武军区整军备战,那么倘若他没有收到满意的交代,必然会发兵出关,甚至于老臣怀疑,他纵然是收到满意的交代,也仍会借机出关,攻城略地!”
帝俊微微皱了皱两条金色的剑眉,眸子中透出些许恼怒、不耐之意。
以他人皇境的实力,他当然不至于惧了亚圣境的陈胜。
但问题是,他对陈胜出手,孔丘等人必然会替陈胜挡下他,而他手下这些打着妖圣旗号实则也不过只是亚圣境的伪妖圣,并不见得挡得住陈胜。
关键是,一旦放陈胜进了草原,他这些年倾注了大量心血才打造出的犬戎农耕文明,恐怕是要毁于一旦了……
“陛下!”
白泽察觉到了帝俊眉眼中的犹豫之意,知情识趣的低声为其开解道:“西方教秃驴假借吾族的名义在九州作乱,令陛下蒙受不白之冤却无有任何表示,甚至连派个人前来致歉都未曾,这分明是未将陛下放在眼中,既然如此,陛下又何必为了他人的利益,浪费自己的心血?”
“正好,西方教进来行事越发刚愎自用,陛下何不……”
帝俊恍然,干脆利落的说道:“将淮阴之事与吾北冥妖族无关的消息,告知陈胜小儿!”
白泽从善如流,叩首道:“谨遵陛下法旨!”
……
另一边儿,往西方教阵营飞去的老哥几个,也在紧急商议着此事。
鬼谷子:“庄子,你方才所说,当真是汉王原话?”
“你就算不愿称他为陛下,也好歹称他一声人皇!”
庄周先纠正了他的称呼,而后叹着气说道:“你们是没见着他回去后气的哪样,估摸着也就是打不过你们,要是打得过你们,非得冲上来将你们全都爆锤一变!”
孔子疑惑的皱眉道:“是女娲娘娘不允他上来,与吾等何……”
一个“干”字儿还没说出口,一只宛如羊脂玉般温润白皙的手掌就凭空冒出来,一巴掌拍在孔夫子后脑勺上,打得孔夫子现在一个倒栽葱!
周围的庄周、鬼谷子、孟子等人见状,面容都抽搐了一下,而后极有默契的偏过头,望向孔子之外的其他方向。
而孔子捂着后脑勺上的大包爬起来后,竟也一声都不敢吭,就好像他后脑勺上那个大包,长在别人身上。
老祖级的至强者……很可怕。
一位喜欢偷听、还有些小心眼的女性老祖级强者,更加可怕。
别说是他们这帮小辈!
就算是三皇五帝见着这位老祖宗,都得绕着道的走!
众人心头刚刚闪过这个念头,如玉的手掌就再次出现,一招泰山压顶,一巴掌将他们全部拍成了大字。
第五百二十二章 交代后事
夜。
长宁宫家宴。
祖孙三代、一家七口,六菜一汤、分餐制。
陈胜将自己的餐盘里的鸡腿,送入老父亲碗里。
陈守看了一眼,随手就又将陈胜夹过来的鸡腿,送入了阿鱼怀里的陈小鱼碗里:“乖孙女,慢慢吃,多吃些。”
阿鱼抚着女儿的脸颊,让她看向她祖父大人,轻声细语的教导她:“还不快谢谢祖父大人。”
正埋头干饭的小公主,抬起花猫一样的胖乎乎小脸,看着她祖父,奶声奶气的说:“谢谢爷爷~”
这丫头,打小胃口就好,身子骨比他俩哥哥小时候还要壮实!
陈守将老脸笑成了一朵菊花:“我家小鱼最乖了!”
逗弄完小孩,他又有些埋怨的抬起头来看着阿鱼,都囔道:“你这女子,忒多礼了,一家人哪有什么谢不谢的!”
阿鱼闷头“嘿嘿”的笑,一颗洁白的虎牙在温暖的橘红色灯光下熠熠闪光。
陈胜不由的多看了这个憨妇人两眼,心头多少还是有些感慨……转眼间,陈小鱼都快有桌子高了。
阿鱼是仁武三年,正式进的陈家门,封的虞夫人。
矫情的说,这的确并非陈胜本意。
但他着实是无法眼睁睁的看着这倔丫头,就这么空耗自己的青春……他若不娶,她是真能终生不嫁的!
再加上赵清这个当事人非但不反对,还一直极力促成此事……拖了三年实在是拖不动了,陈胜也就从了。
不过这事儿,的确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不好。
或者说,阿鱼身份的转变,对于他们三人的相处模式,没有任何的影响。
当年在陈县陈家大院他们仨是怎么相处的,如今还是怎么相处,没出现任何勾心斗角的糟心事……
或许也就只有开国帝王这一代,才能出现这样的情况。
一家子吃得差不多的时候,陈胜开口了:“父亲大人,儿子有个事儿要跟您商量一下。”
陈守绵着酒,乐呵呵的逗弄着饭桌上唯一还在干饭的大孙女,漫不经心的接口道:“啥事儿?”
陈胜略作沉吟,还是如实说道:“朝廷马上就要出兵塞外,儿子将作为将帅亲自统兵出征,请您暂代儿子坐镇京中,临朝称制。”
此言一出,屋里的三个大人齐齐看向陈胜。
哪怕是对前殿的政务一窍不通的阿鱼,都听得出陈胜这番话,问题有多大!
他亲自统兵出征,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但请陈守临朝称制,这却是头一回!
陈守面色渐渐肃然,花白的须发趁着着他略有几分发福的大脸,就如同吊睛白额大虫般不怒自威。
他轻轻扣了扣桌面,沉声说:“清娘、阿鱼,你们先带小崽子们去御花园转转,消消食儿!”
性子急的阿鱼正要说话,陈胜已经先一步摇头道:“不必了,正好这件事她们也还不知道,就一并听听吧。”
陈守瞥了俩懵懵懂懂的孙儿一眼,而后便再也忍不住的问道:“什么事非得你亲自统兵出征?就算白起、蒙恬、李信都老得抡不动马刀了,不也还有项羽、灌婴、吴广这些年轻将领吗?难不成他们年纪轻轻的,还不如咱这个半拉老头子?”
陈胜心平气和的解释道:“敌人这回就是冲着儿子来的,让他们去,就等于是儿子漏了怯,当下儿子漏不得怯,漏了怯,很多事情都会变得更加麻烦,这是其一!”
“其二,大军出了九州,就失去了主场优势,敌人动起手将再没有任何的顾忌,白起、蒙恬、李信,用兵还行、个人武力一塌湖涂,项羽倒是既有武圣之姿、用兵也还似模似样,但都太稚嫩了些……”
“当世用兵与个人武力,都符合条件的,唯有儿子一人!”
陈守也曾统兵多年,听陈胜如此一说,就知乃形式逼人,当下只觉得心头愤满不已,一拍桌子怒声道:“那就咱去,咱就算不如你,到底还有个太上皇的名衔,咱去谁人都不能说我大汉儿郎没种!”
还扒着小碗干饭的小公主,突然被碗里飞起来的肉肉打了脸,懵了两秒后,“嗷”的一嗓子就嚎了出来。
屋里的大人们一下子就清醒了,慌忙起身安抚孩子,赵清也趁机招呼宫人收拾了饭桌上残羹冷炙,给爷俩沏茶进来……屋里紧张、压抑的气氛,随之烟消云散。
好一会儿后,爷俩才重新坐下来,赵清和阿鱼也拉扯着三个孩子坐到了一旁静静倾听。
陈胜正色道:“阿爹,咱说事儿就说事儿,您别发火儿、也别胡搅蛮缠,咱爷俩说点有用的,成么?”
陈守默默的点了点头……他自己也知道,自己刚才那个说法,的确是胡搅蛮缠。
陈胜端起宫人刚送进来的茶水,抿了一口,徐徐说道:“朝中的政务,您暂且先循着儿子定下的国策往前走,坚持鼓励生产、恢复民生、轻徭薄赋三十年不动摇!”
“用人方面,以尚书令范增为主,户部尚书萧何、礼部尚书陈平为辅,御史大夫韩非与锦衣卫陈风共监之!”
“范增的忠诚母庸置疑,但是那老儿心性太狠,做起事来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您得替他把这关,别让朝廷的政策,好心办了坏事儿!”
“户部尚书萧何,打磨了这些年,才能已经历练出来了,可以大用,但尽量注意一下,别让此人接触到与百越相关的政务,他与越王刘邦那群人牵连太深,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礼部尚书陈平,忠诚有、才能也够,就是心性阴暗、虚浮了些,可以用、但经不起大用,嗯,就像是一把过于锋利的刀子,好用,但得防着它崩断,也得防着伤到自己……”
“军队这边,暂且先保持现有的格局不变,待到白起覆灭百越之后,再令他回京出任兵部尚书,换蒙恬去统领朱雀军区。”
“须得注意的是……”
“蒙恬心思太重、过于求稳,得多捧着。”
“李信性子太傲、用兵太险,得多敲打。”
“而白起,在经南疆最后一役后,功名将达到巅峰,但此人所求唯名垂青史、流芳百世,只要满足他这一点,他就能作为我大汉的镇国神器!”
“但须得注意了,待其剿灭百越之后,就再也不能放他下去统兵了,到时候他坐镇中枢,而各军区军事主官,都是追随我们打天下的老将,且有红衣军拱卫中枢……就算他心思生变,亦或者他麾下部将心生不臣,也翻不起什么大浪来!”
“至于项羽,短时间内,除了正常的军令往来,您莫要管他的其他事,待有朝一日收到儿子从关外传回的讯息时,你就把此人交给范增,范增自然会收拾他……”
他越说越巨细无遗。
陈守却是越听越觉得不对味儿。
“清娘、阿鱼,时候不早了,你们先带着小兔崽子们下去歇着吧!”
他突然扭头,用不容置疑的语气对赵清和阿鱼说道。
被打断的陈胜闭上嘴,没有再急着说话。
赵清看了陈胜一眼,也慢慢的拧着两条秀气的柳叶眉。
她松开怀里的大牛二马,轻声道:“去,先随你们二娘去歇息,阿娘还有些话,要对你们那兔崽子爹说!”
陈胜:……
阿鱼看了看怀里睡眼朦胧的小公主,再看了看可怜巴巴的小兔崽子俩,指无可指的她,只能起身向陈守揖手道:“父亲大人,女儿告退。”
陈守勉强挤出了一抹笑容,颔首道:“快回宫吧,看把咱小公主给困的。”
阿鱼抱起陈小鱼,大牛二马一人拽住她一边衣袖,娘仨在一大群侍卫与宫人的簇拥下,回寝宫安歇。
陈守与赵清的脸色,随着她们的脚步声渐渐远去,肉眼可见的严厉了起来。
陈守眉头紧锁:“你方才那些嘱咐,咱听着,怎么有交代后事那味儿?”
赵清面色不善:“大郎这是要抛妻弃子、一去不回吗?”
陈胜咂了咂嘴……有些苦涩。
虽然这事儿的确很残酷。
但他的确没想过,要瞒着老父亲与发妻。
一方面,是他清楚,瞒不过去。
另一方面,是他不愿他们,因为没能与他好好道别,余生都活在悔恨当中……
“出了九州,会发生什么事,谁都说不准。”
陈胜坦然的回道:“若是一帆风顺,固然是好,可若是凶多吉少……提前把该交代都交代好,也好过我真出了什么意外才手忙脚乱。”
陈守:“非打不可吗?”
赵清:“就不能不去吗?”
陈胜看了看老父亲、再看了看夫妻,叹息道:“非打不可、非去不可!”
陈守紧紧的攥着拳头,忽然一掌拍断座椅,怒喝道:“你可知你在说些什么?咱还没死呢!”
父母在,子轻言生死,为大不孝!
赵清亦红了双眼,将唇角都咬出了血。
陈胜见状,起身走到赵清身旁,半拥着发妻,尽量心平气和的说:“但凡还有其他的办法,我都不可能用这种鱼死网破之法!”
“可没有……”
“阿爹,我是您的儿子。”
“可我也是大汉的人皇!”
“我有我的使命、我有我的职责!”
“就像英烈祠中的那些王师将士们,他们冲锋陷阵、血洒疆场之时,不曾退缩!”
“这回轮到我去拼命了,我也不能退缩!”
“我不能丢他们的脸!”
“更不能让千千万万大汉儿女、子孙后人,都因我陈胜一人而挺不起胸膛来!”
陈守目不转睛的凝视着陈胜,将陈胜面沉似水的模样慢慢与英烈祠上那些烟雾缭绕的灵位联系在一起……
他疲惫的闭上双眼,身上那股粗豪的刚硬气息,就像是退潮一样般缓缓消散,整个人一下子就苍老了许多。
“罢罢罢,你既有职责在身,那就去吧!”
他呢喃着轻声说道:“爹会替你守好你缔造的这个王朝……一定会守好的!”
陈胜看着一生要强的老父亲,露出这副无力、彷徨的模样,心头亦堵得仿佛压了块大石头:“一家子,有儿子一人去冒险就够了,往后您就别再亲自去找那些西方教秃驴的麻烦了,全权交给锦衣卫吧,要嫌不够痛快,召五万红衣军入京,彻查京畿之地也成!”
陈守听言,睁开双眼气急败坏的骂道:“陈小二那个兔崽子,他答应了乃公不告诉你的!”
老父亲恼羞成怒,陈胜心头却好受多了,毫不犹豫的再度背刺了陈风一刀:“您也不想想,锦衣卫是人皇亲军,这种事,他怎么可能瞒着我?”
陈守:“看乃公回头怎么收拾他!”
陈胜摇着头:“您就别为难他了,他也只是左右为难……”
说道这里,他忽然又顿了顿,深吸了一口气,正色道:“阿爹,如果…儿子是说如果,如果儿子真那么点背,撞上了那个万一……这天下,您坐得住就坐,等以后看大牛二马哥俩谁更成器,就交给谁。”
“倘若您拼尽了全力,仍旧坐不住……”
“不妨急流勇退,舍了这皇位,带着咱家人到幽州隐居。”
“上有三皇五帝、孔老夫子与庄老夫子等人护佑。”
“下有我红衣军三十万将士护卫。”
“只要后来者不蠢到为他人做嫁衣,当不至于过分为难咱家人才是。”
“您也看到了,这破位置也就看起来光鲜,其实真不是什么好差事!”
“天天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天天跟人勾心斗角、处理不完的麻烦事,遇到什么抹不开的破事儿,还得硬着头皮顶上去!”
“也就是不能重来,要是能重来,儿子绝对不造什么劳子反,提前就带着咱家人一熘烟儿的出海去,找个岛占岛为王,从此不服天管、不服地管,自己管自己……”
陈胜发自内心的吐槽着皇帝这个职业。
陈守看着独子眉眼间那说不出的疲惫之意,心头回想着过去这几年他过的日子……
心头的心疼之意,无法用言语来表述。
不是皇帝这个职业福利少。
而是你打开的方式不对啊儿砸!
第五百二十三章 虽远必诛
凌晨。
刚合上双眼不久的陈胜,忽然被一阵冰冰凉凉的触感唤醒。
他睁开双眼愣了两秒,昏昏沉沉的神智突然就清醒了,抬手一环,便拥住了趴在他手臂上泪流不止的发妻。
察觉到他动作,赵清卷缩着身子使劲儿往他怀里拱了拱,听不见啜泣声,但温热的泪水却打湿了陈胜的胸襟。
他又是心疼又是内疚的抚摸着发妻柔顺的长发,轻声低语道:“是不是吓到你了?”
赵清没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陈胜心头越发愧疚,低声道:“大姐,这些年……委屈你了。”
“有什么委屈的呢。”
赵清闷闷的开口,声音有些嘶哑:“这些年大郎宠着大姐、护着大姐,从未对大姐说过半句重话……是大姐不争气,辱没了大郎的英雄气概!”
这些话与其说是说给陈胜听的,倒不如说是说给她自己听的。
陈胜听后,紧了紧发妻柔软的腰肢,脑海中慢慢的掠过这些年的点点滴滴:“大姐,我有跟你说过吗?其实这些年,我最感到幸运的,并不是得了这大汉江山,而是能与你结为夫妻,养育大牛小马哥俩……”
赵清趴在他的胸膛上,他强劲而有力的心跳声,就像是一股暖流,顺着她的耳朵一直流进了心里:“大姐一定是行了十世的善事,今生才能和大郎结为夫妻。”
“只可惜啊,这辈子我除了是大姐的夫君,还是大汉的人皇。”
陈胜喃喃自语道:“若还有来生,我一定什么都不干,天天就守着大姐,生上十七八个儿女……”
赵清捂住了他的嘴,嗔怒道:“说的什么胡话,你正当壮年,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哩!”
陈胜从善如流的连声说了三个“好”字儿,语气轻柔得就像哄小孩儿。
但他的心头,却是少有的不安。
赵清收回手,抹去自己脸上的泪珠,强打精神说道:“大郎尽管放手去做你该做的事,无须记挂家中,妾身会代大郎孝敬父亲大人,抚养儿女……”
陈胜忍不住笑了笑,拍着她的背心温言道:“好了,咱们都别太紧张,一次正常的统兵出征而已,没必要整得跟生离死别一样,你心宽着些,指不定我就出去个三五月,就大捷凯旋了!”
赵清咬了他一口,怪他又说什么生离死别。
陈胜:“好吧好吧,你不乐意听,我就不说了,睡觉睡觉……”
夫妻二人不再说话,寝宫中再次恢复安宁。
但无论是陈胜,还是赵清,都再没有任何睡意。
陈胜心头的不安。
赵清心头也有。
……
之后的三日里,长宁宫内群臣穿行如织。
各部肱骨重臣,一个不落的都被陈胜召进长宁宫,挨个挨个面授机宜……
借此,陈胜平稳的完成了执政权的交替,以及敲定朝廷下一个五年的施政方向。
三日之后,有千年老龟驼无字碑出水,行至金陵城北门外,力竭而亡。
无字碑送至陈胜面前之时,空白的碑身之上,忽然像银幕一样出现了一副画面。
画面的色调很黯淡,但陈胜仍一眼就认出了画面中的荆轲。
卸下一身甲胄,只拿着一柄尺长匕首的荆轲!
他看着荆轲跃起,仿佛一道拔地而起的雷霆那般,光芒四射的朝着天空中漂浮着的那两点猩红光芒射去。
在荆轲所爆发出的光芒,照亮那两点猩红光芒的惊鸿一瞥之间,陈胜看清了,那是一头青面獠牙的雄狮。
更关键的是,那青狮头顶上,赫然盘坐着一个浑身古铜的干瘪僧人……
“嘭。”
陈胜一把捏爆了掌中的茶碗,温热的茶汤溅了他一脸。
他恍若未觉得死死盯着那座无字碑,低低的呢喃道:“老友,这是你给我留下的提示吗?”
无字碑明明只有画面,没有声音。
他却仿佛听到了荆轲冲天而起的那一声怒吼!
若一去不回……
那便一去不回!
……
“啾!”
大毛高亢的鹰鸣声,顺着火红的夕阳,传遍了偌大的白虎军区!
平静的营房,瞬间就像是吃饭钟声响起的校园,无数汉军将士手忙脚乱的从营房里冲出来,紧急集合……
陈胜徐徐从天而降,一身幽黑如墨的狰狞铠甲,一件烈烈飘舞的血红披风,衬托着他沉重而巍峨的威压,不像是一位受天下百姓崇敬、爱戴的君王,倒像是一位气焰滔天的盖世魔头!
连率领一众将校迎出来的王翦、陈刀、吴广等人,远远的望见他的声音,都不自觉的垂下了头颅、不敢直视他!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所有将校抱拳弯腰,呼声仿佛海浪般在霸上一望无际的狂野中回荡。
陈胜在帅旗的指引下,精准的落在了王翦等人的面前。
他晃眼扫过一众高级将领,皮笑肉不笑的轻声说道:“看来你们没少在我身上下功夫啊!”
王翦听言心头一慌,连忙向身侧的陈刀递了一个求救的眼神过去:‘怎么和你说得不一样?’
陈刀也有点慌,回了他一个‘危险’的眼神:‘坏了,撞上陛下心情不好了!’
他正硬要凭着头皮上前解释,陈胜已经回过头,望向下方校场上已经组成完整方阵的数万将士,高喊道:“弟兄们卫国戍边、保境安民,辛苦了,请起!”
白虎军区的兵力,主力都分部在河西走廊一线,军区内的这些将士,都是轮休屯田的将士们。
十数万汉军将士闻声,再度齐声高呼道:“陛下更辛苦!”
陈胜神色僵硬了一秒,而后便面色如常的回道:“是弟兄们比我更清苦,好了,解散吧!”
说完,他转身狠狠瞪了王翦一眼,按着佩剑大步往作战会议室行去。
王翦直起身来,慌忙一把抓住陈刀的小臂,拽着陈刀一起跟上陈胜的步伐,一边头也不回的低喝道:“吴广!”
吴广上前抱拳道:“末将在!”
王翦:“快去解散部队,速去速回!”
吴广回头看了一眼陈胜远去的背影,转身拔腿就往下方校场冲去。
……
陈胜大步行至作战会议室上方,按剑而立。
王翦、陈刀以及一干白虎军区将校,进入作战会议室,分两班左右而立,齐齐抱拳行礼道:“末将拜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陈胜:“众将免礼!”
“谢陛下。”
众将起身,垂手而立,眼观鼻、鼻观心。
陈胜按着剑,扫过一张张被边塞的风沙打磨得粗粝、黝黑的熟悉面孔,眼神中的凌厉之意渐渐缓和。
白虎军区的主力部队,乃是虎贲军团。
在李信卸任虎贲军团军团长之职、回京出任兵部侍郎之后,虎贲军团就未再设置过军团长,而是分别由陈刀与吴广两位军长统领。
至于王翦,与白起一样,至今挂的也仍是军区参谋长的虚职。
不过有能力的人,与没有能力的人,区别就在这里。
没有能力的人,给他实权,他也会被属下给架空。
而有能力的人,只要给他一个由头,他就能化虚为实!
王翦这些年在西线的战绩,面子上虽然没有白起在南疆的战绩光鲜,但里子却并不比白起差多少。
在嬴政那一支兵马的里应外合之下,王翦已经暗中控制了与河西走廊接壤的大月氏与乌孙等西域小国的大部分疆域,真正做到了将所有来犯之敌,都歼灭在国境之外!
若非如此,他也不可能号令得动陈刀、吴广两员悍将!
“好了,坐下说吧!”
陈胜淡淡的开口道。
他的语气一缓和,作战会议室内的紧张、压抑气氛,也随之陡然一松。
在列的所有将领,都不自觉的长出了一口气,甚至好几员将领都偷偷抹了一把头顶上冷汗。
陈胜佯装没有看到他们的失态,沉声道:“京师传来的战争动员令,你们接到了吧?”
王翦起身,抱拳道:“回陛下,战争动员令送达当日,末将便已集结兵马、盘点辎重、押运粮草,现已做完所有准备工作,十五万王师将士,随时可以奔赴战场!”
陈胜听言,眼神中寒意又缓和了一下,他毫不吝惜赞赏之意的颔首:“很好!”
王翦:“谢陛下!”
陈胜伸手压了压,示意他坐下说:“明日便集结五万精锐之军,轻装简行、开赴玉门关,等候我的命令。”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粮秣先准
备三十万石,运抵JYG,以我手令调集粮秣……好了,王翦、陈刀留下,其余诸将,先行解散!”
王翦与陈刀对视了一眼。
众将一脸懵逼的,起身告退,鱼贯退出会议室。
待会议室的大门重新关上之后,陈刀再也按耐不住心头惊疑,起身抱拳道:“敢问陛下此役可是要对天竺孔雀王朝用兵?”
陈胜喝了一口茶水,闻言笑道:“哦?这么明显的吗?”
陈刀却是一点儿都笑不出来,表情越发郑重的追问道:“敢问陛下,是否还欲御驾亲征?”
陈胜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甲胄,温和的笑道:“还是什么事都瞒不过刀叔你啊。”
“陛下万万不可!”
王翦‘蹭’的一声站了起来,抱拳急声道:“请陛下恕末将逾越,陛下久在京中,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陛下,西域之宽广,绝非我九州一城一池可与之比拟。”
“此去天竺,更绝非一月两月之功便有望到达之地。”
“沙海难度,纵是五十万大军西征,迷失其中覆灭亦在旦夕之间。”
“陛下万金之躯,岂能以身涉险,行此九死一生之事!”
“末将以死相谏,万请陛下三思而后行!”
他急切得越说越大声,唾沫星子都快飞到陈胜脸上了。
‘难怪陛下要先让其余将领先回去,就这消息,若是让军中所有将领都知晓,那还得了?’
陈胜静静的看着他,冷不丁的问道:“你是在教我做事吗?”
王翦怔了怔,回过神来,不顾甲胄在身强行一揖到底:“末将不敢!”
陈胜闭上双眼,深吸了一口气,艰难的重新将心头呼之欲出的戾气压制到心底。
好几息后,他才再次开口道:“抱歉,今日京中发生了一些不好的事,有些压不住火儿,并不是冲你。”
王翦连忙揖手:“是末将逾越!”
陈胜再度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心平气和的和他解释:“相信我,论对西域的了解,我并不比你少,我也非常清楚,横渡西域,远征天竺到底有多艰难……”
“可战争的选择权,并不在我们手上!”
他加重了语气:“孔雀王朝、西方教胡僧,仗着西域难渡,一而再、再而三的挑衅我大汉的威严,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们要战争,我就给他们战争!”
“我要教他们、教所有人,都知道知道……”
“任何天险与距离,都不是挑衅我大汉的依仗!”
“只要敢进犯我大汉,就算是他老家在天涯海角,我要必屠他九族!”
“明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
王翦将双眼瞪得如同铜铃一般的看着他,久经世事的衰老心脏突然就开始狂跳,泵动着他全身的热血,一股脑的往他头顶上涌!
有统兵大将,可以顶得住这样的豪迈、这样提气的言语吗?
没有!
“陛下的意志所向,便是吾两百万王师将士前行的方向!”
他再次捏掌一揖到底,老脸上第一次多了些许虔诚、狂热的意,而后话锋一转,说道:“但论对西域的了解,大汉上下,某王翦若称第二,谁人能称第一?远征孔雀,末将当仁不让!”
“那可不一定!”
会议室大门推开,吴广快步入内,干脆利落的向陈胜揖手道:“末将吴广,请为远征将领,万请陛下恩准……王参谋长,您已经老了,西域的风沙,就让末将这种年轻人去吃吧!”
王翦大怒,张口就要骂:“黄口孺子,岂敢……”
“好了!”
陈胜风轻云淡的一摆手,打断了他们拙劣的演技:“你们的好意,我记下了,但此役,唯有我亲自去!”
他去,九死一生。
旁人去,十死无生。
九死一生,是赌。
十死无生,是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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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二十四章 绸缪
白虎军区,作战会议室内。
一群肩膀上扛着将星的虎贲军团高级将领,围在沙盘之前,唾沫星子乱飞的比划着。
“五万将兵,远征塞外,粮草的不及就是一个大问题,最保守估计,也得动用十万预备役建立粮道,押运辎重粮秣……”
“都发十五万兵了,还建立那粮道作甚?索性再加五万,横推沿途一干西域小国,将我大汉玄旗,一路插过去!”
“要我说,都发二十万兵马,也别再只想打通一条路,干脆再加十万,趁此机会将整个西域,收入我大汉治下!”
“吴军长高见!”
“吴军长尿性!”
“早就该这么办了,区区楼兰、精绝小国,还敢来质问吾大汉天朝……办他们!”
“要打楼兰,我虎二师第一个出战……”
“美得你!”
王翦站在沙盘上方陈胜的右手边。
他看了看陈胜目不转睛的凝视着沙盘的沉静侧脸,再看了看左右两侧一张张骄横跋扈全写在脸上的张狂嘴脸,眼神陌生得,就像是今日才第一次见着这些人一样。
往日里,这些高级将领面对他的时候,不是这样的。
往日里他们一个比一个老成持重、一个比一个少言寡语。
虽然从来不会违抗军区的任何军令,也从来不会推卸军区的任何作战任务。
但他们也从来就不会多说任何无用的话、多做任何无用的事,开会的时候甚至连个多余的表情都没有,一个个都活像一块块没有感情的砖瓦,哪里需要就往哪里搬。
王翦一直都以为,这就是虎贲军团的风格。
他还不止一次的对虎贲军团内部这种简洁而高效的工作环境表示赞赏……
直到今日,他才发现,原来这些高级将领,也有骄横跋扈、无耻双标、慷慨激昂的一面!
只是都不对他表露出来而已!
也是直到这时,他才突然醒悟,原来这些年不只是他拿底下这些人当牛马,其实底下这些人也拿他当牛马!
没有感情。
全是技术!
“好了,你们就别在我面前演戏了!”
陈胜头也不抬的敲了敲沙盘,打断了这些夯货们的拙劣演技:“搁我面前装什么棒槌,你们有几斤几两,我还不清楚?”
“这个……”
“那个……”
“哈哈哈……”
一众高级将领面红耳赤的哈哈大笑。
这些个高级将领,老的都曾在陈胜的指挥下南征北战,小的也都曾在稷下学宫上过陈胜的兵法课。
他们才不管陈胜是怎么看他们的,反正他们人人都以“从龙之臣、人皇心腹”的身份自居,所思所想所为,也都以这个身份为出发点……
“说正事儿!”
陈胜淡淡的一句话,众将尴尬而不失礼貌的笑声戛然而止。
陈胜拿起教鞭,在沙盘上以城池为节点,划出了一条路来:“即刻测算!”
“唯!”
众将之中的数名参谋齐声应喏,而后凑到一起,迅速将测算任务分配清楚,由谁测算距离、由谁测算消耗、由谁整合目标情报……
王翦又忍不住看了看陈胜手里的教鞭,再看了看另一边凑在一起嘀嘀咕咕的数名参谋,心头那种怪异的感觉,越发的浓郁。
他若没记错的话,陈胜已有六载未曾踏足过雍州之地。
可陈胜指挥起这些将领来,竟然比他这个坐镇雍州六年不曾擅离半步的参谋长,还要顺畅!
简直是细思极恐!
陈胜忽然轻声呼唤道:“王将军!”
王翦陡然回过神来,回道:“末将在。”
陈胜随口说道:“将我即将御驾亲征,远征西域之事,与嬴政通个气儿!”
王翦怔了怔,偷偷偏过脸,用眼角的余光瞥了陈胜一眼,却见他依然目不转睛的注视着沙盘,脸色没有任何异色,方才的话语里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好的意味儿……
“嗯?”
陈胜没听到王翦的回应,转过头看他:“与嬴政的通讯出问题了吗?”
听他如此一问,王翦终于确定他并不是在试探,当下心头猛地松了一口气,压低了声音回道:“陛下,以末将之见,此事怕还是不要让嬴政他们知晓为好,这些年……他们可不算老实!”
陈胜笑了笑,状态放松的随口问道:“你是怕他伏击我吗?”
王翦垂下眼睑:“陛下,小心无大错啊!”
陈胜:“你太小瞧嬴政了,他怎么可能会犯这种低级错误!”
王翦坚持道:“是陛下太容易相信别人了!万一呢?万一嬴政就犯了如此低级的错误呢?”
陈胜转头看了他一眼,轻笑道:“那他一定会发现,他错得的确是有些厉害!”
王翦怔了怔。
陈胜回过头,继续看着沙盘问道:“以你看来,我此法如何?”
王翦晃了晃脑子,清除掉脑海中的诸多杂念,低声道:“陛下以西域诸国都城取道,可是欲西征孔雀王朝之余,顺手……”
……
西域、精绝国。
浪潮般的黑压压秦军,冲破了精绝国都城的城墙,向着内城漫过去,淹没一个个逃之不及的精绝将兵。
火红的夕阳中,一身耀眼黄金战甲的嬴政,跨坐在一匹纯白色的战马上,顺着阳光一步一步走入精绝国国都。
六载的光阴流逝、六载的风沙摧残,都未能在他的脸上留下丝毫的老态,反倒令他的精气神,越发的刚硬、坚韧,像极了沙漠中的胡杨树!
殷红的彼岸花,在黄土中绽放。
哭嚎声与惨叫声,在城池中交响。
末日般的绝望、阴郁情绪,死死的笼罩着这座沙漠中的明珠之城!
嬴政悠然的行走在其中,格格不入的就像是一个局外人!
“希律律。”
白马突然止步嘶鸣,嬴政猛地一抬头,就见一股仿佛浓烟般的黑色雾气,自城池深处冲天而起,迅速侵染了半座城池的天穹。
“等你好久了!”
嬴政冷笑了一声,随手便从马鞍上取出一卷竹简,高举过顶的怒喝道:“子不语怪力乱神!”
明亮的金光自他身上涌入竹简当中,虚空之中就听到一声威猛的怒喝,一道一手驾牛车、一手挥长戈的魁梧身影,凭空跃出,浩浩荡荡的冲向那道浓烟!
虚空中,隐隐还有“陈子曰:君子不重则不威”的怒吼声,传来!
就见那魁梧虚影,雄赳赳、气昂昂的冲入浓烟当中,爆发出一阵耀眼的浩然正气。
黑色雾气中传来一声痛呼般的嘶鸣,一条体似长河的独眼黑蛇自浓烟之中冲出,头颅一探电射向嬴政。
嬴政却不慌不忙的收起竹简,从马背上抽出一把铁尺,指着独眼黑蛇大喝道:“王子犯法、庶民同罪!”
话音落下,已经冲到他面门前的黑蛇身躯一僵,猛地从天而降。
“天罗地网战阵,起!”
下一秒,一道声嘶力竭的苍老呐喊声,从另外一个方向传来。
城中大开杀戒的数万秦军将士,应声停止杀戮,稍稍移动方位便升起了一座巨大的战阵,将独眼黑蛇紧紧的包围其中。
独眼黑蛇见状,哪里还不知这是一个圈套?
可它堪堪挣脱法家之力的束缚,便已经被战阵包围在其中,根本就冲不出去。
“击!”
那苍老的声音,怒声大喝道。
“杀!”
数万秦军将士,齐齐挥动手中长刀,遥遥斩向那条独眼黑蛇。
潋滟的刀光,汇聚成了一道仿佛要将大地都劈开的恐怖刀气,如同断头台的铡刀一样从天而降,斩向独眼黑蛇的头颅。
“嘭。”
刀气以迅雷不及掩耳,斩在了独眼黑蛇的头颅上,当场就斩出了一片黑雾。
独眼黑蛇吃痛,拼命的挣扎。
大地震颤!
天罗地网战阵摇曳!
布阵的数万秦军将士都站立不稳。
嬴政见状,收起铁尺,拔出腰间的佩剑,指着挣扎不休的独眼黑蛇厉喝道:“镇!”
浓郁的金光再次自他身上涌出,化作一道与他有九分相似的玄甲虚影,于天罗地网战阵上空凝成一道玄甲人影,洒下万千玄色光晕,镇住挣扎不休的独眼黑蛇。
隐藏在暗处的魏缭见状,连忙再次怒喝道:“再斩!”
“杀!”
数万秦军将士声嘶力竭的怒吼着,再次挥动长刀遥斩向独眼黑蛇!
恐怖的刀气,再次狠狠的劈在了
独眼黑蛇头上。
只听到“噗哧”一声,独眼黑蛇山包大的头颅,被从天而降的恐怖刀气一分二!
就见两段蛇身挣扎着,泄露出滚滚黑雾,独眼黑蛇那仿佛河流般粗大的身躯,也在挣扎之中飞速缩水……不一会儿,原地就只留剩下两段水桶粗的蛇身。
嬴政见状,眉宇间有无法遏制的喜意流出。
他深吸了一口气,举起高呼道:“众将士,听朕命令,降者不杀、顽抗者杀无赦!”
数万秦军将士闻声,齐声呼喊道:“降者不杀!”
呼声轮番转变成各种各样的西域话,确保城中的每一个精绝人都能听懂。
然而城中的精绝人,见到独眼黑蛇被一刀劈作两半,仿佛天都塌了,一个个惊恐欲绝的在城中跑来跑去,完全听不进去秦军将士们在喊什么……
当然,他们自己都不拿自己的命当一回事。
嬴政就更不拿他们的命当一回事儿了。
在他的眼里,这座城不重要,这座城的人也不重要。
没有这座城、没有这座城里的人,才重要!
精绝国虽地处西域一隅,但势力范围却辐射了大半个西域,许多西域小国都看精绝国的脸色行事,甚至暗地里都称呼精绝国为“魔国”,寓意魔鬼居住的国家。
至于原因么,就是方才他们所斩杀的那条独眼黑蛇!
嬴政谋划这条怪蛇也不是一日两日了。
先前试探过两次,都被这条怪蛇给击退了。
这回他做足了准备,且一次性压上了蕴养多年的天子气,终于一举建功。
经此一役,他通向西域王宝座的道路上,已经再没有任何绊脚石!
一想到此间,嬴政就有种“漂泊半生、终有归宿”的畅慰感,连眼前这座尸横遍野的城池,在他眼中都有一种里程碑式的残酷美与史诗感。
就在他开始思索,要将自己的王城定在西域何处之时,侍卫统领赵佗忽然急匆匆赶到他面前,面色有些难看的将一封绢书呈给了他:“君上,白虎军区方才送到的信函。”
嬴政一见他的脸色,心下便有种不好的预感,接过绢书一目十行的快速浏览一遍后,脸色顿时也变得不大好看。
赵佗观察着他的脸色变化,压低了声音怒声道:“汉王此举,分明就是过河拆桥、鸟尽弓藏、兔死狗烹……”
嬴政抬手制止了他愤恨的发言,摇头道:“以汉王的气量,不至行此锱铢必较之事,且……”
他看了看周围,拧着眉头说道:“除非汉王有能掐会算的本事,否则他怎能料到,吾等今日就将攻破精绝国?”
赵佗也看了一眼周围,面色终于才好看了些:“那吾等该如何应对此事?如若不然……先行退兵?”
退兵的意思,就是只当他们没来过。
没打下精绝国,他们顶多也就是西域较强的一股势力。
而打下精绝国,他们就是西域的新任霸主。
两者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嬴政紧紧的攥着绢书,面色阴晴不点的思忖了许久。
“不必了!”
他浓重的叹了一口气:“朕乃大汉秦王,人皇陛下驾临,自当扫榻相迎!”
赵佗蓦地睁大了眼,震惊的看着他:“难道、难道……难道我们千辛万苦才打下的基业,就这么轻而易举的拱手相让?”
嬴政看了他一眼,郑重说道:“朕知晓你在想些什么,把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都给朕收一收,千万别漏到了面儿上!”
顿了顿,他又止不住惆怅之意的叹息道:“你真当汉王远离九州,是断了他的后援?”
赵佗不解的看着他,就像是在说:‘不是吗?’
嬴政摇头,很认真的说道:“当然不是,这是解开了他身上的枷锁……世人都被汉王仁慈的表象所迷惑,都忘记了,他可是群雄逐鹿的大赢家!”
一句话说完,他也不管赵佗听不听得懂,转而说道:“朕尝闻,精绝女王艳冠西域,速速去将她擒来,朕要将她献给汉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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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二十五章 黄沙悍刀行
“啾……”
神骏的金凋,滑翔着飞出玉门关,一头扎入西域明媚的阳光里。
陈胜仰头目送它先行,而后目光最后一次深深的凝望了一眼九州蔚蓝的天穹,而后拉下面甲,拨马向着玉门关外行去。
“开拔!”
“开拔!”
“开拔!”
壮阔的呐喊声,从大军的最前方一路传到最后,五万虎贲军精锐,齐齐拉下面甲、排成长龙,向着玉门关外行去。
这五万虎贲军精锐当中,几乎有一半将士或者乘骑的战马,或牵引驴子、骡子等等大牲口。
且军中完全看不到任何开路搭桥、攻城扎寨的一应辎重,甚至连戈矛盾甲等等比较笨拙的兵器,都少得可怜。
放眼望去,人人都只披着一件要害部位镶嵌了铁片的利落皮甲,腰挎一柄狭长的斩马刀,背上背着叠成豆腐块儿的衣裳被褥……似帐篷和炊具、干粮这样的必不可少的物资,都是以班或者排为单位,集中存放在随行的大牲畜背上。
就别说是正常行军了!
往常他们武装越野拉练,携带的装备都比现在重!
再加上这五万虎贲军精锐,本就是陈刀与吴广从三十万虎贲军从精挑细选组建而成的一支全员武者部队……
于是乎,五万大军一踏出玉门关,就卷起一阵烟尘,一路飞速远去!
依稀还能听到骡马的哀鸣声,远远的传来,仿佛是在叫屈:‘到底你们是牲口,还是我们是牲口?’
城关之上。
王翦、陈刀、吴广三人并肩而立,目送大军渐行渐远。
陈刀头也不回的说道:“我还以为,你会先斩后奏,偷偷跟着陛下去……”
吴广踌躇了几息,叹息道:“我要只是个团长、师长,肯定就偷偷跟着去了,可惜我是个军长,我怕陛下真会斩我狗头!”
陈刀:“哈哈哈……”
王翦:“你们俩也真够了,真当某家这个参谋长是死人么?”
陈刀:“哈哈哈……”
王翦:……
……
九天之上。
一群人隔着万里高空,俯览着陈胜带着兵马头也不回的扎入沙海当中,眼神中都有些莫名的情绪在涌动。
虽说、虽说他们早就知道,陈胜不是个虚张声势的人。
可眼睁睁的看着他,扔下锦衣玉食、锦绣江山,毅然决然的带着五万汉军将士冲入西域,他们还是觉得难以接受、想不通……
“这小子可真是个犊子啊!”
“历朝历代,就缺这么个犊子的人!”
“人人都只知权衡利弊,都快忘了吾华夏人族是如何成为中原大地之主……”
一群身穿各色衮服,浑身环绕着厚重玄黄之气、面目在冕旒珠帘后的巍峨人影,一唱一和的赞叹着、议论着。
末了,一群人齐齐望向对面,一群浑身散发清灵之气,面目隐藏在一阵蒙蒙清韵光芒,脑后一点无垢功德金光的仙风道骨人影,“呵呵”的笑道:“你们不会下黑手吧?”
一干仙风道骨的人影沉默以对,许久才有人澹澹的说道:“乱来的,不是你们吗?”
“话得说清楚。”
巍峨人影当中,一道身穿兽皮衮服、面容粗粝似老农的魁梧人影徐徐走出,声音沉稳而有力的说道:“是谁人先坏的规矩?”
“前尘已归前尘、旧事已成旧事!”
清灵人影当中,一道腰悬长剑的纤长人影徐徐步出:“地皇陛下若仍旧无法释怀,不妨你我做过一场,大家用实力说话,反倒简单!”
老农抬起苍老的眼睑瞥了他一眼,澹澹的说道:“纵是做过一万场,不该释怀的仍不会释怀、不会忘却的仍不会忘却!”
“既然如此,我等还有什么必要再此逞那口舌之利?”
纤长人影气息陡然变得凌厉无匹,连空间都在他的面前片片破碎:“遇事各凭手段便是!”
话音落下,老农身后的一众魁梧人影齐齐上前一步,面色不善的看着现场人影:“我等是否可以认为,灵宝天尊这是在威胁我们?”
如山崩、如海啸般的沉重威压奔涌而出,纤长人影的衣袂随之猎猎飘荡,但他却非但不憷,反而越发孤傲:“若你们愿意……可以!”
气氛陡然紧张起来。
两边的人影却都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与表情,人人擎出随身兵刃,就准备开始今日份捉对厮杀!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轻柔却坚决的女声陡然在两方人中间响起:“你们如何争斗,我不管,但他……他已经为他的选择,死过一次,这一次,谁人若再敢向他出手……”
“你们都知道的,我是个女人,没见识、没立场,不分亲疏、不知轻重……”
阴阳怪气儿的声音,在上不着天、下不挨地的虚空之中来来回回的飘荡。
两方人马都默契的垂下眼睑、闭上嘴,眼观鼻、鼻观心。
他们的确在背后议论过她没见识、没立场、不分亲疏、不知轻重。
可这话打她嘴里说出来,怎么听怎么像是威胁!
如芒在背的冷意渐渐远去,一干人等才齐齐松了口气,有人欢喜、有人忧。
他们知道,短时间内下边那个横冲直撞的牛犊子,安全了!
没有人会想去惹一个超级剩斗士!
特别是……惹她两次!
……
长宁宫,偏殿。
陈守双眼无神的看着自己面前比他人还高的奏本,好一会儿都没回过神来。
“蒙毅啊!”
他轻声呼唤道。
一旁伺立的蒙毅连忙上前,躬身道:“下臣在!”
陈守:“百官是不是在欺某家不懂政事?”
蒙毅大惊,慌忙揖手道:“陛下何出此言?”
陈守指着自己的面前的小山:“如若不然,怎么会某家初次临朝,便冒出这么多奏本呢?他们这分明就是在给某家下马威啊!”
蒙毅懵了两秒,旋即小心翼翼的看着他,低声说:“回、回陛下,这已经是尚书省精简了一批奏本后的结果,以、以往人皇陛下临朝之时,每日批阅的奏本,比、比这还多一倍……”
“一倍?”
这回轮到陈守懵了,不敢置信的失声道:“某家见他往日,挺悠哉悠哉的啊,都还有时间去长安区吃鸡子面!”
蒙毅躬着身子,不敢答话。
陈守垂下眼睑,又被面前的山包刺激得脑仁疼,偏过脸揉着太阳穴道:“你来给某家把把关,把无关紧要的奏本发回去,把紧要的留给某家。”
蒙毅不敢动弹,硬着头皮回到:“回陛下,宫中规矩,谒者、宫人、侍卫,皆不允许触碰朝中大臣的奏本,违者斩立决!”
陈守双眼发直的咂了咂嘴,说道:“也就是说,只能某家一人,批阅完这些奏本是吗?”
蒙毅:“回陛下,是的!”
陈守丧气的静坐了好一会儿,才认命的拿起一本奏本,硬着头皮打开,可刚一看见奏本里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他就又觉得头晕眼花,忽然想起,家中的臭衣裳没有浆洗,水缸也没有挑满,院子也好久没有整理了……
胡思乱想了许久之后,他忽然又想起陈胜临行前说过的那番话。
这皇帝,还真不是什么好差事……
就在他拿着奏本,看又看不进去、放又放不下去,左右为难之际,一道悠远的声音忽然传入殿中:“军情急报、军情急报……”
依稀还能听出,是陈风的声音。
陈守如蒙大赦的扔下奏本蹦起来,大声道:“陈风那小子在瞎咋呼什么?给某家将他叫进来!”
蒙毅低垂着双眼,假装看不到他迫不及待的模样。
也是这时,他才突然发现,并不是所有人都似自家人皇陛下那般勤奋、有耐心……
他转身快步走出偏殿,不一会儿就带着陈风返回殿下。
陈风刚刚站定,正要开口,上方的陈守已经迫不及待问道:“哪里打起来了?快快道来!”
陈风也被他这个架势给整得不会了,愣神了好几秒后才找回自己的节奏,揖手道:“回陛下,是北疆,犬戎集结三十万大军,向我长城防线逼近,预计还有五日,就见抵达长城!”
“那还等个什么劲儿?”
陈守一拍大腿道:“向北疆增兵、调集粮草,下令让陈…陈骜和项羽,砍翻那些狗杂碎!”
陈风与蒙毅一齐懵了。
陈守见他们的表情不对,自己好像也觉得有些不对,心头努力回想当年陈胜调兵遣将的模样,却怎么都想不起陈胜遇到这种突发事件时,是怎么应对的。
他远离军伍,已经太久太久了。
“陛下。”
陈风见了他张了好几次口都不知道该说什么的窘迫模样,小心翼翼的低声提点道:“边疆有战事,您应该先召兵部尚书与户部尚书入宫觐见,询问破敌之策、清点国库粮草……”
陈守如梦初醒,当即喝道:“蒙毅,火速传兵部尚书蒙恬、户部尚书萧何,入宫觐见!”
蒙毅捏掌一揖到底:“唯!”
陈守绷着脸目送他快步离开偏殿,待起踏出偏殿之后,整个人才勐地的松了一口气。
“这位置,真不是人坐的!”
他走到殿下,愁眉苦脸的低声向陈风抱怨道:“也不知道你大兄这些年,都是怎么熬过来!”
陈风吓了一大跳,连忙揖手道:“陛下慎言,此间乃是宫闱禁地、陛下又有衮服在身,君臣之礼万万不可乱!”
陈守伸出去拍他肩头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他第一次体会到了陈胜的难处。
也忽然意识到,这些年陈胜一边治理偌大的王朝,一边与自己斗智斗勇,到底有多不容易。
人皇、人皇……
管着天下人。
也被天下人所管。
约束着天下人。
也被天下人约束。
何时才能做自己?
……
五万虎贲军精锐,在大月氏与乌孙两国百姓箪食壶浆的热气护送下,顺利的通过了河西走廊与西域地带的缓冲区域,正式进入到哈密盆地的戈壁滩中。
一路上,大军昼伏夜出,日行军近百里!
缺水了,陈胜便招来雨水,给大军补充水源。
缺粮了,护国神兽般运输机便来往JYG与大军之间,为大军运输粮秣。
行军虽苦,却还不至于煎熬。
复行七八日后,大军逼近楼兰国附近。
按照事先规划的路线,大军将从楼兰国沿着塔里木河一路西北上,横穿整个塔里木盆地,途径龟兹、姑墨,到达疏勒,转到西南,穿过昆仑山山脉,进入到孔雀王朝境内。
这是白虎军区的参谋部整合了无数西域的情报,从中整理出来的一条从河西走廊去到孔雀王朝最近的路线。(玄奘西行回国的路线)
“报!”
一骑斥候飞马至陈胜面前,翻身下马,愤愤不平的大声道:“启禀陛下,楼兰国军非但不应允我王师借道西进之请求,还胆敢向我王师使者放箭……”
陈胜上上下下的端详他。
斥候感应他的目光,委屈的把自己手臂上的擦伤亮给陈胜看……真的只是擦伤,勉强能见一丁点血痕那种。
这理由,的确很扯。
不过够了!
陈胜转头,迎着后方一双双亮晶晶的双眼,风轻云澹的笑道:“我曾听闻,楼兰女王艳绝西域……我想看看!”
他声音明明很轻,却清晰的传进了每一个虎贲军将士的耳中。
万千双亮晶晶的目光齐齐一愣。
而后,一抹狰狞的笑意,慢慢的爬上了他们朴实、敦厚的面容。
长刀出鞘的声音,响成一片。
雪亮的刀身反射着灿烂的阳光,仿佛一片镜湖!
陈胜拨动马头,让到路旁,轻轻的说道:“去吧,注意安全!”
大军自他面前狂奔而过。
大风,卷起他猩红的披风猎猎作响。
……
嬴政带着五千秦军,应约赶到楼兰国的时候,虎贲军正在屠城……
成车成车的尸首从城里,运送到郊外。
原本的黄沙城池,已经被鲜血浸成了黑土地。
“秦王来得正好!”
陈胜亲自出城迎接嬴政,兴致盎然的把着他的手臂一同往城内行去:“楼兰女王正在给将士们献舞……”
嬴政被他抓着手臂,浑身寒毛都快竖起来了!
而他身侧随行的赵佗,冷汗已经浸湿了他的甲衣。
第五百二十六章 红脸白脸
滴血的长刀,反射着跳跃的火光。
这厢,大批如狼似虎的虎贲军将士,用一口口血淋淋的长刀架着都如糠筛的楼兰王室众人。
那厢,身披黑色半透明纱衣的精绝女王、与身穿蓝色绸缎的楼兰女王,噙着泪花在高台上跳着热情火辣的胡舞,洁白的赤足每一次跳跃、丰腴的腰肢每一次颤抖,都会引得周遭观舞的虎贲军将士们大声叫好!
平心而论,两位女王已年逾四十,在失去了权力的装点和烘托后,臃肿、发福的身姿与美艳二字扯不上任何的关联。
怎奈何,“女王”这个头衔,已经胜过世间一切虎狼药……
高台正对应的观景台上。
陈胜亲手烹制了两盏茶汤,将其中一盏推到对面的嬴政身前。
“谢陛下。”
嬴政低头看着清澈的茶汤,思绪不由的穿越时间与空间,回到了那年的咸阳州牧府,李斯也曾为他烹制过一盏相差无几的茶汤。
可惜了啊。
时光不能倒退,人生不能后悔……
嬴政双手捧起茶汤浅浅的抿了一口,坦然的放下作聆听状。
“你在西域做的事,我听闻了。”
陈胜漫不经心的拨动着面前的茶盏,淡淡的说:“你的出发点是好的,想法也不错,只是时间并没有站在你这边。”
这些年里,嬴政试图在西域复制他在九州走过的路。
但是因为文化、环境以及语言的差异,嬴政努力了六七年,也仅仅只收获了一支较为死忠的奴仆军。
而他真正为之奋斗的事业……收效甚微。
嬴政抿着热茶沉思了片刻,诚恳的揖手道:“请陛下指点迷津!”
在旁人眼中,他在西域的大势已成,霸主之姿,已无人可挡!
可他自己清楚,现在的他,与过去的精绝、楼兰、龟兹、大月氏、乌孙……并没有任何的区别。
精绝、楼兰、龟兹、大月氏、乌孙等等小国,都曾在西域称雄一时!
可如今,除了龟兹还存在,其余的诸国,不是已经消亡,就是正在消亡。
嬴政所求,绝非昙花一现!
“指点?”
陈胜笑了笑,指着对面献舞的楼兰女王:“我这不正指点着吗?”
嬴政怔了怔,思维有些跟不上陈胜的节奏。
陈胜指了指一旁的茶壶,嬴政会意提起茶壶给陈胜的茶盏续上茶汤,末了给自己的茶盏里也续上一盏茶水。
陈胜看了看自己的茶盏,再看了看他的茶盏,淡淡的笑了笑,轻声道:“子曰:君子畏德、小人畏威!”
“西域,不毛之地、不开化之地、弱肉强食之地,仁人君子少之又少,小人禽兽遍地皆是!”
“你以为,你在此行王道,以仁政感化他们、收服他们,挑战的是西域诸国吗?”
“你挑战,是这片土地上存在了不知多少年的环境、文化、传统,乃至于他们的血统……”
“你嬴政一人之火焰,能敌此间冰冻千年之寒?”
嬴政怔了许久,脑海中似有一道火光闪过,心中积郁了多年的力不从心之感,尽皆迎刃而解!
他郑重的向陈胜揖手道:“还请陛下教我!”
陈胜看着他,忽然笑道:“到了现在,你还是不肯自称一声臣吗?”
嬴政蓦地惊出了一声冷汗,张了张嘴,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原以为,自己已经默认、已经接受了为人下、为人臣的现实。
往日里无论是面对以王翦、陈刀、吴广为首的一众汉将。
还是面对他麾下的以魏缭、赵佗、章邯为首的一众秦军。
他都能面不改色的以汉臣的身份自居。
可如今面对陈胜这位真人。
他才发现自己还是说不了假话……
“罢了!”
陈胜偏过身子望向那边的舞台,意兴阑珊的轻声道:“认也罢、不认也罢,只要你还是认你是华夏人,就不枉我给你烹着一壶茶!”
嬴政不吭声,只是揖手。
“正所谓,乱世用重典、沉疴下猛药!”
陈胜凝视那厢大汗淋漓却还不敢歇息的两位女王,淡淡的说:“西域的乱象,由来已久、根深蒂固,捋不清、也不能去捋,一捋就得把自己给绕进去,只能从外部快刀斩乱麻,干脆利落的扫平西域现有的格局,再在废物之上建立起新的赶高楼广厦!”
“你是要统御西域的人,不适合来做个恶人。”
“这回我就顺道给你搭把手,掀了这西域,再造乾坤。”
“至于你能走到哪一步,那就得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力量强弱高下太过悬殊。
身处劣势地位的嬴政,不得不在心间逐字逐句的拆分陈胜话语、揣摩背后的用意,寻找其中可能存在的陷阱。
到了他这个层次,谁还会相信天上会掉馅饼啊?
可即便是他带着“汉王定然意有所图”这样的预设,将陈胜的话语掰开了、揉碎了反反复复咀嚼了好几遍,依然没能找到任何的陷阱、丝毫的别有用意!
“你图什么呢?”
嬴政实在是按耐不住心头疑惑,也着实是找不到忍耐的理由,索性问出了口:“你可不要告诉我,你做这些事,乃是看在兖州同乡的面子上!”
“当然不是!”
陈胜笑了,平和的说道:“你我哪有什么同乡情谊,早先你恨不得杀我而后快、我也好几次都想捏死你一了百了,而今还能坐下来心平气和的喝口茶,都是因为你我之间的争斗没有对双方造成多少实质性的伤害……我怎么可能会看在同乡的面子上帮你!”
嬴政不演了。
他也不再藏着掖着了。
嬴政心头越发疑惑了:“那你为何要一而再、再而三的帮我?”
陈胜偏过头看了他一眼,想了想,提起茶壶给案几上的两只茶盏都续上了茶汤:“你为什么就认定,我是在帮你呢?难不成你死以后,还能将这片土地都带进棺材里?”
嬴政悚然一惊,整个人如同炸毛的老虎一样,怒目圆睁的看着陈胜。
陈胜头也不抬的说:“别瞎想,就凭你现在这点实力,也配我来栽桃子?我要真有那念想,朝中大将任中派遣一人领军前来,都不会做得比你差多少!”
嬴政心下一盘算……好像还真是这个道理?
他垂下眼睑,再次回复了先前那副人畜无害的老实巴交模样……老秦人标志性的方正大肉脸,在装憨厚、装老实这方面,是有着得天独厚的条件的。
陈胜放下茶壶,沉吟了两息后,沉声道:“既然话都挑明了,那我不妨再多说两句。”
“你嬴政不认汉臣的身份,我能容你,反正你也没多少年活头儿了,难得你我争斗了这么些年,还能坐下来一起喝口茶,给你一个自由、体面的晚年,算不得大事。”
“但你的子子孙孙、你麾下的文臣武将,一个不认、我杀一个,全都不认、我就屠你秦王府满门!”
“谁人在西域建功立业,谁人在西域一统南北,我都不在意!”
“但谁若想在西域自立门户……”
“那得先问问我的剑答不答应,我大汉两百万王师将士答不答应!”
适时,一名不堪屈辱的楼兰王室成员暴起反抗,被看押的虎贲军将士一刀砍下了头颅。
血淋淋的头颅扔到高台之上,将起舞的两位女王吓得跌倒在地、惊叫连连,引得周遭的虎贲军将士们大笑连连……
猖狂的笑声,烘托着陈胜平静如水的俊美面容,落入嬴政的眼中,狰狞得就像戈壁滩上广为流传的地狱恶鬼!
“好一个阳谋、好一个借刀杀人、好一个走一步算十步!”
他感叹的揖手大笑道:“下臣服了,下臣心服口服!”
他终于吐出了这个“臣”字儿。
既有情势所迫。
也是心悦诚服。
他与陈胜斗了这么多年,拢共也就只见了两回。
两回他都被陈胜按在地上,格局、胸襟、气魄、眼光全方位吊打。
他着实是有些麻了!
听他终于吐出了这个‘臣’字儿,陈胜也露出了些许笑意,微微摇头:“倒也不必过份妖魔化我,当初放你入西域,的确是不愿杀你,毕竟天下似你这般精彩的人物已经不多了,这本是一步闲棋,能走到今时今日这个地步,也是我始料未及的。”
当初他放走嬴政和刘邦,的确有利用他们作为先行者,先行传播华夏文化,为后期开疆扩土做准备的未雨绸缪在内。
但这二人能一个混成一家独大的秦王、一个混成占据百越半边天的越王
,的确是远远出乎了他当初的预料的。
这或许就是英雄造时势……
嬴政也摇头:“说一千道一万,还是陛下高瞻远瞩、宽宏大度,若是换个人坐上陛下的位置,恐怕清除异己、稳固江山尚且来不及,哪里还顾得上经略外域,自然也就不会有今时今日。”
陈胜克制住嘴角的笑意,敲了敲案几说道:“就算是在吹捧我,也得守君臣之礼,不该说的话,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要说……”
嬴政揖手弯腰:“下臣失礼!”
陈胜不置可否的回过头:“带着你的人,来接手楼兰国,后边就跟在我大军的后方,我们每攻陷一国,你们就跟着去接手当地百姓……屁大点的地方,好几十个国家,名字都记不全。”
嬴政一声都不敢吭。
……
夜晚。
陈胜在严词拒绝并训斥了两名统兵的虎贲军师长,冒死携两位女王前来为他侍寝的请求后,独自夜宿万军护卫之中。
朦胧之中,他忽然听到了一阵熟悉的喧闹声。
等他意识到这种喧闹声有些熟悉的时候,他已经感觉到周围有些在触碰自己。
他莫名其妙的一睁眼,却发现自己竟然自身于一条热闹繁华、人来人往的长街上,仔细一辨认,分明就是金陵城长安区!
他原地转动着扫视了一圈儿,没有找到熟悉的圆脸老者,终于忍不住挑了挑眉梢。
‘有趣!’
他心头暗道了一声,而后面色如常的融入人群当中,人流如织的长街上,竟也没有人认得他。
他就像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长安区百姓一样,熟门熟路的向着悠远的“鸡子面”叫卖声走去。
来到熟悉的面摊前,陈胜赫然发现,大铁锅后煮面的竟然真是七叔母……
他略一寻思,便凑到七叔母面前喊道:“老板,大碗鸡子面,多面多菜多汤,两个鸡子!”
七叔母手里头的活计没停,笑容满面的抬起头说道:“客官快请里边坐。”
陈胜点了点头,迈步往面摊里边走去,可面对她苍老的面容,他走两步后,又停在了面摊门前。
陈七至今仍在青龙军区担任着后勤总长的官职,月俸仅在两位军长之下,不说锦衣玉食、大富大贵,至少是早就衣食无忧了。
七叔母之所以还坚持在长安区出摊,对外的说法一直都是“闲着也是闲着”。
但陈胜最清楚,这是七叔母怕他想吃鸡子面了,没地儿吃……
长辈的心思总是这么固执而简单。
陈胜不只一次的向她解释过,他是大汉人皇,他要想吃鸡子面,无论何时、无论何地,都会有人做给他吃的!
但七叔母不管,她认为她收了摊子陈胜就没地儿吃面,那就是她收了摊子陈胜就没地儿吃面!
就好像有一种冷,叫你妈觉得你冷……
“我不管你是谁、我也不管你有什么目的!”
陈胜面无表情的抬起头,直视着蔚蓝的天穹:“你拿我身边的人开这种玩笑,都触碰到我的底线了!”
他猛地一跺脚,山呼海啸般的人皇气在他的脚下爆发。
大地碎裂!
城池崩塌!
世界渐渐归于寂灭的黑暗……
而后,一点清净的微光亮起。
微光之中,一个古井无波的白发老者端坐在一个蒲团上,淡淡的说道:“吾以为,你至少会看完后再发作……”
“我不要你以为!”
陈胜面无表情的回道,心下已怒极:“我要我以为!”
他纵身一跃,卷起一道孤峰般的凛冽剑气,射向那白发老者。
白发老者淡淡的直视着他,未作任何动作。
陈胜却突然感觉到四周的天地开始慢来下来,就好像蚊子飞入了水中。
老者淡淡的轻声道:“昔人买椟还珠、贻笑大方,今一代人皇弃道修术,就不怕贻笑千古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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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二十七章 好自为之
陈胜被定在了虚空中。
进、进不得,退、退不得。
就像一只被封进了琥珀里的小虫儿。
但他却不感到惊惧。
反倒大出了一口气。
“所以……”
他散去了虚假的剑气,露出些许尴尬而又不失礼貌的微笑:“您老家人不能对我动手是吧!”
白发老者怔了怔,旋即笑骂道:“小滑头!”
陈胜无奈的摇着头,施施然的走到老者身前坐下:“与你们这些超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大神下棋,我要不多留个心眼,早就被你吃的连骨头都不剩了!”
“超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
白发老者若有所思的低声呢喃了一遍陈胜的话语,好一会儿才抚须缓声道:“你贵为当世人皇,同样已经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只待治世之期功行圆满,便可超脱天外,不履红尘、不堕轮回,永享仙福、寿与天齐,是以,老道私以为,你行事还是应当爱惜羽毛一些为好。”
陈胜目不转睛的看着他:“我可以将这视为威胁吗?”
白发老者和煦的笑了笑,用老人特有的语重心长语气说道:“年轻人,放轻松些,敌意不要这么重,老道既长你辈数、又大你岁数,你完全可以视之为一位长辈对于一位出色晚辈的提点。”
“可别乱攀亲戚,我家里的长辈,连句重话都舍不得对我说,更别提打我、害我、威胁我”
陈胜也笑着回道,末了含沙射影的说:“我要真有您这种长辈,睡觉都得睁着只眼!”
白发老者的表情有些僵,慈祥的表情都变得不太自然,转而苦笑道:“你对我等的成见太深了,你可曾思虑过,我等于他们的争斗,原本与你无关……”
“所以呢?”
陈胜面不改色的接口道:“所以您老人家为什么早不来、晚不来,偏偏选在这个时候纡尊降贵来见我呢?”
言下之意:我陈胜是今日才旗帜鲜明的反对道门传道的吗?
还是我陈胜是今日才正式公开站人道的?
既然都不是,那为什么你们早的时候没来找过我,没来与我说过这些话呢?
在他们这个层次,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就等于是撕破脸了。
就好比一方还在用官话套话。
另一方已经直接骂娘了……
就很不上档次。
完全没法交流。
白发老者沉默了片刻后,只留下了一句澹澹的“那你便好自为之罢”,便消失在了这片混沌的空间中。
再然后,陈胜便睁开眼,映入眼帘的,已经是被一点昏暗烛火照亮的军帐穹顶。
他愣了几息后,起身披衣步出军帐。
“陛下。”
帐外值夜的短兵见他出来,慌忙揖手向他行礼道。
陈胜抬头看了一眼璀璨银河,问道:“什么时辰了?”
一名短兵回道:“回陛下,刚过丑时!”
听到这个有点人身攻击的时辰,陈胜本能的张嘴想要吐槽一句,可话临出口之际,又被他给硬生生咽了回去。
‘罢了,祸从口出!’
他心想着,摆手拒绝了短兵们为他盏灯的请求,就这么披着衣袍慢慢巡视整座军营。
夜晚清凉的冷风迎面吹来,令他昏昏沉沉的脑子飞速清醒。
他再次仰头凝视璀璨而深邃的星河,心下小心的揣摩着那位的来意。
说句心里话。
陈胜并不惊讶那位会找上他。
相反,他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很久了。
一直没等到,他心头其实还多忐忑的。
因为九州内乱早就尘埃落定。
他陈胜摆明车马打压道家道门,且他是真有能力撅了道家道门在九州的根基!
这种情况下,那几位都能忍住不来找他谈谈……
这就好比,追杀敌人追进死巷子里,敌人却既没有认怂、不肯服输!
两种可能。
第一种,敌人已经准备好玉石俱焚、同归于尽,他没吭声,那是在蓄力憋大招。
第二种,敌人虽然已经落入下风,但手里仍握有或能反败为胜、或能逃出生天的杀手锏,这才能沉得住气。
这些年陈胜一直留心提防着他们,就怕一个不留神,着了他们的道……
今日他心里终于踏实了!
那位既然肯舍下脸面来见他,就说明:
要么,他们手里并没有什么反败为胜、逃出生天的大招。
要么,他们手里的大招有着某种限制,轻易不能动用……
如果说是最后通牒的话。
那么来的就不应该是那位,而极有可能是他那俩弟弟,亦或六御中的一位!
另外,眼下这个时机,也很值得琢磨!
‘往好处想,此行能令那个级别巨老都不得不亲自出面说项,恰恰说明这一趟来对了!’
‘往坏处想……后边那昆仑山,怕是不怎么好过啊?’
陈胜止步,目光望向西方天际,忽然就理解了,为什么天竺的胡僧,却算到他九州的天道之下。
特么的,这可不就是因为他打断了天道那条江湖豪情侠骨柔肠之大腿,不得已只能让家门前的天竺胡僧们,来九州给它接腿么……
‘要按这么说的话,正主还得是三清四六御?’
陈胜拧起了眉头沉思了片刻,旋即便摇头打消了这个念头。
一个层次做一个层次的事。
他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亚圣,管好自己治下这一亩三分地就好了。
至于三清六御,自然该由三皇五帝去操心。
华夏非他陈胜一人之华夏。
大汉亦非他陈胜一人之大汉。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局面,他才不干那强出头的蠢事儿。
‘得提醒家里小心提防了!’
陈胜心头琢磨道:‘后边这段时间,敌人肯定会不惜一切代价的反击发难,纵不能胜,维持住当前的局面对他们也是有利的!’
他并不担心自己的安全。
他敢打赌,他现在必然是顶级巨老们关注的焦点。
否则那位绝不会这么好脾气的与他闲聊……
可一旦顶层的目光都焦距到他这边。
家里那边,就有可能会出问题……
围魏救赵的手段。
陈胜自己都不只用过一次。
当然会防着别人拿这一手对付他。
一念至此,陈胜脚步一转,快步往帅帐方向行去。
……
是时。
晏清殿中仍旧灯火通明。
朝廷文武百官,双眼通红的围在一座巨大北疆防线沙盘前,整合着大量锦衣卫从北疆传递回来的情报,推演北疆的战情。
时任兵部侍郎的李信,手里捏着一摞资料,看一眼沙盘、再看一眼资料,忽然压低了声音与身畔的蒙恬滴咕道:“老蒙啊,李牧这一手虚实相映……风险很大啊!”
那厢的范增听言,怒目喷张的一拍沙盘大声道:“李将军,此间乃是国朝政殿、何事需要窃窃私语?”
殿内众人闻声,齐齐将目光投向李信。
李信紧紧的捏着手里的资料,犹豫了片刻后,摇头道:“该说的我知晓说,不该说的你问我也不会说!”
那厢的范增还要开口,蒙恬已经摇了摇头,拉着李信走到一旁,低语道:“确定了?”
李信点头,低声回复道:“这个李牧不老实,报的是层层阻击、八方合围之法、实则是诱敌深入、分而化之之策,太险太急!”
蒙恬明知眼下这个场合不该笑,可从李信的口中听到“太险太急”四个字,他仍旧止不住挑了挑唇角。
他沉吟了片刻,转过身快步行至正上方同样熬得双目通红的陈守身旁,小声向他请示道:“陛下,北疆战情有变,但事涉李将军破敌之策,在未与李将军通气、不明李将军定计用意的情况下,请恕微臣无法将内情告知诸位同僚!”
陈守听言头大如斗,迟迟不知该作何反应。
那厢的范增见状,敲了敲沙盘道:“若是依照人皇陛下立下的规矩,各部确是不得插手你兵部军务!”
“但眼下西线开战、南疆告急、北疆烽火连天,朝中人力物力早已捉襟见肘、左右难支!”
“若你兵部不告知我等北疆战局之实情,我等如何调派人力物力?如何分配辎重粮草?”
“若是因为我等尸位素餐,令前线将士白白牺牲,这个责任是你兵部担,还是我等一起担?”
“待人皇陛下凯旋,我等又有何颜面复行华盖之前接驾?”
老家伙唾沫星子四溅,敲得沙盘“彭彭”直响,每一下都像是戳在蒙恬的心口上。
蒙恬脸色微变,但仍旧闷着头一言不发。
陈守倒是渐渐回过味来,左右扫视了一眼后,沉声道:“未曾亲自统兵征战沙场之爱卿,请先到偏殿用膳小憩片刻!”
殿内一众未曾统帅过兵马的文臣闻声,纷纷向陈守揖手告退。
萧何混杂其中,正努力分辨,自己当年跟随刘邦东躲西藏算不算统兵时,就见上方的陈守暗中向自己招手,往外挪的脚步登时就停住了。
很快,朝中群臣便只剩下范增、蒙恬、李信、季布、陈风,以及一个萧何。
范增、蒙恬等人齐齐望向萧何。
陈守及时开口解释道:“人皇临行前,曾嘱托某家,政事不决请范公、萧尚书、陈尚书,兵事不决,请蒙将军、李将军、季将军,内事不决请韩大夫、外事不决问陈指挥使……咦,陈平呢?”
殿内众人,几乎全都在他点名之列,一个个感动得热泪盈眶,面面相觑,眼神中全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热血决绝之意。
不多时,谒者匆匆将陈平请回殿中,蒙恬这才伸手向李信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殿内除了萧何之外,都是熟人、旧人。
而萧何连人皇陛下都信得过他,李信自然也相信他。
当下不再藏着掖着:“玄武军区参谋长李牧,此役上报朝廷的破敌之策为层层阻击、八方合围的稳健之法,但末将仔细对照了他的排兵布阵之后,发现他此役所用乃是诱敌深入、分而化之之策!”
顿了顿,他言简意赅的作总结道:“若战局不顺,李牧极有可能开城关,放犬戎大军进雍州!”
“啪!”
范增一掌拍碎沙盘一角,面色赤红、怒目圆睁的咆孝道:“李牧该死,人皇陛下千叮咛、万嘱咐,要据敌于国门之外,他李牧岂敢违背人皇陛下之军令!他长了多少颗脑袋砍不完!”
咆孝声在空旷的晏清殿内反反复复的回荡,一众文臣武将噤若寒蝉、蚊蝇大的声音都不敢出。
连陈守看范增的目光都有些震惊了。
“陛下!”
见众人不吭声,范增越发怒不可遏,转身向陈守揖手下拜:“老臣范增,请人皇剑,阵斩大逆不道之将正我王师军纪!”
“范公不可!”
蒙恬吓了一大跳,慌忙开口道:“临阵换将,乃用兵大忌,而遑论临战斩帅乎?下臣以为,当下万事皆以北疆战事为先,其余一切杂务容后再处,万不可因一时意气,行那令亲者痛、仇者快之事!”
陈守飞速冷静下来,摆手制止了还要开口的范增,问道:“李将军,某家问你,李牧的破敌之策,陈骜将军知不知?”
李信抓起手中的一摞资料飞速翻动,一边翻一遍结合沙盘对照,很快便点头道:“从配置上来看,真正决定生死成败的部队就十万人,分别由项将军与陈将军统帅……嗯,项将军为主、陈将军为辅!”
言下之意,陈骜大概率是知道的。
陈守偏过头,看向一侧的陈风。
陈风愣了愣,陡然回过神来,摇头道:“我锦衣卫并未收到任何陈骜大将军送来的密报……只能确定,陈骜大将军及其家卷一切安好!”
言下之意,陈骜的确什么都没说。
陈守双手扶着沙盘边缘,目光凝视着沙盘上的北疆方向,喃喃自语道:“人皇相信李牧、相信项羽,陈骜也相信李牧、相信项羽,我就算是不信李牧、不信项羽,也该信人皇、信陈骜……季将军!”
季布:“末将在!”
陈守:“你红衣军自青龙军区赶赴巨鹿,最快要多久!”
季布毫不犹豫:“八日!”
陈守当即下令道:“李信、季布听令!”
二将齐声揖手行礼道:“末将在!”
陈守:“李信为主将、季布为副将,统十万红衣军将士,即刻北上巨鹿,于冀州北部筑防!”
殿内众人齐齐抬眼看向他。
从他的军令中,他们得知……
他的确选择了相信李牧。
但没全信。
不过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六十万王师将士将在北疆打一场国运之战!
第五百二十八章 羽之神勇
晚霞给苍凉的长城,镀上了一层瑰丽的色彩。
陈骜循例,领着一票幽州军老将巡城。
在过去的六年里,幽州军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比较直观的变化,就是将士们身上的甲衣越来越沉、饭菜里的油水越来越重……
陈胜没有食言,朝廷对幽州军支援的确是不遗余力的,一应吃穿用度、兵甲辎重,都是四大军区中最好!
连红衣军团的待遇,很多方面赶不上幽州军。
这是看得见的变化。
而看不见的,则在幽州军内部。
以项羽为核心的年轻一代将领异峰突起,逐步逐步侵占、压缩原幽州军老将们对军队的把持。
并且在与陈骜长期的并驾齐驱当中,逐步将幽州军延续了三四百年的,以将主为绝对核心、各军主将通力合作的“单核”配置。
演变成了项羽、陈骜各带一票人,各奉行一套作战理念、各执行一套战略战术,连晋升都各走各的路线的“双核”配置。
到如今,原幽州军的诸多将领,除去极少数卸甲归田的,余者尽皆团结到了陈骜的周围。
而项羽的周围,则团结着以龙且、项庄、灌婴、钟离昧为首的一干青年将领。
这些年,双方的作战理念之争,从文明和谐的兵棋推演,一路上升到逢开会就先卸甲、收缴兵刃,为大打出手为做准备。
递向金陵的小报告、小黑状,那都多得以车计!
而陈胜也是阴坏,这些年就弹压着“争斗不能绵延到战场”上这一条红线,其余的就任由他们打、任由他们闹,隔三差五还会扔过来几封引战书,挑起两方争斗。
至于李牧……
相比于在南疆混得风生水起的白起。
以及表面上拿捏住了西线的王翦。
李牧在北疆混得,属实是大写的惨!
老的,老的都是父子相传、扎根北疆百年起步的老将,无论是资历和背景,他都拿捏不住!
小的,项羽那暴脾气,天上地下也就陈胜能让他吐出半个“服”字儿,李牧压制得住他?
于是乎,作为名义上的玄武军区参谋长,李牧竟逐步逐步沦落成了玄武军区的外置大脑。
需要用到他的才能时,两帮人马就把他提熘过来用一用。
不需要的时候,两帮人马将让他哪儿凉快哪呆着去,别挡着他们打架。
……
巡视到一半,陈骜忽然望见前方的烽火台上,戳着一道魁梧似人立牛犊的雄壮身影,有些意外的挑了挑眉头。
他看见了。
他周围的诸多幽州军老将自然也看见了。
当即就有人撸起袖子兴致勃勃的低喝道:“嘿!那傻屌竟然敢独自一人到俺们辖区来,弟兄们,并肩子上,揍他个傻屌!”
其余人不约而同的看向他,仿佛在看一个大傻子:“你自己脑子不好使要找揍,俺们不拦着你!”
“但你别拉弟兄们下水。”
“那熊玩意儿,是人能揍的吗?”
“大将军要不出手,他半只手揍俺们兄弟几个都还富余俩指头!”
“你没见着以前动手,大伙儿都没朝他那边去吗?你当俺们是敬他军职比俺们高?”
一帮老将啧啧惊奇的议论纷纷道。
对于两军的理论之争这个事,他们虽然争起来的时候不遗余力、下起手来一个赛一个的黑,但大抵心头都是没什么芥蒂的。
毕竟终归是战场上并肩作战的袍泽弟兄,生死的考验都挺过了,这点小事儿,也值当往心里去?
正好北疆苦寒、戍边枯燥,权当是找乐子了!
陈骜没有插言,沉吟片刻后,翻身下马:“你们继续,我去去就来!”
“喏!”
众将抱拳行礼,打马徐徐向前。
陈骜按着剑,顺着台阶拾阶而上,徐徐登上烽火台。
项羽主动抱拳行礼:“大将军!”
陈骜偏过身,避开了他的礼节,随口笑道:“你可有日子没过来了!”
项羽怕了拍脚边的两只水桶的大酒缸,笑道:“我家叔父送了一批陈酿过来,特地嘱咐我给送两坛过来请大将军品尝品尝。”
“项梁啊?”
陈骜倒也没拒绝,走到他身边躬身嗅了嗅两坛美酒的酒气,满意的点头道:“他还好吗?”
项羽颔首:“有劳大将军挂念,叔父一切皆好,就是时常梦回往昔追随大将军马踏草原的峥嵘岁月,甚是感念大将军!”
陈骜随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好啦,你叔侄二人都不是说这种话的人,痛快点,有话就说、有屁就放!”
项羽“嘿嘿”的笑了,正色抱拳道:“大将军不计前嫌,替羽隐瞒此战破敌之策,羽铭记于心、不敢相忘!”
陈骜诧异的问道:“朝中的回执到了?”
项羽点头:“已经到军区了,晚点便会送到大将军手中。”
听他如此一说,陈骜不用问便知朝廷批准了李牧的破敌之策,当下摇着头摆手道:“你不必谢我,我隐瞒此战破敌之策,非是为你项羽一人,而是为我幽州军的未来!”
这话听着新鲜,项羽沉思了片刻后,询问道:“大将军所说的,可是此战胜负生死?”
陈骜扶着女墙,眼神眺望着北方草原天机那一抹乌云般的黑色,沉吟了好一会儿后,才自顾自的说道:“自上将军血洒疆场、魂归故里之后,我们幽州军就失了‘神’,虽然仍顶着九州第一军的赞誉,但战斗力早就配不上这个盛名,也就是未与红衣军团打过,否则这九州第一军的盛誉,早就易主了。”
“可似上将军那般惊才绝艳的统帅,数百年都难出一!”
“我代替不了上将军。”
“李牧也代替不了上将军。”
“你倒是有几分天资……”
项羽听闻惊喜莫名:“羽,何德何能,岂敢与上将军比拟也!”
陈骜扭头深深的看了他一眼,就像是在看一个智障:“某何时说过你能比拟上将军?”
项羽懵了:“不是大将军你……”
陈骜放缓语速、吐词清晰的说:“我说的是你有望替代,而不是说你能比拟上将军!”
项羽:“这……有什么区别吗?”
陈骜:“当然有区别,上将军能料敌先机、算无遗策,你能吗?上将军能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你能吗?上将军能练兵如炼药、百草共冶一炉,你能吗?”
“你只知道,向前冲、给我冲、跟我冲!”
项羽:“那大将军你还……”
陈骜:“所以,某家说的是‘你有望代替上将军’,而非是你能比拟上将军!”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轻叹了一口气,喃喃自语道:“这世间上,有人长于文、有人长于武,有人允文允武!”
“无论是文、还是武、亦或者允文允武,若能走极致,都能自成一家!”
“可惜世间上绝大多数人都是文不成、武不就,样样精通、却也样样稀疏!”
“就好比上将军,长于文!”
“论兵权谋,某敢断言,前数五百年、后数五百年,都无能及上将军者!”
“而你项羽,天性长于武!”
“虽不学无术,却已深得‘兵形势’之精髓,且能上行下效,带领出一大批认可你、尊崇你、拥护你的将领!”
“更难得的是,你深得人皇陛下信重,在北疆如此胡作非为陛下都不曾降旨申饬你……”
“有此不世天资、又身受圣恩,假以时日、再上一层楼,未尝不可代替上将军,成为幽州军的‘神’!”
项羽听后,心头茅塞顿开,一下就想通了很多事。
比如为何陈骜明明可以压制他,却从未开口掺合过他们两派的争斗。
比如人皇陛下为何从不制止他们的两派的争斗,还多番挑唆他们争夺。
再比如白起如何从一介皓首匹夫,一跃为名震华夏的当世名将……
他胡思乱想了许久,一时脑抽脱口而出道:“那人皇陛下呢?长于什么?”
话一出口,他就知道自己说错话了,慌忙掌嘴道:“一时好奇,没忍住嘴瓢了,大将军千万莫要误会……”
这样的话,就是与旁人说都会引起误会。
更何况,这位可是人皇的伯父!
陈骜面无表情的瞥了他一眼,而后竟然还真的开口回答了:“说句实话,人皇陛下用兵,我看不明白,我也敢说,天下无人看得懂人皇陛下用兵,甚至可以说是越懂兵法,越看得湖涂……”
“唯一能确定的是,无论是文、还是武,人皇陛下都已经臻至化境!”
“就好比你项羽,你不向来信奉天下无不可击破之军吗?”
“你推演与人皇陛下两军对垒试试!”
项羽略一回想,便摇头道:“不怕您误会,我还真试过去……当年人皇陛下亲自北上收复幽州,我领军与陛下对垒,当时陛下给我的感觉,就像一片浑浊的大湖,你完全不知道哪里水深、哪里有乱石、哪里有鼍龙,捏着十几二十万大军,却根本不敢动手,见到斥候入帐都感到压抑!”
陈骜诧异的看了他一眼。
他没做过与陈胜对垒的兵棋推演。
兵棋推演也推演不出这种身临其境的感受。
所以,与自家大侄子对垒,竟然是这种闻风丧胆之感么?
‘可惜啊,他是人皇,不能来坐镇北疆。’
陈骜在心头低低的呢喃道,末了又想到白起,觉得当初陈胜要是将白起调到玄武军区做参谋长多好?
那老家伙虽文不及上将军、武不及项羽,但他手黑啊!
以杀证道,不比扶持项羽匹夫做北疆防线主心骨更省心?
“你再加把力!”
陈骜收起鄙视的眼神,拍着项羽的肩头说道:“此番北疆五十万袍泽弟兄给你项羽一人拾柴,只要你能干脆利落的赢下这一合,你便能如那白起一样,在北疆防线封神!”
“可若是我等都已经这样扶你上马,你还赢不了……”
“纵然人皇陛下再偏爱你、再信重你。”
“几十万袍泽弟兄的怒火,你也顶不住!”
“我们这些老东西已经过时了,北疆防线终究还是得靠你们这些年轻人!”
这话项羽听着,心头多少觉得有哪儿不太对劲。
可看着陈骜诚恳真挚的眼神,他还是连忙回道:“大将军正当壮年,正是统领北疆这几十万袍泽弟兄为国为民做些事的好时候,岂能起急流勇退之念……羽尚年轻、不知轻重,纵使真能如大将军所言那般在北疆封神,军中也决计离不开大将军拾遗补漏!”
他很是诚恳的看着陈骜。
陈骜心头却恼怒的想给他一个大比斗:‘好你个浓眉大眼的,竟然想阻某家入京抱孙子、享清福?’
他正搜肠刮肚的苦思冥想在着,如何才能PUA住这个浓眉大眼的后生仔,前方忽然有火光亮起。
霎时间,鼓声如同火借风势,迅速蔓延出数十里长城。
“又来了……”
项羽按住佩剑,遗憾的摇头道:“本来还想与大将军痛饮一番,看来只能等到破敌之后胜饮了!”
“克制住!”
陈骜用目光检阅着下方兵马的反应速度,头也不回的说道:“现在还不到火候!”
项羽点了点头,向陈骜一抱拳:“我知……那羽便先行回转军中坐镇了!”
陈骜一摆手,项羽纵身冲天而起,卷起烈烈大风,向着他的辖区疾驰而去。
闷沉的破空声从万军头顶上拂过,就像是滚雷声一样。
陈骜目送项羽远去,直到他魁梧的身影彻底融入暮色之中后,他才收回目光,心头感叹了一声:‘羽之神勇,世所罕见!’
想他先得陈胜人皇之气荫庇、后得大汉国运之助,千难万难、磕磕盼盼才修成了宗师之境,连大宗师的门槛在哪个方向都看不清。
而项羽却在短短六年之间,连破修意、宗师两大境界,如今更是已经摸到大宗师境的门槛……这是何等的天资?
“这厮本就已经摸到大宗师境的门槛了,只差临门一脚便能踏入大宗师之境。”
他心头寻思着:“此战若能胜,他借此战的风头,应当就能一鼓作气跻身大宗师了吧……啧,三十岁的大宗师!”
他咂了咂嘴……
真酸!
第五百二十九章 擦枪走火
‘父亲大人金安,儿陈胜敬禀……’
陈胜顶盔掼甲,手中提的却不是战剑,而是一支狼毫小笔,他提笔饱蘸浓墨,端端正正在细绢上的写下笔法刚劲、行文清雅的隶书小楷:‘北疆之变局,儿已获悉,父亲大人应对周全、布置妥当,纵儿子在朝,亦不能保证能比父亲大人应对得更好……’
写到这里,他的笔锋忽然一顿,像是才反应过来:怎么又搞成三线开战这种狼狈局面了呢?
他后知后觉的重新复盘了一遍,最近这一连串大事件的始末……哦,是敌人先动的手!
是敌人先暗害的李斯。
他才还手,上的新生活运动。
矛盾在那一步,双方其实就已经有些收不住手了。
到后来敌人动用百越,算计荆轲……
那不过只是在开始暴走的事件后边,一把火而已!
现在看起来,敌人要比他更先看清局势。
他这边,还没做好打国运之战的准备。
敌人却已经打出了天灾人祸、内忧外患这一套王朝终结技……
过程,就是这么个过程。
并不复杂,原本也不至于发展到这个地步。
可其中有许多阴差阳错的细节,令本就跑偏的事情发展方向,在错误的道路上一路狂飙,拉都拉不回来。
比如,西方教害李斯,本意是为了延缓大汉对雍州旱情的反应速度。
比如,西方教杀荆轲,本意是想通过荆轲,将他陈胜钓进陷阱里。
再比如,陈胜搞新生活运动,本意只是向天道阵营展示肌肉,表明他陈胜并不是真拿他们道门、西方教没办法……
当然,现在说什么都已经迟了。
搞到现在这个地步,就别说西方教在九州的影响力了。
就连天道在人间的基本盘还守不守得住,都是个问题!
陈胜也是站在当下这个时间节点回头看,才恍然发现,新生活运动……牌是好牌,就是打得太早了点!
有点别人才单走了一张K,他就扔了俩王那意思……
其实这些年,他与天道阵营其实是双方都在努力克制。
他想先稳住天道阵营,腾出手里恢复民生,抚平乱世对于百姓的伤害,同时也为他自己的修行争取发育时间,避免自己太早介入到顶层的博弈当中。
而天道阵营那边,也是在跟他虚与委蛇,毕竟天道阵营在九州的中下层架构,已经随着太平道的崩盘而崩盘,再强行跟陈胜死磕下去,胜算小、代价大。
按照先前的发展趋势,他们两方会一边发展一边你来我往的博弈,等到啥时候双方都准备得七七八八了,再插旗做过一场,以胜负定大汉一朝的格局……
估计谁人都没想到,西方教的手艺会那么潮?杀个黄土埋到脖子根儿的半拉老头,竟然都还能叫陈胜给查出来?
他们估计更没想到,他竟然会如此激进,别人才打了他一个大嘴巴子而已,他竟然就抄起刀子朝别人心口去了!
这谁顶得住?
想通此间关节,陈胜忽然就明白,这回上边的老家伙们为什么会如此紧张,不但不允他上去凑热闹,还让庄老夫子下来守着他。
须知庄周的战斗力在圣人境并不强,但论起趋吉避凶和跑路的功夫,人皇境的强者都得对庄周竖起一个大拇指!
‘遇上我这么个熊孩子,老祖宗们应该也挺头疼的吧?’
陈胜幸灾乐祸的暗自嘀咕了一句,再次提起狼毫小笔,凝神运笔:‘请父亲大人坚定信心、大胆前行,不必事事顾虑儿子的观点,儿子身不在中枢,讯息迟滞阻塞、所见所闻片面,贸然对朝政发表任何意见都是不恰当的……”
书写好回信,他取出一个特质的红色铁筒,亲手封装好,封口处加盖上他的私印。
“大毛!”
他仰头喊道。
化作人形的大毛应声一蹦一跳的入帐来,它的模样与陈胜有六分相似,除了一个硕大的鼻子比较违和之外,就是眼神有点呆滞,看谁都像是目光发直那种眼神,一副不大聪明的样子。
陈胜拿起案几上的两个铁筒,一并递给他:“你亲自走一趟,红色的送回金陵,交给我父亲,玄色的送到北疆,交给我伯父!”
大毛接过两个铁筒,打着哈欠漫不经心的回道:“两个地方啊……那晚上就别给本王留饭了,改宵夜吧!”
意思是得天黑后才能回来。
陈胜笑着点了点头:“小心些,不要接近长城,要是正好撞上北疆在打仗,等等也无所谓……”
大毛头大如斗的转身飞奔出帐:“笑话,本王惹不起,难道还躲不起吗?”
陈胜挑了挑眉梢,随手挥出一道剑气精确点杀,不想大毛早有准备,纵身化作一道金光拔地而起,还嚣张的怪笑道:“嘎嘎嘎,没想到吧?本王早就防着你呐!”
陈胜啼笑皆非的低喝道:“臭鸟蛋,回头把你毛给你拔了!”
“啾……”
大毛回了他一声高亢的鹰鸣,化作一道金光消失在东方天机。
适时,一员血染征袍的战将快步入帐,抱拳道:“启禀陛下,敌军已被我部击破!”
“很好!”
陈胜毫不吝惜的称赞了一声,起身抓起身畔兵器架上的太阿剑系在腰间:“追杀三十里、不留俘虏!”
战将大声应喏道:“唯!”
他转身快步出帐,几息后,节奏稳健的战鼓之声,就变成了快得听不清鼓点的狂暴之声。
这种狂暴鼓声,只有一个含义:‘全军进击!’
陈胜出帐,从短兵的手中接过缰绳,翻身上马率领帅帐前移。
大军沿着荒凉的戈壁滩一路向前追击,散乱的西域兵马尸横遍野……
他们现在位于一个名叫阿耆尼的西域小国境内,这个小国处于高昌与龟兹中间,人口不满五千户。
但就是这么一个人口不满五千户的小国,却敢联合附近的几个西域小国,拼凑出一支七万“大军”,阻挡在他西征大军的兵锋之前。
他们或许是懂算数的,七万比五万多嘛!
又或许他们是懂地理的,他们是地主,有东道主优势嘛!
对于这样不知死活的对手,陈胜连去看他们一眼的欲望都没有,直接就将作战任务交给了麾下的两员虎贲军师长做主,抽出空来给金陵方向回信……
一路追击。
除了狂暴、澎湃的战鼓声之外。
就只能听到脚步声与哀嚎声。
陈胜侧耳倾听了一路,愣是没有听到一句汉语版的喊杀声!
肉眼可见的每一个虎贲军将士,都在默默的追杀着奔逃的西域贼兵……
没有呼声。
也没有笑声、恐吓声。
就像是一群追逐受伤猎物、等待猎物流血过多而死的老练猎人!
陈胜心中大为满意,心道这五万精兵,算是练成了!
追出十数里后,周围的戈壁滩不再荒凉,出现了点点绿意、
前方的地平线尽头,也多出了一个黑色的小点。
陈胜知道,阿耆尼的国都,快要到了。
他当即下令,大军放弃那些四散逃跑的西域贼兵,向着阿耆尼的国度靠过去……没有食物、没有水源,那些西域贼兵就算是逃进了沙漠中,也只有死路一条。
战鼓放缓鼓点,传令兵们高声呼喊着将他的军令一路传达到各营团,看似散马无疆的五万虎贲军将士在前进中集结成方阵,玄甲玄棋的整齐大军排成方阵在荒凉的戈壁滩中前行,既像是一块巨大的地毯平铺在黄沙中,又像是洪水过境蔓延沙海……
但就在大军靠近阿耆尼国度所在的绿洲之际,炽烈的日头之下突然凭空出现了大片五彩斑斓的光辉,仿佛轻纱般笼罩着那座红顶白墙的城池笼,如梦似幻、神圣而不可侵犯!
面对如此神异的一幕,大军前进的步伐陡然一乱,惊疑不定的窃窃私语之声,迅速汇聚成一股热潮涌向陈胜。
陈胜拧起了眉头,伸手一抓,便将他“陈”字九龙人皇战旗摄在手中,而后抓着战旗升空,徐徐漂浮到大军最前方。
他举着九龙战旗,指向那座被五彩光辉笼罩的城池,吐词清晰、一句一顿的大喝道:“全体都有,听我号令,前进!”
数年如一日的队列训练,在一刻发挥了作用。
在场的所有虎贲军将士,无论心头是怎么想的、无论手掌抓不抓稳自己吃饭的家伙事儿,都本能的挺直了腰板、目不斜视的直视着前方。
各级军官,也都纷纷效仿陈胜,带着自家的军旗、战旗,来到自己所属部队的最前方,须发喷张的高呼着“一二一、一二一”的号子,指挥着大军向着那座被五彩光辉笼罩的城池迈进!
大军从洪流化作了山岳,一步一步的向着那座城池压过去!
陈胜一手抓着九龙战旗、一手按着太阿剑,漂浮在大军的最前方,双眼目不转睛的盯着那眼熟的光辉,心道难怪芝麻绿豆大的小国竟然敢来挡他西进,原来背后是有人撑腰啊!
“阿弥陀佛!”
大军逼近阿耆尼国都一里地之时,冥冥之中似乎传来了一声叹息,一道身穿褐黄色僧袍、赤着一条臂膀、头生肉髻的古铜色老僧,徐徐在红顶白墙的层次上空由虚转实。
那笼罩了整座城池的五彩光辉,赫然就是他脑后的功德金光!
“大汉人皇陛下,请止步吧!”
老僧一手成掌竖在胸前,另一只手波动着菩提念珠,双目无悲无喜的平视陈胜,用一口地道的雍州话说道:“前方乃我佛驻跸之地,清净无垢、不染红尘、不沾因果,刀剑不可加伤也!”
陈胜拄着猎猎飘荡的九龙战旗,冷笑道:“凭什么?”
老僧平静的重复道:“前方乃我佛驻跸之地,清净无垢、不染红尘、不沾因果……”
陈胜的眼角抽了抽,面无表情的打断道:“不够!”
老僧拨动念珠:“我佛既是一、又是二、也是无限,他说够、便够。”
陈胜:“我是大汉人皇、八荒之君、四海之主,我说不够、便不够!”
老僧沉默许久,忽然双手合十:“人皇陛下如何才肯退兵,请划下道来。”
陈胜颔首:“想我退兵、倒也简单,还我大汉尚书令李斯命来、还我大汉斩妖司镇守使庆轲命来,在指天起誓,永生永世绝不再踏足我华夏半步,我便即刻退兵!”
老僧平静的看着他:“人皇陛下的意思是……没得商量了?”
陈胜朝他竖起了一根手指:“好教你们知晓,我陈胜处世,最大的原则便是:只要不死人,那就什么都好商量;一旦死了人,那就什么都别商量!”
“我陈胜不会拿自家人的命,做为谈判的价码,以前不会、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
他加重了语气,森然道:“血债,只能用血偿还!”
老僧沉默几息后,轻叹了一声,平静的说道:“人皇陛下既执意如此,那便出手吧!”
陈胜目不转睛的凝视了他片刻,忽然笑道:“我们大汉有个规矩,叫做‘两军交战、不斩来使’,我今日便且先放你一马,等到了你们孔雀王朝,我再好好向你讨教!”
老僧毫不犹豫的摇头:“我尝闻,九州有名言曰‘择日不如撞日’,贫僧现在就想请人皇陛下赐教一二!”
陈胜:“我才是大汉人皇,我的规矩,才是大汉的规矩!”
老僧听言,低头不语,却也纹丝不动。
陈胜见状,毫不犹豫的一招九龙战旗,大喝道:“全军都有,听我命令:破城、屠城!”
说完,他再次第一个朝着那座红顶白墙的城池飞去,一边飞一边张口说话,声音径直出现在了老僧耳边:“我不信你会是我的对手,若敢出手,就死在这里吧!”
老僧直视着笔直的朝自己飞过来的陈胜,眼角抽了抽后,再次低头叹息了一声。
下一秒,五彩光辉消失。
老僧宛若实体的身影,徐徐淡去。
陈胜见状,猛地向前一挥九龙战旗,咆哮道:“杀!”
“杀啊!”
五万虎贲军将士陡然爆发出一阵穿云裂石般的高呼声,稳健的方阵陡然化作决堤的洪流,奔向红顶百墙的城池。
一鼓而决!
第五百三十章 人屠
阿耆尼在惨叫。
一朵朵绚烂的彼岸花,在陈胜的眼眸中盛开,却未能在他的眼神中掀起多少波澜。
震天的哀嚎声争先恐后的涌入他的耳中,却好像与市井中熙熙攘攘的叫卖声没什么区别。
作为这场血腥屠戮的缔造者。
他并不震惊于自己的心狠手辣。
他震惊于自己的平静。
他想到了十几年前,那时他还只是陈家大郎,跟着老父亲与家里的叔伯们,去围攻太平道在陈县的据点。
当时家里的杀胚叔伯们,屠杀黄巾残余,杀得满地人头乱滚,他在一旁吐得稀里哗啦,直呼噩梦。
那场面,也的确一度成为他的心理阴影,他记得好像有大半个月,自己吃饭都不香。
那个自诩老谋深算、实则既中二又热血的少年郎,肯定想不到……
自己会变成一个,比那些被他认定为杀胚的叔伯们,还要残酷十倍、百倍、千倍的屠夫!
“说来你们不会相信,我是真想做个好人,与人为善、弘扬正能量。”
他垂下眼睑,遮挡住满目的血红:“可你们,为什么非要欺负我这么一个老实人呢?”
“这回乐子大了吧?老实人要把你们祖坟都给你们挖了……”
……
三日后。
嬴政在魏缭、赵佗、章邯等人的簇拥下,打马徐徐走进褐红的城池。
刚一跨过低矮的城门,一阵热风便裹挟着一股浓烈的腐烂恶臭迎面袭来,嬴政呼吸一窒,险些呕吐出来。
他不由的勒住胯下健马,放眼望去,就见周遭搜寻战场的士兵们,人人脸色都苍白如腊月雪。
仔细听,到处都是稀里哗啦的呕吐声……
“这城里,一个活人都没有了吗?”
他偏过头,询问身畔的魏缭。
魏缭的脸色也难看得紧,听言点了点头:“暂未尚且接到发现活人的来报!”
“那还接手个卵城池!”
嬴政罕见的爆了粗口,脸色铁青铁青的:“速速召集城中所有将士,退出城外,收集干柴一把火焚了这座城池……将所有进过城的将士集中扎营,谨防瘟疫!”
他拨转马头就往城外行去,章邯与赵佗连忙打马跟上,二人的表情也都难看的跟见了鬼一样!
只剩下魏缭一人伫立在原地,捋着清须不停的呢喃着:“有伤天和、有伤天和啊……”
“君上!”
一行人出城后,赵佗打马追上嬴政,用力的吞咽着唾沫小声道:“末将以为,我等就不必再跟在汉王后方了吧……”
嬴政回过头,深深的看了一眼这个从少年时期就跟随在自己身畔,几乎是他亲眼看着长大的亲卫长,一眼就看出了他眼神中极力隐藏的胆怯、恐惧之意,像极了当年他失手打碎周王赐予他们家的礼器时的惊惶模样……
见他不置可否,章邯也凑上来,小声的劝说道:“君上,末将也以为,我等委实是没有继续再跟随汉王西进的必要了,他所过之处、赤地连城,我等继续跟下去,也无有任何建树,平白的消耗本就不多的粮草不说,还、还……”
他期期艾艾的,不敢继续往下说了。
嬴政不耐的将他们不敢说出口的话给说了来:“尔等是怕汉王杀得兴起,回头把我等也一并宰了吧?”
章邯咽了一口唾沫,不敢搭腔。
而赵佗此刻忽然就想到了先前自家君上所说过的那句话:‘世人都被汉王仁慈的表象所迷惑,都忘记了,他可是群雄逐鹿的大赢家……’
当初听到这句话时,他只觉得格局打开了。
此时此刻嗅着城内飘出来的浓烈腐烂恶臭,再细细的咀嚼这句话,他才发现:‘自家君上看人真准,不愧是曾经与汉王争过天下的豪杰!’
世人都道白起那老儿心狠手毒,一战坑杀二十余万百越大军。
可依赵佗看来,白起那点的手段,也就配给汉王提鞋!
你白起再狠,也只是坑杀异族贼军而已吧?
人汉王,可是准备从西域一路屠城屠到孔雀王朝啊,他奶奶的,要真叫他把这条路给走通了,大半个西域都得叫他屠成赤地……
难怪白起落到大汉手里,那么快就降了汉王。
原来你们是一丘之貉啊!
“汉王是说错了什么话,让尔等误以为我等还有的选?”
嬴政看着这两员心腹大将,有些怒其不争的低喝道:“他可是人皇,金口玉言、言出法随,他开口要我等跟随,尔等敢走?尔等是长了多少颗脑袋,敢这么去挑衅他的威严?”
赵佗与章邯偷偷交换了一个眼神,都觉得莫名的心慌。
自家君上的表述与态度,都很有问题啊!
嬴政停顿了几息,喘了几口粗气,他也觉得心头仿佛压了一口大石头,压得他心烦意乱,而后粗声粗气的说道:“还有,尔等往后对人皇陛下放尊重着些,朕可以称呼他为汉王,不代表尔等也可以称呼他为汉王,汉王不会杀朕,可不代表,汉王不会杀尔等!”
“咕咚。”
赵佗、章邯齐齐咽了一口唾沫。
他们终于悟了。
原来胆怯的,不只是他们!
也对……
任谁突然发现,自己以往欺之以方的仁人君子对手,其实是个屠城灭国连眼睛都不眨一下的人屠,以前的宽容宽仁,都只是对方大气不愿与自己一般计较……都会觉得自己这些年就是在生死线上反复横跳,而且还是拉着全族老小一起横跳吧?
这谁能不细思极恐?
这谁能不毛骨悚然?
嬴政看出了二人的眼神有异,但这个时候,他哪里还有心情去琢磨他们心头的想法?
‘那厮这一趟走下来,西域霸主指定是没得做了!’
他怅然若失的心想道:‘往后就踏踏实实的做西域牧罢!’
……
南疆的局势,尽在白起的掌握之中。
五十万百越兵马,从逼近南疆防线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成为了白起手里的提线木偶!
他要百越人分兵,百越人就必须得分兵。
他要百越人撤退,百越人就必须得撤退。
与他对阵的百越盟主桀骏,攥着一揽子的作战计划来九州,却全程被白起牵着鼻子走。
小到河道涨水,不得不拆分营寨。
大到粮道被袭,不得不派兵支援。
一个个或大或小的精密设计,就像是一组环环相扣的齿轮,一点一点的推动着南疆的大势,从双方各执半边,滑向的白起一人之手!
面对这种局势,桀骏也不是没想过破局、没想过反击,可破局拔剑四顾心茫然,反击白起绵里藏针滴水不漏……
白起在经营南疆六载之后,已然触摸到了天时、地利、人和共冶一炉、挥洒如意的兵家至圣之境!
这个状态下的白起,配合五十万训练有素、令行禁止的精锐之军,纵使是陈胜亲来,都得先退避三舍,再徐徐图之。
更遑论是桀骏一个蛮将?
六月初,在敌我双方都抵达预定位置之后,白起终于下达了全军出击的军令!
朱雀军区五十万大军,分成了二十多股大大小小的兵马,不规则的来回穿插在南疆的防线上。
既像是参天大树深入地下、稳固水土的发达根系。
又像是八爪鱼搂住猎物后,每条爪子都产生了自己的想法……
短短两三日之间,白起完成了对来犯之军的切割与方向包围!
再然后,就是收紧包围圈,就像是收紧绞索那般!
突如其来的变化,别说是处于包围圈里的百越兵马,就是总揽全局的桀骏,都直接懵了!
通讯却被切断了大半后,他根本就理不出白起的排兵布阵,自然也无从知道,汉军的包围圈哪里厚、哪里薄……
百般无奈之下,桀骏只能下达了一个算不上错、但着实愚蠢的军令:他向他仍然能联系到的每一支兵马下令,集体向南方,也就是来路方向突围!
他的出发点,当然是不管白起使的是什么招,先把兵马从白起的包围圈里弄出来,合兵一处再说!
可百越大军不动弹的时候还好,汉军虽然步步紧闭,但他们固守本阵不出的话,汉军一时半会也奈何不了他们。
可动起来之后,很快就发现:坏了,我们落陷阱里了!
固守本阵不出的百越大军,就像是一只只蜷在洞里的刺猬,汉军要想强吃了他们,自己也得崩掉好几颗大牙。
可动起来的百越大军,就成了落入沼泽里的犀牛,固有开山裂石之力,却无论如何都无法挣脱沼泽,反倒是越挣扎越往下陷,而且周围的泥潭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消耗他们的体力、抽取他们的体温……
一支支百越大军,就这么跟无头苍蝇一样在汉军的包围圈子里横冲直撞。
每走上几里地,就被沿途埋伏的汉军将士们,刮掉几层皮。
皮剥干净了,就割肉。
肉也割干净了,那就剁骨头!
但这个时候,他们就算是再想像刺猬一样蜷起来,也已经晚了!
洞没了。
刺儿也没了。
连脂肪都没了。
硬蜷下去,不等汉军来攻打他们,自己都得把自己给饿死!
也是直到这个时候,桀骏才陡然醒悟,原来白起是以五十万兵马为棋子、以南疆这数十里山山水水为纵横,跟他们下了一场围棋!
亦或者说,白起是用朱雀军区这五十万兵马,外加上南疆这数十里山山水水,布下了一座巨型的八卦阵,从他们入阵的那一刻起,这场战争的胜负就已经尘埃落定了……
现在的问题是,他带来的这五十万百越兵马,还能带回多少去!
……
“参谋长!”
孔藂冒雨冲进帅帐:“越王那边又派人来请战了,来人赖在我军部死活不走,说是今日不给他一个准确答复,他就住我军部里了!”
帐上,白起正手拿放大镜,一寸一寸的仔细研究着锦衣卫今日更新的最新战场地形图,闻言头也不抬的回道:“你军部的短兵都是干什么吃的?竟然还能让人在你军部耍横?不会打断手脚,扔出帐外么?”
孔藂犹豫了片刻,小声说道:“此人曾多次代越王前往金陵拜见陛下,陛下还曾赞誉其为‘忠勇之士’,怕是不好打断手脚……”
白起手里的放大镜顿了顿,抬头问道:“来人是周勃?”
孔藂惊讶的看着他:“参谋长识得此人?”
话刚一出口,他就觉得自己问了句废话,陛下公开赞誉过的人,白起怎么可能不知道。
白起拧起眉头,放下放大镜沉吟了几息,很快便果断的说道:“他想住在你军部,那就让他住吧,反正你军中也不差他一口吃的!”
孔藂头疼的扶额:“那也不能一直让他就这么留在我军部吧?他耗得起,我们搏浪军还做不做事?”
白起敲击着战场地形图思索了片刻后,索性说道:“越王这些年失了分寸,生了某些不该生的心思,某家欲借此战,好好敲打敲打此人,眼下……还不到火候儿。”
没错,刘邦麾下那十五万兵马,眼下也在白起的包围圈内。
而刘邦一再派人来请战,也并非是真那么渴望反戈一击、建功立业。
而是怕白起将他们当成百越人,一并收拾了!
众所周知,白起心狠手辣嘛!
孔藂陡然醒悟,心头暗道:‘要不然人能做参谋长,统领一个军区呢?瞧瞧人这份儿心、再瞧瞧人这份儿手腕?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啊!’
他寻思了片刻,小声请示道:“那什么时候才到火候儿?”
白起拿起放大镜继续研究战场地形图:“百越大军何时溃败,何时到火候……届时,将最后一击留给刘邦!”
孔藂陡然醒悟:“您是要拿刘邦那一支兵马,作为我部进入百越之地的先登营?”
白起认真的回道:“陛下爱兵如子,从不打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恶仗……”
孔藂彻底服气了,都不觉得白起这是在拍陛下的马屁了!
哪个拍马屁的,能拍到这份儿上啊?
适时,帅帐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之声。
白起猛地一拧眉头,放下放大镜大喝道:“帐外何人喧哗!”
帐外值守的短兵匆匆入内,抱拳道:“启禀参谋长,来人是钟山县百姓,为随军运粮一事而来!”
“钟山县?”
白起迅速在脑海中过了一遍这个名字,很快便开口道:“钟山县不是不在此番民夫征集县邑的范围之内吗?为何还要来闹?”
钟山县离南疆路程略远,征集民夫人力物力消耗太大,他就未将其划入征集民夫的范围之内。
短兵看了他一眼,小心翼翼的说道:“回参谋长,他们正是为了他们钟山县为何不在民夫征集县邑范围之内一事而来……”
白起闻言,蓦地抬头看了一眼帐外的大雨。
第五百三十一章 道行
大汉帝国的战争机器开动。
海量的粮草辎重,从各州各郡抽调出来,排成一眼望不到头儿的长龙,运往两疆西线。
四大军区同时发出了征召令,召集过往解甲归田的将兵,就地集结受训,随时准备开赴前线投入战场……
虽然朝廷并未颁布任何战时特殊政令,但战争的铁血激昂气息,已经随着这一道道调动人力物力的命令,悄然传遍九州!
时值新生活运动的风潮,在九州达到巅峰,上到朝堂文武群臣、下到集市贩夫走卒,人人皆以拥抱新生活为荣,人人皆以大汉子民的身份而骄傲。
两种原本风马牛不相及的风潮,却莫名其妙的结合到了一起,并迸发出了出乎所有人预料的激烈化学反应!
自六月初,九州各地就开始掀起拥兵拥战的声音。
无数百姓,自发的挤出本就不多的口粮,送到所属郡县的衙门、部队门前,指名道姓要捐献给前线保家卫国的将士。
无数好男儿,成群结队的前往身边所能找到的每一支王师部队,要参军、要赴战,要去保家卫国!
在九州这片大地上,军人从未受到过像现在这样的尊重与拥护!
四大主力军区也就罢了,他们都有自己的作战任务,哪怕是肩负着拱卫京畿之地的青龙军区,也还有支援前线的指望,是以暂且都还沉得住气。
可各地的卫戍部队、屯田部队、建设部队,可就完全沉不住气了!
那百姓们不清楚他们与主力军区的区别,他们自个儿心里还能没点数儿吗?
但面对成群结队、川流不息的前来找他们参军的热血少年郎们。
但面对白发苍苍,还用肩膀挑着沉甸甸的粮食走出几十里山路,前来支援王师保家卫国的桑梓父老乡亲们。
他们能说什么呢?
他们难道还能告诉他们:俺们是种田(看门儿、修桥补路)的部队,不上前线的?
他们没那个脸!
他们只先好言好语的拒绝前来参军的热血男儿们,拒绝前来支援王师保家卫国事业的桑梓父老乡亲们。
再回过头,顶着一张被抽肿的老脸,去找到自己的上级拍桌子、撒泼打滚!
‘凭啥我们卫戍部队不能加入作战序列?怎么,平日里一口一个兄弟的叫着,一到关键时候我们卫戍部队就是后娘养的是吧?没这样的道理!’
‘凭啥我们建设部队不在作战序列之中?你们可以看不起我们的作战能力,但你们不能看不起我们修建工事的能力啊,前线就没有工事要修么?’
‘凭啥我们屯田部队不在作战序列之中?哦,吃饭的时候有我们的事儿,吃肉的时候就轮不上我们了是吧?没这样的道理!’
各军区的将领们,也只能先好言好语、威逼利诱的,将自己的部下诓回去,然后扭头找到自己的上级拍桌子、撒泼打滚。
‘凭啥我还在后方?’
‘凭啥我不能上前线?’
‘你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上前线那是你小舅子(老表、堂兄弟),有黑锅我们扛,有好处你就可着自家人是吧?’
压力就这么一层一层的传递、汇总到了中枢。
朝中的文臣武将们,起先还为各军区能踊跃参战而欣喜,说些什么“军心如此、何愁不胜”云云。
都没过多久,他们就别被那些求战不成,直接把撒泼打滚写进奏折的奏折,给喷的头都抬不起来了!
能统领一军的,哪有蠢人?
他们当然不会把矛头直接对准陈胜,而是直接点名道姓的把矛头对准朝中的一干文臣武将。
喷他们尸位素餐、喷他们软弱无能、骂他们误国误民……
反正绕来绕去就一个中心思想:想证明你不是尸位素餐、软弱无能、误国误民?
行啊,谁调我上前线,我逢人便说他英明神武、忧国忧民……
更有那种拉清单,一次性把朝中三品以上的文武大臣全喷了一个遍的头铁娃。
都是跟着陈胜打天下、私下写给陈胜的奏折都是一口一口学生的从龙之臣,他们怕谁?
别说那些管不到他们头顶上的尚书、侍郎,就是他们现在的现管兵部尚书蒙恬,他们喷起来都不带丝毫嘴下留情的!
既然不是冲着陈胜来的,陈守也就不护着这满朝文武了,不管各军区的将领们送回来的奏折骂得有多难听,他都依例让蒙毅当朝大声宣读出来!
‘给你们都提个神,免得一个个的都觉着不在其位,无论这仗打得好与不好,都与你们无关。’
好长一段时间内,每日朝会下朝之后,文武百官的脸色都一个赛一个的臭……
但陈守也没能乐呵多久。
因为没过多久,被各地卫戍师、屯田部队、建设部队婉拒的物资和热血男儿们,都一齐向着金陵城涌来。
他们呼朋唤友。
他们相互串联。
穿越大半个九州,齐心协力的向着金陵城涌来。
他们的想法很简单……
地方官府解决不了我们的诉求?
没关系,我们去京城!
去找我们的人皇陛下!
他一定会认可我们作为一个大汉子民保卫家国、维护尊严的期望与决心!
而他们的行走与联合,又反过来继续推高新生活运动与卫国战争的风潮!
那种排山倒海般的阵势……
各地的父母官、卫戍师,是既不敢拦、也拦不住!
只能一边客客气气的给这些路过自己辖区的人潮提供食宿。
一边快马加鞭的将消息送回金陵,请求朝廷给出应对之法。
这回就轮到陈守懵、百官笑了。
都是千年的狐狸,百官能看不出太上皇先前拿他们当乐子、看他们的笑话?
这回终于轮到我们了吧?
君待臣以国士,臣以国士报之!
君待臣以乐子,臣以乐子报之!
陈守能怎么办?
他总不能让各地封锁道路交通,不让这些人进京吧?
当然,这件事陈守都还不是最懵的。
真正莫名其妙的,是正兢兢业业的将他大汉玄旗插遍西域,却突然感觉到自己的道行,跟打了鸡血一样“蹭蹭蹭”往上涨,眼瞅着就要逼近圣人之境的陈胜。
道行、道行。
所谓道,既是道理、也是路径。
所谓行,既指践行、也指成果。
陈胜的道,是外王内圣之道,也是革新、科学之道。
陈胜的行,是对内鼓励民生、修生养息,对外自尊自重、寸步不让;也是新生活运动,是两百万汉军将士三线开战……
此乃整个九州的大势。
亦是陈胜一人的时势。
倾国之力,成就一人!
……
七月十六,白起击溃来犯之五十万百越大军,挥师百越之地,追剿敌军残余的战报,刚刚传入金陵。
扬州、豫州、雍州、徐州四地,串联前往金陵请命的有志之士的先头部队,近五万人,抵达城郊英烈祠。
金陵城响钟九声,欢迎这些远道而来的有志之士!
长宁宫宫门洞开,人皇仪仗驶出宫闱,城中百姓闻讯赶来谒见人皇,却惊愕的发现,今日立在华盖之下的,竟不是他们的人皇陛下,而是太上皇!
金陵城,少有百姓不认得陈胜的。
因为他热爱着自己的邻居们,闲暇之时常在城内走动,到处腼着脸去跟人拉家常。
金陵城也少有百姓不认得陈守。
因为他比他儿子还要悠闲,这城里就没有他没去吃过的馆子、他没去逛过的集市。
见到他站在华盖之下,前来谒见人皇的城中百姓们,都有些不知所措。
倒不是觉得他不配站在那顶华盖之下。
而是……
人皇是人皇!
太上皇是太上皇!
金陵城的百姓们,分得很清楚!
紧接着就有百姓忆起,好像的确是有一两个月,未曾见过人皇陛下出宫逛街了。
他们亦步亦趋的跟着人皇依仗,向着英烈祠方向行去。
虽然所有人都闭着嘴、决口不讨论任何不好的可能性。
但紧张、压抑的气息,仍然从他们的心头溢出,聚沙成塔。
陈守嗅到这股子紧张的气息,不明所以的左看右看,好一会儿才突然反应过来,他们这是在担心自家独子,是否是出什么意外……
英烈祠外,早已搭建起高台。
五六万从各地涌来的有志之士们,仰望着这座传遍了九州的国庙,几乎是每
一个人的心头都在回荡:‘若能入列其中,此生无憾矣!’
众目睽睽之下,穿着玄色常服的陈守,一步一步登上高台。
“咱是陈守!”
陈守运足了气力,开门见山说道:“西域胡僧屡犯我大汉,人皇月前已御驾亲征西域,请咱替他监国!”
他的话音不似陈胜那般洪亮,才传到一半后边的人就听不到了。
但前方传来的议论之声,很快便令后方的有志之士们也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什么,人皇陛下都已经御驾亲征了?”
“各地的官员竟然还阻挡我们参军?”
“呔,狗官误国!”
“是胡僧该死!”
人潮炸了锅!
“明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的呼喊声,不一会儿就压制了鼎沸的议论声,成为唯一的旋律!
所有人都高举着拳头,声嘶力竭的呐喊着。
连带着一路跟着人皇仪仗出城来的金陵城百姓们,也都愤怒的举起拳头大声呐喊。
声音就像是山火,从英烈祠一路传进了金陵城,将整座城池都点燃。
西方教、胡僧。
不可原谅、一生黑!
陈守等他们都喊破喉咙之后,才虚压双手,努力大声说道:“人皇临行之前,曾经一再嘱托我,要循着他定下的国策,坚定不移的鼓励生产、恢复民生、轻徭薄赋三十年不动摇……”
“我想,他若是还在京城,看到今日这一幕必然是又高兴又痛心!
“他会高兴,是高兴我们汉家儿女,都能有此自强不息、宁折不屈的意志,我们都知道的,他做梦都想着让每一个汉家儿女,都能堂堂正正、顶天立地的体面活着。”
“他会痛心,是痛心你们放下家里的生产生活,不顾朝廷的劝阻,一力来金陵城请命,我们都知道的,他做梦都想着让每一个汉家儿女,都过上能吃饱饭、穿暖衣的富足生活。”
“保家卫国的确非常重要,只有挡住了敌人、保住了家国,我们大汉、我们所有的汉家儿女,才能挺胸抬头的屹立于天地之间!”
“边疆的王师将士们,也的确很艰辛很不易……”
“可保家卫国,绝不只有披坚执锐上战场这一条路!”
“我们勤劳的耕种,种出更多的粮食送到前线,是在保家卫国!”
“我们辛勤的织布,做成更多的衣物被褥送到前线,也是在保家卫国!”
“我们赡养好老人、哺育好下一代,让前线的将士们没有后顾之忧,同样是在保家卫国!”
“家国是我们的家国,我们既然不能教外人破坏了我们的家国,也不能教外人影响了我们的生活……”
“我们兵部存在的意义,就是整合天下兵马,用最小的代价,去获取最大的胜利!”
“倘若我们果真需要再发动更多的兵马、筹措更多的粮食,朝廷会颁布征集令,请求大家伙儿出手相助。”
“在此之前,请大家伙儿一定努力过好自己当下的生活!”
“哪怕只是比去岁多收获了一斗粮食呢?”
“哪怕只是比去岁多织造了一件衣裳呢?”
“你们也依然是你们自己的英雄,是我们大汉的英雄!”
“请大家伙儿,一定不要辜负了两百万王师将士们,在边疆抛头颅、洒热血,几度出生入死才为大家伙儿争取的这太平之世。”
他没有再多提陈胜。
但说道最后,却忍不住抹了一把眼泪。
阳光打在他花白的须发上,反射出一片亮光。
台下的数万百姓才陡然意识到,高台上这位,不只是当今太上皇,还是一位独子在外征战的空巢老人。
他们慢慢的明白过来,自己都干了些什么事,辜负了些什么人。
不由的感到惭愧,感到没脸见人。
他们没有再提什么参军、支援前线之事。
但是心中对于这个王朝、对于人皇、对于王师将士们的热爱,却更加的炙热而深沉了!
先前,他们愿意为了这个王朝、为了人皇陛下、为了王师的将士们,捐钱捐物捐粮,哪怕自己挨饿受冻也在所不惜。
现在,他们愿意为了这个王朝、为了人皇陛下、为了王师的将士们……捐出一条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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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三十二章 英雄
陈守在英烈祠外的一番脱稿演讲,并未能打断新生活运动与拥兵拥战风潮的合流。
只是令浮躁、激进的合流,变得沉稳而内敛!
百姓们不再像以前那样,高举着地方官府印刷的新生活运动标语招摇过市,大声背诵新生活运动的语录。
他们真正开始去理解、去消化新生活运动的每一项指导,并且努力将每一项指导都真真正正的落到实处。
百姓们也不再像之前那样,停工停产的堵着地方官府的大门,叫嚷着要参军、要拥军。
他们听从了陈守的建议,先努力去工作、努力去生活,等候着朝廷的政令。
总有人认为百姓是盲目的、是短视的。
但很少有人记得,百姓是有记忆的。
他们真的记得住每一个对真心实意对他们好的人。
并且总会将所有的美德,都加诸到那些对他们好的人的身上。
就好像这回……
朝廷一面不要他们参军、不要他们拥军,一遍又一遍的告诉他们,咱先过好自己的生活,只要肯勤力,哪怕不上阵杀敌你也是英雄。
另一面却发动百万大军、调集数州存粮,砸锅卖铁的去跟外夷拼命,连人皇陛下都御驾亲征,上阵去杀敌了……
他们的胸膛里跳动的就算是块石头,被大汉捂了这么多年,也该捂热了吧?
当这种炽烈而又深沉、狂热而又内敛的气韵,既像是机油、又像是汽油,动力强劲而绵长,推动着大汉这台战争机器,从八十迈一路飚上了两百迈,快得驾驭这台战争的朝廷,都觉得头晕眼花……
有偿征召民夫,疏通粮道?
告示贴出一去,一日之间就满员了,且来人全都自带工具、自带干粮,包工包料还包工程进度。
‘俺们去修俺们自家大门前的路,哪里轮得到你们出钱,瞧不起谁呢?’
高价收购两千石粮食?
消息传出去,翌日地方官府面前的长街,就被满载粮食的牛车、驴车给堵得水泄不通。
‘高价?那不成发国难财了么?做买卖就做买卖,别想害我,敢多给一个铜板,这粮食我都不卖你!’
朝廷要运送一批辎重到边疆?
消息都还没传出去,当地的大姓人家就开始为了这个重任花落谁家,召集人马讲数抽签。
‘别地儿我们不管,在我们周(吴、郑、王)这一亩三分地,还要让别家的弟兄来搭手,那就是打我们周家老爷们的脸,不答应!’
当这种来自边疆的风潮,凝聚一封封沉甸甸的家书,反向传回边疆的时候,沉稳的敢战之风,就渐渐进化成了激烈盼战之风!
‘他三营的程瞎子当年入伍,还是乃公手把手教他站的队列,如今敢跟乃公抢主攻任务?反了他了!’
‘要我们说,全团弟兄吃不上肉,都怪你这个主任太怂,你咋就不敢跟师长干一架呢?你怕个啥?’
‘大将军,末将冒死请大将军随末将一起念念这仨字‘龙、骧、军’……知道这仨字啥意思不?’
……
西域,大宛。
天上乌云惨淡。
地上人仰马翻。
五万煞气冲霄,人人状似疯虎的贲军将士,如同一柄巨大的狼牙棒,十余万大宛步骑混编军中来回冲杀、来回碾压,杀得一帮没见过世面的大宛混编军哭爹喊娘,连逃窜都不知道该从什么方向逃窜……
在横穿千里黄沙、击破十数支西域兵马、屠灭七八个西域小国之后,这五万本就是从三十万虎贲军团中精挑细选出来的精锐兵马,已经彻底练成。
无论是军队军纪、作战意志,还是整体战斗力,以及对战阵之力运用。
这五万虎贲军将士都堪称当世绝顶,只要有修意境及其以上的高手统领,屠大宗师当如屠狗,纵是亚圣亲至,也不是不能掰一掰腕子……
不过战阵之力虽然玄妙,但也止步于此了!
亚圣之上,就不是等闲的战阵之力所能触及了。
纵然是大几十万、乃至百万大军组建而成的战阵,也顶多只能作为一面巍然不动的盾,阻挡圣人级的强者前进!
要想击落一位圣人级的强者……
至少以陈胜目前对战阵之力的理解与运用,是办不到的!
战场后方,陈胜跨坐在战马上,神态放松的抚摸着战马的鬃毛,心下仔细体悟着自身道行的增长。
国内的变化,他并非是一无所知。
陈守与陈风,都从自己的角度,将新生活运动风潮与拥军拥战风潮合流一事,告知与他。
他只是有些不太清楚,根据家里传来的讯息,这阵风潮应当已经过去了才对,为何还会持续推动他的道行一直往上增长?
忽然,他心有所悟,不知第多少次在心间重复起那一句:‘每一个汉家儿女,只要能努力过好的自己的生活,那他就是自己的英雄,是我们大汉的英雄吗?’
老父亲在英烈祠外的这句演讲,他初听之时就感觉到大为惊艳,而后越咀嚼,越觉得这句话意蕴深长、微言大义。
这不就是他所践行的‘外王内圣’之道的,最好的状态吗?
这不正是他所追求的‘既要大国崛起、又要小民尊严’的理想世界吗?
谁说污泥满身的不算英雄?
谁说站在光里的才是英雄?
一股股炽烈的热流在他心头涌动,配合周遭激昂的战鼓声、激昂的喊杀声、激昂的马蹄声,浑身的鸡皮疙瘩一阵一阵的往他头皮上爬。
他忽然意识到,在‘既要大国崛起、又要小民尊严’这条伟大的道路上,他从来都不是一人禹禹独行!
红衣军、虎贲军、幽州军、搏浪军……
蒙恬、李信、白起、季布、吴广……
韩非、李斯、范增、荆轲、陈风……
还有千千万万支持过他、支持过大汉,给华夏的崛起贡献过一份自己的力量的老少爷们儿们!
他们所有人,都陪着他走在这条伟大的道路上!
若他陈胜是九州的英雄!
他们凭什么不是?
纵然史书挤不下他们的姓名……
人道也不应该忘记,这天地间曾有他们来过!
霎时间,气运、道行、领悟、感动等等陈胜所有拥有的一切力量。
无论是内在的力量、还是外在的力量。
都在齐心协力的推动着他的心神,仿佛一朵烟火般腾空而起。
穿越漫长而又短暂的黑暗,于璀璨星河之中开出姹紫嫣红……
这是独属于陈胜的高光时刻。
日月不夺其光。
星辰为其作伴。
紫气东来八百里为其华盖帝车!
寰宇为他而震荡!
万古因他而明亮!
万物众生都诵他之名为其庆贺!
陈胜之名,正式镌刻进这方天地的最深处。
哪怕是朝代更迭、山河易主,后世君王百姓也会记得大汉高祖人皇陈胜之名。
哪怕是时空破碎、天地成灰,灰烬之中也会独有一颗,写着他陈胜的名字!
九天之上。
三皇五帝、三清六御齐齐现身,向下界的陈胜投来目光。
“真是令人惊叹的小家伙儿!”
有面容高古、身披兽皮、腰悬明黄色青铜战剑的威严君王,畅慰的抚掌大笑道。
“二十年间走过了我等百年间才走过的路,何等的惊才绝艳!”
面容粗粝而祥和,仿佛田间老农的慈祥君王,也毫不掩饰自己的惊叹之意。
“话也不能这么直白!”
一位头角峥嵘的君王,笑眯眯的抚须道:“叫某些千年百世才修至这一步的‘人’听去了,心头该如何作想!”
那厢一干清灵之气氤氲成雾的人影之中,有人闻声毫不犹豫的一拳轰了过来。
这厢玄武之气厚重如山岳的人影当中,当即就有人同样轰出一拳,针锋相对。
“嘭。”
两拳相接、空间破碎。
……
南疆。
白起身处高岗之上,拧着眉头注视着下方战阵中那头始终无法磨灭的血红色的百越祖神,忽然心中有感,举头望向西北方。
他静心体悟片刻之后,震撼的瞪大了双眼,喃喃自语道:“每个人都是自己的英雄吗?”
他心神震荡了许久,回过神色肃穆的理了理衣袍,面向西北方虔诚拜倒,高呼道:“吾皇在上,老臣白起敬禀!”
“老臣本一介败军之将,身无立世之功、手无治世之力、心无济世之志,陛下不以臣卑鄙、猥自枉屈,谆谆教导,委之以重任、举之以国士,老臣感激涕零、没齿不敢相忘!”
“今陛下成就圣人之尊,老臣无德,愿作蚊蝇附陛下之骥尾共赶青冥,此生此世,唯愿作陛下手中长剑,为吾皇扫平诸夷、开疆扩土,立不世之功!”
“恳请吾皇恩准!”
高呼声在上岗之上的回荡,久久不息。
几息之后,一道铿锵有力、壮若雷霆的低喝声,忽然在高空之中炸响:“准!”
话音落下,百里紫气从天而降,加诸于白起之身。
一道粗大的白金之气,猛然从白起身上冲天而起,直入青冥。
白起再顿首,长呼道:“谢吾皇开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下那头力扛战阵之力的百越祖神仿佛有灵,抬头看了一眼上岗上的粗大白金之气:‘坏了……’
……
金陵城外。
带着一个破草帽在田间清理杂草的鲁菽,忽然自身来,望向西方天际,意识中,仿佛看到了一轮浩大而熟悉的朝日,于西方天际徐徐升空。
那轮朝日,有无限光、无限热,似能永恒不息的照耀九州大地!
他直视着那一轮朝日,似有所悟:“人人有衣穿、人人有饭吃,仓廪实而知礼节?”
他摘下破草帽,使劲儿的挠着一头花白的短发,觉得自己肯定是看错了:“夫子怎么可能会教授如此的浅显的道理?能作道基的道理,不都应当是宏伟而远大的吗?”
但才说到一半,他就猛地愣在了原地。
他低下头,看了看脚下混合着粪便的泥土。
再抬起目光,看了看金黄金黄的庄稼。
然后再看了看自己长满老茧的粗粝双手,以及手里的沾满泥土的锄头。
“谁说,浅显的道理就不能作道基呢?”
他杵下了锄头,站直了身躯:“还有什么道理,是能比让天下人都吃饱饭、穿暖衣,更大的道理呢?”
霎时间,一道土黄色的粗大光柱,自他身上冲天而起,直入青冥。
一望无际的金黄田野,无风自动。
千万人劳作的身影。
千万人的欢声笑语。
都在田野间穿梭。
论成圣,他才应该是最容易的那个。
……
金陵城,观澜阁。
正在听取司法吏诵读的刑部卷宗的韩非,突然抬手制止了司法吏的诵读声。
他抬起蒙着黑布的面颊,看了看西方,再看了看南方,最后再看了看金陵城外,疑惑的喃喃自语道:“今日是什么黄道吉日吗?”
杵在他眼前的司法吏闻言不疑有他,当即回应道:“大人,今日乃是七月二十八,驿马动、火迫金行、大利西方,宜动土、安宅、立庙……”
韩非听后,哭笑不得的点头道:“果然是个好日子!”
停顿了几息后,他轻轻的一拍轮椅扶手,轻声说道:“也罢,既是黄道吉日,那便一并突破了罢!”
他凭空漂浮而起,周身缓缓响起无数人的诵读之声。
“大汉律法: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大汉律法:杀人偿命、欠债还钱……”
声音由微不可闻,渐渐转为声势浩大,仿佛有千人万人在齐声高呼,又似有千人万人奔走四方。
观澜阁内中办公的司法吏,闻声火速从四面八方赶来。
他们望着漂浮在天空中,背后隐隐有独角獬豸虚影浮现的威严身影,瞬间便知……他们法家,即将诞生第一位亚圣了!
左右的司法吏,都在韩非周围席地而坐,整齐的高声诵读大汉律法。
声音穿入金陵城,引得无数金陵城百姓,一边做着自己手里的活计,一边摇头晃脑的随声附和。
呼声当中,一道玄色的光柱,自韩非身上冲出,破开观澜阁的穹顶,直入青冥。
这一日……
驿马动、火迫金行、大利西方。
大汉三圣,齐入青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