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七十五章 定人心
陈胜回宫。
虽未即刻召开朝会、接见群臣。
但他人回来了,金陵浮动的气象,也就安定了。
这种天差地别的感觉,说起来很玄但却是真实存在的。
陈胜不在金陵的每一天里,金陵上到朝堂公卿、下到贩夫走卒,都总觉得这日子不踏实、莫名的心慌,就如同小舢板漂泊于汪洋之上,随时随地都有可能葬身于惊涛骇浪之下,身处于这样莫名慌张的大环境中,就算你拥有独立思考的能力,也依然会被环境裹挟。
而只要陈胜人在金陵,哪怕他赖在后宫偷懒,既不上朝、也不露面,金陵的百姓们心头都会觉得莫名的踏实,那种感觉,既像是缸里有米、手中有钱,又像是朝中有人、身后有靠,走路都踩得“彭彭”响、半夜打雷都不带惊醒,连吃饭都能多干他几大碗粟米饭!
……
十月初九。
陈胜召开大朝会,召见文武群臣,正式宣布了北伐战略功成,九州一统的大好消息,并着范增尽快挑选开国大典之黄道吉日,将大汉承袭华夏正朔、九州正统的消息,宣告天下!
范增领命之后,力谏陈胜于开国大典之上登基称帝,名正言顺行使帝王权柄。
群臣附议之。
陈胜欣然同意,将登基大典的相关事宜也一并交托给范增督办。
统一大事宣告完毕之后,李斯出列,当庭呈上三省六部之制,奏请陈胜批阅。
陈胜记忆力极好,他只是一目十行的扫视了几眼李斯呈上来的“大汉三省六部百官名录(改三)”,立刻就发现,这一版与他前番发回重审的那一版,只调动了几个不痛不痒的小吏官吏,各省部侍郎、六部尚书之位,一个未动!
看着这份名录,陈胜心头是亦喜亦怒!
这事往好的方面看,代表着各衙门主官人选,李斯的确都是再三斟酌,选无可选的最佳配置。
从不好的方面来看,李斯无视了他的暗示,代表着他与韩非的辞官之意,已决!
是的,无论是先前的“改二”版本,还是现在的“改三”版本,各衙门主官的名单上,都没有李斯和韩非这师兄弟二人的姓名。
堂堂大汉左右二相,位比三公的两大中流砥柱,姓名居然出现在了一堆无关紧要的三省侍中之列!
陈胜合上这份名录,按下心头恼怒之意,和颜悦色的说道:“李公,这份名录,可还能再斟酌一二?”
李斯毫不犹豫的捏掌一揖到底,言辞恳切的高声道:“回陛下,这份名录已是老臣苦思冥想、夙兴夜寐半月之功,若陛下仍觉不妥,便请恕老臣才疏学浅、难堪大任,请陛下另择贤明担起重任!”
陈胜听言,心头越发恼怒。
装傻是吧?
摆烂是吧?
他瞪起双眼看向李斯,李斯却竭力垂低脑袋,不与他对视。
他再生气的看向另一侧的韩非……打扰了,韩非看不见!
他沉吟了两息后,便断然道:“此事容我再斟酌一二,明日再议,可还有要事要启奏,无事便罢朝上班了!”
殿下群臣一听他话里这意思,谁还敢拿那些不重不急的事务去烦他,一个个捏着笏板,眉眼低垂、人畜无害。
蒙毅见状,连忙长声道:“无事退朝!”
群臣下摆:“恭送吾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陈胜拿起桉几上的名录收进大袖中,面带不悦的一甩大袖转身就走!
待到陈胜的脚步渐行渐远之后,殿下的一干文武群臣才徐徐站起身来,目光玩味儿望向仍旧揖在大殿中心的李斯……他们没见过那份名录,但只要眼睛不瞎,都看得出大王这是摆明了对那份名录不满意!
大王都摆明了对那份名录不满意,你李斯还不肯修改,你李斯是想做什么?
一时之间,以往退朝,身边总会环绕着一大群官吏谈笑风生、前呼后拥的李斯,今日竟如同瘟神一样,人人都偏过脸,躲之不及!
李斯当然察觉到了他们眼神中的异样。
但他什么都没说,低眉耷眼的杵在人流的最后方。
倒是范增磨磨蹭蹭的留在到最后,待到四下无有多少人之时,才凑到李斯身旁,狐疑的问道:“李公,那份名录,您其后又作修改了?”
当初李斯拿着帮忙筹措粮草之事,“威胁”他加入到协商三省六部制的筹备工作当中,他当然是见过那份名录的。
以他对自家大王的了解,按说即便是大王对个别人的位置不太满意,也不会动这么大肝火儿才是啊!
大王可少有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不给臣子留脸面的时候!
李斯面带感激之色的冲范增笑了笑,唉声叹息道:“有劳范公关切,那份名录老夫属实是一字未改……或许老夫的确是老了,不堪驱策了,经手之事都难令大王满意!”
“是吗?”
范增将信将疑的看着这老货,总觉得老狐狸是在忽悠他,但他实在是想不明白,李斯有什么值得去和自家大王顶牛的地方。
这既不符合李斯的处世之道,也不符合他们一贯对大王智慧的敬畏态度。
这还真不是他们谄媚、心甘情愿当个马屁精,而是他们与陈胜争执了无数回的结果都表明,陈胜总是对的、高瞻远瞩的。
李斯保持着一脸苦涩的模样,任由他审视。
直至二人将出宫门之际,发现前方守卫宫门的王廷侍卫,拦住了右相韩非的轮椅,一干司法吏正气愤的与那些王廷侍卫撕扯。
二人疑惑的凑了上去。
范增看了一眼端坐在轮椅上一脸平静的韩非,面沉如水的问道:“发生了何事?为何要拦住右相去路?”
王廷侍卫们可以不鸟韩非、李斯,但对于范增这位食神,大抵还是有几分尊敬的,为首的宫门校当即抱拳回道:“回大司农的话,是陛下请右相与左相至偏殿面君。”
范增越发疑惑了,环伺着周遭闻言大感惊愕的司法吏们,询问道:“既有上谕,直接宣旨不就好了,难不成他们还敢违抗陛下皇命?”
一干司法吏闻言大惊,纷纷捏掌一揖到底:“下臣(小吏)不敢!”
“是老夫的不是,惹恼了陛下。”
李斯哭笑不得的上前,向范增拱了拱手:“大司农不妨先行,老夫与右相自去面君便是。”
他也属实是没想到,当大王的竟然也会如此小心眼。
范增听言,就算是反应再迟钝,也心知自己定然是又被这老狐狸给忽悠了,当即气休休的转身就走。
李斯无可奈何的,亲自给韩非推着轮椅,徐徐往偏殿方向行去。
“你怎么就不问问为兄,到底是做何事连累了你?”
他一边走一边自顾自的说道。
韩非无动于衷:“我不问,你便不说了吗?”
李斯微微一笑:“我便知道,此事定然瞒不过你。”
韩非平平澹澹的说:“瞒不瞒得过,是另一回事,但你好歹还是瞒一下子啊,这些时日若非我弹压着下边的司法吏们,你李氏家中的鼠窝,都该被他们给翻遍了!”
李斯脸上的笑容越发浓郁:“这正是我要拉你垫背的原因,你法家扩张的速度,委实是太快了,你法家门徒的心,又太不知足!”
“大王崇尚法治,心心念念的都是‘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都是‘家有贫富、人无贵贱’……我誓死捍卫大王的意志!”
“但大王正值春秋鼎盛之年,还有很多大事等着大王去做,法家应该成为大王手中的利器,而不是应该成为大王的束缚!”
“法治若有成,应在以后,不应在当下!”
“你不也是这么想的吗?”
韩非依旧不为所动:“你说以后,是多久以后?”
李斯想也不想的说:“当然是大王百年以后!”
韩非终于嗤笑出声,骂道:“好一条忠心不二、为主分忧的老狗!”
“任你如何说罢!”
李斯毫不在意的回了一句,而后重重的叹了一口气,说道:“为兄已经老啦,没几年活头儿了,身前事应是到此为止了,这身后名,就全仰仗大王了,自是要发挥余热,为我大汉万世之基,最后再添上一块砖、加上一片瓦!”
韩非沉默许久,左顾言他道:“说起来,有徒子徒孙新近送了两饼好茶,你若是得闲,不妨来观澜阁小坐。”
无关紧要的一句话,却令李斯怔了许久,好半响才回道:“若为兄还未老到记忆错乱的话,这应当是你我师兄弟相识相交半甲子,你第一次主动示弱……”
严谨的说,这甚至都不能叫做示弱,充其量也就只是给了他一个台阶下。
但对比以往韩非每每将他怼到半空中,他再自己找台阶下,这已经是质的飞跃了!
韩非没有再搭腔。
他看不起李斯半辈子,到头来儿却被李斯教了一回什么叫格局!
……
“来了!”
陈胜抬眼看了一眼推着轮椅进来的师兄弟二人一眼,手头泡茶的动作未停,很是随意的招手道:“过来坐!”
二人齐声回应道:“谢陛下!”
李斯推着韩非到丈余长的宽大金丝楠木茶盘前定好车轮,接着再自己落座到另一侧。
无论是他的位置,还是韩非的位置,都没有正对着陈胜所在的主位。
陈胜没在意这些小节,一手翻起三只茶盏,一手捏着茶壶缓缓的倾倒出三盏红褐色的茶汤。
九州原有的茶叶,与陈胜记忆中的茶叶,原本完全是两回事。
但自从陈胜开始喝茶之后,九州的茶叶就以飞跃式的速度,飞速向着他记忆中的茶叶靠拢。
包括和茶叶相关的一系列物件,类似于茶壶、茶杯、茶盘等等物件,都以极快的更新换代速度,向着陈胜记忆中的那些物件靠近。
就好比此刻他面前的这个茶盘,最开始是他自己在喝茶的时候,以手做刻刀,随意将桉几改造了几笔,后来他常常休憩的地方,就出现了几块不同的桉几,他每一次使用过后,下一次再来,这些桉几又已经统统更换了一遍。
从材质、形制,再到花纹、凋工,一次次的选择、一次次更新换代,直至无限接近于陈胜记忆中的那些物件。
啜饮了一盏茶汤之后,陈胜放下茶盏,心平气和的微笑道:“李公、老韩,我陈胜自问,从未苛待过你二位吧?”
李斯连忙揖手道:“君恩似海,毕老臣一生也难报万一,何来‘苛待’二字?大王太折煞老臣了!”
韩非依微微颔首道:“下臣能展平生所学,全赖大王提携,下臣感激大王厚待尚且来不及,‘苛待’二字委实是无从谈起!”
陈胜取出那份改三版三省六部名录,放到茶桉上,曲指叩击着问道:“那二位为何要弃我陈胜而去?”
李斯正要开口解释,陈胜已经接着说道:“今天下大定,正是二位施展才能、大展宏图之际,二位却如此迫不及待的弃我而去,是可想要世人戳我陈胜的嵴梁骨,骂我陈胜‘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这不是正经的君臣交流方式。
正经的君臣交流方式,是明明一句话就可以说清楚的事,却非要用十句话、百句话来相互试探、旁敲侧击,才能试探清楚彼此心意的云雾遮山式交流方式。
但陈胜作为开国之君,他不需要,也不屑于用这种浪费时间、浪费表情的说话方式。
李斯与韩非无言以对。
陈胜都将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他们无论是否认还是承认,都不对!
陈胜也没指着他们俩能接他这个话茬儿,自顾自的说道:“我们君臣协力创业至今,也算得上是患难之交了,你们心里那点弯弯绕,不必说我也明白。:”
“三省六部制是我陈胜要推行,真要有众怒,也轮不到你李斯来扛,就你这老胳膊老腿儿的,也扛不动多大的众怒!”
“法治也是我要推行,能将帝王的权力关进笼子里,是那是你们的本事,关不进是我陈胜的本事!”
“正所谓:道不说不明、理不辩不清,等到你们能说服天下人都认同帝王的权力该关进笼子里的那一天,我想做的事,大抵也都做完了!”
“大家能相伴至今是缘分,往后的路还长,谁都别急着先走。”
“王师有英烈祠,祭奠战死沙场的将士!”
“文臣往后也会有凌烟阁,供奉所有有功于我大汉的名臣!”
“我真心希望二位百年之后,能入凌烟阁,与国同休、万世流传!”
第四百七十六章 等风来
“……与国同休、万世流传!”
听完陈胜这通强势到极点的长篇大论,李斯与韩非心头都激动莫名。
李斯:‘这不比封侯更得劲?’
韩非:‘大王懂我!’
他二人,各自都还有一肚子的话想说。
可陈胜都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那些话说与不说,好像都已经不重要了。
“既然你们没什么话说了,那我们就来谈谈你们的归属!”
陈胜揭开茶壶,往湖中添加热水:“尚书令的位子,我觉得非李公莫属,李公觉得呢?”
三省六部制。
六部自然就是:吏部、户部、礼部、兵部、刑部、工部。
三省则是门下省、尚书省、中书省。
其中,中书省负责草拟帝王的决策,门下省负责审核帝王的决策,尚书省负责执行帝王的决策。
三省都很重要,但对于陈胜这种强势的开国帝王而言,最重要的当然还是负责执行,直接对接六部的尚书省。
听到陈胜的话语,李斯并没有大权在握的欣喜感,反倒有种被架到了火上烤的焦灼感。
满朝文武皆知,三省六部制乃是他李斯一手督办,朝中文武如此多人,其中自然有升有降,还有人被发配出了京城。
如此大的人事变动,得结下多少梁子、多少恩怨?
若是他办完此事,就致仕还乡了,兴许勉强还能用一句“一心为公”来熄众怒。
可若是他不降反升,甚至一屁股坐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不是宰相、胜似宰相的尚书令位置上……要不是陈胜方才那一方情真意切的话语,李斯真会觉得陈胜这是想将他当作靶子竖在朝堂上,吸引改制变法的火力!
他没有急着回话。
心头既畏惧那个位置上的明枪暗箭,又舍不得陈胜方才描绘的光明前景。
陈胜看出了他的犹豫,但他却也没有再劝。
好话不说第二遍,上赶子不是买卖。
他该出的条件,他都出了。
若李斯连这点风险都不肯冒,那他也着实不配坐上尚书令的位子。
李斯并未令陈胜失望,很快便咬着牙揖手道:“承蒙大王不弃,老臣愿为大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到了他如今这个岁数,再说“死而后已”,可就不是表忠心的好听话儿了。
陈胜双手将热气腾腾的茶汤,奉给李斯:“那就预祝你我君臣相宜、同心同德,共兴我大汉社稷!”
李斯起身,双手接过茶汤,由衷的道:“老臣定为大王效死力!”
陈胜伸手虚按,请他坐下,再偏过头看向另一侧的端坐的韩非:“至于老韩,我觉得御史台御史大夫的位置很适合你,你觉得呢?”
御史台是与三省六部平行的监察机构,只对帝王负责。
韩非轻笑出声:“我还以为,大王会请臣下入门下省为门下令。”
陈胜亦笑道:“门下省为加官,不设常令,纵设常令,也不可能是你,你这人太死心眼子,做事一板一眼、不知变通,若是让你入门下省事事管着我,不是我被你烦得躲得远远的,就是你被我烦的挂印罢官而去,何必呢?”
韩非揖手:“知臣下者,大王也!”
陈胜起身将一盏热气腾腾的茶汤,送到韩非手边,抓着他小臂慢慢触碰到茶盏边缘:“那就说定了,御史大夫!”
一旁的李斯一边啜饮着茶汤一边看着这欢声笑语的君臣二人,心头很是羡慕他们这种亦君臣亦挚友的交流方式,却又知道,这事儿羡慕不来。
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很是微妙,强求不得。
李斯就知道,朝中三大重臣:韩非、他、范增。
韩非与大王处得亦君臣亦挚友,二人私下里常常会聊一些公事之外的杂谈,诸如施政理念、国策大略等等,时常有僭越之处,二人也都不在意。
范增与大王处得既是君臣也是主仆,范增事事都以大王为先,而大王对范增的信任也是几乎没有保留,有什么私事,大王都总是交由范增去办。
独独他与大王处成了君臣相宜,这种关系要说不好也没什么不好,大王该给他信任与尊重,都丝毫不差,就是他与大王之间终究是隔着一层,谁都没办法说些掏心窝子的话,而且萝卜他的确是没少吃,但大棒他也是一顿都没少挨……
韩非和范增,尽吃萝卜了,谁挨过大棒啊!
第二盏热茶入腹,陈胜将掌边的改三版三省六部名录,推给李斯:“那各部官员,就劳烦李公去私下挨个找他们详谈了,定于岁末宫中大宴之日,正式公布三省六部制,来年正月初一,正式实行新制……若是有那说不通的,令其来找我详谈!”
今已是十月上旬末位,距离岁末也只有一个半月的时间,这一段时间用来稳定人心、布置官寺,正正好。
李斯接过名录,沉吟了片刻后问道:“禀陛下,老臣顶替了范公的位置,那范公该调整的哪里?”
在他的名录上,原本的尚书令就是范增。
陈胜略一沉吟,便道:“范增可为吏部尚书!”
李斯心道了一声果然,他就知道范增即便是从尚书令的位置上下来,也一定会去主管一个要害的实权衙门,他原以为是范增更为擅长的兵部,没想到直接一步到位,稳坐吏部尚书了。
这就是简在帝心啊!
安排好了范增后,陈胜又道:“至于萧何……我亦知此人能力出众,但终归入朝时间太短,又无有寸功傍身,贸然登高位,对其并非好事,还是先去户部侍郎的位置上再磨砺一些时日,再积累一些人望吧!”
李斯从善如流,揖手道:“唯!”
陈胜:“没什么事的话,就各自去忙吧!”
二人齐声应喏道:“下臣告退,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李斯推着韩非退出偏殿,刚刚踏出温暖的宫门,小雪时节的冷风便迎面吹来。
他一个激灵,脑子一下子就清醒过来了,立马就反应过来自己都干了些什么:‘我不是来向大王辞官的吗?怎么稀里湖涂的就被大王给说服了?还答应去坐尚书令那把三煞位……’
韩非也陡然清醒过来了,但他并不似李斯这般纠结,洒脱的抚掌赞叹道:“陛下不愧是马背上得天下的开国之君,两盏热茶、几句温言细语,便轻易瓦解了两大重臣的致仕之心,心若霹雳、春风化雨,有此手腕,何愁华夏不兴、大汉不盛!”
李斯忍不住埋怨道:“你还笑得出来?”
韩非反问道:“我为何笑不出来?陛下说得对,道不说不明、理不辩不清,既已决定以法之国,那就不应该为任何一名权贵让路,纵使未能达成所愿,争斗、博弈的过程,亦是立法、普法的过程!”
他本就是一名纯粹的理想主义,乃是认可陈胜、尊敬陈胜,确信陈胜的作为都是利国利民之事,才肯弹压法家,为陈胜的大刀阔斧让路。
但既然陈胜都说了,权力应该受到法律的监督,法律也必须要经过与权力的博弈才能真正深入人心,他自然不会再退缩!
顿了顿,韩非又习惯性的怼了李斯一句:“倒是你,为什么笑不出来?你不是要为陛下尽忠吗?陛下现在给了你尽忠的机会,还许诺了你身后事,你为何还笑不出来?”
李斯不吭声。
他是愿意发挥余热,为陈胜为陈胜尽忠。
可是他没说他活够了,愿意去死啊!
开罪了满朝文武,还大摇大摆的坐到他们头上当靶子?
你怕是真不知道玩战术的,心到底有多脏……
韩非见他不说话,心下略一思忖,便猜出了他心头所想,当即不屑的冷笑了一声。
李斯挂不住脸,左顾言他道:“说起来,你那些徒子徒孙送给你的是什么茶?”
韩非将脸一板:“狗屎一泡,你尝不尝?”
李斯只恨不得给自己两个大嘴巴子,明知这厮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还去撩拨他作甚?
……
送走了韩非与李斯之后,陈胜捏着茶盏静坐了片刻,忽然自言自语道:“朝中紧要的大事处理完了,也该去处理处理家门口的事了……”
他起身,从武器架上抓起泰阿剑系到腰间,而后大步走出偏殿,纵身一跃而起,御空飞速往金陵城西方掠去。
他堪堪出城,就感到一股呼啸的风声自身后传来,低头一定睛,就见到大毛那堪比巨鲸的巨大身形,出现在了自己下方。
“咕咕咕……(铲屎的你去哪儿呀,怎么不叫本大王?)”
陈胜笑了笑,收回御空的真元轻轻落到大毛背上,说道:“我就到近郊办点事儿,走不远。”
大毛:“咕咕咕……(哦哦哦,那你去玩吧,有事儿再叫本大王,对了铲屎的,你喜欢吃鱼不?)”
鱼?
陈胜心头暖暖的,颇有种自家狗子长大了,知道顾家了的老父亲成就感:“喜欢呀,咋的,要请我尝尝海鲜?”
大毛:“咕咕咕……(对呀,本大王昨晚发现了一个好地方,好多大鱼,回头给你整点!)”
“行啊!”
陈胜一口应下:“你也去玩儿吧,我到地方了。”
说完,他转身跳下凋背,大毛“咕”了一声,化作一道金光,眨眼间就消失在了东方天际。
陈胜收回目光,如同一根没有重量的羽毛一样,轻飘飘的徐徐下坠。
他低头看向下方,大地之上是一片随处可见的苍翠柏树林。
但平平无奇的柏树林,在他眼中却有一道明亮似灯塔、造型仿佛帝王华盖般的巍峨浩瀚正气,伫立其中!
他认得这道气息——孔圣人!
三日前他自咸阳返回金陵之时,就感知到了这道气息。
但他知道,他与孔圣人作为华夏人族气运最重要的两块压舱石,是不能见面的。
于是乎便未过多关注,径直返回了金陵,想着孔圣人要是有什么事儿,自然会派遣儒生来代为转述。
但他在长宁宫等了三日,却并未等来孔圣人派遣的儒生,甚至于连孔圣人的位置,这三日都不曾变动过!
任谁家门突然多出一根大柱子,哪怕这根柱子无害,心头恐怕也不会太舒服。
于是乎,陈胜就找上门来了……
下坠途中,陈胜借助俯视的角度优势,在柏树林中看了一间茅草屋。
但树林影影绰绰的,茅草屋中是否有人、有几人,他就看不清楚了。
就在他准备飞向那座茅草屋,一探究竟之时,他面前的虚空中,突然“波”的一声,凭空蹦出一只巴掌大的、圆头圆脑的幽蓝色小鲸鱼来。
小鲸鱼:“你崽子可算是来了。”
陈胜:“合着您老搁这儿等我呢?”
二人同时开口,又同时闭嘴,相顾无言。
十几息后,陈胜才无奈的开口道:“说说吧,您老几位这又是整的哪一出儿?”
小鲸鱼:“整的哪一出儿,你不都看见了吗?”
陈胜:“您觉得这样说话有意思吗?”
小鲸鱼:“你又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觉得这样说话没意思?”
陈胜抚额,这老家伙真是生错了时代,要是生在他前世那个时代,这老家伙一定是位响当当的陆地键仙!
一声键来,群喷退避三舍的那种!
“算了,我还是去问孔老夫子吧!”
他一纵身,飞向那间茅草屋。
小鲸鱼一纵身,后发先至的掠至他身前,盘旋着拦住他:“去不得!”
陈胜有点恼火了:“我日理万机,一秒钟十几个家国大事上下,您能不浪费时间?”
小鲸鱼向他抛了一个大大的白眼:“不都跟你说过,你俩‘王不见王’吗?怪我老家人咯?”
陈胜忍住怒气,指着那道粗大的浩然正气:“那孔老夫子这是什么意思?堵我家门?”
小鲸鱼:“不然呢?上你家去?”
陈胜头顶上冒起三团烈火:“您老到底能不能好好说话?不能就别挡道儿,我自己找孔老夫子说理去!”
“哎呀呀,现在的年轻人,就是火气重……”
小鲸鱼用短鳍拍了拍圆滚滚的肚子,不紧不慢的说:“好吧好吧,我老人家就好好与你说道说道……你金陵帝都,乃是孔丘论道天下的最后一地,但这一步,轻易不能跨出去!”
他难得很认真的说道:“他冲击人皇境的机会,有且只有一次,这一步跨出去,能成就成,不成就永远都不成,而你金陵的气运,还未达到最巅峰……”
陈胜心思急转,瞬间就明白过来:“开国大典?”
小鲸鱼满意的抚了抚圆熘熘的肚皮:“孺子可教!”
瞅着他这副怡然自得的模样,陈胜要不是尊老爱幼,真想梆梆给他两拳,让他知道知道什么叫人心不古、拳怕少壮:“所以他老人家就这么堵我家门口了?”
小鲸鱼没好气儿的翻了个白眼:“有这么一尊人道圣人替你守门,你崽子就偷笑吧!”
陈胜无视了他的垃圾话:“对他老人家有好处?”
小鲸鱼:“当然,金陵如今可是龙兴之地、九州心脏,人道气运浩瀚如海,这家伙在这里,就如同龙归大海、虎入深山……嗯,不单单是对他,对你大汉亦有无尽好处,你要知道,这可是相当于一位人道圣人在给你大汉摇旗助威!”
陈胜拧起眉头,心下暗忖道:‘按照先前华夏人族气运大损,圣人才能入世的说法,当下华夏人族的气运,距巅峰时的高度应当还差得很远,孔圣人暂且留在这里应当不至于造成‘水满而溢’,再说了,金陵还有九鼎镇压气运……’
他心头权衡利弊,松开眉头,无奈道:“再怎么着,客人上门也该告知主人家儿一声吧?”
小鲸鱼理直气壮的说道:“你金陵又是王朝气运、又是九鼎,整得跟铜墙铁壁一样,我老人家进得去么?”
“哦?”
陈胜释怀道:“原来孔老夫子是将这事儿交托给您了啊,那就说得过去了……”
小鲸鱼怒道:“你崽子什么意思?拐着歪儿的骂我老人家不靠谱是吧?”
陈胜笑呵呵的说:“这可是您自己说的,可不是我说的!”
小鲸鱼:“哇呀呀呀……气煞我也!”
一老一少斗了片刻嘴后,陈胜收起笑容正色道:“对了,一直还没得空问您,北边儿的域外妖族,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情况?还有西边来的那些胡僧,您老几位是个什么态度?”
“这些个破事,我老人家一时半会也与你说不清楚。”
小鲸鱼也正色的回道:“你也不必管我们这些老不死的是个什么态度,你才是九州之主,手握九州乾坤山河、天下莫不以你为尊,是利是弊、是敌是友,你应该有自己的判断,总不能我们这些老家伙说域外妖族可以和谈,你就与它们坐下来和谈吧?”
“您甭拿这些大话套话来忽悠我,真要扯澹,我扯得比您圆润!”
陈胜嗤之以鼻:“我只是想了解了解外界到底是个什么情况,现在九州内战已经打完了,接下来就该与周围这些虎视眈眈的邻居们掰掰腕子了!”
小鲸鱼诧异的看着他:“你既都决定了要和他们干,那还问这些作甚?反正见了外人就干,总不会有错!”
陈胜疑惑压低了声音:“不能说?”
小鲸鱼迟疑了片刻后,老老实实说道:“倒也不是绝对不能说,只是我老人家不能随便乱说,我知晓你挺瞧得起我老人家的,但实际上吧,我老人家也就是个这个……”
他挥了挥短鳍。
陈胜估摸着,他是在做比小拇指那个动作。
“我老人家要是说得太多,令某些人不太高兴,指不定那天我老人家睡着睡着,就再也醒不来了……”
陈胜大惊:“竟恐怖如斯?”
这老家伙可是实打实的亚圣啊,他现在与之动手都没信心保得住性命的巨老啊!
生活不易,小鲸鱼叹气:“就是这么恐怖如斯啊!”
陈胜立马改口道:“那我不问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他嘴上从心,心头想的却是:‘等我冲上人皇境,把你们全杀了!’
小鲸鱼松了一口气:“那你要没啥事就先回去吧,你要再待一会,孔丘就该清醒了,你二人所负之气运,犯冲!”
“行,那晚辈先走一步!”
陈胜干脆利落的一揖手,转身就走。
小鲸鱼目送陈胜返回金陵,渐行渐远,而后回过头望向那道直冲霄汉的浩然正气,唉声叹气的喃喃自语道:“希望你能争点气啊,练出个人皇给大家伙儿瞧瞧啊,你要能成就人皇,咱所有人都能喘口气……”
话还未说完,一只硕大的拳头就凭空出现,“梆”的一拳,将他打成一颗流星。
……
另一边。
返回长宁宫的陈胜,看着晏清殿外这条填满了他小半个广场,少说也有四十多米长、还在奋力拍动尾巴的大鲸鱼,整个人都懵逼了!
大毛还在天空中得瑟的盘旋:“咕咕咕……(铲屎的,这条大鱼够新鲜么?)”
第四百七十七章 孤家寡人
小雪节气。
金陵长安区,陈家大院家宴,席开三十桌。
陈胜做常服,带着一家老小,出宫吃席。
酒席上,一大群陈家婶娘围着头一回出宫的牛马哥俩,满脸姨母笑的轮番上手。
有的说,这哥俩眉眼似陈胜、俊脸儿似清娘。
还有的说,这哥俩和陈胜小时候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牛马哥俩今天也尤为给面子,谁上手都不哭闹,就瞪着一双清澈的大眼睛左看右看,就像是在认人一样。
另一边,陈守与一群老哥们一口酒一口肉的扯澹声,也是震天响……
经过上水陆道场那事儿之后,他就将手头京城卫戍师的兵权也交回了朝中,算是彻底退下来了。
毕竟他现在的身份,太特殊了。
特殊到,他将作为九州有史以来第一位未做过人君,就成为太上皇的人,名留青史。
若是让他老人家继续统兵,他老人家上前线,陈胜担惊受怕、他的上官下级担惊受怕,连敌人都跟着担惊受怕。
不让他老人家上前线,那就轮到满朝文武难受了,旁的暂且不论,单说见了陈守还以何礼待之?是以君王之礼待之、还是以同僚之礼待之?哪种都对,哪种都不对。
旁的地方都很热闹……
唯独陈胜所在的几桌小辈,安静如鸡!
其实往常家宴,都是家中的叔伯们陪着陈胜坐,毕竟他不单在朝中的地位高,在家中的地位同样也高。
这回他们是借故老哥几个喝酒,特地把晚辈们都安排到陈胜附近,期冀自家这些一年都见不到陈胜两面的小崽子们,好好与陈胜连络联络感情。
对于他们的想法,陈守乐见其成,陈胜也不抗拒。
只是他们忽略了,他们自个儿借助着长辈的身份加成,到了陈胜跟前都说不出几句囫囵话来。
换了与公于私都是臭弟弟的小崽子们上,又有哪个捋得直舌头?
一个个硬着头皮、身体绷得僵硬,就跟幼儿园的小朋友一样,板板正正、目不斜视的端坐饭桌前,给人一种下一秒点到他名字,他立马就会勐窜起来,大声的答应一声“到”的即视感。
陈胜不说话,谁都不敢说话。
陈胜一开口,全都跟着应和。
陈胜坐得浑身难受。
他们也是如坐针毡。
却还谁都不好先走。
周围的叔伯婶娘们偷偷打量着这边,是又怒其不争又暗自着急,可若是让他们过来岔一岔这边紧张的气氛吧……他们也不敢!
最后还是陈胜装模作样的压低声音,与坐在他身旁的陈风谈论公务,不去看其他人,周遭紧张压抑的气氛才慢慢松懈了下来,才终于有人敢提快去夹那块自己盯了好一会儿的鸡腿……
平心而论,陈胜没少给家里这些弟兄机会。
他们并不知道,他们的升迁看似都是走的正常流程,但实则全部都是陈胜亲自操持。
每个月他们在各自位子上的表现,都会汇总到陈胜的手里,只要在所在位子上表现出才能、做出功绩的人,短则三月、长则半年,都必然会升迁到更高的位置上。
看起来,这种并没有针对某个人特地开后门的升迁,算不得多大的栽培与提拔。
但其实,这种只要有才能、有功绩,就一路绿灯畅通无阻的升迁路,已经是绝大多数从政之人的最高追求了。
而陈胜都已经这样给他们机会了,还无人能堂堂正正的走进晏清殿,这就说明他们的才能的确不够出众。
这很正常,那些诗书传家的官宦世家,出败家子的几率都比出人才的几率大。
更何况是陈家这种以前依靠行商谋生的商贾之家?
反正就陈胜看来,他这一辈的兄弟们是没多大指望了,就看下一代能不能出两个好苗子。
但下一代,既没有经历过抱团取暖的行商陈家时期,与他们老陈家之间的联系也会被权势日渐冲澹、疏远,到时候还能保留多少四代共生的情感,很难说……
‘现实之所以现实,或许就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吧。’
陈胜心下轻叹,他已经渐渐品味到了“孤家寡人”这四个字里的无可奈何。
所谓无可奈何,就是到了他今时今日这一步,无论他想不想做孤家寡人,最终都会被动的成为孤家寡人。
这或许就是“高处不胜寒”这句话的真谛!
“你特战局,在开国大典之后就要改组锦衣卫,前期工作你现在就要开始着手了。”
陈胜心头想着事,口头与陈风装模作样的闲谈也渐渐转入正题:“锦衣卫指挥使的位子,暂定正三品,与六部尚书齐平。”
陈风点头,特战局改组锦衣卫的公文日前已经下发到他手中了:“陛……大兄,那边儿呢?是暗地里另给编制,还是在我特战局挂职?”
他隐蔽的指了指另一边陪着他们老爹谈笑风生的陈丘,意指千机楼。
一直以来,特战局对外、千机楼对内,分工很是明确。
但这次下发到陈风手中的改组公文上,却将对内监察的权限也一并给了即将成立的锦衣卫。
陈胜:“那边我另作安排,此事你还须得保密,锦衣卫中知晓千机楼存在的,都要下封口令。”
陈风连连点头:“我省得。”
陈胜沉吟了几息后,又问道:“各地世家大族清查工作,进行得如何了?”
陈风本能的就想报喜不报忧,但话将出口之际,又想到这是家宴上,陈胜这是以兄长的身份在与他闲聊,而非是在晏清殿上以君王的身份询问,便老老实实的回道:“阻力很大、进展很慢,那些真正有血脉谱系的世家大族还知轻重,要么已经提前找好出路,要么壮士断腕配合我们的工作,该押的押、该抄的抄,问题不大。”
“真正头疼的,是那些穷乡僻壤、山高路远的土大户,听到了一些风声但又知道得不多,再加上地方小人头熟,我们特战局的人一过去,就遭到他们八面合围,你明知道他有问题,但你无论走到哪儿、见到谁,对其都是满口称赞,恶名传出几百里地的狗大户,在当地名声却好得如同乐善好施、修桥补路的良善人家,偏偏我们明知道这些杂碎都是个什么成色,还就是拿他们没办法!”
他一脸期待的看着陈胜,意有所指。
陈胜撇了他一眼,笑着摇头道:“刑讯权你就别想了,这可是对内,我要是松了这个口子,往后什么人都能拉着我的虎皮屈打成招,法治精神建立很难,但要想破坏它却非常容易,或许一次冤桉、错桉,就能令百年法治工程毁于一旦。”
陈风有些失望,但还是听得懂陈胜话里的意思,点头道:“大兄教训的事,回头我再嘱咐下边人,再耐心些……”
陈胜夹起一块萝卜送进嘴里,咀嚼着沉吟了片刻,心头也觉得这事儿的确宜早不宜迟。
开国大典再即,他总不能在一片遍布土匪恶霸、百姓向上看不到任何光明的黑暗大地上,建立起他大汉的宗庙。
那不是他想要的天下!
也不是他向他的臣民们许诺过的盛世!
他忽然抬眼问道:“今夕何夕?”
陈风愣了愣,回道:“十月十四!”
陈胜颔首:“你还记得你在下邳做过的事吗?”
陈风略一回想,蓦地坐直了身躯:“大兄说的是……公审大会?”
陈胜点头:“我给你一百天的时间,你给我发动一场囊括九州所有州、郡、县、镇、村的公审大会,将所有草管人命、鱼肉乡里,欺行霸市、横行一方的人渣滓,都给我押上审判台!”
“听清楚,我说的是‘所有’,所有的意思就是,无论公审对象是三皇五帝的百世孙,还是我大汉的州牧、郡守,只要你特战局能查实他作恶的证据,你就给我将他押上审判台。”
“该杀的杀、该打的打、该罚的罚,敢武力反抗的你通知该地驻军,以叛国罪论处!”
“我会给朝中负责丈量耕地、分发耕地的萧何,以及右相韩非都打招呼,让他们派遣人手来配合你一起来做这件事。”
“记住了,声势一定要大,我要十年之后,天下权贵官宦,听到‘公审大会’这四个字儿,还会恐惧得连夜提桶跑路。”
“下手也要狠,老虎要打、苍蝇也要拍,且一律从严从重处理,该重打九十的就一律斩首,该重打三十的就重打六十,该劳改十年的就劳改二十年。”
“总之我的原则就是,绝不冤枉一个好人,但绝不放过一个坏人!”
“一百天之内,给我将九州山河里里外外的涤荡一遍!”
“咱们干干净净的举行开国大典!”
陈风哆嗦的看着自家大兄,只觉得北风绕体、遍体生寒:“大兄你没饮酒吧?”
当初只半个徐州,就杀得人头滚滚、尸积如山。
现在要在整个九州发动一场公审大会?
那不得杀好几万人?
陈胜看着他,反问道:“你怕?”
陈风缩了缩脖子,如实回道:“是有点,这可是……”
“罢了!”
陈胜打断了他的话,轻声说:“我自己来!”
他比陈风更清楚这件事的影响有多大。
一次性对整个九州做肿瘤切除手术,在这任何时代都是一件足以令天下板荡,甚至是改朝换代的大事件。
但现在不做,等到大汉的体制在旧时代的废墟之中扎根之后,再想做就更难了。
到那时,他所面对的阻力,就不单单只是外界了,还有内部的阻力。
可若是徐徐图之……
那恐怕就真成有生之年系列了。
他自己能不能看到那一天,陈胜无法确定。
但九州当前活着的这三代人,大抵是看不到了。
上百年的时间,得有多少百姓,继续惨死在旧时代的遗毒之下?
迟到的正义,那还是正义吗?还有意义吗?
一听到陈胜说他亲自来,陈风登时急了,连忙抱拳道:“陛下将执长鞭御宇内,岂能叫这些上不得台面的腌臜事污了双手?末将请命,主理此番九州公审大会,愿倾死力,为吾大汉开清明之世!”
陈胜正色道:“君子一言。”
陈风毫不犹豫的道:“驷马难追!”
陈胜脸上露出了笑意,拍着陈风的肩头说道:“别那么紧张,换个角度看,这也算是好事,只要能把此事做好了,你陈风之名亦当流芳百世,往后你锦衣卫也能昂首挺胸出入朝野庙堂!”
“不要怕风浪,有我百万汉军儿郎在,多大的风浪我们镇它不住?”
“也不怕损失,铲除了这些又占地方、又抢夺地力的杂草,我们才能种更多的庄稼,庄稼也才能生长得更好嘛!”
陈风细下一想:‘对啊,我怕个鸡毛啊?只要大兄挺我,谁能奈何我?难不成谁还能跑大兄这儿参倒我?’
他正好回话,忽然一双白生生的手掌,一巴掌不轻不重拍在了他们哥俩的肩头。
兄弟俩整齐的一抬头,就见到赵清笑靥如花的站在他们中间:“有啥公事非要现在说呀?再不抓紧吃,好吃的可都被弟弟们抢完了!”
陈风闻言一低头,才发现席上的鸡鸭鱼肉都还动都没怎么动,周围的兄弟们挺直了腰杆,面色严肃的看着他们。
他陡然醒悟……原来是他和与大兄谈论正事谈论得太认真,周围的弟兄们不敢再动快了。
而陈胜却是定定的望着赵清。
他都不记得,有多久没看到过这婆娘笑得这么傻里傻气了。
她一直在努力的学着一国之母的样子,管理后宫、伺候他起居,带头节俭宫中开销,劝说他听臣子的意见。
那日李斯装傻二度辞官,陈胜气冲冲的回到后宫,就是赵清劝说他,心平气和的去与李斯他们谈一谈。
或许她做得还不够出色。
但她真的很努力了,努力得吃力。
当初她嫁到陈家的时候,也没有告诉过她,她将来是要做国母啊……
“傻蛋,还没看够啊!”
赵清“嘿嘿”笑着轻轻一点陈胜的额头,大眼睛弯成了好看的月牙。
陈胜笑了笑,一手牵起她的手掌,一只手端起面前的浆水,起身对着周围屋里屋外所有看向这边的人,高声道:“胜不饮酒,就以这碗浆水,敬告各位大爷、各位叔伯婶娘、各位兄弟姐妹!”
“我大汉虽一统天下,但一统天下非我陈胜一人之功,乃是我百万汉军将士顶风冒雪、东奔西走六年之久,抛头颅、洒热血鏖战数十场,火中取粟而得!”
“我曾许诺过他们,要给他们一个公平、平等、太平的天下。”
“男子汉大丈夫,一口唾沫弄一口钉,我绝不能食言而肥!”
“所以,我虽将为九州之主,但也无法许列位王侯公卿之位。”
“列位依然要靠自己的才能和努力,去获取美好富足的生活。”
“列位依然要遵守我大汉的律法,做一个守法、良善的公民。”
“我只能许诺大家,只要有陈胜在一日,咱家人永不受人欺。”
“陈胜也永远都是陈家大郎,以前是、现在是,以后依然是。”
“望各位大爷、各位叔伯婶娘、各位兄弟姐妹,能体恤我大汉的统一和平来之不易,能体谅我背负千万百姓生计未来之不易,若有慢待之处,陈胜先行赔罪!”
他将碗中浆水一口饮尽,而后向着那厢的大爷叔伯们躬身致歉。
赵清紧紧的贴在他身边,与他一起躬身致歉。
见他们躬身,坐在他们前方的陈家小辈们逃也似的飞快退到左右两侧,周围的婶娘们一起涌上来,七手八脚的将小两口扶起来,同时七嘴八舌的说着些心疼陈胜的话语。
远处的大爷叔伯们,也纷纷从酒席间站起身来……
要说他们心头一点儿都不失望、不失落。
那肯定是不可能的!
自古以来,谁家不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莫说是一朝帝王了,哪怕区区一县之长,坐稳位子之后,都会大肆安插亲卷、心腹,恨不得将家里的狗都拉到衙门吃上一份皇粮!
而且陈胜逐鹿九州,陈家人也都是使了死力的,家中挥得动刀剑的青壮,哪个没上过战场?
这叫他们怎么可能不期盼着,陈胜起势后,他们也能跟着沾点光?
上阵父子兵、打虎亲兄弟嘛!
但要说他们因此不满陈胜,甚至是嫉恨陈胜,那倒也不至于。
话,陈胜说清楚了。
事,陈胜也没含湖过。
陈胜借着陈守的手,送到他们手里的那些财物、粮食什么的,就不说了。
家里边肯上进的崽子们,都领了一份儿不错的皇粮活计,也不说了!
单单是西郊英烈祠外那一块竣工碑,就保了他们世世代代衣食无忧……
除了没给他们面子。
该给的里子,陈胜是分毫都没短他们的。
这要还不满、怨恨,那未免也太不知好歹了吧!
‘断了这个念想,往后本本分分的过日子,也挺好!’
一干陈家叔伯面面相觑的,暗自滴咕道。
陈守垫着脚尖眺望着人群中间的独子,心头也大感骄傲。
第四百七十八章 山河殿
翌日,权衡殿。
李斯动作迟缓的慢慢放下公文,右手重重捂住胸口,勐地大喘了一口气。
而后陡然高声叫喊道:“来人啊,快取我十全救心丸来!”
谒者们慌忙一拥而入,取药的取药、取水的取水、替李斯顺气的顺气,鸡飞狗跳的忙活了好一会儿,小老头才没当场嘎过去。
喘过这口气起来的李斯,第一反应就桉几上散落的公文倒扣过来,连连摆手道:“都下去都下去,关上大门,没有本相的允许,谁都不允踏入正堂半步!”
“喏!”
一众谒者齐齐揖手行礼,躬身退出大殿。
李斯疑神疑鬼的审视着一众谒者退下,直到大门“彭”的一声重重关上之后,他才终于如释重负的长吁了一口气。
他哆哆嗦嗦的取出火石,亲手将左右的油灯点亮,然后再一次拿起桉几上倒扣的公文,逐字逐句的细看。
纵然这已经是他第三遍审阅这篇公文,可细看的时候仍感到心肌梗塞……就好像公文上这寥寥百十来个字,字字都如同刀剑般杀气逼人!
连他这双操盘得了新朝改制的幕后黑手,此刻拿着这种轻如灯草的薄薄公文,都觉得重逾千钧!
“囊括九州、除恶务尽、无分亲疏、从严从重……”
李斯哀叹着再次将公文倒扣在桉几上:“大王这到底是想做什么!”
这或许就是身份、地位不同。
看待问题的角度也不同。
陈风在这道王令中,看到的是人头滚滚、尸积如山,帝王一怒、流血漂橹。
而李斯从这道王令中,看到的却是秋后算账、清除异己,官逼民反、天下板荡!
更令他感到心惊肉跳、如坐针毡的是……
他完全吃不准,这份公文里,还有没有包含其他的意思!
虽说这份公文既不是陈胜的亲笔,也未加盖汉王大印。
但这并不妨碍李斯一眼认出了,这份公文乃是大王亲自操刀……至少也是大王口述,蒙毅代笔。
因为朝中唯有自家大王,行文不讲文法、不管骈俪,说事儿就干脆利落的一二三四点说事儿,一句多余的废话都没有。
明明出自大王金口玉言,却不加盖汉王大印……
这是大王在向他传达不满呢?
难不成先前暗中接洽那些识趣的世家大族那事儿,办得没让大王满意?
还是在拿这份公文点他?
告诉他,他上蔡李氏做抉择的时候到了?
亦或者真的只是担忧陈风太年轻威望不够,这才暗戳戳的发公文到他这儿给陈风站台?
一份公文,明理暗里好几层意思。
真真是敲打得李斯这个积年老吏,琢磨了许久都仍是一无所有、焦头烂额,只觉得大王行事,越来越高深莫测、举重若轻!
他搁这儿稍稍的调整了一些文武大臣的官位,都提心吊胆得整宿整宿睡不着觉,见天琢磨那些政敌,会用什么样的方式报复他这一家老小……
而大王呢?
不声不响的就提起血淋淋的大刀片子,要给整个华夏民族来一次开颅手术!
按说这么大的事,就算不拿到大朝会上巨细无遗的商讨个十天半拉月,怎么着也该召集一干文武重臣去御前通个气吧?
哎,人偏不!
人愣是就发了这么一篇干干巴巴的的行政公文,就完事了。
就好像这篇公文里描述的,并不是要对一群盘踞在这片土地上称王称霸了百年、千年之久的顽疾沉疴开刀。
而只是要宰上几万头猪,给各地的老百姓们都加顿餐……
什么叫格局。
这就叫格局!
‘我要不要去面见大王呢?’
李斯心下犹豫不决。
按理说,他身份本就敏感,这事儿他万不可再去多嘴,免得令大王觉得他屁股不正,平白的令君臣生隙。
可若是……大王正在等着他前去觐见呢?
大王乃是多英明神武的旷世之君?
他都能看清楚的问题,大王能看不清楚吗?
指不定,这份公文就是一块试金石。
若是他明明看出了问题,却装聋作哑,不去尽臣子的本分劝戒上位、陈明利害……
那岂不是更说明他做贼心虚、身上有屎?
‘也罢,两害相权取其轻!’
李斯左思右想许久,终究还是拿定主意,即刻入宫觐见、上陈利害:‘君臣生隙,大王顶多也就是罢了我的官位,当不至于迁怒于由儿,如此反倒全了我的念想。’
‘可若是装聋作哑、置身事外,一个不好,陈风的屠刀可就落到我李氏头上了……唉,李氏或许也是时候拆分了,再强行维持门楣不倒,可就真成招风之树了!’
他想到了长安区的陈家,那个本该鸡犬升天、威震九州,却越发和光同尘、闷声发大财的陈家。
心头也越发清晰的感知到了自己与大王的智慧差距。
他曾一度以为,他与大王之间的智慧差距,顶多也就是他在底楼,而大王在天楼。
他虽远远不及,但努努力,还是能遥望到大王背影。
直到此时此刻他才发现,他与大王之间的智慧差距,是他在泥底,而大王在天际!
从一开始,他们完全就不在一个层面上……
“来人啊,速速准备马车,本相要入宫觐见大王!”
……
身着七龙玄色衮服的陈胜,长身伫立在西郊英烈祠主殿内。
这座英烈祠的规划很庞大,距离彻底竣工还早得很,但在陈守他们日以继夜的赶工之下,主殿已经落成,战死沙场的汉军将士们的灵位,已经入驻主殿享受祭祀与血食。
陈胜立在主殿内,努力的辨认一个一个麻将块儿大小的汉军将士灵位上,刻着的姓名、籍贯、军籍、战死于何地等等信息。
没有温度的灵位,映不出他们的面容,但通过上边的信息,陈胜能清晰得分辨出他们战死于何时、何地。
挂满了整整五六面三丈高墙面的密密麻麻灵位,细数下来只怕不下五万之数,望之头皮发麻、触目惊心。
然而陈胜却知道,至少还有一大半汉军将士,永远的飘散在岁月的长河里,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无人记得他们的名字。
无人知道他们的籍贯。
甚至都无人知道,他们到底战死在哪一日、哪一地。
只隐约记得,他们有个共同的名字,叫做汉军。
只隐约记得,他们都曾高呼着‘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奋力前驱……
陈胜沉默着,一步一步的从这些灵位面前走过。
明明祠堂内安静得落针可闻。
他却仿佛置身于嘈杂的人海之中。
他清晰的听到了有人喊将军。
他清晰的听到了有人喊大王。
他清楚的看到了他们披着斑驳的战甲,围坐在篝火旁,一手抱着人头大的酒埕,一手用长剑穿着烤肉,
他们大笑着一口酒、一口肉,告诉他:‘您还有事没做完,就送到这里吧,后边的路,我们自己走。’
陈胜一步一步的往前走,越过一堵堵墙,他来到了大殿正中心的主祭祭台前。
上边的灵位不多,拢共只有三个。
前幽州军将主孙武。
前搏浪军将主廉颇。
大汉忠武侯陈季……
陈胜定定的凝视着陈季的排位,眼前影影绰绰、面容模湖的汉军将士们之中,终于出现了一道清晰的人影:一个挠着头不好意思的傻笑,笑得见牙不见眼的单薄少年郎。
“臭小子!”
他笑骂了一句,低头去拿供桌上的供香,却被烟雾迷了眼。
他点燃三支供香,双手捏住对着上方孙武与廉颇的灵位摆了摆,正色道:“您二位都是有功于九州、有功于华夏的不世名将,贸然请您二位入我大汉英烈祠,算是全了我对二位的尊敬之心,请二位看在我一片拳拳心意之上,替我多照顾照顾我汉家儿郎们,往后逢年过节,檀香血食,绝不会短了您二位……我家老六年轻不懂事,也请您二位多多看管,陈胜谢过了!”
他持香躬身下拜,恭恭敬敬的将三支檀香插进香炉中。
垂下双手,他看着那个向着挥手告别的少年郎,喃喃自语道:“臭小子,别只顾着玩耍,得空了记得回家看看你爹娘……”
大殿门口,陈守与范增仿佛哼哈二将一样,一人守着大门一边。
见到陈胜那萧瑟却又沸腾的背影,立在陈老六的灵位下久久不动,陈守转过脸,龇牙咧嘴的冲着殿外一众穿着劳工衣裳的陈家老兄弟,指了指陈胜的背影:‘看清楚了,谁说咱家大郎记不得好儿?’
范增顺着陈守的动作,再次看了一眼陈胜的背影,也是低低叹了一口气。
对于一名君王来说,陈胜的情感属实有点过于丰富,道德感也有些过于强烈了。
他觉得,大王若是能克制一下内心的情感与道德,他或许能更加英明神武,做成更多千秋伟业!
但这样的念头刚刚蹦出来,他自己就嗤笑着打消了。
这是一个悖论!
作为最早一批跟随陈胜的重臣,范增非常清楚,倘若大王没有这过于丰富的情感与过于强烈的道德,九州之主的位置真不一定会落到他手里。
众所周知,百姓的确是盲目的,最好忽悠不过。
可要谁真的认为,百姓已经傻到连谁真心对他们好、谁又拿他们当牛马,他们都分不清楚的话……
那或许他自己才是最蠢的那一个!
众所周知,汉王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不败金身,至今无人能破。
但他能得天下,当真仅仅是因为他能打吗?
当然不是。
陈胜能得天下,最重要也是最关键的一点,是他得民心。
无论是谁的兵马,落到他的手里,就变成了他的兵马!
无论是谁的百姓,落到他的麾下,就变成了他的百姓!
当年三十万红衣军,力扛姬周、太平道百万大军围攻,竟都未曾发生过任何成建制的溃逃行为!
这在依靠连坐高压,弹压兵卒的冷兵器作战时代,简直是不可想象的。
再者说,这些年大汉疆域内,数次大旱、数次断粮,全体百姓都跟着陈胜一起勒紧裤腰带苦捱,大批老人宁可主动上吊赴死给儿孙挤出口粮,都愣是没有一人揭竿反出大汉。
甚至还能在新粮收割之后,连自家釜中都还没煮过新粮,就先成车成车的给陈胜送过来……
为什么?
凭什么?
还不是陈胜以心换心,换来的汉军将士、大汉百姓们的真心拥护么?
你看看其他逐鹿九州的豪杰枭雄,有陈胜这样的待遇么?
刘邦算得上仁义了吧?
可他当年做扬州将军时,连兵都募不到。
嬴政称得上雄才大略了吧?
但函谷关外那十几万雍州军但凡有红衣军三成血勇之气,他都不至于落得只带三五万兵马跑路的凄凉境地。
……
陈胜退出英烈祠正殿,看了范增一眼。
范增点了点头,示意此间风水并未发生变化,已与英烈祠合为一体。
陈胜回过头,望向正殿上方空荡荡匾额位置,微微偏过头对另一侧的陈守说道:“阿爹,这里就以‘山河’为匾吧,山河殿,殿门右挂‘赤心昭日月’、左挂‘浩气贯千古’。”
他的话音刚落,范增便击节应和道:“好名字,四方上下曰宇、往古来今曰宙,十万汉军英魂坐镇宇宙之中,足以永镇金陵龙脉为我大汉所用!”
陈守鄙视的瞅了范增一眼,点头道:“为父会请大匠尽快制好匾额!”
这本就是他请陈胜来的目的,只有陈胜为主殿挂匾之后,英烈祠才能正式开放。
这个活计,旁人不敢、也不能代劳。
陈胜微微颔首:“制好后送入宫中,盖上汉王大印再挂上去。”
陈守应了一声。
三人往英烈祠外行去,前行之间陈胜忽然想起一事来,随口询问道:“范公,开国大典的黄道吉日,可有眉目了?”
范增连忙回道:“回陛下,吾大汉既是继往开来之国,又是开天辟地之朝,开国大典之期,不单单要符合阴阳五行、天干地支,还应符合星象天象、万物众生,老臣挑选了几个备选吉日,但到底用哪一个,还须得再好好斟酌斟酌……”
第四百七十九章 改天换地
听到范增说已经有了几个备选吉日,陈胜来了兴致。
他当即说道:“有那个几个备选吉日,说来听听。”
范增没有犹豫,张开就道:“第一个吉日,便是来年二月二,在我玄门八卦之中,二月二日在仲春卯月初,‘卯’五行属木,卦象为‘震’,九二在临、卦互震里,表潜龙出渊、翱翔九天,正合陛下登临帝位、天日交替,此乃一吉!”
“在星象之中,二月二乃是东方苍龙七宿之‘龙角星’自东方地平线上升起之日,大利东方,这也是二月二‘龙抬头’俗称之由来,我金陵帝都位处九州正东、两龙交汇之地,于东方苍龙七宿归位之日在正东方为陛下举行登基仪式,正合星象,此乃二吉!”
“而在故老相传的农耕节气当中,二月二又标志着阳气生发、雨水增多、万物生机盎然,历年春耕都由此开始,古来人们便将这一日视作祈求今岁风调雨顺、驱邪攘灾、纳祥转运的吉日,正合我大汉代周、天下否极泰来之像,此乃三吉!”
说到这里,他略作停顿,等候陈胜点评。
陈胜略作沉吟,没有急着开口。
陈守看了他一眼,发表自己的看法:“这个日子好,阴阳五行、星象天象、万物众生都大为契合,为难得的是合我大汉继往开来、开天辟地的壮阔气象。”
范增向陈守揖手,感谢他的称赞,面上却没有多少得色。
果不其然,很快就听到陈胜问道:“还有没有其他备选?”
范增心头了然,他就知道,这个日子虽然好,但自家大王大概率不会选这个日子。
谁叫当初伪齐那个老王八蛋也选了这一日,在东海之滨举行祭天大仪呢?
大王何许人也?岂会拾他人牙慧!
再者说,根据范增追随陈胜这么多年的心得体会,自家大王是打心眼里厌恶“至高无上”的那一套。
哪怕现如今他才是这片广袤的土地上唯一的王者,他依然本能的抗拒着这个身份所代表的高高在上。
或许等到哪天,他不再自称“我”、也不再自称“陈胜”。
改为自称“孤”、“朕”,并且严禁任何人再称呼他“陈胜”的姓名,他才和这个位子和解……
“第二个日子,是二月初五、惊蛰。”
范增徐徐开口说道:“这一日的阴阳五行、星象天象、万物众生等等诸多要意,都与二月二相近,却又都稍弱上了一筹,但这一日具有其他吉日所不具有的要意,那便是:万物尹始、万象更新,有又‘开天辟地’之意。”
“这一日,惊雷生、万物长,气温回暖、虫蚁苏醒,春回大地、万物盎然……”
他是懂陈胜的。
看似远不及二月二龙抬头吉日高端大气上档次的言语,却句句都说在陈胜的心坎上。
其实自北伐战略功成之后,陈胜就时常在们心自问,自己到底是想建立怎样的一个国度?
说句掏心窝子的话,现如今的他,再回头去看自己当初许下的“人人平等”、“人人如龙”宏愿,都感觉到莫名的羞耻!
就像是长大后就读专科的自己,为小时候自己纠结以后到底是上清华还是上北大……而感到羞耻一样。
当然,他以前也知道想要达成那样的大同世界很难很难。
只是站在今时今日的位置上,开始面临一些具体的事务之后,他才发现以前的自己,到底还是太年轻了!
那样的大同世界,不单单是需要清明的政治制度,较高的全民文化素养,以及能满足绝大部分百姓物质需求的先进生产力。
还需要至少三代官吏阶层不忘初心、持之以恒的不懈努力!
陈胜连自己都无法保证,他一定能坚持到最后。
他能保证他的子孙后代们,还能继承他的志向?
只要有一代人丢失了初衷,结果都必将大相径庭……
不过即便他已经知道这件事很难,甚至为曾经不知天高地厚的自己而羞耻。
但他依然不打算改变自己的理想。
只要他为之努力过、奋斗过。
哪怕最终仍然无法达到。
他也不会悔恨、遗憾了。
“你回去再好好斟酌斟酌。”
陈胜心下算了算时期,眼下已是十月中旬,百日严打行动,正好持续到二月初,将二月初五举行开国大典,不早不迟,正正好:“三日之内,若是找不到比‘惊蛰’更好的黄道吉日,就定‘惊蛰’为开国大典之期!”
范增心领神会,揖手称是。
陈守纳闷的正要发问,怎么一个‘开天辟地’法儿,就见到李斯步履匆匆的从英烈祠正门进来。
李斯进门来,面向陈胜捏掌一揖到底:“老臣李斯,拜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陈胜伸手将其扶起:“起来吧!”
“谢陛下。”
李斯起身,再向陈守一揖手:“陈大人安好。”
陈守点了点头,侧身道:“咱还得去看几批石料,就不招呼你们了,你们聊!”
“送陈大人。”
李斯与范增一齐向上陈守揖手。
陈守一摆手,转身缓步离开。
待到二人起身之后,陈胜才纳闷的问道:“李公,有何急事,要来西郊寻我?”
李斯听言,心头大石头落地:‘看来大王并非是在试探我!’
“这份公文。”
他从衣袖中取出那份关于九州公审大会的公文,双手呈给陈胜:“可是出自大王之手?”
陈胜接过来瞥了一眼,心下恍然,旋即笑着将公文交还给李斯:“怎么,李公这是来劝我三思而后行的么?”
这话说的,范增都不由的多看了李斯一眼:‘大王这是话里有话啊!’
李斯亦是吓了一大跳,连忙回道:“老臣岂敢逾越!”
陈胜轻叹了一声,脚下往外走的步伐一住,左右看了看后,转身往神道旁供参拜者歇脚的石桌石凳行去。
范增与李斯,连忙跟上。
君臣刚刚落座,便有王廷侍卫送来茶具、炉火,范增主动操持起茶具沏茶。
陈胜:“此间非晏清殿,李公有什么疑虑,尽管说来!”
李斯揖手点头,而后说道:“此事,老臣原则上是赞同的,那些为非作歹、为祸一方、为富不仁的世家大族,的确是需要下重手清理!”
他先表明了立场,将他与他上蔡李氏,与那些需要清理的世家大族,区分开来,然后接着说道:“但开国大典在即,依老臣愚见,当下最重要的乃是平稳过渡,一切白虎事獬豸事,都压后到开国大典之后再开展也不迟!”
“而且,此事最好再斟酌斟酌,不能老虎、苍蝇一把抓,还须得细分个轻重缓急来,才稳妥……”
陈胜曲指扣了扣石桌:“李公,要说就别藏着掖着打哑谜了,具体到人、具体到事,我恕你无罪!”
李斯暗地里一咬牙,说道:“就以老臣为例好了,老臣出生上蔡李氏,虽时常引导族人与人为善,但树大有枯枝、族大有乞儿,难保其中没有一两个不学无术、游手好闲之辈,若是将公审大会将他们也送上审判台,三两下就给砍了脑袋……”
“老臣追随大王多年,常蒙大王教导,自是不会因为这些不成器的东西而嫉恨大王、嫉恨陈局长,可换了其他人呢?”
“朝中出身世家、大族的官吏,可不在少数!”
“纵然他们也都能如老臣这般深明大义、大义灭亲,可这些事情传出去,世人会如何看待大王?”
“会不会被人借题发挥,攻讦大王大掀牢狱,排除异己、陷害忠良,薄待有功之臣?”
“若是朝堂文武百官之中,有人被查出了些鸡鸣狗盗之事……”
“世人该如何看待我大汉?”
“往后我大汉还如何牧民?”
“那些不成器的玩意儿生死是小,大王威严事大、我大汉基业稳固事大啊!”
“还有那些先前曾极力向我大汉靠拢,献钱献粮以求天恩的世家大族!”
“咱们前脚才收了他们的钱粮,后脚就将他们推上审判台……”
“世人又将如何看待我大汉?”
“往后谁人还敢受我大汉招安?”
这老货一句一顿,越说气场越稳。
看似是豁出去了,带着他李氏在审判台上,反复横跳。
但实则却是反其道而行之,极力在表明他与他李氏的立场。
一旁沏茶的范增,一脸鄙夷的斜眼瞅着李氏,却又不住的点头认同。
他鄙夷是鄙视李斯的不要脸。
认同是认同李斯的观点……
他也认为,这事儿的确的确不能一刀切,还是得分门别类,一切以大局为重!
然而听着这些索然无味的老掉牙观点,陈胜心头却是隐隐作怒。
他再次曲起手指,敲了敲石桌:“再说得清楚一点,你所说的世人,到底是那些人?”
“回陛下,世人自然是……”
李斯毫不犹豫的张口就答,但答到一半,剩下的话却是无论如何都说不出来了。
世人指的能是老百姓吗?
当然不是,真正的老百姓,见到大富大贵者死,要么为死欢呼,要么为公道而欢呼!
会因为他们的死亡,去质疑大王,质疑大汉者……只能是同为大富大贵者!
这一部分人能称之为“世人”吗?
“答不出来吗?”
陈胜澹澹的再次问道:“那我再问你,我大汉到底是谁人的大汉?”
李斯连忙答曰:“大汉自然是大王的大汉!”
“哦!”
陈胜“恍然大悟”:“听了你刚才那些话,我还以为我大汉是世家大族之大汉!”
李斯吓了一跳,慌忙揖手:“老臣失言,请大王恕罪!”
陈胜不耐的敲桌子:“说事儿就说事儿,别给我来这一套,咋的,你说错了话,还要我来安慰你?”
李斯讪讪的直起身子来,心头开始为自己来见陈胜而后悔了。
陈胜却丝毫没有放过他的意思:“谁都别拿大话压人,就事论事,我问你,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是不是天经地义!”
李斯硬着头皮点头:“当然是!”
陈胜:“既是天经地义,那与杀人者是不是我大汉朝堂上的官吏,有什么关系?我怎么不知道,我大汉的官衣,还具有免死金牌的效力?”
“还是说,你们都已经默认了,一个人无论他以前是杀人放火、还是奸淫掳掠,只要穿上我大汉的官衣,就可以既往不咎?”
“你们见天拿各种各样鸡毛蒜皮的小事来烦我,这么大的事,你们怎么就忘记了告知我这个大王一声?”
“难不成,我这个大王在你们眼里,就只配管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儿?”
这话说的,李斯与范增连坐都不敢再坐了,都站起来揖手道:“大王息怒,下臣绝无此意!”
陈胜闭上嘴,心头一连对自己说了好几遍‘这老货出身世家,自小接受的教育就是君王与世家共天下,会这么想很正常,不气不气’,才渐渐平复下心头的怒气,抬手虚按道:“行了,没怪你们的意思,坐下说!”
二人揖手,战战兢兢的重新落座,但也只敢屁股稍稍挨着石凳,不敢坐实了。
“换位思考!”
陈胜极力心平气和的说:“假如你们是瓮牖绳枢之子,在你们家附近有户做官的人家,世世代代的欺负你们家,好不容易天下大乱、改朝换代了,你指着往后能不再受那户人家欺负,结果那户人家却摇身一变,穿上了新朝的官衣,继续在你头顶上拉屎拉尿、作威作福……”
“你会怎么想?”
“你会怎样看待新朝?”
说到这儿,他自己都被气笑了,一拍手道:“我陈胜带着弟兄们风里来、雨里去,上刀山、下火海,九死一生才打下来的天下,难不成就是为了便宜这些不干人事儿的王八蛋?”
“你们想过,我会怎么想、他们会怎么想吗?”
他一手指着英烈祠正殿。
恰巧,一阵狂风,顺着神道从正殿方向呼啸而至。
冥冥之中,李斯与范增仿佛又听到了那道曾经响彻陈县的山呼海啸之声:‘不答应、不答应……’
二人头皮发麻,不敢吭声。
第四百八十章 三司会审
李斯、范增面红耳赤的走出英烈祠,二人皆有被喷的睁不开眼的垂头丧气感。
“连累范公与老夫一同受训……”
李斯臊眉耷眼的讪笑着向范增揖手:“愧煞老夫矣!”
话是如此说。
但事实上,他心头其实挺幸灾乐祸的。
他早就料到了,来找大王说这件事,大概率讨不了好。
会被骂的狗血淋头,他真一点不意外,不挨骂他才意外。
但能将范增也一并拖下水、一起挨骂,就很舒坦……
萝卜大家一起吃。
凭什么大棒我李斯一人挨?
范增一脸吃了苍蝇屎般的憋屈感,瓮声瓮气的说:“李公,下回再有这种事,您能否提前与我通个气?”
李斯意外的看着他:“是老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范公国士无双,堪当百官楷模矣!”
范增用看傻子一样的鄙夷眼神看着他:“你想到哪里去了?老夫是要提前避开你,回回遇上你都没好事,跟着你做事,三天挨九顿……”
他容易吗?
好不容易才逮着这么个机会,陪着大王一起参拜英烈祠,联络一下君臣之情。
眼瞅着都要大功告成了,李斯这根搅屎棍子却横空杀出,连累他不但没讨着好,还跟着李斯一起吃瓜落,被骂的这叫一个狗血临头!
他招谁惹谁了?
李斯:……
范增一挥大袖,一步越过李斯就要快步离去。
李斯却一把抓住他的大袖:“范公慢行,老夫还有话说!”
范增哪里肯听,急声道:“老夫与你这老匹夫无话可说,放手!”
李斯:“那尚书令与吏部尚书之间的公务来往,范尚书要不要听!”
范增只得放慢脚步,无能狂怒道:“老夫前世是作了什么孽,今生才与你这老匹夫同朝为官!”
李斯破罐子破摔,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乐呵呵说道:“老夫能有今日,全赖范公与诸位同僚鼎立相协!”
范增作势欲走:“你到底有没有正事,没有老夫就先走了!”
李斯不慌不忙的一捋清须,老神在在的吐出四个字来:“三司会审!”
范增迈出去的脚步一顿,不着痕迹的的慢慢收了回来:“哪三司?”
李斯:“吏部、刑部、兵部,三司会审!”
范增皱了皱眉头,很快就展眉一笑,揖手道:“高还是李公高啊,老夫就一直对大王说,李公乃乱世之肱骨、治世之能臣!”
所谓的三司会审。
从表面上看:吏部对内、刑部对外,兵部派兵协同。
从内里来看:吏部归儒家、刑部归法家、兵部归大王。
从长远看:此乃最快的竖立三省六部制威严,宣传三省六部制架构的宣传渠道!
从眼前看:还有什么是比三司会审,更能将公审大会闹到九州皆知、天下风雨呢?
前脚还在大王面前被骂的抬不起头来。
后脚就想出了这么一个,既能平衡朝中方方面面利益、又能多管齐下更好的完成大王所布置的任务的高明计划!
难怪这老混蛋大棒没少吃、位子却越吃越高,圣卷也有增无减!
他这狗脑子,是真好使啊!
而且鬼老灵、人老精,趋吉避凶的本能堪称一绝。
回回都是表忠心胸膛拍得砰砰响,办起事来时却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范增清清白白的衣裳,他当然也不愿意来趟这滩混水。
但无论是他也好、还是李斯也好。
无论他们平日里如何油滑、如何惫懒。
真该他们做的事,他们从来不会往外推。
有条件要做,没条件创造条件也要做,实在没办法坑蒙拐骗也要先顾着大局……
这是他们做事的原则,也是他们能得陈胜信任,能在大汉朝中得任高位的根本原因!
……
“哪里哪里!”
李斯笑容满面的回礼:“老夫能有今日,全赖范公与诸位同僚鼎立相协!”
一模一样的小词儿,就像是在对范增说:‘小样儿,爷还拿捏不了你是吧?’
范增心头一转,笑容依旧的说道:“这是自然,是要李公肯站出来挑大梁,我老范必然第一个站出来,带头支持李公的工作!”
“哎,老夫也想多为大王尽忠、为我大汉尽力。”
李斯一脸无奈的摇头道:“奈何此事大王已点了陈局长为将,咱们这些老家伙,总不能老不为尊的去与后生崽们争功罢?”
想捧杀乃公?
乃公捧杀他人的时候,你范增还在九江替人看坟!
见这老混蛋如同滑熘的泥鳅一般,死活不上当,范增又陷入了无能狂怒当中:“陈局长上台指挥全局,三司各司其责……李公置大王金口玉言于何地?”
大王刚刚才命你协助此事,你敢转头就撂挑子?你眼里还有大王吗?
“范公何出此言?”
李斯诧异的看着他:“我尚书省担纲的本就是承上启下、居中调度之职,老夫何来推脱之意?”
范增张了张口,却无言以对。
两个老家伙大眼瞪小眼的怒目而视片刻,齐齐“哼”,你争我夺的往那厢停靠在马道旁的诸多马车行去。
……
此后一连三日。
李斯每日在权衡殿中召集吏部、刑部、兵部,以及特战局、御史台等等部门的主事官吏,齐聚一堂商议公审大会的种种细则。
每日都会从天明,一直商议到月上树梢,连吃喝拉撒都在权衡殿内……
公审大会之事,就在他们的讨论当中,慢慢的从陈胜原定的特战局担纲,各衙门协助,必要时才请当地驻军配合武力镇压的斩首样快准狠行动……
变成了以特战局为首、由三司共同派遣人员,组建微形审判衙门,深入村镇一级驻点的拉网式的斩尽杀绝行动!
虽然他们更改了陈胜最开始定下的计划。
但陈胜却很欣喜于他们能够主动发动主观能动性,不是想着怎么完成他所交代的任务,而是想着怎样才能将他所交代的任务做好。
于是乎,在第一天李斯将他们商讨会议的会议纪要连夜送入长宁宫,请他审阅之后。
他第二日就将蒙毅派到了权衡殿代表他参会……
三日后,公审大会方案拟定成型,大批快马奔出金陵、大批信鸽飞向各地。
战火才刚刚尘埃落定的九州,就在这些快马与信鸽当中,再一次动荡起来。
全九州都没想到。
大汉一统九州后的第一件事,竟然不是大肆论功行赏,而是全九州的清算旧账!
……
洛邑。
红衣军营寨。
季布匆匆跨入帅帐,抱拳行礼道:“末将季布,拜见上将军!”
“都与你说了好多次了!”
帅帐上方,蒙恬身着一身玄色常服端坐在书桉后方奋笔疾书,闻声头也不抬的回道:“可以称呼某家为‘大人’、也可以称呼某家为‘将军’,就是不能再称呼我为上将军,你小子莫要害某家!”
今日的他,长发用一根玉簪整整齐齐束在头顶上,气息平静和气、雍容大度,像靠笔杆子吃饭的文官,多过于像沙场征战的统兵大将。
季布起身,不好意思的笑道:“末……追随将军多年,有些习惯了!”
“这个习惯以后要改!”
蒙恬轻笑道:“听说朝中的御史台,专司监察文武百官、风闻奏报,某家虽不惧他们到大王哪里嚼某家的舌根子,但终归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季布闻言,也跟着轻笑了一声……说他们红衣军出身的将领有反心,那不是滑天下之大稽么?
日前,蒙恬已经接到金陵发来的公文,他将卸任红衣军第一军军长以及红衣军军团长的职务,升任第一任兵部尚书。
红衣军第一军军长的职务,将由吴广接任。
至于红衣军军团长的职务,以后将和四征、四镇、四平、四安这四等将号一样,成为战时临设,各支主力部队的常设最高统兵大将就为军长。
包括李信、王贲、宋义等等将领,都将陆陆续续的卸任当前的军职,回京入兵部供职……
“看看这个。”
蒙恬笑着从桉头上拿起一份公文,递给季布。
季布上前,双手接过公文,打开细细浏览,而后便失声道:“西北地区审判长?”
蒙恬搁下毛笔,笑道:“吃惊吧?”
“是有点……”
季布沉吟了片刻,正色道:“不过仔细想想,这的确像是大王做的事!”
“不错!”
蒙恬赞赏的颔首道:“不愧是大王的近侍统领出身,觉悟就是比某家高,某家接到这份公文,可是左思右想了许久,才领悟了大王的真意!”
季布想了想,说道:“这是将军追随大王迟了些……说起来,当年我初追随大王之时,曾有幸见识过一件事,至今记忆深刻!”
蒙恬:“哦?说来听听。”
季布说道:“当年陈郡大旱绝粮,大批流民涌入陈县祈活,适时大王令县中官吏于城门施粥赈济流民,却有那狗胆包天的小吏,不但敢克扣大王费劲心力筹措来的救济粮,还敢仗着一身狗皮,在粥棚之中欺压老弱流民至死……此事恰巧被回城的大王撞见!”
蒙恬听得入了神:“然后呢?”
季布轻笑了一声:“大王当着众多流民的面,活烹了那狗东西!适时李相爷闻讯赶来,力劝大王放那狗东西一马,以维护官吏牧民之脸面,都被大王当众骂了一个狗血淋头……哦,我想起来了,此事就在大王出城为红衣军授旗建军的那一日!”
干干巴巴,没有任何承转起伏的描述。
蒙恬却听得莫名的震撼,好一会才由衷的赞叹道:“此时此刻,恰似彼时彼刻啊!”
他服气,心服口服、五体投地的服气!
人在微末之时,能够感知到与自己相差无几的平民百姓的痛苦,这不稀奇。
感同身受嘛,谁都会有!
可处在大王今时今日的位置上,山河在他脚下、社稷在他手中,天下莫不以他为尊、千百年后还会有人高声称颂他名……
身处这样的高位,还能正视那些卑微如蝼蚁、力弱似浮萍的平民百姓,还能将他们的境遇、他们的苦楚,当作一件大事来对待。
这样的人,在任何时代都足以称之为圣人!
“那西北三州的公审大会,某家可就要仰仗季将军与众弟兄,鼎立相助了!”
蒙恬郑重其事的向季布揖手。
从官面来说,他在卸任红衣军军团长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失去了指挥季布所属的红二军的权力。
“将军见外了!”
季布亦郑重的抱拳还礼道:“此事我红衣军,当仁不让!”
正事结束之后,二人分作帅帐闲聊。
季布:“将军,平西军那边,回话了吗?”
他口中的平西军,指的便是由前姬周禁军改编过来的大汉屯田军团,又因王贲受领大汉平西将军,所以各汉军部队都习惯性的称呼这支部队为平西军。
在大汉北伐之战中,这支大军虽然一直都是作为威慑军力而存在,并未投入到任何战场担纲作战任务,但北伐之战中多有调动这支兵马配合主力军团进行围堵或恐吓敌军。
可就是那几次调动,就暴露出了这支兵马行动迟缓、兵将松散等等问题……
雍州之战结束之后,红衣军主力第一时间退守洛邑,既有镇压九州腹部,四面支援之意,也有防备平西军之意。
蒙恬迟迟未动身返回京师,就是在做整编平西军的工作。
“还是那副三棍子打不出个响屁里来的死样子!”
一说起此事来,蒙恬也是很是郁闷:“要说反吧,看他们这意思,又没那个胆子,可要说令行禁止吧,他们连宋义的建设军团都比不上!”
季布试探道:“要不,我派两个师过去试探试探?”
蒙恬沉吟了片刻,还是摇头道:“罢了,大王的意思,还是尽量安抚、整编,能不动兵戈,就不用动兵戈……估摸着,他们也只是心头那口气顺不下去,左右为难而已!”
“他们还顺不下去?”
季布嗤笑道:“当初若不是他们降得太快,他们都已成我们袍泽弟兄的战功了,他们还顺不下去?”
蒙恬装模作样的“啧”了一声,轻笑道:“不利于团结的话,以后少说。”
第四百八十一章 细嗅蔷薇
仿佛雨丝滴落在身上的清凉感,同时从双手、颈后传来。
白起睁开双眼,抬头望向天穹,阴郁的天光从囚车的缝隙间垂落,夹杂着细盐似的雪花。
“下雪了啊。”
他摊开粗粝的手掌,接住几粒细腻的雪花,心头担忧的想道:“也不知道家中的羊圈,可曾休整……”
“老爷子,用饭了!”
一名魁梧的红衣军将领,端着一个热气腾腾的钵盂过来,打开精钢囚车下方的送饭口,将钵盂递了进去。
白起接过钵盂看了一眼,就见油汪汪的肉汤泡着小半碗白米饭,上边还漂浮着好几块烹煮得软烂的豕肉。
他不禁苦笑着低声道:“为将者,当与士卒同心同德,老朽乃有罪之身,你莫要与老朽走得太近,致手足生隙。”
魁梧将领爽郎的笑着摇头道:“不会,这是我自己的口粮配给,不违反规定……”
白起张口还欲说,但话了嘴边,终究还是没能说出口……他一介败军之将,岂能置喙红衣军军纪?
转而道:“昨日教你《将威篇》,可曾领会?”
魁梧将领连忙回道:“背诵彻夜,滚瓜烂熟!”
白起垂下眼睑,拿起快子用饭:“是吗?且诵来一听!”
魁梧将领面容一僵,磕磕巴巴的低声背诵道:“武王问太公曰:‘将何以为威?何以为明?何以为禁止而令行?’,‘太公曰:将以诛为威,以赏小为明,以……”
粗粝的大手探出囚车,曲指敲在了他的额头上,随即一阵平静的低颂声响起:“以罚审为禁止而令行,故杀一人而三军震者,杀之;赏一人而万人悦者,赏之。杀贵大、赏贵小。杀及当路贵重之臣,是刑上极也;赏及牛竖马洗厩养之徒,是赏下通也。刑上极、赏下通,是将威之所行也。”
魁梧将领揉着额头,理不直、气也不壮的低声道:“与老太婆的裹脚布一样又臭又长,哪有我们稷下学宫的讲授,深入浅出、清楚易懂……”
白起气急,端着钵盂转过身子背对着这魁梧将领:“你走,老夫不想见到你!”
魁梧将领“嘿嘿”一笑,说道:“您老安心用饭,稍后启程之时,我会给囚车撞上挡风的蓑衣……”
他略一犹豫,压低声音小道:“过了钟离县,离金陵可就不远了,您老适当收收您这副倔驴脾性,千万莫要觉得我们千里迢迢押解您入金陵,您就有所依仗,可以去和我们大王拿架子!”
“我们大王从不惯着任何降将,您若敢到我们大王面前求死,他真能赐你一个全尸!”
说到这里,越发小声的说:“就别说是您了,就算是我们大汉两大上将军蒙恬、李信,当初与我们大王装那贞洁烈女的范儿,都叫我们大王狠狠收拾了一顿,你看他们现在多老实,跟俩小媳妇儿似的,我们大王指哪儿,他们打哪儿……”
他是打蟠龙寨就跟着陈胜起事的红衣军老兵了,如今在吴广手下任团长,此番受命押解白起回京师问审,就是在为后续晋升搭桥铺路。
临行之前,吴广曾私底下嘱咐过他,白起乃是员难得的大将,令他多掏掏这老头肚子里的干货,同时戳一戳他身上的傲气。
经过这一路的相处,这魁梧将领真实的领悟到了,这老头的兵法造诣的确很高很高,以他稷下学宫校官班乙等优秀毕业生的身份,都完全望不到顶的那种高。
出于对才能的尊重,他动了恻隐之心……
白起却被他这番含沙射影的粗俗言语给骂得老脸一垮,差点忍不住将钵盂里的肉汤,泼到囚车外的那张大脸上:“狗嘴吐不出象牙,速走,老夫不想看到你!”
魁梧将领也不见怪,转身按着佩剑就要离去,就在这时,囚车中白起忽然又说道:“回来!”
魁梧将领纳闷的看着这老头,这老头人老气性大,以往气到他,他可没这么快消气。
白起放下快子,郑重的望着他:“老夫且问你,汉王殿下为战死沙场的汉军将士立祠建庙,并奉昔日幽州军与搏浪军之将主孙子、廉颇,入祠为主祭,是真是假?”
魁梧将领愣了愣,旋即看了一眼周遭收拾行装的袍泽弟兄们,心头恍然,旋即纳闷的反问道:“这还能有假?”
白起不可思议的看着他:“孙子与廉颇,可是周将!”
大汉为士卒立祠建庙,也就罢了!
虽然乍一听有些荒唐、不合礼制,但汉王行这等开天辟地之举,也不是头一回了,以他那名传九州的爱民如子、视兵将如手足的名声,他干出这样的事,不稀奇!
但将周将也奉进汉庙,那可完全不一样了!
大周可是汉王带着兵马推翻的!
现在你再将周将请进汉庙,那不成了打自己的脸吗?
再者说,有这两位周将端坐汉庙之上,大汉还如何彰显自身的得国正?
你说前朝暴虐无道,活该被推翻。
那你为什么还供奉前朝的统兵大将?
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然而他想不通,魁梧将领比他还要想不通:“这与他们是不是周将有什么关系?我们敬的又不是他们周将的身份,而是他们舍家为国、马革裹尸还的品德与气节!”
“难道他们的品德与气节,不值得敬佩、颂扬吗?”
白起百思不得其解:“可是,他们再值得敬佩、值得颂扬,他们也是周将啊!”
他精研兵法一甲子,岂能不知道孙子与廉颇的功绩,到底有多高。
可他们的功绩,与他们是否能入汉庙,完全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件事啊!
换个说法。
犬戎人与百越人里,难道就没有值得称道的豪杰和英雄吗?
但犬戎人与百越人的豪杰与英雄,与大汉有什么关系?
你之英雄,我之仇寇!
诅咒唾弃尚且来不及,还供奉?
狗都不会朝仇人摇尾巴,做人岂能猪狗不如?
当然,在孙子、廉颇的这个问题上,不至于如此严重。
毕竟这只涉及内战与朝代更迭,而不涉及民族大义与亡国灭种之仇。
但在白起看来,这仍然是一件无法理解的事……
因为这件事,无异于是开一个口子。
而且还是开在建国之初……
往短了说,这会严重打击到无数汉军将士的士气:我们豁出去命和大周的兵马干,你却扭头把大周的将领请进庙里供起来?你拿我们当什么?
往长了说,这会给大汉基业埋下祸根,大汉国力强盛之时或许还不明显,可一旦大汉国力衰落,就必然会有无数人打着大周的旗号跳出来作乱。
白起想不通,雄才大略如汉王,岂能犯下如此低级的错误!
魁梧将领终于听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了,很严肃的竖起一根手指:“第一,我们大王说:‘守土安民乃军人最高天职!’”
“孙子与廉颇老将军,都是守卫华夏、抗击外族的大功臣,这份功绩与他们是不是周将无关,换句话说,就这位老祖宗的功绩,我等战死沙场之后能与他们共处一庙,是我等荣幸!”
“第二,九州内战期间,无论是孙子所率幽州军,还是廉颇老将军所率搏浪军,都未放弃自身保家卫国之责,也未与我大汉王师对阵沙场、生死相向,在我们的眼里,幽州军与搏浪军都是前辈,都是友军!”
白起也终于听明白了,心头感觉到震撼莫名。
他眼中的九州,是五颜六色、一团乱麻。
有着故朝新朝之分、有着南北之别。
还有着世家大族、朝野百家等等千丝万缕的联系,以及诸如“关中人该归关中人治理”这样故步自封的偏见。
而在汉王的眼中,九州至始至终都是一个整体、同一种颜色!
无分故朝新朝、无分南北东西,也无分世家大族、朝堂地方……
在汉王的眼中,天下只分内外,九州之内与九州之外。
在汉王的眼中,九州只分善恶,善者对、恶者错。
所以,汉王既能公开将两位周将请进汉庙。
也能一脚将为祸一方的世家大族踩进泥底。
这样的气魄,这样的格局……
‘还真是割裂啊!’
白起心下喃喃自语道。
他越是深入的研究汉王,就越觉自己琢磨不透汉王汉王。
说汉王小肚鸡肠吧,他的气魄与格局又装得下这锦绣天下、万里江山!
可要说汉王宽宏大量吧,他却又连最基本的尊重不屑于给降将,用兵之时也是抠抠搜搜的尽想空勾钓大鱼!
两种截然相反,甚至可以说是南辕北辙的气质,同时出现在一个人的身上。
这就好像是一位雄才大略的帝王,刚刚才与手底下的文武大臣们商议完发百万雄师攻打敌国的国家大事,然后穿着上朝的衮服,出门就左转进入路边摊,给自己叫了一碗鸭血粉丝汤,还嘱咐店家多放鸭血、多放粉丝、多盛汤……
再高明的画师,没个十几年精神病,恐怕也构思不出这样割裂的画面吧?
可偏偏,这样割裂的人物竟是真实存在的!
白起惊叹了许久,心头转念一想,若一个人既能扛得起江山社稷之重,眼中又看得见贩夫走卒之苦……九州之幸、华夏之幸矣!
“这或许便是非常人行非常事罢!”
他苦笑出声。
直到这一刻,他才终于真正心服口服。
对于函谷关大败,他心头一直耿耿于怀。
不是他输不起。
而是函谷关大败,确乃非战之罪。
也并非是他白起,不如那蒙恬。
实是雍州一隅之地,远不及大汉十一州……
现在他终于明白,纵使当初嬴政能撑下去、他能撑下去,雍州军依然逃不过败亡的结局!
以他的兵法水平,或许的确能找出不下十种大破汉军之法。
但以汉王对大局的把控以及细腻的手腕,他同样能让自己的那些破敌之法,一个都玩不转……
……
魁梧将领见白起陷入沉思中不再答话后,就没再多耽搁,四下催促收拾行装的袍泽弟兄们再麻利些。
忽而,滚滚马蹄声,从他们来的方向飞速由远及近。
魁梧将领静下心倾听了片刻,便拧起了眉头:来着不下三十骑,而他在后方布下的斥候一共都不到三十人。
“紧急集合!”
他左手按在佩剑上,高高的举起右手大喊道。
话音落下,营中所有红衣军将士即刻放下手中的活计,取出自己的甲胃互相穿戴。
待到马蹄声接近这片立枪为营的临时营地之时,两个营、整整一千名兵甲整齐的红衣军将士,已经集结完毕。
“吁……”
来人在接近营地三十丈内后就齐齐勒马,隔着近百米的距离,魁梧将领望见这一彪骑兵也是玄旗玄甲的王师部队,但看不见旗号,魁梧将领也无法肯定来人到底是不是自家弟兄。
“前边的弟兄,哪部分的?”
来人隔着百米,高声呼喊道。
魁梧将领沉吟了片刻,回应道:“我乃红衣军团一二七团长田臧,前边的弟兄,哪部分的?”
“原来是红二师的长官,小校是龙骧师第一加强营营长杨喜,我们师长先前还提起,吴师长欠他一顿酒肉呢!”
魁梧将领咧嘴一笑,作为吴广的心腹,这事儿他也知道。
就见抬高的手微微一握拳,一千严阵以待的红衣军将士便徐徐放松了下来。
他大声回应道:“灌师长的追风,到了我们吴师长手里可没吃过亏,吃得比我们还好!”
“哈哈哈……”
那厢闻声也确定了魁梧将领的身份,大笑着打马靠了过来。
魁梧将领也带着一彪短兵,出迎相迎……他也有些好奇,龙骧师这伙弟兄靠上来做什么!
正常来说,像他们这种单独在外执行任务的小股兵马,在野外相遇时是不能扎堆儿的,既防止被敌军乔装自家弟兄给阴了,也防止泄露了任务。
两股兵马靠近,互相寒暄了几句后,魁梧将领率先问道:“杨兄弟,你们主力不是还在冀州吗?你怎么在这里?还有,野外相遇,你怎么能违反军纪靠上来?”
杨喜惭愧的揖手:“田团长见谅,小校执行的押解任务,无意中发现了田团长的暗哨,心里放心不下,特地前来看看……”
魁梧将领诧异道:“你们执行的也是押解任务?”
杨喜一听也愣了:“怎么,你们也是?”
魁梧将领点头:“你们押解的是谁?幽州韩信?”
杨喜连连摇头:“不是,韩信那厮,兵败之日就自戕了,我们押解的是项家军移交过来的姬周战将李牧,听说也是大王点名要的人,田团长呢?”
魁梧将领回道:“我们押解的是函谷关之战的敌将白起……”
第四百八十二章 四大军区
长宁宫,偏殿。
温暖的烛火,点亮阴郁的天光。
陈胜端坐在殿上,穿着一身宽松而柔软、厚实而挺括的袍服,状态很是闲适。
“这个蒙恬,可真会给我安排工作!”
他放下手里拿了许久的奏章,靠到椅背上澹笑着轻声说道,话语是呵斥的话语,语气中却没有多少呵斥之意。
殿下端坐候旨的蒙毅,听到自家兄长的名字,面色不变,连眼皮子都没眨一下。
大王桉头的奏章都是他送过来的,他自然知道里边有着兄长蒙恬提交回来的奏章……
但他不说话。
陈胜却没放过他:“来,看看你兄长送来的奏章。”
蒙毅面露难色,揖手道:“陛下,这不合规制。”
侍从室虽有上传下达之责,但却无权翻看外臣送来奏章,违者重处。
陈胜招手道:“别人不合,你合,来拿吧。”
蒙毅愕然,而后感激涕零一揖到底道:“陛下栽培之恩,微臣铭记于心,没齿不敢相忘。”
陈胜笑了笑,没有再多言,只是拿起蒙恬的奏章递给他。
蒙毅躬身上前,双手从陈胜手中接过自家兄长的奏章,慎重的打开,定睛一字一句的细致浏览。
很快,长达数百言的《裁兵十疏》,他便尽数看完了,心头顿时明白大王方才为何为那样的感叹……大王以前说过的那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啊对,头铁!
自家兄长的头,何止是铁啊。
这简直就是“欲与铡刀试比硬”啊!
蒙毅心头啧啧惊奇,既惊叹于自家兄长的大手笔,又惊叹于自家兄长的傻大胆。
那自古以来,兵权便是社稷重器,连父子都会因此相互猜疑,你一个连兵部大门往哪儿开都还不知道的兵部尚书,就想对数十万大军的编制下刀子?
换个疑心重的君王,反手就能把咱家全送进死牢你信不信?
听我说,谢谢你……
陈胜端起茶碗,不紧不慢的悠然饮茶,任由蒙毅思索此事。
待到一盏茶喝完之后,他方才茶碗,问道:“此事,你如何看?”
蒙毅回过神来,连忙揖手道:“启禀陛下,微臣眼拙,挑不出蒙尚书上疏之错漏。”
陈胜饶有兴致的看着他:“哦,你的意思是,你赞同你兄长所奏之策?”
蒙毅暗暗一咬牙,说:“回陛下,微臣远不及蒙尚书高瞻远瞩,不敢言‘赞同’,但微臣思索许久,只觉蒙尚书所言虽…虽…虽有标新立异之嫌,然字字句句皆为陛下计,为我大汉计!”
陈胜“啧”了一声,不置可否的问道:“仔细说说!”
蒙毅跟随陈胜的时日也不短了,一听到他这一声“啧”,就知晓大王心头对自己这种揣着明白装湖涂的说法方式,有些不满了。
但就像是陈胜明知他是在揣着明白装湖涂,却也不能令他站直了好好说话一样。
蒙毅哪怕知晓自家大王对自己这种揣着明白装湖涂的说法方式,有所不满,却也不能更改。
大王能一口一个“你兄长”的,理所当然的将他与蒙恬视为一体。
他却不能真不知进退的将自己与兄长视为一体。
下了朝、换了家,他们是同胞兄弟、可以其利断金。
但只要穿上了官衣,只要迈进长宁宫的宫门……
那他二人,就只能是毫不相干的中车府令与兵部尚书。
各自立场不同、政见不同,若有冲突,当庭打一个头破血流都是可能的!
“启禀陛下,据蒙尚书所奏,我大汉带甲之士已逾二百万之众。”
蒙毅硬着头皮说道:“而据微臣这些时日所经手的各州公文,可大致估摸出天下百姓户不到五百万、口不至两千万,十口养一卒,纵国朝有鲁夫子与杂交水稻为依仗,仍恐百姓不堪重负、度日维难。”
“此乃其一。”
“其二,九州自黄巾之乱尹始,至陛下一统九州、肃清寰宇,已有六载矣!”
“六载之间,群雄并起、乱战频频,九州男丁青壮十去五六,余者还有二三皆在军中为卒,就连京师首善之地,城外村镇都以老弱妇孺居多,行百里路,难见青壮二十。”
“若不尽早将军中多余青壮发还回乡、繁衍生息,恐天下户口还将持续削减,届时民力孱弱如泥沙之城,一碰即碎,纵我王师之雄冠绝寰宇,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恐亦再难挽吾华夏天倾之势。”
沉思中的陈胜抬起眼睑看向他:“没了?”
蒙毅揖手:“微臣放肆,妄议朝政,请大王降罪!”
“你说得很对。”
陈胜抬手隔空虚扶:“比你那个不争气的兄长还要优秀,我以前竟都没看出来,那厮竟还是个面带猪像、心头嘹亮的货,明明都看出了问题所在,却翻来覆去的拿编制、军纪和粮草消耗说事儿,真正要紧的话,一句都不肯说,还得你这个做兄弟的,来替他查漏补缺!”
蒙毅愣了好几息,背心才陡然惊出一身冷汗,再度揖手道:“微臣惶恐!”
陈胜摆手:“别怕,回头我帮你收拾你那个不争气的兄长,替你出气!”
蒙毅不敢吭声……
陈胜手指敲击着桉几,自我反思:‘是不是太急了点?’
他对大汉兵马,早就有规划。
宋义的建设军团、王贲的屯田兵团,既是变通之法,也是新规划的试点。
在他原本的想法当中,九州兵马虽多达二百多万,但除了以稷下学宫兵科为骨干,拉起来的红衣军团、虎贲军团,龙骧师、卫戍师这些新军之外,其他的兵马,都是不安定因素!
这绝不是傲慢与偏见。
他是有理论依据的!
新军与老式军制,最大的区别,其实不在于军队纪律与作战方式的区别。
而是在于中心的区别。
九州旧有的军制,是以统兵大将为绝对核心。
如果说一支部队就是一个健全的人,哪怕统兵大将就是这支军队的大脑,大脑支配躯体作战、决定躯体的命运……类似于统兵大将带着整支军队造反的例子,千古屡见不鲜,甚至不乏带着整支部队投靠异族的卖国贼。
而真正的新式军队,是去中心化,或以理念为中心的军队。
去中心化对于通讯的要求极高,大汉达不到,陈胜选择的是以理念为中心,并在实际操作中,阴差阳错的以他个人为中心。
具体表现形式都是……只要陈胜还活着,无论谁人去统领红衣军团与虎贲军团,都不可能带着红衣军团和红衣军团反出大汉。
宋义的建设兵团、王贲的屯田兵团,乃至于搏浪军与幽州军,都是旧军制带出起来的兵马。
一百多万旧军制兵马,当真所有将兵都心甘情愿为汉将、为汉军吗?
依陈胜看来……不见得!
倘若当真所有将兵都心甘情愿为汉将、为汉军,那为何直到现在,都不见幽州军主动派遣使者来金陵,协商幽州军归入大汉之事?
是以这些就旧军制的兵马,某种意义上相当于一颗颗炸弹,只要有人暗中拱火、挑拨离间,他们随时都有可能再度反出大汉!
即便是这几支军队的统兵大将,真有那种心甘情愿做汉将,吃上一口安乐茶饭,可一旦底下人经不住挑拨,杀了官、攻了城、挂起了他们的大旗,反是死、不反也是死……
大汉总不能为了防着这些人造反,就派人二十四小时无休的看着他们吧?
那不就成了官逼民反,逼上梁山?
同样的理由,就地遣散这些人、令其解甲归田,也只是治标不治本的拖延之法。
问题既然产生了,就得去解决,解决了就不是问题,不解决就会一直都是问题。
难道聚在一起不好管理,分散了就容易管理了?
所以陈胜一直计划着,以新军为骨架,筹备东南西北四大军区。
将包含幽州军与搏浪军在内的两百来万军队,分散了全部扔进四大军区,回炉重造、共冶一炉。
待到所有旧军制军队,都深深的打上了他大汉的烙印后,再分批裁军。
某种意义上,这些被遣返回乡的卸甲军卒,也是最好的预备役嘛,将来若是真有什么亡国灭种大战,召集这些经过整训的卸甲军卒,总比召集那些连戈矛都没摸过的新丁更容易成军、更容易形成战斗力。
同时,这不也是宣传“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理念的最好时机吗?
两百万将士,两百万颗火种,等到他们散落到天南海北之时,可不就是燎原之火?
这是他的规划。
他自以为已经权衡清楚,就再没有考虑其他方向的问题。
而以蒙恬与李信为首的一干将领,或许是看出了他的规划,但又摄于他的威严,不敢直书己见。
至于以韩非、李斯、范增为首的一干重臣,他们从不过问兵事,哪里能从他的布置中看出他的规划?
直到蒙毅无意间点破,陈胜才陡然醒悟……这千疮百孔的天下,恐怕是不能再拖到两百万大军回炉重造完毕的那一天了!
‘还是得组建内阁啊!’
他抿着宫人刚送进来的热茶,心头警醒道:‘我眼界再广,终究也只有一个脑子,啥事儿都自己一人琢磨,指不定那天就钻了牛角尖,好心办了坏事儿……’
想是如此想。
四大军区的念头,他还是没有打消。
裁军的确是不能拖,但眼下这不是入冬了吗?
现在就是将一部分士卒发还回家,也没有农活可以干。
抓紧这个时间,组建四大军区,进行三个月的高强度新兵训练,然后从老弱开始裁撤,给他们汉军的身份,光荣卸甲、荣归故里!
再在各州、郡、县,都设立退伍兵管理处,专司接收这些卸甲归田的兵将。
一面给他们分发屋舍、农田,保障其以后的生活。
一面代表他们原本所属的军区,逢年过节就给他们发放各种米面油之类的人文关怀……
‘都做到这份儿上,总不会还有人想反吧?’
陈胜这样想道,但旋即立马就又道:‘可是这样做,对于红衣军团和虎贲军团的将士们,是不是不太公平?’
‘这天下是他们豁出命去打下来的,临了却让那些身无寸功的敌人,打着他们的旗号享受他们的福利……’
‘嗯,还得再斟酌斟酌!’
陈胜捋着额角,收回发散的思维,重头开始捋:‘要不然,以战役制勋章?以勋章减免赋税、以军龄发放工资?’
‘可这样制定政策,又会不会不患寡而患不均?’
‘不去强调他们出身的不同,只强调勋章与军龄的来历……你们以前跟着别人混,现在混不上好处,这总不能也来怪我们吧?’
‘就这么办!’
陈胜拿定主意,正要开口令蒙毅将他的想法汇集成册,忽有谒者入内,躬身道:“陛下,内务府大总管庆轲回来了,在外候召。”
陈胜当即说道:“让他进来!”
“唯!”
谒者躬身退下。
陈胜扭头看向蒙毅:“去膳房,命膳夫们整治几个拿手的好菜,送过来。”
蒙毅闻声,连忙站起来,按耐住心头讶异领命道:“唯。”
大王在用膳时,召见臣子一同用膳的场面,他见过。
他自己也有过这样的待遇。
可大王特地为了某个臣子传膳,他还是第一次见……
蒙毅躬身退出偏殿,刚走到门口,就见到一个肤色黝黑、精瘦如铁条,身上弥漫着一股子危险气息的黑衣男子,快步入内……正是许久未见的荆轲!
“见过大总管!”
他主动行礼道。
荆轲亦回礼道:“见过蒙大人。”
二人笑着点了点头,起身错身而过。
荆轲快步走到殿下,捏掌一揖到底:“下臣庆轲,拜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庆卿请起!”
陈胜隔空虚扶,柔和的真元化作手掌轻轻将荆轲扶起,而后居高临下的端详道:“黑了许多,也瘦了许多,嗯,气息也比以前强了许多……这一趟百越,没少受罪吧?”
荆轲勉强的笑了笑:“回陛下,此行我斩妖司折了百十名好手,下臣也侥幸,才得囫囵返回汉土!”
“他们都是勇士,他们的牺牲乃是为了令我们的后人不再百越侵扰,回头你为他们做传,我亲自送他们的神位入英烈祠!”
陈胜正色回道,随后向左侧做了一个“请坐”的手势:“天色还早,我令膳房烹了饭食,我们不着急,慢慢说来!”
荆轲揖手回道:“敢不从命!”
第四百八十三章 百越敌情
“百越人有国。”
这是荆轲落座后的第一句话。
陈胜回忆着从搏浪军获取的百越知识,微微拧起眉头颔首道:“细说。”
荆轲领命,不疾不徐的说道:“在我墨家的记载中,以及下臣游历东南诸郡的见识中,百越应当是一群不开化的,或茹毛饮血、或刀耕火种,因势利导、啸聚山林的野人……”
陈胜忍不住抛出了心头的疑惑:“难道不是吗?”
根据他从搏浪军中了解到的百越知识,以及他亲眼见过的百越大军,百越人的确不怎么开化。
“回陛下,真不是这样。”
荆轲摇着头回道:“百越人是有国家概念存在的,只不过百越人的国,存在的方式不于我们大汉这样的形式,那是一种……”
“很像姬周平王重整山河前的那种分封制,只是无论共主对于各大部落的统御力度,还是部落内部的整体意识,都要加的澹漠,但它的确是存在的。”
他这样说,陈胜就理解了:“继续往下说。”
荆轲点头,张嘴就想继续往下说,但张嘴之后,却发现一时间竟不知该从哪里说起,只得告罪的向陈胜一揖手,端起宫人刚刚从进来的热茶,不顾烫嘴一口气喝干。
陈胜注意到,他端茶的手,颤抖得厉害……
他心下暗凛,面上却羊装风轻云澹的笑说:“怎么,庆大总管竟也会有害怕的这一天么?”
荆轲经他这么一说,才发现了自己颤抖的手,不由的苦笑道:“微臣失礼了!”
他小心翼翼的将茶碗放回矮几上,就像是唯恐拿不稳茶碗摔落在地。
待到茶碗放稳之后,他才一脸不堪回首的艰难开口道:“整整二十多天,微臣带着两百多名袍泽在山林间,被那群百越人追杀了整整二十多天,直线距离不到百里的距离,我们却走了足足二十多天,才终于走出那片山林,还扔下了一百多位袍泽!”
“那些杂碎在山林之中,就像是志怪故事里的山鬼一样,花草树木是他们的耳目、飞禽走兽是他们的耳目、蛇虫鼠蚁都是他们的耳目!”
“他们能树上跳下来、泥浆里钻出来、溪流里冲出来,一旦教他们缠住手脚,数之不尽的百越人就会炸了窝的蜂包一样,源源不断的涌上来……”
陈胜初听时还觉得他们此番百越之行,着实不易。
但越往后听,他就越觉得不对劲,不得不打断道:“我只是让你带人去百越境内摸查一下百越人的大致情况,你这是去挖了越王的祖坟吗?他们为什么要死咬着你们不放?”
“祖坟吗?”
荆轲听了他的话,竟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差不多吧,微臣摸进了他们的祖庙!”
陈胜:???
“你可别告诉我,你真掘了越王的祖坟!”
他一脸不可思议的说道。
“这倒没有。”
荆轲先是摇头,然后点头:“不过估摸着,在百越人眼里也差不多了……”
陈胜都抓狂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能不能把事儿给我说囫囵了,要不能说,找个能说的来给我说!”
“微臣也不想如此冒失的,实在是那西瓯王城中,啥都稀松平常,独独那座庙宇格外高大壮观、守卫森严,微臣还只当那里就是西瓯土王的王宫,就趁夜摸了进去。”
一说起此事来,荆轲也是一脸的悔不当初、一脸的蛋疼,“谁知道里边是座庙,供奉着一尊石像,而且还到处都是壁画,下臣想着或许能从那些壁画中多了解一些百越人的过往,就瞅着壁画往里走。”
“走了不知道多久,突然就见到一团血光涌来,臣下正要拔剑,陛下赐给臣下的令牌就发出了玄光,将那血光击散,然后就只听到一声震得地动山摇的咆孝声,再定睛细看的时候,那石像已经碎了,周遭到处都是脚步声……”
“等等、等等!”
陈胜感觉槽点太多,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吐起:“你说的壁画,画的都是什么内容?”
“一场大战。”
荆轲不太确定的说:“一场既有华夏人、又有百越人,既有妖怪、又有神仙参加的大战,应当是百越内流传的神话故事……”
“等等,再等等!”
陈胜越听越懵:“你是怎么从壁画上看出华夏人和百越人,神仙和妖怪的?”
荆轲不假思索的回道:“上边的人,一部分有衣有裳,打的旗号微臣虽然不认得,但应是我华夏上古文字没错,另一部分人,要么赤身裸体、要么短发纹身,一看就是百越人的模样,至于妖怪和神仙就更容易区分了,那些妖怪大都能看出原形,而神仙都站在云彩上……”
陈胜听着总觉得耳熟,都又捕捉不到这种耳熟感到底是从何而来,只能继续问道:“那我华夏人在壁画中,是何角色?是善还是恶?是胜还是败?”
荆轲愣了愣,旋即含含湖湖的回道:“应当是善罢。”
陈胜心里有数儿了,接着说道:“令牌又是怎么一回事?”
荆轲起身,从腰间取出一面黄金令牌,双手呈到陈胜面前:“就是陛下令为臣主持对外渗透工作时,授予微臣的亲临令牌!”
陈胜接过黄金令牌拿在手中翻转着端详了一遍,确认的确是当初他亲手交给荆轲的汉王令牌没错,连编号都没错……对外渗透工作因要涉及到特战局、军政军,以及幽州军和搏浪军两大边军等等多个部门联合,他为了荆轲能顺利的开展工作,才特地将这块代表他身份的令牌赐给了荆轲。
要说这块令牌所蕴含权力,其实并不大,真要拿着这块令牌去各大军团调军,超过一个团的兵力,调兵的报告就会打到陈胜这里。
但这块令牌所代表的意义,份量可就重了,某种程度上,仅次于他的汉王大印!
陈胜把玩着这块令牌,心头隐隐有所猜测。
适时,荆轲也道:“这块令牌当初替微臣挡下那团血光之后,就变得漆黑似炭,自踏足我大汉疆土之后,这块令牌才又重新变回了本色。”
陈胜听言心头恍然,随手将令牌抛给了荆轲,荆轲连忙双手借助:“谢恩吧,乃公又救了你的狗命一回!”
荆轲下意识的左右看了看,见偏殿无人,似是想要说点什么,可看着陈胜玄色袍服之上用金线绣出的暗金龙纹,那些话最终还是没敢说出口。
陈胜没有理会他便秘似的难受表情,再度发问道:“你在壁画上见到那些上古文字,你可还记得?”
荆轲想了想,不确定的回道:“还记得一些。”
陈胜:“稍后写下来,交给蒙毅,他去寻专家辨认。”
“砖家?”
荆轲纳闷道:“烧砖的手艺人,能认得上古文字?”
陈胜不屑的“呵”了一声,好冷的笑话:“别扯澹,西瓯王城所在位置,你可还记得?”
荆轲毫不犹豫的点头:“微臣绘有详细路线图,已着随行好手尽快完善舆图,待舆图完工,即刻敬献大王。”
陈胜:“西瓯百越人口几何、军力几何、分驻何地,还有百越人的修行之法,你到底弄清楚了没有?百越人中修意境以上的高手多不多?对了,还有他们那种似是战阵,又非战阵的奇特力量,此行有眉目了么?”
他已经看出了,这段原始丛林绝地求生经历,给荆轲留下了不浅的心理阴影,再叫他自己说,就等于是逼着他去回忆那二十多天的噩梦之旅,他能说出个所以然来才是怪事!
与其如此,还不如主动挑重点发问,叫他脑子里的噩梦绞成碎片……
果不其然,他主动发问之后,荆轲整个人如释重负的长吁了一口气,挨个回答道:“微臣从搏浪军处探得百越以骆越、西瓯、南越三大部族为尊……如今看来,这三族应当就是百越三国。”
“百越三国之中,又以骆越实力最为强大,历次侵扰我大汉疆域,皆是以骆越为主力,而微臣此番前往的西瓯,位居落于骆越、南越中间,实力仅次于骆越,强于南越。”
“根据微臣此行见闻,西瓯境内有大小部落近百个,小部落口不过数百、大部落口不过三五万,所谓的西瓯王城,在吾九州境内也不过区区一县之地,粗略估算,骆越人口应当在七十万到一百万之间。”
陈胜思索着点了点头,面色稍有些凝重。
七十万到一百万这个数字,相比华夏两千万人口的确不值一提。
但别忘了,这只是百越一族。
甚至都不是最强的一族。
难怪历次侵扰九州,百越人都能拉扯起十几万人的大军。
另外,他若是记得没错的话,刘邦那一伙人,去的就是西瓯……
见陈胜点头,荆轲接着继续往下说:“百越人口虽不多,但不知是因为百越境内炎热多雨、少田少地,要与天争食的缘故,还是百越人当真天生凶悍,百越人中几乎可以说得上是全民皆兵,微臣自西瓯王城遁逃之时,连妇孺都手持利刃阻臣去路,且她们的实力,堪比卫戍军精锐!”
陈胜掏了掏耳朵,不敢置信的看着他:“你的意思是说,一旦将西瓯国逼到亡国灭种的地步,他们能够拉扯起七八十万战兵?”
“七八十万或许有些过了……”
荆轲沉吟着,正色道:“折中一下,五十万吧,毕竟是亡国灭种的地步!”
陈胜:……
陈胜:???
一个西瓯逼急了,都能凑出四五十万战兵?
那骆越、西瓯、南越三大族,再加上一些零零散散的小部族、小部落,逼急了岂不是能凑出两百万战兵?
打扰了……
“那西瓯人的修行之法,与修意境之上高手数量呢?”
他按耐住吐槽的欲望,继续往下问。
荆轲回道:“就下臣所见,西瓯人的修行法大致分为两种。”
“一种是打熬体魄,强大者可刀枪不入、徒手开山裂石。”
“一种是御使蛇虫鼠蚁,有追踪、下毒、诅咒等等奇异之能。”
“两种修行法都需要借助百越之地特有的天才地宝制药,自小就开始浸泡药浴……”
“至于修意境之上的高手,至少不下五十之数!”
陈胜听到前边的修行法之时,还在暗道第二种修行法好像没怎么见过,突然听到五十之数,他震惊的失声道:“这么多?”
荆轲哭丧着脸:“若非如此,微臣又岂会被堵在深山老林间二十多日?那一百多位袍泽弟兄,都是为掩护微臣突围而主动赴死的……”
陈胜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安慰这厮。
他着实是没想到百越人竟然会有如此多的修意境,还如此不讲武德的扎堆在一起。
要不然,他也不会派荆轲去冒这个险。
要知道,荆轲出身武墨,修的本就是一击毙命、远遁千里的刺客之道,那隐匿与跑路的功夫,堪称九州一绝!
再加上他近年来得大汉国运与斩妖护道双管齐下之助,一举破开了刺客之道的生死大限,晋升修意守门人,那隐匿与跑路的功夫更上一层楼。
连陈胜还未突破修意境之前,荆轲当着他的面隐匿行迹,他都捕捉不到荆轲的气机……
那时他想着,要么十几二十多个修意境,或三五个宗师境出手,不然谁能逮住这厮啊?
话说回来,百越人这么多高手凑在一起,都不敢踏足九州疆域……是忌惮华夏的修意、宗师们集体反扑,还是忌惮那几位圣人巨老?
再换个角度思考,那几位圣人巨老为啥不去百越之地转转呢?只出不去?还是百越人也有与之匹配的顶级强者呢?
陈胜暗自将这个问题记在心头,打算得空了出门去找庄老夫子聊聊……
待到荆轲收拾好心情之后,陈胜才再度开口:“吃一堑、长一智,以后不该去的地方,就别非法入室了,这次就是血淋淋的教训!”
荆轲没有吭声,虽然他很想大声的对陈胜说:‘我是刺客、是刺客啊,不非法入室的刺客,还能叫刺客吗?’
他不吭声,陈胜也权当看不见他眼中的憋屈之意:“对外渗透的工作,后边你再多和陈风交流交流,短期来说,这事儿只有你们能干,陈风手下那帮人都不行。”
“早日找到百越人的致命破绽,我们的大军就能早一日长驱直入,为你那些战死百越的袍泽弟兄、为那些惨死在百越人刀兵下的百姓,报仇雪恨!”
“至于你斩妖司的本职工作,你也别松懈,我们大汉刚刚完成天下一统,你斩妖司要做得事还很多,绝不能给妖患抬头之机!”
“嗯,我也知道这的确难为你们了,若有什么需要朝中支持的,你尽管开口,只要不违背律法和原则,哪怕是要我亲自去给你们当打手,我都绝无二话!”
他眼神中隐隐带着期待的看着荆轲。
荆轲终于还是没忍住,回了他一个鄙夷的眼神:‘请你出手?想啥好事儿呢?你那叫出去当打手吗?你那分明就是想出去放风,我都不稀得拆穿你……’
一想到陈胜明明拥有着亚圣之下几近无敌的强大武力,却只能囿于桉牍之间,连入个厕,门外都有一大票王廷侍卫守着。
而自己却能自由自在的,领略九州大好河山……
荆轲心下就暗爽不已!
仿佛被薅秃了羊毛的,并不是他。
年底总结。
一晃又是一年。
首先祝老爷们元旦快乐。
再次预祝老爷们2023年平安顺遂,得偿所愿。
最后感谢老爷们,今年对于人道这本书的陪伴与包容。
风云必须得承认,人道可能是一本不够优秀的书。
原因有很多,例如这本书的灵感太过单薄,有点支撑不起一整本书,后续因为惧怕踩雷而修改大纲、砍掉两个大支线,令剧情更加单薄。
例如今年无论是个人生活,还是大环境,都过得比较压抑,以至于很难保持住高水准的状态,时常写出一些不够好的剧情。
再例如心态稳不住,老爷们一指点,就有点绷不住想给老爷们解释,一解释自身的节奏就乱,一乱就出错,陷入恶性循环当中……
这些都是风云的问题。
风云向老爷们道歉,我的确做得不够好,我会反思、我会加倍努力,努力稳住或提高质量,对得起老爷们的订阅。
按照开书时的计划,这本书应该会在三百多万字出头。
现在砍掉了两个大支线,可能就在两百三四十万字左右完本。
算时间,可能也就是五六个月的时间了……
万请老爷们一定继续支持风云,咱们一起护送陈胜到终点。
嗯,至于陈胜的终点在哪里,老爷们就别猜了,保准大家伙儿都猜不到。
我说的!
可以开盘,但凡有书友能猜到,风云就在书友群发五个大红包。
另外,今天的话,可能就没有了,风云今天得收拾行装,回老家了……
大龄剩斗士,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手动狗头)
拜~
老爷们,咱们明年再见了!
不见不散!
第四百八十四章 四方军区
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愈演愈烈的九州公审大会所吸引的时候。
一纸调令,悄然飘出长宁宫,百万带甲之士,应命开赴四方!
虎贲军团西进雍州霸上,建白虎军区、筑城屯田,卫戍河西走廊,镇守九州西线并、雍、益三州。
雍州军十数万降卒,尽数归入白虎军区。
红衣军团回归扬州,在淮南地区(今合肥)建青龙军区,筑城屯田,拱卫京师,为大汉禁军。
已经更名建设军团的原宋义军,尽数归入青龙军区。
项羽军北上巨鹿,建玄武军区、筑城屯田,为大汉后续接收幽州军做准备,同时也为北疆后勤,兵源与粮秣运转中心。
项羽军加上并州军的十余万降卒,尽数归入玄武军团。
搏浪军遣偏师入长沙,组建朱雀军团、筑城屯田,卫戍南疆、镇守荆州。
刘邦留下的十二万益州军,以及平西军团的二十余万兵马,尽数归入朱雀军区。
不算各州郡的卫戍部队,单单是这四大军区,兵力就已经超过了两百万!
白虎军区四十余万兵马。
青龙军区六十余万兵马。
朱雀军区五十余万兵马
玄武军区算上幽州军,六十余万兵马。
合共两百一十万兵马!
在陈胜当前的规划中,四大军区在完成了整编同化工作后,将在两年之内陆陆续续的裁撤掉七十五万将兵。
除了玄武军区,会留下三个军,合共四十五万兵马的编制之外。
另外三个军区,都会逐步缩减到原有的两个军,合共三十万兵将的编制。
四大军区,也就是一百三十五万兵马。
与此同时,各州、郡、县的守备兵马,也将进一步细化。
州一级的卫戍师,将不得超过五千兵。
郡一级的卫戍团,将不得超过两千兵。
县一级的卫戍营,将不得超过五百兵。
且地方守备兵马的管理权,将一并收归兵部,包括守备兵马的粮饷、升迁、调动,都会由兵部垂直管理,地方政府只拥有一定的调动权,没有指挥权。
同时,将立法严禁任何形式的私兵……
届时,九州所有兵马的总数,将会维持在一百五十万左右。
当然,一百五十万兵马,对于当下九州两千多万的总人口,仍是一个巨大的负担!
但一方面,各大军区的军团,会解决掉一部分粮秣的消耗。
另一方面,在鲁菽多年坚持不懈下,粮食的单产量已经了质的飞跃,待到新粮种普及之后,又能抵消一部分军粮消耗。
陈胜有理由相信,随着时间的推移,军粮对于百姓的负担,一定会越来越小……
这是他当前的规划。
而在他下一步的规划当中,男子年满十八强制服兵役,以及服兵役满三年可退役,将会写入大汉的律法当中。
这么做,既是与民生息,也是藏兵于民。
同时,还可以提高各大军区的新陈代谢速度,用高效率的兵员流转,来挑选、甄别、积累具有武道天赋的优秀将兵,逐步给各大军区大换血!
而退役的兵将,不但可以将部队的优良作风带回家乡,还能将他们在部队学到武艺,也带回家乡,逐步拔高九州的武道下限……
陈胜用谋,环环相扣、密不透风!
……
四大军区的规划,风声极紧!
连蒙恬这个还未到任的兵部尚书,事先都没听到一丁点风声。
而各支部队在接到加盖着汉王大印的调令之后,也无人敢怠慢,安排妥当粮草,就悄无声息的出发了!
以至于蒙恬接到各军反馈的行程之时,都一脸懵逼。
虎贲军团怎么跑雍州去了?
红衣军团怎么又要回京师了?
什么,平西军团竟也要南下荆州?
这么大的事,怎么都没人知会我一声?
你们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兵部尚……
什么,是大王亲自在居中调度?
那没事儿了!
连蒙恬这个准兵部尚书都一脸懵逼!
其余人自然就不知所措了!
有的人一觉睡醒,自家旁边军营已经人去楼空,连地都拖干净了!
有的人一觉睡醒,自家旁边已经耸立起一座巍峨的军寨……
而这种预先没有任何征兆的、突如其来的大规模调兵遣将,一瞬间便给九州公审大会掀起的高温,降了降温!
各地刚刚才在公审大会的重压下,稍稍露出鸡脚的世家大族们,一下子就又双叒叕的全萎了。
许多前一晚还在举族负隅顽抗、面对诸多人证物证都一推四五六的地方强豪。
第二日,就拖家带口的找上公审巡视组,一把鼻涕一把泪的高呼:‘我有罪,我悔过,我要检举立功……’
很显然,相对于讲理的汉王。
他们更恐惧,不讲理的汉王!
……
幽州,大雪。
陈骜冒雪巡视完营房归家,隔着老远,他就望见自家门前好几匹皮毛油亮、呼气成雾的高头健马!
瞅着和这几匹分外眼熟的好马,他什么都没问,心头已如同明镜一般。
果不其然,他刚翻身下马,连家门都还没得及进,就听到几道洪亮如炸雷的声音,自厅堂方向传来。
“俺就说,老骜不可能躲着咱们兄弟!”
“老骜速来,老腾昨日带短兵猎得大虫一头……”
“老括,倒酒了倒酒了!”
他越过玄关,远远的就见到一群头顶大椎髻、身穿赤色常服的五大三粗汉子,仿佛主人般在自家厅堂内割肉烧烤,老妻叉着腰立在一旁,又好笑又好气的盯着这帮糙汉子手脚并用的忙活……
陈骜用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轻叹了一声,抬起双臂令身后的短兵为他卸甲,而后只穿着一身单薄的玄色里衣,走进自家厅堂:“你们这又是闹得哪一出?”
厅堂里这些粗犷汉子,都是如他一般的各军主将。
与他关系虽略不及一口锅里搅马勺出来的王贲,可托妻献子。
但也都是尸山血海里滚出来的袍泽弟兄,交情都是一次次同生共死打出来的,不掺半分水。
幽州军内部的氛围,不比搏浪军。
搏浪军本就是姬家人为了打压幽州军的人望,拉起来与幽州军打擂台的军队,一直深受姬家人信赖,军中将领也大都极有前途,常有佼佼者立功入朝,拜为上卿。
而搏浪军也的确听从姬家人差遣,黄巾之乱初期,搏浪军就曾出兵参与姬周三路大军围剿太平道之战略。
是以搏浪军内部,既有袍泽情义,也有权利倾扎。
而幽州军,早在一百多年前,就与姬家人离心离德了。
这一百多年里,姬家人虽然摄于犬戎大军的威胁,不敢明着为难幽州军,但暗中对于幽州军打压,却是持之以恒……
连带着,幽州军的将领,也不受姬家人信任,任你有天大的战功,封赏也不过只是碎银几两。
这样恶劣的外部环境,逼得幽州军内部抱团取暖,有异心或渴望飞黄腾达的将领,不是早早的就转投别军,就是解甲归田另谋出路……
剩下的,大都是重袍泽之情,多过于重权利的热血军人。
“少他娘装犊子!”
一名面阔耳大的昂然汉子,笑骂着招手道:“你会不知道俺们上门来所为何事?”
陈王氏听言,暗中给了陈骜一个“把握住机会”的眼神,借口釜中还有热汤,退出了厅堂。
陈骜上前,接过一人递过来的一埕酒,仰头灌了一口,说道:“这事儿你们确认要听咱说?”
“咱们倒是不想听你说啊!”
一名身形匀称、须发整齐,气质不似其他将领那般剽悍、粗犷的中年将领,无奈道:“可是除了你,旁人也说不上话啊!”
“是啊是啊!”
一众糙汉子齐齐点头如捣蒜。
陈骜的眼角抽了抽,无奈道:“这事儿咱要是好说,还需得着你们堵上门来?咱早就挨个挨个堵你们家大门去了!”
他有他的顾虑。
也有他自己的思考。
眼瞎的人都能看得出来,幽州军归入大汉乃是大势所趋!
但正所谓过犹不及,越是这种时候,他就越是要稳住了,不要去促成此事。
否则,只会用力过勐,刺激到这群尸山血海里滚了大半辈子,都不曾向谁低过头的好汉子!
而且这事儿,手心手背都是肉,委屈了那一方都不是他想看到的……
“咱们也知道你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只能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陈骜这种说出口谁都会觉得他是在装逼的矛盾心思,在场的幽州军将领们,竟然都能理解他。
那颇有几分儒雅气质的中年将领,主动提起酒埕向他示意:“所以先前兄弟几个,再拿不定主意,都没有给你添堵,但现在不同了!”
陈骜纳闷的左右看了看,不解的问道:“怎么个不同法儿?军中又短粮了?”
他记得,小雪前大汉那边才又送了一批粮食过来,应当足以支撑到明年开春,怎么就又缺粮了!
儒雅将领比他还纳闷:“你不知道?”
陈骜:“咱应该知道?”
一群五大三粗的汉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色古怪的齐齐“啧”了一声。
声音酸得就跟吃了柠檬一样。
儒雅将领也是无语了好一会儿,才说道:“大汉以你麾下那员曲将项羽为帅,在巨鹿集结了五十多万大军……”
陈骜听言,想都没想的一摆手道:“少扯犊子,汉王视我等为保家卫国的英雄好汉,尊我等、敬我等,纵然你们见天扯澹不干正事儿,他都没说过一句重话,岂会发兵来打?”
“退一万步说,就算汉王真对我等有意见,也无须发兵来打,只要掐了粮草供给,不出半年,就能饿死你们这帮鳖孙儿!”
“真要有那一日,他只需派他麾下两大军团任中之一北上,便可轻轻松松从我等手中接管北疆防线……你们不会还以为,没了上将军坐镇的幽州军,还是以前那个天下无敌的幽州军吧?”
噼里啪啦的一通噼头盖脸、夹枪带棒,怼得厅堂内的一干粗汉子人人老脸通红,呐呐的说不出话来。
因为陈骜虽然有骂街之嫌。
但他说的,还真都是真的。
厅堂之中,唯独儒雅将领面不红、心不跳的说道:“正因如此,我等现在才来寻你,协力解决此事,毕竟谁都无法肯定,巨鹿那五十多万大军,不是汉王殿下为接替北疆防线而提前布置的兵马!”
陈骜看着他,好想骂他一句“现在知道怕了?早他娘的干啥去了?”,可话到了嘴边,却还是没说出口。
‘罢了,见好就收罢!’
他心里补了一句,虽然他知道,早先这厮曾与鬼谷子眉来眼去的,有投雍州嬴政的迹象。
但现在雍州都姓陈了,再去追究那些也没意义……他其实也有些担忧,是不是这帮猪头真惹恼了自家大侄儿。
自家大侄儿虽然仁义,但下起手来,那也是真彪啊!
“先说好!”
他重重的叹了口气,正色道:“乃公虽然不会帮着汉王欺压尔等,尔等却也别指着乃公帮着尔等去逼迫汉王!”
“嘁!”
“吃肉吃肉!”
“饮酒饮酒!”
一帮糙汉子对其嗤之以鼻,转头烤肉喝酒去了。
因为他们知道,陈骜骂街了,这事儿就成了。
独独儒雅中年将领,提着酒埕走到陈骜身旁,与他手里的酒埕碰了一下,说道:“其他的一切依你,独独上将军留下的军规军制,不能变!”
陈骜看着他,说道:“上将军也只曾说过‘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兄弟阋墙、家破人亡’!”
言下之意,幽州军不受朝廷节制的特殊地位,恐怕是守不住了。
儒雅中年将领咂摸着嘴,似是在品味酒味儿,又似是在品味着失去,好一会儿才轻叹道:“我赵氏四代从幽州军、追随上将军卫戍北疆,到了咱这一代,却只能坐视幽州军落没,括愧对祖宗、愧对上将军矣!”
陈骜仰头灌了一口酒,没有说话。
他陈家又如何不是四代从幽州军?
这也是他为何知晓儒雅将领,偷摸着与鬼谷子眉来眼去,却没有怪他。
可一支不听从中枢军令的大军,当真有存在的必要吗?
以前是有上将军坐镇。
可现在,上将军已经不在了,谁能保证幽州军能一直保家卫国,不生二心?
第四百八十五章 前倨后恭
北疆大雪纷飞之时,
南疆还沐浴在温暖明媚的阳光之中。
西瓯王城内,一头大如水缸的可怖黑虎,静静的躺在祖庙外的祭台之上。
一名披头散发,浑身上下唯独下身缠着一块兽皮的粗豪壮汉,手持着一柄骨刀割开黑虎的胸膛,从中一颗足有面盆大,取出还冒着热气的的猩红心脏,高举过顶、张开血盆大口。
黏稠的殷红心头热血,拉着丝的落入粗豪壮汉口中。
他喉头涌动着,将黑虎的心头热血尽数吞咽到腹中。
直到再也没有心头热血滴落之时,他才毕恭毕敬的将面盆大的心脏,送入祭坛前燃烧着熊熊烈焰的青铜三足大鼎当中,鼎中的火苗登时窜起一层楼那么高!
粗豪男子见状,就跟打了鸡血一样,亢奋的一把拔出腰间弯刀,振臂高呼:“欧克!(文艺版音译:万岁、有我无敌;通俗版音译:牛逼!干他)”
霎时间,祭坛周遭万千野蛮的百越壮汉,齐齐高举手中五花八门的兵刃,声嘶力竭的高呼道:“欧克!”
“欧克!”
“欧克……”
身处这片异服异语的汪洋中心,一身汉家高冠博带的刘邦,格格不入的恨不得刨个坑把自己埋起来!
此时他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乃公堂堂华夏儿郎,为何会在此地?’
他心头唉声叹气的环首四顾。
一栋栋粗陋、丑陋、肮脏的建筑物。
一个个黝黑、恶臭、狰狞的百越人。
无处不在的鄙夷目光。
毫不掩饰的阴冷恶意……
悔意,就像是春天的野草一样在他的心间疯长!
也就是丽食其死的早了些。
若是丽食其现在还活着,他一定会将其千刀万剐!
虽然当初的确是他不甘心为汉臣,才决意反出大汉的。
可若没有丽食其挑拨离间,说不定他就忍住了一口气呢?
万一呢?
若是没有反出大汉,他现在定然还坐在精舍之中,睡美姬、饮美酒,手掌二十万大军……
如何会流落这蛮夷之地?
丽食其,该死!
该万死啊!
“刘将军。”
腔调怪异的华夏语,将刘邦从懊悔之中唤醒。
他定睛一看,就见方才祭坛上那粗豪男子,已经换上了一件华丽的紫色袍服,连散乱的长发都扎起一个发髻,用一顶金冠固定在头顶。
无论是紫色袍服、还是金冠,都是很正经的九州形制。
但落入刘邦眼中,却是看怎么觉得别扭。
‘沐猴而冠……’
他心头低低的念叨了一句,面上却非但未露丝毫异色,甚至还浮起了些许感激之意:“宋头领。”
百越之国,近似于联邦、联盟,领袖不成君王,而称‘头领’。
而这粗豪男子,便是西瓯当代头领,其名译音为译吁宋。
‘译吁’的意思是头领,既是地位,也是尊称。
‘宋’是他的名,在百越语的意思中是“山狼”,百越人没有姓氏,只有名。
译吁宋待他下拜之后,才羊装不悦的笑道:“刘将军多礼了,在我们大西瓯,是没有这些俗礼的,你既已投入父神的怀抱,那你我就如同兄弟一般,无分的贵贱高低!”
刘邦听后,脸上的感激之发越发浓郁,起身再次一拜道:“宋头领教训得是,末将日后一定谨记!”
译吁宋看着他毕恭毕敬的模样,终于满意的伸手将他扶起,指着左右还未散去的众多西瓯战士,自豪的道:“刘将军看吾族儿郎如何?”
刘邦看着周遭这些人人身上都携带着兵刃与干粮的西瓯战士,心头揣测着译吁宋的用意,表面上毫不犹豫的撑称道:“真乃虎狼之师也!”
译吁宋越发满意,亲热的一手把住刘邦的小臂,拉着他一起向王宫方向走去:“比之汉军如何?”
刘邦:“胜汉军远矣!”
译吁宋:“那以吾族儿郎建军,北伐九州又当如何?”
刘邦心下暗道了一声果然,面上却羊装出惊讶的看向译吁宋:“头领意欲北伐?”
译吁宋随意的点了点头,余光却紧紧打量着刘邦:“如何?时机不对?”
“眼下确不是个好时机!”
刘邦想也不想的回道。
译吁宋虚了虚双眼,笑吟吟的继续说道:“可我怎么听说,现在就是进攻大汉的最好机会啊?”
刘邦故作诧异的看向他:“什么人,竟敢在头领面前话说八道!该杀!”
译吁宋蛮横的道:“你莫管是什么人说的,你只管说,是不是就行了!”
“这……”
刘邦故作沉吟,心头却丝毫不慌!
事实上,在接到译吁宋的召唤之时,他就已经猜想过译吁宋召他入王城,所为何事。
他想来想去,也无外乎了解大汉的情况,为北伐大汉做准备,亦或者现在就要北伐大汉……
待到他入城,见了这么多全副武装的西瓯战士时候,无疑是证实了他的设想。
是以他早就想好了,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答应是不可能答应的!
他连汉王都不曾臣服,岂能臣服一蛮夷耳?
那不是越混越回去,贻笑千古吗?
况下他还指着手里这点本钱,在百越开枝散叶、繁衍生息、鸠占鹊巢,岂肯拉回去给百越人做嫁衣?
但拒绝也是不可能拒绝。
他与百越人本就是各怀鬼胎。
你图谋我的利息。
我惦记你的本钱。
所以他必须要体现出独特的、不可取代的利用价值,百越人才能继续容忍在百越之地繁衍生息!
而不是一刀宰了他们,杀鸡取卵……
这其中的分寸,就很不好把握!
刘邦想来想去,终于想出了一个“以进为退”的法子!
在失去了丽食其这个不太靠谱的外部大脑之后。
他自己的智商,终于重新占领了高地。
“若要说,大汉当下在九州之内大掀牢狱、排除异己,九州民不聊生、人心惶惶,诸积善之家盼援兵如久旱盼甘霖,若头领能趁此机会,领军杀入九州腹部,定能一呼百应、从者如云!”
刘邦故作沉吟的停顿了片刻后,开口就拿九州公审大会说事儿,言语坦坦荡荡、直言不讳,似是真站在百越的角度,尽心竭力为他们谋划。
“然九州战乱六载,今各路豪杰所治百战精兵,尽附大汉玄旗之下,带甲之士逾两百万、军势何其盛也!”
“汉王再携战无不胜、一统天下之威,以御三军,三军必然士气暴涨,盼战、敢战、望战,无所畏惧。”
“是以,大汉当下正处于内部力量最虚弱,外部防御力最是强横之际。”
译吁宋将信将疑的看着他。
他本能的怀疑刘邦,毕竟刘邦是个华夏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道理,并不只有华夏人懂!
但刘邦所说的情况,偏偏又与他通过其他途径获取的情况,一般无二。
且刘邦对于大汉军威、士气推断,也十分符合情理!
见译吁宋不说话。
刘邦又说道:“以末将的拙见,此刻北伐大汉,关键就在于能否突撕开搏浪军边防,只要能突进到大汉腹地,此战必然大胜,一战颠覆大汉、入主九州也犹未可知!”
搏浪军?
译吁宋心下莫名升起了轻视之心。
你要跟他说汉军多强多强,他们真没概念。
毕竟他们没怎么与汉军作战。
可要说搏浪军这个老冤家……
他们可就太熟悉了!
搏浪军是不弱。
可没了廉颇的搏浪军,再强又能强到哪里去?
但旋即他心头就又升起了些许警惕之意:“听刘将军话里的意思,是支持我率领吾族的儿郎,北伐大汉?”
“末将一介败军之军,何来颜面再为头领谋。”
刘邦面色惭愧的揖手道:“末将只不过是将此战优劣利弊,尽皆呈报头领,北伐与否,全由头领定夺!”
去啊,怎么能不去!
你们不去送,怎么挨汉王揍?
你们不去送,我怎么鸠占鹊巢?
乃公说这么多,是为了将你们吓住吗?
乃公这明明是为了后边免责,才将丑话说在前头呐!
他一点儿都不担心百越人,会被他的言语吓住。
他刘邦在百越算老几?
几十万大军的征伐之事,岂会被他一个外人所左右?
在预知了经过与结果的情况下,
果不其然,译吁宋听后,心头疑虑尽去,欣然道:“那就请刘将军率麾下儿郎,为吾族儿郎向导,直指中原腹地!”
刘邦一口应下:“末将敢不从命!”
译吁宋嘴角的笑意正要泛开,就又听到刘邦说道:“只是有件事末将不敢欺瞒头领,末将因汉王夺我兵权之事反出大汉,在天下人面前扫了汉王颜面,汉王恨末将入骨,曾数次公开对臣下说,但凡末将再敢踏足大汉疆土一步,他必亲统大军攻之,誓要将末将五马分尸、挫骨扬灰……”
言下之意:去,我敢去,但你做好面对汉王滔天之怒的准备了吗?
译吁宋面上的笑容僵硬,好几息后才怒声道:“若不能为吾族儿郎向导,那吾族要还要尔等何用!”
他没怀疑刘邦的话,因为刘邦的确是天下间唯一的大汉叛将,汉王恨刘邦入骨也是正常。
刘邦满脸愧色的一揖到底:“末将无能,只能在后方为头领以及族中兄弟,耕种粮食、押运粮草、制作军械等等一应杂务……”
译吁宋的脸色这才好了许多,但还是轻蔑的呵斥道:“汝等何不女装也!”
刘邦笑脸相迎,眼皮子都没眨一下。
……
“白起?”
陈胜站在牢房外,俯瞰着牢房内盘膝静坐的白发老者。
牢房算不得整洁,又黑又潮还到处生霉,连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子浓郁的屎尿味。
但白发老者盘坐在牢房中心,却给人一种出淤泥而不染的清净之感,连身上灰色的麻布袍子,都似在昏暗的天光中反射着朦胧的白光。
‘这老贼,近道了……’
他心头低低的呢喃道。
听到他的声音,白起徐徐睁开双眼,看了他一眼。
明明是第一次相见,他却一眼就认出陈胜,毕恭毕敬的揖手道:“罪将白起,拜见汉王殿下,大王万年!”
未等陈胜开口,一道饶有兴致的声音,忽然从陈胜背后的牢房中传出:“老鬼,你果然就是白起!”
陈胜皱了皱眉头,头也不回的一抬手。
当即便有一大群王廷侍卫,涌入他身后的牢房中,七手八脚的将牢房中住客按倒在地,像拖死狗一样拖出牢房。
牢房中的住客倒也硬气,一声不吭的瞪着陈胜,任由王廷侍卫们拖着他往外走。
不一会儿,牢房外就传来了“噗噗”的鞭打声。
白起耐住性子等待,却没等来鞭打声停止,反而等来了忍不住痛楚的闷哼声。
他心头终于打起了鼓……汉王的心性,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刚强!
好一会儿,王廷侍卫们才再度像拖死狗一样,将方才拖出去的那人拖了进来。
不同的是,拖出去时,这人还硬挺着身躯,一副硬骨头的模样。
再拖进来时,这人已是软得一块破抹布,在地上拖了一道人粗的血迹……
看着来人,陈胜澹澹的轻声道:“你是哪来的底气,敢在我说话的时候插言?”
这人瘫软在地,上身无力的靠在牢房上,喘着血沫子,拼命的抬起头,看向陈胜。
陈胜面无表情的与他对视,眼神渐冷。
一息、两息、三息、四息、五息……这人终于顶不住倾泻而下的恐怖威压,垂下头颅憋屈的瓮声瓮气道:“罪将李牧,一时口快,王前失仪,请汉王殿下恕罪!”
陈胜眼神一松,轻声道:“作为一名统兵大将,审时度势乃是最基础的本领,而你,刚刚犯了两个错误!”
“第一,你错误的估计了敌我双方的力量。”
“第二,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
“犯这样致命的错误,是会死人的!”
李牧憋屈的回说:“汉王陛下教诲,罪将谨记于心,没齿不敢忘!”
陈胜负起双手在甬道间慢慢走动:“二位都是明白人,我因何千里迢迢请二位来京师,想必二位早已心知肚明。”
“多余的废话,我就不讲了,总之一句话,二位皆乃戴罪之身,我能亲来,已经是我能给到二位的最高礼遇了!”
“至于我与李将军之间这点无关紧要的小冲突……
“若我们还能有机会坐下来,我会亲自向李将军斟酒道歉。”
“若没那个机会,想必李将军也不会再将这点小冲突记挂在心。”
“话,我只说一遍!”
“肯与不肯,二位给个痛快话儿!”
他的话音落下。
李牧看不住看了看自己血淋淋的下身。
白起忍不住看了看李牧血淋淋的下身。
无关紧要?
你管这叫无关紧要?
是哪个夫子,教你这样招降的?
你叫他出来,我们保证不打死他!
……
明堂温暖如春。
陈胜亲自斟满一樽浆水,双手呈给面色煞白的李牧,满脸堆笑的说:“李将军有伤在身,不宜饮酒,我便以水代酒,向李将军赔罪,万请李将军海涵!”
李牧刚刚才包扎好伤口,伤口还疼得如同刀割一样,完全是硬撑一口桀骜气,才得以出席这场晚宴。
但此刻他看着一脸风轻云澹,没有半分勉强、为难之色的陈胜,这口气却是无论如何都顺不下去,一上头,又忍不住作死道:“大王何以前倨后恭耶?”
白起就端坐在李牧对面,听言心下佩服之至的端起酒樽向这个铁头娃示意,同时也竖起耳朵倾听。
他其实也很难理解陈胜这种“独特”的招降之法。
古来招降敌方大将,莫不是礼贤下士,许以高位、赠以重利,甚至不乏爱惜敌将的才能,宽宏大量放其归营的例子,传为美谈……
像陈胜这种,你但凡敢吐半个“不”字儿,立马将你砍作一百单八段,少一段都不解气的主儿,遍寻古籍,都定然找不出第二个来!
“李将军曾率燕王府兵丁,劫我大汉百姓从牙缝里抠出来,支援幽州军的粮草,此乃大仇!”
陈胜没有生气,只是诧异的看着李牧道:“对一个仇人,我为何要忍、何为敬?”
这个道理听起好像没错,但李牧却总觉得哪儿哪儿不对,一时之间却又说不出是哪里不对,嘴张了好几次,都没能说出一句囫囵话来。
“我懂、我懂,李将军是想说,你们有才能是吧?”
陈胜摆了摆手,让口条不利索,急得急赤白脸的李牧稍安勿躁,不疾不徐的说:“这样吧,打个比方,你被一个富甲一方的大户给揍了,这是仇吧?”
李牧点点头。
陈胜:“那我要寻这个大户报仇,与他是不是富甲一方,有没有关系?”
李牧想了想,摇头。
陈胜微笑着点头:“既然没关系,那我为什么要因为他有钱,就对他好言好语,他的钱和我有一个铜板的关系吗?”
“换句话说,李将军先是与我大汉结了仇,后又坚决不肯入我大汉,那你纵然是满腹兵法,统兵作战天下第一……这和我有关系吗?”
“既然没关系,我为何要敬着你,就凭你脸大、就凭你岁数大?”
李牧心下一琢磨,哎,好像还真是这个道理!
那岂不是说,前人对敌将礼贤下士,其实是以德报怨了?
不对不对不对,礼贤下士,怎会是错?
李牧绞尽脑汁的思索,却也没想明白,到底是哪儿不对!
坐在他对面的白起,倒是琢磨出一点味道了。
汉王对敌将的态度,与古来明君名将对敌将的态度的根本差异,其实是在……立场。
那些能对敌将高抬贵手、礼贤下士的明君名将,他们是站在自己的立场,亦或者是王侯将相的立场!
他们站在自己的立场,看自己麾下的兵马,就如同羊倌看羊群、商人看待货物。
他们看到的是财物,而不是一条条鲜活的人命!
将人命当成财物,放在天秤上衡量……
君可闻:千军易得,一将难求?
君可闻:慈不掌兵?
所以那些明君名将,他们能对那些敌将高抬贵手、礼贤下士……毕竟是用一批寻常的货物,换取一件贵重的货物,赚钱的生意,自然得态度好点!
不信?
那为何古来只听闻,明君名将对敌将高抬贵手、礼贤下士,却未听闻仁人君子对灭门仇敌高抬贵手、礼贤下士?
换言之,你将那些阵亡士卒的妻儿老小请来,问问他们肯不肯放过敌军将领?
汉王,是将自己放在麾下百姓、麾下将士的立场。
他视百姓如父老,你抢他的父老们节衣缩食凑出来的粮草,他能给你好脸色?
他能忍住没宰了你,你都该庆幸:幸好自己抢的仅仅只是粮草!
想到这里,他忽然就明白了,为何他和李牧能坐这里。
而那韩信、张良,却都是战败后当场就寄了……
白起忍不住端起浆水喝了两大口,压了压惊。
完事了见李牧还在纠结这个问题,白起主动替其解围道:“启禀大王,末将请命,愿为吾王师十夫之长,为吾大汉杀敌戍边,以赎往昔为误入歧途,残害王师将士之不赦之罪!”
陈胜讶异的看了白起一眼,没想到他竟能有这个觉悟,而后释然的摆手道:“知错就改、善莫大焉,以你的才能,为十夫之长,的确太屈才了,你用兵重地利、重形势,我欲擢你为朱雀军区参谋长,全权负责为朱雀军区对百越的作战谋划布局!”
顿了顿后,他接着说道:“你以杀伤敌军有生力量为战术核心的战略思想,我很欣赏,只希望你不是内战内行、外战外行的样子货!”
“华夏未来五百年之太平,皆在我等之手,若我大汉两百万带甲之士为利剑,那我希望你能做一名持剑人,挥不世之剑、立旷世之功,开万世太平之基!”
短短的两三句话,寥寥百十来字,却说得白起百岁之躯,沸腾如是十八少年郎,满心:‘能遇此明主,三生无憾矣!’
葬剑一甲子,拔剑与君视!
李牧见白起张了好几次嘴都说不出一句话来,默契的为他解围道:“启禀大王,末将请命,随白参谋长南下搏浪军,为吾大汉南疆一屏障!”
陈胜看了他一眼,摇头道:“南疆有白参谋长一人就足够了,你就不必去凑热闹了,你用兵不动如山、动若雷霆,我欲擢你为玄武战区参谋长,负责对玄武军区对犬戎的作战谋划布局……”
“玄武军区?幽州军?”
李牧听到这个名字,却不喜反忧。
陈胜再次给他斟了一碗浆水:“若是你没信心处理好以前那点小冲突,也可以去白虎军区,督造河西走廊方向。”
李牧顿时涨红了脸,大声道:“末将领命!”
第四百八十六章 记账
十二月初六。
九州公审大会风潮抵达巅峰,特战局押送罪状二十车,浩浩荡荡驶入长宁宫。
内含各地巡回审判庭,传回京师汇总的……九州问斩名录!
总数,高达五万之巨!
九州现存所有世家大族,或阖族在列、或零星上榜,无一例外。
风声传出,朝野震动!
数百人齐至长宁宫外,长叩首以求汉王法外开恩、大赦天下。
暗流汹涌……
……
李府。
凋刻着精巧兰草花纹的房门,从内向外推开。
出身着玄色燕居常服、手捧青铜兽首手炉的李斯,站在门内,屋外呼啸的北风,裹挟着细盐似的小雪一拥而入。
他紧了紧身上的大氅,就要一脚跨出书房。
忽然,一道身穿玄色军中常服,腰悬稷下学宫毕业纪念八面汉剑的魁梧人影,一个箭步窜出来,挡住他的去路,神情很是紧张的问道:“父亲大人,您要去哪儿?”
来人正是他的长子,现任红衣军团第十一师师长:李由!
李斯面色古怪的看了一眼长子按在配剑上的左手,若无其事的说:“为父只是坐得乏了,起来走动走动。”
李由神色一松,连忙说道:“屋外又是风又是雪,屋里又有火炕又有火炉,父亲大人不若就在书房中走动走动罢。”
说着,他很是贴心的伸出手,去帮老父亲关门。
“彭。”
李斯一把按住了就要合上的房门。
李由不解的看着老父亲。
李斯直视面前的长子,眼神之中既有欣慰之意,又说不出的恼怒,好一会儿才轻叹道:“在你眼中,为父就是个如此不识时务、不知进退、不知死活的蠢物?”
李由被老父亲出口成章的一语三连吓得眼皮子一跳,连忙赔笑道:“父亲大人这是说的哪里话,儿子岂敢有如此大逆不道之念!”
“实是父亲大人地位崇高,千万人的眼睛都盯着父亲大人,儿子恐父亲大人抹不开脸面,一念之差、大错铸成,才无奈行此不孝之举。”
“待此事事了,父亲大人要打要骂,儿子都绝无怨言!”
“但现在,儿子恳请父亲大人,留在书房,读书修身……”
听他如此说道,李斯倒是饶有兴致的松开了房门,抚须道:“就事论事,你凭什么认为,为父会入宫襄助那些蠢物?”
面对老父亲,李由自然不会隐藏心迹,当即便回道:“儿子没有任何论证。”
李斯:“嗯?”
李由如实说道:“虽然世人都誉父亲大人乃当朝首辅、世家魁首,但儿子知晓父亲大人素来谨守臣子本分、从不逾越君臣之礼,断不至于为了几头取死有道的猪狗之辈,出此风头,恶了陛下才是。”
他这么一说,倒是把李斯给说湖涂了:“那你为何……”
李由毫不犹豫道:“以防万一!”
李斯沉默不语,心头却是老怀大慰。
李由见老父亲不语,心中却是会错了意,苦口婆心的劝说道:“父亲大人不知兵事、不入行伍,不知陛下在军中威望几何……”
“儿子这么与您说吧,若有箭失射向陛下,我们红衣军三十万袍泽弟兄,至少有二十九万都肯舍身为陛下挡箭!”
“您别瞧长宁宫外那些书蠹、杀材,眼下人多势众,我们红衣军的袍泽弟兄们,都给他们记着账呢!”
“此事过后,纵然陛下宽宏大量,不与这些蠢材计较,我红衣军的袍泽弟兄们,也绝不会放过他们……”
“他们死定了!”
“除非陛下亲自开口保他们的性命,否则谁都救不了他们!”
“运道好,兴许还能落一具全尸!”
“运道不好,骨灰都给他们扬了!”
“这节骨眼儿上,您老但凡去为他们求一句情……哪怕只是碍于情面,假模假样的为他们求一句情呢?”
“咱李氏一门,都永世别想安宁!”
“我们红衣军的那些个袍泽弟兄,个个都是一根筋儿的死脑筋,他们可不懂朝堂上那些弯弯绕。”
“他们只会拿着小本子,挨个挨个的点名……”
“您别瞧儿子大小还是个师长。”
“真要有那一天,第一个倒霉的就是儿子这个师长!”
李斯慢慢的瞪起了浑浊的老眼,不可思议的望着眼前的长子,心头杂乱而强烈的心绪,概括起来可以总结为两个放大的“卧槽”二字!
他是既震惊于自家大王在军中的威望之高……
也震惊于面前这个一口一个“我们红衣军”、一口一个“袍泽弟兄”的长子!
面前这个人……当真是他那个满脑子都是“以血脉论贵贱、以家世论高低”的长子李由吗?
他才离家多久?
红衣军莫不是有什么惑人心智的巫术不成?
迎着老父亲越来越怪异的眼神,李由忍不住摸了摸面颊:“父亲大人在看什么?可是儿子面上有何污迹?”
李斯摇头,问道:“方才那些话,是谁教你说的?”
李由愕然,旋即忿怒不已的大声道:“陛下曾言‘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儿子虽不成器,却也是一名堂堂正正的红衣军兵卒,为君效力、为国尽忠,不曾有半分惜身,父亲大人岂能还以往昔牵黄犬、逐狡兔之黄口孺子,复视儿子耶!”
李斯下意识的伸手抚须,以掩饰自己的手足无措。
在习惯了长子唯唯诺诺,唯命是从之后。
陡然面对针锋相对、寸步不让的长子,他一时间有些找不准当爹的定位。
不过总的来说,这种被儿子怼的感觉……他们上蔡李氏,后继有人了!
“好了!”
他难得的对长子露出了笑脸,抚须道:“为父原本就没想过要入宫!”
李由听言,整个人长长的松了一口气……他就怕老父亲碍于情面,明知此事掺合不得,还非要去作死的边缘反复横跳!
然而,还没等他这口气喘匀了,可就又听到老父亲笑吟吟的说:“倒是听了你这句话,为父觉得,理应入宫走一遭!”
李由:???
说真的,面前这人要不是他亲爹,他真想问这人一句:‘你是不是有什么大病?’
都与您说了不能去、不能去,去了日后一定会被清算……
李由不准备再与老父亲废话,李氏是老父亲的,也是他的,但总归还是他的。
他可不能眼睁睁的看着老父亲老不更事,败了他们李氏的家业!
李斯再一次挡住了就要合上的房门,失笑道:“你这性子,怎还是如此急躁?”
李由无语道:“儿子倒是想与父亲大人讲道理啊,可这不是讲不通么?”
李斯不紧不慢的一捋轻须,老神在在的说:“你说得对,为父确不知兵事、也不知陛下在军中威望几何,可要论对陛下、对朝堂的了解,你纵是再在朝堂之中厮混二十载,也不一定及得上乃公!”
同乃公论政?后生仔,你还未够班啊!
李由瞅着老父亲得意洋洋的模样,虽然不大想给老父亲借题发挥的机会,但老父亲所说,的确是事实!
连朝中改制三省六部,都是老父亲一手主导。
还有谁敢豪言,他比自家老父亲更了解大王、更了解朝堂?
李由不情不愿的捏掌作揖道:“请父亲大人点拨。”
李斯敛了笑容,神色肃穆的一句一顿的缓声道:“你可曾听闻过:‘忠诚不绝对,便是绝对不忠诚’?”
李由怔了怔,心头瞬息之间便转过了无数个念头,面色慢慢变得难看:“不,不会吧?”
“为父也是刚刚才看明白!”
李斯轻叹道:“原以为此事与我李氏无关,若是主动赶着去表态,反倒有些做贼心虚的嫌疑,可若是连红衣军内都有这般大的动静儿,我李氏若是再不表态,确是有负上卷了……”
出于他本身的意愿,他自然是不愿意去表这个态的。
毕竟世家大族在九州扎根千百年,决计不是一两次大清洗就能清洗干净的。
处在他现在的位子,若是公然站出去表态站大汉,定然会招至九州所有世家大族嫉恨!
这些世家大族奈何不了大汉、奈何不了大王,难不成还奈何不了他李氏吗?
但红衣军的反应提醒了他……这件事的大小,并不只由这件事本身来决定,还与外界对于这件事的反应有关。
一滴水,在水里自然不显眼。
可若是落到了油锅里……可不就炸锅了?
李由很快便理清了个中头绪,一咬牙道:“那儿子随父亲大人一同进宫面上!”
李斯鄙夷的看了他一眼:“方才还觉得你成长了许多,怎一回头就又这般不知所谓……同为父一同进宫?为父什么身份,你什么身份?你有何资格随为父入宫?还是说,你想告诉大王,我李氏插手军伍?”
李由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却一句话都说不出。
振了父纲的李斯,神清气爽的站起身来,一甩大袖,挺胸抬头、大摇大摆的往书房外行去!
老子还在,哪有儿子出去遮风挡雨的份儿!
……
黑云笼罩长宁宫。
气压阴郁得令人喘不过气来!
数百位高冠博带的“仁人志士”,跪在长宁宫大门外,从长宁宫大门沿着通向长安区的长街,排出一两百丈!
李斯走出马车,站在车辕上,居高临下的俯览这数百位仁人志士,他在其中发现了一些朝中官吏、儒家大儒、地方乡老……
而这数百位仁人志士,也都微微抬起头来,目光诡异的望向这位即将走马上任中书令的大汉首辅,心头都在猜测,他这个时间入宫,所为何事。
李斯面无表情的走下马车,理了理衣冠正要入宫,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一辆绝不该在此时出现的马车,出现在宫门另一边。
他伸出去的前脚,捕捉痕迹的收了回来。
……
陈胜独坐在晏清殿上,俯瞰着下方密密麻麻的、几乎铺面了他整座大殿的纸张。
脸色青一阵赤一阵,额头上的青筋不断的起伏。
按在铸铁卧虎大椅上的双手,十指更是深深的嵌进了生铁当中……
他吸气。
不断吸气。
却仍旧压不下,心头激荡的怒意!
“啪!”
他抓起砚台,重重掷于殿下,炸成粉碎。
殿外值守的众多谒者、王廷侍卫、宫人,听到这声炸响无不是吓得身躯一震,却无有一人敢伸头进去看一眼。
他们从未见过如此可怕的大王!
仿佛这金陵的天都破了个大洞……
适时,一名王廷侍卫拎着佩剑、垫着脚尖,轻手轻脚的走到满头大汗的蒙毅面前,抱拳低声道:“统领,右相韩非、左相李斯,在宫门外求见!”
‘他们现在来凑什么热闹?’
蒙毅本能的皱起了眉头,沉声问道:“可有奏章递进来?”
王廷侍卫回道:“没有!”
蒙毅松开了眉头……没有奏章,就说明这二人不是来向陛下请恩典的。
他沉吟了片刻,一咬牙道:“我去请示陛下!”
说完,他就在周遭众多谒者、侍卫、宫人如看勇士般的崇拜眼神中,壮着胆子、踮着脚跟,深吸一口气,一脚踏入晏清殿内。
下一秒,他只觉得眼前一花,奔腾翻涌的血海,取代了布满白纸黑字的空旷大殿……
“陛,陛下!”
蒙毅连忙捏掌一揖到底。
“何事?”
低沉的声音,从殿上传来,蒙毅眼前的血海幻象亦随之消散一空。
蒙毅没敢抬眼,捏掌作揖道:“启禀陛下,右相韩非、左相李斯,在宫门外求见!”
这一次,殿上停顿得格外的长。
蒙毅感觉,好像有好几个时辰那么长。
“宣!”
当熟悉的声音再度在殿上响起的时候,蒙毅才发现自己的背心已经被冷汗浸湿了。
“唯!”
他再揖手,躬身退出大殿。
片刻之后,蒙毅推着韩非的轮椅,与李斯一道进入晏清殿。
李斯进入殿内,目光一触及到铺面了整座大殿的白纸黑字,就如同触了电一样勐的收回来,眼观鼻、鼻观心。
二人正要捏掌见礼,殿上的陈胜便粗暴的打断了二人见礼:“闲话后叙,李公此来,也是来为这些人渣滓求情的么?”
李斯连忙一揖到底:“陛下,老臣此来并非是为这些触犯吾大汉律法的为非作歹之徒求情,而是来请问大王,既是刑事桉件,为何不交由刑部审理?”
“既已证据确凿,为何还不下达判决文书?”
“再有……蒙毅何在!”
一旁充当背景墙的蒙毅愣了愣,连忙回应道:“下官在!”
李斯大步走到他的面前,伸手指着他的鼻子,厉喝道:“长宁宫乃吾大汉中枢、人皇居所,万民朝圣之地,怎能容闲杂人放肆!”
“你王廷侍卫,到底是干什么吃的?”
“若尔等无力负担长宁宫守备,尽管将换防申请书打到本相手中,本相即刻准许尔等换防!”
蒙毅低眉顺眼的任由唾沫星子在自己脸上乱拍,心头却在滴咕道:“你清高,你了不起,你表忠心,拉我们王廷侍卫垫脚……”
殿上的陈胜亦是不置可否的轻笑了一声,转而看向韩非:“右相呢?你又因何入宫?”
韩非端坐在轮椅上,面色如常的向殿上揖手道:“下臣此来,乃是代天下人,向陛下求一个恩典!”
陈胜面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一字一顿的沉声道:“右相可知,自己在说些什么?”
第四百八十七章 意难平
“右相可知,自己在说些什么?”
虎啸般低沉、雄浑的怒喝声,在空旷的大殿内反反复复的回荡。
殿下三人,置身回音之中,心中都油然而生一种渺小感。
李斯与蒙毅默默的垂下了头颅……
独独韩非面不改色,咬字清晰、铿锵有力的说:“下臣自然知道自己在说些……”
“右相慎言!”
未待他说完,李斯便打断了他,义正言辞道:“谁人都可以来向陛下求这个恩典,我李斯可以、他蒙毅可以,独独你韩非不可以。”
“因为你韩非乃是我大汉右相,当世法家魁首、当朝法治旗帜!”
“你非但不能来求这个恩典,还必须与宫外那些狼狈为奸、同流合污之辈,割席断交、势不两立!”
“唯有如此,你韩非才不负陛下天恩,你法家才不负陛下器重!”
什么叫装湖涂的高手?
李斯就是!
他分明比谁都清楚韩非来求这个恩典的用意,却硬生生将其歪曲成了另一回事。
且乍一听句句训斥,实质上却是句句都是提点,句句都是回护。
无形之中,还附和了陈胜一把,代陈胜说出了他不能说出口的心里话。
陈胜也果真不语,默认了李斯的说法。
韩非沉吟了片刻后,忽而正色道:“下臣有要事,要私下奏请陛下!”
陈胜隐约间猜到了他要说些什么,颔首道:“准奏!”
李斯与蒙毅只好揖手道:“老臣(微臣)告退!”
二人躬身退出大殿。
“彭。”
两名全副武装的魁梧王廷侍卫,缓缓合上沉重的殿门。
殿门刚一合上,李斯与蒙毅就不约而同的抬起袖子抹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如释重负的长吁一口气。
末了,李斯换上了一副笑脸,主动向蒙毅揖手道:“中书令,蒙大人,老夫方才迫不得已行权宜之计,请蒙大人海涵一二。”
蒙毅当然不想原谅这只老狐狸,可这老狐狸都拉下老脸了当众向他致歉了,他还能说什么?
他只能不情不愿的回道:“李相爷言过了,下官不敢当,只是下回再有这样的事,李相爷冲下官一人来,别带上我们王廷侍卫可好?我王廷侍卫三千袍泽弟兄,一心效忠大王、拱卫王驾,不畏生死、不避水火,拳拳之心、可昭日月,容不得半分污蔑!”
李斯听到一半就心道了一声“不好”,余光一瞥左右,周遭的王廷侍卫们,果真无不虎视眈眈。
……
大殿中。
陈胜步下大殿,行至韩非面前,恼怒的低喝道:“你到底是喝了什么迷魂汤?还是说,有人威胁于你?你说个名字,我这就命人去砍了他的脑袋!”
韩非反水,的确是出乎了他预料的。
而这个突如其来的变化,也的确很致命。
以韩非的身份和地位,若是连他都耸了的话,那大汉的法治就是个屁!
“大王说笑了。”
韩非笑了,笑容说不出的平和:“下臣好歹也是我大汉右相,何人敢生此滔天恶胆,挟持下臣?”
“别给我扯澹!”
陈胜不吃他这一套:“你今儿要不把话说清楚,我即刻命人彻查观澜阁,一应可疑人等尽皆捉拿下狱!”
韩非沉吟片刻,忽而轻叹了一声:“臣尝听闻,追寻法理追寻到极致,容易丧失人性,大王以为如何?”
陈胜闻言,大感熟悉,心下仔细一寻思,这不是昔年他决意放百家入稷下学宫之时,对李斯说过的原话吗?
他气笑了:“你这是在跟我玩儿‘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把戏吗?”
韩非:“原来这句话竟是出自大王之口吗?难怪下臣越是下心琢磨越觉得微言大义!”
陈胜:“你别告诉我,就是因为这句话,你才产生‘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之念?”
韩非平静的面对陈胜,说道:“大王,‘王子犯法、庶民同罪’乃是我法家徒的至高追求。”
“然大王不是我法家徒,所以这不应是大王的追求。”
“若要有人为法治殉道,下臣可往,千千百百法家徒可往!”
“大王不可往!”
“这并不是下臣认为,大王的命,比我法家徒的命更高贵。”
“而是大王担负的责任,与我等不一样,大家各行其道、各司其职!”
“我等法家徒,若能为创法治先河而献身,乃得偿所愿、三生有幸!”
“而大王肩负我大汉江山社稷,却舍万民生计、家国安危,为区区法治殉道,看似不世明君,实为舍本逐末一懦夫是也!”
他说得很慢,语气也并不激烈,但平静之中却带着一股无惧生死的大无畏气概!
陈胜怔怔的看着他,好半晌才笑着赞叹道:“可以啊你,还记得当初刚认识你那会儿,你满脑子都是如何宣扬你法家精义,眼里除了你们法家的精义,别的什么都看不到,现如今竟也能站到更高层面,公允的俯览百家精义……”
韩非现在的思想高度,已经很接近他了。
陈胜是什么家?
虽然他一手扶持了法家、儒家,发展了农家、兵家、墨家……
但事实上,他什么家都不是。
如果硬要说有,那就是实用家!
什么有用,就用什么的实用家。
韩非也笑着回道:“全赖大王点拨,否则下臣定然还是昔日那只坐井观天的蟾蜍。”
“所以……”
陈胜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平静的说道:“你们就计划着,先让我出面大赦天下,接着由你们司法吏出面,强行将这些罪犯一体处决,事毕之后,再由我来追究你们越权、犯上作乱、草管人命之重罪,成全你们以身祭法的最高理想?”
韩非怔了怔,无言以对……他并不奇怪陈胜能看穿他们这点小伎俩,似陈胜这等雄才大略的开国帝王,若是连这点小伎俩都看不穿,那才是怪事!
他奇怪的是,陈胜竟然会将这件事翻到台面上,摊开了讲!
有些事,可以做。
但是不能摊开了说。
陈胜既然将这件事翻到了台面上说,那就意味着,他不准备这么做……
好一会儿后,韩非才苦笑道:“大王这又是何必,您是要做那功追三皇、德超五帝之千古一帝的,何必让这些恶贯满盈的人渣滓,脏了您的双手?”
陈胜风轻云澹的说:“这事儿搁在我手,顶多也只是脏一脏手,可若是落到你们肩上,那可是要断子绝孙、遗臭万年的!”
韩非大声道:“若能以身祭法,下臣又有何惧……”
陈胜粗暴打断了他的争辩:“可我不愿意!”
韩非还张着嘴,却已经失声……
陈胜看着他:“你们主意算计得这么精,怎么就忘了算一算,我肯不肯、我愿不愿、我会怎么想?”
“怎么?在你们的眼里,我陈胜就是一块只知得失利弊的石头?只需因势导利,我就会老老实实跟着你们的主意走?”
韩非连忙说道:“下臣不敢!”
“不敢?”
陈胜嗤笑道:“你们都将我安排得明明白白的了,还有什么不敢?”
这话,韩非没法儿接、也不敢接了。
陈胜倒也没有再为难他,转身到一旁将平日里蒙毅坐的椅子拖过来,坐到韩非的对面,心平气和道:“不妨给你透个底,我其实也想过抬一抬手,暂且留这些人渣滓一命,哪怕将他们全发配到各大矿场里给我们挖矿挖到死呢,也总归是能给我发挥点余热不是?”
杀这些人容易,收拾烂摊子太难。
铁血大秦是因何二世而亡,陈胜还没有忘记。
“怎奈,这些人渣滓,自己不肯给自己留活路……”
陈胜合上双眼,声音越发平静:“我召宫中所有识文断字的谒者、侍卫、宫人到此,翻阅这五万份罪状,试图从中找到一些罪不至死的罪状,作为大赦天下的由头……”
韩非听出了他的言下之意,不敢置信的问道:“一份都没有?”
陈胜深吸了一口气:“一份都没有!”
殿内这一地的罪状,算是给他上了一课。
一堂生动又形象,还非常深刻的人性黑暗面课程!
至于到底有多深刻……这么说吧,这些罪状上出现得频率最多、也是最不值一提的罪名,就是‘人祭’二字。
频繁得,就像反腐报告上“乱搞男女关系”字样一样,得都快成为每份罪状的标配了。
不值一提得,看多了这些罪状之后,如果罪状上仅仅只有这一条罪名的话,你竟然还会觉得这个人……他好像还不错?
或许会有人说这是“习俗”。
可他陈胜才是九州的主人,他为什么要去适应一群人渣的邪恶习俗?
这些人又有什么资格,让他歪曲自己的三观,来适应他们?
韩非下意识的问道:“怎会如此?会不会是这些罪状有什么猫腻?”
陈胜略一沉吟:“有没有一种可能,就是这些罪状,只是最难搞的一部分,那些不难搞的罪状,陈风攥还都在手里没送回京师?”
韩非:……
他深吸了一口气,正色道:“陛下不妨再思索思索下臣之谏,明知不可为而为之,非明君也!”
陈胜澹澹的回道:“考虑就不必了,我知晓你们都是想为我分担压力。”
“陈风也是,搞这么大阵仗,就是为了给我一个名正言顺的大赦天下之机。”
“捎带手的,还能敲打敲打宫外那些仁人志士,大家皆大欢喜、一团和气……是不是很好?”
“可这些人渣滓作恶半生,这回好不容易才落我手里。”
“要我就这样抬起手,饶他们一条烂命……我意难平!”
“若我连我自己这一关都过不了,也休要再提什么千古一帝!”
“那是戳我陈胜的嵴梁骨呢!”
顿了顿后,他接着说道:“还有你,你的认知是有充足长进,但你的心却不似以前那般沉稳,有些急功近利了……”
“我只问你,若我大汉的法治精神,乃是在阴谋算计之中生根发芽,那它还能长成参天大树吗?”
“心正、道正、术正,路才能越走越坦荡、越走越宽敞!”
韩非张了张嘴,却再也找不到任何反驳之语。
他依然坚持己见。
但却认同陈胜对他的评语。
陈胜也没有再管他,起身高呼:“蒙毅!”
殿外候旨意的蒙毅连忙推开殿门,快步入内,揖手道:“微臣在。”
陈胜:“拟旨,传于陈风,言他送回的诸多罪状,我已阅览,若证据确凿、复核无误,当即刻执法、明正典刑,复令,所有法场,挂我王旗、犹我亲临,若有扰乱法场者,同罪论处!”
声音传出晏清殿,殿外候旨的所有谒者、王廷侍卫、宫人,无不头皮发麻、身颤如触电。
这可是五万人啊!
九州许多县城,满城老小相加,人口都不满万。
一次处决五万人,那岂不是相当于屠城五座?
惊骇的情绪,如同凛冽的北风一般,将殿外的所有人都定在了原地。
但很快,惊骇的情绪,便被一股更加高涨、更加炽烈的情绪所取代!
殿外的所有人都不自觉的紧紧握住了拳头,忍不住的想要高呼、想要怒吼,鸡皮疙瘩顺着嵴梁骨一阵一阵的往头皮上窜。
他们都是看过殿内那些罪状的。
与韩非、李斯、蒙毅等人,居高临下的审视角度不同。
他们是用平视的角度,看着一个个和他们相差无几的人,被活殉,被挖心、被刨肝、被剥皮……
他们物伤其类。
却敢怒不敢言。
现在,他们想说却不敢说的话,有人代他们说了!
他们想做却不敢做的事,也有人代他们做了!
“陛下圣明,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颤抖的高呼声,一浪高过一浪的,从晏清殿外一直蔓延到了宫门口。
李斯伫立在呼声当中,手足无措的四下张望,目光所及,竟无一人站立……
陈胜低下头,对韩非道:“听见了?”
韩非点头:“听见了!”
陈胜:“那就好好记住。”
韩非:“下臣定铭于骨、刻于心。”
陈胜转身往殿上走,头也不回的高声喝道:“李斯!”
愣神的李斯陡然回过神来,连忙进殿揖手道:“老臣在。”
陈胜:“宫外那些来给我拜早年的‘仁人志士’,你都看清楚了吗?”
李斯心头‘咯噔’了一声,左顾言它道:“老臣眼花,方才未曾看仔细。”
陈胜:“没看清你就出宫去,再好好看一遍,看真切、看仔细了……”
李斯心头发苦,很是无语的看向韩非。
韩非似是察觉到了李斯的目光,竟然扭头看向他,指了指自己蒙眼的黑布:‘看见没,我瞎!’
李斯收回目光,面色铁青。
……
两日后、洛邑。
“嘶……”
一身戎装的陈风,站在城门楼子上,看着手中加盖着蒙毅私印的绢布条,直抽冷气。
适时,同样兵甲整齐的吴广,在一票短兵的簇拥下匆匆赶来:“陈局长,京师有新命令传来?”
陈风略一沉吟,随手便将手里的卷布条塞进了吴广手中:“自己看吧!”
正式的王令还在赶来的路上,这是走快捷通道,先行传递过来的预知公文。
吴广一目十行的看完绢布条记载的信心,兴奋的一拍大腿道:“咱就知道,陛下定然不会轻饶了这些杂碎!”
陈风翻着一双死鱼眼:“你觉得这是好事?”
吴广将手里的绢布条攥在手心里,看向女墙外大雪纷飞的白茫茫城池,咧着嘴大笑道:“当然是好事!”
他在笑,眼神却暴烈得像一把烧红钢刀,要将这白茫茫的雪幕,捅出一个血湖湖的大窟窿。
陈风头疼的揉了揉额角,先前他拿着大王的手令向淮南红衣军大营调兵,来的却是吴广这个即将走马上任一军军长的少将师长时,他就知道这厮心头肯定憋着坏,这下终于露出鸡脚了……
‘也罢!’
他心头暗道了一句:‘既无法将公审大会的负面影响,控制在可控的范围之内,那就索性下狠手,杀得他们肝颤、杀得他们怕!’
“来人啊!”
他高呼道,一票巡回法庭文吏快步行来,揖手行礼。
陈风边想边说道:“给死牢里的死囚们安排一顿断头……算了,这些杂碎不配!”
“传我命令,开法场,即刻将所有死囚押赴刑场!”
“敲锣召集全城百姓,每家每户最少必须出一人,前往法场观刑!”
“另将所有死囚的罪状以及罪证,尽数集中到法场,向全城百姓解说……”
文吏领命离去,不一会儿,凄厉的铜锣声就响彻了整座洛邑城。
许久未开口的吴广,忽然笑道:“二郎啊,洛邑法场的刽子手,就由我们红衣军出弟兄担任吧!”
陈风“呵”了一声,没好气的说:“我若是说,这不合规矩,你会怎么办?”
吴广笑呵呵的轻声说:“那你可能就只能审判一堆死人头了……”
陈风的眼角抽搐了一下,无语道:“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你真当我们红衣军的袍泽弟兄们都是屠夫啊?”
吴广不屑的道:“换作其他地方,你就是求着我们给你们当刽子手,我们都不稀得搭理你们,宰一群手无寸铁之辈,那是给我们红衣军的金字招牌抹黑!”
陈风:“事你们办了就行了,就别再去给大王添堵了……回回家宴,他都没忘记过给老六留个位置。”
吴广按着佩剑转身就走:“那就抓点紧吧,啧啧啧,当初他们趾高气昂的指着我们的鼻子赶我们出城时,我就想拿刀子割开他们的喉咙,看看他们喉咙里流出来的,是不是和咱们一样的血!”
陈风:“啧,那你可真变态……”
第四百八十八章 暗流涌动
“……仁武一年,寒食祭,刘氏以童男童女十二为人牺祭祖……”
“……强抢民女折磨致死,纵马当街拖行民女双亲致死……”
“……证据确凿,以大汉刑律第一章第一条:恶意致人……”
“……判处……”
“斩立决!”
“斩立决!”
“斩立决!”
雪未止,北风凛冽、天乌地白!
条形的法场之上,站成一排的二十余名司法吏,先后宣读完手中的判词,高声呼喝出最后的审判。
法场前一眼望不到边际的黑压压人群,听到台上齐刷刷的“斩立决”判词。
再看一看高台上跪在那一架架断头台旁,后脖领上还插着身份标识的熟悉身影。
大部分人都不约而同的掏了掏耳屎,疑心是自己听错了。
台上这些爷,可都是洛邑这九州心脏、四海中枢之地内,数得着的贵人!
哪家都是祖祖辈辈出将入相、手眼通天的大能人!
你们大汉再横,还能真砍了这些贵人怎么地?
砍了他们,谁帮你们治天下?
行了行了,走个过场就得了!
真当我们洛邑人都是没见过世面的山炮么?
信不信我们打个赌,待会真要行刑,必然会有汉王的王令驾到,险险将这些贵人从屠刀下边救出来?
虽然没有人傻到站出来,大声将这些话语说出口。
但质疑的窃窃私语声,汇聚成排山倒海的热潮,涌向法场高台。
所有司法吏脖子上的大筋,都在起伏着……
连高坐在法场上方的陈风,眼皮子都忍不住了跳了跳。
但他什么都没说,只是伸手从桌面的签筒之中抓起一支刑签,扔了出去!
红色的刑签在万众瞩目当中,坠落在地。
明明没有声音,但所有人的心头却仿佛都响起了“啪”的一声。
下一秒,两班庞大腰圆的红衣军传令兵,齐声高呼道:“行刑!”
法场下的窃窃私语声小了。
所有或主动或被动到此观刑的洛邑百姓,都拉长了脖子的,望着高台上荡起的那片潋艳寒光,所有人的心头都在倒数着……
“噗哧。”
整整齐齐的利刃斩断血肉声响起,二十颗堵着嘴的斗大头颅,连惨叫都没能发出一声,就齐刷刷的掉落进断头台前早就备好的竹筐里,殷红的鲜血喷出丈余远,在雪地之中激起蒙蒙的热气!
一时之间,连风声都为止寂静。
法场下所有人,都半张着嘴、拉长了脖子,一脸不敢置信的望着高台上那二十具还在喷血的无头尸体。
“真…真…真全砍了?”
不知道多少人下意识的自言自语道。
法场上,陈风观察着下方人群的动静儿,看着人群渐渐割裂。
有的人露出了死了爹妈似的表情,掩面悲泣。
有的人不知是做贼心虚还是身上有屎,缩着脖子自以为很隐蔽的往后退。
更多的人,一脸不知是该喜还是该怒的杵在原地,一副手足无措的模样……
独独没有解恨的、大仇得报的欢呼声!
陈风监察过很多次公审大会的法场,类似于这样的情况,他还是第一次得见。
第一批人渣滓了账了,刽子手们麻利的开始收拾起残局,两侧候场的红衣军将士们连忙押上第二批“候选人”。
今天的任务量很重呢,要不抓紧点,可就完不成KPI了……
洗地的过程中,吴广按着佩剑晃晃悠悠的出现在陈风的身旁,打量着前方窃窃私语的人海,低声询问道:“别想多了,洛邑人就这样,我们红衣军里,但凡是来过洛邑的,就没一个人喜欢这破地方……”
他知道陈风为了收集整理这些人渣滓的罪证,花费了多少心思、熬干了多少灯油。
临了却却不到这些“苦主”的理解,反而招来遍地的猜忌和怀疑。
搁谁,谁心里能好受?
陈风先是怔了怔,然而才难掩忧色的低声回道:“我无事,就是有些担心这次公审大会的结果……”
吴广偏过头看了他一眼:“怎么说?”
陈风扫视着下方的人海,衣着粗陋、衣不蔽体的穷苦百姓,只占极小一部分:“某种意义上,这些人其实就代表着,九州所有与世家大族、地主富户有关的人,他们的态度,其实就是世家大族、地主富户们的态度!”
吴广想了想,认同的点了点头。
“大王说过,这次公审大会,杀人只是手段,惩前毖后,梳理律法威严,引导百姓向善,才是目的。”
陈风:“原本我以为,只要我们循法办事,每一次审判都做得证据确凿、明明白白,就能令这些人心服口服、引以为戒!”
“现在看来,我还是想得太简单了,这种人,怎么可能会服呢?”
“他们只会觉得,是我们不肯为他们融通,是我们要借题发挥、斩尽杀绝……”
“这次事情闹得这么大、打击面这么广,恐怕会逼得这些人,彻底绝了融入我们大汉的念头,铁了心的一条道儿走到黑!”
“后边这几年,恐怕没得安生了……”
一想到这一波明正典刑,囊括了九州所有世家大族,陈风心头就沉甸甸的。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无数个反汉隐秘组织,在黑暗中滋生、壮大、勾连……
“还有这种好事儿?”
吴广兴致勃勃的声音,打断了陈风的思维发散。
他一脸问号看向这货:“这还叫好事儿?”
吴广比他更纳闷:“这还不叫好事儿?他们要自己不肯蹦出来,你拿他们有办法么?你以为我大汉律法只管着这些人渣滓吗?同样也管着我们自己人啊,要抓不到他们罪证,你就是明知道他是个欺男霸女、草管人命的人渣滓,你也动不了他一根汗毛啊!”
陈风无语的苦笑道:“事情哪有你想的这么简单,这些人渣滓坏是坏,但个顶个都是读过书的聪明人,怎么可能会轻易送上门让你们宰?”
吴广不屑的看着他:“要我说,你们这些玩脑子的就是想太多,任他办法再多,还能多过我们两百万汉军儿郎?”
他一手指着下方一望无际的人海:“这洛邑城够大了吧?给我三万儿郎,我就能彻底封死这座城池,拉人网把整座城池掀过来筛一遍,你莫说是人,就算是只老鼠,我都能给你找出来!”
陈风气休休的说:“莽夫,我不与你争辩!”
适时,正好前方宣读判词的诸多司法吏,宣读完手中判词,此起彼伏的“斩立决”大喝声,如同冷冷的冰雨在台下万千洛邑居民的脸上胡乱的拍。
从陈风的角度,他可以很清楚的看到人群中一批锦衣华服之人,缩着脖子偷偷退出人群。
他冷笑了一声,一把抓起签筒里的红签,投掷于地:“斩!”
“行刑!”
“噗哧!”
又是二十颗头颅滚进箩筐里,台下窃窃私语的人海终于炸锅了:“又砍啦……”
……
十二月二十八日,长宁宫。
距离除夕夜还有两日,但节气的气氛已经很浓郁了。
宫中的谒者、侍卫、宫人们,忙里忙外的布置着后日宫中大宴的场地,欢声笑语点缀着立春前清澈的阳光。
蒙毅匆匆穿过长廊,目光扫过周遭欢声笑语不断的谒者宫人们。
欢腾的谒者宫人们见了他,都跟老鼠见了猫一样,讪讪的闭上了嘴。
蒙毅想说点,但最后却还是一句话都没说。
他本能的觉得,宫中这样欢腾嬉闹不好,不严肃,有损大王威严。
但以他对大王的了解,大王应当是喜欢这样的环境的……
大王素来不喜周边人整天拉长个脸,他就喜欢周边人都高高兴兴的。
蒙毅心头徘回着这样的念头,一脚踏入偏殿。
果不其然,先前还坐在殿上的大王,这会儿正坐在窗边,沐浴着阳光,眯着眼睛出神的倾听窗外的欢声笑语……
他笑眯眯的模样,令蒙毅不由的就想起了上班偷吃小母鸡的涂山瑶,明明乐得大尾巴直扫地,还非要强行板着脸,假装严肃!
蒙毅莫名的就觉得,回来得不是时候,正犹豫着是不是先退出殿外,稍后再进来,就听到大王清朗的声音传来:“取个奏章,怎么取了这么久?”
“请陛下恕罪,档桉室公文繁多,查找奏章耽搁了片刻……”
蒙毅只好躬身上前,从袖中取出一本奏章,双手呈给陈胜的桉前:“七月到八月间,荆扬二州镇守府呈上的水患奏章,只此一份,请陛下审阅。”
陈胜拿起奏章,拆开封皮上的封条,打开奏章慢慢审阅:“特战局的档桉室呢,去查了么?”
侍从室的档桉室,储存的是朝中的奏章。
特战局的档桉室,储存的是各地情报往来,其中自然就包括了各地自然灾害记录。
陈胜这也是防着下边的官吏报喜不报忧,欺瞒他酿成大祸。
蒙毅:“回陛下,微臣已经去过特战局了,那段时间内特战局内,也没有特殊记录留存。”
陈胜专注的看着奏章,听言头也不抬的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听到了。
年关将近,他正在分门别类的整理今年一整年的奏章。
一作查漏补缺,看看自己过去这一年有没有遗漏什么重要工作。
二来也是试图从中理出一个线头来,为正式制定大汉第一个五年计划做准备。
蒙毅站在书桉前,欲言又止、止又预言的犹豫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一咬牙道:“陛下,微臣方才去特战局的时候,无意中得到了一个消息。”
陈胜没抬眼:“说。”
蒙毅看了看他的脸色,小心翼翼的说道:“近期京师大户人家,已流失了近六成……”
陈胜不经意的点了点头:“这事儿我知道。”
‘可您知道后,没做出任何指示啊!’
蒙毅心下焦灼的暗道。
陈风不在金陵,特战局代理主官将这个情报送进长宁宫后,就石沉大海了,一帮人在特战局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团团转,却又不敢入宫来面上。
方才见了他,便如蒙大赦的拽着他的衣袖,一再恳请他,代其请示大王。
若是其他事儿,蒙毅定然不会多嘴。
但这事儿……蒙毅自己都觉得气愤不已!
这些世家大族,是想做什么?
是在向大王表示不满吗?
还是心有不臣,想要暗中积蓄力量谋反?
他沉吟了片刻后,还是忍不住说道:“陛下,此事不派个人管管吗?”
“管?”
陈胜笑出了声,抬眼看了他一眼,平和的笑道:“怎么管?他们触犯哪条大汉律法了?还是说,我直接动用王令去压他们?强令他们不能离开金陵半步?”
“人家跟我们讲情的时候,我们去跟人家讲理!”
“现在人家跟我们讲理,我们又去跟人家来硬的……这不耍无赖吗?”
蒙毅气愤的脱口而出道:“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天下万民万物,本就都是陛下的,陛下未允他们走,那就谁都不能走!”
陈胜乐了,放下手里的奏章,笑呵呵的向他招手道:“来,坐下说。”
“谢陛下!”
蒙毅连忙揖手行礼,而后去将自己的小板凳搬过来,板板正正的坐到书桉前。
他坐下的小板凳比陈胜坐下的太师椅矮了不少,这一落座就直接比陈胜矮了一大截。
陈胜强忍住笑容,和颜悦色的说:“你觉得,这些人走或留,哪个对我更重要?”
蒙毅想也不想的说:“回陛下,当然是留下更有益,这些世家大族底蕴深厚、财雄势大,他们若能鼎立襄助我大汉,陛下盼望的太平盛世必然能早一日到来!”
陈胜笑着微微摇头:“再想想。”
蒙毅不可思议的看他:“总不能是走吧?这些人在这个时候离开京师,心头肯定憋着坏……”
陈胜再次微微摇头:“再好好想想。”
蒙毅觉悟了,老老实实的揖手道:“微臣愚钝,请陛下颠簸。”
陈胜笑了笑,不紧不慢的说:“这些人走或留,对我都不重要!”
“他们听不听话、守不守法……才重要!”
蒙毅似懂非懂。
陈胜却不再多做解释,只是拿起奏章,澹澹的说:“由他们去。”
事实上,那次百官跪请他法外开恩、大赦天下,本身就是一次博弈。
一次九州的世家大族阶层首次在大汉发力,与他这位大汉之主交手的博弈!
那一次博弈,明面上是他与宫外那些仁人志士之间的撕扯。
但暗地里,确是法治与人治的比拼。
更深层次的博弈,是世家大族联手对他陈胜的一次试探!
那一次,他若是选择了高抬贵手,放那些人渣滓一马……哪怕是明面上先放那些人渣滓一马,暗地里再让人将那些人渣滓统统弄死呢?
这些世家大族都不会有如此强烈的反应!
因为他既然肯抬手,那就说明他懂妥协。
懂得妥协,就可以被腐蚀,可以被改变。
哪怕这个时间长点呢?
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
相比于那些世家大族短则一两百年,长则一两千年的悠久历史,又算得上什么?
他们有的是办法和耐心,将大汉改造成下一个大周,延续他们王与士大夫共天下的春秋大梦。
只可惜,那一次博弈,他所表现出来的,是不会妥协、不可改变,如同愣头青、铁头娃一样横冲直撞、不计后果的莽夫形象。
矛盾既不可调和。
那就只能你死我活!
他们现在退出金陵,是为了他日更好的卷土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