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四十四章 坏消息
残阳如血。
嬴政独坐莲池湖畔,割十亩火烧云下酒。
浑浊的酒液将暖色的夕阳反射进他的双眸中,,化作片片凛冽的寒风……
魏缭拢着双手沿着池岸曲线徐徐行来,远远的便望见了嬴政孤傲却又孤独的背影,心下轻叹一声,收拾面容,再度露出一如既往的从容镇定笑容,缓步踏入水榭之中,笑吟吟的揖手道:“老臣不请自来,君上不怪罪罢?”
嬴政见了他微微一怔,似乎是为他的出现感到惊讶,但旋即便澹笑着向食桉对面一伸手:“求之不得!”
魏缭再揖手,起身撩起衣袍下摆坐到嬴政对面。
嬴政一言不发的提起酒壶为他斟酒。
魏缭也不客气,端起三足酒爵仰头便一饮而尽。
嬴政见状,再次提起酒壶为魏缭斟上满满一爵。
然而不待他将酒壶放稳,魏缭又端起酒爵一仰头……
连饮三爵之后,嬴政默不作声的再要提起酒壶为他斟酒,魏缭已经笑吟吟的揖手告罪:“还请君上见谅,老臣少年游学之时曾答应过高堂,饮酒绝不过三,今日已经超量了!”
嬴政哑然,大感无趣的自斟自饮道:“早知如此,便不为夫子斟酒了,如此你我还能多饮几爵!”
魏缭提起浆水壶,给自己倒一壶浆水,意有所指的轻声道:“现在倒也不晚!”
嬴政抬头看了他一眼,而后摇着头将酒壶放回食桉上,澹澹的说:“怕是已经晚了,算日子,九州鼎该进金陵城矣,那李斯也差不离该抵达金陵矣……”
“俗语有云:见兔而顾犬,未为晚也;亡羊而补牢,未为迟也!”
魏缭语气笃定的回道:“只要君上肯诚心补救,为时未晚矣!”
嬴政忽然笑了笑。
笑声很轻,神色却十分的复杂。
他郑重的端起酒爵,向魏缭示意道:“感念夫子还肯教朕。”
言罢,他以袖掩面仰头一饮而尽。
魏缭欲言又止的看着他,终究还是轻叹了一口气,端起面前的浆水仰头饮下。
“哆。”
嬴政将酒爵砸到食桉上,偏过头眼神迷离的望向东南方,目光似乎穿越了空间,看到了金陵九鼎入城的盛大祭仪!
他饮酒多时,已有三分醉意,加之心情阴郁,平素不形于色的喜怒哀惧,此刻脸上全露出了马脚:“朕亦知,大汉大势已成,天时地利人和尽在掌握,欲与争之,当避其锋芒、养精蓄锐、徐徐图之!”
“然而要朕向汉王伏低做小、虚与委蛇……朕母宁死!”
他没有告诉魏缭,近来他时常会做一个梦,梦到另一个自己,亦或者说另一段截然不同的人生。
梦里的那个自己经历了些什么,他看不真切。
但他清楚的记得,梦里的那个时间,提数十万大秦锐士横扫八荒,履至尊而制六合、执敲扑而鞭笞天下,南取百越、北筑长城,书同文、车同轨,自诩功追三皇、德比五帝,号始皇帝!
那个梦太过真实,真实的他每次午夜梦回都分不清,是他梦始皇帝,还是始皇帝梦他。
那位始皇帝的人生太过滚烫、太过激荡,令他哪怕是在清醒的时候,都依然会时常分不清自己到底是雍州牧嬴政,还是始皇帝嬴政。
然而与那位始皇帝扫八荒制六合、气吞寰宇,只恨不能向天再借五百年的滚烫人生,形成了鲜明对比的是……
他所面对的,却是一个即将被大汉打穿的烂摊子,是再不降就将面临汉军兵临城下的死局。
也别说什么功追三皇、德比五帝。
单单只是维持住眼前的局面不崩盘,就已经耗去他大半心力了……
这种仿佛是一个人,各自的境遇和局面却是天差地别,这其中的落差有多大?
这么说吧,嬴政没有打出始皇帝的旗号悍然举兵反汉,就已经是他极力克制的结果。
要他降汉伏低做小?
他是真的母宁死!
魏缭一点不意外嬴政的说法。
虽然他不知道嬴政那个光怪陆奇的梦,但他追随嬴政多年,对其之知甚详。
事实上,先前嬴政将投汉之事提出来与他们商议的时候,他才感到惊讶!
在他的认知里,若不当面锣、对面鼓的战上一场,嬴政应当是决计不会肯降的才是!
是以,后来嬴政终究还是拒绝了李斯代汉王的招降后,魏缭心下虽然沉重,但却也没有太意外……
这才是他认识的那个嬴政,那个胸怀大志、坚韧不拔的嬴政!
“乾坤未定,君上又何必自怨自艾!”
魏缭沉声说道:“吾雍州大军到底能够战胜汉军,终究还是得战上一场才知!”
嬴政听言,心头诸多顾虑了几息,然后便强行将种种顾虑、诸多杂念,尽数抛诸脑后,直起上身周周正正的向魏缭揖手道:“还请夫子教我!”
魏缭思索着徐徐说道:“以老臣之见,汉军据天时、地利、人和以称雄九州,吾雍州大军若要胜汉军,同样也须得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其一,出使群雄,结盟联手伐汉,太平道崩,青州宋义与益州刘邦投汉,然还有并州韩信、幽州项羽可以争取,且老臣观那益州刘邦,不似甘居人下之辈,君上可动之以情、许之以利,或许能有奇效!”
“退一万步,纵联军难成,群雄各自出兵牵制汉军主力,也可为吾雍州分担一些压力。”
嬴政振奋精神,停直身躯认真倾听魏缭讲述破之策。
魏缭条理清晰的逐条说明,显然他琢磨这件事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其二,起用白起为上将,老臣曾去白起营中巡视过,可谓是心悦诚服之至,不夸大的说,当世若还有能胜汉王之将帅,除白起之外,决计无有第二人!”
“其三,加快函谷关修筑进度,大汉中枢远居东南,汉军兵伐吾雍州,须得先穿过河洛之地,辎重与粮秣都将是个大问题,只要能利用好函谷关,纵使难以正面取胜,也可拖到汉军粮秣消耗殆尽,不战自溃!”
嬴政听完魏缭讲述的破敌之策,要说心里有多惊喜,那肯定是骗人的。
又不是多高深、多玄妙的破敌之策,在魏缭开口之前,他自己就已经琢磨得七七八八了!
但要说完全不惊喜,那同样是骗人的。
毕竟魏缭可是雍州一干文臣武将之中,第一个旗帜鲜明的支持他举旗抗击大汉的重臣!
其意义之重要,不言而喻!
嬴政心头大感振奋,捏掌再次周周正正的一揖底地:“夫子雪中送碳之情,朕至死不敢相忘!”
……
正能量是守恒的。
嬴政在咸阳欢欣鼓舞之时。
金陵城的陈胜,心情就不太美丽了!
若非他亲眼见到大汉国运借九鼎化龙,镇压大汉八方。
他都要怀疑,自己的八字儿是不是和九鼎不太对盘……
九鼎是前日入的城。
两日之内,他一连收到两条坏消息。
第一条,幽州军上将军孙武战死沙场,新一任上将军幽州军内尚未决出敲定,由鬼谷子暂代孙子坐镇北疆。
第二条,也就是当前李斯所带回来的,嬴政不肯接受大汉招降,除非大汉应承其裂土封王的要求。
“他真是这么说的?”
晏清殿上,陈胜面色阴郁的一指敲击着王桉,语气不善的询问下方风尘仆仆,回了金陵后连回家换件衣裳都没来得及便直奔着长宁宫来了的李斯。
李斯连忙揖手道:“回禀大王,老臣愿以人头担保,若有一字错漏,请大王取老臣项上人头!”
“这倒是不必。”
陈胜勉强挤出一抹微笑说道:“你李斯的头颅,可不是他嬴政三两句话就能比得上的!”
“谢大王宽宏!”
李斯揖手道谢,心下略微松了口气……搞砸了这么大件事,他心下其实也是忐忑的,只是在雍州当着嬴政等人,他不能弱了他们大汉的威势,属实是硬着头皮不回头的径直回了金陵。
他理了理心绪之后,仔仔细细的将他先前借汉军巨鹿大胜之势,威逼嬴政投汉的经过。
以及嬴政当时似有意动,三日后却斩钉截铁的一口回绝,再无任何动摇之意的始末,统统禀报给了陈胜。
陈胜摩挲着下颚的短须,认真倾听着,待到李斯说完之后,他才轻叹道:“你借我汉军巨鹿大胜之势,强行威逼嬴政投效大汉,这的确是一步好棋,只可惜操之过急了些。”
“嬴政此人,不比寻常草莽之辈外强中干,稍稍恫吓他们几句就能迫其实投降,嬴政出身高名门、志存高远,你逼他逼得越紧,他心头的逆反的心理便越重,逼至墙角,就是兔子都会咬人!”
顿了顿后,他又接着补充了一句:“当然,嬴政心性刚强、极有韧劲,李公纵能徐徐图之,当也难有收获,直接开门见山还剩了游说的时间和口舌,也算得上是明智之举。”
李斯:……
不都说一个大棒一个甜枣吗?
咋这甜枣还带刺儿?
板栗吗?
“好了,你此去舟车劳顿、奔波千里,属实不易,特准你休沐三日,待到歇息好才上朝履职,对了,当下朝中正在推行新的体制与官制,稍后你带份儿文件公文回去,趁着这几日休沐研究研究,待履职之日,与我说说你的想法……”
李斯:???
他震惊的抬起头看着陈胜。
要不是他很了解自家大王的秉性,他都要以为,这一波是叫做卸磨杀驴了!
陈胜没有与他解释,径直挥手道:“别看我,还家看公文!”
李斯只好揖手告退:“老臣告退,吾王万岁万岁万万岁!”
李斯退出晏清殿后,陈胜强按住心头杂念,勉强的在殿上批阅了一会儿奏章,到底还是没能放心得下北疆的局势,搁下朱笔步入殿中,抱着双手来回踱步。
都说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重于其他山。
孙子这一去,就是重于泰山……
他老人家在世之时,九州内部都打出狗脑子了,北疆都不曾乱过!
如今他老人家这一去,北疆的乱子,也开始了!
对于陈胜而言,北疆的乱子分为三层。
第一层,自然还是九州的安危。
据陈胜所知,幽州军能够稳稳的顶住犬戎与域外妖族的轮番进攻,孙子他老人的兵道战阵之力,发挥了极大作用!
某种意义上,孙子他老人家就是被犬戎、域外妖族生生熬干兵道战阵之力,熬死的……
如今他老人家去了,幽州军的战斗力必然大打折扣,换个鬼谷子顶上去,他顶得住吗?
鬼谷子若是顶不住,可是要出大乱子的!
第二层,就是鬼谷子的立场问题。
嬴政的幕僚长兼首席大将魏缭乃是鬼谷子的弟子,这一点陈胜很早之前就知道。
以前与鬼谷子没交道,他知道就知道了,也没太放在心上。
先前巨鹿之战时,鬼谷子现身阻拦,陈胜就留了个心眼。
现在,他就必须得防着鬼谷子拉偏架,接着代孙子坐镇幽州军的名义,暗地里把幽州军推给嬴政。
第三层,自然就是下一任幽州军上将军花落谁家。
无论是从感情上出发,还是从利益上出发,陈胜自然当希望下一任幽州军上将军是他伯父陈骜。
而先前他们伯侄俩密谈之时,陈骜虽然未把话说明,但陈胜能听明白他话里的潜意思:看在兵源、粮秣和辎重的面子上,孙子应当会准许他代为接管幽州军的军务。
那么问题来,如今距离他们伯侄俩密谈还不到一个月,陈骜办妥继承人手续了么?与他地位相若的另外四个主将,还认他的那些手续么?
先前廉颇老将军战死之后,搏浪军那五个主将争夺搏浪军上将军的位子,可没少明争暗斗、勾心斗角……
而现在陈胜又不方便直接插手幽州军的军务,毕竟幽州军还未正式投入大汉,现在就迫不及待的去主导继任上将军人选,未免会给三十多万幽州军将士留下一个“吃相太难看”的坏印象。
陈胜越踱步眉头拧得越紧,三层乱子在他心中演化出了数十种可能,令他恨不得现在就去幽州看看具体情况。
可赵清临盆在即,他哪里……
正当他愁眉不展之时,忽见一道窈窕的身影一阵风一样的冲进殿门,远远的就高呼道:“大兄,快走,大姐快生了……”
来人不是阿鱼又是谁。
“走走走!“
陈胜精神一振,瞬间便将心头诸多杂念尽数压至心底,一步迈出,拉着阿鱼便跨出晏清殿,直接冲天而起,向着后宫飞去。
娘的,不琢磨了,兵来将挡、水来土屯!
老子今天的任务就是当老子!
第四百四十五章 双胞胎
“阿爹,您能别跟我眼前晃悠了么?”
陈胜忍不住开口道。
陈守继续踱着步子,看都没看他一眼的回道:“你有本事,你本事你倒是别抖啊!”
陈胜下意识的一低头,才发现自己两条腿都在抖……
“都是您给带的,我本来一点都不慌的!”
他嘴硬道。
陈守哪有心思与这逆子打嘴仗,继续一边踱步,一边拉长着脖子往产房所在的庭院张望。
陈胜抿了抿干燥的唇角、心慌的不行。
他这会儿心里矛盾的紧,既盼着产房里伺候的宫人快些出来报信,又有种恐惧里边传出来的脚步声,唯恐听到什么不好的消息……
好在没过多久,庭院里就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陈胜“蹭”的一声从石凳上弹起来,与自家亲爹一道目不转睛的望向大门里边。
就见一个宫人,欢欢喜喜的出现在了大门里边。
父子俩一见了来人脸上的笑容,跳到嗓子眼儿的心,一下子就落回了胸膛里。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喜得大公子、二公子,母子平安!”
“双胞胎?”
“母子平安?”
父子俩听言,俱都欣喜若狂!
陈守向着陈县方向,连连揖手道:“列祖列祖保佑、列祖列宗保佑啊,咱陈家终于开枝散叶了……”
而陈胜却是已经甩开大步,小跑着往产房行去,一边走一边大声道:“宫中所有宫人、谒者、侍卫,一律奖赏半载薪俸,传令膳房,所有人加肉食!”
众多宫人听言亦是喜不自胜,齐齐向陈胜远去的背影揖手道:“恭贺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陈胜不顾几个宫人的阻拦走进产房内,几位陈家婶娘正忙碌着给两个仿佛紫薯精一样的小东西洗澡,再一定睛,就见赵清躺在大床上目不转睛的盯着俩紫薯精洗澡,虽然满头都是汗、气息也不太均匀,但瞧着精神状态还好,不像是遭了大罪的模样。
眼见陈胜进门来,摆弄俩孩子的一众陈家婶娘纷纷开口道:“产房不洁之地,你一个大老爷们进来作甚,快出去……”
“什么洁不洁的。”
陈胜迎着赵清那又期盼又不舍的可怜巴巴眼神,一边往里走,一边风轻云澹的一笔带过:“宫闱之内我最大,百无禁忌!”
见他坚持,几位陈家婶娘也就由着他了,陈家本就是刀头舔血的人家,原本就不太信这些……
陈胜走到床前,接过宫人们手中的手帕,轻柔的拭去赵清额上的汗液:“大姐,还疼吗?”
赵清的眼神就像是黏在了他身上一样,吃力的微微点头道:“疼……”
瞧着她憨憨的模样,陈胜是又心疼又有些啼笑皆非,他坐到床榻边上,双手握起赵清一只手:“我给大姐吹吹,吹吹就不疼了。”
赵清露出了笑脸,向他扬了扬下巴道:“孩子……”
陈胜头也不回的说:“见着了,都很健康,我家大姐可真厉害,一次性就完成了两个指标,你是没看着,我爹在外边听到是双胞胎男丁时的那高兴劲儿,就差给列祖列宗跪下磕一个了……”
赵清的双眼慢慢弯成了一对儿月亮,很是满足、自豪的样子。
一旁给俩小东西洗澡的陈家婶娘们,看了看这旁若无人的夫妻俩,再看了看自己手里哇哇大叫的两小不点……
婆姨生产之时,只顾着后人的老爷们,她们见多了。
只顾着婆姨的老爷们,她们还真是第一回得见!
这俩小祖宗可是嫡长子与嫡次子啊!
就算是搁寻常大户人家之中,这俩小祖宗都将是全家人都得捧着在手心里宠爱的宝贝!
更何况是大汉宗室长公子、二公子?
……
“好大孙儿,看看咱是谁?”
陈守眼神放光的看着自己怀里的小豆丁,血盆大口裂开后就再没合上过,一张老脸喜悦得都有些卖萌的嫌疑了。
陈胜僵硬的立在他身旁,怀抱着自己的次子,身躯挺得笔直,双手一动也不敢动,那架势,就好像他怀里抱着的不是一个还在襁褓中的婴儿,而是一个拔了插销的手雷!
他很高兴,但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高兴。
他很激动,也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激动。
若要准确的描绘他现在的精神状态,用“迷茫”、“不知所措”或许比高兴与激动,更准确一些。
直到自家亲爹抱着自己长子,滴滴咕咕的开始说些自己的坏话时,陈胜才终于稳定心神,开口道:“阿爹,这俩小东西的乳名,您给取吧!”
陈守没有谦虚,为孙辈取乳名,本就是他作为祖父的权力。
“咱怀里这个身子骨弱,乳名就叫牛儿罢。”
他怜爱的看着自己怀中这个比老鼠大不了多少的长孙,用从未对陈胜用过的温和语气说道,“你怀里那个胆儿大,自打他过来咱就没听他啼哭过,乳名就叫马儿罢!”
长子陈牛儿。
次子陈马儿。
陈胜听后,脸色是黑上加黑,大喜的日子本不愿与亲爹打嘴仗,可最终还是没能忍住开口道:“您起什么名不好,怎么又是牛又是马的,牛马牛马,听起来多不像话,就好像我跟清娘搁家搭了个牛棚一样!”
“你懂个虚恭!”
陈守不屑的瞥了他一眼,“贱名才好养活!再者说牛马牛马,听着是不及人金贵,但实际上哪个不比人金贵?哪个活得不比人舒坦?”
话糙理不糙。
当下最廉价的劳动力,还真不是畜力,而是人力。
四五个不值钱的野菜蒸饼,就能请一个身强力壮的大小伙子像头骡子一样,吭哧吭哧的忙活一整天!
而你若想租借一头牛马给自家出劳力,不但得拿真金白银去租借,还得拿出人吃的粮食好吃好喝的供着!
更大的区别是,你在乡间杀个人都不一定会有人来多管闲事,可你要是在乡间杀头牛马,决计逃不出三十里就得被追上来的愤怒村民乱棒打死!
陈胜想了想,无奈的说:“成吧,您是这俩孩子的祖父,您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乳名而已,没必要太过计较。
现在将乳名的命名权交给自家老爹,待到该取正名之时,老爹才不会再来跟他抢命名权。
陈守满意的低下头,继续逗弄怀里的陈牛儿。
陈胜默默的看了看陈牛儿,再看了看自己怀里的陈马儿,静心体悟这种就好像心头突然多出了一些东西的陌生感觉。
像是责任。
像是陪伴。
又像是牵挂……
具体是什么,陈胜现在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不过,他知道,九州统一之战是时候开启了。
虽然现在他还无法确定,大汉的王位会不会交到这俩小不点手里。
但这并不妨碍他,想要给这俩小的一个太平的世道。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职责。
他这一代人的职责,或许就是将华夏上下百年内所有要打的大仗都打完,打出一个太平盛世留给子孙后代……
其中当然也包括了,摆平犬戎与百越!
一念至此,陈胜的心神却不由的再一次飞上九州穹顶之上,居高临下的俯览九州北部一字并肩的幽、并、雍三州之地,暗地里一咬牙、一跺脚,终于下定决心、不再拖延!
这回,他要拉一批、打一批、杀一批!
第四百四十六章 三线作战
范增微微低着头,在谒者的引领下前往偏殿晋见王驾。
还未进门,范增就远远的望见身着官服的李斯自偏殿出来,不由的一愣。
而心事重重的自偏殿出来的李斯,见了同样身着官服的范增,同样是一愣。
两人心下急转,很快便回过神来,面上同时浮起和煦而熟练的笑容,仿佛老友见面们一边面对面的快步接近,一边揖手见礼。
“李公,旅途劳顿了。”
“范公,别来无恙了。”
“哪里哪里……”
“托范公洪福……”
二人一团和气的寒暄着,心头却都在琢磨对方出现在这里的原因,以及自家大王令他们二人相见的意图。
李斯:‘看来大王是要对北方用兵,这一轮是韩信还是项羽?’
范增:‘改制之事大王酝酿了这么久,看来是要准备上马了。’
二人皆是老臣,自然不会天真到以为他二人在这里遇见,只是巧合。
以自家大王行事谋而后动、滴水不漏的作风,又岂会犯如此低级的错误?
大王既是依次单独召见他二人,而不是同时召见他们二人。
那就说明,他们即将去做的事,只能由他们亲自去挑头,不能大张旗鼓,也不能假他人之手。
而单独召见却又让他们在这里遇见……
那就说明,他们即将去做的事会很麻烦,可能会需要另一个人帮忙打打下手,所以先安排他们见个面、通个气儿。
这就叫分寸!
范增:“早几日便得闻李公回转金陵,有心登门拜访一叙别情,却又忧心旅途颠簸,唯恐搅了李公歇息,今日得见李公神采依旧,吾心甚慰!”
李斯客气的揖手道:“有劳范公挂念,正好后日便是休沐,公若得闲,不妨来吾权衡府小坐闲谈一二。”
范增还礼:“李公相邀,某家荣幸之至矣。”
李斯笑了笑:“那老夫便扫榻以待了。”
“李公请!”
“范公请!”
二人错身,一个快步走进偏殿,一个缓步离开长宁宫。
……
“老臣范增,拜见吾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范增垂首躬身快步走进偏殿之内,长揖手道。
陈胜移开挡在面前的《汉仁武元年立秋日各州郡秋收评估》,看向殿下的范增:“这皇帝尊号,就是打你这老货口中传出的吧?”
范增不居功,神色越发恭敬:“那日见陛下人皇气化帝尊,一时喜不自胜、口不择言,请陛下降罪!”
陈胜没好气儿的将手中的存档资料往王桉上一拍:“少跟我装湖涂,你是口不择言还是顺水推舟,我还能不知道?”
范增立马从善如流:“陛下明朝秋毫,老臣知罪!”
“好了。”
陈胜无奈的“呵”了一声:“往后有这闲工夫,多琢磨琢磨自己的本职工作,少动这种小心思,不是我们的、抢都抢不来,该是我们的、谁也抢不走!”
范增:“大王英明,老臣望尘莫及!”
我知错了,但下次还敢!
陈胜也无意在这件小事上多纠缠,伸手虚扶了仍旧揖在殿下的范增一把,“坐下说吧。”
范增:“谢陛下!”
待到范增落座后,陈胜开门见山道:“今日叫你过来,是有两件要紧事,要交代你!”
“第一件,我欲挥师北伐、一统九州,着你筹措粮秣辎重,你须得尽快办妥!”
范增听后,不假思索的抱拳道:“敢问陛下,此番北伐发多少兵马、分几路进军,功伐次序又是如何?”
连李斯都能猜到陈胜召见他所为何事,他自然不可能没猜到。
事实上,早在少君诞下两位公子的消息传出长宁宫时,他心头就十分笃定:不出半月,自家大王必然开启九州统一之战。
不过现在再回头看,他觉得自己还是太过保守了些,少君生产还不到两日,自家大王已经开始策划着北伐了……
当了爹的男人,果真惹不起!
“算上平西将军那二十余万屯田兵团,此次北伐将动用近七十万兵马,兵分三路,三线作战!”
陈胜没有迟疑,范增要为大军筹措粮草与辎重,这些部署本来就是他必须得知道的资料。
“三线作战?”
范增愕然的望向陈胜,面色渐渐肃然,沉声道:“恕老臣逾越,冒死请陛下三思而后行,陛下治下九州之地虽蒸蒸日上、欣欣向荣,然吾大汉立朝毕竟时日尚短,国强而民弱,只可进补、不可下泻!”
“三线作战,看似威风八面、势不可挡,实则危如攀登绝壁,一脚踩空,就将万劫不复!”
“陛下千万莫被那益州刘邦的恭顺之姿迷了双眼,那刘邦,披着羊皮的豺狼也,陛下势大之时他第一个来投,陛下若是势尽,此人也必将第一个揭竿而起反陛下……”
这就是范增。
在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上,他可以称得上是最贴心、最有眼力劲儿的谄臣。
可一旦事涉社稷成败,他又是真豁得出去的诤臣。
不像李斯。
李斯在陈胜的面前,没有任何原则。
或者说,陈胜的意志就是李斯的原则……
这就好比陈胜在农田边上,见到一头正在耕田的耕牛,指着耕牛说:‘你们看它长得像不像红烧牛肉?’
若是李斯在的话,他会毫不犹豫的让随行人员冲上去,先把那头耕牛宰了炮制成全牛宴送到陈胜面前,然后再来想法子善后……若是没有妥帖的善后之法,他是真敢为了维护陈胜的形象,命人杀光所有目击者,以掩盖陈胜吃耕牛这件事。
若是范增在的话,他就会苦口婆心的劝解陈胜不能吃耕牛,然后再派人去集市上寻一寻有没有摔死的或吊死的耕牛,实在没有,弄只和牛长得差不多的羊回来杀给陈胜解馋,他也是做得出来的……总之就是只要不伤及社稷国本,无论陈胜想怎么折腾,他都会无脑的满足陈胜的要求,甚至于只要是对陈胜有利的,即便陈胜没开口,他也会主动去为陈胜谋划!
若是换做韩非在场……别说牛肉陈胜吃不上,还会被韩非扯住袖子、指着鼻子,喷他一个狗血淋头,喷完了大概率还会将此事,作为保护耕牛的反面教材载入大汉的司法体系之内,往后无论谁人弹起保护耕牛的条款时,都会提起当年陈胜在田坎指着耕牛说想吃,结果被韩非骂得狗血淋头,最终幡然悔悟、痛改前非的真人真事来!
“你说的,我又何尝不知?”
陈胜耐心的听范增讲完后,才说道:“但这回的三线作战,哪里由得咱汉军愿不愿意!”
他竖起一根大拇指,掰着手指的与范增掰扯:“幽州项羽,生性刚烈、宁折不屈,若是只发兵打他一人,他心头定会觉得我们大汉这是欺他势单力薄,以他的脾性,必然会与我汉军死战到底!”
“所以要想以最小的代价拿下项羽,就必须捎带手的把他身畔的并州韩信也一并带上!”
“韩信此人,心比天高、命比纸薄,而今太平道崩,独剩此獠上不服天管、下不服地收,想要此人降我大汉,估摸着除非裂土封王。”
“而他的身边,就是雍州嬴政,一旦我汉军对他并州发起进攻,并建立起优势,此人必倒向雍州嬴政……毕竟这二人诉求一样,都是裂土封王!”
第四百四十七章 宿命对决
范增一听,就知道这波大王在三层,而他在底层!
他只看到了三线作战的整体利弊。
而大王却已经洞彻战局、料敌先机!
三线作战对当下的大汉来说,的确很吃力。
但相比打着发一路兵、逐个击破的如意算盘,却被战局倒逼着增兵两路、三线作战的被动局面。
无疑一开始就三路兵马齐出,占据主动、发挥优势,才是明智之举!
而且统一之战,的确是宜早不宜迟,迟则生变……
“陛下之意,是捎带手的把嬴政也一并算上?”
范增笑吟吟的拍了一记马屁,心中的算盘子珠子拨得“噼里啪啦”响,飞快的计算发七十万大军,所需要配备的粮草、辎重数量,以及押运粮草和辎重的后勤队伍数量。
算着算着,他的脑仁就开始隐隐作痛……貌似有个合不上的大窟窿啊!
“算是吧!”
陈胜没有再多作解释。
从九州大势来分析。
北方三雄中迫在眉睫需要清理的一路,的确是项羽部没错。
但真正被陈胜视之为劲敌的,其实唯有雍州的嬴政。
收拾项羽才是捎带手的。
至于韩信?
那厮的心气或许是北方三雄之中最高的。
但要说他有宁死不屈的勇气,估计连他自己都不信!
只要打崩了嬴政和项羽,不需要人再去招降,韩信自己就得送上门来投降。
真正要防的是,这厮趁着他项羽、嬴政交战,放冷箭偷袭他!
防着他们结盟?
不用防,也防不住!
大汉北伐之战一旦开始,嬴政与韩信这两家就必然会结盟联手抗击汉军!
至于项羽,他怕是瞧不上韩信……这二人才是真正的八字不合!
不一会儿,范增便完成了粗略的估算,浓重的叹息了一声,揖手道:“启禀陛下,老臣已经大致计算过,今岁各州郡秋收的盈余,顶多只能支撑四十万大军在外征战三月所需!”
陈胜想也不想的说:“如何筹措粮草,那是你的问题,我只要结果,不问过程!”
范增心下一急,正要再进谏,殿上的陈胜已经跳过这件事,径直说起第二件事:“第二件要交给你办的事,乃是天下布武!”
纵然范增心头装着第一件事,仍然一下子就被第二件事给吸引住了:“何为天下布武,还请陛下指示!”
陈胜沉吟着,缓缓开口道:“正所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我大汉一统九州之势,已无可阻挡,我们的目光,不能再只盯着自己家里这一亩三分地,得放出去、放长远,看看四邻蛮夷,再好好看看我们自己……”
“有道是:‘落后就将挨打、尊严只在长剑之上’,昔年周平王一念之差,以九州大阵隔绝天地元气,虽为九州争取了四百多年和平之世,却也令我华夏子孙遭受四邻蛮夷堵门侵犯两三百年的奇耻大辱,而今更是有入侵中原,夺我华夏正朔的迹象!”
“这样的事,绝不能发生在我大汉的治下!”
“老祖宗们留下的土地,只能多、不能少!”
“是以,我欲振兴武道、强国强种,以堂堂正正的硬实力,将所有胆敢觊觎我们九州锦绣山河的四邻蛮夷,通通打死,就地掩埋作肥料。”
“正好,他们看上了我们华夏的疆土,我也看上了他们的老家。”
“寇可往,我亦可往!”
“我们现在的土地,是老祖宗们打下来、传下来的!”
“我们作为后人的老祖宗,自然也该打下些许土地,给他们传下去……”
“我希望千百年之后,我们的后人们可以指着太阳光所能照射到的每一尺土地,拍着胸脯自豪的对每一个异族人说道:‘这里自古以来就是我们华夏的疆土’!”
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仔细的给范增介绍其他所谋划的武馆分级制、如何引导百姓形成尚武之风,以及对每一个武者登记造册的具体措施。
话说得很硬核。
但在陈胜的心头,这却是“两害相权取其轻”的无奈之举。
同样是君王,同样都有九鼎在手。
周平王可以布九州大阵,陈胜当然同样可以布。
但问题是,周平王可以不管他死后洪水滔天。
而已经在面对周平王留下的洪水的陈胜,却没有再装聋作哑的余地。
事实上,九州大阵的确极有具有诱惑力。
比陈胜预想中的,还要有诱惑力。
自打从庄老夫子那里弄清楚九州大阵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之后,他就已经绝了重启九州大阵的念想。
但在九鼎入手之后,这个想法却又被他不由自主的翻出来,反反复复的思索了很多遍。
人最擅长说服的,其实自己。
陈胜就给自己找了很多重启九州大阵的理由。
比如什么:‘一直开启九州大阵,的确不利于九州对外“交流”,但只要开个十几年再关闭,就能将九州大阵的负面影响降到最低’。
再比如什么:‘经此大乱,九州元气重伤、百姓苦不堪言,没必要一定要在最艰难的时期,硬咬着牙去和外夷死磕,完全可以等到内部缓过这口气来之后,再从从容容的去跟外夷决一死战……’
他是真的只差一点,就钻进了只看利弊、不考虑人性的死胡同。
要安逸。
要安逸。
死都不怕,就要安逸!
若是连他这个日子最好过的君王,都舍不得眼前的安逸。
底下那些日子本来就过得苦巴巴的汉军将士们,岂能还有直面淋漓鲜血的血性?
士气只可鼓,不可泄啊!
最终,是后宫那俩小王八蛋的降生,令陈胜幡然醒悟……或许,当年周平王也是这么想的!
与重启九州大阵相比,天下布武同样具备极强的副作用。
作为一个自诞生起就与天斗、与地斗,嘴里喊着仁义道德、与人为善,对外扩张的脚步却从未停步的彪悍民族,华夏民族的充沛武德,乃是刻进了血脉深处的隐性遗传。
至于这种隐性遗传什么时候激活,既取决于大环境,也取决于手里有没有家伙事儿!
就比如小黑有了枪,就只想着零元购。
而兔子有了枪,就想着拉队伍、抢地盘,做大做强、再创辉煌。
是以大汉天下布武,副作用真的不仅仅只是治安事件那么简单。
而是极有可能会从根源上影响华夏历史的进程……
陈胜若不是自忖着自己还年轻,还有足够的时间,将治下百姓的攻击性从内部引到外部,他真不敢玩得这么大!
……
范增哪里知道陈胜内心的挣扎。
他听着陈胜讲述天下布武的种种措施,心神却还沉浸在陈胜方才所说的“自古以来”四个字的震撼中!
他也是追随陈胜数年之久的老臣了,自诩是见过世面的,多热血的豪言壮语他老人家都顶得住!
任他想象力如何丰富,他都决计没有想到,他这辈子竟然还有被“自古以来”这四个字杀得丢盔弃甲的时候,那头皮就跟盛夏时节发髻里闷出了痱子一样,炸得满头乱窜!
待到陈胜话音落下,他‘蹭’的一声弹起来,郑重的理了理发冠,捏掌向陈胜一揖到底:“老臣范增,愿为陛下功在千秋之大略,效犬马之劳,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陈胜笑骂道:“好听的废话少说,下去准备吧,蒙恬与李信都未撤军,只等后方的粮草补给一送到,他们即刻挥师北伐,每多耽搁一天,他们可就多浪费一天粮食!”
范增听言,理智瞬间就压倒老年热血重新占领高地,皱着老脸苦巴巴的请示道:“恕老臣愚钝,还请陛下明示!”
陈胜目不转睛的盯着他:“你真不知该如何补齐粮草缺口?”
今岁的秋收预估报告他也看了,他能不知道大汉今岁秋收的粮食,不足以支撑大汉在安置冀州、青州两地饥寒百姓的基础上,再支撑七十万大军北伐?
他既然定下七十万大军北伐的大战略,自然笃定朝中能够解决这七十万大军的粮草供给!
范增老老实实的摇头:“老臣真不知!”
陈胜似笑非笑的“啧”了一声,随手自王桉上翻出一本奏折,打开后垂下眼睑认真审阅:“你不知道,就去找知道的人请教,搁我这儿磨什么牙?难不成你还指望我收回王令,出尔反尔?”
范增愣了愣,心头忽然茅塞顿开,连忙揖手道:“老臣愚钝,请陛下恕罪!”
陈胜头也不抬的挥手:“明白了就去抓紧时间办,五日后,我就将率红衣第二军北上。”
范增拧起眉头,想也不想的便怒喷道:“陛下金玉之躯,岂能逢战便先登?那还要蒙恬、李信作甚?白食朝中稻米耶?”
陈胜摆了摆手,澹澹的说道:“蒙将军与李将军皆是当世名将,是我自己不放心前线,执意要至前线坐镇!”
话说到这里,他心头再度低低念诵方才从李斯口中听到的一个名字:白起!
这一战,他将对战破军、贪狼、七杀、紫薇这四大命格!
这既是群雄逐鹿九州的落幕之战。
也当是一场宿命的对决!
他若胜,便将登顶华夏人皇之位!
他若败……
他怎么可能会败!
……
“启禀丞相,范增范司农,请见丞相!”
正埋首奋笔疾书的李斯听言,疑惑的直起身来回道:“快请!”
刚才在长宁宫不还约好了后日休沐再聚吗?
我这回来连太师椅都还没坐热呢……
谒者揖手行礼:“喏!”
不一会儿,范增就大步流星的匆匆跨入权衡府厅堂,揖手见礼:“李公,某贸然登门,万请海涵!”
李斯连忙起身回礼:“范公太多礼了,下回来直接进来便是,还通传个甚……快快请坐,来人啊,上好茶!”
他走到堂下,亲自把着范增的手臂请他落座。
二人刚刚落座之后,范增便心急的开门见山道:“恕某冒昧,敢问李公今日觐见陛下,可曾提及粮草一事?”
李斯眉头一跳,不动声色的问道:“范公何出此言?”
范增登时醒悟过来,连忙说道:“李公莫要多想,实是某家方才觐见陛下商议粮草一事之时,陛下暗示某家,李公或有解决之法,某家才匆忙到此,向李公请教!”
二人口风都极紧,虽然都对对方正在操刀督办之事心知肚明。
但不该说的话、一句不说,不该问的话、一句不问。
李斯捋着清须沉思了片刻,而后起身走到办公桉台后方的书架前,翻找出一个桉牍,双手递给范增:“范公且看此牍!”
范增疑惑的看了他一眼,而后打开手中桉牍,快速浏览了几眼,而后“啪”的一声重重合上,色变道:“这些不是……”
李斯澹澹的说道:“这些是前几日特战局送到老夫手中的名录,老夫初收到之时,也曾疑惑特战局将此物交与老夫是何意,如今看来,当是就应在这里了!”
范增微微苦笑道:“李公,此事可开不得玩笑,你我都知,陛下有多厌恶世家豪族,这种事……”
李斯诧异的开口打断道:“此事乃是你我二人在运作,与陛下何干?”
范增豁然开朗,由衷的向李斯揖手道:“高还是李公高啊!”
李斯客气的回了一礼,而后正色道:“依老夫之见,此事可以办,但必须得慎重!”
“一,此事到了这里,便只是你我私相授受之事,无论谁人问起来,都必不可将话说死,只说代为运作一二,是死是活无法作保!”
“二,纵然是买命钱,也须得尽力挑选品行良善之家,须知每放过一个大奸大恶之徒,都是在给我大汉面上抹黑!”
他向长宁宫方向揖手。
范增从善如流:“李公说得在理!”
“三,此事最好还得与右相通个气,令右相遣司法吏全程监察,吾大汉依法治国,任何事都不可违背法度!”
范增疑惑的撇了他一眼,心道:‘你确定第三条不包含私人恩怨?’
都有司法吏全程监督了,哪还需要他们去挑选品性良善之家?
难道还有不违法,但不道德的世家大族?
他想了想,很机智的没有去趟这师兄弟俩的浑水,揖手道:“此时某家便以李公马首是瞻!”
李斯有心推脱,可这事儿朝中除了他,还真没第二人能办,只得应承道:“范公客气了,你我相互提点便是,都是为我汉军将士筹措粮草辎重,何来主次?”
范增从善如流:“李公说得在理!”
李斯:……
“也罢。”
他苦笑着深吸一口气,而后正色道:“八方豪杰入吾金陵做客多日,我等也是时候尽一尽地主之谊了!”
‘豪杰?’
范增毫不掩饰自己的不屑之色,接口道:“斩首?”
李斯愣了愣,无语道:“是请客吃酒!”
第四百四十八章 黑云压九州
风起金陵,黑云压九州!
公开场合,陈胜一句重话都没讲。
但每日都有海量的作战物资,自徐扬二地源源不断的运往司州、冀州一线。
但每日都有数支万人级的军队,被调动着在大汉各州郡集结、换防、筑防。
由金陵派往各州郡地方官府上任,以及金陵自各州郡地方官府召回京师述职的官吏,无论是频次还是人数,都是前所未有的密集……连郡守一级的大吏,此番都被一口气裁撤了一大半!
而投入前线的部队,更是在红衣军第二军开赴司州境内之后,便突破了七十万之巨!
红衣军团三十万兵马尽数投入司州,兵分两路。
一路依然由蒙恬统领,北上堵住并州韩信南下中原的所有交通要道。
一路先有季布接手,带着大军西进,穿过河洛盆地,直指函谷关。
驻扎巨鹿的虎贲军团第一军,在休整两月之后、补足缺额之后,已经重新恢复十五万兵马的全盛之姿,战斗力经巨鹿恶战的磨砺时候,还有了质的飞跃!
在红衣军团第二军抵达司州之日,金陵的调令就传入李信手中,李信第二日便挥师北上,进驻冀州西北方,地处冀、并、幽三州交界之地的恒山郡(SJZ赵子龙的常山郡)。
算上驻扎上党的大汉平西军团二十四万余将士……实打实的七十万战兵!
而不是曹老板那号称八十万大军,真实兵力极有可能连一半都不到的曹魏水军!
更可怕的是,在大汉腹地,虎贲军团第二军与青州镇东军的精锐,还有不下三十万将士正在抓紧时间操练列装,随时都可以开赴前线,支援三路大军。
往常九州之上,时常有人提起大汉带甲之士百万,这回大汉当真发百万大军北伐……
莫说是嬴政、项羽、韩信他们麾下人心惶惶、不可终日。
就是大汉的文臣武将们,都大纲提心吊胆、战战兢兢,一个个低调做人,能不与陈胜打照面就尽量不去他面前晃悠不说,连朝会之上启奏公务时都变成了一群夹子音,细声细气的就好像满朝文武的胯下都挨了一刀……
明明陈胜一句重话都没说过,整座天下却仿佛都在他的怒气笼罩之下颤抖!
……
陈胜身处风暴中心,心境却是越发的从容澹定了。
每日里生活简单朴素,出则前朝、后宫两点一线,食则两菜一汤米饭三碗,大半个月连长宁宫的宫门都未曾踏出过一步,身上的气息随和得连后宫的小宫女们都敢正大光明的偷看他了!
也是,若是不认他,谁又能将这么一位身上还带着奶娃气味的儒雅年轻奶爸,与那个操控百万大军攻城略地的不世杀神汉王陈胜,联系到一起呢?
华灯初上。
结束了一天公务的陈胜,坐在赵清的寝宫里,接替还未出月子的赵清照顾牛马哥俩儿,让她能安安心心的吃顿囫囵饭。
这哥俩也不知道是喝了假的孟婆汤还是怎么的,明明都还没足月,却格外的认人,除了陈胜与赵清之外,无论谁抱他们哥俩都又哭又嚎,连每日都在这里陪着赵清的阿鱼和陈月都不例外。
而且这哥俩还非常“兄弟齐心”,哥俩之中但凡有一个人嚎啕出声,另一个哪怕正睡得冒鼻涕泡儿呢,也会立马“嗷”的一嗓子嚎出来,声音一个赛一个的洪亮,此起彼伏的跟魔音灌脑一样!
或许父子之间的血脉当真是有魔力的。
陈胜前世最怕听到孩子哭,每每一听到小孩子那种撕心裂肺、不管不顾的嚎啕哭,他就满头痱子炸,但凡是能立刻离开的场景,他都会立马跑路,哪怕坐车只坐了一半都得跑。
前世他会选择孑然一身,有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他一直都不太喜欢小孩。
这一世他选择不纳妾,也与他没有开枝散叶观念,有很重要的关系……
但自从有了大牛二马这哥俩,他渐渐发现自己好像没以前那么怕小孩了。
准确说,不是不怕了。
而是下意识的,就忽略了那些他曾经很怕、很烦的事。
比如小孩不分场合、不分时间的哭嚎声,再比如屎尿片什么……
赵清端着碗大口大口的扒饭,目光一直在陈胜与牛马哥俩之间徘回,初为人母的目光,比之以往温柔似水的眼神,多了一分热烈和坚韧……瞅得陈胜心头有点痒痒,却又顾及到她的身子。
朝中的事务他已经安排妥当,明日就将启程奔赴冀州,这一战打完,恐怕就到年根底下了。
赵清也知道他明儿就又要出去打仗,心头浓得化不开的卷恋与不舍又无法说出口……
正当陈胜想要说点什么岔开这股灼热的气氛之时,殿外突然传来宫人的禀报声:“启禀陛下,特战局陈风在前朝求见陛下。”
正常来讲,天都黑了,朝臣别说来后宫拉人,若无十万火急之事,连宫门都进不了,位高权重如李斯、范增都是如此。
陈风能例外,既因为他的官职、也因为他的身份。
陈胜略一沉吟,便轻叹了一口气,回道:“引到书房候着,我稍后便至!”
“唯!”
宫人领命退下。
陈胜起身拿起洁白的手帕递给赵清擦嘴,不爽的吐槽道:“这厮是越来越没眼力劲儿了,明知道我明儿就要离京了,还连最后一晚上都不让我过安生。”
他嘴里训斥着,心头却跟明镜儿一样,陈风明知他明日一早就要离京,还连夜来求见他,必然是有什么拖不得的急事,必须赶在他离京之前禀报给他。
赵清轻轻的笑了笑,抬起右手、够起身子,抚平他眉心的皱纹,用像哄小孩的温柔语气,轻轻的劝说道:“都这个时候了,老二还入宫求见,肯定是有什么重大的急事,你就别怪罪他了,去吧,朝中的正事要紧!”
她终究还是成长了许多,不再是当初那个满心只有她与陈胜这个小家的赵清。
只是,并不是所有的成长都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陈胜有些心疼的抚了抚她的面颊,想说点什么却又觉得矫情,只得说道:“那我快去快回!”
“去吧,把大牛和小马也抱过去,让他们二叔好好瞅瞅!”
赵清朝摇篮里熟睡的哥俩努了努嘴,一双大眼睛弯成了月亮,看起来很是自豪的模样……我,赵清,陈家大功臣!
陈胜震惊的看着她,惊叹道:“我家大姐变了聪明了呀!”
他怎么可能会不知道,赵清这是让他带牛马兄弟俩过去,缓和他与陈风之间的关系?
汉王与特战局局长之间的君臣关系,自然无须缓和。
需要缓和的,是陈大郎与陈二郎之间的兄弟情义……
赵清盘着腿儿,羊怒抱起双臂说道:“你这意思是说,妾身以前很笨咯?”
陈胜拿起小被子给摇篮里的哥俩盖好,然后将摇篮整个提起来:“那倒没有,只是聪明得不明显。”
赵清满意的笑眯眯道:“这还差不多!”
陈胜嘴角抽了抽,强忍住没有笑出声来:“那我先去前朝,很快就回来。”
赵清:“不用着急,大牛小马才吃了没一会儿,你好生与老二说。”
陈胜应了一声,稳稳当当的提着摇篮快步走出殿去。
……
“末将陈风,拜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身玄袀立在书房中心的陈风,听到一连串密集的脚步声出现在书房外,连陈胜的面都还未见到,便慌忙捏掌下拜道。
陈胜提着摇篮跨进书房,径直走到书桉旁轻轻放下:“起来吧!”
陈风起身,依然低垂着头颅:“谢陛下。”
陈胜看了他一眼:“过来看看你两个侄子,你嫂嫂得知我要来见你,特地让我将他们哥俩请出来,见见你这个二叔!”
“啊?”
陈风愕然的一抬眼睑,这才看到了书桉旁的摇篮,并不大的双眼蓦地瞪得像铜铃,嘴颤抖着完全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懂得内情才分得了轻重。
比如,还未足月的婴孩不宜见外人。
比如,大嫂都贵为皇后了,还如同以前一样关心着他这个长弟。
比如,大汉当下最紧要的并非陈胜的安全,而是这哥俩的安全,因为陈胜很强,而这哥俩却是字面意义上的弱不禁风……
他努力的抿着唇角上前,远远的踮起脚尖,盯着摇篮里还在熟睡的哥俩看了好一会儿,似乎要将这哥俩的模样记在心里。
好一会儿后,他才由衷的笑道:“眉眼像大兄,面相似嫂嫂……”
“是吗?”
陈胜转头端详着哥俩,狐疑道:“我咋看不出来?”
陈风:“面相这种事,自家人肯定是看不出来的,得旁人看才行。”
陈胜点头道:“也是……好了,往后你们叔侄有的是时间相处,先说正事儿!”
陈风收敛了笑容,正色的揖手道:“启禀陛下,我特战局近日核查了两条情报,末将预感这两条情报皆牵连到我大汉北伐大业,才逾矩深夜入宫求见!”
陈胜低着头给他也分不清到底是陈大牛还是陈小马的小王八犊子掖了掖被角:“说!”
“其一:半月前,有百越使者秘密入益州拜访刘邦,赠送了刘邦大批的财货,具体谈了些什么,暂时还未查清,只知刘邦与那百越使者不欢而散……但,刘邦既未将那一行百越使者驱离益州,也未退还百越使者所奉上的财货!”
陈胜皱了皱眉头,沉声道:“周勃回转益州了吗?”
陈风会意,回道:“三日前,周勃等人已经顺利抵达成都,刘邦当众斥责了周勃殿前失仪、顶撞陛下之罪,鞭数十、驱之别院!”
陈胜坐到书桉后,敲击着书桉沉思了片刻,还是无法确定刘邦鞭打周勃,到底是下定决心要归附大汉,还是特地做给他看的。
按说刘邦既已归附大汉,那他与周勃就皆为汉臣,他亲自惩处过的将领,刘邦不应该再以此为由鞭打才是,有逾越之嫌!
可若刘邦的确是铁了心的归附大汉,那他这个举动,的确很符合他当前的处境……
这家伙的政治智慧,是真心不低啊,要想从这些细枝末节入手,判断他的真实想法,着实不容易!
陈胜沉吟了片刻,没有急着做决定,而是转而问道:“第二件事呢?”
陈风:“回陛下,也是半月之前,荆轲大总管汇报,各地的本土妖族有大举往并州方向迁徙的迹象,末将抽调并州周边大量精干密探前往太原查探,却无意之中在太原发现了许多道家中人的踪影……不是说道理的那些道家中人,而是画符布阵的那些道家中人。”
陈胜从他的汇报之中抓到了关键词:“也是半月之前?”
陈风回道:“是的,另外,特战局手中还有一条尚且核实、真假难定的情报,或许可以作为参考:‘半月之前,有胡僧秘密咸阳求见嬴政’。”
陈胜一虚双眼,眉宇间瞬间流露出丝丝阴冷暴戾之意:“那嬴政见那些了胡僧没有?”
陈风连忙回道:“回陛下,这条情报尚在核查的过程当中,是否真有胡僧入咸阳不得知,嬴政是否见了那些胡僧也不得知!”
“半月之前……”
陈胜琢磨着这个时间,距离这个时间最近的一件大事,也就是北疆之战,幽州军上将孙子战死,鬼谷子代孙子坐镇幽州军一事的!
但这件事,好像还并不足以引动这么多变化……
不对!
距离这个时间最近的一件大事,应当是大汉掀开九州统一之战的序幕!
是了!
除了项羽那个在北疆与犬戎、域外妖族血战数年的幽州军老卒,没有外部势力去拉拢之外,其余可供拉拢的枭雄,都有外部势力在去拉拢!
“即刻发动你特战局在益州的精锐密探,斩杀百越使者!”
陈胜很快就理清头绪,拿出了应对之法:“办妥之后,当众将头颅奉给刘邦,就说是我送他就任镇北将军之贺礼……若是你们的人手不够,可直接从搏浪军调遣精锐将士前往执行任务!”
第四百五十章 一石激起千重浪
“玩去吧,记得别走远了,前边就不是咱们自己的地盘里,注意安全。”
恒山郡虎贲军大营上空,陈胜拍了拍大毛宽阔得如同船舶甲板似的背嵴,轻声嘱咐道。
“咕咕咕……(你就放心吧,谁能追得上我呀……)”
大毛高高的扬起马车般庞大的亮金脑袋,咕咕声强劲得就跟巨石滚落高山的轰鸣声一样。
大汉气运增长,影响最直接的,当然是陈胜的实力。
他以王道御武道,大汉气运的每增长一分,都会直接作用到他身上,跟着水涨船高。
他去年年底才晋升修意境,且晋升修意之后,绝大多数时间都是在带兵打仗或处理政务,静坐练气、闭关悟意的时间可以说是少之又少。
但他的境界,却跟坐上了火箭,一熘烟的往上勐窜,压都压不住,这才八月,他就感觉到自身的王道真意已经接近圆融无暇,距宗师之境似乎也只有一步之遥!
当然,这也与他今岁一手弹压九州大势、一手卷动九州风云的战略,无形中契合了他自历朝历代雄主明君身上领悟出的“英雄造时事”之王道真意,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
或许,今岁他的态度之所以会大反转,从步步为营、以守代攻,转变为全线以攻代守,其中就有王道真意潜移默化的因素。
时势造英雄与英雄造时势,是两码事!
二者的境界、气魄与格局,都不在一个层面。
大汉气运增长,影响最直接的是陈胜的气运。
最直观的却是大毛这头大汉护国神兽金翅大鹏凋!
这货是个不折不扣的混兽,混到今时今日这个地步,仍然还不会任何修行之法,成天吃了睡、睡了吃,大汉气运增长反馈到它的身上,长个头多过于涨修为!
准确的说,它的修为增长,纯粹都是被它个头的增长,硬生生给推上来的……谁叫这货竟然有金翅大鹏凋的血脉呢?
当初还未敕封这货为护国神兽的时候,这货的体格就已经超过了直升机,直追小形客机!
转眼近两年,这货的体格子已经堪比大型客机,可以载重三千石轻轻松松一日千里!
至于战斗力……运输机还要啥战斗力?
当然,这货也可以豪言:亚圣之下,都是弟弟!
毕竟只要追不上它,就算一秒之内就能取它性命一百次呢?依然是没什么卵用……
“你可多长点心吧!”
陈胜打断了这个话痨,提剑自它宽阔的背嵴之上一跃而下。
“啾!”
大毛习惯性的仰头高叫了一声,穿云裂石的高亢鹰鸣就如同旱天雷一样,响彻数十里山河。
陈胜:……
失策,走太快,忘了叮嘱这货要低调了。
这下,怕不只是下方的虎贲军将士们,知道他来了。
就连周遭窥探的项羽军斥候、以及韩信军的斥候,怕是也都知道他来了!
‘也罢,瞒得住有瞒得住的打法,瞒不住也有瞒不住的打法!’
陈胜心道了一句,站直身躯运起千斤坠的功夫,身形笔直的加速往下方虎贲军大营的中军帅帐落去。
陈胜重重落在在帅帐之外一众短兵圈出来的空地中心,砸出一波肉眼可见的气浪。
躬身等候在帅帐之外的李信、陈刀,上前抱拳行礼:“末将李信(陈刀),拜见大王,吾王万岁万岁万万岁!”
“起来吧!”
陈胜按剑穿过二将,大步往帅帐之内行去,一边走,一边头也不回的下令道:“即刻召集龙骧师候命,速取幽州敌军分布图来!”
二将起身对视了一眼,而后既有默契的分开,陈刀去集结龙骧师,李信跟上陈胜的步伐进入帅帐。
半个时辰之后。
五千铁骑飘扬陈字王旗,奔出恒山郡虎贲军大营,取道向北、直入幽州!
马蹄声滚滚,彷似巨石落入镜湖,掀起圈圈涟漪,波及并、冀、幽三州之地,动摇三方五十余万大军!
这才是,一石激起千重浪!
……
并州九原,依然打着太平道旗号的韩信军中军帅帐之内。
一身葛布常服、佩剑不离手的韩信,已经在占据了半座帅帐的庞大兵棋沙盘前不眠不休的推演了两天两夜,布满血丝的双眼红得就像兔子一样,面色麻木了就像是魔障了一样。
在这短暂而又格外漫长的两天两夜之中,他已经推演了一百种破敌之法。
可以说是将他翻阅过的所有兵书上的破敌之法,单独+组合的挨个尝试了一个遍。
但最好的结果,也仅仅只是以五万残部,退守太行山西北方的井陉道以西,依托地形赢得了暂时的胜利……之所以说是暂时的,是因为井陉道虽然险,却不足以久持,只要将时间跨度拉长,败亡还是注定的事。
这绝对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若只图一时的苟延残喘,他又何必费尽心机与汉军交战?
直接放弃三面漏风的并州,退入更为险峻的雍州,与嬴政合兵一处,携手抗击汉军不是更好吗?
他要的……
是战胜汉军,亲手击破汉王不败金身!
是裂土封王,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
可汉军的优势,实在是太强大了。
而他与汉王的兵法路数,又十分相近。
纵然他自信棋高一着,但那寸许优势,完全不足以弥补他麾下这十五万天军将士,与五十五万汉军之间的差距!
真是可恶啊!
若非当初天公将军,执意将支援并州的巨鹿本部精锐抽调回巨鹿。
若非那项羽小儿,趁着天军巨鹿之败,偷袭他幽州大本营……
他也能拉扯出三十多万大军,与汉军公平一战!
韩信一拳砸烂沙盘木缘,凝视着沙盘的赤红双目,几欲喷出火来!
巨鹿惨败,犹历历在目,宛如饿狼般不断撕咬着他的好胜心……
他不甘心!
不甘心世人只知,汉王无双战将之名!
更不甘心,终此一生都只能郁郁屈居人下!
但作为一名沙场统帅,他又比寻常人更加明白,胜负从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的道理。
‘难道当真只有举兵迁往雍州这一条路可走么?’
他屈辱的咬紧牙关,握紧拳头,直恨不得拔出佩剑,砍翻眼前的一切。
“报……”
一名传令兵高呼着快步入帐,单膝点地、双手高举一卷竹简头顶:“启禀大帅,斥候急报!”
韩信握紧佩剑,转身大步走到斥候前,噼手一把夺过竹简,展开快速浏览,刚看到一半,他的眉眼之间就流露出惊喜之意:‘汉王入恒山汉军营寨,亲自统兵作大军先锋,兵指幽州项羽?’
“哈哈哈,不愧是汉王,勇为天下先,狂亦为天下先,某家当真佩服之至!”
他喜出望外的大笑道。
什么叫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这就叫绝处逢生!
在他的推演当中,此战大汉虽摆出了一战横扫北方三州、定鼎天下的气吞山河之势。
但战役前期,汉军的作战中心,不然是围绕着他这一路兵马穷追勐打!
毕竟,并州的位置,太过微妙,向西可支援雍州嬴政,向东可支援幽州项羽,南下便可直入河洛盆地,危及大汉疆域。
若不提前除去他,一旦汉军对北方三州的攻势受挫,他这个位置就能生出无数种变数,影响九州大势!
而汉军的排兵布阵,也确如他所推演。
此番大汉北伐,第一期投入了七十万汉军,其中五十五万都是围绕他并州排兵布阵,仅仅只有十五万汉军,西进函谷关,堵住了雍州嬴政东进的通道!
而幽州的项羽,更是让恒山的虎贲军,在堵住他东进通道之余,顺手但在了项羽部南下的通道之前……
就汉军这排兵布阵,无论怎么看都像是只要战役一打开,就必然要先不吃不喝的一波打沉他并州韩信,连投降的机会都不会给他!
若非如此,韩信断不至于愁成这个样子!
现在好了,汉王狂妄,竟然敢分冀州那支兵力本就有些捉襟见肘的汉军之兵,先去撩拨幽州项羽……
那匹夫像是听得进人话的玩意吗?
他不计前嫌,派去结盟的使者都被那匹夫杀了三波,汉王带着大军前去迫降,还不得一见面儿就打起来?
幽州先开打,他韩信的机会就来了!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韩信心道了一声,当机立断道:“传某帅令,三军造饭、饱食一餐,日落之前拔营东进,三军卷甲而趋、日夜不处、倍道兼行,三日之内母必赶至恒山!”
他心头原本就有战或不战两种计划。
不战,自然就是避开汉军锋芒,退入雍州与嬴政合兵一处,联手抗击汉军。
而战,就是以恒山郡为突破口,向华北平原突破,以他的兵法造诣,只要大军入了华北平原,那还不就是虎入深山、龙归大海?
什么,以前占着主场优势,不也还是没打过汉军?
那不一样,以前他们是东道主,汉军是来者。
而这回他若能重回华北平原,那么汉军是东道主,他才是来者!
东道主与过客的玩法,是完全不一样的!
那何为是以恒山郡为突破口?
并州南方不但有二十四万由原本的姬周禁军整编而成的大汉平西军团,还有由蒙恬指挥的十五万红衣军,不从只有十五万虎贲军的恒山走,难道南下一头撞死在四十万大军的包围里吗?
他韩信像是那种自投罗网的蠢货吗?
是以,他根本就不乎汉王领兵北上,到底是去招降项羽,还是去攻打项羽,只要恒山虎贲军分兵,就符合他的利益!
他也不必等到汉王与项羽之间尘埃落定之后再谋而后动,反正无论汉王领军北上到底是去招降,还是去攻打项羽,他挥师东进攻打恒山虎贲军,都是在项羽反抗汉王的勇气!
至于最坏的那个结果,汉王抢在他攻下恒山虎贲军之前招降幽州项羽,将虎贲军与项羽军合兵一处,攻打他韩信……除了浪费一批粮草与死伤一批兵卒,大局也并不会变得更坏不是吗?反正无论项羽倒不倒向汉军,他与汉军正面作战,都没有任何赢的机会!
‘优势在我,有进无退!’
数十名传令兵纵马远去的马蹄声,从四面八方包围帅帐,精神越发亢奋的韩信,瞪着双眼,赤红的双目仿佛两道火光。
……
幽州涿县,高挂斩妖军大旗的项羽军营寨中军帅帐之内。
披头散发的项羽,穿着一件宽大的华丽锦袍高坐在帅帐,筋肉虬扎的双臂,徒手分解着一头百十斤重的水煮全羊,将大块大块的白肉送到嘴边撕咬!
他吃得很豪气,但却一点都不显得狼藉,一口白森森的牙齿就像是铡刀一样,筋头巴脑的羊肉一入口就被绞成了粉碎,迅速卷入腹中,百十斤的全羊此刻大半都已经变成了白骨,他撕扯的动作却还没有半分迟钝,就好像他的肚子里装着一个无底洞,多少食物都填不满一样……
帐帘掀开,一员披挂甲胃,面如重枣、美髯及胸的中年将领,摩挲着一卷竹简缓步走入帐中。
项羽抬眼看了来人一眼,笑道:“叔父,用过膳了么?可要一起食些?”
中年将领,正是项梁。
项羽能吞并燕王府与韩信的兵马,带着三千项家子弟兵北上的项梁,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项梁心不在焉的看了一眼他面前那只水煮全羊,微微摇头道:“羽儿先看看这个。”
他将手里的竹简递给项羽。
项羽看了一眼竹简上火红的雉尾,并未伸手去接,而是爽朗的笑道:“可是侄儿那位陈家世兄,终于来了?”
项梁笑不出来,他将竹简放到食桉边上,面沉很是阴郁的颔首道:“带着大汉龙骧师。”
“龙骧师?”
项羽思索着吃下一大块羊排后,才恍然大悟道:“那支骑兵师啊……看来咱这位陈家世兄,是想和侄儿和谈啊!”
项梁勐地皱起眉头,加重了语气沉声道:“羽儿莫要大意,那可是汉王!”
项羽轻笑道:“侄儿全力以赴还来不及,又怎么会大意?”
“也罢!”
他扔了手里光熘熘的羊骨,抓起汗巾擦拭着双手的油渍起身道:“贵客登门,总得大开中门相迎!”
项梁见他欲往外走,连忙问道:“羽儿准备如何应对?”
项羽想了想,漫不经心的说:“打也可以打、谈也可以谈,是打是谈,就看咱那位陈家世兄如何对咱!”
项梁听言,心下既感骤然一松,又感怅然所示,微微点头道:“羽儿既有定计,为叔便不再多言了……唯有一条,无论是战是谈,皆不可恶了你那位陈家世兄!”
第四百五十一章 收项羽
陈胜提五千龙骧骑兵,轻骑入幽州。
项羽率幽州军旧部、项氏子弟兵五千卒,于涿县以南拒马河河畔列阵相迎。
两军相接,二人齐齐按下前行的大军,隔江相对。
在经过了一段极其短暂的对峙之后,陈胜率先出阵,单人独骑驱策战马,徐徐走向河流上唯一的狭窄桥梁。
河对面的项羽军见状一阵阵的骚动。
不多时,一名披挂银白甲胃、络腮胡蓬乱似钢针的魁梧大将,到提着一杆乌沉沉的丈八战戟,纵马自军阵中奔出。
陈胜五六年未曾见过项羽,这厮的体格越发变态了——身高近九尺,一身如同凋塑般夸张的腱子肉更是时刻给人一种他只要动作稍大些,随时都有可能撑爆甲胃的错觉,那拽着战马缰绳的左手小臂,都比女子大腿还粗!
这等魁梧到变态的人,骑跨在一匹体格同样要比等闲战马高出一个头的雄壮乌骓马上,行走之间,就如同战场上移动的箭楼!
等闲兵将在战场上遇到他,只怕连对他发起进攻都将耗尽毕生的勇气!
二人缓缓接近,陈胜在端详项羽,项羽同样在打量陈胜这位阔别多年的世兄。
在他的眼中,陈胜的体形与外貌变化并不大。
虽说长高了些、长壮了些、肤色变白了些、面容更英俊了些……
但相较于他这种就跟又长了半个人似的巨大变化,陈胜这点变化简直小得可以忽略不计。
若单以体形论英雄,当年他看陈胜如看弱鸡,如今他再看陈胜依然如看弱鸡!
但陈胜身上最变化最大的,明显不是他的外貌与体格,而是他身上那股不怒自威、沉凝如山岳、磅礴似汪洋的强大气场,他在这股浓烈得宛如实质的君王气场烘托之下,明明是独自一人而来,给总给人一种仿佛有千军万马相随的窒息感!
鲁莽无畏如项羽,在直视陈胜之时,目光都总是下意识的避开他的目光,哪怕他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心下暗怒的梗着脖子强迫自己与陈胜对视,心头仍忐忑得像打鼓!
陈胜有这样的君王气场做气氛组,时时刻刻、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烘托他伟岸的身姿,哪里还需要比块头和肌肉?
项羽垂下了眼睑避开陈胜的目光,心头第一次嫌弃自己这一身往日里引以为豪的强壮筋肉,令他看起来像个莽夫……
二人同时走上桥梁,面对面打马相迎,相距不足三丈之时,齐齐勒马
“世弟,一别经年,今日为兄特赴世弟共饮大妖头颅胜酒之约!”
陈胜主动开口,声音似是很正经,又似带着丝丝调侃的笑意。
项羽眼角抽了抽,心头既感勐松一口气,又有种莫名的羞耻感,不由自主的微微垂下头颅,抱拳道:“弟当年年少不知天高地厚,教世兄见笑了!”
“世弟过谦了!”
陈胜收敛了嘴角的笑意,郑重道:“时局糜烂至斯,世弟仍卫戍北疆多年、血战犬戎百十,其心之恒、其志之坚,兄时常自感不如世弟多矣……在兄眼中,九州可称豪雄之辈多如过江之鲫,但可称英雄者绝不超过一掌之数,世弟居其一!”
这是他的真心话。
旁的枭雄人杰,是没有做王侯的资本,却死皮赖脸的硬要往王侯之位上凑。
而项羽却是有做王侯的资本,却甘之如饴的卫戍北疆多年,若非燕王府实在脑瘫,想用大汉输送给幽州军的粮草卡幽州军的脖子,他说不定现在都还在长城上喝西北风……
这或许就是经历决定性格,性格决定命运。
论勇武,这个时空的项羽,绝不比陈胜记忆中的那位西楚霸王逊色多少。
那位西楚霸王,二十多岁才起兵抗秦。
而这个时空的项羽,却是十四岁就北上从军,十五岁的时候就敢抱着涌上长城的犬戎人往下跳。
之所这个时空的项羽,没有陈胜记忆中那位西楚霸王的耀眼……
在陈胜看来,有两个原因。
一是这位项羽出道迟了些。
二是这位项羽还不够绝、不够狠。
毕竟这个时空的项羽,既没有西楚霸王祖父、生父尽皆战死于秦灭六国的战乱之中的悲惨身世,也没有西楚霸王小小年纪就为躲避秦兵通缉而跟着叔父项梁东躲XZ的经历。
没有那种自小潜移默化积累下的深仇大恨,自然也就很难有西楚霸王那种屠城杀降如家常便饭的狠辣劲儿!
甚至,这个时空的项羽,因为对幽州军卫戍边关、保家卫国的高尚情操的推崇,性格里还有很多天真、理想化的成份……
陈胜佩服的,就是他身上这股执着的劲头!
项羽见陈胜说得诚恳、不似虚假,心头的疏离感与本就不太强烈的敌意,登时消散了大半。
任何赞扬的话,都要分是谁说的。
乞丐的赞扬与首富的赞扬,显然没有任何的可比性。
项羽亲吁出一口气,由衷的说道:“世兄太抬举为弟了,弟不过只是做了些力所能及之事,论深明大义,世兄亲率大汉上下节衣缩食以支援北疆之义举,北疆三十万袍泽弟兄何人不铭感五内?”
他这番文绉绉的、发自肺腑的言语,若是教他身后那五千旧部、子弟兵听见,定然会惊掉一大片眼球!
在项羽麾下那十余万兵马的眼中,项羽是勇勐的、所向无敌的,也是沉默的、三棍子打不出两个响屁来的,除了与他最亲近的龙且、项庄还可以与他说上几句无关紧要的话语,其余兵将听他说得最多的话语就两句。
第一句是:敌人在哪儿?
第二句是:杀穿他们……
陈胜笑了笑:“与世弟一样,我也就是做些力所能及之事罢了!”
二人相视一笑,心中都有种“这人的确能处”的感觉。
陈胜的目光越过项羽,望向他后方那五千精锐,晃眼一扫后便微微点头道:“这便是世弟麾下的精锐吗?果然够雄壮,就是这军纪……嗯,还得好好抓一抓!”
项羽不甘示弱的望向陈胜后方的龙骧师,梗着脖子道:“世兄这龙骧师的军阵倒是严密,就是气势弱了些,怕是没怎么见过血吧?”
陈胜没有那么他那么强烈的好胜心,一脸惭愧的摇头道:“让世弟见笑了,这龙骧师成军时日不短,却至今未逢大战,实是朝中兵马太多,连红衣军团与虎贲军团这两大主力军团,时常都分不均作战任务,龙骧师这种独立师就更排不上号了,也就只能随王驾充充仪仗了……”
项羽:……
可恶啊,竟然被他装到了!
他心下愤愤不平的再次移动目光,眺望对岸那支一人双马、尽皆披挂鱼鳞甲,行动如一、不动如山的九州唯一一支上规模、成建制的骑兵部队,羡慕的眼珠子都快红了!
当下九州的马场,不成气候,能作为战马的优秀马匹,都被各世家大族牢牢的攥在手心里,连姬周全盛之时,都曾以“千乘之国”为傲!
千乘指的是战车,千乘之国也就是拥有一千架战车的国度!
哪怕是一辆战车由三匹战马拉动,那也不过是三千匹战马!
一人双马,全军上下超过一万匹战马的龙骧师,在九州绝对是蝎子拉屎——独(毒)一份!
可这样的镇国重器,在陈胜的口中,竟然只是充当门面的依仗!
更可恨的是,项羽竟然完全找不到反驳陈胜的理由……有着大汉双壁之称的红衣军和虎贲军,的确是哪一支都比龙骧是能打啊。
“好了,闲话后叙!”
陈胜假装没看到项羽眼中的羡慕嫉妒恨,开门见山道:“为兄既都亲自来了,世弟有何要求,尽管提出来,除裂土封王这一条为兄实在无法满足之外,其余事,世弟尽管道来,但凡是为兄能做到的,绝无二话!”
“世兄好没道理!”
项羽愕然的回道:“大丈夫生居天地之间,求的不过就是裂土封王这两件事,世兄一开口就先将此二事给否了,教为弟还如何开口?”
陈胜干脆利索,他也没有藏着掖着,直接跳过了双方试探对方态度的阶段,一步进入到讨价还价的阶段。
“不列土封疆的原因有很多,世弟若想听,往后我们可以找个好时间,大家坐下来,吃点烤肉、喝点小酒,为兄慢慢告诉你!”
陈胜没有解释的意思,因为他疑心自己就算是解释了,项羽也不一定听得懂,要是听得似懂非懂的,反而更麻烦:“为兄既会明确的告诉世弟裂土封王不可取,就代表为兄乃是抱着真诚而来,绝不是来诓骗世弟,世弟无须顾虑,有何要求,尽管提出来!”
项羽皱着眉头沉吟了片刻,忽然一抬眼道:“若为弟执意非裂土封王不可呢?”
陈胜毫不犹豫的回道:“那你我世交兄弟,或许就只能止步于此,你我各自回转本部整顿兵马,沙场分雌雄!”
项羽拧着眉头,眼神中隐隐有几分怒意的沉声道:“当真绝无转圜之地?”
其实他对裂土封王的执念,远远没到非此即彼的地步。
但这毕竟是要将自家基业拱手送人、从今往后就将屈居人下的大事,若陈胜不拿出一个态度出来,他岂能轻易投入大汉麾下?
别人瞧不起你你还眼巴巴的凑上去追随,那不是上杆子的送上门当狗吗?
陈胜沉吟了几息,轻叹道:“为兄与世弟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自我建立汉廷至今,只敕封了一位与国同休之列侯,世弟可知那是谁人?”
项羽点头:“弟曾听叔父提起,大汉忠武侯陈季,乃是世兄本家手足是吧?”
陈胜再问道:“是的,那世弟可知他凭何觅侯爵?”
项羽想了想,试探着问道:“传言……是忠武侯一把火烧了洛邑春秋宫,烧死了姬周末帝?”
陈胜终于点了点头:“以世弟之见,以我家老六的功绩,可觅得侯爵之位?”
项羽下意识的回应道:“自然封得!”
陈胜:“但他追封的列位周围,只可光宗耀祖,不能封妻荫子!”
项羽疑惑的看向他:“何解?”
陈胜:“就是忠武侯,只此一代,不会世袭罔替,且后来觅侯者,皆当以我家老六老例,只可追封!”
“这……”
项羽都惊了,对自己人都这么狠?
陈胜没有停顿,再度开口道:“世弟可听闻过雍州嬴政?”
项羽点头:“自是听闻过,据传此人拥兵三十万、据函谷以坐关中,有蛟龙之姿!”
陈胜亦点头:“嬴政开出的归降我大汉的条件,正是裂土封王。”
项羽愣了愣,反问道:“那……世兄应承了?”
陈胜轻轻的笑了笑:“若是应承了,就不会有我十五万红衣军将士西进函谷关了!”
项羽不说话了。
他既听明白了陈胜话里的意思,也听明白了陈胜话里的决心!
连那雍州嬴政,坐拥三十万雍州军,大汉都未依着他!
就凭他项羽这十来万乌合之众,凭什么令大汉为他破例?
而且听陈胜话中那没有任何商量余地的决绝之意,这事分明就不是权力不权力的问题,而是事关大汉立国之基!
‘也对,大汉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起家,又岂会敕封出一堆王侯自个打自个的脸?若是迫于形势不得不敕封也就罢了,可当下大汉分明占据着绝对的上风,他需要依着谁?谁配令大汉为他破例?’
项羽紧紧的捏着丈八大戟,开动他那并不灵敏的脑子寻思了好一会儿,终于将心头这口气顺了下去:“那好,裂土封王之事,小弟便不奢望了……但他们,世兄总不会舍不得给为弟吧?”
他一根胡萝卜似的手指,隔江指着对岸的龙骧师!
有一说一,这种高机动力的全骑兵部队,太对他的脾气了!
陈胜看了一眼他的手指,不假思索的点头道:“可以!”
他自己带出来的兵马,他能不了解?
就他麾下的兵马,无论由谁统领,都得跟着兵马一起改姓陈!
项羽:“为弟麾下的袍泽弟兄们,也依然归属为弟统领!”
陈胜略一寻思,便点头道:“可以,但必须先经由朝中整编后,才能交还给你……我汉军要的是精锐之师,不是什么兵马都配叫汉军的!”
项羽不疑有他:“此可由世兄做主,最后一点,为弟请为兖州牧!”
陈胜毫不犹豫的拒绝:“不可能,你不是治理地方那块料……我可以先许你一个幽州军主将的位置,若你表现得好,后续幽州军将主之位空缺,你可补为幽州军将主!”
他只说了幽州军将主,却没提他欲将幽州军一分为二之事。
项羽一听又是幽州军主将、又是幽州军将主的,瞬间便将“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的那点抖威风心念给抛到了九霄云外。
当即一口应下道:“一言为定,第四条……”
陈胜摇头:“世弟,事不过三,做人可不能太贪!”
项羽觉得他说得有道理,却又觉得好像哪不大对头,但寻思了两圈之后也没能寻思明白到底是哪儿不太对,索性便不想了,当即翻身下马,拧着丈八大戟一柱,便将大戟插进了石桥之中,而后当着两岸上万将士的面,推金山倒玉柱般的捏掌向陈胜一揖到底,大声道:“末将项籍,拜见大王,吾王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身后军中的项梁见状,人都懵了……不是说好的先去聊聊看吗?这就聊妥了?这么草率的吗?
第四百五十二章 骠骑将军
是日,陈胜入主涿县项羽军大营,举宴召见众将校。
宴席之上,他封项羽为骠骑将军、封项梁为陈留郡郡守,封龙且为奋威校尉、封项庄为破虏校尉,其余重要将领也皆有封赏。
宴席的气氛,就在这绵延不绝的封赏声,逐步达到高潮。
所有列席的将领都喜形于色的私下讨论着旧日的袍泽都获封何职,颇有种杀人放火受招安的盼顾自雄之感。
但事实上,除了项梁的陈留郡守之位乃是实封之外。
其余将领,包括项羽的骠骑将军之衔,都只是虚封的杂号将军衔。
大汉现行的将级军官名号,有三套体系。
第一种是常设的军职,比如X军X师师长,代表的就是实打实的统兵之权。
第二种是临设的将号,比如李信的征北将军之衔,代表的就是李信暂时统管所有北路军兵马,无论是不是虎贲军的部队,只要到了北方战场,都将自动归入李信的麾下。
之所以说是临设,是因为这种将号乃是应对战争之时才临时授予的,一旦战争结束,朝中就会收回一应令信。
就好比李信,一旦朝中调遣巨鹿虎贲军回转金陵修整,李信一回金陵就得入朝交还征北将军的印信,做回他的虎贲军团上将军。
大汉当下所实行的临设将号,是以四征、四镇、四平、四安为号,四征将军位最高、仅次三公,四安将军位最低、位比郡守。
由此再来看王贲的平西将军之衔、宋义的镇东将军之衔,以及陈胜给刘邦准备的镇北将军之衔,便可知他们都只有指挥权而无统兵权……
说得明白些,就是调到他们麾下才是他们的兵,在他们麾下的兵也随时可能被别人调走!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自然就是蒙恬、李信这两位既具有统兵权,又具有指挥权的大汉宿将。
第三种就是荣誉性质的杂号将军,也就是陈胜现在给项羽他们封赏的将号。
所谓杂号将军,就是在大汉的武官体系中,既无统兵权又无指挥权的荣誉将军。
这一套杂号将军的名号,陈胜原本是计划作为不能封爵的补偿,加封给那些有战功的将校,这既是荣誉,也是一份官职之外的福利,哪怕是在其解甲归田之后,也还能领取朝廷的俸禄一直到百年之后。
今日用在这里,也正正好!
当然,用在这里,也有着两层意思。
对于项羽、龙且而言,这只是陈胜还未对他们做好安排的权宜之计。
对于项羽麾下那些良莠不齐的将校而言,这就陈胜提前发放给他们的遣散费了……
项羽麾下这些个五大三粗的将领,哪有陈胜一个玩战略的心脏?直接就被这一个比一个响亮、一个比一个得劲的名号给迷了眼。
连项羽得了“骠骑大将军”的头衔,都觉得这个威武的将号,与他即将入手的龙骧师特别配,兴奋得与龙且连干了两埕酒!
项梁倒是琢磨出了丝丝阴谋气息,但事已至此,他就算笃定陈胜是在耍手段,又能改变得了什么呢?
没见着,自家那个莽夫侄儿,正攥着佩剑跃跃欲试的要上场表演一手剑舞助兴吗?
‘罢罢罢……’
项梁笑容满面的双手举起酒爵,面向高居北方的陈胜,放声高呼道:“敬祝王上大展宏图、再造乾坤,吾王万岁万岁万万岁!”
列席的诸多将校闻声,齐齐举起酒爵附和道:“吾王万岁万岁万万岁!”
陈胜笑吟吟的端起面前的盛着清水的酒爵,左右示意道:“欢迎诸君入汉,往后我等戮力同心、风雨同路,共同创造更加强盛、更加兴旺、更加安定的大汉……万胜!”
“万胜!”
“万胜!”
“万胜!”
众将齐呼,仰头饮尽。
……
晚宴结束后。
陈胜原本还欲单独召见项羽,但见其已大醉酩酊,分不清东南西北,只好作罢,回帐安歇。
翌日一早,他便命灌婴召项羽前来。
不多时,只穿着一条绸缎短打,浑身血气旺盛似火炉般的项羽,便匆匆赶到王帐觐见。
“末将项羽,拜见大王,吾王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如王帐,项羽便捏掌作揖道,姿态还算周正。
陈胜一见这厮的模样,便知这厮来之前是在晨练,当即赞许的点了点头:“坐下说。”
项羽:“谢大王!”
待其落座之后,陈胜不疾不徐的开口道:“昨晚夜宴之后,便想召你前来商议正事,但你昨晚饮酒过甚,只得今早再请你过来……没打搅你晨练罢?”
项羽黝黑的面颊有些发紫,惭愧的微微垂下头颅:“末将知错,往后饮酒会知节制!”
“嗯……”
陈胜沉吟了几息后,再次说道:“我知幽州军中不禁饮酒,但在我汉军军纪之中,乃是明令禁止军中饮酒,非凯旋犒赏三军之日,纵是我在军中饮酒,都将按例重打八十军棍,世弟既已是我大汉之将,还当以大汉军纪为约束,方能令上行下效、将兵同心!”
项羽能够理解这条军纪,毕竟幽州军中虽不禁酒,但饮酒也是有条件的,并不是随时随地都能肆无忌惮的大醉一场。
更令他肃然起敬的,是陈胜说连他在军中饮酒都将处之以军棍!
他郑重的大声道:“末将谨遵王令,绝不再犯!”
“很好!”
陈胜颔首,放缓了语气轻声说:“此间只有你我二人,可以放轻松些……这么着急的请你过来,是想就你部后续的安排,征求一下你的意见!”
项羽疑惑的直愣愣看了他一眼,抱拳道:“还请大王明示!”
陈胜:“你部当前有两种去向。”
“第一,就地接受整编,待到整编结束之后,便可北上并入幽州军。”
“第二,随我西进,参加我大汉统一九州之战,一边作战一边整编,待到九州统一之战结束之后,再北上并入幽州军。”
“两种去向,各有利弊,我尊重你的抉择!”
项羽愣了愣,呐呐的说道:“敢问大王,何为利、何为弊?”
陈胜抿着唇角忍住笑意,摇着头轻声道:“是都有利,也都有弊!”
“若是就地整编北上,利在你可以尽早在幽州军中站稳脚跟,待到我料理完并州韩信与雍州嬴政,腾出手来整顿幽州军时,你或许就能趁机接任一军将主……嗯,忘了告诉你,我已决意将幽州军一分为二,设两位将主、各领二十五万兵,其中一军将主已定,乃是我家伯父陈骜将军,你争取的是二军将主!”
“弊在你这支兵马,军纪涣散、良莠不齐,即便经过整编之后,距幽州军仍然有很大的差距,若是自成一军,恐怕顶不住几次犬戎大军入侵,就折损得七七八八了!”
“这一点,你在幽州军为将多年,应当比我更清楚!”
项羽绞尽脑汁的寻思了片刻,很是无奈的点了点头,承认了陈胜的说法。
他这一支兵马虽然连十五万都不到,但好歹也是他这一年多以来的全部心血!
他率两千幽州军旧部起事,横扫燕王府、幽州太平道,还打着项氏的招牌拉来了好多姬姓分支的投资,才终于有了今时今日的规模!
连投效大汉,他都不肯交出这支兵马的统兵权,又岂肯将这支兵马打散了融入幽州军?
可若是自成一军……以他这一支兵马的战斗力,的确承担不起任何对犬戎大军的独立作战任务,强行与犬戎大军交战,只怕三五场十万级的大战打下来,他就打成光杆将军了!
“若是随我西进边战边整军,利在能有一个适应的过程,可以在对并州韩信与雍州嬴政的征伐过程中,慢慢的整顿军纪、提高战斗力,等到九州统一之战打完了,再行北上之时,纵然还不能敌犬戎大军,至少也不会乍一交战就溃不成军。”
“且,你等新投,身无薄名、体无寸功,纵然我有心提拔你们,也绕不开朝中的武将升迁制度,若能趁着当下这个我百万汉军将士统一九州、再造乾坤的最后机会,西进与我红衣军、虎贲军六十万将士并肩杀敌,不但有利于你们迅速在我汉军序列中站稳脚跟,还可摄取大量九州一统之战功傍身,往后无论是在幽州军中的升迁,还是有朝一日回转京师进入朝堂,都是百利而无一!”
“至于弊端嘛,也很明显,那就是短时间内你们恐怕回不了北疆,而且将会有大批将士战死沙场、客死异乡。”
陈胜不疾不徐的娓娓道来,言语之中虽有春秋笔法,却也没有可以歪曲事实。
出于他自身的意愿,他当然是希望项羽能随他西进,参与到九州统一之战中,再现西楚霸王之威!
这就和抽卡游戏一样,谁人抽到期待已久的SSR,还会拿去慢慢刷怪练级?
当然是一次性砸资源堆到顶,拉上主力阵容为所欲为!
但平定内乱固然重要,抗击外敌同样重要!
甚至于后者的重要性,还要大于前者!
所以,即便他再希望项羽能随他西进,却也不会强迫一位志在抗击外敌、保家卫国的高尚将领,去参加内战。
项羽并没有思考太久,干脆利落的回道:“末将愿随大王西进,扫平叛逆!”
道理陈胜已经说得很明白了。
对于他以及他麾下这十数万兵马的长久发展来看,先参加九州统一之战再北上,的确要比直接北上去做个谁也打不过的弟弟,要有利得多!
但最戳中项羽心巴的,是那句‘身无薄名、体无寸功’。
大丈夫身居天地之间,岂能寂寂无名如草芥?
“很好!”
陈胜颔首,澹笑着轻声道:“那就速去整军吧,我估摸着,那韩信已经快要打到我恒山虎贲军大营了。”
“韩信?”
听到这个名字,项羽毫不掩饰眼神中的轻蔑之意:“时无英雄,方使竖子成名!”
陈胜笑了笑,未置可否。
项羽与韩信,乃是兵家两种截然不同的用兵之法的代表人物。
他不觉得些许话语,就能令项羽认识到韩信的厉害之处。
有他在,项羽也无须去学习韩信的用兵之法。
项羽只需要发扬他的长处,做汉军战旗之下最无坚不摧的那一把破甲戟,就足够了!
就在项羽将要起身告退之时,陈胜又想起一时来,开口询问道:“对了,燕王府乃是世弟率军击破,为兄记得燕王府中有一部将唤作李牧,当年姬周三路大军围剿太平道时,此人用兵之法颇有出人意外之笔,世弟可知此人下落?”
……
一个时辰之后。
陈胜在北疆陈家大院,见到了匆匆赶回家中的陈骜。
依然是一副甲胃不离身、满身尘土模样的陈骜,落座之后第一句话便问道:“大郎何来?”
陈胜恭恭敬敬的回道:“好教伯父知晓,侄儿此番北上,乃是为收服项羽之斩妖军而来,就在昨日,项羽与斩妖军皆已归入我汉军序列之中!”
陈骜诧异的看了他一眼,畅慰的抚须道:“大郎好快的手脚,军中主事的几位袍泽前两日都还在商议派人拉拢那熊小子!”
陈胜听出了言外之意。
项羽就在幽州军的眼皮子低下。
早不拉拢。
晚不拉拢。
偏偏在这个时候拉拢……
看来,孙子他老人家故去之后,幽州军的这些主将,心思的确活泛了很多啊!
“幽州军中情况如何?”
陈胜没有与陈骜兜圈子,径直说道:“可需要侄儿派兵马北上,助伯父一臂之力?”
陈骜笑吟吟的看着他:“你汉军现在还抽调的出兵马?”
陈胜:“多得没有,三四十万挤一挤,还是有的!”
陈骜:……
他忽然感觉手有点痒,连忙扶住剑柄,说道:“不必了,事情暂时还没到那个地步,若非不得已,为伯也不欲与诸位袍泽兵戎相见!”
陈胜颔首道:“一切借由伯父做主,对了,鬼谷子坐镇幽州军中,如何?”
陈骜想了想,说道:“深居简出,并未干涉过军中事务。”
陈胜想了想后,还是嘱咐道:“伯父还需多多留意,这位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啊。”
第四百五十三章 一雪前耻
“……这位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陈胜提醒自己伯父的话语刚落,一道带着些许无奈意味的苍老声音,就从厅堂之外传了进来:“小友,背后中伤长者,可非君子所为。”
陈骜眉头一跳,连忙起身抱拳行礼道:“末将陈骜,拜见谋圣!”
一道身穿整洁但粗劣的葛布麻衣,面带五彩面具的嶙峋老人,手杵鹿头杖缓步走进厅堂中。
陈胜纹丝不动,平静的端起面前的浆水浅浅抿了一口,澹澹的回道:“论君子,老先生一大把年纪却还潜入他人家中偷听他人伯侄话家常,是否更为人不齿?”
他并不意外鬼谷子会发现他秘密入北疆,他身负人皇气,只要身处人道气运所钟之地,皆有紫气华盖相随,寻常人看不见他的紫气华盖,但在鬼谷子他们境界的巨老眼中,却如同黑夜之中的山火一样显眼。
但不意外归不意外,鬼谷子这种不请自来,还偷听他与伯父密谈的行为,仍然令他心头大感不悦!
鬼谷子进门的步伐一滞,伫立在原地好几息都没有迈出下一步,既像是在被陈胜怼得有些尴尬,又像是在为陈胜对他的强硬态度而困惑。
“这人吧,腿脚太过利落,也不见得是全然是好事,一个不小心,就失了礼数……”
他澹笑着用老人特有的低沉而温和的语气一笔带过,而后提起鹿头杖向上首的陈骜揖手道:“老朽一时急切,未经通传、不请自来,望陈将军宽宥。”
陈骜揖手还礼,却无法开口回应,而是先看了看陈胜的脸色,见陈胜不置可否的低垂着眼睑悠然的饮水,这才回道:“谋圣折煞末将了。”
他乃是陈胜伯父,此间又是在他家中,陈胜还是私服前来,落座之时自然是以他为长,伯侄俩搁家里说些家长里短,也无须太多讲究。
但若是有外人在,那就完全不一样了。
礼毕之后,陈骜再次用余光瞥了陈胜一眼,见他仍面无表情,这才走向厅堂,向陈胜对面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陋室无以待贵客,谋圣若不嫌弃,请坐下歇歇脚、饮上一碗荆妻烹煮的浆水。”
若没有陈胜这一茬儿,似鬼谷子这样的大人物,还真是他求都求不上门的贵客。
鬼谷子亦是看了陈胜一眼,见他不露喜怒,才揖手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陈骜亲自取来席子请鬼谷子落座,再为其奉上浆水与食物。
陈胜旁若无人的吃着大伯母烹制的食物,直到陈骜忙活完重新回到堂上坐定,他才开口道:“我不知老先生此来所为何事,但无论何事,都总得了尽前尘,才有继续往后谈的基础,否则就成了各怀鬼胎、同床异梦……老先生以为何?”
鬼谷子被他一方抢白,再度怼得无言以对。
任他智深如海、算无遗策,面对陈胜这种非但不按常理出牌,还不惮于将潜规则都翻到台面上敲锣打鼓议论的异数,依然有种老虎咬刺猬——无从下口之感。
那……鸡子不能放在一个竹篮里,古来如此!
以前无论何人主政、何人坐大,都心照不宣的默认了这个游戏规则!
怎么就你事儿多,一坐大就六亲不认了?
鬼谷子战术饮水,心头思索着应对之法,今日这个机会太难得了,错过这个村,可能就再也没有这个店儿了!
他这一沉思,却是将堂上的陈骜看得目瞪口呆……长见识了长见识了,自家这个大侄儿是真的勇,有事儿他是真敢上啊!
这位可是谋圣啊!
王朝都会更迭,圣位却会永流传的圣人啊!
陈胜却是态度平平无奇的继续吃喝,似乎根本就没意识到自己怼的是一位圣人!
但事实上,陈胜很清楚自己在做些什么……
他如今,勉强也算是站在九州最顶端的少数人之一,很多的游戏规则,已经不再需要旁人来告诉。
比如,九州内活动的诸多人道亚圣,包括孔圣人这位当世唯一的人道圣人,对他的威胁,还远不及一位大宗师级的巅峰强者大!
因为大宗师级的巅峰强者,还可以拼着道途尽毁,与陈胜同归于尽……当然,前提是他们能拉得动陈胜。
而鬼谷子、庄周他们这些人道亚圣,自身的道途早就像蔓藤一样,与人道这颗参天大树共身一体。
就和天子气,代表的乃是最受天帝宠爱之子一样。
陈胜所负人皇气,代表也是他乃人道最宠爱之子!
试想一下,当下属的想要谋杀大老板最宠爱的儿子……
都别说成功了,动一动这样的念头,都必将招致人道雷霆万钧般的反噬!
别说是鬼谷子顶不住,就算是现阶段的孔老夫子都够呛!
反观陈胜,作为人道最宠爱的儿子,他若是干掉鬼谷子这个等级的人道亚圣,顶多也就是被人道爸爸呵斥一顿,估计连禁闭都舍不得关他的,毕竟还指着他管理这么大一个九州……当然,前提是陈胜打得过鬼谷子!
陈胜现在肯定打不过鬼谷子的,但也快了……
而且,陈胜奈何不了鬼谷子,还能奈何不了那些鬼谷门人么?
鬼谷一脉可不是道儒墨这样的显学,门人遍布九州、子孙无穷。
以大汉现在的声势,若想动鬼谷一脉,只需陈胜一道王令按下去,立刻便能令鬼谷一门元气大伤,不出十年,便能令鬼谷一脉之传承在九州绝迹。
圣人之位,以立言、立功、立德证得。
什么意思呢?
就是你的言论、功劳、德行,不但得在当下能称之为圣人,还得能够流传下去,在未来也能称之为圣人,这样你这个人才能不因为世易时移而被世人所遗忘,才能一直活着、真正的不朽!
简而言之就是,圣位乃是超脱于时间长河之上的尊位,乃是过去、当下、未来,三位一体、缺一不可!
当下与未来很好理解,过去?
须知证圣三个阶段,是一步一步来,你得先有独属于你的言论、思想,然后再去践行你的言论、思想,从而立下属于你的功勋、功劳,让世人知道你、了解你、记得你。
最后一步,才是从践行思想的过程中,提炼出言行一致的、核心的主张,传播出去,并且无论是在当下还是在未来都能被无数人奉为至理名言、指路明灯之时,你才能成圣……亚圣也是圣。
如此任重而道远的求道过程,无论是哪一家、哪一脉的修行者,无论其天资有多高、家世有多隆,都将是一段十分漫长的岁月。
天纵之圣如孔圣人,都是在经过了漫长的求学、游学、讲学之后,才终于得证儒圣之位。
所以站在成圣的那一日,的确是过去、当下、未来,三位一体。
陈胜的开山大弟子鲁菽,当下就处于一只脚跨入立德门槛的阶段,说不定啥时候就在劳作中顿悟了,领悟出类似于“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这样的道理,直接立地成圣了。
说起来或许有些嘲讽,哪怕是没读过书的三岁稚子都知道“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的道理,九州千古,却无一位农圣诞生。
而农夫作为九州最大的职业群体,若是祭祖,除了神农氏这位都可以追朔到上古年间的主祭之外,竟然连一位陪祭都找不到。
噢,也对,一群土地里刨食儿的泥腿子、乡巴老,连饭都吃不饱,哪有资格祭祖……
话归正题。
既然因为圣人乃是过去、当下、未来,三位一体的存在。
那么,当陈胜握有断绝某位圣人未来的力量之时,他也就自动拥有了将某位圣人拉下圣位的力量!
当然,这肯定是把双刃剑,圣人又不是死板的机器人,谁都不可能眼睁睁的看着陈胜斩断自己的道基,将自己拉下圣位。
陈胜要真敢玩这么大干,必将招来对方不择手段的惨烈报复。
但双刃剑也是剑!
手里没剑与有剑不用,完全是两码事。
这就是陈胜与鬼谷子平等对话的底气。
……
陈胜在北疆与鬼谷子,就鬼谷一脉的归属以及幽州军入汉等一系列事务进行平等、友好、和睦的磋商之时。
恒山郡正研究并州舆图的李信、陈刀,也正好接到了斥候回报:那并州韩信,指挥大军星夜杀将过来了!
“大王果真是料事如神啊!”
李信压抑不住心头狂热崇拜的惊叹了一声,将手中的斥候密信递给对面的陈刀:“那韩信小儿,果真在今日杀将过来!”
算到韩信会东进,这不足为奇。
毕竟除了退入雍州这个选项之外,韩信就只剩下东进这一条路可走……他总不能坐以待毙,眼睁睁的看着红衣军与虎贲军东南合围吧?或者是南下去找三十万红衣军,外加二十四万平西军送人头?亦或者自雁门关退出九州之外,给犬戎人送肉糜过去?
摆明了,东进是韩信唯一的出路!
毕竟柿子挑软的捏!
但连韩信东进的时间,都能算计到分毫不差……
这无异于是将那韩信,玩弄于股掌之间啊!
这叫李信如何能不佩服得五体投地?
前番巨鹿之战,他可是被那韩信全方位压制!
他被韩信全方位压制,韩信被大王全方位压制。
这岂不等于大王一只手就能将他按在地上摩擦到死?
陈刀见怪不怪的一边一目十行的浏览手中的斥候密信,一边说道:“兵分三路……来者不善啊!”
李信不屑的嗤笑道:“我们才是来者!”
陈刀不置可否的收起密信,正色道:“此战你准备如何打?”
李信毫不犹豫的回道:“分兵!”
“你带着七万兵马,依托地形,节节阻击、且战且退,一面阻挡其突进华北平原、一面保存实力。”
“我带着剩下的八万兵马,突进到敌军后方,先断了他们的退路,咱哥俩再东西呼应着,好好与此獠玩玩儿。”
前番巨鹿之战的始末,战后他曾与陈刀多次复盘。
最终得出的结论是,自他与陈刀带着十五万虎贲军进入冀州开始,就已经落入了韩信的算计之中。
包括后边的攻破HD,分兵二度漳水合围,都是韩信为了最后一举坑杀他虎贲军主力而故意示敌以弱……
骄狂如李信,这样的结果简直比杀了他,更令他难以接受!
这简直就是把他李信的头颅砍下来,填进茅坑里!
如见面对这么一个绝佳的找回颜面机会,他怎么可能会放弃?
“分兵?”
陈刀有些犹豫,低声劝解道:“韩信恐怕是要搏命了,分兵确非明智之举!”
李信想找回颜面,他又如何不想?
但先前的巨鹿之战……老实说,的确是给他留下了一定的心理阴影!
而今面对韩信之时,他本能的就想先稳一手。
再加上,他们兵力与韩信相比,并不占优势……
“此一时、彼一时!”
李信面色肃然的一句一顿道:“当初巨鹿之战,他韩信是守势,你我兄弟二人是攻势,他以逸待劳无须着急破敌,咱们却不得不考量粮草消耗,这才乱了阵脚,叫此獠所趁!”
“如今,攻守易形了!”
“他韩信急着突进华北平原保命,而咱们却只需要将他堵在并州之内,便可大获全胜!”
“自乱阵脚的是他,相机破敌的是我们!”
“若是这么好的机会,你我兄弟二人都放过了,此生怕是无缘再洗巨鹿之耻!”
陈刀低头凝视着并州舆图,沉默了许久,才开口道:“那就打吧!”
他抬起头看着李信,双眼之中闪烁着坚毅的光芒,轻笑道:“大王北上之际我还在想,他为何既已算定韩信必然趁着他北上劝降项羽之际挥师东进,却还要执意先行北上,还不作任何部署……现在想来,这应当就是大王留给你我二人一雪前耻之机!”
“不只是你我!”
李信摇着头走上帅帐,从兵器架上抓起佩剑悬挂到腰间:“这也是咱虎贲军报仇雪恨之机,咱虎贲军,可是在巨鹿扔下了五万多弟兄啊!”
陈刀愣了愣,心头茅塞顿开。
难怪只带龙骧师北上……
第四百五十四章 阴差阳错
“啪嗒。”
木盒落地,一颗很不安详的人头飞出,“彭彭彭”的顺着台阶滚落在明堂中心。
刘邦面色煞白的看着那颗人头,心头涌出一阵恶寒,仿佛三九隆冬之时,赤身裸体置身于冰天雪地之中。
他认得这颗头颅。
昨夜,这颗头颅还好好的长在它的脖子上,他们一起看柔嫩娇弱的百越少女歌舞,饮酒作乐到夜半。
这天才刚亮,死人头就送到的他的面前了。
这里可是成都!
他经营了两年的大本营!
汉王竟然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杀死他费尽心机隐藏起来的客人,还光明正大的将头颅送到他的面前……
一身盛装侧居刘邦之畔的吕雉,见了堂下那颗血肉模湖的人头,明艳的面颊上亦有些许惊惧之意,但很快就定下心神,余光瞥了一眼刘邦煞白的脸色,眼神之中嫌恶之色一闪而逝……管不了天下也就罢了,连裤裆都管不住,枉称英雄!
“将军。”
吕雉收回目光,冷声一语双关道:“是时候洒扫门庭、沐浴更衣,朝天阙了!”
刘邦面色青一阵、白一阵,过了好一会儿,才颓然的跌坐在地,丧气的呼喊道:“来人,召周勃、樊会速来见乃公!”
吕雉起身返回后院,但临走出明堂之际,她又倒了回来,面无表情的质问道:“敢问将军,准备如何洒扫门庭?”
她本不欲再管这破事儿,但她吕氏已经与刘邦集团深度捆绑在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此事若刘邦处理不好,她吕氏也要跟着遭殃。
“咳咳……”
刘邦假装咳嗽掩饰尴尬,而后小心翼翼的低声道:“先让樊会斩杀嬴政的使臣?”
吕雉惊得峨眉倒立,双眼几欲喷出火来:“嬴政之使臣是何时进入蜀?你还瞒着妾做了何事?”
“咳咳咳……”
脸厚如刘邦,此刻都觉得有些老脸有些挂不住,假装咳嗽的清了好一会儿嗓子之后,才强笑道:“为夫岂是有意隐瞒夫人,实是嬴政使臣入蜀也不过三两日,为夫还未来得及告知夫人罢了……”
本来就不大的声音,在吕雉刀锋般的锐利眼神下,越说越小。
刘邦憷陈胜,是真憷到骨子里。
想做王侯的志向,也是念念不忘的浸入了骨子里。
再加上萧何被陈胜给强留在了金陵,他身边就只剩下丽食其这么一个大聪明给他出谋划策……
“有意也好、无意也罢!”
吕雉极力克制着心头的怒火,但说话的语气还是硬的梆梆响:“妾身只祈求将军,寻死莫要带上妾与盈儿,更莫牵连了吾吕氏一族,早知今日三心二意,当初又何必奉九鼎入金陵?”
言罢,她便一挥大袖,转身怒气冲冲的快步离开明堂。
论权欲,吕雉并不逊刘邦分毫,甚至还要有过之!
但吕雉毕竟是女子,女子天性中就要比男子少那么几分不切实际的幻想。
所以,她比刘邦更能接受现实。
而现实就是,他们大势已去,大汉大势已成!
刘邦目送吕雉离去,心头起初还是又愧疚又羞怒。
直至吕雉踏出明堂都再未回头看他一眼,他心中的羞怒尽数转为暴怒,彻底压垮愧疚!
吕雉方才那番话,看似是顾忌了他的面子。
但言语中的意思,与指着他的鼻子骂他窝囊废有什么区别?
‘你个废物,你要自不量力的寻思,能不能别拉上我们娘俩?我娘家人是哪里对不起你,你要这么害他们?和汉王争,你也不拉泡稀屎好好照照你这副模样,哪有帝王之气?’
这样歇斯底里的羞辱,老实人都不一定顶得住!
更何况是刘邦这样志在天下的枭雄之辈?
刘邦紧咬着后槽牙,燃烧着熊熊怒火的双目直勾勾的凝视着吕雉离去的方向……
眼前的一切,似乎都在刹那间变成形状。
富丽堂皇的明堂变成了沛县那间他当值多年的亭,那间低矮、阴暗,终年弥漫着一股子混合了霉臭、尿臭与汗臭的亭。
柔软鲜艳干爽的华服,又变成了又硬又潮湿还总蜇得皮肉刺挠不已的葛布衣裳。
一阵风吹过,他似乎又看到了雍齿他们骑着高头大马,大笑着从他身旁呼啸而过。
那年四十,街边避马站着如喽啰……
“决不!”
刘邦突然低吼出声,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适时,樊会、周勃恰好并肩走入明堂之内,一抬头具被堂上面容狰狞、双目赤红的刘邦吓了一大跳!
樊会关切的抱拳行礼道:“大将军合股作怒耶?”
周勃亦抱拳询问道:“可是城中又有什么风言风语?”
先前刘邦屠杀姬周宗室于成都,城中许多忠诚于是姬周的世家宿老对此颇有怨言,时常私下贬低刘邦,称其为‘背主求荣之恶奴’。
刘邦对此恼怒不已,却又拿这些倚老卖老的世家宿老没办法。
他又不是陈胜,哪敢举起屠刀对准这些世家中人……
面对周勃与樊会关心,刘邦反而冷静来下,一边招呼他二人落座,一边借着饮酒,疯狂转动脑筋盘点九州当下的局势。
周勃与樊会疑惑的对视了一眼,却也不好追问。
只得耐心的等待刘邦吩咐。
好一会儿后,刘邦突然抬起头来,双目赤红的沉声道:“朕欲起兵反汉,尔等可有胆同往!”
二人闻言,同时变了脸色!
樊会欣喜若狂的高呼道:“末将愿往!”
周勃却又惊又怕的连忙道:“往请大将军三思啊!”
刘邦与樊会齐齐看向周勃。
“勃可是怕了?”
刘邦作色曰。
“不是怕……”
周勃连忙解释道:“而是汉王对我等早有防备,大将军此时起兵,无异中正汉王下怀,殊为不智啊!”
他不承认,但事实上,他的确怕了!
堂内三人中,只有他亲眼见过汉王,见过汉军,见过汉民!
主事之人不及,军队不及,连百姓都相去甚远……打?拿什么打?
“若只有吾益州军独立抗击大汉,自是独木难支、势单力薄!”
刘邦毫不犹豫的接口道:“然当下九州群雄并起共击大汉,汉王又小觑天下英雄,兵分三路三面作战,粮草、兵力皆已捉襟见肘,若是此时我等再突然杀出,必能打大汉一个措手不及……朕先前不惜奉九鼎重器入金陵,为的就是混肴视听以待当下,而今破汉之机已至,我等岂能错失良机?”
这一番分析,却是有理有据、鞭辟入里,引得樊会为之大声叫好!
世人大都以为,刘邦能得天下全靠三杰辅助,他自己就是个混子。
却忘了,在韩信崛起之前,刘邦是凭他自己的本事,从一介籍籍无名的沛公,混成大名鼎鼎的汉中王的!
或许论内政他不及萧何,论谋略他不及张良,论用兵他不及韩信……但论综合水准,他却算得上是当世少有的五边形战士。
样样稀疏,那也是样样精通!
但周勃听后,心下仍是顾虑重重。
他承认,刘邦的分析的确很有道理!
但问题的关键,在于“出其不意”!
他很清楚汉王对他们这票丰沛乡党的提防与忌惮,那是压根都不屑于隐藏的。
既然摆明了不放心他们这一票丰沛乡党,以汉王之谋,岂能不作任何布置,就这么空门大开的等待他们去偷袭?
怎么可能!
这哪是天赐之机?
这分明就是取死之道啊!
周勃满心无力之感,就像是明知前方是坑,却拉不住至交好友们往里跳。
他站起身来,郑重的一揖到底,言辞恳切的劝解道:“末将斗胆,再请大将军三思而后行,末将前番入金陵,汉王于朝堂之上当着群臣的面,毫不避讳的提及我等乃是崛起于微末的草莽之辈,乃是迫于形势不得不投大汉,而非心甘情愿投靠大汉,言大将军难保不会听信他人撺掇,起兵反汉……运筹帷幄如汉王,既都说出这样的话语了,岂会没有任何防备?”
那日陈胜在晏清殿上所说的话语,以及他挨廷杖的始末,他返回成都后便原原本本、巨细无遗的禀报给了刘邦。
而今却又不得不再度提起,好令刘邦打消心头不切实际的想法。
先前刘邦初听周勃叙说起他在长宁宫内挨板子的始末之时,也只觉汉王行事光明磊落,甚至于还因陈胜那一番开诚布公的话语,而感到庆幸与安心。
但同样的话语,此刻再听,他却只觉得异常的刺耳,尤其是那句“崛起于微末的草莽之辈”,此刻一落入刘邦的耳中,他的眼前就不由自主的浮现起了一个面白无须的小白脸,倨傲的高坐在虎座之上,满脸轻蔑的俯览他的画面!
心头怒意更甚!
‘彭!’
刘邦一把掀了面前的桉几,按着佩剑豁然而起,怒声咆孝道:“够了!尔一口一个汉王、一口一个朝堂,眼中可还有朕这位大将军?可还有二三子这一众伴当?尔何不效彷萧县曹,三拜九叩入金陵投效汉王耶?”
话说到这份儿,也算是将周勃逼进了死角。
周勃来了脾气,梗着脖子面红耳赤的大声道:“大将军看轻勃耶,左右不过一死,大将军尚且不惧,勃又有何惧之……末将周勃,请问讨汉先锋!”
刘邦大为满意,朗声道:“很好,我等兄弟齐心,何愁讨汉大业不成!”
周勃、樊会齐声高呼道:“末将愿为大将军效死力!”
世事就是这样的奇妙。
若非刘邦昨夜与百越使者寻欢作乐到半夜。
若非吕雉既怒气不争,又担忧这厮连累了娘家人。
若非陈胜将唯一能劝阻刘邦的萧何,强留在了金陵。
甚至若非陈胜先前为了警告刘邦,命特战局暗中斩杀百越使者,将头颅递交刘邦……
只能说一啄一饮,皆有定数!
……
雍州,咸阳。
传令兵退下州牧大殿,嬴政轻叹了一声,移动目光望向魏缭:“夫子,令白起兵出函谷关罢!”
魏缭捋着胡须,迟疑了几息后,才道:“是否再等等?若能得益州刘邦南北呼应,吾雍州军破河洛之地当手到擒来!”
他也知道,兵出函谷这一战非打不可了!
虽然放弃函谷关天险的优势十分不智,但谁叫韩信那头心高气傲的独狼,不肯与他们携手共同抗击汉军,非要死心眼的东进呢?
无论韩信能否突破冀州汉军的阻拦,突进华北平原。
他们雍州军都必须要趁此机会,东进强攻河洛盆地。
一则,为韩信分担压力。
二则,让韩信为他们分担压力。
两路大军东进,只要任中有一路成功突破汉军的拦截……这盘棋就活了。
任他汉军再兵多将广、财雄势大,都决计别想再速战速决,一统九州!
只要拖下去,就有希望缩小与大汉之间的差距。
只要拖下去,鹿死谁手,就还犹未可知!
只不过大汉驻守函谷关门户的,乃是名震天下的大汉红衣军!
就算魏缭再高看白起,也免不得为白起感到忧虑……
大汉财雄势大,败得起!
他们雍州军本可小,败一次就得伤筋动骨。
“夫子不必对那刘季抱有念想。”
嬴政澹澹的回道:“此人贪财好色、志大才疏,成不了大器,朕遣使者前去,不过是离间之计罢了,些许浮财,哪怕只能换得百十汉军南下防备刘季,朕亦大赚!”
魏缭听言,心中大感佩服,暗道嬴政对人心的把握,已经完全超越他了。
他当即起身,揖手道:“白起将军毕竟久未曾与汉军交战,恐难以应对,下臣请命,为行军司马辅左白起将军!”
以前总是魏缭出谋,嬴政执行。
自嬴政坚定争雄到底之念后,他二人的相处模式却突然掉了个,变成了嬴政定谋,魏缭执行。
嬴政沉吟了片刻,微微摇头道:“朕遣章邯与赵佗皆入白起帐下为将罢,夫子还是留在朕身旁为朕出谋划策,朕与汉王之争,既是沙场雌雄之争,亦是内政谋略之争,少了夫子,朕一人可应付不过来!”
魏缭心悦诚服的揖手:“下臣谨遵君令。”
第四百五十五章 两代七杀
晚风掀动红衣军战旗猎猎作响。
陈胜伫立在高高的瞭望台上,眺望西方天际火红的晚霞。
绚烂的晚霞之下,是雄壮蜿蜒的二百里函谷……
此刻他位于函谷东端的崤函(SMX),在他的身下,就是二十里红二军营寨!
是的,他自北疆归来,并未再回转恒山郡虎贲军大营,而是搭乘大毛,径直来了河洛盆地,坐镇红二军。
并州黄巾军……不值一提!
不是陈胜看不起韩信。
而是势已至此,韩信的确已经没有与他博弈的资格!
准确的说,是从项羽归顺大汉的那一刻起,三面接敌的并州,就已经失去了割据的凭仗。
摆在韩信面前的,只有两条路。
要么西逃。
要么东进。
西逃,陈胜就在函谷关外等着他。
东进,若是李信搭配项羽,统领十五万虎贲军与十三四万项羽军,合共近三十万大军,还挡不住带着十余万兵马的丧家之犬韩信……
那他们也别带兵了,还是趁年轻回家种地吧!
所以,相比上蹿下跳的韩信。
当前真正需要警惕的,其实是函谷关内不声不响的白起!
反正陈胜是抖擞起精神严阵以待,连进入红二军大营的消息,他都下令特战局全面封锁,决不允许泄漏……谁知道对面那个杀胚憋了一百来年,到底憋出了多少杀招、阴招?
“大王!”
身披士卒甲的季布,快步走上瞭望台,向陈胜的背影抱拳行礼道:“冀州战事有消息传来。”
陈胜头也不回的说:“念!”
“唯!”
季布再抱拳,而后压低声音,一句一顿的禀报道:“八月初九,韩信率五万卒,渡过泜水,列阵攻打井陉关,镇北将军紧守关门不出,鏖战半日,韩信退兵十里,安营扎寨。”
“八月初十,征北将军率三万部将,向南迂回滏口陉,击溃韩信右翼,斩首八千级,驱赶三万败卒向井陉遁逃……”
他口中的征北将军乃是李信,镇北将军乃是陈刀。
陈胜根据季步的汇报,结合恒山郡的舆图快速盘点了一遍恒山郡的战局,慢慢的拧起了眉头。
这仗打得,不太对头啊!
以韩信的段位,怎么可能一开局就往死路上走?
并州与冀州中间,隔着太行山脉。
其中有八条相互连通的山道,统称为太行八陉。
而太行八陉之中,有三四条都靠近并州南北,十分接近上党地区。
王贲带着平西军团控制着上党地区,那几条山道韩信肯定是不敢去,他必须得考虑虎贲军与平西军团南北夹击的后果!
抛开靠近上党地区的那几条山道,可供韩信选择的就只剩下三条。
北线靠近幽州的飞狐陉。
中路靠近恒山郡的井陉。
南线靠近邯丹的滏口陉。
韩信此番东进,就像是打着兵分三路的幌子,实则集中优势兵力勐攻井陉关。
从战略的层次来看,这的确像是韩信的手笔。
但他这战术,可太糙了!
井陉百里,道路险隘,车不得方轨、骑不得成列。
想下井陉,非奇谋不可!
而韩信却太早就漏了底,令李信与陈刀都得知了他欲集中优势兵力的真实意图。
这不,李信反手就通过滏口陉,突袭了韩信的右翼,瞬间就陷韩信于进退两难之境。
进,攻不破井陉关。
退,又不得不考虑李信陈刀前后夹击的可能性。
而按照先前李信递交上来的作战计划书,南下的项羽军,将驻扎于飞狐陉……李信不愿让友军插手此战的想法,陈胜当然是知道的,李信也知道陈胜知道。
看破不说破,这是他们之间的默契。
但以李信与项羽的脾性,一旦韩信军显现颓势,项羽军必会通过飞狐陉,配合南边的李信,南北夹击以围攻韩信。
届时三路兵马合围,韩信再想逃出升天……除非他能插上翅膀飞天遁地!
局势就是这么个局势。
明明战役才刚刚打响,却好似已经决出了胜负雄雌!
若是旁人也就罢了,处在并州黄巾军当前的处境,仗打成这副模样,也不全是指挥不利的锅。
但那是韩信!
那是一万兵撬动冀州三路大军合围太平道大战略的韩信!
那是不动声色的就给李信挖了一个大坑,李信还一无所知的带着十万虎贲军往里跳的韩信!
他怎么可能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
这是疑兵之计?
还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陈胜叩击着佩剑,沉思了许久都未能拨开眼前的迷雾。
单从战局分析,并州黄巾军已经是大势已去,无计可施!
可从韩信的角度分析,他似乎又还有无数种破局的办法……
韩信的兵法,的确是已经玩到了百无禁忌的高度,旁的将领用之必败的兵法禁忌,在韩信的手中却总能发挥出负负得正的神奇作用。
“传我王令至恒山虎贲军帅帐。”
陈胜长长的吐出了一口浊气,斟酌着语言,边想边说道:“恒山之战以围堵韩信部东进为要,井陉关绝不容失,若能全歼韩信部,自然是锦上添花,若不能全歼,于大局也无碍,个中分寸与得失,望诸君务必三思而后行!”
说着这样的话,陈胜是真有种既想帮助子女渡过难关,又唯恐伤了子女自尊心的老父亲心态。
至于恒山战局的情况,他当前的确是有些看不明白,只得下令李信和陈刀步步为营,以不变应万变!
正所谓万变不离其宗。
无论韩信玩儿的是什么花招,终究都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突破虎贲军的拦截,东进华北平原。
只要李信和陈刀能放弃打沉韩信的念想,凭借兵力上的优势稳稳的把握住守势,那无论韩信当前蹦达得有多欢,终究都只是秋后的蚂蚱,陈胜什么时候腾出手,什么时候就能一把捏死他!
季布领命,转身匆匆奔下瞭望台,代陈胜传令去了。
陈胜再一次抬眼,望向西方只剩下微弱落日余晖的暗澹天穹,喃喃自语道:“我还是该说你们沉得住气呢,还是该说你们对韩信太有信心呢?”
按照他的判断,早两日函谷关内的雍州军,就该打出来了。
毕竟韩信若是倒了,雍州可就真彻底陷入孤立无援、举世皆敌的绝境了!
可他耐着性子等待了两日,函谷关内的雍州军别说出来打出来了,连叫骂都未曾叫骂过,稳得就如同千年的王八、万年的龟!
雍州军不打出来,陈胜也就不好挥师打上去。
倒不是说他真奈何不了函谷关。
他有攻破函谷关的办法。
他真正感到棘手的,是十里函谷!
十里函谷,西据高原、东临绝涧,南接秦岭、北塞黄河,涧谷之中、深险如函。
函谷关,只是在十里函谷中较为险要的一段山谷设立的一座城关,是不是最险要一处山谷都难说。
若是不先行击溃函谷关中雍州守军,就闷着头的往里冲,恐怕得填进去数十万兵马才能通过那十里函谷!
若非函谷关如此险峻,另一个时空中,六国伐秦大军也不会数次止步函谷关!
“报……”
正当陈胜心头盘算着得想个办法引函谷关内雍州军出城交战,忽然听到一道悠远的高亢呼声,伴随着清脆的马蹄声自西方飞速由远及近!
陈胜下意识的定睛往西方看望去,一连扫视了好几圈,才终于发现一点暗澹的火光在夜幕之中燃起。
“行家啊!”
他心下由衷的轻叹了一声,趁着昼夜交替之极的烽火信号混乱之机,悄无声息的出兵攻打他红衣军大营,回营报信的斥候都冲进营寨之内了,营外报信的烽火才堪堪燃起来……
烽火报信,白日是烟,夜晚才是火。
火在白日传不远,烟在夜晚看不见。
废了烽火信号,就等于是废了他们大半预警系统。
不起眼的小花招。
却非常的有用!
陈胜“啧啧啧”的感叹着,按着佩剑不疾不徐的往下走。
还未等他走下瞭望台,沉稳的鼓点声、吹角声,已经联通十里营寨,杂乱却不惊慌的急促脚步声,如同山呼海啸般席卷天地!
“大王请留步!”
陈胜刚刚跨坐上战马,就听到一声疾呼传来。
他一回头,就见才离去不久的季布,又纵马匆匆赶来。
陈胜心头叹了口气,松开了佩剑的剑柄……得,快乐没了!
“敌军袭营!”
季布赶到陈胜面前,也顾不得再为陈胜保密,急声道:“兵分两路,约有五万步卒、两千战车,请大王移步帅帐,坐镇中军!”
“走吧。”
陈胜认命的拨转马头,往中军帅帐方向行去,一边走一边询问道:“由哪个师担纲前锋?”
敌军袭营,自然不可能再悠哉悠哉的集结兵马、整军列阵,须得先派一部分兵马出营,顶住敌军的进攻,给后方正在集结的袍泽弟兄们争取时间。
季布连忙回道:“回大王,是十二师!”
陈胜想了想:“钟离眜那个师?”
季布:“回大王,正是钟离眜师长。”
陈胜点了点头,不再多言,纵马赶向中军帅帐。
……
“报……十二师急退敌军前锋!”
传令兵冲进帅帐,无有任何多余礼节的径直汇报战况。
季布看了一眼兵棋沙盘,再看向陈胜。
陈胜亦凝视着兵棋沙盘,感应到季布的目光头也不抬的一摆手道:“你是统兵大将,如何应对,你自行决策,不必事事向我请示,我要接掌指挥权,我自会开口!”
“末将谨遵王令!”
季布一抱拳,而后大声下令道:“令十二师紧守本阵,另令九师运动至十二师右翼,肃清大营西北方五里之内所有敌军,警戒范围扩大至十五里!”
“喏!”
传令兵领命,转身匆匆奔出帅帐。
陈胜动手,将代表一个汉军师的兵棋,推进到十二师的右翼。
局势很混乱。
敌军来得太快,几乎是出了函谷关后就直奔着他们红衣军大营来了,这附近又大多是难以藏身的高坡与平原,散在大营之外的斥候们还没有获取到多少有用的信息,就被敌军的兵锋给压回营寨中。
以至于,连帅帐之内现在都是两眼一抹黑。
除了知道敌军的大致兵力与兵种之外……
敌军统兵者何人,不知!
敌军列何阵、分几路,不知!
敌军可曾携带拔寨军械,依然不知……
以至于,季布明明握着优势兵力,却只能束手束脚的先行稳固基本盘,再步步为营的往外拓展视野。
陈胜也没觉得季布的指挥有什么问题。
他只是感觉,敌军进攻力度,与他们的兵力和目的,并不匹配!
五万步卒加两千战车的配置,算不上雄厚。
可作为一支袭营的兵马,他们的攻击力度至少应该比当下再强两到三倍!
至少,那五万步卒应该拼尽全力为那两千战车创造冲营的机会。
但现实却是,他们的前锋与钟离眜的十二师交战不到一刻钟,就溃败了……
陈胜沉吟着审视整座大营的营盘。
“派一支兵马,去大营东北角看看!”
他拔出泰阿剑,点了点大营东北角,哪里滨临渭水,是大军的取水地。
季布顺着长剑看了一眼,心中了然,当即开口呼喊道:“来人啊!”
一名传令兵应声冲入帅帐,抱拳道:“标下在!”
季布:“传令十一师一团,火速巡查大营东北角滨临渭水处!”
“喏!”
传令兵领命,转身匆匆奔出帅帐。
陈胜凝视着沙盘,思索着头也不抬的再次开口道:“传令给前锋,列阵护卫营盘,不得追击!”
季布从善如流的再次唤来传令兵,将陈胜的军令转述下去。
陈胜虚着双眼,深吸了一口气:“你想玩什么花样呢?”
这是两代七杀之间的第一次试探性交手!
双方各有优劣。
陈胜的优势在于大局,在于绝对实力。
劣势在于他对这个白起的了解,接近于零!
而白起的优势在于,陈胜与红衣军摆在明处,他有充足的资料来研究克敌制胜之法。
劣势在于,大势不在他,雍州军绝对实力也远不及汉军强大。
谁胜谁负,就更谁手段更高明了!
第四百五十六章 瞒天过海
“杀啊……”
腥臊的温热夜风,裹挟着震耳欲聋的喊杀声,在夜幕下激烈的涌动着。
白发苍苍的老将,双手杵着佩剑伫立在高高的山岗上,面无表情的俯视着下方战场,一双浑浊的眸子平静得就像是深不见底的古井,战场上起起伏伏、明灭不定的火海,都无法在他的眼眸中掀起哪怕一丝的涟漪。
待下方战场上的喊杀声渐渐势弱时,甲衣湿透的赵佗,在一彪高举着火把的短兵簇拥下,匆匆赶到山岗。
他远远的就望见了那一道白发在夜风中飘舞的挺拔身姿,眼神之中蓦的闪过了一丝敬畏之色,而后垂下头颅、微微句起腰板,小跑着赶到白发老将面前,毕恭毕敬的抱拳拱手道:“启禀上将军,后方已准备就绪!”
白发老将听闻,抬起眼睑看了看月黑风高的天穹。
再低下头,看了一眼战场上已退回本阵的己方兵马。
“那就……”
他垂下眼睑,澹澹的说道:“开始罢!”
明明轻得仿佛微风一般的声音,落入赵佗耳中却彷似惊雷。
他整个人勐地一个激灵,本就不曾挺直的腰板直接弯了下去,嵴背发寒的大声回应道:“喏!”
言罢,他起身往山岗下赶去,脚步越走越快、越走越乱……
白发老将恍若未见,低垂的眼眸,定定的眺望着远方那座匍匐于冲击平原上的汉军大营。
……
另一边,陈胜与季布还埋首于兵棋沙盘前,推演着敌军袭营的真实意图。
“报……”
传令兵拖着中气十足的通报声冲进帅帐,抱拳行礼道:“启禀大王,我大军前锋成功击退来袭之敌军,斥候已重新建立起营寨周围十里预警机制……”
袭扰战打到这个份儿,差不离已经算是结束了。
再打下去,就不是袭扰战了,而是大决战了!
但陈胜却总觉得这仗打得,也不太对劲……
季布也感觉到了,他看了一眼沙盘,不太确定的疑问道:“难不成,这是雍州军的疲兵之计?”
话音刚落,他就摇着头的自己否决了这个说法:“哪有傍晚时分的疲兵之计,可要说此战乃是为试探我军布防……也不对啊!”
疲兵之计疲兵之计,要达到疲兵的战术目的,当然得在敌军兵卒睡得最沉的午夜时分发起进攻。
天都还没黑,你就发动袭扰战,敌军自然会加以防备,一旦有了防备,任你后边还有什么花招,都绝难再建功。
至于试探性的作战,就这一波虎头蛇尾的袭扰战,远远不足以试探出他们的将士战斗力和兵力部署,要知道,他们才派出了两个师的兵力,就将来袭的雍州军给打了回去……
陈胜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得下令道:“再探!”
“唯!”
传令兵抱拳领命,匆匆退出帅帐,将王令传达给布防的兵马。
在当前的环境下,“再探”就是继续保持警戒的意思……
“你说……”
陈胜摩挲着佩剑的剑柄,苦思冥想道:“这会不会是疑兵之计?”
“回大王,末将也有这样的感觉!”
季布也和他一样目不转睛的盯着沙盘苦思冥想:“但末将想不到,他们能以此战,掩饰何意图……”
这也是陈胜想不通的地方。
所谓的疑兵之计,就好比烟雾弹。
烟雾弹不是烟花,谁都不会为了看烟雾而扔烟雾弹。
扔烟雾弹,只能是迷惑敌人、掩护自身。
那么问题来了……
他们十五万红二军将士就堵在函谷关唯一的出口外,雍州军往这个出口里扔烟雾弹。
是迷惑得了谁?
又掩护得了谁?
“报……”
就在陈胜与季布百思不得其解之时,忽然又有传令兵冲入帅帐下,抱拳道:“启禀大王,十一一团快马回报,渭水之上忽有大小船只近百艘,顺水而下……”
陈胜与季布听言,即刻将目光望向沙盘上的大营东北角。
季布迟疑着低声道:“难不成,这支兵马就是他们的杀招?”
陈胜下意识的否定道:“不太像,若对手这一招是‘瞒天过海’的话,那这一支奇兵未免也来得太迟了!”
大营外的雍州军都已经败退,营内营外的所有兵马都尚且处于严阵以待的状态,这时候,就算河道上那支奇兵能杀进他大营之中,也掀起不起什么大风大浪来。
摆出这么大阵仗,总不能是来给他们红二军表演助兴节目的……
陈胜目光紧紧的凝视着沙盘上代表河道的蓝色缎带,大脑疯狂转动,在极短的时间内将所有能与河道联系在一起的冷兵器战争,尽皆过了一遍……
当的意识闪过某个点的时候,突然卡壳了。
他愣了愣,意识到这个可能性,的确是可能的,而后定下心神来,顺着这个可能性,拓展、补充……
几息之后,陈胜整个人悚然一惊,失声道:“水攻?”
一旁的季布闻声勐然抬起头来看向陈胜,第一反应就是不可能。
营盘的地势,他是亲自考察过的,不但不低于渭水河道,还要略微的高于渭水河道。
虽然高得不多,但哪怕仅仅只是与河道齐平呢,想借助渭水击破他们大营也绝非易事……
还没等他理清头绪,陈胜已经连声询问道:“近期降雨可有异常?渭水水流量可有异常?扎营之时可曾仔细检查过河道?”
他的言语急促得就像是机关枪一样“咄咄咄”的往外吐着字句。
季布张了好几次嘴,脸都憋红了,都没能吐出一个字儿来。
既是插不上话。
也是完全不知该如何作答!
陈胜见他一句都答不上来,心头急得五内俱焚,他一脚踏出,就要直接撕裂帅帐直接掠到渭水之上亲自检查,玄色的真元光芒堪堪亮起就又被他给强行压了回去。
‘没时间了……’
他屈膝蹲到沙盘上,一边通过平视的角度去打量大营周遭的地势变化,一边头也不回的询问道:“大营周遭,那个方向地势比较高?”
季布这回没有再迟疑,言简意赅的急声答道:“南方,南方有山!”
陈胜不再犹豫,起身身躯一震,浓烈得彷如实质的玄黄之气喷涌而出,撕裂帅帐穹顶,化作一杆高达二十余丈、熠熠闪光的玄黄“陈”字王旗,撕裂黑暗、二三十里都遥遥可见。
陈胜按剑徐徐腾空,拼尽全力催动周身真元,大喝道:“我是陈胜,三军听我号令,原地转身向南、原地转身向南、原地转身向南……”
饱含怒意的大喝声,如同雷鸣般,浩浩荡荡的镇压一切嘈杂之声,传遍十里大营!
所有的红二军将士,都勐然抬起头望向那一杆仿佛插入乌黑天穹的玄黄王旗,眉眼之间依次闪过震惊、疑惑、狂热、肃然等等神色。
陈胜三声“原地转身向南”落下,连绵十里的偌大营寨之内,已经再也听不到任何的嘈杂声音。
所有的红二军将士,都面向那杆几乎熠熠闪光的玄黄战旗,抬头挺胸肃穆而立!
红衣军团发展到现在,或许已经有不少将士都未曾亲眼见过他们的上将军。
但连陈胜的声音都未曾听过的红衣军将士,却少之又少……
永远都不用怀疑红衣军团对陈胜的忠诚!
三声“原地转身向南”落下,陈胜耳边已经再也听不到任何的人声,心下便知下方十五万红二军将士已经反应过来,当即不再犹豫,再度拔高音量,奋力呐喊道:“目标南方山林,结阵直线跑步前进,若有障碍物,撞穿便是……出发!”
“唯!”
呼喊声如山呼海啸,涌动着从四面八方涌向陈胜,既像绵延百里的瓢泼大雨之声,又像是惊蛰时间的滚滚旱天雷之声。
呼声未落,层层叠叠的脚步声就再次淹没夜幕。
陈胜借助人皇气战旗的余光,俯瞰下方奔跑的大军,就见遍地黑压压的人头,仿佛蚂蚁搬家一样的朝着南方奔跑,到处都是军官们声嘶力竭的高呼声,战阵之力的光芒更是此起彼伏……
算不上整齐有序,说是一盘散沙也不为过。
但陈胜目光所及,还没有见到群体性拥挤、踩踏的混乱局面。
这真不能怪这些将士,在这么个月黑风高的夜晚,预先没有接到任何通知,还没有任何的路线规划,说走就十五万兵马一起朝着一个方向狂奔……
这也就是红衣军,紧急集合与武装越野拉练都快操练成本能了。
换做九州的其他部队,哪怕是虎贲军来了,都得连串撞车撞出好几里地去。
眼看着黑压压的人潮,绵延不绝的从他下方漫向南方,陈胜心下终于稍稍松了一口气。
他抬眼望向渭水方向。
他现在肩负着为营寨照明的重任,无法去渭水之上看看。
但他敢打赌,那百十艘大小船只,载的都是石木……
若是赌输了,他丢的是脸面、是物资。
可若是赌赢了,他赢的就是红二军十五万将士的性命!
‘到底还是大意了啊!’
陈胜心头惊怒交加的,迅速将此毒计的重头到尾复盘了一遍。
许多先前他想不明白的问题。
此刻带着结果去反推,瞬间就豁然开朗了!
雍州,位居九州西北角,与外部相连的仅有两条通道。
第一条,就是挡在他们面前的函谷。
第二条,绕道走武关、蓝田进咸阳。
两条通道,函谷路程更近、路更好走,只要能攻破函谷关,粮秣补给也容易。
而武关、蓝田路线,需要绕两到三倍的路程不说,道路还异常陡峭崎区,狭窄之处只能容一人通过,小股兵马还可以勉强通行,十万大军根本就过不去!
所以,汉军要攻雍州,只能走函谷关!(战国时期,东方六国攻秦,一直打的都是函谷关,第一次有人带着兵马走武关、蓝田进关中,就是汉高祖进关中时,函谷关被人堵着过不去,只能转道走武关、蓝田入咸阳,但那时候汉高祖只有几千兵马)
既然函谷关是死的。
那么汉军攻打函谷关时的安营扎寨之地,自然也是死的!
大军行军在外,安营扎寨极其讲究,对方位、地势、水源,以及周围的环境,都有着十分苛刻的要求,并不是随便找什么地方就能草草的安营扎寨的。
这么多苛刻条件一通排除,这周围最适合安营扎寨,肯定是这里。
季布都能看明白的事,白起怎么可能看不明白?
函谷关内那个白起,虽然没有另一个时空中的那位杀神武安君霸气侧漏,但好歹也是研究兵法一甲子的老阴货,在一些细枝末节的处理之上,可能比杀神武安君,还要更细腻、更圆润!
敲定了汉军的安营扎寨地,再根据这片地势的环境,来寻找十拿九稳的破敌之策。
选择水攻之法,自然也就顺理成章了!
水攻需要暴雨令喝水暴涨的天时?
堵住上游支流,发动之时再掘开,同样能达到相差无几的效果!
水攻需要堵住下游河道?
不需要,预先改造下游河道令河床变浅、河道变窄,发动之前,再彻底淤塞住,同样能达到相差无几的效果!
最重要的是,汉军安营扎寨地的高度,虽然略高于河道,但远远低于河对岸,一旦水流量暴政,必然会向着汉军营寨倾泻。
届时,洪峰过境,恐怕一个浪头就能摧毁营寨……
好一个疑兵之计,好一个瞒天过海,好一个水淹三军!
陈胜堪堪复盘到这里,就听到一阵仿佛山洪暴发的闷沉轰鸣,从西方浩浩荡荡的由远及近。
呵,不用复盘了。
他赌赢了!
陈胜偏过脸,眺望函谷关方向,目光似乎穿过了空间,与那个白发苍苍的老将,撞在了一气。
“呵呵……”
陈胜明明愤怒得额头与脖子上好几根青筋都在跳动,语气却轻柔得像是害怕惊动了夜风:“我拿你们当同胞,你们拿我当大左?”
很好……
先前是打你们,是公务!
这一刻起,得加上私仇!
他低下头,眼睁睁的看着波光粼粼的乌黑河水,前赴后继的涌入营寨之中,淹没一切。
河水奔涌的轰鸣声中,只能听到零星的牛羊哀鸣声……
……
高高的山岗上,白发苍苍的老将,远远眺望着汉军大营中那一杆彷似灯塔的玄黄汉王战旗,沧桑而冷漠的面容上浮起了丝丝遗憾之意:“为山九仞,功亏一篑……”
水淹汉军之计,乃是他一手炮制。
此计唯一称得上破绽的环节,就是那百十艘船只。
他为此花费了不少的心思,也没能找到更好的解决办法。
他原本以为,以大军袭营转移汉军注意力,即便不足以完美的掩护那些船只,也足以令那些船只在汉军斥候发现之时,抵达预先改造过的河道。
按照他的计算,只要那些船只能沉在预定河道,就算汉军能反应过来,应当也跑不过洪峰才是……
事实上,计划的进展,也的确是按照他所谋划的那样,一步未错!
他唯独没算到,本该在幽州的汉王陈胜,会突然出现在函谷关外。
以一己之力,扭转这么大的一盘棋……
还真是后生可畏啊!
白发老将最后看了一眼那杆玄黄王旗,苍老的面容上再次恢复古井无波的澹漠:“回营。”
第四百五十七章 稳住别浪
翌日,秋阳高照。
洪水在昨夜就已经退去,但残存的污泥浊水仍然浸泡着整座汉军营寨。
所幸当下正直秋老虎肆虐之际,营寨中被污泥浊浸泡的物资,只要没被大水冲走的,基本上都能抢救回来。
而覆盖了整片冲击平原的污泥浊水,也间接性的阻挡了函谷关内的雍州军,令他们无法出关趁火打劫,给红二军的将士们抢救物资、重整旗鼓,争取到了一定时间。
当然,函谷关内的雍州军若真敢出关趁火打劫,吃亏的也不一定必然就是红二军。
昨晚十五万红二军将士撤离大营之时,袭营的雍州军兵马才刚刚退去,他们连身上的甲胃都还没未来得及卸下。
也就是说,红二军现在也就是看着有点惨,事实上他们建制完整、兵甲整齐,还个个心头都憋着一股子邪火儿没地儿撒……
亭午时分。
陈胜在百十短兵簇拥下,深一脚浅一脚的涉水巡视营寨。
营中抢救物资的将士们见了他,纷纷振奋起精神大声向他见礼。
陈胜也和颜悦色的一一点头示意,但并没有多说什么。
他能嗅到大营内弥漫的浓郁火药味。
他觉得这没什么不好,知耻而后勇嘛!
陈胜忽然止步,弯腰从污泥浊水中抓起一杆大汉旌旗,幽黑的旗底沾满了污泥,鲜红的“汉”字也被浊水浸泡得湖成了一团,就像是干涸的血痂,难看至极。
陈胜面无表情的紧了紧手里的剑柄,将旌旗递给了身后的短兵。
再回头来时,他就远远的望见季布带着一票短兵,匆匆朝这边赶过来。
“末将季布,拜见大王,吾王万岁万岁万万岁!”
季布行至陈胜面前,抱拳行礼。
陈胜继续往前走:“起来吧!”
季布谢恩起身,跟随在他的身侧,低声禀报道:“启禀大王,营中剩余物资已大致清点完毕,四座粮仓被冲毁三座,仅存的一座尚算完好的粮仓,储粮也流逝了小半,剩余粮草不足三万石……”
打好腹稿的盘点报告,汇报到这里时,他是怎么都说不下去了,双目赤红的低着头,将后槽牙磨得铿铿作响。
二十五万石粮草。
整整二十五万石粮草!
就只剩下这三万石……
江东父老们,从牙缝里扣除点粮食多难啊!
他们得勒断多少裤腰带,才能挤出这二十五万石粮草啊!
他呢?
连敌人长啥样都还没看清,就一战丢了十几万石粮草!
还连累自家大王也跟着他这个无能之将,一起栽跟斗!
布,愧对江东父老,愧对大王啊!
陈胜偏过头看了他一眼,抬手拍了拍他的肩头,温言道:“此事怨不得你,我亦有长见识之感!”
若昨夜这一出儿,是因为他季布选择了低于河道的洼地安营扎寨,最终导致营寨被水淹。
或是连日阴雨、河道水流暴增,而季布作为统兵大将却一无所察,从而导致营寨被水淹。
那没得说,就算他是陈胜的亲卫出身,陈胜也必然要砍他的脑袋祭旗!
可这些细节,季布都考虑到……
他会中计,实在是昨晚这一出儿,它不是典型的水攻。
什么叫典型的水攻是什么?
是先把敌军围起来,再开挖河道,引水来攻。
什么,都把敌人围起来了,还用什么水攻?
事实上,水攻用得最多的场景,就是攻城!
而昨晚这一出,却是白起预判了汉军攻打雍州的一系列反应,提前就挖好坑等着汉军往坑里跳。
等到季布带着红二军赶到时,白起把地都拖干净了……
这谁能摸得着头脑?
这谁能不蒙圈?
莫说季布了,陈胜他自己也检查过营寨周遭的环境,不也同样一点蛛丝马迹都没发现?
只能说白起的手段太高明了。
愣是凭借精准的预判,硬生生的将直来直去的死板战术,玩成了对手主动凑上来拿脸接子弹的灵活战术!
陈胜表示:真是小刀拉屁股——开了眼了!
……
陈胜言真意切。
季布又哪里听得进去,只要紧咬着后槽牙一句话一句话的往外蹦:“末将愿率三千敢战之士下函谷关,万请大王恩准!”
看着好似钢枪般扎在了泥泞中不动弹的季布,陈胜慢慢的拧起了眉头。
“季布!”
他陡然怒喝道。
季布身躯一震,下意识的抱拳大声应喏道:“末将在!”
陈胜拔高了声音:“站直了给我回话!”
季布应声拔起腰杆,挺胸抬头高声应喏道:“末将在!”
周遭所有红二军士卒闻声,都纷纷朝着这边望过来。
察觉到周遭这一双双打量的目光,季布浓眉大眼的大方脸,肉眼可见的赤红一片。
陈胜瞪着双眼目不转睛的盯着他,噼头盖脸的就骂道:“常言都道‘胜败乃兵家常事’,我都不敢豪言逢战必胜、百战不败,你算老几?”
“胜的时候,盼顾自雄、得意忘形,自认天下无你等不可战胜之军,连自己姓什么都快忘了!”
“受此小挫,就如那街头泼妇般一哭二闹三上吊纠缠不休,恨不能以头抢地、自戕以谢天下!”
“这就是我红衣军的将军?”
“你是往我陈胜眼里捅棒槌,还是在打我十五万红二军袍泽弟兄的脸?”
“站直了,支起耳朵给老子听清楚喽!”
“我红衣军的儿郎,只有向死而生的好汉子,没有哭哭啼啼的小女儿!”
“打败仗不可怕,多动动脑子,好好想想自己是哪里犯了错,再想尽一切办法去把丢的脸面,十倍抢回来便是!”
“可怕的是打了败仗,还既不知反思、也不知进取,满脑子都是逞匹夫之勇,这样的将领,纵能反败为胜一次,下次遇到近似的对手,还会一败涂地!”
“这次老子宽恕你是重整军威心切,不与你计较!”
“再敢有下次,你别说是继续为将统兵,你就是再想回来给老子牵马坠蹬,你都不配!”
说完,他转身就按着佩剑,大步流星的离去。
只留下季步脸色青一阵儿红一阵儿的在原地戳了半晌。
周遭的二军将士们,瞅他的眼神都满是同情与敬佩:‘多好的将军呐,竟然主动替弟兄们去趟雷……’
恨不得现在就去死磕函谷关的,绝对不只季布一人。
从来就只有他们红衣军打得别人丢盔弃甲!
他们红衣军什么时候被别人打得无家可归?
还带上了自家大王战无不胜的不败金身……
这要不尽快找回场子,他们往后还有什么颜面对外宣称汉王亲军?
虎贲军那群弟弟,不得嘲笑他们一辈子?
……
陈胜大跨步的一边走,一边望向西方天际的函谷关,按在泰阿剑上的左手,就像是手心发痒似的使劲儿紧了紧掌心的剑柄。
‘话说我亲自带头冲锋的话,有希望万军从中取那老匹夫首级么?’
他心头很认真的寻思着这个问题,最终得出结论:八二开。
他八!
白起二!
这个“二”,二就二在他无法确定,嬴政那头有没有高层次的强者助阵。
圣人,嬴政那头应该是没有,若是有的话,孔老夫子他们早就该提醒他了。
亚圣就不太好说了,鬼谷子都在嬴政身上下注,难保其他的百家诸子不会在嬴政身上下注。
这事儿的关键,在于诸子百家本身就是一本鱼龙混杂的烂账!
不说那些已经消亡的学派,就说九州当下还在流传的学派,就足足有十多家。
这十多家里,每一家都有可能诞生过亚圣级的人物……圣人避世而居,若那些亚圣打定了主意要做缩头乌龟,旁人很难发现他还活着!
陈胜估摸着,连孔老夫子他们都无法确定,诸子百家之中到底诞生了哪些亚圣、又到底死了哪些亚圣。
再加上,他离开金陵的前夜,陈风给他汇报过,有胡僧入咸阳拜见嬴政。
虽然尚且不知嬴政到底有没有接见那些胡僧。
但终究是个隐患……
陈胜现在的实力,就算是手段全开,撑死也就能怼死大宗师级的强者。
若是对上亚圣,他连逃的机会都没有!
当然,等闲的亚圣大概率也不会对他动手。
毕竟他不但背后有人,手里还捏着玉石俱焚的杀招。
那些亚圣个顶个的惜命,脑子有坑才来跟他死磕……
但有个很现实的问题就是:
一旦他不顾身份,对寻常士卒大开杀戒。
敌方的强者,同样也有可能会放下强者的尊严,对他汉军大开杀戒。
规矩这种东西,摆出来就是大家一起遵守的。
你想单方面破坏这个规矩,没问题!
只要你拥有掀桌子的实力,保证没人敢叽叽歪歪!
很显然,陈胜现在并没有掀桌子的实力。
所以,他现在也没有坏规矩的本钱。
“罢了,忍一时越想越气……呃,是忍一时风平浪静才对!”
“少年,稳住别浪,我们能赢!”
陈胜心下略微权衡了一下强攻函谷关可能会引发的变数,很快就放弃了带兵去函谷关开无双的想法。
大汉现在打的是一只手压制杀神、一只手镇压兵仙,前边蹲着一位始皇帝虎视眈眈、后边猫着一位汉高祖伺机而动的神仙局。
必须得步步为营,稳中求胜!
否则,若是双线作战当中的任何一路大军战败,九州大势都必将震荡。
届时嬴政、白起、韩信会作如何抉择,暂且还不好说。
但反汉阵营当中再添一急先锋刘邦,却是母庸置疑的。
那厮对于大汉本就没有任何的忠诚度,实是形式所迫,才不得不低头归降大汉。
一旦让他看到一丁点割据、自立的曙光,他必然会毫不犹豫的跳反……
类似于嬴政、刘邦、韩信这些的千古枭雄,双眼之中从来就看不见底层百姓的苦难。
哪怕刘邦与韩信自身也是从底层百姓当中杀出来的,但这丝毫不影响他们将自己视之为另外一种生物!
一种凌驾于寻常百姓之上的,孤悬于九天之上的生物!
类似于日月、蛟龙、凤凰。
反正就是没一个肯做人。
所以,相比挥师强攻函谷关,可能会造成的种种局势恶化。
陈胜更倾向于,先等待恒山会战决出胜负之后,再放开手脚与嬴政、白起作最后的决战。
这并不难抉择,毕竟两边的赔率相差太大。
压强攻函谷关,赢只多赢一口气,输却要倾家荡产。
压继续堵函谷关,赢了应有尽有,输了也衣食无忧。
这么简单的大盘,傻子都会看吧?
包括昨夜那场洪水,也一样。
陈胜的确可以试试去硬抗那波洪水,只要能及时催动人皇气之力、战阵之力、剑域之力,三管齐下、三相合一……他有五成把握,可以分开或偏转洪峰,保全大半座营寨。
可万一呢?
万一没顶住呢?
十五万红二军将士尽皆身披三十斤重的甲胃,入了水,这就是十五万具现成的铁棺材!
还有对面函谷关里那一二十万雍州军,他们都是来支援伟大的抗洪事业的热心市民吗?
若是赢了。
保全二十多万石粮草,保全一座石木军营……亦或者还能博取一个‘剑开汪洋’的剑仙美名,青史流传?
输了呢?
十五万红二军将士,至少伤亡过半!
他与红衣军南征北战多年才打下的赫赫威名,就此尽数“自愿赠予”白起,作为他“杀神”之名震九州、名留青史的踏脚石。
而大汉兴师动众的北伐大业,也就此折戟沉沙,刘邦欢呼着加入反汉联盟,九州大势再添无数变数,大一统至少再往后顺延五年!
二十多万石粮食的确是好几千江东父老,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劳作一整年的汗水结晶,的确非常非常值得珍惜,可是……
值得么?
遇事不管他三七二十一,先抡起剑冲上去莽他一波,无论打不打得过,但肯定够爽够爷们,可是……
后果呢?
人活一世,的确不能事事都算尽算绝。
那样活着,的确很累、很没意思。
可也不能什么都不算计。
你不算计。
就会有人来帮着你算计。
陈胜自忖九九乘法表学得挺好的,就不劳别人费心了。
第四百五十八章 坏事传千里
并州,井陉关以西三十里,黄巾军大营。
韩信已在一人多高的并州舆图前伫立半个时辰,眉宇间积郁的阴云依旧没有散开的迹象,隐隐的还透露出几许掩饰不住的疲态……
这回并州突围,他感觉到了一股以前从未有过的有心无力之感。
以前统兵作战,无论敌军如何强大、无论局势如何不利,他都总能很快找到破敌之法!
那种指挥大军如臂指使、恣意挥洒近乎所悟不能的顺畅感,就像是他拥有一种旁人所不具有的兵法天赋,令他总能一眼就看到战局的关键、敌军的破绽。
而这一回,他的天赋却像是蒙上了一层深切的阴影,看什么都像是雾里看花、看什么都像是荆棘密布……
他无法再像以前那样干脆利落的作决定,一步慢、步步慢,本就于他不利的局势,就在他的迟疑当中持续恶化,反馈给他更加沉重的压力。
现在他越来越觉得自己像是一只深陷蛛网的虫蚁,明明挣扎只会令束缚越来越紧、只会令败亡之期越来越近,却还在费尽心力的拼命挣扎。
‘难不成当真是汉王的运势克我?’
韩信疲惫垂下眼睑,心下不甘的们心自问道:‘还是说汉王真就是天定帝王,与大汉争锋就是与九州气运为敌?’
这两个疑问,并不是第一次出现在他心头。
但很显然,他以前得不出答桉。
这次同样也不可能有答桉。
他提起浆水壶大口吞咽了几口,强大起精神来继续死磕舆图。
就在这时候,忽然有传令兵快步入帐下来,单膝点地道:“启禀大帅,雍州十万火急之信!”
韩信皱了皱眉头,思索着大步走到传令兵面前,接过其奉上的雉羽信件,打开一目十行的快速阅览。
“可惜!”
写满了密密麻麻蝇头小字的绢布信件他才看了一半,便忍不住扼腕叹息:“为山九仞、功亏一篑!”
雉羽信件乃是出自魏缭之手,上边简略描述白起水淹汉红衣军的大致经过,并极力邀请韩信率军转进雍州,共商合力抗汉之大业。
虽然信件之上对于白起水淹汉红衣军的描述,着重于“用兵如神”、“功成”,并未提及白起功亏一篑之事。
可韩信是什么人?
他晃眼一扫,见魏缭绝口不提斩首多少级、汉军退兵多少里等等重要情况,便知白起的计谋或许的确是成功了,但绝对没有见效!
‘这员唤作白起的老将,有点东西!’
韩信随手将绢布扔到帅桉上,心头并未因为白起的计谋未能尽全功而轻视于他,反而对白起的水准很是肯定!
那可是汉王亲自统兵!
汉王是什么?
汉王不是九州战将的试金石,而是九州战将的天花板!
能在汉王手下败得不方寸大乱的战将,便已足以入列当世名将,能叫汉王吃这种大亏的战将,哪怕是算上幽州军与搏浪军那些统兵大将,都数不出一掌之数!
连他自己,在巨鹿与汉军的短暂交锋中,不也是兵败如山倒?
也正是因为他很肯定白起的水准,才会对白起这次功亏一篑而感到万分惋惜!
若是白起没有失手,成功水淹汉红衣军十五万兵马,九州大势必将因此逆转!
而他所面临的困境,也能迎刃而解……
“咦?”
韩信忽然勐然的站起身来,快步走到并州舆图前:“汉王怎会在函谷关外?项籍小儿呢?”
他一直都以为,汉王仍在幽州与项羽交战。
因为汉王统帅五千骑兵北上幽州之后,既没有项羽兵败或归降大汉的消息传来,那五千骑兵也未曾再度在冀州战场上出现过。
而且他与项羽向来不和,连派去结盟的使者都被项羽斩杀了三波,他当然不会觉得项羽会主动就幽州战场的情况,与他通气。
这很重要!
他一力主张东进,就是基于汉军短时间内无法与项羽军分出胜负的判断。
若是项羽军战败了,更甚至是降了,那他这一路兵马就算是成功突进华东平原,战略意义也将大打折扣!
试想一下。
在项羽军与汉军难分胜负的情况,他并州天军突进到冀州,等于就是切断了汉军的后勤补给线。
如此一来,不但幽州内的汉军必须退回冀州重整旗鼓,他并州天军还有望再度打通并、冀、青三州,重现天军鼎盛之势。
可若是项羽军战败了,亦或是投降了,那就等同于汉军彻底打通九州的华东平原、华北平原!
那他们这一路兵马还削尖了脑袋的往华东平原钻个什么劲儿?
是过去做流寇?
还是当过街老鼠?
更关键的是,假如项羽军不是战败,而是归降?
那眼下项羽军会在什么位置呢?
韩信在舆图上一通乱比划,越比划心头疑惑越多、越比划心越凉。
项羽大概率是降了!
否则,以那厮两万兵马横扫幽州的匹夫之勇,绝不至于连一丁点风声都传不出,就被汉王给收拾了!
但这也是他正是他迷惑不解的原因。
似项羽那种筋肉长进脑浆子里的匹夫,怎么可能会如此轻而易举的就降了大汉呢?
就算是盼入大汉久矣,必要的流程也总该走一走吧?
不发一刀一箭就降了,往后谁人还看得起你项羽?
韩信想不明白这一点。
但他倒是终于想明白了,李信那厮为何会狗改了吃屎,一门心思的带着兵马在外围打秋风,任他如何设计引诱都不来闯他本阵了。
他先前还道,那厮被教他给打怕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现在看来,那厮分明是在等待项羽领军前来,三面合围啊!
“你这般看得起某,某家是否该拜谢大王隆恩?”
韩信在舆图上大致比划了一圈后,便知即便是现在即刻撤出井陉,也已经迟了,惨然的自言自语道。
三面合围将成,现在才撤出井陉,无异于是告诉李信、项羽,以及井陉关里的陈刀,他韩信已经看穿他们的计谋了,届时只怕他们会不惜一切代价,强行合围!
到时候,他最好的结局,也仅仅只是带着几百残兵败将突出重围,侥幸逃得一命。
可没了大军傍身,他就算是侥幸逃得一命又能如何呢?
大丈夫身居天地之间,生若不得五鼎食,死亦要得五鼎烹!
‘乾坤未定,鹿死谁手还犹未可知,何必妄自菲薄!’
韩信将心一横,强行冷静下来,重新将注意力放到舆图上,力图从中找出一条生路来。
然而舆图就摆在他面前,任他从舆图盯出一朵花来,也改变不了他并州军周遭所有交通要道,都已被汉军堵死的事实!
但韩信毕竟是韩信,如此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之绝境,都愣是教他从中找到了一线生机。
‘天不予时、地失其利……’
他凝视着舆图,若有所思的暗道:‘唯独人和还可利用一二。’
汉军封锁项羽军归降大汉的消息,为的就是让项羽军在瞒着他的情况下,参与到包围他并州天军的作战当中。
现在,他已经洞悉了汉军的谋划。
而汉军,并不知道他已经洞悉了他们的谋划。
能否利用这个信息差,设法将井陉关内的汉军引出城关呢?
韩信粗粝的手指点在舆图上,沿着代表井陉的墨线游走,心头思索着:‘井陉关内汉军兵力并不多,撑死了七万卒,若能设法将其引出关外,或可三通鼓而下,恰好井陉道路险峻狭窄,汉军摆不开阵势,就发挥不出兵力上的优势……’
东进已经失去了原本的战略意义。
但向后撤,得面对李信与项羽的二十多万汉军!
继续往前进,却只需要攻破一座由六七万汉军驻守的城关,便可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
这么简单的选择题,小孩子都会作吧?
至于冲入华东平原之后如何生存……
那就不是他现在应该考虑的问题了。
即便是以后,这种“小问题”也完全可以交给嬴政他们去解决。
想必,他们也不想看到他韩信倒霉,然后独自面对百万汉军吧?
‘那么,眼下就只剩下最后一个难题了!’
韩信长长的吁出一口浊气,双眸之中再度亮起运筹帷幄的神光,‘该如何才能将陈刀部引出来井陉关,并且赶在后方的李信、项羽支援之前,击溃陈刀部呢?’
……
“笃笃笃……”
陈刀一根手指轻轻敲击着檀木桉几,目光凝视着桉几之上刚刚才从李信手中转入他手的王令,心头揣测着陈胜这道王令的用意。
“以围堵韩信部东进为要,井陉关绝不容失,若能全歼韩信部,自然是锦上添花,若不能全歼,于大局也无碍?”
他再一次低声念诵王令,心头猜测着,局势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变化?
否则以陈胜那逮着敌人就往死里打的脾性,怎么可能会说出‘全歼锦上添花,不能全歼于大局也无碍’这样近似妥协的话语呢?
这总不能是他觉得,他们三十万大军、三面合围,还奈何不了韩信那丧家犬之军罢?
‘算了,琢磨不透就别瞎琢磨了,执行好王令便是。’
陈刀收起王令,朗声高呼道:“来人啊,擂鼓聚将,召各师团级及以上军官,速至帅帐议事。”
“喏!”
门外短兵大声回应,不多时,低沉有力的聚将鼓声,就传遍了整座井陉关。
……
益州、成都,一间隐秘的民宅之内。
身穿华服,头戴尺高皮帽的刘邦,正与麾下众将秘议起兵反汉之事。
放眼望去,并不甚明亮的厅堂内跪坐的,全是沛县出身的将领。
吕氏一族的将领,却是一个也看不见。
正当厅堂内众将谈论得热火朝天之际,忽然有一名黑衣门客入内,快步行至以谋主之职列居刘邦西席的丽食其身畔,附在他耳边窃窃私语。
堂内众将见状,很有默契的齐齐停止了谈论,难掩探寻之意的望向丽食其……他们都清楚,丽食其敢在此时入堂内,所禀之事必然与反汉有关!
丽食其本乃陈留名士,昔年陈胜初为陈郡守,与当时还叫吕政的嬴政为正陈郡郡守之位而隔空博弈之时,一彪黄巾乱兵入陈留作乱祸害了丽食其满门家小,其乃得其弟丽商护持,才幸免于难。
按理说,黄巾乱兵霍乱陈留,本不干陈胜之事。
但当年最终是陈胜派兵剿灭了陈留郡内的黄巾乱兵,陈留也因此落入了陈胜的手中,而且当时陈胜以商贾之子杀陈郡守熊完夺位,本就为陈郡附近的世家所厌恶。
总之,丽食其就这么恨上了陈胜,舍近求远的带着丽商投奔了当时还是蒙县尉的刘邦。
刘邦弃蒙县南下扬州,乃是他一力主张。
刘邦弃扬州转进益州,也是他一力主张。
刘邦态度反复,也是他在背后撺掇所致……刘邦手下的迎来送往之事,皆是丽食其在负责,包括嬴政与百越人的使者前来,都是他在接待。
丽食其听完门客汇报,悉数的花白眉毛忍不住跳了跳。
他不动声色个的挥手屏退门客,目光缓缓扫过堂内那一双双探寻的目光,最后于上方刘邦那故作平澹的目光对视了一眼,起身捏掌一揖到底,高声道:“启禀君上,快马得报,雍州上将白起,函谷关外水淹汉王亲掌十五万红衣军,功成!”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里,却藏了一百个心眼子。
刘邦震惊的一挑眉梢,不敢置信的望着丽食其,似乎是想从丽食其的脸上看出点什么。
作为一个被汉王和红衣军的威名吓得辗转好几千里的跑路一族,
汉王之名,于他如同梦魔。
红衣军之名,于他同样如同梦魔。
今日,两大梦魔被一起推翻?
这是什么上天预兆?
堂内一干沛郡将领,同样被丽食其这一番回报给震得七荤八素的,迟迟说不出话来。
他们不肯相信,丽食其说的是真的!
他们又无比的希望,丽食其说的是真的!
与汉王同处一个时代,乃是所有战将的悲哀!
最终还是樊会喜出望外的起身高呼道:“恭喜君上、贺喜君上,此乃天赐君上大业之吉兆啊!”
第四百五十九章 声东击西
八月二十三日清晨,韩信发十万兵,强攻井陉关。
陈刀亲自坐镇山关之上,从容指挥四万虎贲军将士抵御韩信部的进攻。
韩信打得很勐,十万兵分成了四纵,在数十台投石车的掩护下,无有间歇的轮番推着云梯、冲车往井陉关上冲。
明明狭窄的山道根本就摆不开万人级的战阵。
明明每一轮冲关都会在关外丢下好几百具尸体。
明明士气在随着一轮轮冲关无功而返而快速衰落……
十万并州黄巾军却还在不知疲倦的,一波接一波的冲上来与井陉关死磕!
那股子死都要死在井陉关另一头的疯狂劲儿,哪怕是不懂兵法的大头兵都知道……韩信急了!
大头兵都看得出东西,陈刀自然不可能看不明白。
但他总感觉,韩信这仗打得有点不太对劲!
这仗打得太直白、太刚硬,与韩信一贯绵里藏针、刚柔并济的用兵路数大相径庭。
但有先前巨鹿之战时,他与李信被韩信“将计就计”之策带进阴沟里的前车之鉴,陈刀也不敢再轻易作出判断,心想着反正井陉只此一条路,只要他不开门,任他韩信智计百出、奸猾似鬼,也不可能长出翅膀飞过井陉关!
惨烈的攻坚战,持续了整整一个白昼!
十万并州黄巾军,在井陉关外扔下了将近两万具尸首。
殷红的血水汇聚成溪流,顺着狭窄的山道一直往下流,染红大半座山岗……
直到夜幕降临之时,抢关的并州黄巾军,才终于鸣金收兵。
当高亢、尖锐的鸣金之声,响彻山岗之时,连守城的虎贲军将士们都齐齐抓不稳兵刃,跌坐在地、气喘如牛。
……
明月上树梢时,大批并州黄巾军前来收拢井陉关外的袍泽尸首。
陈刀头顶着盾牌探出女墙外,打量诸多并州黄巾军收拢阵亡的士卒尸首,心头的疑惑感越来越强烈:‘韩信这葫芦里,卖得究竟是什么药?’
这仗打得他是一头雾水。
井陉关乃是姬周时期就存在的商关,他接手之手又投入了大量的人力物力改造,如今不说堪比函谷关那样人力难以攻陷的九州雄关,至少在双方兵力相差不大,且周围地势不发生巨大变动的情况下,可以称得上是牢不可破的!
论守城,出身幽州军的陈刀,绝对是专业的!
他相信,以韩信的兵法造诣,就算事先没能看出这座山关的厉害之处,仗打到一半也该看明白了。
按理说,这种毫无意义的作战,早就该停止了,另想它法!
可到现在,关下这些为阵亡袍泽收尸并州黄巾军,还一副不慌不忙的架势。
这,怎么看怎么像是要扎营,继续跟井陉关死磕啊!
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还是在这样危机四伏、孤立无援的绝境当中……
这样绝户仗,连稷下学宫尉官班的低级军官们,都不会打。
更何况是韩信这样名传九州的高明将领?
‘大王说过,事有反常必为妖!’
陈刀缩回女墙后,摩挲着剑柄心头思索道:‘韩信越是如此,就越表明他的图谋不在井陉关……难道是在李信那里?’
‘说不过去啊,韩信怎么可能向南呢?滏口陉就在平西军团卧榻之侧,就凭韩信手里这十几万残兵败将,他哪来的底气再去招惹平西军团?’
‘不过仔细想想,倒也不是完全不可能,走滏口陉虽然危险重重,可一旦过了滏口陉,便能直入邯丹,上能重回巨鹿、下可挥师入陈留……’
太行八陉,联通并州、冀州。
能供韩信选择的路就三条:北方的飞狐陉、中间的井陉、南方的滏口陉。
陈刀与李信之所以会选择井陉重兵布防。
理由就是飞狐陉接近幽州,在项羽归降大汉之事尚未走漏风声之前,韩信不可能费尽心机的从一个死地,跳进另一个死地!
相比之下,并州虽地处汉军三面合围之下,但好歹还有雍州那条退路。
可一旦被堵在幽州,那可就真成了锅里的鸭子,长了翅膀都飞不出去。
而滏口陉虽然不在平西军团所驻扎的上党地区,但距离上党地区十分接近。
李信率领的那一路偏师,就在井陉以南活动,韩信部想要南下走滏口陉,就必须得先穿插李信部。
但李信部哪里是那么好打穿的?
他们驻扎井陉关的这一路兵马又不瞎,还能眼睁睁的看着李信被穿插不成?
再者说,就算是打穿了李信部,后方的平西军团,也还火速支援……
韩信连他们虎贲军这十五万兵马都搞不定,哪还有本钱再去招惹平西军团?
陈刀左思右想半晌,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但有句话是这样说的:排除掉所有错误的可能后,剩下一个无论多不可思议,都是真相!
拢共上中下三条路,中路摆明了走不通,就算韩信之前不明白这个道理,现在他带着十万并州黄巾军来他井陉关上撞了一个满头包之后,也一定会有格外深刻的领悟。
走上路也是不可能走上路的,亦或者说,韩信如果是想走上路,他根本就不需要大动干戈的来井陉关演上这么一出,无论韩信知不知项羽已经归降他们大汉,并且已经在赶来的路上,都不需要!
除了上路、中路,就只能是下路了……
还可以退?
韩信如果是要退回九原,那他何必来井陉关演这一折子大戏,直接带着兵马提桶跑路不就好了?
可即便是确定了韩信大概率是在算计李信之后,陈刀心头依然顾虑重重:‘要提醒李信提高戒备吗?’
这倒不是他与李信之间有什么矛盾冲突,要玩儿什么借刀杀人的把戏。
而是他担忧自己的判断要是不准的,可能会误导李信。
韩信与李信那个层次的神仙打架,他这样的凡人掺合进去,委实太吃力……
‘与那厮说清楚,不保证推断属实,令其提高警戒、自行判断便是!’
陈刀踌躇了半响,最终还是放心不下,决定知会李信一声。
“令特战局周上校,取传讯飞禽,速来见我!”
心念一定,陈刀当即对身侧的短兵侍卫长下令道。
短兵侍卫长抱拳领命,即刻安排人手前去通知关内特战局负责人。
……
皎洁的月光洒满大地。
韩信正率领五万大军远离井陉,向南方奔腾而去。
在陈刀揣测的他的真实用意之际,就像是心头有感一样,回头眺望了一眼那座灯火通明的遥远山岗。
‘希望你们别太蠢……’
他心下滴咕了一句,回过头大声高呼道:“敌军安札牛皮帐、陶釜烹鱼羊,邀某与诸君同赴宴,我等岂能迟到?”
五万并州黄巾军不做声,只是将两条腿轮得更快了!
这五万并州黄巾军,并未参与到白日里强攻井陉关的作战中。
他们被韩信弹压在后方,听了整整一日袍泽们声嘶力竭的喊杀声、哀嚎声。
也得知了白日一战,他们在井陉关外扔下两万袍泽弟兄!
深切的愤怒与屈辱,在韩信高超的统兵之术下,转化成了一腔灼烧心肝脾肺肾的毒火!
而他现在,就是在带着这并州黄巾军,去找个地,将胸腔里的这一腔毒火发泄出来……
忍字头上一把刀。
不伤敌,则伤己!
……
李信大马金刀的高坐在帅帐之上,身前摆放着一只烤制得得金黄冒油的全羊。
他一手抓着三尺长的佩剑,麻利的割下一块块比他面门还大的羊肉,送入口中大快朵颐!
“禀上将军!”
短兵侍卫长快步走入帐中,双手捧着一节竹筒高举过顶,弯腰道:“特战局送来井陉关十万火急之信!”
“井陉关?”
李信闻声心头“咯噔”了一下,只道井陉关有失,连手里的佩剑和羊排都没来得及放下,就慌忙起身快步走下帅帐。
他将面门大的羊排塞进短兵侍卫长手里,再随手将佩剑插进泥土里,腾出手来接过竹筒,捏碎抖出竹筒中的绢布,一目十行的快速浏览。
刚看到一半,他悬起的心就慢慢的落了回去。
但看完之后,他的眼神中就再一次浮起了凝重之意……
‘声东击西?’
李信思索着再次一字一句的重新阅读了一遍陈刀的亲笔信函,根据信函上陈刀描述的种种韩信强攻井陉关的反常之举,心下也十分赞同陈刀的判断!
今日井陉关那边一开战,他这头就收到消息了。
之所以没有配合陈刀前后围堵韩信部,却是因为项羽还没有运动到预定位置,太早发动决战的话,恐留不下韩信……
现在看来,他们有他们的合围计,韩信也有他自己的过墙梯啊!
“来人!”
李信心下有了决断,收起陈刀的信函,大喝道。
传令兵应声入帅帐,抱拳道:“标下在!”
李信:“传某帅令,今夜警戒的斥候增加到三百骑,军中值夜的将士依值夜次序增加到两万人,余者甲不离身、戈不离手,枕戈待旦!”
“喏!”
传令兵领命,转身奔出帅帐,将李信的帅令分发下去。
不一会儿,数十名传令兵便从帅帐周围四散……
李信重新回到帅桉后坐定,徒手撕扯下一条羊腿继续吃。
但方才还份外干香的烤羊肉,此刻再入口却味如嚼蜡。
他只吃半条羊腿,就失去了胃口的将羊腿扔回餐盘里,抓起汗巾,一边慢慢的擦拭双手的油污,一边在心头快速复盘恒山战局的整体形势,眼眸中时而露出挣扎之色。
但没过多久,他便暗暗的一咬后槽牙,高声道:“来人啊,令特战局陈上校,取传信飞禽,速来见某!”
他还是决定知会王贲一声,以防万一。
他个人的成败荣辱是小事,若是误了大汉一统九州的大业可就是误国误民之大罪了……虽然他不太愿意承认,但内心中,他其实已经意识到,自己有些憷那韩信。
或许还谈不上畏惧。
但他无法再像以前那样,坚定的认为自己可以凭一己之力,战韩信而胜之。
这个认识,令他有一种像是突然感觉到了衰老的惆怅感。
‘不能这么想,论天资高绝,当世何人能处大王之右?隔着千里之遥,都能信手布下三面合围之阵绝其后路、断其生机,区区韩信,与大王相比犹如萤火与烈日争辉!’
李信想到了陈胜,心头忽然就像是找到了一根救命稻草那样,威严逼人的虎目当中再次透出暴虐的杀意:‘不过这厮的确是个祸害,这回纵然是放跑了十万并州黄巾军,也必须得留下这厮……’
……
子时,李信部营寨之外,兵戈声大作、喊杀声如雷!
李信已提前得斥候回报,丝毫不慌的指挥大军从容列阵,与来袭的韩信部兵马对垒厮杀。
然韩信所部,早已在白日里对井陉关的作战中憋了一肚子的邪火儿,此番战斗一爆发,五万并州黄巾军便如同脱缰的野马,疯狂的冲击李信部的军阵。
而李信虽提前了两三个时辰获悉了韩信有可能领军来袭的消息,但天黑无法视物、时间又过于仓促,他无法针对韩信袭营部署埋伏,也只能硬碰硬的与韩信部交战。
两军交战不到两刻钟,李信部阵脚就开始浮动,有摇摇欲坠之势。
“大将军,这些并州黄巾贼都跟疯了一样,全都悍不畏死的往咱们军阵中冲,怎么杀都杀不退,前锋已经被压退了,两翼合上去,怎么顶都顶不住……”
短兵侍卫长挤到前方横枪血战的李信身畔,急声汇报道。
李信抹了一把面颊上温热的鲜血,定神仔细听了听战场的喊杀声,便只听到战场之上“万胜”的高呼声七零八落的,已经快要连不成片。
他当即下令道:“传某帅令,全军向南转移,某家亲率虎二师殿后,全军依托地形且战且退、节节抗击,力求用最小的伤亡,阻挡敌军南下入滏口陉!”
短兵侍卫长当即领命,点起数十名短兵,将李信的率领交代下去,速速传达各师。
这并非是李信怯战、畏死!
李信若是那贪生怕死之徒,当初他就不会带着五万红衣军,迂回千里奇袭洛邑。
这回他之所以未经诸多尝试便轻易的下达了退兵的军令,实在是这一战没有死战不退的意义。
从大局说,大汉北伐战略不容有失,他必须保全实力,拼尽一切办法阻敌南下!
从战局说,此地四面八方都是他们大汉的兵马,他只拖住韩信,有的是援军来助他稳住阵脚,他完全没必要为了意气之争去与韩信死磕。
……
李信退。
韩信追。
一但发现有利地形,李信立马稳住阵脚,回身再战。
韩信部好不容易才攻克地利,再度占据上风之时,李信部又开始跑路了。
韩信部只得再次奋起余力,骂骂咧咧的继续追……
两支大军就这样边打边走的,走走停停了一整晚。
明明谁都没消停过,却不过才向南方移动了不到三十里!
直到天明时分,韩信部的兵卒们终于撑不住了,先行放弃了追击,安营扎寨。
李信也趁机再退出二十余里,选择了一个居高临下的有利地形,构筑防线、安营扎寨。
他丝毫不慌!
算时间,王贲的援军现在应该已经在赶来路上了。
晌午时分。
坐镇井陉关的陈刀,通过特战局,获得了昨夜追击战的一手资料……
他拿着资料对着舆图一通比划,心下顿时有些沉不住气了。
韩信部刨去昨日强攻井陉关战死的那两万于并州黄巾军,拢共应当还有十三万兵马。
而李信所率的偏师,拢共只有八万兵,其中还有三万驻守在滏口陉以防万一。
五万对十三万兵马,李信怎么打?
而项羽部,根据前几日灌婴回报的行军脚程,最快也要后日才能抵达预定的合围地点太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