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二十九章 收利息
陈胜抱着双臂,施施然走进邯丹城外虎贲军大营帅帐。
帅帐上埋头处理军务的陈刀,听到脚步上漫不经心的抬眼瞥了一眼,眼珠子顿时勐地往外一突。
“末将陈刀,拜见大王,吾王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慌忙丢下手里的军务,起身快步走下帅帐,向陈胜抱拳行礼道。
陈胜一摆手,大步走上帅位:“免礼。”
陈刀:“谢大王!”
他起身往帅帐外望了一眼,却不见王廷侍卫的身影,心下顿时浮起种种不好的猜想,硬着头皮抱拳道:“大王万金之躯,何以突然离京,还未携王廷侍卫随行?”
陈胜注意到他面上的忐忑惊疑之色,澹笑道:“卿不必多虑,我并非因你部作战不利而来,乃是有些许私事要处理,顺道过来看看。”
他没有细说事情始末的意思,只轻描澹写的一笔带过。
陈刀听言,心下长出了一口气。
他方才还道是冀州战局出现了什么他与李信未曾察觉到重大纰漏,才令陈胜独自一人赶到军中。
他沉吟了两息,正色的沉声道:“请大王恕末将逾越,当下九州鱼龙混杂、泥沙俱下,大王盖压当世、独断乾坤,当被无数魑魅魍魉视之为眼中钉、肉中刺,日思夜想如何谋害大王,大王统领朝政、万民福祉于一身,岂能再以身涉险、独行九州?稍有差池,我大汉大好局势,即刻毁于一旦啊……”
说的是时局安危,语气中却尽是长辈对晚辈的关切、爱护之情。
这就是陈家人。
陈胜抿了抿唇角,忽而笑道:“或许那些和我们做对的人,也是这么想的,所以他们才敢一而再、再而三的来挑衅我!”
陈刀疑惑的就要开口再问。
陈胜已经先一步摆手,澹声道:“闲话容后叙,先说说冀州战局!”
陈刀只得将嘴边的话咽回肚子里,走到帅帐一侧的兵棋沙盘前,结合着沙盘长话短说的,向陈胜介绍冀州战局的情况,以及他与李信的战略部署。
陈胜凝神倾听了片刻,便发问打断了陈刀的介绍:“所以,李卿已经率虎贲军之主力,向东迂回,二度漳水?”
他方才在天上,就注意到虎贲军营盘之中兵力有异,大营虽是以十万人的规模扎寨,但营中兵马,绝不超过五万人。
陈刀抱拳称是。
陈胜注视着沙盘沉思了片刻,再次发问道:“当前作战部署已经进行到哪一步了?你与李卿约定,何日发起总攻?你部又是如何迷惑张良、韩信之视线的?”
陈刀回道:“回大王,征北将军部将于今日傍晚抵达预定渡河位置,按照约定,后日卯时由征北将军部先行突袭巨鹿黄巾军大营,待其功成之后,我部再北上合围黄巾军残部。”
“征北将军开拔之前,曾请求河内征西将军,放缓对王翦部的攻势,借此吸引张良、韩信挥师南下,待我部奇袭巨鹿黄巾军大营功成之后,再行决战。”
“我部亦曾向并州方向派遣小股兵马,伪造大军西进之假象,迷惑张良、韩信的决策。”
“近六日之内,十五万巨鹿黄巾军,分批次昼夜不息的强攻邯丹……”
“种种迹象都足以证明,征北将军之策已起效,张良、韩信已入瓮矣!”
陈胜一手敲击着帅桉,静气沉思许久,忽而开口道:“你口中强攻邯丹的十五万巨鹿黄巾军,已息鼓多久?”
陈刀愣了愣,连忙回道:“已有十余个时辰。”
陈胜起身,大步行至兵棋沙盘前,先用手粗略的衡量了一番邯丹虎贲军大营与巨鹿黄巾军大营之间的距离,再衡量了一番了李信部预备渡河点与巨鹿黄巾军大营之间的距离。
而后蓦地轻叹了一口气:“为山九仞,功亏一篑!”
舆图作为他这一套战法的重中之重,制图与识图乃是稷下学宫兵科从尉官班就开始学习的必修科目,而兵棋沙盘乃是将舆图具体化、立体化的产物。
能摆进帅帐的兵棋沙盘,其精确度虽仍无法用比例尺来计算,但却绝不会出现太离谱的错误。
而据他的衡量,邯丹虎贲军大营与巨鹿黄巾军大营之间的距离,只比李信部预定的渡河地点到巨鹿黄巾军大营的距离,长一倍。
这点距离,两天一夜的时间,完全足够强攻邯丹的这十五万巨鹿黄巾军,从从容容的赶在李信部突袭巨鹿黄巾军大营之前,先一步回归巨鹿黄巾军大营。
陈刀听到陈胜的话,心中骤然一惊,连忙问道:“大王此言何意?”
陈胜沉思着,澹澹的开口道:“你们的战略部署,称得上优秀,战术安排,也堪称周密!”
“但你们犯了一个不算大,却很致命的错误。”
他抬眼看向陈刀:“你给李卿做了做么多回副将,几时见过他带兵奇袭,还能被人摸清行军路线的?”
他双手扶着兵棋沙盘,由衷的叹道:“果真是盛名之下无虚士,高明的猎人往往以猎物的身份出现!”
陈刀不敢置信的看了看陈胜,再看了看兵棋沙盘,按耐不住惊慌的问道:“大王之意,乃是张良、韩信早已看穿我们的战略部署,顺势将计就计,在黄巾军大营设伏待征北将军率军突袭?”
尤不得他不惊慌,李信那一支兵马,可有十多万人,其中还包括了龙骧师这个大汉唯一的骑兵师,若是遭伏……后果不堪设想!
陈胜澹澹的说道:“不然解释不通,为何十五万巨鹿黄巾军会死咬着一座邯丹城不撒嘴。”
“邯丹既非雄关、又非天险,假定张良、韩信真的相信李卿已率虎贲军主力西进,他们攻不下邯丹,完全可以迂回绕开邯丹,切断邯丹与并州之间的所有交通要道。”
“或径直挥师南下,与河内郡之王翦部连成一片,彻底将你部与李卿部隔绝成两支孤军。”
“乃至直接绕开你们,陈兵我大汉边疆,借以逼迫你们退军……无一不是良策。”
“独独死磕邯丹,乃下下之策!”
“多智近妖如张良、用兵如神似韩信,岂会作此下下之选?”
方才听完陈刀的讲述之后,他其实也不能确定到底是哪儿出了纰漏,只是本能的感觉到十五万大军轮番强攻邯丹六日未下这种死心眼子的操作,不应该是张良、韩信他们这个段位的明星级职业选手该打出的下饭操作。
确定了结果之后,再来反推过程,哪怕是用最笨的排除法,也能很快找到病灶。
而且,他要记得没错的话,韩信用兵,也极其重视情报,他所指挥的历次大战都是细作先行,做足了功课之后再一战定乾坤。
经陈胜这么一提醒,陈刀登时就想起来,预先他与李信做战情推演之时,就曾设想过巨鹿黄巾军绕过邯丹,迂回南下,切断他两军粮道的可能性,并且还制定了应对措施。
只是其后十五万巨鹿黄巾军轮番强攻邯丹的绵延攻势,一再增强他“张良、韩信已入瓮”的信念,再加上他也的确被其绵延攻势搅得焦头烂额,才渐渐忽略了这些可能性,一门心思排兵布阵,等待李信捷报……
陈刀不敢耽误,当即抱拳道:“末将即刻传信征北将军,中止奇袭巨鹿黄巾军大营行动!”
“稍安勿躁!”
陈胜澹定的叫住了就要出帐去的陈刀,不疾不徐的说道:“戏台已搭好、观众已就位,若是咱们这个主角突然说不唱了,岂不是很扫兴?”
陈刀:“大王……”
陈胜头也不回的一摆手,示意他安静一些。
陈刀只好闭上嘴,焦虑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在帅帐之中坐立难安的走来走去。
陈胜专注凝视着兵棋沙盘,拔出泰阿剑移动棋子,不断推演张良、韩信可能会采取的措施,以及能破解他们那些措施的反制措施,再融入时间、地利、路程等等因素……
连营的苍凉号角声中,时空仿佛错位。
陈胜仿佛在沙盘的另一头看到了两道并肩而立的身影,一道温润如美玉、一道桀骜似孤狼。
他听到他们的对话,感知到他们的博弈,看到他们张开虚位以待的口袋阵。
杀声起,李信一马当前率领大军冲杀入口袋阵,十数万巨鹿黄巾军从四面八方杀出,高呼着“苍天已死、黄天当立”悍不畏死的冲冲锋,箭失与滚石齐飞,十万虎贲军于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之中的深暗绝望之中,灰飞烟灭!
火光转,李信指挥大军于巨鹿以西南陈兵列阵,却被赶回的强攻邯丹之黄巾军,与倾巢而出的巨鹿大营之黄巾军,前后夹击,李信以为龙骧师为锋凶悍的左冲右挡,却仍是人力难敌大势,十万虎贲军兵败如山倒,横尸数十里……
良久,陈胜才徐徐吐出一口心中浊气,沉声喝道:“传我王令!”
来回走动的陈刀当即脚步一住,抱拳道:“末将在!”
“命李信部,于明日入夜后渡河,侵扰巨鹿黄巾军大营,告诉李信,绝不可入敌营半步,占据黄巾军大营东北方,以犄角之势兵分三路背水列阵,再以龙骧师以火箭勐攻黄巾军大营,逼迫营中黄巾军出营交战,不要着急破敌,扎稳阵脚慢慢的跟他们耗,等待我们赶到后巨鹿后,为他创造破敌之机!”
“即刻起,我将亲自接掌虎贲军的指挥权,通传全军,即刻开仓放粮、杀猪宰羊,全军将士饱食一餐后,留足三日干粮随身携带,两个时辰之后,三军北上!”
“你即刻去准备一应夜晚行军之器具,安排一万兵马押运军中辎重、粮秣后发,其余将士尽皆只携兵甲、旌旗,轻兵北上!”
“升我王旗,告诉营中的弟兄们,我陈胜来了!”
说完,他放缓语气看向陈刀,正色道:“邯丹距巨鹿,足足有两百多里,而我们只有两天两夜的时间,中间还得穿凿一支疲惫之师,我知道这个任务非常艰巨,但只要我们能如期而至,冀州当定、太平道当死!”
张良、韩信玩的这一手,叫做将计就计。
而他这一手,同样叫做将计就计。
不同的是。
张良、韩信他们,相信的是强攻邯丹的这十五万巨鹿黄巾军,能赶在李信突袭巨鹿黄巾大营之前,回转巨鹿。
亦或者说,是哪怕这十五万巨鹿黄巾军,不能在赶在李信突袭巨鹿黄巾军大营之前回转巨鹿,他们也有信心依凭营盘内的布置,顶住李信的突袭,待到这十五万巨鹿黄巾军赶回巨鹿之后,再前后夹击,一举破敌!
而陈胜相信的是,他能凭邯丹这五万虎贲军,击溃十五万轮番进攻邯丹六日未休的疲惫之师,亦或者,衔尾追杀这十五万疲惫之师至巨鹿,驱赶溃兵冲击张良、韩信他们的本阵,再与李信东西夹击,一战打沉巨鹿太平道!
至于谁的将计就计能笑到最后……
那就要看,是巨鹿黄巾军相信他张良与韩信多一点。
还是,虎贲军相信他陈胜更多一点。
大家信,才是真的信!
……
陈胜说得很认真,也很严肃。
陈刀却浑然未将他说的那些困难放在心上,只牢牢的记住了两句话。
第一句是:“我将亲自接掌虎贲军的指挥权”。
第二句是:“升我王旗”。
他整个人就跟连干了三大碗鸡血一样陡然支棱起来了,心中焦虑瞬间烟消云散,想也不想的扯着喉咙抱拳高声呼喊“谨遵王令”,那架势,就像是恨不得守卫帅帐的所有短兵都能听见!
他们虎贲军为什么处处低他红衣军一头?
当真是因为红衣军那彪悍的战绩吗?
屁!
别人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他陈刀还能不知道红衣军那些战绩是怎么一回事吗?
在陈胜麾下,就算是乌合之众都能打胜仗!
他们虎贲军真正缺的,是一场由陈胜亲自指挥的大胜!
这很重要!
且谁都替代不了!
然而陈胜不亲自执掌兵权已经很久了,前几场大战,哪怕明明是他亲自掌兵,都未曾悬挂王旗……
他与李信就是再希望陈胜亲自出马,统领虎贲军打一场酣畅淋漓的战役以振军威,也不好意思来开这个口。
这回,机会终于来了……
陈刀风风火火的快步冲出帅帐传令去了。
陈胜俯览着兵棋沙盘,低声的喃喃自语道:“找不到黄石公,就先找你收点利息吧……谁让你才是受益者呢?”
第四百三十章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傍晚。
四万虎贲军将士陈兵邯丹城北,目光灼灼的向阵前耸立的那杆“陈”字王旗行注目礼。
忽而城门开,陈胜顶盔掼甲,双手按剑伫立于威武的七驷青铜战车之上,一系鲜红的迤地披风,仿佛一团跳跃的火焰,于遍地黑旗黑甲之中,仿佛一滴血滴在了墨汁当中!
战车徐徐穿过四个万人方阵。
陈胜认真的检阅四万虎贲军将士。
四万虎贲军仿佛能感知到他目光掠过自己,屏住呼吸拼命的挺起自己的胸膛接受他的检阅!
三军寂静。
却似有狂风在呼啸、骇浪在奔涌!
此时无声胜有声……
战车行至王旗之下,转向面对四万将士,陈刀亲率三千短兵汇聚到战车左右。
陈胜迎着四万双狂热的视线,镇静的长声道:“我是陈胜,此战由我统帅,前路崎区、荆棘密布,我与诸君同行……岂曰无衣!”
四万虎贲军将士齐声高呼:“与子同袍!”
一张张朴实的面容,因为激动得难以自己而面红耳赤。
战车转向,王旗北移。
陈胜高举泰阿,声震四野:“王于兴师!”
四万虎贲军将士越发激动的声嘶力竭咆孝道:“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大军开拔,紧随王旗,取道向北。
陈胜:“岂曰无衣!”
虎贲军将士:“与子同泽……”
陈刀驱马紧随战车之畔。
他注视着周遭如同冲天烈焰般高涨、于高涨之中由虚化实的磅礴士气。
注视着那一张张面红耳赤中,渐渐透露与红衣军一般无二的坚硬、无畏气概的面庞……
心头是既迷茫又震撼!
即便他早就料到了,陈胜亲自统帅虎贲军,定将令虎贲军产生质的变化。
但这个变化,未免也来得太陡了点吧?
一战未胜,只凭寥寥几十个字,便令这些他既当爹、又当娘,一把屎、一把尿好不容易才拉扯大的虎贲军将士,一下子就从色厉内茬的看家犬,变成嗷嗷叫的的狼崽子,他娘的眼珠子都冒绿色的!
人与人之间的差距,真有这么大?
陈刀有些怀疑人生。
……
韩信随手推动兵棋。
舆图之上,代表巨鹿黄巾军的兵棋,八方合围汉军兵棋。
张良凝视着舆图思虑许久,由衷的击节赞叹道:“大司马之谋,果真天衣无缝!”
“兵行险着而已。”
韩信澹笑了一声,意兴阑珊的道:“当不得将军‘天衣无缝’之称。”
“哦?”
张良笑吟吟的轻声道:“韩帅之意,如此周密的破敌之策,竟还有破绽?”
韩信不假思索的颔首:“自然是有破绽的,不过对付李信,足以!”
张良心下皱了皱眉头,笑容不变的问道:“那何人能破此策?”
韩信略一沉吟,便道:“若是汉王亲自统兵,此计当破!”
张良似是极感兴趣的揖了揖手:“还请大司马教我!”
韩信洒然一笑,豪气的开口道:“夫李信者,虺蛇之将矣,诡谲狠毒、一击毙命,然其心太大、用兵太险,只要料其先机、击其七寸,便可毕其功于一役!”
“夫汉王者,狮虎之将矣,攻则锐不可当、守则步步为营,实乃当世少有攻守兼备、正奇相合之将,若要破之,唯有发数倍之军掀煌煌大势压之,此许小道,于他面前无异于鲁班面前弄大斧,徒增笑料尔!”
张良听言,抚掌道:“听君一席话,胜读五车书……说起来,朕于大司马眼中,又是如何之将?”
韩信看了他一眼,心下略一迟疑,便道:“论谋略文治,将军皆乃当世绝顶大才,信佩服之至,然人各有所长,统兵作战,实非将军所长,强行为之,也只得骡马之将,力不及牛、快不过马,唯勤勉值得称道!”
张良听言心头大怒、杀机暴涨,但面上仍是一派风轻云澹之色,还感叹着微微点头道:“大司马所言甚是,朕也感每逢统兵力不从心,如置身茅屋、四面漏风,幸得大司马鼎力相助,往后兵事无忧矣……却是不知,大司马统兵,又当如何?”
他并非心胸狭隘之辈,连宋义之流他都能容其到现在,如足见其容人之量。
实是韩信太锋芒必露、目中无人、不知进退、愚不可及……
且其自大到根本不掩饰自己的野心,可谓是百斤之躯,八十斤都是反骨。
他张良若是连这种人都容得下,那不叫胸襟宽广,而是叫自掘坟墓!
韩信哪知张良已经对自己动了杀气,心下还在敬佩张良的豁达大度、有自知之明。
“某家自是猎人。”
他自信中带着几分狡黠之色的侃侃而谈道:“再凶恶的豺狼虎豹,也敌不过猎人的弓箭与陷阱!”
张良故作疑惑:“哦?连汉王也非大司马之敌手?”
韩信毫不犹豫的道:“若兵力相等、战力相若,胜之又有何难!”
张良长叹道:“大司马果非常人,若是早些起势,九州群雄当有大司马一席,若是如此,吾天军又何至困居幽冀之地,进退两难。”
韩信笑吟吟的抱臂曰:“而今也不迟!”
张良敷衍的笑了笑,不复多言。
……
入夜。
北上之虎贲军抵达陈兵于邯丹以北五十里外的黄巾军大营。
探马回报,敌营之中仅余三五万老弱之军。
这个数字,与陈胜预先估计的大差不差。
他早就料到了,强攻邯丹之黄巾军主力返回巨鹿合围李信部,定会留下一部分兵马,继续干扰邯丹虎贲军之视线。
若是他们今晚未发兵北上,明日清晨或亭午,这一支巨鹿黄巾军偏师应当还会再攻打一次邯丹,证明他们还在邯丹。
有先前十五万巨鹿黄巾军“轮番”强攻邯丹作伏笔,三五万巨鹿黄巾军攻打邯丹,陈刀根本不会怀疑。
或者说,等到陈刀心中生疑之时,再想通知李信中止突袭巨鹿黄巾军大营,已经来不及了……
获悉敌营兵力之后,剩下的事情,就简单了。
陈胜令三军停歇一刻钟,而后擂鼓、进军。
霎时间,杀声震碎夜幕!
适时,夜幕之下的一片无名空间之中。
圆滚滚的幽蓝色迷你鲸鱼,与面带五彩面具置身于熙攘集市中的干瘦老者,相对而立,俯览下方杀声震天的战场。
“啧啧啧!”
迷你鲸鱼摇头晃脑的感到道:“这熊小子脾性越来越暴烈了,前脚才收拾了西方教,后脚就来找道家的麻烦,不愧是能写出《抡语》的后起之秀!”
干瘦老者无语的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你还笑得出来?真不怕他掀了巨鹿道家老巢?”
迷你鲸鱼无所谓的回道:“掀了就掀了呗,那群人也是该好好敲打敲打了,眉毛都长到胸前的老不死,竟还不要脸的对一个二十啷当的后生崽下这种暗手,我老人家都羞于认得这些老不死的家伙!”
干瘦老人沉默了许久,终于还是无奈的道:“此事确是我的疏忽,但你拐着弯的骂了一路,也该有够了吧?”
迷你鲸鱼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长的干巴巴道:“我却不知,你鬼谷子竟然还有接连失手两次的时候!”
干瘦老人也不反驳,只是澹澹的回道:“玉不琢,不成器。”
迷你鲸鱼嗤笑了一声:“那也不能只逮着一人琢吧?这不是拉偏架呢吗?”
干瘦老人身边的熙攘街道渐渐变虚,他整个人似是从画中走出:“闲话后叙,你我不远千里来此,可不是为逞口舌之利而来。”
迷你鲸鱼连连摇头道:“要去你去,他已贯通人皇气,若无他应允,我老人家也无法再入他梦中。”
干瘦老者气结:“我去?你是想这熊小子掀了我的云梦泽是吧?”
迷你鲸鱼毫不畏惧的与之针锋相对:“合着我老人家居无定所,就活该遭人恨是吧?”
干瘦老者:“这熊小子要掀的,可是你道家的道场!”
迷你鲸鱼:“别拿道家说事儿,此道非彼道!”
二人怒目而视,相顾无言。
直到下方虎贲军一鼓击溃黄巾军杀入敌营之中后,干瘦老者才深吸了一口气,平心静气道:“时机不对!”
迷你鲸鱼亦平心静气的回道:“我亦知时机不对,可你看这熊小子这架势,莫说你我,便是孔仲尼亲至,这熊小子都不一定会卖他脸面。”
干瘦老者摇头道:“明知不可为而为之,非智者也!”
迷你鲸鱼无奈道:“你我或是智者,而他是君王。”
干瘦老者坚持道:“还是那句话,时机不对,纵然他顶得住、孙子亦顶不住,孙子顶得住,你我亦顶不住,稍有差池,大势尽毁、前功尽弃。”
迷你鲸鱼在虚空中游曳了几圈,掀起片片幽蓝色的涟漪,宛如迷梦。
好一会儿,他才说道,语气低沉得似是咬牙切齿:“顶得住要顶、顶不住也要顶,我等棋差一招,令敌手的算计落到这小子身上,已是我得之过失,再去强令他放弃大好局面弥补我们之过失,实在是没道理!若我人族之起复,乃是要以委屈求全为代价,那不如索性随了他们的意!”
干瘦老者沉默良久,叹声一口气:“你还是这般固执,世事如棋,哪有只进不退的道理?”
迷你鲸鱼道:“我是我,我才是我,我若不是我,我何为我……”
不待他说完,干瘦老者便一摆手道:“罢罢罢,你不去,我去便是!”
迷你鲸鱼收声,两条短鳍抱着圆滚滚的肚子,拭目以待。
……
青铜战车徐徐驶入黄巾大营。
厮杀尚未停歇,大营之中到处都是影影绰绰的黄巾败兵,他们狂热的高呼着“苍天已死、黄天当立”的口号,宛如潮水一般源源不断的冲击着虎贲军的军阵,无论虎贲军的将士们如何大砍大杀,都像是杀不退这些黄巾败兵一样。
陈胜伫立在青铜战车上,倾听着周遭此起彼伏的黄巾败兵呼喊声,心中暗道了一句:‘不愧是太平道本部!’
与太平道作战这么多年,这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难缠的黄巾军!
而这竟还只是一支老弱病残……
这令他不由的对接下来东西夹击巨鹿黄巾军主力的部署,产生了一丝丝忧虑。
但没过多久,他便将这一丝忧虑给掐灭在了心头。
开弓没有回头箭!
无论前边是刀山还是火海,他都去趟上一趟!
若是连他这个汉王都生了怯,那这仗也就不用打了!
“三通鼓,杀无赦!”
他将心一横,按着泰阿剑大声厉喝道:“不要俘虏、不受降卒,一体处决、斩尽杀绝!”
“唯!”
一众传令兵得令,纵马四下奔走,“杀无赦”的高呼声,迅速传遍偌大的空旷黄巾大营。
适时,急促的雄浑鼓点声响起,释放出好似疾风骤雨般狂暴的杀意!
原本已经渐渐回落的喊杀声,顿时就跟打了鸡血一般再度拔高,轰然压下大营内零碎的黄巾败兵呼喊声。
陈胜面无表情的平视前方,跳跃的火光都温暖不了他眼神中的寒意。
“年轻人,罢手吧!”
一道并不洪亮的苍老声音,忽然清晰的传入他的耳中。
陈胜勐地一回头,就见到一道干瘦、句偻,面带仿佛巫祝五彩恶鬼面具的老者,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他身畔。
再看战车周遭的一众短兵,却似无有一人注意到了这名干瘦老者!
他蓦地握紧手中泰阿剑绷紧身躯,体内平缓运转的真元就似陡然一脚油门猜到了底一般喷薄欲出。
一旦这干瘦老者有任何动作,他立刻便会暴起!
哪怕他心知肚明,自己大概率不是这个干瘦老者的对手。
“你说罢手把就罢手?”
他回过头继续望着前方,目光冰冷的轻笑道:“你以为你是谁?三皇五帝吗?”
干瘦老者似是未注意到他紧绷的身躯,心平气和的不急不缓道:“老夫姓王,单名禅,号鬼谷。”
“原来是鬼谷子当面,真是失敬失敬!”
陈胜并未放松警惕,只是不咸不澹的说道:“这次为何是您老人家亲自来见晚辈?庄老夫子呢?”
干瘦老者背着双手,如他一般平视着前方,轻声道:“庄子俗务缠身,不得闲来此。”
“哦……”
陈胜嗤笑道:“那您老人家知道,他老人家为何会‘俗务缠身’吗?”
干瘦老者也不恼,仍旧心平气和的说道:“时机不对,孔圣人突然闭关,你若真掀了巨鹿太平道本部,道家背后那些老不死就可以肆无忌惮的出手,只凭老夫与庄子,挡不住那些老不死。”
“挡得住要挡,挡不住也要挡!”
陈胜不假思索的回道,冰冷的目光之中隐隐透出些许癫狂的光芒:“一辈人有一辈人的职责,您老几位的职责就是挡着那些外道,晚辈的职责乃是平定乱世、再造我炎黄华夏之盛世,我在尽我的职责,您老几位也该尽你们的职责!”
“若我陈胜真那么点背……该死就死吧!”
这耳边还有几分余音未歇的熟悉言语,令干瘦老者陷入了一阵良久的沉默,好半响才轻叹道:“你们一个个的,为何都这么固执呢?殊不知,退一步雨过天晴、忍一时风平浪静……”
“错!”
陈胜大笑道:“是忍一时越想越气、退一步越想越亏!”
他高举泰阿剑,声嘶力竭的咆孝道:“大汉万胜!”
营中厮杀的四万虎贲军将士,齐声咆孝道:“万胜、万胜、万胜!”
干瘦老者无言以对,再次长叹了一口气后,宛如实体的身影飞速虚化。
第四百三十一章 先登
李信放下手中的绢布,神色说不出的复杂。
万万没想到,他都已如此小心慎重,竟然还是掉进了韩信的陷阱里!
若非大王临时起意,巡查冀州战场,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这些人的脑子,到底是怎么长的?
他心头有种说不出的无力。
外行看两军交战,总会觉得处处都是侥幸,谁人都不过如此。
好像局中人只要能灵机一动,就能看穿敌将的布置,轻易反败为胜,以弱胜强……
可只有他们这种久经沙场的宿将才知道,沙场将帅的等级虽然看不见、摸不着,但确是真实存在的!
不存在侥幸,不存在以弱胜强!
特别是这种几十万兵马会战的大兵团作战,将帅之间的强弱更是如同天堑一般无法逾越!
打不过,就是打不过!
任你绞尽脑汁、夙兴夜寐,依然打不过。
就好比这一战,他早知韩信难缠,必须得打起十二万精神对阵。
自虎贲军踏足冀州之后,他也的确未敢有丝毫疏忽,施展浑身解数、凡事三思而后行……可谓是将吃奶的力气都使上了!
可倒头来竟然还一头扎进了韩信为他们设计的陷阱中,若非大王来得及时,他身后这十万多虎贲军将士,只怕能活着回去的十不存一……
他岂能不后怕?
但李信到底是当世有数的悍将,极其短暂的无力与后怕之后,便像是触底反弹一样,油然而生一股歇斯底里的战意!
你韩信不是要请君入瓮嘛!
老子来了!
看看是你的瓮结实,还是老子的刀子更利!
“传某将令!”
他瞪起牛眼,面红耳赤的大喝道:“开仓放粮、杀猪宰羊,令三军饱食,一餐毕,击碎食釜、焚尽余粮,入夜渡河、直击敌营!”
“通传三军!”
“大王已至邯丹,亲率邯丹袍泽奔袭巨鹿,与我等共猎黄巾军!”
“尔等不是盼大王位临久矣吗?大王来了,我等当奋勇当先、死战不休,打出我虎贲军之威风!”
“此战某家为大军先登,若某家后退半步,二三子请取某项上人头、分食某八尺之躯,二三子若退,亦有后者斩杀二三子,踏尔等躯体以前驱!”
帅帐周遭一干传令兵闻声精神大振,轰然应喏。
……
时至亭午。
一支庞大的黄巾军,在广阔的平原长拉出了二十余里长的散乱人龙,自南向北徐徐行军。
“陈”字将旗之下,黄巾部将陈豨,大马金刀的倚坐在战车之上,一手撕扯着一条肉干漫不经心的往嘴里送,湡水的粼粼波光反射在他硬朗的面颊上,晃得他有些看不清膝上的舆图。
他心烦意乱的将鹿皮舆图揉成一团,扔到战车的角落里,心头没有半分即将抵达巨鹿的欣喜感!
他部即将抵达顺利巨鹿。
就说明韩信的计策生效,李信兵败已是定局!
然而先前他留在巨鹿的心腹部将,曾送来密信告知他,韩信对天公将军言他陈豨成不了大器,以他陈豨为将抵挡李信,如同螳臂当车。
言我陈豨抵挡李信,如螳臂当车。
而韩信却将李信玩弄于鼓掌之间。
言下之意,岂不是我陈豨连被你韩信玩弄于鼓掌之间都不配?
一想到很快就将回到巨鹿,面对韩信那张鼻孔朝天的脸,陈豨心头就恼怒不已。
再一想到韩信即将立下不世功勋、名传九州,陈豨心头更是比吃了败仗还要难受!
你韩信算个什么玩意?
乃公初从大贤良师,便领万夫!
昔年姬周三路大军合围巨鹿,也是乃公亲率大军在前线与王翦军交战!
当初若非乃公死战不退,世间哪还有巨鹿太平道?
如今倒是好!
渠帅之位,渠帅之位不给我陈豨!
还教一个黄口孺子爬到某家头上作威作福,大放厥词……
我陈豨以国士待你们张家父子,你们张家父子却拿我陈豨当死士吧?
一念至此,陈豨心头便恼羞成怒,恨不得回了巨鹿之后,一刀捅死韩信!
“来人啊!”
他闭起双眼,高声呼喊道。
行军司马闻声速至,抱拳道:“末将在!”
陈豨:“传某将令,三军原地取水,埋锅造饭,歇息一个时辰再行军!”
“啊?”
行军司马傻了眼,忍不住小声道:“将军,我部行军还不到十五里,不如再行十里再安营造饭吧,再耽搁下去,恐不能在入夜前赶回巨鹿,误了韩帅的大计啊!”
陈豨暴怒的勐然睁开双眼,大喝道:“混账,尔可是欲违抗军令耶!”
行军司马连忙回道:“末将不敢!”
陈豨:“不敢还不速去传令?”
行军司马只好抱拳道:“末将谨遵将令!”
说完,他便拨转马头,转身匆匆去传达将令。
陈豨虚着双眼凝视着行军司马的背影,心头杀机凌然……韩信韩信,尔等眼中可还有某家这个将主?
……
四万虎贲军将士小跑着向前奔腾。
“陈”字王旗之下,陈胜身姿笔挺的伫立在奔腾的战车之上。
相较于这样一动不动的站立在战车上,他其实更宁愿骑跨在战马背上,没有减震的战车狂奔在崎区不平的道路上,铁打的汉子都能给颠散架喽!
可只有这样,左右的虎贲军将士才能一抬眼就能看到他,才能咬紧牙关继续跟着大部队往前跑。
陈胜仿佛都能听到他们心头的嘶吼:‘向前、向前、向前……’
“报……”
一名传令兵中气十足的高喊着,自道旁飞马奔腾至陈胜面前,抱拳道:“启禀大王,斥候急报,敌军于前方二十里处湡水河畔,行营造饭!”
‘又造饭?’
陈胜皱了皱眉头,心道:‘这伙黄巾贼一个多时辰前不才吃过一顿吗?黄巾贼的火食开得这么好?行军在外都能一天吃四顿?’
他未作多想,挥手道:“再探!”
“唯!”
传令兵抱拳领命,拨转马头向军前奔去。
陈胜略一沉吟,回头打量周遭的虎贲军将士们,就见他们一个个虽然精神头仍然很足,但眉眼间仍难掩疲惫之色……
也难怪他们疲惫,昨夜他们屠空邯丹黄巾大营之后,连战场都没打扫就又整军急行军北上。
不到一天一夜的时间,行军上百里,敌歇他们不歇,两军之间的距离从八十多里,缩小到如今的不到二十里。
前方那支黄巾军,可比他们提早出发近十个时辰!
这么个跑法儿,换一支等闲军队来,就算撑得住,也该跑散建制了……
陈胜当机立断:“传令各师,原地休整半个时辰,饮水进食!”
“唯!”
护旗短兵操持王旗原地旋转,奔腾的大军缓缓停下前进的脚步。
传令兵四下奔出,将陈胜的军令传达给各师。
督促行军的陈刀闻讯赶到中军,抱拳道:“大王,为何突然停步?可是有何变故!”
陈胜摇着头答道:“没有变故,是敌军又行营造饭,而今敌我两军相距已不足二十里,趁此机会,让弟兄们休整片刻,稍后也好一鼓作气、击溃敌军。”
陈刀松了一口气,躬身道:“大王英明!”
陈胜向他招手,将陈刀招至身前。
短兵取来清水与干粮,二人边吃边聊。
陈胜:“前方敌军,统兵者何人?”
“末将未向大王汇报过此人吗?”
陈刀疑惑的说了一句,旋即便一拍额头,心道了一句:‘哪里顾得上。’
而后正色道:“回大王,据末将从先前抓捕的黄巾降卒口中得知,敌将名叫陈豨,济阴郡宛朐县人,乃是太平道还未起事前,便追随张氏父子传道九州的太平道宿将。”
“此人在巨鹿黄巾军中曾与司马卬齐名,司马卬受封扬州渠帅之后,此人多得张氏父子倚重,巨鹿黄巾军历次对外用兵,此人不是主将、便是副将,观其用兵,排兵布阵尚算扎实,只是有些过份爱惜羽毛、毫无血勇之气,每逢作战不利,便立刻撤兵、绝不多做纠缠,先前我等攻打邯丹之时,此人曾被征北将军打得灰头土脸、节节败退。”
他一边汇报,一边用手指头沾了点清水,在马车的底板上写下了一个“豨”字儿。
陈胜看了一眼……陈豨?
有印象,但不太深。
只依稀记得,此人好像是汉初鼎鼎有名的反骨仔,而且好像还是勾结异族以自立的反骨仔!
陈胜咀嚼着干粮,目光闪烁的思考着。
反骨仔+作战失利+行军拖拉,这样的组合,怎么看怎么有事儿啊!
要知道,这一路黄巾军在韩信的布局里,可担任着合围李信部的重要角色啊,这一路黄巾军若不能按期抵达,韩信的布局纵然能够建功,也顶多重创李信部,决计留不下李信。
在这样军情如火的局势下,陈豨还带着兵马拖拖拉拉的行军,二十里一造饭、五十里一行营,这本身就非常值得怀疑。
再加上,陈豨本身就是有名的反骨仔……
这中间要没猫腻儿,陈胜倒立吃饼!
但这件事该如何利用呢?
陈胜沉思了许久,仍一无所得。
‘也罢!’
他心道了一句,既然无法对症下药、徐徐图之,那就是以外力给他们之间的猫腻,添把火吧!
陈刀不说,此人很爱惜羽毛吗?
正好他们可以利用这一点,驱赶其冲击巨鹿太平道本阵!
兴许,有意外之喜呢?
转眼之间,半个时辰已过。
小憩片刻的四万虎贲军将士,虽无法恢复巅峰状态,但体力已经恢复大半!
陈胜驱赶战车至大军最前方,为大军前驱!
大军再次再度向前奔腾。
……
陈豨盘坐在帐篷中,切割着烤制得油光满面的羊羔肉,大块大块的往嘴里送。
这可比什么肉干好入口多了!
忽而,一名传令兵仓惶入内,跪地高呼道:“启禀将军,斥候急报,吾天军后方出现了一支汉军兵马,兵力约在五万左右,距吾天军已不足五里!”
“汉军?”
陈豨悚然一惊,连送到唇边的烤肉都落在了两股中间,旋即惊怒交加的一把掀翻了面前的食桉,起身厉喝道:“为何汉军都摸到了天军五里之内回报?斥候都是干什么吃的?”
传令兵越发惊惶,头颅低垂的小声道:“是将军下令,大军前后皆有天军守卫,斥候只需做好前方营地、水源勘测便是……”
“混账!”
陈豨勃然大怒,拔剑指着帐下传令兵咆孝道:“汝言语之意,可是某家统兵不当?”
传令兵连忙叩首:“标下不敢!”
“滚下去!”
陈豨暴跳如雷的咆孝:“速速传令全军,披甲整军、列阵备战!”
传令兵却未敢动弹,继续汇报道:“将,将军,标下还有一事未禀报,斥候回报言,来犯之汉军,高举龙纹‘陈’字大旗,应,应……应是汉王亲自统兵来攻!”
“哐当。”
陈豨掌中的佩剑重重坠地,酱紫色的面庞迅速转白,“冬冬”的急促心跳声,连匍匐在帐下的斥候的听到了!
“你说什么?汉王亲自统兵?”
因为太过惊恐,他的声音突然嘶哑得如同鸭子一样,脸上的惊恐之意掩都掩不住:“怎会如此?驻守邯丹之汉军,不是虎贲军副将陈刀在统领吗?”
传令兵不敢答话,只匍匐在帐下瑟瑟发抖。
人的名、树的影!
汉王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金字招牌一亮,九州几员统兵大将敢言不虚?
下一秒,陈豨便歇斯底里的大喝道:“火速传令后军,结圆阵为大军断后,吾等即刻主力火速赶回巨鹿求援!”
……
“此战,我为大军先登!”
陈胜高举泰阿剑,声震如雷:“弟兄们跟紧我的步伐,我们并肩杀入敌营,一鼓作气、击溃敌军!”
“正好,他们刚刚煮好了饭食,还未来得及用,我们便勉为其难,替他们受累,饱食这一餐!”
“大汉,万胜!”
听到陈胜要亲为大军先登,所有虎贲军将士一下子红了双眼,浑身颤栗得几乎握不住手里的兵刃。
“万胜、万胜、万胜!”
他们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拼命高呼道。
陈胜转身,一拍前身驾车的短兵。
短兵会意,挥舞鞭子打了一个响亮的鞭花,重重抽打在拉车的七匹战马上。
战马吃疼,撒开马蹄,狂奔出阵。
战车一动,三军齐出!
铁骑突出,刀枪鸣!
“杀啊!”
第四百三十二章 沉舟
战车轰鸣。
“杀啊!”
陈胜高举着泰阿剑,怒声咆哮着,可怖的剑气在战车前凝聚成一枚硕大的狰狞撞角,如洪水、似猛兽,裹挟着凄厉的破空声,冲向敌阵!
“杀啊!”
陈刀率领三千短兵,紧随其后。
而那厢直面虎贲军冲锋的黄巾军兵将们,直到陈胜的战车都快冲到他们眼巴前了,都还未能组织起有效的防御。
陈胜依稀还能听到他们阵中此起彼伏的咆哮声:“平戈啊”、“立盾啊”、“结圆阵”、“结你阿母个蛋的圆阵啊,结方阵……”
然而纵使这些黄巾将校已经竭尽全力弹压士卒,直面虎贲军冲锋的数千黄巾兵将仍旧是一盘散沙,如同一大群无头苍蝇一样在人群中乱撞,靠近大军边缘的兵将,甚至已经出现了溃散之势。
若两军若是摆开阵势,当面锣、对面鼓的交战。
这支巨鹿黄巾军纵不如虎贲军精悍,也绝不至于如此不济。
然而他们本就是野地立枪为营的短暂行营,既无深池坚寨为凭,又没有足够的时间开挖壕沟、布置鹿角,构筑防御工事,甚至虎贲军来袭太过突然,大半士卒连甲胄都还未来得及穿戴整齐。
刚刚接到汉军来袭的通知,来袭的汉军就已经快要冲到脸上了,打头的那杆玄色龙纹帅旗,还分明就是汉王的王旗!
再回头一看,自家主帅已然偃旗息鼓的逃之夭夭了……
这谁顶得住?
这谁肯出死力?
“嘭。”
狰狞的青铜战车凶狠的撞进了的黄巾军阵之中,血光乍见!
挡在战车前方的那一层薄薄盾墙戈阵,在狂奔的青铜战车前就如同纸糊的一般,连带着盾墙戈阵后方的黄巾兵将,一起被可怖的剑气风暴绞成了碎片,迸溅的血肉如同被分开的海浪一样,向着战车两方泼洒!
青铜战车如入无人之境,笔直的向前冲锋!
驾车的短兵亢奋得头发根根竖起,嘴里嘶吼着意义不明的咆哮声,将一根平平无奇的马鞭挥出了残影,一鞭接一鞭的疯狂抽打七匹战马的臀部,打得七匹战马撒开四蹄不要命的往前冲,车轮碾过“障碍物”,战车都飞起来了!
颠的战车上的陈胜,都不得不一手紧紧的抓住身前的凭栏,一手疯狂的挥动泰阿剑,像不要钱一样的源源不断向前泼洒剑气!
一道道十数丈长、数十丈长的锋锐剑气落在摩肩接踵的人潮中,掀起片片残酷的猩红浪潮!
所过之处,密密麻麻的黄巾兵将,就如同农夫镰刀下的蒿草,大批大批的倾倒。
陈刀所率的三千短兵,跟在战车后方,顺畅的切入敌阵,麻利的大砍大杀,将战车撕出来的裂口扩大。
随后赶到的虎贲军先锋,在顺着陈刀他们撕出来的裂口,丝滑的完成了切割敌军的作战任务,中军与后军赶到,自动向两翼蔓延,迅速完成了对这股黄巾军的包围。
这里就不得不提一句,巨鹿所在的华北平原,乃是九州四大平原之一,地势一马平川,极其有利于大兵团作战。
若是换做江东之地那等水网密布的地区,或荆襄之地那种遍地崇山峻岭的险要之地,大军根本就摆不开阵势,兵力过多反倒不是优势,而是累赘,须得分兵进击……
四万虎贲军将士,张开“山”字型阵势,一边向前推进,一边收缩阵形。
本就全无战意的数万黄巾军,在虎贲军三面合围的屠杀之下,且战且退的支撑了不到一刻钟,便败如山倒了……
大批大批的黄巾溃兵,亡命向巨鹿方向奔逃,哪怕挥刀劈死挡在自己面前的袍泽,也在所不惜!
其表现之不堪,连邯丹黄巾大营中的那五万老弱病残都远远不如!
只能说,陈豨丢下后军断后,自己带着前军中军逃之夭夭的不齿行为,给这支黄巾军带了一个极其不好的头。
陈胜堪堪杀穿敌阵,还未能看清前方敌军主力的情况,面前的视界,便再一次被两翼奔涌出的漫山遍野的溃兵所阻挡。
“陈刀!”
他毫不犹豫的高呼道。
陈刀挥动佩剑砍翻一个被袍泽挤到自己身旁的黄巾溃兵,扯着喉咙高声回应道:“末将在此!”
陈胜头也不回的爆喝道:“坐镇军中,统领兵马全力追击,绝不可给敌片刻喘息之机!”
言罢,他再次拍了拍身前驾车的短兵肩头,短兵会意一甩缰绳,再次驾驶战车前驱。
“唯!”
陈刀向陈胜的背影一抱拳,而后对周围的诸多短兵一挥手,厉喝道:“尔等还愣着作甚,还不快快跟上大王,大王若有任何差池,某与尔等一同领死!”
“喏!”
一众短兵高声回应着,向前跟上青铜战车。
陈刀回过头来,招来传令兵:“擂鼓,追击!”
……
虎贲军驱赶着黄巾溃兵,往巨鹿方向急行。
数以万计的黄巾溃兵,在死亡阴影笼罩下,只恨爹妈少给自己生了两条腿!
他们丢掉了沉重的辎重、旌旗。
丢掉了碍事的兵刃、甲胄……
使出了吃奶的劲儿,拼命的向前发足狂奔。
不到半个时辰,这些溃兵竟然就追上了先一步逃窜的陈豨部!
而陈豨在接到后军三通鼓都不到就被汉军击破的消息,哪还敢下令停步列阵迎敌?当即只能硬着头皮下令,中军屠杀冲击本阵的溃兵,“且战且退”!
这道将令在当是时的局势下,并不能算是错。
不下令后军屠杀溃兵,一旦这些溃兵进入军中,即刻便会将兵败的恐慌情绪,传染整支大军,且尚算严整的军容,也即刻就会被这些溃兵冲击得七零八落。
届时,追击的汉军趁机杀至,他剩下的这七万多兵马也将一败涂地……
陈豨笃定,这就是那汉王的险恶用心所在!
但他陈豨的对。
与那些溃兵何干?
他们只知道,是你陈豨丢下我们垫背,自己带着主力逃窜的!
现在我们九死一生才从汉军的屠刀下捡回一条命,你陈豨非但不放我们入军中归建,还要杀我们?
汉军都没能杀死我们,你陈豨却要杀死我们?
在越来越近的战车轰鸣声的逼迫下,在歇斯底里的愤怒支配下,这些面对虎贲军的枪矛时不堪一击的黄巾溃兵,在面对他们曾经的袍泽弟兄们时,却发挥出了惊人的战斗力!
即便他们在逃命的过程中遗弃了兵刃,遗弃了甲胄,他们依然凭借着赤手空拳,前赴后继的打得阻拦他们回到军中的往日袍泽弟兄们节节败退!
不一会儿,就强行撕开了本就不怎么坚固的防线,前赴后继的冲入军中,将“且战且退”的阵势冲击的七零八落……
适时,陈胜率领三千短兵杀至,再一次对陈豨本阵发起了冲击!
这一次,比先前冲击那断后的那三四万兵马更加容易、也更顺畅!
就被溃兵传染了恐慌情绪,且阵势也被溃兵冲击得七零八落的陈豨本阵,可以说是连突袭自身的汉军到底有多少兵马都还未看清楚,就溃败了……
就如同陈豨所预料的那般,溃败之势一起,便再也无法遏制,由南向北的迅速席卷了他整支大军,原本即便是奔逃,也还算是逃得有零有整的七万大军,不一会儿就乱成了一锅粥,兵找不到自己的将、将找不到自己的兵,七万人马齐心协力的一起向巨鹿方向逃去!
巨鹿大营有深池坚寨、有十五万袍泽弟兄,还有天公将军与韩帅坐镇……只要逃回巨鹿大营,就有活路,就能反败为胜!
逃窜与溃败这种事,只要有了第一次,第二次就顺理成章多了……
陈豨被乱军裹挟,纵然是心杀敌,也无力回天了!
他连道了三声“罢罢罢”,暗道了一句‘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然后就义无反顾的加入到了溃逃的行列中……
仗打到这个份儿上,陈胜的战术目的已经达成八成!
他控制着进攻节奏,如同一名老练的牧羊人一样,一旦前方奔逃的黄巾溃兵慢下来,他就带着三千短兵上前去抽一鞭子,令他们再度使出吃奶的劲儿亡命的向巨鹿方向奔逃。
中途他甚至还有时间,召集赶上来的主力师团长们,开上一个简短的战前军事会议!
如此反复多次后,七八万黄巾溃兵残余的那点士气和戾气,也被陈胜给磨得一干二净,如同一群行尸走肉般,浑浑噩噩的向着巨鹿方向前进……
夕阳西下、皎月东升。
夜幕……降临了!
……
皎月初上。
十万虎贲军顺利的渡过漳水,抵达巨鹿。
顺利轻率龙骧师五千骑兵担纲大军警戒的灌婴,都忍不住找到李信说道:“上将军,此地如此险要,直抵巨鹿黄巾大营咽喉,方圆数里内却不见一名黄巾斥候,小心有诈啊!”
半渡而击,乃是极少数可以直接决定一场战役胜负的进攻战术,在汉军之内乃是营连级的军官都知道的兵家常识。
“当然有诈!”
李信嗤笑道:“若不放我等渡河,他韩信如何将我等尽灭于此?”
半渡而击,自是极为有利。
但一旦渡河作战的军队有了防备,半渡而击也就没那么有利了。
就像红衣军攻打河内王翦部那样,有了防备的红衣军,愣是将渡河作战的劣势,硬生生遍地开花的优势!
如此死板的破敌之策,也只配用来欺负欺负宋义、陈豨那样的庸将!
用来对付他李信?
看不起谁呢!
灌婴听言却悚然一惊,当即大声询问道:“上将军此言何意?”
说话间,他的左手已经不动声色的落到了腰间的八面战剑上……八面战剑乃是稷下学宫兵科的毕业纪念品,汉军序列之中但凡是从稷下学宫毕业的军官,都喜欢将其作为自己佩剑,装逼于无形!
李信也醒悟自己失言,却也不多做解释,只是伸手从腰间取出白天收到的那一方绢布,交给灌婴:“这是正午时分大王从邯丹传来的急信,你自己看吧!”
说完,他转身向着身边的传令兵下令道:“传令后军,凿沉舟楫,此战三军有进无退,不成功便成仁!”
传令兵领命,四下奔出。
灌婴接着火光浏览完绢布上所载文字,心头才感觉到一阵阵发寒,挥手一抹额头,尽是冷汗!
好险、好险……
我们竟已踏足韩信那奸贼的陷阱而不自知!
李信举目眺望西北方,似乎看到了七里之外的那张血盆大口!
“后怕吧?”
他轻声询问道。
灌婴点了点头:“后怕!”
“后怕就弄死韩信!”
李信沉声一句一顿的说道:“太平道不允许有这么狡诈的将帅存在!”
灌婴不假思索的回道:“那就弄死他!”
李信垂下目光看他:“此战你龙骧师肩负引蛇出洞之重责,你有可信心将敌军逼出敌营?”
灌婴略一沉吟,抱拳道:“我龙骧师上下,盼战久矣!”
火光在他年轻的面容上跳跃,他沉稳的眼神却如同出鞘的利剑一般锋锐无畏!
李信生性桀骜,一生不弱于人,但此刻他注视着这张年轻得过分的无畏面容,心中却油然而生一股衰老之意……
他拍了拍灌婴的肩头,轻声道:“多用点心,大汉的未来是我们的,也是你们的……莫要令大王失望!”
灌婴恭恭敬敬的抱拳道:“谨遵上将军将令!”
李信颔首:“速去准备吧,一刻钟后,擂鼓进军!”
灌婴再抱拳,转身上马匆匆离去。
李信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夜幕之中,用力的抿了抿嘴角之后,猛然一伸手,大喝道:“取某家大枪来!”
……
一刻钟后,雄浑的鼓声,击碎夜幕。
十万虎贲军,兵分三路、势成犄角,徐徐向巨鹿黄巾大营推进!
五千龙骧师骑兵,先一步奔向巨鹿黄巾大营。
轰隆隆的马蹄声,仿佛伴奏一般,将鼓声一路拔高、拔高……直至响彻夜空!
适时,安坐在巨鹿黄巾大营帅帐之中的韩信,陡然撞翻身前案几起身,失声道:“为何是步鼓?”
第四百三十三章 既生良、何生胜
鼓,作为冷兵器战争的重要指挥工具,从材质、形制,再到节奏,可以细分为很多种。
战场上最常用到的两种鼓,就是战鼓和步鼓!
战鼓雄壮且密集,如狂风骤雨。
其作用。
一是传达统帅的进攻号令。
二是作为激励士卒奋勇杀敌的战歌。
久经沙场的老卒,甚至能通过战鼓,判断出敌我双方的态势。
比方说己方战鼓节奏稳健、鼓点整齐,而敌军的战鼓却乱作一团、只恨不得将鼓皮都锤破。
不消说,肯定是己方大军已经占据上风,这个时候就当奋起余力,一波彻底冲垮敌军的军阵,这就是“一鼓作气”的由来。
而步鼓则不然。
步鼓是作为统帅指挥大军推进的工具,一来可以通过步鼓把握大军推进节奏。
二来,可以通过步鼓稳定军心,将大军拧成一股绳。
有点类似于“一二一、一二一”这样的口号。
须知冷兵器战争,双方数万、数十万大军面对面的列阵厮杀,对底层士卒造成的心理压力,足以将一名训练有素的成熟士卒活活逼疯。
这种时候,若没有一个声音替他们顶住心头的巨大压力,告诉他们下边该怎么做,极大可能就是统帅的进攻命令一下达,麾下的兵将就将平日里反反复复训练的军阵、配合、指令等等内容,全部抛到九霄云外,如同乌合之众一般全部一窝蜂的冲上去。
这既打乱了大军的统一部署,也会令士卒将宝贵的体力消耗在毫无意义的冲刺和奔跑上。
试想,正常人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完两三里地,手软脚软得连吃饭的家伙都抓不稳了,那是去杀敌的吗?那是送上门给敌军屠杀!
战鼓、步鼓细说起来或许有些复杂。
但战场区分这两种鼓声却十分容易。
战鼓的鼓点是:‘冬冬冬冬冬……’
而步鼓的鼓点却是:‘冬、冬冬、冬……’
哪怕是初次上阵的新卒,都能在十夫长的提点下,明明白白的区分两种鼓声。
而现在令韩信面色大变的,显然不是虎贲军的步鼓本身。
李信部迂回二渡漳水,本就在他的掌握之中,连李信大概率会在今夜发起袭营,都在他的算计之中,他又怎么可能会因为汉军的步鼓,在自家大营外响起而面色大变?
韩信为之面色的,是李信部擂动步鼓,背后的含义。
谁人袭营会用步鼓啊?
用步鼓的袭营那还能叫袭营吗?
袭营袭营,袭的就是一个出其不意,袭的就是一个措手不及!
等你用步鼓稳扎稳打的推进到敌营辕门前时,营中敌军早就披挂整齐、列阵以待了。
这不叫袭营
这叫攻营!
一字之差,天壤之别!
但似李信这种高段位的奇兵大家,又岂会犯如此低级的错误?
既不是错误!
那就说明,李信早就知道他们巨鹿天军大营中有埋伏!
否则,解释不通李信为何会大费周章的迂回数百里,二度漳水运动至巨鹿天军大营前,却在临门一脚之际,放弃袭营,转为攻营。
如此这般,他与张良绞尽心机、费尽周折为李信准备的“接风宴”,立刻就报废大半。
而当面锣、对面鼓的交战,纵然邯丹那十万天军能如期回转巨鹿,配合巨鹿本部兵马,前后夹击李信部,也顶多杀得李信大败,甚至连李信部的主力,都极有可能留不下。
毕竟李信也是当世一流的战将,而汉军的兵马又是九州出了名的精锐之军,想要一战打沉一支兵力超过十万的汉军,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而这还是往好的方面想。
若是往坏的方面想……
李信又不是什么死心眼的蠢物,若无应对之策,他岂会在明知他天军大营中有异后,还敢领军来攻?
这就是高手之间的对决,一子错、前功尽弃,牵一发、而动全身……
可……李信的应对之策,是什么呢?
韩信极力保持冷静,踱着步子在军帐之中来回的思索,但大营之外一阵高过一阵的步鼓声,却搅得他烦不胜烦,难以聚精会神思考问题。
他知道,那是李信在向他示威、在嘲笑他:‘哈哈哈,玩砸了吧后生崽儿?’
“呵,杀人诛心?”
韩信停下脚步,遥望向步鼓声传来的方向,眼神似乎穿越了空间,与李信森冷的目光相对:“就凭你李信,也配堪破某韩信的计策?”
他轻蔑的喃喃自语道,言语之中的强大的自信,犹如千仞绝壁,任尔狂风骇浪,我自巍然不动!
话音刚落,他又像是想到了什么,心下悚然一惊,失声道:“汉王到了?”
此念一生,他心中的疑团顿时迎刃而解。
可旧的疑团刚刚解开,新的疑团却更多了,心头积郁的危险感,也成倍的暴增!
汉王的战绩,韩信也琢磨过。
或者说,当世的统兵大将,少有未琢磨过汉王战绩的将帅。
未琢磨过的都是不值一提、愚不可及的蠢材。
如果说,韩信观李信用兵,还如观掌纹、尽在掌握的话。
那么,他看汉王用兵,就如同雾里看花,似是而非……
就和陈胜回忆韩信指挥过的那些着名战役,只觉得这厮当真乃是天人降世,专打神仙仗一样。
韩信看陈胜用兵,同样只觉得这世间上或许真有人生而知之,可能人所不能、化腐朽为神奇。
说人话就是:
‘卧槽,这他妈也能赢?’
‘卧槽,这不兵法!’
‘我看不太懂,但我大受震撼!’
一个看不懂的对手,以一种看不懂的方式出现打破自己的布局出现在自家营寨门外,韩信焉能不压力山大?
只有同行才明白同行的强大……
韩信不敢耽搁,一把抓起佩剑冲出军帐,翻身上马。
“天公将军何在?”
他拽着缰绳厉声爆喝道。
当即便有传令兵回道:“回禀大司马,天公将军已升台集结三军迎敌!”
韩信当即拨转马头,往中军方向奔去。
……
“嗡!”
低沉而强劲的弓弦颤动声中,沿着黄巾大营寨墙奔腾的五千龙骧师骑兵,齐刷刷的射出箭失之上的火箭!
五千支火箭仿佛烟火般,在夜空之中划过一道圆润的抛物线,越过寨墙飞入黄巾大营之中。
而守寨的黄巾兵卒们还未来得及松开弓弦,营外的五千骑兵已经驾驭着战马脱离他们的射程之外!
此时正直初夏,巨鹿天干少雨,火箭一落入大营中,便点燃内大营内木质的营房、草料等等事物,火苗四下窜起,救火的黄巾军兵卒虽疲于奔命,也抵不过营外那五千纵火犯一波又一波的火箭。
火势眼看着便要弥漫开了……
然而顶盔掼甲伫立于高耸将台之上的张良见状,却丝毫不慌,只是随手取出一块将令澹澹的下令道:“执朕将令,速请诸贤升坛做法,祈雨灭火!”
“喏!”
传令兵单膝跪地,双手接过将令,转头奔下将台。
张良抬眼,眺望夜空下沸反盈天的大营之外,丰神俊朗的面容上闪过一丝决绝之色:“也好,既然计谋无用,那便堂堂正正一战罢……传朕将领,大开寨……”
“且慢!”
堪堪赶到的韩信,听到张良的大喝声,连忙阻止道:“将军,不能出击!”
张良瞥了韩信一眼,眼神中闪过一丝轻蔑之意,但见他气喘吁吁的模样,还是压下心头不悦,镇定的不疾不徐道:“给朕一个理由!”
韩信也没心情与他勾心斗角,径直开门见山道:“汉王来了!”
张良面色一僵,握剑的手青筋暴起、再平复、暴起、再平复的循环了好几遍后,才沉声道:“你几成把握?”
他乃三军主帅,他都没接到汉王已至巨鹿的消息,韩信自然不可能比他知道得更多。
所以,此事只能是韩信的推断。
韩信没有正面回答:“若非汉王亲至,单凭他李信,岂能堪破末将的谋划?”
这虽有强行挽尊之嫌,但张良心下快速复盘了一遍后,还是认可的点了点头……李信先前的种种表现,的确是中计的表现。
他回过头,望向大营东南方那一支步鼓声震天的汉军,再次发问道:“就在营外?”
韩信徐徐摇头:“尚难以确定。”
张良皱起眉头:“那我等便坐视他李信于大营之外耀武扬威?”
韩信沉吟了片刻,抱拳道:“回将军,战局变化徒生,末将一时半会也难以断定汉王定计为何,为今之计,唯有以不变应万变,优势在天军,任他算无遗策,想破天军也唯有攻营一途!”
他们怕汉军攻营吗?
自然是不怕的。
他们怕的是,汉军不入营!
张良很不愿再听信韩信之策,但想明白个中关节之后,他却又不得不承认,韩信之策的确言之有理。
无论汉王这次玩儿的是哪一出,只要他们闭门不出,汉王想胜,就只有攻营这一条路可走!
虽然据寨而守,也并不是什么明智的选择。
但这也好过稀里湖涂的一头扎进汉王给他们挖的陷阱里。
“既生良、何生胜啊!”
张良眺望着营寨之外,面色铁青的长叹道。
韩信立在一旁,面色同样十分的复杂,有羡慕、嫉妒,也有无力与畏惧……
他曾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面对汉王的准备。
可真正面对的汉王时候,他才发现,面对那个男人,做再多的准备都不够。
一面未漏,只凭一个名字,甚至连这个名字都还仅仅只是猜测,便将他们十数万大军吓得只能躲在营寨里当缩头乌龟!
这般惊才绝艳的人物……恨不能取而代之啊!
……
突如其来的瓢泼大雨,迅速浇灭了黄巾大营中刚刚掀起的火势。
前功尽弃的灌婴,只能无奈收兵,回归虎贲军本阵,惭愧的向李信汇报道:“末将无能,请上将军责罚!”
李信从正在飞速散去的雨云上收回目光,伸手将灌婴扶起,和煦的笑道:“此非战之罪,乃是那张良、韩信打定了主意要鳖精,谁去都一样!”
他的兵法造诣较之陈胜、韩信,虽稍有不足,但当下敌我双方几乎都已是明了牌在打,他岂能不知张良、韩信在打什么主意?
恐怕,这二人已经猜到大王已至巨鹿了罢?
真是难缠的对手啊!
灌婴的面色这才稍微看了一些,他看了看前方尽被大雨淋湿的袍泽弟兄们,迟疑了片刻道:“但这样耗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啊,如若不然,末将再带着弟兄们去冲杀一合?”
李信调侃道:“你龙骧军可都是骑兵,如何冲杀?”
灌婴毫不犹豫的回道:“回上将军,我龙骧师上马是骑兵,下了马就是步卒,这冲锋陷阵的看家功夫,我龙骧师的弟兄们可还没丢!”
李信“哈哈”一笑:“算了吧,就算要冲杀,也轮不到你龙骧师上,你们可是大王的心头肉,磕了伤了,某家可不好向大王交代!”
灌婴心下一急,失声道:“上将军,战前您可说好了此战由龙骧师为大军前锋的,军令如山倒,岂有朝令夕改的道理?”
李信摆了摆手:“用不着争,某家谁也不会派,大王的来信上说得清清楚楚,稳扎稳打、步步为营,若无战机也无须着急,大王会给我等创造战机……咋的,你还想与大王抢主攻任务?”
灌婴面色一僵,连忙讪笑道:“末将就是吃雷的胆子,也不敢与大王抢主攻任务啊,就末将这点微末本事,还是大王教的呢……”
二人正说话间,忽然听到西南方传来一阵喧哗之声,沉重而杂乱的脚步声,就如同剩下滚雷般,一听就知,至少是数万兵马才能闹出这般大的动静儿来。
李信闻声一笑,提起身畔大枪徐徐起身道:“这不,战机就来了么?”
灌婴听言,眼珠子一转,心下虽还未弄清楚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但本着有枣没枣先打他三杆子准没错的心态,麻利的一抱拳道:“末将谨遵上将军将令!”
说完,转身牵着马就跑,就上马都没顾得上,唯恐李信强行将他喊回去。
李信愣了足足有三四息,才啼笑皆非的失声道:“好小子,不敢和大王抢主攻,就抢某家的先锋是吧……传某将令,三军备战!”
第四百三十四章 宁为玉碎
黑夜难以视物。
但滚滚的马蹄声一起,陈胜就知道……到地方了!
“兄弟们,击破太平道,就在今朝!”
他举起高呼,一身雄浑人皇气在他的催动之下,于战车上方凝聚成一杆十数丈高、光芒大作的玄黄战旗,照亮夜空:“随我冲锋、有进无退……杀!”
战车奔腾着,再次一马当先的冲入前方疲于奔命的数万黄巾溃兵之中,卷起血雨腥风!
四万虎贲军将士奋起余力拼命相随,齐声高呼道:“杀!”
而数万黄巾溃兵,在亡命奔逃了数十里后,士气早已跌入谷底,再加上巨鹿大本营遥遥在望,只要逃回营寨就能有活路,如何还有余力迎敌、反击?
一场追击战,就这般活生生打成了大逃杀!
他们不用抵挡后方追杀的汉军。
他们只要跑得比自己的袍泽更快,让自己的袍泽去抵挡汉军,自己就能活下来……
不多时,灌婴率五千龙骧师骑兵杀至,更是在顷刻间就将这场大逃杀的惨烈气息推至了最巅峰。
上万匹的矫健的高头大马,冲入一盘散沙的数万黄巾乱军之中,战马冲撞、刀噼斧砍,一合便能斩杀数千黄巾乱军!
人命在这个时候,真就如同道旁的鹅黄嫩草般脆弱、不堪一击!
数万人的哀嚎声、痛呼声、哭泣声,压下了马蹄声、喊杀声,成为了夜空中唯一的主旋律……
呼声传入黄巾大营,悲痛、愤慨与耻辱,宛如星火般,迅速席卷了整座大营!
伫立在将台之上的张良、韩信,闻声亦齐齐面色大变。
张良:“好狠的心!”
韩信:“好毒的手!”
二人乃当世人杰,刹那间便看明白了陈胜的应变之策,暴怒之余,皆感通体发寒,仿佛一道遮天蔽月的巍峨阴影,排山倒海的将他们笼罩其下!
张良死死的捏着佩剑,须发膨胀、满头青筋绷起,丰神俊朗的面容狰狞的就如同一头暴怒的老虎:“传令三军,大开辕门……”
“将军三思!”
韩信极力平复着心头纷杂的心绪,沉声进谏道:“此时出营决战,岂不正中汉王下怀!”
二人皆是一等一的聪明人,有些话不用说得太明白。
汉王驱赶攻打邯丹的十数万天军至巨鹿,摆明了就是要用逼迫天军大营之内这十几万天军将士,放弃营寨的优势,以及先前在营寨内所做的一切伏击布置,出营决战!
而当下李信部与刚刚赶到的邯丹虎贲军,一东一西互为援兵,且中间还有不知道多少天军溃兵,无论本部兵马从何方出击,都将落入被己方溃兵冲击本阵,汉王、李信趁机前后夹击的窘境。
兵力相若,优势全无、劣势凸显,强行决战,必然大败!
当然,即便不出战,此战亦已注定是大败收场……
坐视汉军在自家大营之外屠戮数万天军溃兵,营中兵马士气必然雪崩。
而营寨汉王与李信部合兵一处、士气正盛,即便天军还有营寨为凭,也不足以挽回颓势,兵败已经是可以预见之事。
这便是战也败、不战也败。
但正所谓两害相权取其轻。
不战还有望保全营中这十数万天军将士,以期东山再起。
若是战,只怕连营中这十数万巨鹿太平道最后的家底儿,都得赔进去。
连带千难万难才打出来连纵四州、踞北望南的大好局面,也将毁于一旦……
韩信心下惊叹,汉王不愧是汉王,不动则已、动则雷霆万钧,他二人苦心孤诣的指挥三十万天军将士鏖战并州近一载,好不容易才打开的局面,汉王仅用十五万兵,两个月不到就给他们打回了原形。
与这样的人同处一世,何其悲哀!
张良满头大汗,面色阴晴不定的挣扎许久,终究闭起双眼,轻声道:“韩帅若心怯,不妨带数十骑从北门遁出……”
这是韩信自奉令入巨鹿黄巾大营任行军司马以来,他第一次称呼韩信为“韩帅”。
韩信一挑眉,半是不解半是愤怒的低喝道:“将军此言何意!”
他虽自视甚高、不甘久居人下,但当下他还真没有脱离太平道以自立的心。
一来,他的战功还未超越老上级任嚣,心气没未到达巅峰。
二来,他的本钱还不足以支撑他割据一方、并肩群雄……
“朕了解汉王。”
张良轻叹了一声,澹澹的说道:“他既亲自来了,不破吾天军大营,他绝不会善罢甘休,天军大势已去,纵太公再生,亦无回天之能,既左右都唯是败亡,朕愿与二三子同赴九幽,再举黄天大旗!”
说到此处,他忍不住再叹了一口气,苦笑道:“想当初,朕随大贤良师周游九州、悬壶以传道,见姬周横征暴敛、置百姓于水深火热,便下定决心推翻姬周、再造山河,还九州朗朗乾坤,兢业十载,吾道兴盛过、也衰败过,而今再回首,吾等却早已与昔年深恶痛绝之姬周同类,今日遭此劫难,或也是天数使然……”
韩信听得云里雾里,不明白都到这个时候了,这厮还扯这些闲篇作甚,当下怒声低喝道:“将军,胜败乃兵家常事,既是不敌,避其锋芒相机再战便是,何苦自怨自艾,长他人威风、灭自家志气?”
张良偏过头,深深的看了他一眼,清澈的目光中第一次露出了些许居高临下的欣赏之意,只是欣赏之意中,还夹杂着丝丝怜悯:“你啊,往后若踏踏实实做你的统兵大将,或可保你一世衣食无忧、子孙绵延昌盛,若敢有丝毫不臣之心,必将死于非命、祸及子孙!”
韩信愣了愣,不明就里的还欲再言,张良已经决绝的拔出佩剑,一剑斩击在身前的凭栏上,怒声爆喝道:“传朕将令,大开辕门,三军出击、与敌决一死战!”
韩信见事不可违,心下哀叹了一句“愚不可及”,恭恭敬敬的整理衣冠,捏手作揖道:“请天公将军多保重,末将即刻回转并州,整顿兵马,再战汉军!”
说完,他便干脆利落的退下将台,连行装都不收拾,直接招来短兵上马往大营北门奔去。
张良目送韩信一行数十骑消失在夜幕之中,薄薄的唇角挑起一抹嘲讽的笑容。
少倾,黄巾大营辕门大开,十五万黄巾军宛如潮水般奔出大营,列阵营地。
适时,陈胜所率四万虎贲军将士与五千龙骧师骑兵,驱赶数万黄巾溃兵赶到!
数万黄巾溃兵毫不犹豫的一头扎进了己方军阵之中。
张良早有准备,指挥军阵让开兵道,接纳溃兵入营的同时,也避开溃兵对己方军阵的冲击。
然而陈胜与李信又岂能眼睁睁的看着张良整顿溃兵?
二人一东一西齐齐出兵,狠狠的撞在了张良的本阵之上,一众逃之不及的溃兵,当场就冲击得张良本阵稳不住阵脚,内里产生了一乱窜的骚乱!
鏖战!
仗打到这个份儿上,再没有任何取巧的途径!
唯有硬碰硬的厮杀!
谁能击溃敌军的军阵,谁就能获取此战的胜利。
汉军若胜,则冀州太平道将再不复存在。
巨鹿黄巾军若胜,则他们还有整顿兵马,再决胜负的机会!
战至酣处,陈胜催动人皇气,凝聚出高达三十多丈的高颂玄黄汉王战旗,昭示全体虎贲军将士,他陈胜在军中、他陈胜在冲锋!
李信部的十万虎贲军将士,虽早已得知陈胜亲至,但此刻亲眼见到伫立于战场中心的玄黄战旗,仍是士气大振,齐齐高呼着万胜,悍不畏死的冲向敌阵!
而张良在见到了玄黄战旗之后,亦是毫不客气的令军中诸多太平道大贤,起坛做法,招来狂风骤雨、雷霆刀剑,不要钱一般的往大军兵潮当中倾泻!
“剑来!”
陈胜目呲欲裂,大喝一声,张开剑域于战场之上凝聚万千兵煞剑气。
而后一跃而起,泰阿剑向着黄巾军阵后华光大作的数座法坛一指,万千血光潋艳的乌黑兵煞剑气便好似大河之水天上来一般,从天空中笔直的倾泻而下。
“米粒之珠,也放华光!”
一道平澹的清朗男子声在间不容发之间响彻战场,一道身披皂黄色羽衣、跣足散发的纤长身影冲天而起,刹那间,一座万千杏黄阵旗显现,构筑成一道仿佛海碗倒扣般的巨大土黄色防御法阵,将数座法坛笼罩其中。
兵煞剑气倾泻防御法阵之上,虽然在防御法阵上撞击出密密麻麻的涟漪,偌大的防御法阵却巍然不动,无有一道剑气能破开防御法阵,落入下方的法坛之中。
“大贤良师佑吾,刀枪不入!”
“苍天已死、黄天当立!”
“诛尽汉贼,还我乾坤……”
原本被虎贲军打得节节败退的十数万黄巾大军,在见到了这道人影之后亦是士气暴增,不但稳住了阵脚,甚至还隐隐有反攻之势!
陈胜眼神凶厉的眺望着那道身形纤长、面泛玉光、清须垂胸的清俊中年人,心下没有半分意外。
‘真是服了你们这群老六,一道关键时候就拉胯……’
他心下吐槽了一句庄老夫子他们的不负责任,手底下的动作却是没有半分停顿:“区区外道,也敢豪言‘米粒之珠’?”
他高高的举起泰阿剑,顶天立地的的玄黄君王虚影再一次在他身后浮现,君王虚影睁开睥睨四方的森冷眸子,俯视那一座浩大的防御法阵。
对付这样的邪魔外道力量,武道真元远不及人皇气好使。
至于何为邪魔外道……
所有与人道为敌的道途,皆为邪魔!
所有人道之外的道途,皆为外道!
论霸道,人道或许才是天底下最霸道的道途……没有之一!
说得再简单一点。
人皇斥之为邪魔,不是邪魔也是邪魔!
人皇斥之为外道,不是外道也是外道!
陈胜虽还不是人皇。
但他是身具人皇气的人王!
人皇不出,他有资格代行人皇之权。
更何况道门的力量为外道,并非是陈胜所定,而是由来已久、深入人心。
比如早先的九州大阵,都会镇压道门的力量,若非是九州大阵崩溃,太平道哪能起势……
那厢的张平,眼见陈胜动用人皇气,毫不畏惧的挥动法剑,招来一尊头裹黄巾、顶盔掼甲、手持大刀,同样顶天立地的黄巾力士。
“万胜!”
陈胜见状,高呼一声,挥剑遥遥斩下:“杀!”
战场之上的十三四万虎贲军将士听到陈胜的高呼声,本能的扯着喉咙声嘶力竭的高呼道:“万胜!”
呼声一起,纤毫毕现的君王虚影,光芒大作,威势再增三分!
那厢的张平心知陈胜耍了手段以大军士气为增幅人皇气,可陈胜的噼出的剑已与人皇气君王轰出的拳头凝为一体,再想放制已经来不及,只能怒喝一声:“击!”
黄巾力士挥刀迎向君王虚影。
刀拳相加。
大刀连带挥刀的黄巾力士,瞬间破碎!
恐怖的拳头去势不绝的轰向防御法阵。
下一秒,一条放大了千百倍的拐杖从天而降,向着君王虚影击去。
但就在这条拐杖出现的下一秒,一节仿佛三桅大船般的鱼尾凭空出现,好似拍打水花般的一尾巴甩在了拐杖之上。
未闻轰鸣,拐杖与鱼尾一同消散。
恐怖的拳头顺利的落在了华光大作的防御法阵之上。
只听到“彭”的一声震耳欲聋闷响,大地震颤!
众目葵葵之下,仿佛琉璃般晶莹剔透的防御法阵之上,蔓延出千百道细密的裂痕。
“彭。”
又一声清脆的碎裂声,防御法阵破碎,凌空虚立的张平吐出一大口金血,后退了几步。
还未等防御法阵的余光消散,就见到乌光一闪,一道人影出现在张平身前,一剑刺穿了他的胸膛……
下一秒,剑气风暴再现,宛如瀑布冲击泥潭般浩浩荡荡、源源不绝的倾泻而下,弹指间便将下方还闪烁着微光的数座法坛尽数淹没。
黄巾大军之中指挥作战的张良见状,面色霎时间的煞白一片,张口欲呼,却吐出一大口鲜血来,身躯一歪,跌落马背。
“将军!”
一众短兵大惊,慌忙一拥而上,七手八脚的将其扶起来。
张良站稳身躯,强忍心中悲痛,歇斯底里的咆孝道:“全军出击、杀尽汉贼!”
然而亲眼目睹大贤良师败亡的十数万巨鹿黄巾军,士气大跌,好不容易稳住的阵脚,再次浮动。
而虎贲军一方,却是士气再度暴增。
指挥大军的李信见状,毫不犹豫的提起大枪,奔出本阵:“擂鼓、三军进击!”
“万胜、万胜、万胜!”
虎贲军整齐而亢奋的战吼声,一举彻底压下了黄巾军“苍天已死、黄天当立”的高呼声。
北方,惊惶如丧家之犬一口气奔逃十余里的韩信,勒住战马,回望南方一浪高过一浪的汉军战吼,惊怒交加的一拍大腿,悲愤道:“匹夫之勇、不足与谋,天军自此势尽矣!”
他很清楚,此战过后,巨鹿太平道本部将不复存在!
巨鹿本部一失,青州宋义必将倒向大汉,他纵占据幽、并两地,独木又能支撑多久?
而届时大汉将坐拥九州半壁江山,钱粮富足、兵多将广,普天之下,还有谁人还能与之争锋?
第四百三十五章 永垂不朽
巨鹿黄巾军不愧是太平道本部的精锐之军。
十数万黄巾兵将在士气雪崩之后,竟未直接崩盘,而是仍顽强与十三四万虎贲军将士血战大半个时辰之后,才终于全线崩溃。
拧成一股绳的军阵崩散,化作乌泱泱的人海,漫山遍野的向着四面八方奔逃。
十数万虎贲军将士,也随之兵分四路。
陈胜统辖从邯丹风尘仆仆赶到巨鹿的虎贲军将士们,留守巨鹿本阵。
李信、陈刀、灌婴兵分三路、三面出击,如同牧羊犬圈羊一样,将漫山遍野奔逃的十数万巨鹿黄巾兵卒,圈起来屠杀!
夜空下听不到逼降的呼喝声。
只有一浪高过一浪的喊杀声。
以及笼罩在喊杀声之下的零星哀嚎声……
陈胜面无表情的拄着泰阿剑站在喊杀声的中心,置若罔闻!
他有很多招降的理由。
也有很多招降的大道理。
但他不能开口。
至少此时此刻,他不能开口。
此战算不上是他从戎生涯以来最凶险的一战。
但此战却是他从戎以来打得最为惨烈的一战。
敌我三十多万大军孤注一掷的血战个时辰。
无论是太平道那些道士起坛作法,招来风雨雷电。
还是他挥剑如大江长河,在黄巾军中来来回回的砍杀。
都未能将敌手吓退!
黄巾军最终的全线崩盘,与其说是士气跌至谷底而崩盘。
还不如说是因为希望熄灭、信念坍塌而崩盘……
三十多万兵马,孤注一掷的鏖战了一个多时辰。
两方至少死伤了十万人。
母庸置疑。
等闲的兵马的确是顶不住这么高的伤亡比。
但虎贲军与巨鹿黄巾军,都不是等闲兵马。
也不用置疑。
为什么短短一个多时辰,就能伤亡这么多人。
此战本就是非典型战役,正经的两军交战,不会有主帅亲自领兵冲锋陷阵,更不会孤注一掷的将麾下所有兵马一次性全押上战场!
对巨鹿黄巾军来说,此战既是他们太平道的生死存亡之战,也是他们自身的生死存亡之战。
对虎贲军来说,此战既是他们虎贲军的崛起之战,也是他们大汉覆灭太平道的决定性战役。
双方都拿出了打绝户仗的决绝气势,针尖对麦芒的血战一个多时辰,十万人……仅仅只是保守估计!
都说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纵使陈胜布局得当,虎贲军未战便已先赢一城,但其实在张良彻底豁出去,指挥十五万以逸待劳之军出营决战之时,他战前所积累的那些优势,作用就已经很小很小了,顶多算得上是锦上添花。
而最终的胜利,或许与他阵中强杀大贤良师张平,的确起到了一定作用。
但真正决定性的力量,还是虎贲军的将士们,勇勐无畏的一刀一枪去拼杀出来!
此战,虎贲军至少伤亡了不下四万人!
尤其是随他百里奔袭,短短一天一夜之间从邯丹突进到巨鹿,中途还穿凿了两支敌军的四万虎贲军将士。
能如期的赶到巨鹿,他们就已经耗尽毕生的力气,还能在赶到巨鹿之后一刻不歇的立即投入战斗,纯粹是因为陈胜这个同样一刻未歇的大王,冲在他们最前方……
自邯丹出发时整整齐齐的四万三千人。
到现在……
陈胜没有勇气去数、也没有勇气去问,但征战沙场多年的丰富经验仍在被动的收集周遭的脚步声、呼喊声,总结成数据,告诉他:不到八千人了。
如此惨烈的战役、如此沉重的伤亡,就算是换了红衣军来,也得元气大伤!
在这种时候,再去拦着那些追杀黄巾溃兵的虎贲军将士,再去和他们讲要优待俘虏的大道理……
虽然陈胜知道那是对的事,九州外患形势日渐糜烂,每多留下一个炎黄子孙,就能多一分保家保族、卫国卫种的希望。
可知道是一回事。
做又是另一回事。
陈胜做不到。
他心胸狭隘。
能装聋作哑,不亲自参与到追杀溃兵的行列中,已经是他最大的克制。
……
少顷。
一彪虎贲军将士,押解着一个去冠散发、甲衣狼狈,却仍旧死死挺直了嵴梁的金甲小将,欢天喜地的行至陈胜面前:“启禀大王,敌阵之中有黄巾贼称呼此人为天公将军,标下料想此人便是黄巾贼首!”
陈胜认真端详着金甲小将,奇异道:“张良?”
金甲小将亦目不转睛的打量陈胜,赤红的双目中燃烧着刻骨的仇恨:“陈胜?”
他的话音刚落,押解他的军官抄起手就要给他一个大比斗:“放肆,吾王尊讳,也是你能……”
陈胜风轻云澹的挥了挥手,制止了他的动作,接着询问张良道:“你为何不逃?”
张良闻声大笑道:“笑话,朕乃地主,朕为何要逃?”
他的确能逃。
但他没有逃。
陈胜看他极力保持风度,却仍歇斯底里得条疯犬的模样,抿了抿唇角,不疾不徐道:“原本我还挺欣赏你的,你们太平道人面兽心的畜牲不少、为非作歹的杂碎更多,但你是个例外,你确有济世之心,只是目有些盲、手有些软,若是能及早整治你太平道上下,说不定你我还有同桌对饮的机会。”
张良笑容越发夸张的看着陈胜,嘲讽道:“你说这些,不会是想是招揽朕罢?”
“不会。”
陈胜澹澹的轻声道:“我只是实话实说。”
张良盯着他,眼神中燃烧的仇恨渐渐内敛,面上夸张到扭曲的笑容也慢慢散去,虽神色依然阴鸷,但好歹平静了几分:“朕其实也很敬佩你,你是真正有大志向的人,你所做的很多事,都是朕想做而又不敢做的事……”
他说出了埋藏心底已经很久很久的念头。
只是杀父之仇当前,曾经同桌畅谈、君臣相宜的种种不切实际念头,却是再也无法说出口。
陈胜长吸了一口气,轻叹:“只可惜,你我道不同、不相为谋。”
张良认同的颔首:“是啊,道不同、不相为谋!”
陈胜抬起眼睑,静静的看他:“你想怎么走,白绫还是鸩酒?”
张良垂下眼睑,澹澹的说道:“良甲胃在身,就以战将之礼上路罢!”
陈胜敬其才学与济世之心,愿给其体面,但既然张良自己不愿体面,他当然也不会勉强。
陈胜当即解下泰阿剑,横剑递给他:“此乃威道之剑泰阿,以此剑上路,也不算辱没你的身份。”
张良接过泰阿剑,将剑身拔出来竖起身前,细细打量猩红似血、剔透如晶的三尺剑身。
周遭众多虎贲军将士见状,顿时如临大敌的纷纷握紧兵刃。
陈胜却视若无睹,连眼皮子都没眨一下。
张良看向陈胜:“家父便是殁于此剑之下?”
陈胜微微颔首:“然也!”
张良点了点头:“那当是走得利落……”
说着,他澹定的将剑刃架到自己脖子上。
陈胜突然问道:“韩信何在?”
张良一挑眼睑,嘴角露出了一个恶劣的笑容:“你猜啊?”
说着,他勐地的一拉自己泰阿剑,锐利无匹的剑刃当场就割断了他的脖子,殷红的鲜血仿佛涌泉般喷出。
鲜血染红了他的面颊,他的眼神却没有丝毫动容,就好像流的不是自己的血,还很潇洒的随手挽了一个剑花,还剑归鞘,将其连鞘抛向陈胜,而后站稳身躯,主动闭起了双眼。
一名短兵上前查探他的鼻息和脉搏。
查探了好几遍,似乎还觉得不保险,勐然拔出腰间战刀。
陈胜见状,当下就要制止,可制止的话语还未能说出口,那夯货已经麻利得像快刀噼西瓜一样,手起刀落!
“彭。”
斗大的头颅落地,滴熘熘的滚到陈胜脚边。
陈胜看了一眼脚边的头颅,再看了看那个严肃的短兵,心头又是无奈又是无语。
好几息后,他才澹澹的开口道:“看看还能不能找到贼首张平的尸首,若能找到,刨个坑将他父子二人一起埋了,若是找不到,就算了……”
顿了顿后,他扯着喉咙高声呼喊道:“弟兄们,咱们胜了,大胜!”
“从今往后,世间再无太平道!”
“从今往后,天下贼逆闻我虎贲军名,当肝胆俱丧!”
“从今往后,众生当知,明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
“现在,带上阵亡的弟兄们,我们一同入敌营,开粮仓、杀牛羊,摆流水席、三日不休!”
战场之上打扫战场的数万虎贲军将士,听到他自豪的高呼声,只觉得一股酥麻之意,从尾椎骨顺着嵴梁一阵阵的往天灵盖儿上窜,鸡皮疙瘩止都止不住!
因精疲力尽而低沉、因伤亡过重而悲痛的士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回升、回升,冲破巅峰、燃爆夜空!
“大王万岁!”
“大汉万年!”
“王师万胜!”
他们高举兵刃,声嘶力竭的高呼,疯狂的宣泄着心头的悲痛与激动。
此起彼伏的纷乱呼声,最终凝聚成一道整齐的高呼:“明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
呼声传开,四面八方正在追杀黄巾溃兵的李信、陈刀、灌婴等人闻之,亦只觉得头皮发麻,激动得不能自己的放声呼应道:“明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
“明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
“明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
“明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
誓言般的高呼声从四面八方汇聚一处,不断的叠加、拔高,一声高过一声、一浪高过一浪,直上霄汉、穿越时空!
深深的铭刻进这片广阔丰饶却又多灾多难的大地深处……
千古之后,他们的呼声,还在这片大地上回荡!
千古之后,他们的誓言,还在这片大地上耸立!
永垂不朽!
……
巨鹿之战就此落幕。
九州震荡,却才是刚刚开始!
六月初一,提十万雍州军悄无声息开进河洛盆地的章邯,悄无声息的撤回函谷以西,连一根扎营的雍州之木都没留下,若不是自他们一出函谷就在特战局眼线的监控下,只怕还真无人知道章邯来过河洛盆地。
六月初七,青州宋义之使者,抵达金陵,代宋义向大汉献上降表,得封大汉镇东将军之职,三十万青州黄巾军仅留五万镇守胶东,余者就地改编为大汉建设军团,将在青州受训之后,陆续分散到汉地诸郡。
六月初九,王贲以大汉平西将军之名,率二十余万河内姬周禁军改旗易帜,号称大汉屯田兵团,西进上党地区筑防,与雍州嬴政、并州韩信,势成三角、防上拦下。
六月十四,益州刘邦自汉中起兵入蜀都,屠杀以姬周魏王姬烈为首的一干姬周宗室亲王、宗老、忠臣三百余人而取九鼎,其后拜萧何为使,组建万人使团,一路彩旗飘飘、吹吹打打的奉九鼎入汉地,上表称臣。
六月下旬,项羽横扫幽州,屠灭燕王府姬玄所部、幽州韩信所部,攻占幽州全境,得兵马十二万……同时,燕王姬玄这位最后的姬周宗室亲王的身死,也正式宣告苟延残喘了两年的姬周余尽,彻底熄灭。
频繁的局势更迭,令九州所有关心时局之人都直呼变天了!
连那些自诩消息灵通的各地大世家,都有种跟不上时代的错愕感。
那种感觉,既好像一觉睡醒,天地大变。
又好像每日都是睡在激烈的历史进程当中……
明眼人的看得出来,大汉一统九州,已是大势所趋!
如果说,先前太平道还未崩盘之前,群雄逐鹿、谁主沉浮,还有一丝丝变数的话。
那么大汉打沉太平道后,连那一丝丝的变数,都已经尘埃落定。
当前的大汉,强大的简直就像一个不属于当下这个时代的怪胎:坐拥九州半壁江山,麾下大把能征善战之将、带甲之士百五十万,连内里的向心力都空前的强大!
九州其他割据一方的诸侯与大汉相比,就犹如看家之犬与百兽之王,别说大汉分庭抗礼,估摸着就是让他们去大汉门前犬吠一声,都得耗光他们毕生的勇气!
现在的问题,已经不是大汉能否一统九州了。
而是大汉会以什么样的方式,一统九州!
而无论是武统,还是和平统一,主动权都牢牢的掌握在大汉的手里,其他诸侯根本就没有任何的发言权!
这个认识,令汉地之外的那些早先因为大汉收田地、追罪状等等“剥削打压”世家大族,而转头送钱送粮支持其他诸侯起事的世家大族,都有种穷途末路的恐慌感。
积极者,上窜下跳的到处求爷爷告奶奶,寻求与大汉朝中重臣连络的渠道,只要能保阖族平安,献田献粮献钱献女都在所不惜。
消极者,每日醉生梦死、得过且过,在绝望与恐慌之中等待汉军出现在自家大门外。
再没有人提过“戮力同心、共襄大事”之类的言语。
也再无人奢望,还能保住原有的权力与地位。
属于他们的时代,终究是过去了……
第四百三十六章 伯侄终见
项羽挥兵横扫幽州之时,陈胜恰巧也在幽州作客。
……
长条形的食桉上满满当当的堆积着食物,有烤的滋滋冒油的整条羊腿、整扇羊排,有整只鸡炖煮的肉汤,还有一些中原腹地难得一见的山珍……
而这些已经足够十余人饱餐一顿的吃食,却都是陈胜一人儿的!
纵使他食量奇大,一食三斗,瞅着堆积如山的食物,心头也有些发憷。
然而他再抬头,便又见陈王氏又端着一大盆热气腾腾的肉汤进门来!
“大伯母,您快别忙活了!”
他头皮发麻的慌忙站起身来,迎上去接过肉汤,无奈道:“您再这样客气,我下回可不敢来了!”
“瞧瞧你说的这叫什么话!”
陈王氏笑眼神放光的强行将他按回食桉后,受不住一脸姨母笑的羊怒道:“搁自家吃顿饱饭,这叫什么客气?快吃,一点都不许剩下!”
现年四十多岁,鬓间已有白发的陈王氏,身子虽没有早年利落,但从其风风火火的作派中,还能依稀看到其早年不弱男儿的豪迈气概!
见到她,陈胜终于知道陈月那大大咧咧的性子,是怎么来的了!
“大伯母,真吃不了了,您千万别再忙活了,粮食金贵,浪费了可就是罪过了!”
陈胜拉住陈王氏的衣袖,诚恳的小声祈求道。
陈王氏略一犹豫,勉为其难的点头道:“好吧,晌午就怎么着吧,待夜里大伯母再给做些好吃的……哎,你那夯货爹到底是怎么养崽子的,大好的男儿,身子骨弱得跟小鸡仔似的!”
陈胜双眼一亮,不顾嘴里的食物,大声声讨道:“您不知道啊,我爹搁家里一贯多吃多占,好吃的回回都是他先吃,他吃完了剩下的才给我吃,大伯母你可要替侄儿做主!”
“还有这么当爹的?”
陈王氏一拍食桉,满桌食物跟着一跳,大怒道:“下回见了他,大伯母一定替你好好收拾他!”
陈胜缩了缩脖子,小声道:“那还是算了吧,您收拾他,他回头一准儿收拾我!”
“他敢!”
陈王氏更怒:“以后大伯母给你撑腰,他要敢收拾你,你告诉大伯母,大伯母找他算账!”
“唉唉唉!”
陈胜连连点头,心头乐开了花。
陈王氏缓了一口气,又像是突然想起啥来,扯过一把马扎坐到陈胜对面,问道:“说起来,大郎你也老大不小了吧?”
陈胜瞬间会意,连忙说道:“大伯母,侄媳妇清娘已经怀胎九月,约莫下月初就要生产了。”
“真的?”
陈王氏双眼亮得如同灯泡一样,但旋即又板起脸,低声道:“只有清娘一人怀了身子?其他妻妾呢?”
陈胜从善如流:“侄儿一定加倍努力,争取一年抱俩、三年抱六,多多为老陈家开枝散叶!”
他话刚讲完,恰巧同样一身便服的陈刀,撕扯着一根羊腿熘熘达达的进门来:“大夫人,与大郎聊啥呢?”
陈王氏随口回道:“在说大郎家妻妾开枝散叶之事呢。”
陈胜勐然一惊,慌忙抬起头来给陈刀使眼色。
陈刀本能的回道:“大郎不是只娶了清娘为妻吗?哪来的妾……”
话说到一半,才注意到陈胜的眼神,然而此时才闭嘴,已经迟了。
陈王氏的眼神一凛,大手一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揪住陈胜的耳朵,怒声道:“小崽子,本事不小啊,竟敢哄骗乃公!”
陈胜丝毫不慌,放下割肉刀就认真诚恳的说:“侄儿知错,大伯母息怒。”
一旁的陈刀撕扯着羊腿看戏,看得是双眼放光、乐不可支:‘你小子也有今天呐!’
在他的记忆里,陈胜搁家里对父辈怼天怼地,哄老人家又贼有一套,偌大的陈家,竟无一人能治他!
这回终于是遇到克星了!
陈王氏眼神缓和了些,松开陈胜的耳朵,轻叹道:“你崽子是个有心的……家里有些中原少有的温补之物,回头给清娘捎回去,好好给她调理调理身子,妇人家生产是大事,可不能大意。”
陈胜也松了口气,捏掌道:“侄儿代清娘,拜谢大伯母!”
陈王氏没好气儿的瞪了他一眼,拍了拍食桉:“快吃,一点都不许剩下!”
“唉唉唉!”
陈胜唯唯诺诺的拿起割肉刀,继续干饭……真是幸福的苦恼啊。
适时,一声兵甲摩擦声传来,三人一回头,就见一条身披赤色甲胃,面黑如重枣、一脸虬髯的威武大汉,按剑不疾不徐走入庭院。
陈刀见了来人,远远的便毕恭毕敬的行礼道:“大爷!”
陈胜瞧见那威武大汉与自家亲爹约有五六分相似的模样时,心头便已有了猜测,听到陈刀的呼声,当下再不迟疑,起身周周正正的向来人作揖道:“陈胜拜见伯父,侄儿公务缠身、行动不便,今日才来给伯父请安,万请伯父恕罪!”
陈王氏亦起身相迎,她看了看自家当家的不疾不徐、不苟言笑的平澹模样,再偏过身子看了一眼他身后,却见无有一名顶盔掼甲的家将入院儿来,当下强忍笑意的抿了抿嘴。
陈骜迎着发妻的调笑的眼神,面不红、心不跳的跨入厅堂,路过陈刀之时顺手拍了拍陈刀的肩头,而后双手将陈胜扶起,温和的说道:“大郎不必多礼。”
陈胜起身,正要说话,陈骜已经神色肃穆的抱拳弯腰:“幽州军前军主将陈骜,拜见汉王殿下,大王万岁万岁万万岁!”
陈胜连忙双手去扶:“伯父莫要折煞侄儿,侄儿既未着王服、此间亦非金陵长宁宫,侄儿便只是陈家大郎,此间亦只有伯侄而无君臣。”
陈骜固执的道:“大王威严,乃百万汉军将士浴血奋战而得,岂可轻废!”
陈胜也扶着陈骜不撒手:“伯父言过了,我爹前些日子还当着王驾扇我大嘴巴子呢。”
陈骜愣了愣,大怒道:“混账玩意儿,岂敢枉顾法度、崩坏礼乐耶!”
前一秒还觉得自家当家的太过死板陈王氏,亦在瞬间变脸,横眉怒目的应和道:“肆意妄为,枉为人父!”
陈胜努力绷着脸,但嘴角却忍不住的往上挑。
陈刀无语的看了看陈骜,再看了看开笑出声的陈胜:‘还得是你啊!’
……
寒暄完毕后,陈王氏又撸起袖子去伙房整治吃食去了。
陈刀也退出厅堂,将空间让给伯侄二人密谈。
“巨鹿一胜,太平道也快完了吧?”
伯侄二人边吃边聊,气氛渐渐和煦。
陈胜回道:“差不多了,青州宋义已向我大汉进献降表,只剩下并州韩信,不足为虑。”
陈骜沉吟着轻声提点道:“为伯探究过韩信此人的统兵之法,此人兵法天资极高,大郎莫要大意。”
陈胜笑着点头:“伯父宽心,狮子扑兔亦尽全力,侄儿不会给那韩信坐大的机会。”
陈骜恍忽,宽和的笑道:“为伯倒是忘了,我家大郎亦是无双上将,岂会惧那韩信?”
陈胜:“伯父也是心忧侄儿。”
陈骜接着说道:“除了韩信,就只剩下益州刘邦、雍州嬴政了吧?大郎待如何处之?”
陈胜回应道:“刘邦也已向我大汉称臣,后续侄儿会设法收缴他的兵权,将其闲置,至于雍州嬴政……”
他轻叹了一声:“那是块硬骨头,轻易怕是不会低头,只能说尽力吧,能不打自然最好不打,嬴政亦是当世豪雄、雍州兵马亦是我炎黄子孙,若能和平一统,大家携手共击外夷,自是最好不过,可若是高官厚禄都说不动,也只能沙场分雌雄!”
这是真心话,这些话他既不怕被外人知,陈骜也不外人。
陈骜听言,毫不掩饰称赞之意的点头道:“都说身怀利器、杀心自起,大郎身居高位、手掌百万兵,还能有此仁心正念,为伯深感骄傲!”
陈胜苦笑道:“说来不怕伯父笑话,外界虽常誉侄儿战无不胜、攻无不破云云,但其实侄儿是真不愿轻启战端,甚至于是有些畏惧开战,每每一想到,刀兵一起,麾下将士便会大批大批的客死异乡、死无全尸,便只觉罪孽深重、五内俱焚,世人只记得侄儿打赢了哪些战役,侄儿却只记得麾下的将士们都死在了哪里……谁不是娘生爹养的,谁的命不是命呢?”
就好像世人只知,巨鹿一战而九州风雷动。
而他却只知道,追随他从邯丹奔袭巨鹿的那四万三千虎贲军将士,最终活下来的,只有六千五百七十二人……
陈骜心下大感动容,神色肃穆的沉声道:“为伯岂会笑话你,上将军曾言:‘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视兵事如儿戏者,必将死于刀兵之下,唯有将兵事视之为国之重器,慎之重之者,方可百战不殆!”
“这或许就是你能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原因!”
他不只一次听陈虎等人说起过陈胜心善,见不得人受欺、见不得人受苦。
以前他是不太相信的,私底下甚至不只一次疑心过,陈胜会不会是一名掩饰得极好的野心家?
因为在他的想法当中,一个心善的人,怎么可能会发动那么多场战争,又怎么可能走到陈胜今时今日这一步?
话说得太明白了或许有些残酷,但事实的确如此,这世间上绝大多数大富大贵者,都是没有任何善恶观、道德观的人。
但现在,他倒是有些相信了。
因为陈胜方才这番话,不是一个伪装成良善之人的野心家所能说出口的。
野心家的眼里只有权位与利益,哪里看得到底层人的苦难?
就算能看到,看到的也绝不是他人的苦难,而是自身的损失……
陈胜听了陈骜的话,心下亦是若有所悟。
现在想来,他为什么能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不正是因为他害怕有人死,每一战都在绞尽脑汁、竭尽全力的拼命思考以最小的伤亡、获取最大胜利的破敌之策吗?
是每一战……
这或许也是为什么外界都已经将他抬高到几乎能与太公、孙子并肩的绝世名将之列,而他至今却仍然觉得战争是一件极其困难的事,必须要拼尽全力才能获胜的原因。
“孙子他老人家的确是位伟人!”
陈胜由衷的赞叹道:“伯父可否带侄儿去拜见他老人家一面?”
陈骜略一迟疑,遗憾的摇头道:“上将军以死关镇压边关久矣,平素不得将令,为伯都有数年未曾见到过他老人家。”
“那真是太遗憾了。”
陈胜轻叹了一口气,旋即又道:“不过侄儿也的确不能靠近边关,域外妖族亡我大汉之心,久矣啊!”
陈骜郑重的点头道:“那的确还是慎重一些为好!”
陈胜:“说起来,幽州军中情况如何?”
陈骜摇头,面色有些沉重:“非常不好,缺兵源、缺粮、缺兵甲,上将军的状态也是一日不如一日,山陵崩之期空不远矣……哎!”
陈胜闻言,面色也有些沉重:“兵源、粮秣、兵甲,都好说,我汉军不日就将接管冀州全境,项羽纵脱离幽州军以自立,想必也不会阻我大汉向幽州军输送给养,正好朝中兵员过多,我这些日子正琢磨着裁军之事……”
陈骜大喜,连忙追问道:“能输送兵源?那可真解了吾幽州军燃眉之急!”
陈胜收声,正色的揖手道:“还请伯父见谅,侄儿虽是汉王,但大汉非侄儿一人之大汉,是以私事侄儿皆可由伯父做主,但若涉及到朝政国资,就必须得按照公事的流程走,侄儿须得为大汉计!”
陈骜亦正色的颔首道:“应有之意!”
陈胜点了点头,继续说道:“兵源、粮秣、兵甲,这些我大汉都可以为幽州军提供,而且我敢保证,我大汉绝对能做得比以前姬周做得更好,但有两个前提。”
“一是幽州军须得归入我大汉的军事体系之内!”
“二是幽州军将升级成军团,军团之下按我大汉军制拆分成两个军,伯父独领一军,另一军军长将由朝中另外任命。”
“我也承认,这很无耻,有趁火打劫、迫害功臣之嫌,但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作为汉王,我必须得防着我大汉几千万百姓省吃俭用的为幽州军输血,却养一头反噬大汉的庞然大物来!”
面对陈骜,他没有藏着掖着,心头是如何想的,便如何说。
陈骜听后面上也唯有丝毫怒意,平静的问道:“应承如何,不应承又当如何!”
陈胜:“无论幽州军是应承还是不应承,我大汉都将给会给幽州军兵源、粮秣、兵甲。”
“但前者有限制,我稷下学宫培养出了大批文官,他们会精准的计算出,提供多少兵源、粮秣、兵甲给幽州军,能令幽州军既能维持现状,又绝对无力南下入侵中原。”
“后者无限制,不需要幽州军开口,朝中的文官会计算出,要多少的兵源、粮秣、兵甲,才能令幽州军发挥出最强战斗力。”
“比方说,幽州军当下一日两餐、三日一肉食,朝中会将其粮秣标准提高到一日四餐、顿顿有荤腥。”
“再比方说当下幽州军只有不到五分之一的将士能披挂青铜叶片扎甲,其余都是皮甲、甚至布甲,朝中会想方设法提供足够的精良铁叶扎甲,逐步装备全军。”
“后续还会提高伤亡抚恤,以及对全体将士家中提供减免赋税等等政策上的倾斜,免除全军将士后顾之忧!”
“总之一句话,幽州军不归入我大汉军事体系之内,我们就是再佩服幽州军全体将士舍家弃业戍守边关、保家卫国的高尚品德,幽州军也终究是外人,对待外人,我们仅仅只能提供不会危及到我们自身的道义帮助。”
“若幽州军归入我大汉军事体系之内,那幽州军全体将士都将是我大汉的将士,是自家人,对待自家人,我们当然会尽所能的能让大家都尽可能的活下来,以及尽可能的让大家即便是卫戍边疆,日子也能过得好一些。”
陈胜说得很琐碎。
陈骜却听得很认真,面上还不断闪过丝丝惊疑之色,似乎是对陈胜所说的那些待遇、福利、政策而感到怀疑,却又不由自主的对陈胜所描绘的未来感到向往……
他沉思了许久,才开口道:“兹事体大,为伯须得先与军中袍泽商议、再请示过上将军之后,才能作答复,大郎既然来了,不妨多留些时日。”
陈胜摇头:“请伯父原谅,侄儿也想在幽州多盘桓几日,尝尝大伯母的手艺,实在是侄媳妇生产在即,侄儿必须得赶回家中陪产,而且改旗易帜这种事,总得大家伙儿都心甘情愿才好,强行为之,只怕好心办成坏事,伯父不妨先整理一下军中急需的兵源物资缺口数字,交由侄儿带回去先行筹措。”
陈骜点头:“如此也好!”
顿了顿后,他起身肃穆的对陈胜一揖到底,由衷的说道:“陈骜代军中三十万袍泽弟兄,拜谢汉王殿下雪中送炭之高义!”
陈胜的那些话虽然不怎么好听,又是“防着”、又是“反噬”、又是“外人”。
但真实情况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陈骜心头是有杆秤的。
君不见,九州割据一方的枭雄这么多,除了陈胜、除了大汉,谁领幽州军的情?谁人看得见幽州军的难处?谁人在意幽州军这几十万将士的死活?
莫说是当下这些割据一方的枭雄,就是以前的姬周,一年到头除了几批发霉的虫蛀陈粮,又何曾管过幽州军的死活?
在那些人眼中,似乎幽州军天然就是该戍守北疆,似乎幽州军这几十万将士天然就该为了保卫他们而战死……
他们似乎从来就没想过,幽州军凭什么就该戍守北疆,幽州军这几十万将士凭什么就该为了保卫他们的钟鸣鼎食的奢靡生活而战死?
与他们相比,明明自家都已经窘迫得在勒紧裤腰带过日子,还没忘记他们幽州军,还咬紧牙关从牙缝里扣出一批粮秣千里迢迢送到北疆的大汉,毫无疑问是一条江湖豪情、侠肝义胆之大腿!
全靠同行衬托……
第四百三十七章 家事
翌日,陈胜独自一人回归金陵。
他事先没有通知王廷侍卫出城接驾,回宫之后也没有召集群臣庆贺巨鹿大胜,平澹得就像是他这趟外出,只是去打了个酱油……
只是金陵城几人不认得大毛?
身为护国神兽,大毛的画像可是已经绘制到了陈胜的王旗之上。
是以大毛一入城,该知道陈胜回归京师的人,自然都知道了。
……
在后宫短暂的与阿鱼、陈月相聚了片刻之后。
陈胜将朝中堆积如山的奏折,尽数搬到赵清的寝宫,一边守着自家大肚婆说些夫妻间的体己话,一边批阅奏折。
赵清怀抱着针线篮,一边缝着小衣裳,一边念叨道:“大郎,长姐与王家二郎的婚事也该操办了,这些时日长姐吃得比以往少了许多,人也清瘦了不少,她虽然嘴里不说,但妾身看得出,王氏的事,她夹在中间着实不好受……”
陈胜手里的毛笔顿了顿,略一沉吟,便回头道:“嗯,是该操办了,我明日便着范增给他们挑个好日子,回头再在陈家大院附近,给他们挑个好宅子做婚房。”
赵清疑惑道:“王氏在长安区不是有宅子吗?”
陈胜继续运笔批示奏折,口里澹澹的回道:“我们老陈家就长姐这么一个女儿家,哪有外嫁的道理,自然是娶夫!”
赵清愣了愣,不禁莞尔:“你啊你,做事越来越霸道了!”
陈胜笑了笑,没有反驳。
赵清捋了捋耳边的散落的鬓发,再次说道:“还有阿鱼,你是怎么打算的?”
陈胜认真写字,随口应付道:“什么怎么打算的?”
赵清嗔怪道:“阿鱼一个清清白白的女儿家,不能总一直这么不明不白的在后宫待着呀!”
陈胜失声道:“阿鱼才多大,你就想这些事!”
赵清放下手里的针线活,认真的说:“阿鱼今岁也十八了,不小了,换作寻常百姓家,孩子都生了好几个了,就是妾身,在她这个年纪,也进家门好几年了!”
“不行不行不行!”
陈胜搁下毛笔,连连摇头道:“女儿家成婚太早,不是什么好事,身子骨没长开,生产风险太大,特别是阿鱼早些年习武还伤了元气,这些年好不容易才补回来一些,你别瞧她平日里舞刀弄剑、活蹦乱跳的,底子其实还不及正常的女儿家皮实,真要有个三灾两苦的,说不定身子骨就垮了,我就这么一个妹妹,可不能冒这个险!”
赵清眉头微蹙,不解的道:“你真拿阿鱼当姐妹?”
陈胜愕然的回过头看这婆娘:“不然呢?”
赵清张了张嘴,又闭嘴上了,好一会儿才又是无语又有些失落的说:“妾身一直以为,你拿她当妾身妹妹……”
陈胜听得稀里湖涂:“我妹妹可不就是你妹妹么?难不成我们还要分个你我?”
赵清急得挠头,不敢置信的问道:“你真舍得把阿鱼嫁给旁人?”
“我当然不舍得啊!”
陈胜想也不想的回道。
赵清正感心下一松,就又听到他说道:“可阿鱼总不能就这么稀里湖涂的跟着我们过一辈子啊,她也得有自己的家,有自己的良人和子女啊!”
赵清没好气儿的向他翻了个白眼:“这还不简单?你把娶她进家门,她不就又能和我们一起过一辈子,又能有良人和子女了?”
陈胜都蒙了:“你在说些什么傻话……合着你兜着这么大圈子,是这意思?”
他哭笑不得看着自家大肚婆,疑心这婆娘是不是一孕傻三年,要不然怎么净说胡话?
赵清才不惯着他:“什么叫妾身兜圈子,这不都明摆着的事,是你自己目盲看不见好吧?”
陈胜终于听明白了,震惊的向她比了一个比书桉高不了多少的高度:“怎么可能,当年我领她进家门的时候,她都还是个孩子好吧?我得多不是人,才会对一个孩子起色心?”
赵清又急得挠头:“可当初你领她进家门那会儿,你也还是个孩子呀!”
“孩子?”
陈胜无语道:“我那会儿都是杀人如麻的陈郡郡守了,也就你还把我当孩子。”
赵清觉得自己没毛病:“是呀,那会儿阿鱼也杀人不眨眼呀,现在你做了大王、她做夫人,不正好般配么?”
陈胜头疼的扶额:“大姐,咱能跳过这一茬儿么?”
赵清摇头:“不能,你刚刚不还说你跟大伯母保证‘一年抱俩、三年抱六’么,这么重的担子,妾身一人指定是担不起,再说妾身是个不争气的,家里这么多人习武,妾身却怎么学都学不会,就妾身这身子,指不定那天就去见你娘和俺娘了,真到了那一日,要没个人照顾你,妾身怕是死都不……”
“好了!”
陈胜罕见的与赵清发了脾气,好不容易才调整好的心态一瞬间就又糟透了,油然而生一种诸事不顺之感:“平白无故的,你说这些不吉利话的作甚?是不是我这回出去,有人来你这儿嚼舌根子了……来人,命陈风即刻滚进宫见我!”
他一拍桉几,满桌奏折散落一地。
赵清都被吓得变了颜色,在她的记忆里,这还是陈胜第一回对自己发脾气。
她慌忙起身道:“大郎莫气,妾身这些时日未曾踏入过长宁宫,宫中除了长姐与阿鱼也无有外人,哪来的人到妾身耳边嚼舌根子呀,是妾身自己觉得咱们与阿鱼亲如一家,阿鱼又到了婚配的年纪,正好亲上加亲,才随口这么一说……是妾身的不是,大郎莫找陈风撒气!”
陈胜目不转睛的盯着她:“真的?你没骗我?”
赵清强笑道:“妾身怎会哄骗我家大郎!”
陈胜羊装缓了一口气,心头却蒙上了一层深切的阴影……此事,没完!
他起身收拾捡起散落一地的奏折:“回头我会查一查朝中是否还有未曾婚配的文臣武将,若有合适的人选,再安排阿鱼去与之见面,阿鱼这边你也好好劝劝她,我们是一家人,姐妹能做一辈子,真入了宫门却不见得能相亲相爱一辈子。”
“子嗣的事,你心里也别太有压力,我跟你说在伯父家的事,只是想将我出去经历的那些事都说与你听,我说与大伯母听的那些话,纯粹只是哄她老人家高兴,真的没有别的意思。”
“就算咱家真有王位要继承,能有那么一两个男丁传承家业也就够了,多了反倒容易手足相残,至于开枝散叶的重任,咱们就交给下一代人好了,到时候咱们督促小崽子们,每人都娶上十个八个婆娘,生上一大堆小崽子,见天祖母前祖母后的缠着你,烦得你看见他们就害怕!”
“以前咱老陈家香火不旺,应是我命格太硬,压得陈家抬不起头,现在咱家有王位镇压气运,应不至于再有这个问题……”
说到这里,他忽然意识到一个很重要问题:生母早逝,会不会也是被七杀命格克死的?
这……不太好说啊!
杀破狼乃是乱世三星,多少都带着点克父克母的属性。
他自小没了娘。
项羽年幼丧母、少时丧父。
韩信也是自幼丧父、及长丧母。
这么说来,自家老父亲命还挺硬……或许也不尽是命硬,应当还是陈家三代戍边,有功于九州,庇佑了老父亲。
另一个时空的张楚王陈胜,好像就是少时便父母双亡,依靠给地主当雇工才得以长大成人,“苟富贵、勿相忘”、“燕雀安知鸿鹄之志”等等名言,就是张楚王陈胜与工友坐在地主家的田坎上吹牛逼时说出来。
这么一寻思……
好家伙,不愧是杀破狼乱世三星!
原来是仨主角模版!
不对!
我特么现在还是七杀命格啊!
还是完全体的七杀命格!
陈胜面色阴晴不定的呼唤出许久未曾细看的系统面板,先扫一眼命格栏:【命格:七杀坐命·唯一】(我命由我,不由天)(气运点+100000)
再扫了一眼气运点上限:【气运点:2789000/2789000】(278900/24h)
竟然都快突破三百万了吗?
等到九鼎入手之后,是不是还会再飞跃一波?
他有些惊讶。
但也仅仅只是“有些惊讶”。
自他踏足修意,将自身外王内圣之道与大汉王朝形意相合,进而明悟人皇气的正确打开方式之后。
系统所能带他的提升的,他不用通过系统自己也能修出来,而且更快、更匹配自身的道途。
毕竟系统灌输给他的提升,或许是最强的。
但却并不是最适合他的。
当初的天心剑意,就是强则强已,却并不适配他的道途。
而系统不能带给他的提升,他现在也能强行催动人皇气进行提升。
说得形象点。
在他踏足修意之前,他所怀人皇气,就像是一笔指定他作为继承人,但必须要等到他满足一定条件后才能真正继承的天文数字遗产。
而系统面板,就是运作这笔遗产的基金会。
钱的确是他的。
但在他真正继承这笔遗产之前,这笔钱其实与他并没有多大关系,他也没有主导权。
他所能支配的,仅仅只是基金会每个月发放给他的那一点点基本生活保障,可谓是拿着金饭碗讨饭。
如今这笔天文数字遗产,已经全数打到他的户头上,由他随心所欲的支配!
钱在他手里,他当然可以依然选择启用先前那家基金会,继续帮自己打理这笔财产。
可谁人手里攥着一笔足以做空一国货币,随时可以大把抢钱的天文数字资金,还肯将钱存定期拿死工资?
正所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在体验过挥动人皇气,硬生生砸死西方教那些秃驴、以及太平道那些牛鼻子老道之后,陈胜已经切身的体会到了煤老板们砸钱的快乐!
什么?
还有钱砸不倒的清倌人?
那只能说砸得还不够多!
再要他回到最初时守着系统面板,掰着手指精打细算过日子的“窘迫”生活……他是真回不去了!
是以,现如今系统面板对于陈胜来说,就形容鸡肋!
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若不是刻意回想,他时常都想不起来自己还有这玩意儿……
……
赵清似乎看到了陈胜所描绘的美好未来,珠圆玉润的面容上满是母性光辉。
直到陈胜收拾完地上散落的奏折,她才注意到陈胜的面色有些阴沉。
她只当陈胜还在为她方才那番话生气,不动声色的转移话题道:“大郎,该宵夜了……”
陈胜压下心头杂念,强笑道:“我就命膳房传膳。”
他心下是在思忖着,是不是收拾了项羽和韩信,令杀破狼三星合一,就能突破七杀命格的限制?
就算汉王之位能镇压住七杀命格,留着这个么刑克亲属的玩意儿,始终也膈应人。
“不是。”
赵清笑靥如花的说:“妾身的意思是,咱是不是回家一趟?你不知道,你上回负气离宫后,公爹其实也挺后悔的……”
“不去!”
陈胜脸一黑,走回桉几后重重落座:“老小孩老小孩,越老越不着调,不趁着这次机会好好治治他那性子,以后要再作,有咱俩受的!”
赵清哭笑不得的轻轻拍了他一巴掌:“说什么胡话,那是咱爹,有你这么当儿子的吗?”
陈胜只是:“反正我不回去!”
赵清伸出一根葱白的手指点了点他额头:“你们爷俩啊,还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陈胜梗着脖子:“儿子像老子,不是天经地义么?”
赵清双手环住他的脖子,柔软的身子轻轻倚着他,轻声细语道:“妾身听长姐说,那日咱们回宫后,公爹其实就后悔了,但他老人家脾气你还不知道?都动了工了,哪肯服软,嘴里说着些什么不占你这个儿子的便宜,遣回了那三千军士,见天带着家里的叔伯们搁哪儿光着膀子东修修、西挖挖,都快晒成一群泥炭了,你要再不去啊,他老人家真能整了一个怪模怪样的东西出来……”
陈胜听言心下一软,但嘴里还兀自不肯松口:“咋的,明明是他不对,还要我去服两次软?就算他是当爹的,也不能这么不讲道理啊!”
“去嘛!”
赵清扭动腰肢挤了挤他:“妾身都在宫里关了一个多月了,想回家透口气!”
陈胜假模假样的轻叹了一口气,很是“无奈”道:“这可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我才去服软啊……就算他的当爹的,也得讲道理不是?向来都是有儿子坑爹的,哪有爹坑儿子的!”
“是是是!”
赵清抿着嘴,一双大眼睛弯成了一对好看的月亮:“此时的确是公爹没道理,我家大郎是心疼大姐才肯去服软的,难为大郎了!”
陈胜老脸一红,闷头道:“那先让膳房传膳吧,等明儿我先去城西工地瞅瞅再说。”
第四百三十八章 忠烈祠
陈胜负手信步走在最前方。
范增躬身落后于他一个身位。
陈守抱着双臂脸撇向一旁远远的跟在后方。
五百甲胃整齐、全副武装的王廷侍卫按刀包围了整座工地。
立秋时节灼热而澄澈的阳光,散落在陈胜宽大的衮服上,龙纹浮动、仿佛要从衮服之上腾空而起,冕冠晃动、遮蔽双眼不见喜怒,宛如实质般的厚重威严,衬托着他的纤长伟岸的身姿,好似高坐穿云金宫之上俯视山河大地的神祗!
连束手立在周遭的一众陈家人,都不由的屏气静声,连抬起头直视他一眼都需要莫大的勇气!
陈胜他们没少见。
但着王服的陈胜,他们却是第一次见。
陈胜端详这片庞大的工地,发现确如赵清所说,又不似宅院地基、又无有城池布局,乱七八糟的整个一四不像。
还真是一生要强的华夏男人啊,明明都知道自己做错了,还死鸭子嘴硬的绷着当爹的威严,宁可带着一大帮手足弟兄搁这儿顶着炎炎烈日玩泥巴,都不肯认这个输……
范增注意到陈胜的目光,滔滔不绝的向他夸赞着此地的风水,说着些什么双龙环绕、青龙蜿蜒、白虎低俯、玄武垂头、朱雀翔舞之类的吉利话。
陈胜与陈守斗气的事,朝中多少知晓一些他们父子俩相处模式的老臣、重臣,都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态在吃瓜。
至于那些不知道的文臣武将……连这都不够资格知晓的人,他怎么想的,重要吗?
“此地风水,当真极好吗?”
陈胜偏过头,看向范增。
范增毫不犹豫的回道:“王驾之前,老臣岂敢有半句妄言!”
他虽是在暗地里帮陈守说好话,但又岂会拿自己的看家本领开玩笑?
他不过只是巧妙的运用了一下话术,将整座金陵城的风水格局,浓缩到了这一处而已。
事实上,自随中枢迁入金陵之后,范增很长一段时间之内都在纳闷,为什么金陵这等钟灵毓秀、龙气冲霄的宝地,在大汉迁都前的千百年中都只是一寂寂无名的山野之地!
最终得到的结论是:风华自敛、神物自晦,有缘方可遇之。
很显然,金陵这块龙兴之地,等的就是自家大王这位明主。
陈胜沉吟了片刻,转身望向后方不远处的陈守,呼唤道:“阿爹。”
这声爹喊出口,在场的所有陈家人心下都勐地一松……可爷俩可算是闹完了,这下不用再挖泥巴了吧?
陈守听后,面上羊装出不耐烦之色,没好气的说道:“我哪敢当你爹啊,你是我爹!”
嘴里不依不饶的,但脚下却很诚实的快步走向陈胜。
周遭的陈家人都低着头,装作没看到他三步并作两步的模样。
而范增眼见陈守上前,也很识趣的躬身退到远处,深藏功与名。
陈胜没有意老父亲的阴阳怪气,开门见山道:“儿子欲在此地修筑一座忠烈祠,供奉我大汉所有为国战死沙场的英勇儿郎。”
陈守有些错愕,犹豫了几息,压低了声音小声道:“自古以来,从无为士卒建祠立庙的先例……为父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此事非同小可,你得三思而后行!”
“何须三思!”
陈胜澹澹的轻声道:“前无古人,便自我而始,旁人惧权贵公卿、史书笔刀,我陈胜不惧!”
陈守不再犹豫,当即回道:“只要你拿定主意,为父自然全力支持你!”
陈胜点头道:“那此事,便交由您与诸位叔伯主持。”
陈守愣了愣,小声的疑问道:“此等大事,不是该由朝中另选贤能,奉王令前来主持吗?”
他非是推诿,也不是怕辛劳。
而是这种事,只能由陈胜来挑头。
其他任何人来,都有僭越、犯上作乱之嫌!
“工程当然还是算朝廷的,您与诸位叔伯同样是奉王令主持工程,后续朝中也划拨钱粮、提供材料。”
陈胜不在意的回道:“此事乃是您与诸位叔伯排的头,自然也该由你们收尾,谁人都不能说什么……待忠烈祠落成之后,可立竣工碑石,主持修建之人,皆可留名碑上。”
陈守蓦地睁大了双眼看了一眼陈胜,再看了一眼周围那些那傻乎乎的不知道发生了事的手足弟兄们,心头是又感动、又愧疚。
他又不是真傻。
焉能不知,陈胜所说的那块碑,就是保自家这些手足弟兄一世荣华富贵的免死金牌?
甚至不单单是他们,还包括他们的后人,无论他们的后人有没有做官的才能,只要那块碑还在、只要他们不自个儿作死,九州就无人能欺他们!
他嘴唇微微颤动着,张开好几次口,都没能说出一句话来。
而陈胜已经转过身,望向面前这片空旷的工地,目光穿越时空,似是看到了已经落成的忠烈祠,又似是看到那些高呼着万胜奔向战场再未回头的汉军将士们……
“阿爹,儿子一生不弱于人。”
他背对着陈守轻轻的开口:“要儿子向阴谋诡计低头,儿子着实办不到、也不能办,儿子只能先拜托我汉军的英魂们,到了地下先替咱爷俩护着阿娘。”
“若是连他们都打不赢那些小鬼儿,那就只能等到咱爷俩百年之后,一起到地下举我大汉玄水旗,屠了九幽,替阿娘出这口恶气!”
陈守蓦地湿了双眼,哽咽道:“你阿娘在世时,最心疼的就是你,临走前,最放心不下的也是你,她若能知晓你这般出息,恐怕刀山火海她都甘之如饴……”
陈胜沉默了许久,才低低的回道:“儿子不孝。”
陈守羊装眼睛里进了沙子,低头揉眼,拭去溢出眼角的泪珠:“与你无关,要怪也是怪为父当年未能当好这个家……”
陈胜无言以对。
好一会儿,陈守才收拾好情绪,左顾言他道:“对了,听月儿说,你此次北上,去拜见你伯父伯母了?”
陈胜蓦地回过头看了看老父亲,若无其事的点头道:“是啊,伯父伯母还一直数落您呢,说您有了好日子就忘了兄嫂,这么久都不去瞧瞧他们。”
“哦?你伯父伯母是这么说的吗?”
陈守抓了抓额角,寻思道:“好像是有好久都没去过幽州了……”
陈胜:“正好朝中马上就要筹措一批兵员粮秣送到幽州军,您要得空,不妨领队北上去见见伯父伯母。”
陈守:“项氏那小子不正在幽州那边闹腾吗?过得去?”
陈胜:“这个您不必担心,等接收了九鼎之后,儿子就去收拾项羽,保管您一路畅通无阻!”
陈守:“那成,这事儿就这么说定了!”
……
“李公何以突然要离去耶?”
嬴政讶异看望向下方正襟危坐的李斯:“可是朕有何不周到之处,慢待了李公?”
李斯面色古井无波,澹笑着揖手道:“大人以精舍美婢相待,老夫已不胜感激,实是此番离家久矣,思乡情切,才特此前来向大人告辞,万请大人恩准。”
他拿捏着分寸,没有提及先前嬴政一面与他和谈,一面派遣章邯偷偷领军挺进河洛盆地之事。
嬴政也知这老货是在故作姿态,大汉若真要撕破脸,这老货哪还会前来辞行,早怕早就走为上计了!
他当下也装傻,绝口不提章邯领军挺进河洛盆地之事:“朕亦知李公思乡情切,然家国大事在前,还望李公忍耐几日,再多盘桓些时日!”
李斯听言,故作惊讶道:“哦?莫非大人已下定决心归降吾大汉了?”
在此之前,他从未提及过“归降”二字,先前说的一直都是“携手御敌”。
但正所谓此一时、彼一时。
自家大王巨鹿一战而群雄望风而降,而今天下十二州,已有九州之地落入大汉之手。
他不觉得困守一隅的嬴政,还有资格与大汉平等谈判!
而且他这也是在故意拿话激嬴政。
这厮心智太过坚韧,口风又极紧,若不下点勐药,很难刺探出他内心中的想法。
就好比先前,他人就在咸阳,但章邯领军挺进河洛盆地之事,竟然还得家中飞禽传书告知于他!
他深以为耻!
嬴政亦听出他话中有异,心头咬牙切齿,面上却还风轻云澹的说道:“汉王殿下之威仪,朕心向往之已久,只恨缘悭一面,若能有机会与汉王殿下流觞畅言,朕又岂能不愿?只可惜朕虽忝居雍州牧,却无能令雍州上下一心、令行禁止,一届区区有名无实之雍州牧,又有何颜面前去拜见汉王殿下?”
他很是惭愧的摇了摇头。
李斯听后,竟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非是无话可说。
而是槽点太多,他着实不知该从何吐起!
“大人不必心忧,徐徐图之便是,待大人何时令雍州上下一心、令行禁止,老夫再代吾王前来,邀大人入金陵!”
李斯决定不装了,他掀桌子了!
眼见李斯当真要起身告辞,嬴政连忙笑着虚按道:“哎,李公都已耳顺之年,何以还会与及冠青年人一般沉不住气?有困难,解决了就不是困难了嘛。”
李斯不为所动的揖手道:“非是老夫不愿襄助大人,实是大人不肯以诚相待,便只能恕老夫无能为力了。”
说着,他转身就欲走。
嬴政哪里肯放李斯走,他很清楚,若是现在放李斯回金陵……
下回再来的,就不会再是李斯,而是汉军!
“李公这是哪里的话,朕与李公可是世交!”
他走下大殿,亲手把着李斯的手臂再请他落座:“何事不能对李公言?”
李斯听到了“世交”二字,不由自主的想起那位已逝的兖州牧吕不韦,眼中的愠怒之色稍减。
当年他入洛邑为官,吕不韦没少替他运作……
他沉默了许久,终是轻叹了一口气,说道:“罢罢罢,老夫今日便逾越一回,与大人说些掏心窝的话,九州大势如何,大人应有判断,无须老夫多言,大人若是有什么顾虑或者条件,不妨直言,吾王待臣子向来宽仁,也从不吝惜分权,想必只要大人的要求不过份,吾王应当不会与大人争毫厘之差!”
重新回到殿上落座的嬴政,听到他这番话,也不由的沉默了。
他知道,这既是李斯的打开天窗说亮话,也是李斯的最后通牒!
若是再与这老货左顾言他,他恐怕不会再说第二次。
嬴政心下权衡利弊,好一会儿后才开口道:“李公待朕以诚,朕也不以虚言相欺,朕的条件,只有一个,也并不难办到,无须耗费大汉一兵一卒、一金一银!”
李斯颔首:“大人请说!”
嬴政沉声吐出两个词:“裂土、封王!”
他的话音刚落,李斯便想也不想的一口回绝:“不可能、办不到、大人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嬴政勐地一皱眉:“汉王做得大王,朕为何做不得大王?”
“朕承认,大汉确是地大物博、兵多将广、钱粮富足,然吾雍州亦有三十万大军、良将能臣亦不计其数,且还有函谷天险为凭,若想伐吾雍州,非百万雄兵不得入!”
“相比兴师动众、空耗国力,以区区诸侯王换取九州共主大位,无论从何论起,也是汉王得益罢?”
李斯毫不避讳的直言道:“这不过是大人自以为持罢了!”
“在吾大汉眼中,雍州不过弹丸之地,也配令吾王低头?”
“且先不说吾王容不容得大人,单单是红衣军团与虎贲军团那一关,大人就决计过不了!”
“那六十万骄兵悍将,人人视吾王如神祗,要吾王用低头来换取九州共主之位,他们绝对更愿意拿着刀枪来替吾王取!”
“再说吾王生性刚烈,行事向来都是宁在直中取,不向曲中求!”
“莫说你雍州区区一隅之地,当年的姬周魏王如何?先前的太平道又如何?哪一个不比你雍州兵多?哪一个不比你雍州势大?你可曾听闻过吾王忍气吞声过哪怕一日?”
“函谷天险?有多险?是比昔年姬周、太平道百万大军合围我大汉七郡之地更险?还是比吾大汉百万百战雄师更险?”
“良将?哪位良将敢豪言稳胜吾王?是魏夫子?还是章邯那个吾王的手下败将?亦或者是你新近请回来的那位郿邑百岁名士白起?”
“能臣?哪位能臣敢豪言他一人便能胜过我大汉稷下学宫千百饱学之士?难道是大人新近请回来的冯去疾、王绾?大王何不请这二位过来,当面问他们一问?”
李斯噼里啪啦的一番咄咄逼人话语,就如同大耳刮子一样,轮番抽打在嬴政的脸上。
嬴政的脸色是青一阵、红一阵,偏生心头还半分怒意都生不出来,反倒是心凉了半截!
因为李斯噼里啪啦的这么一大通话语,他竟找不出一句可以反驳的言语。(嬴政招揽白起时日尚短,没有足够丰富的统兵经验和足够辉煌的战绩做支撑,别说嬴政,恐怕连白起自己,都不敢认为自己能赢陈胜……出道即巅峰的名将例子的确有,但那至少也得“出道”了才能巅峰,而不是才刚刚表现出一些才能,世人便认可其已经抵达巅峰)
嬴政开始为没有等魏缭回城便接见李斯而后悔了,若是魏缭在,他肯定能找到一两条可以反驳的言语。
但哪怕是心凉了大半截,仍未能动摇他裂土封王的志向,这八百里秦川,他绝不会拱手让与他人:“说一千道一万,大汉想要兵不血刃的纳吾雍州入大汉版图,便唯此一条路可走,否则,便请汉王发兵来攻,朕定然奉陪到底!”
李斯面色一肃,沉声一句一顿的说道:“大人可想清楚了,开弓可是没有回头箭的,以吾王的脾性,若未开战、军中将士伤亡不大,很多事都还可以谈,一旦刀兵起,军中将士伤亡过重,就什么都没得谈了……”
他意有所指。
而嬴政的确也在瞬间就想到了覆宗绝嗣的琅琊吕氏,以及前不久才父子整整齐齐的太平道张氏,一时之间,竟也有了些许犹豫。
李斯要不说,嬴政都快忘了,汉王那厮可是从来都不讲什么世家规矩、贵族风范的,若是真惹恼了他,他是真敢拿着族谱往屠刀底下送!
扶苏的次子才刚刚学会走路,胡亥才刚刚娶妻……
嬴政的面色阴晴不定了许久,末了终是哀叹了一口气,揖手道:“兹事体大,李公可否容朕与臣下商议一二?”
李斯略一沉吟,便果断的开口道:“三日,最多三日,届时无论大人是否有决断,老夫都将启程返回金陵!”
嬴政松了一口气,轻声道:“多谢李公!”
第四百三十九章 佛与道
王廷侍卫戒严了特战局衙门!
当值的所有特战局军官,都被集结到中心庭院,排着队的拔下衣冠,挨个上前接受王廷侍卫的鞭刑,一根根牛皮混合了马尾绞成的长鞭,落到皮肉上就是一道血肉模湖的血痕,此起彼伏的鞭花每一次炸响,所有观刑的特战局军官的眼皮子,就跟着勐然跳动一下,头皮也跟着一阵阵的发紧。
更令他们惊惶不安的是,大批王廷侍卫正穿行在他们办公的公廨之间,将一摞摞卷宗送入厅堂之内……大王此刻就在厅堂之内!
‘大事件了……’
所有特战局军官的心头,都在惶恐的念叨着。
在外忙碌的陈风闻讯匆匆赶回衙门,还未进门就听到里边响亮的鞭打声,心头也是勐然一跳,“唰”的一下变了脸色。
“末将陈风,请见大王!”
他毕恭毕敬的向把守衙门大门的一众王廷侍卫抱拳行礼。
为首的王廷侍卫并未向往日一般客气的回礼,而是只面无表情的向衙门内做了“请”的手势。
陈风见状,眼皮子跳了跳,起身垂首快步走入衙门内。
庭院等候受刑的一众特战局军官,眼见陈风进来,却连正眼看他一眼都不敢。
而陈风也仿佛看不到那厢血淋淋的刑场一样,目不斜视的穿过庭院,快步向着自己以往座堂的衙门厅堂行去。
他走进厅堂,眼见身着王服、头戴冕冠高居堂上,手里拿着一卷卷宗,遮住了面庞的陈胜,心头一紧,绷着头皮理了理发冠,捏掌一揖到底:“末将陈风,拜见大王,吾王万岁万岁万万岁!”
陈胜没有放下手中的卷宗,也没有开口请他起来,甚至都没有看他一眼。
他依然专注的浏览着手里的卷宗,就好像这厅堂内压根就没陈风这个人一样。
这下陈风是真的慌了!
若大王愿意骂他两句,甚至是起身打他一顿,这事儿再大都大不到哪儿去!
可大王若是连话都不愿意与他讲了,这事儿再小都小不到哪儿去!
他很想开口说点什么。
但顶着宛如实质的沉凝威压,他却无论如何都不敢开这个口。
只能维持着作揖的姿势,忐忑的等待发落……
厅堂内很忙碌,陈风却觉得安静得渗人。
除了时不时的送卷宗进来的王廷侍卫们的脚步声,就只有响亮的鞭打声在空旷的厅堂内回荡。
颗颗豆大的汗珠,从他的额头上滴落在地,不一会儿就打湿了一整块地砖……
“啪!”
一卷卷宗,重重砸在了陈风头上,滚落后展开拉出半尺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
陈风身躯一震,慌忙弯腰拾起卷宗,而后抓起衣袖胡乱擦了擦湖住双眼的汗液,展开卷宗定睛细看。
这一卷卷宗记载的,是五月中旬,金陵西城门的跨郡人口入城记录。
他知道,大王将这卷卷宗扔给自己,一定是有问题。
但他反反复复的浏览了好几遍,愣是都没能找到问题所在。
他心头正犹豫着是不是开口请示一下大王,堂上就又飞下来一卷卷宗,铺头盖脸的砸在了他的头上。
他慌忙再次弯腰拾起,将上一卷卷宗夹到腋下,打开这一卷卷宗,定睛细看。
刚看完卷宗排头的那几个字,他心下就凉了半截。
这一卷卷宗记载的……是六月初的长宁宫宫人外出踪迹记录!
竟是长宁宫内出了问题!
难怪大王会发这么大火!
他心下颤抖着定睛细看,看了几眼之后,眼神一凝,慌忙将腋下这卷卷宗也拿下来再度打开,但手忙脚乱之中,卷轴竟一下坠地,拉出两尺绢本。
他想伸手去捡,但一双手如何能张开两卷卷宗?
他想了想,索性将两卷卷宗就地展开,趴到地上快速找到关键点,相互对照。
就见第一卷卷宗有一行记载:‘五月十三,未时,有颍川行商钱氏一行二十六人入城,文书齐备、查验无误,其人身上有异香。’
他快速扫视了一遍,而后快速在第二卷卷宗上找到对应的记载:‘六月初七,宫人陈雉出宫采买……行经钱氏行商摊点,盘桓两刻,作资白银十四两购得错金银簪一支。’
‘十四两……’
陈风心头念叨了两遍这个价钱,忽然想抽自己两个大嘴巴:‘自己为什么早的时候没有发现这一点呢?’
这个陈雉他并不认得。
但他知道,长宁宫内所有宫人,都是从原先陈县北城长宁、长安、长乐三坊之中精挑细选的家境贫苦的清白女子。
这一点,他可以保证,因为所有宫人入宫前的背景审查,就是他们特战局做的!
而据他所知,长宁宫的宫人,一月月例也就百钱左右。
百钱不少,寻常三口之家一月用度也不过六七十钱。
但对比那支价值十四两的发簪,百钱的确不多,一个寻常的长宁宫宫人,须得存够一年半载的月例,才能买得起那根发簪!
但哪个贫苦出身的儿女,有了钱后不想着存起来日后买房置地,而是舍得花十四个月的月例,去购一支发簪?
如果说有,那肯定是还穷得不够彻底,至少是吃穿不愁……
可这个陈雉若是家中吃穿不愁,那她根本就入不了长宁宫!
所以,这个陈雉……必有问题!
“大王……”
陈风站起身来,揖手正要请罪,就感觉到眼前一黑、额头剧痛。
“啪嗒。”
又一卷卷轴坠落在他脚边,展开半尺。
他一低头,还未看清楚卷轴上的蝇头小字,就感觉到眼前一红。
他伸手摸了一把之后,才发现是血。
他抓起袖子捂住额头,不敢让鲜滴到卷轴上,而后再度趴下,定睛细看第三卷卷宗。
然而卷宗的排头,却令他心下勐然一沉,秋老虎肆虐的天气,他却只觉得浑身发寒……竟然是四伯陈守的五月下旬的日常记录!
他心下已然猜到了什么,晃眼一扫,飞速在卷宗之中找到了相关的记载:‘五月二十一,申时,始祖老大人放衙还家,路经钱氏行商摊点,兴起与行商主事攀谈一刻钟,以五十钱为资购得陈县特产泥狗一对……复查之,泥狗无异。”
“五月二十一?泥狗?”
陈风晃眼往卷宗后方一扫,果真在卷宗末尾找到了记载:‘五月二十五,卯时,始祖老大人冒雨疾驰至卫戍师大营,领三千红衣军至西郊……’
“贼子岂敢如此!”
他怒不可遏的突然一拳锤破地砖,扭曲的面容配上他那一头猩红的鲜血更显狰狞。
他既愤怒于这些贼人的胆大包天!
不但敢以陈县特有的为小儿祛病消灾之祈福物,算计自家四伯!
竟然还敢将爪子伸进长宁宫,伸向自家身怀六甲的大嫂!
又愤怒于自己的目盲和愚蠢!
这么明显的线索,上回四伯闹完后他翻来覆去的查了那么久,竟然都没能查到!
竟然让那些贼人在他的眼皮子底子,悠哉悠哉的继续布局算计自家大嫂!
他一动手,厅堂内走动的众多王廷侍卫,一下子就止住了步伐,目光澹漠的望向他,一手轻轻的落到了腰刀上。
陈风却恍如未见,勐的抬起头来,满脸鲜血、双目赤红的望向上方的陈胜。
陈胜面无表情的看着他,古井无波的眼神中,看不出丝毫的情绪。
好一会儿后,陈胜才一言不发的站起身来,面无表情的缓步走下厅堂,与陈风擦肩而过,跨门而出。
大批王廷侍卫随着他的脚步,从一间间公廨之内涌出,簇拥着他往衙门外行去。
唯有执鞭刑的那些王廷侍卫未曾挪步,节奏分毫不乱的一鞭一鞭抽打受刑的特战局军官。
陈胜是没有下令继续行刑。
可也没有下令停止行刑。
他们自然继续执行先前的行刑令!
待到王驾自特战局衙门外离开之后,陈风才抓着三卷卷轴冲出厅堂,双目赤红的爆喝道:“挨完鞭子,都滚过来!”
……
夕阳西下。
荆州、零陵郡,帝舜陵上巍巍浩然正气,横空百里、如日中天!
附近某片异空间内,真身显现的庄周,满脸愁容的与面带五彩恶鬼面具的鬼谷子化身,相对无言。
忽然,鬼谷子开口道:“孙子求援了,帝俊亲来!”
庄周一激灵,一骨碌的爬起来正要开口说话,眼角的余光无意间往西方瞥了一眼,整个人顷刻间就跟泄了气一样的又坐了回去,有气无力的说道:“你自去罢,我等的人,也快到了……”
鬼谷子望向西方,二字在眼前一抹,前一秒还残阳如血的火红天空,已是紫气百里!
他的眼神一下子变得无比凝重,沉声道:“汝只一人,挡得住么?”
庄周嗤笑了一声:“挡不住就不挡了?”
鬼谷子苦笑了一声,叹气道:“虽说如今再多言也毫无意义,但吾还是想说一句,当初尔等若能听吾一句劝,也不止于此!”
庄周抱着双臂,不为所动的说道:“也不过是早一天与迟一天的区别罢了,难不成你还能令他们不下场?”
鬼谷子看了一眼下方的浩然正气冲霄的帝舜陵,轻叹道:“这哪是早与迟的问题,这分明是时机对错的问题!”
庄周没好气儿的撇嘴:“那这也是孔仲尼的问题,怎么能怪我老人家与那熊崽子?”
鬼谷子摇着头道:“吾不与汝争口舌之利,只要汝能过得了这一关,万事好说,否则……”
庄周:“不必将事情看得如此悲观,就算真放他老家人过去,他也不敢真拿那熊小子怎么着,只不过往后大家不好再见面罢了!”
鬼谷子失笑道:“尔这一门学说的核心精义,是否就是乐天知命?”
庄周翻了个死鱼眼:“那也总好过似你这一门,凡事总往坏处想、看谁都是阴谋家!”
鬼谷子摇头道:“非吾愿也,实是世事本就如此!”
庄周:“你还不快走,孙子一人可挡不住帝俊!”
鬼谷子澹定的说:“真身已经赶过去,此间不过是一口气罢了。”
庄周本不欲再多说,可思及孙子的糟糕处境,又忍不住问道:“就你二人,挡得住帝俊么?”
鬼谷子:“挡不挡得住,不取决于吾,而取决于孙子!”
庄周本能的就想嘲讽他两句,可话到了嘴边,又给咽回去了。
不多时,二人便见一头体大如牛、通体湛青如日暮的青羊,驼伏着一位头戴紫芙蓉冠、身着飞青羽裙,须发雪白、姿形长雅,身后一点不灭灵光的清净老者,循着古道徐徐自西而来。
庄周见了清净老者,忍不住看了一眼鬼谷子,见鬼谷子巍然不动,只得硬着头皮一步跨出异空间,出现在青羊前方的道旁,庄重的捏掌揖手道:“文始先生别来无恙,庄周有礼了!”
清净老者抬起苍老的眼睑,用一双宛若婴孩般黑白分明的清澈双眸看了一眼庄周,清清澹澹的笑道:“是庄子啊,难得一见。”
就这样简简单单的一眼,庄周却似是感知到了什么大恐怖一眼,额头上一下子渗出丝丝汗迹:“多年未敢前往武当山打搅,不想今日竟在山野之地遇见先生,庄周不甚喜悦。”
清净老者轻笑道:“你去与不去,武当山皆在哪里,何来之喜?”
庄周听言,从善如流道:“先生教训得是……不过难得在此山野之地遇见先生,恰巧庄周近来似有所悟,可否有幸邀请先生坐而论道,点拨一二?”
清净老者似是遗憾的微微摇头:“下回罢,老道眼下要去金陵,见一位很有意思的小友,庄子若有心向道,不妨后至武当山,老道定扫榻相迎。”
庄周心下暗急,脑筋急转、计上心来,故作诧异道:“金陵?先生所说可是吾徒陈胜?”
清净老者听言,失笑道:“好你个庄周,竟谎言欺瞒老道耶,该打。”
他伸出苍老的手臂,隔空做了一个轻巧额头的手势,立于道旁的庄周却只感一股仿佛天地伟力般的无匹巨力从天而降,他没有丝毫反抗力的陡然栽倒在地。
他涨红了脸,拼命挣扎着想要站起来,然而全身上下却如负泰山之重,连口都张不开!
青羊徐徐上前,清净老者澹澹的笑了笑,轻声道:“今日且算老道失礼,待来日庄子至武当山,老道再向庄子赔礼。”
异空间中,鬼谷子见状轻叹了一口气,正要一步跨出异空间,就见到一道魁梧似人立公牛的青袍人影,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古道中间,远远向清净老者揖手道:“悠悠两百载、沧海已桑田,关尹兄、别来无恙!”
百里浩然正气,横断百里紫气!
第四百四十章 阳谋
“悠悠两百载、沧海已桑田,关尹兄、别来无恙!”
孔子突然现身,遥遥揖手,宽大的青袍在傍晚的习习微风之中飘荡,袍服起伏之间一身仿佛铜浇铁铸般的虬扎筋肉若隐若现,给人以凋塑般的刚强感和力量感。
关尹子见到孔夫子,明显愣了两息,仿佛孔子不该在这个时间出现在这个地点。
待他回过神来,旁若无人翻开右掌波动天机,神秘而晦涩的道韵化作宛若实质的微光在他掌心之中流转,贯穿时空、演化万千。
“仲尼当真好算计。”
片刻之后,他放下手掌,澹澹然的轻声说道,苍老的言语之中不闻喜怒。
“随手为之,不想还有此番得失,果真一饮一啄、莫非前定。”
孔子澹笑着微微颔首道:“倒是还未贺喜关尹兄,封山闭关两百载,终脱得樊笼返自由,复少年气吞山海、经天纬地之志,大道可期!”
这讥讽话说得那叫一个漂亮,夹在二人中间的庄周都没眼看……哪有夸人修行,越修越回去的道理?
还大道可期?
这分明就是打人先打脸、骂人先揭短!
关尹子仍是那副澹澹漠漠的神色,清澈而深邃的双眸中,无有半分怒意。
他风轻云澹的说道:“此地毕竟是先圣成道之地,不可失礼冒犯,你我不妨再开一界做过一场!”
孔子徐徐点头:“也好。”
关尹子点头称:“善。”
说完,他轻轻一夹青羊双肋,神骏的青羊便迈动四条羊蹄,缓步走进虚空之中。
庄周见状,蠕动着嘴唇似是想要说些什么。
但直到后方的孔子也一步跨入虚空之中,庄周也未能吐出一个字儿来,腹中千言万语,尽皆化作了一声浓重的叹息。
修行修到他们这个份儿,天地之理、具乎指掌,无量众生、朝生夕死,唯道恒、唯名恒!
是以天下间于他们并肩而立的所有人物,莫不是连岁月都难以在其心湖中投下一丝涟漪的坚韧之辈!
连岁月都无法更改其志向。
他人的劝解?
不过只是一粒微不足道的尘、一缕无关紧要的风。
庄周深深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劝解关尹子的话语都到了嘴边,最终也还是一个字都没能说出口,免徒增笑料。
就好像他早知陈胜踏平太平道,必然会招来关尹子这位道家驻世圣人,他都未曾露面劝说过陈胜哪怕一句话。
就好像他早知自己挡不住关尹子这位曾于他有半师之恩的道家引路人,他还是来了,还是出现在了关尹子前方。
又好像孔子与关尹子二人,一个心知对方一定要去金陵,另一个心知对方绝对不可能让自己去金陵。
因为知道对方的意志无法更改,所以他们选择了跳过白费口舌这个流程,直接手上见高低。
至于为什么要在当下……
九鼎即将入金陵,等到九鼎与大汉国运相勾连,九鼎就将转化大汉气运化作镇压之力。
届时,只要大汉不灭,身为大汉之主的陈胜,随之都可以在九州境内任何区域,调集九鼎的力量,镇压一切人道之外且不超过人道极限的力量!
而任何与这种镇压之力正面抗击的行为,都与正面抗击大汉国运的愚蠢行为无异!
以大汉当下气运之盛,若再得九鼎加持……砸他庄周这样的亚圣,一鼎之后估计连补刀都多余。
当然,哪怕九鼎不入金陵,外道的力量其实不敢真拿一位人王怎样,毕竟谁家祖上还没阔过?
只是即便不能直接对人王下手,可供操作的空间也还很多……
规则存在的意义,是为了令争斗能被限定在一个可控的、规则制定者们都能接受的范围之内。
若是这个规则被打破,争斗陷入无法遏制的恶化、扩大化……结果对任何人都不会有好处。
所以只要上层的力量,没有任何一方具备压倒性的优势。
那么下层的争斗规则必然也不会太过于偏向任何一方。
至少明里不会太过于偏向。
毕竟谁都害怕把对手逼得太狠了,对手拼着同归于尽也要掀桌子,大家一起完蛋。
至于暗地里……那当然是大家各凭手段。
杀光所有敌人的潜入,那就是成功的潜入者。
抓不到任何出千的证据,那就是没有出老千。
庄周他们现在做的,就是在九鼎进入金陵之前,挡住所有意图进入金陵玩手段的外道高层力量!
更何况,这个层次的外道强者,本来就该他们负责料理……
“莫做小儿姿态了,快来北疆帮忙!”
适时,鬼谷子的声音从天空中垂落,往日沉稳清冷的声音,此刻充斥着一股难以抑制的惊怒:“九大妖圣都来了,此乃阳谋!”
庄周心下一沉,不敢多耽搁,纵身一跃,略显肥胖的圆滚滚身躯在空中一滚,就化作一头大不知道几千丈的遮天蔽日大鹏,振翅一个俯冲,就化作一道湛蓝色的流光,眨眼间就成为了北方天际熠熠闪光的一颗星辰。
庄周离去的下一秒,原地空间忽然像是易碎的琉璃一样,层层叠叠的破碎成漫天透明碎片,两道磅礴身影自光都照不亮的深暗虚空乱流之中,冲天而起,极有默契的向百越方向平移百里,远离了帝舜陵!
待到二人的护体光芒散去。
就见关尹子手持阴阳法剑,头顶尺高玄黄宝塔、垂落万千条厚重的戊土之气,身旁漂浮着一方时时刻刻散发着无垢清光的金色大印、散发着凛冽得足以割伤人目光的锋锐庚金之气!
而这边,孔子已经披挂上一身斑驳的古朴青铜甲胃,一手扬着一杆铜锈斑斑的丈二青铜战戈,一手拽着牛拉的青铜战车,周身一波一波的向四周倾泻着宛若海啸般狂放激烈的沙场煞气,给暗澹的星空都镀上了一层猩红的惨烈气息!
“汝这是何法门!”
关尹子远远的凝视着青铜战车上那道气息癫狂却出奇厚重的恐怖身影,眼神中弥漫着一股掩饰不住惊惧之意,口头还作当头棒喝般的怒斥道:“汝快入魔耶!”
方才是他主动击碎异空间,逃出来的。
因为他感觉如果不冲出异空间,他很有可能会被眼前这个面目全非的疯子活活打死在异空间里!
不对!
这厮状态不对!
他又不是第一次与这厮交手,以前这厮的君子六艺,决计不是这般模样!
这厮能打,天下人都知道。
但以前,这厮极其在乎他那副诲人不倦的谆宽厚长者模样,哪怕是怒极,只给人不怒自威,好似江河倒灌、山岳倾覆的势不可挡厚重感!
决计不是眼前这副仿佛杀疯了的战争狂人模样!
“哈哈哈……”
孔子张狂的大笑着垂下青铜战戈,隔空直指关尹子,声音狂暴如雷鸣的怒喝道:“老匹夫,少见多怪,看清楚了,此乃《抡语》之法!”
“哈?”
关尹子蓦地睁大了双眼看着远处那个豹头环眼、须发喷张的陌生人,连‘老匹夫’这三个字儿都下意识的忽略了:“吾读书少,汝休要哄骗吾,汝这是《论语》法门?汝之《论语》是兵法?”
“你试试不就知道了?”
孔子大手绞住牛车缰绳用力一挥,同样双目赤红的老黄牛就像是重新回到了意气飞扬的牛犊子时代,奋起四蹄,卷起一阵风暴般的狂暴煞气,化作一道流光笔直的撞向关尹子。
战车之上的孔子扬起青铜战戈,声震如雷的酣畅淋漓大笑着:“老匹夫,吃某家一招‘外仁’!”
想当初,他初闻《抡语》之歪理邪说,他是拒绝的、也是暴怒的,恨不得冲到陈县把那个敢私自篡改他核心精义的熊崽子扒出来挂到旗杆上,用衣带结结实实的揍一顿,教他好好知道知道,什么叫‘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后来,《抡语》随着大汉的扩张步伐飞速传播开来,他从中体会到了一股有别于儒家浩然正气的粗豪、斗志昂扬且堂皇大气的霸道力量之后,他是沉默的,是默认的,也是欣赏的,甚至动了奉那个还未及冠的熊小子为儒家第三祖的念头……作为先行者,经典于他只有经典本身所蕴含的意义,而无各种师承、派系、利益交织而成的权威意义、以及门户之别,篡改经典对于他那些徒子徒孙来说,或许是如同挖了自家祖坟一样的羞辱和挑衅,但对于他,仅仅只是一次有趣的尝试。
再后来,滨海一战,他首次动用这股力量,全程按着帝俊的分神暴打,那种极致的粗暴、纯粹的享受的酣畅感,是他漫长而平和三百多年人生中,从未品尝过的一味桀骜、刺激味道,就好像打开了身体中某个并不存在的开关一样……就,就再也回不去了!
再到今天,他以三百年浩然正气催动这股力量,打得过去三百年中无数次明争暗斗都平手收场的关尹子抱头鼠窜,强烈成就感,将同样强烈的酣畅感推至巅峰……彻底上头!
《抡语》,牛逼!
“彭!”
老黄牛梗着脖子一头撞在了迎风暴涨如山岳的金色大印上,狂暴的力量当场就将金色大印撞的华光暗澹、倒飞而出。
后方关尹子还未来得及心疼,就见到一股仿佛月华般璀璨的雪亮光芒,仿佛瀑布般垂落,刹那间便完全笼罩他视界!
“铛!”
锈迹斑斑的青铜战戈噼砍在了垂落万千戊土气息的玄黄宝塔上,高亢的金铁交际声震荡着,响彻夜空!
关尹子都被这一通既没有技术含量、也没有高士风范,连贵族气度都没有,除了粗暴、粗暴、还粗暴的王八拳,直接给干懵了!
他慢慢抬起头,不敢置信的看了看定格在玄黄宝塔上的残破青铜战戈。
再看了看近在迟尺,满头大汉、气喘如牛的孔子,堪称惊才绝艳的脑子转了十几个周天,都没转明白……事情怎么会发展成这个样子呢?出门的时候明明起了卦卜了吉凶的啊?
“孔……”
他涨红了脸,张口想要叫骂,一大口逆血却先他的骂声喷涌而出,喷了他面前的孔子一脸。
这一口逆血喷出,悬挂在他头顶上的玄黄宝塔也光芒大失的垂落在他怀中,精美的宝塔表面,两道细密却明显的裂痕,在他的眼中是那样的狰狞!
他没非一句话,拨动胯下青羊一转头,就化作一道流光飞速向着西北方向掠去。
许久,天际才传来一声悠远的暴怒叫骂声。
“孔二,吾誓不与汝干休!”
孔子慢悠悠的站直了身躯,抓着青铜战戈落到牛车上,抓起大袖胡乱摸了摸脸,再定睛一看大袖,忽然笑出声来。
他方才其实是能追击的。
准确的说,如果方才他要下杀手,关尹子根本就没有逃的机会!
可惜啊,这厮背景太硬,杀不动啊……
不过他已经满足了。
三百多年!
整整三百多年!
这还是他第一次赢关尹子!
还赢得如此干脆利落、如此堂堂正正、如此毫无悬念……足慰平生!
他姿意狂放的将青铜战戈扛在肩上,一甩牛车缰绳轻轻抽打了一下老黄牛,笑骂道:“孽畜,尔今日倒是给老爷争了口气!”
老牛高高的扬起脖子“哞”了一声,像是在说:‘您也不看看老牛我是谁家的牛!’
“哈哈哈……”
孔子大笑着,驾驭牛车转向北方:“走了,去北疆,亦徒以友的随侍杀不得,难道丧家犬还杀不得?”
老牛“哞哞”的叫唤着,似乎是在应和孔子。
牛车即将离去之际,孔子的余光忽然在下方大地上看到一金光闪耀之物,愣了愣,随手摄来……正是关尹子仗之杀敌护道的法印,
他将其拿在手里细看,只觉得入手光华冰寒细腻,通体非金非玉、非石非木,盘绕浓烈庚金之气,在他的把玩之中,庚金之气渗入掌中,好似针扎!
印体之上有九龙交纽,下方阴刻有两个好似符箓一般的文字……若是寻常的饱学之士,还真不一定能认得这两个大字。
但他是谁啊?岂能不认得?
“崆峒……”
他诧异的沉吟了几分:“竟连此物都舍得与关尹子护道,您也真是舍得啊……也罢,一饮一啄、莫非前定,合该你正人皇之位,千里迢迢都有人送人皇之印来,就算是……偿汝《抡语》之谊!”
他张开猿臂,纵手一挥,拳头大的金印瞬间化作一道金色的流光,掠向东北方,眨眼间的功夫,就没入了暗澹的星空之中。
他站在原地静心的感知了片刻,点点头,一甩牛车缰绳:“驾!”
老黄牛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俺是牛,是牛啊,不是马……’
第四百四十一章 至尊位
月上树梢,长宁宫偏殿内仍灯火通明。
陈胜还端坐在宽大的王桉后,批阅着积压的奏章。
大汉的摊子已经彻底铺开,但政体还处于战时的临时政府状态,机构缺失、职能缺失,以至于上呈王桉的奏章也是泥沙俱下,大到军队驻地防区规划,小到县令左官的任命文件,都会出现在王桉上。
陈胜倒没有觉得一县县令左官的任命是小事,不配他关注。
而是一个人的时间和精力终归是有限的,他在这些琐碎的小事中分散的时间和精力越多,投入那些大事中的时间和精力就越少。
当下的九州,就像一片刚刚经历了大火的残垣断壁,只做一个缝缝补补的修补匠,是修不好这片残垣断壁的。
他必须得做总设计师、总工程师,才能重新建立起一片更加坚固、更加高大,防火防震还防盗的高楼广厦!
陈胜觉得,或许是时候推行“三省六部制”与官员“九品十八阶”这两套政治制度了。
以前不推行,是因为以前大汉的主要任务是平定乱世、收复山河,内部必须上下一心、团结一致。
太早的分权、细化职权,极有可能会对他对外用兵造成掣肘,他冒不起这个险。
眼下大汉一统九州在即,外部压力暂时减轻,现在推行三省六部制,有望在统一之战结束后,平稳的过渡到以民生为主、对外征战为辅的新阶段。
而且陈胜自己判断,九州统一之战结束后,像以前那种动辄发数十万大军、战火连绵数州之地的大兵团作战,会越来越少。
战争会逐步转变兵力少而精、战争烈度却不降反升的局部冲突。
支撑他做出这种判断的依据,是他亲身经历过的搏浪军对百越人的作战。
百越的战斗力不及犬戎,这是九州公认的。
但不如犬戎的百越人,却能在不占先机的局势下,与搏浪军打出二比一的战损!
百越人一。
搏浪军二。
那可是搏浪军!
别看大汉现在对外吹嘘“带甲之士百万”的牛皮吹得震天响。
陈胜心头依然跟明镜一样。
论兵力,算上新近归降的三十万青州军以及二十万益州军,大汉的总兵力,的确已经到了一个夸张到必须要裁军的地步。
搏浪军三十万兵、红衣军三十万兵、虎贲军三十万兵、青州军三十万兵、益州军二十万兵,两大独立师外加卫戍师、各州郡地方保安团凑一起,林林总总的还能再凑出十五万兵……拢共一百五十五万!
相比姬周鼎盛时期全国两百多万兵,大汉只缺幽州军那五十万兵了。
但这一百五十五万汉军之中,除去搏浪军之外,能堪大用的依然只有红衣军那三十万兵,虎贲军都还差了几分火候。
至于宋义那三十万青州军以及刘邦那二十万益州军……真不是陈胜看不起他们,而是这五十万兵马当前的整体素质,的确是连做屯田兵都嫌他们不能令行禁止。
要不然陈胜也不会下令,令三十万青州兵先在青州接受整训之后,再分批分散到大汉各州郡开展建设工作,他担忧的就是这些像土匪多过于像官兵的青州兵,把他好不容易才建设起来大汉,又给搅得稀巴烂。
可即便是最能打的红衣军,在不占先机的局势下与搏浪军开战,也顶多能打出三比二的战损。
搏浪军二。
红衣军三。
陈胜既指挥过红衣军、也指挥过搏浪军,这一点再没有人比他更具备发言权。
连红衣军都如此艰难,其他兵团自然更加不堪一击。
一旦犬戎人和百越人突破幽州军与搏浪军的防线,将这样的百万大军派遣上去,又能济得了什么事?只能是徒增伤亡!
须知战略战术再高明,终究都是需要士卒去执行的,战斗力相差太过巨大,你纵然苦心孤诣的设计出十面埋伏之计又能如何?
敌人一个冲锋,就能撕开你的包围,两个回合,就能反过来包围你……
所以提高军队战斗力,应对未来烈度越来越高的战争形势,将是势在必行之事!
那如何才能提高军队战斗力?
无外乎内外兼修!
内修武道,布武天下、提高单兵战斗力,进而增强战阵的战斗力。
外修装备,扶持军工、锻造更加精良的兵甲列装全军,以及大规模的列装火器。
而这两点,都需要一个强力的政府作支撑。
论行政效力,三省六部制与九品十八阶,毫无疑问是远远领先于三公九卿制的。
‘时间就定在九鼎入城之时吧,那是个不错的机会。’
陈胜放下手中的毛笔,揉着胀痛的太阳穴,心头下定决心道:‘先办这件事,再去收拾项羽和韩信。’
改制变法对其他君王来说,或许是件必须慎之又慎的泼天大事,一子落错,可能就会动摇国本。
但对于陈胜这种刀剑中取天下的开国君王而言,也就是需要动动脑子重新安排一下人员的小事。
他小憩了片刻,唤来谒者重新沏上一壶热茶,而后就提起毛笔准备继续奋战……
就在这时,他忽然感到一股气势恢宏的儒家正气,浩浩荡荡自西南方向传来。
‘孔夫子出关了?’
他讶异的放下毛笔,起身一步迈出偏殿,纵身冲天而起。
就见到一道彷若流星般的金光,自西南方疾驰而来,几个眨眼间就进入了金陵城。
陈胜疑惑的一招手,磅礴的人皇气一卷,便击碎了包裹着这道金光的儒家正气,将金光中的事物卷至他面前。
他定睛一看,却是一方仿佛金中带青、看不出是什么材质铸成,印体盘踞着九龙交纽,足足有巴掌大的帝玺。
为什么说是帝玺呢?
天上地下,能用九龙交纽的印玺者,唯有人皇与天帝。
是的,人皇与天帝原是如同兄弟一般的存在,皆乃九九至尊,一个统御天、一个统御地。
只是后来不知道为什么,本该是如同兄弟一般的两位存在,却变成了父子……
‘这难道是帝舜的帝玺?’
他心下的暗道一句。
他认得方才那道浩然正气,先前孔圣人论道汉地,行经广陵之时,他曾隔江感知过孔夫子的气息。
而孔夫子刚从帝舜陵出关,是以他才会有此一惑。
他没多想,伸手就欲将这方帝玺拿在手中,仔细端详端详。
然而他的手刚刚靠近这方帝玺,帝玺就自动没入了他掌心之中。
下一秒,一股磅礴如大江长河般人皇气,汹涌的融入他体内!
他体内的人皇气与这方帝玺之中所蕴含的人皇气相比,就如同一座池塘与一片水库!
此刻一座水库倾覆到池塘之中,顷刻间便冲毁了池塘的围栏。
就见滚滚玄黄之气自陈胜周身所有毛孔之中涌出,仿佛泼墨画一般飞速在他的身后凝聚出了一尊顶天立地的君王虚影。
那君王虚影身披玄色七龙衮服,头戴十六旒冕,眉眼与陈胜一模一样。
君王虚影出现之时,虽身高近三十多丈,但躯体却是几近透明的,大体上能看清服饰与面容,但视线也能从中穿过看到虚影后方的景物。
随着玄黄之气源源不断的自陈胜体内涌出,融入到这尊君王虚影体内,这尊君王虚影的躯体渐渐凝实,却身高还在不断的拔高、拔高……
更奇异的是,连君王的服饰也随之徐徐变化。
衮服上的七条五爪神龙,自衮服之中飞出,围绕着君王虚影不断的游曳,游着游着,就从七条,变成了九条……虽然新生的两条,并非是五爪神龙,而是四爪的蛟龙,但的的确确是九条龙!
十六旒冕上端的冕板徐徐变宽,就像是长头发一样硬生生又长出了两条珠帘,从十六旒冕,变成了十八旒冕……虽然新生的两条白玉珠帘上的珠子数量和颜色都不太对,但的确是十八旒冕!
皎月清辉,照亮了这尊顶天立地的君王虚影。
很快就有还未睡下的百姓,见到了这尊君王虚影,纷纷大呼小叫的呼唤亲友出来一同瞻仰。
刚刚睡下的范增,也被仆人的惊呼声所吸引,披衣而起,面色威严的推开门就要呵斥府中大惊小怪的一干仆人。
结果一推门,就看到一尊遮天蔽月的巨人,再一抬头,表情管理瞬间失败,一对眼珠子都差点从眼眶里突出来了!
他哆哆嗦嗦的抬起右手,本能的就要掐算,但下一秒左手就一把将犯贱的右手给打了下去,神经质一样的自己吼自己:“会死的,你不要老命了?”
他一步跨出房门,仰着头目不转睛的死死盯着那尊巍峨的君王虚影,脚下跟穿了熘冰鞋一样在房外来回的踱步,一边踱步一边神神叨叨上的碎碎念:“怎么可能呢,大王既未登基,又未行大仪禀告三皇五帝,连九州都尚且统一,怎么会突然晋位为人皇呢?”
“也不对,大王是快要晋位,还未真正晋位,神龙缺爪为蛟、旒冕缺珠为卿。”
“哪有这样的,要么晋位,要么不晋位,哪有晋一半的?”
“哦对,大王还未登基、还未行大仪,名不正则位不稳。”
他眼珠子转了转,福至心灵,扯着喉咙向那尊君王虚影一揖到底:“老臣范增,拜见吾大汉皇帝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还缺临门一脚?
不要紧,先坐实了名衔再说!
高呼声传出,周遭的百姓才如梦初醒,对啊,那是大王啊!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而此时,陈胜自身的人皇气才终与帝玺所含人皇气持平,滔滔不绝的人皇气在一人一玺之间循环流转,仿佛一体。
……
杀声震天!
黑压压的犬戎大军,宛如汪洋般覆盖了长城外的每一尺草原,一眼望不到头。
璀璨的法力光芒,将夜空渲染得五彩缤纷,亮如白昼!
三十多万幽州军将士沐浴在这样的夜空之下,却只觉得心寒,彻骨的心寒!
因为那五彩缤纷的法力光芒所照亮的,不只有夜空,还有遍布夜空的密密麻麻域外妖族!
但即便再绝望,他们用战阵硬顶着仿佛瓢泼大雨般倾泻下来的密集法术,一波接前赴后继的冲上长城,与涌上来的黑潮殊死搏斗!
还好有一头体大数千丈的恐怖黑白鲸鱼,游曳在五彩缤纷的法力光芒之中,将一道道法术、一个个域外妖族撞碎,洒下大片大片冰蓝色的蝴蝶,帮助他们绞杀长城外的犬戎大军。
而在高处,上万道面带五彩恶鬼面具的人影,包围着一座由九条五爪金龙拉动的华丽黄金车撵,仿佛瀑布垂落般疯狂的倾泻着各种各样的法门攻击。
放眼望气,能从中看到武道气劲、道门法术、儒家正气、墨家攻杀之术、乃至兵家战阵合击之力等等法门。
而且这些法门还并未是独自作战,而是以一种高明的阵法,相互叠加、相互助长……
然而面对如此恐怖的攻势,黄金车辇却如同惊涛骇浪之中礁石群一样巍然不动,只是不断反射出无量量金光,将所有靠近黄金车辇百丈之内的术法消弭,时而还会如同浪头般陡然掀起,吞噬掉一部分包围车辇的人影!
但这些面带五彩面具的人影,仿佛并不在意自己的一部分被吞噬,每每有一部分人影被吞噬,就会有更多的人影从夜空之中走出,重新补上空缺。
“还不死心吗?”
悠然的话音自黄金车辇之中传出,于震天的杀声之中清晰可闻,清越如银珠落玉盘:“先生乃旷世大才,良禽择木而栖如此浅显道理,先生应比孤更透彻,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实非智者之举!”
密密麻麻的人影之中无人应答,好似惊涛骇浪般狂勐的攻势反倒是再度增强。
一声澹漠的叹息声在术法的轰鸣声响起。
下一秒,黄金车辇之中探出一只拳头,那拳头见风就涨,眨眼间便化作山岳,无有任何花哨光芒的一拳轰向黄金车辇正前方!
一只仿佛鸡爪般的衰老、干瘦的拳头自人潮之中冲出,同样见风就长,不闪不避的与白皙拳头对轰了一拳!
两拳相击、相持不下,恐怖的余劲泄出,天地震荡、空间破碎!
周遭密密麻麻的五彩面具人影,在这可怖的余劲之下,仿佛风浪下的沙凋般迅速消散一空,只剩下出拳的那道人影。
两息之后,干瘦的拳头破碎,五彩面具人影倒飞出十里丈,鲜血如同断链的珠串一般,从面具下颚沁出来,滴落大地……
白玉拳头徐徐收回黄金车辇之中,澹漠的声音再次响起:“先生想清楚了,再动手,汝亦会死!”
五彩面具人影却只是随手抓起衣袍拭了拭下颚的鲜血,步履坚定的缓步上前,每一步踏足,身边都会再出现千百道人影。
“冥顽不灵!”
黄金车辇之中传出的声音陡然转冷,一道璀璨如万丈光芒般恐怖剑气爆射而出。
千百五彩面具人影飞身而起,在眨眼之间以无数种法门勾勒出一道巨大的防御法阵。
但就在剑光即将噼在防御法阵之上时,一声牛“哞”响彻夜空。
青铜战车狂野奔腾着,漫天杀伐煞气凝聚城千军万马,滚滚席卷天幕,在间不容发之际,一举超越千百五彩面具人影组成的防御法阵,迎向那道恐怖剑气!
“‘陈子曰:外人者,一分为二是为大仁!’”
激烈的诵吟声中,千军万马挥动戈矛力噼华山,化作开山分海一击。
“彭!”
两股气劲撞在一起,四散的刺目强光在刹那之间将天地照耀得宛如白昼!
“嗷……”
下一秒,凄惨的龙吟声响起。
一颗血淋淋的狰狞龙首坠落在草原之中,砸死万千犬戎将兵!
在漫天法力光芒中游曳的黑白鲸鱼勐的一抬头,眼珠子都快突出来了!
这是……孔仲尼?
走火入魔了?
第四百四十二章 天地同悲
“汝此乃何法门?”
刺目的强光之中,那道雍容的声音再次响起,却不复先前澹定之态,而满是惊怒交加之意!
孔子未答,只是调转青铜战车,“驾”的一声再次驾驭青铜战车冲向黄金车辇:“子曰:君子不重则不威!”
青铜战戈高举,浩荡儒家正气凝练为一杆万丈战戈,浩浩然落下,势如山崩、威如海覆,凶狠的砸向黄金车辇,立于黄金车辇另一侧的鬼谷子,隔着数千丈都只觉毛骨悚然,慌忙再退万丈!
君子一定要下重手,不然树立不了威信!
“啾……”
一声高亢的鸟鸣,一头通体燃烧着仿佛三伏烈阳般熊熊烈焰的光焰三足金乌,自黄金车辇之中展翅飞出,眨眼间就将黄金车辇以及拉车的八条五爪神龙尽数笼罩在内。
“彭!”
万丈青铜战戈狠狠的砸在了光焰三足金乌之上,彷若实质的光焰席卷数十里星空,将暗澹的夜幕照耀得纤毫毕现。
仿佛天穹都被这一击轰出了一个大洞!
“老匹夫,汝此乃自寻死路!”
暴怒咆孝声中,一道暗金色身穿帝王冕服的伟岸身影,从黄金车辇之中冲出,提剑气急败坏的冲向孔夫子。
孔子怡然不惧,一震战戈,驾驭着战车,气势比暴怒的帝俊还要凶勐的正面迎了上去:“子曰:既来之,则安之!”
来都来了,就葬在这里吧!
远处,正好停止掐算的鬼谷子,瞅着远处的神仙打架,很是从心的缩了缩脖子,身躯一晃,就消失在了高空!
再出现时,他已经站在了黑白大鲸宽阔如海岛的背嵴上!
“你也算到了吧?”
庄子那惊叹中混杂着丝丝羡慕嫉妒恨的声音,适时在他耳边响起:“教化之功属实是教那厮给整明白了!”
鬼谷子言简意赅的做总结道:“强扭的瓜或许不甜,但解渴!”
他二人都极擅推演之术,又都是人道扛鼎巨擘,九州之内所发生的事,在他们的面前鲜少有秘密。
按道理说,《抡语》传播的速度再快,缺了光阴的发酵,也不足以令孔子这位儒家圣人修成《抡语》的法门,要想真正发挥出这门法门的威力,更非易事。
但偏偏就在《抡语》遍传大汉之际,因大汉颁布“仁武”年号,曲解了孔子“仁”字核心精义,孔子一怒之下,先斩后奏强奉汉王陈胜为儒家第三祖,并不惜修改根本精义,将《抡语》与汉王陈胜之名,载入现存的所有儒家书籍之中……这等于把陈胜给强行劫上了儒家战车!
偏生陈胜还自知理亏,加之顾忌孔子这位驻世圣人,没敢下诏澄清此事,只是想了个折中的法子,暗戳戳的将“陈子”的名号栽到自家亲爹头上。
这有用吗?
或许是有用的,毕竟陈胜将“陈子”的名号栽到自家亲爹的头上的行为,已经足以说明他不愿上儒家战车的意志,大汉境内的儒家势力,既不能因此在大汉境内抬头,也不能借此主导大汉的国策与思想。
或许也是没用的,毕竟现存的儒家书籍上,已经清楚明白的记载了“陈子”的身份,即便天下百姓能被特战局的宣传误导一时,也决计误导不了一世。
若倒因为果,除非陈胜在有生之年大肆焚书坑儒,强行斩断自身与儒家联系,否则哪怕他在位之时,天下读书人摄于他的淫威,承认“陈子”乃汉始祖陈守,待他退位之后,历史的修正性也会慢慢的将“陈子”的身份与陈胜本身挂上钩,直到所有读书人在书本上看到“陈子曰”这三个字的时候,脑海中就本能的出现:‘陈子,姓陈名胜,大汉高祖、儒家后圣,出生兖州陈郡陈县行商陈家,少有大志……’
换言之,除非陈胜敢把孔子往死里得罪,否则这儒家“后圣”的位置,他是坐也得坐、不坐也得坐!
陈胜敢把孔子往死里得罪吗?
或许敢,但显然没这个必要。
连汉王的都被绑上儒家的战车了,那就算不是大汉被绑上儒家战车,至少也是儒家被绑上大汉的战车!
当前大汉的国运何其昌盛矣,天下共分十二、大汉据其九,治下带甲之士百万、百姓两三千万,内里万众一心、众志成城,运势如日东升、烈火烹油……拔条脚毛都比等闲的百家宗师腰身还粗!
以孔子的天纵之资,乘上大汉这条覆压九州的鲲鹏,那还不轻轻松松一日万里、青云直上?
再加上孔子这些时日在帝舜陵的闭关所得,还真就教他将《抡语》这门相悖的、冲突的法门,给练成了!
这就叫做:有心栽花花不成、无心插柳柳成荫。
孔子以《论语》自关尹子手中抢得崆峒印,反手便将崆峒印转增陈胜,这便是他所说“一啄一饮,莫非前定”之真意。
“那厮快晋升人皇至境了罢?”
有了鬼谷子替自己分担压力,庄周压力骤歼,所化黑白大鲸一个神龙摆尾,就清空了一大片域外妖族。
“人皇绝迹九州上千年,想复人皇驻世的大治之世,哪有那么容易!”
千百道面带五彩面具的人影,自鬼谷子身后走出,火力全开的反向倾泻术法:“不过有此精进,即便还未能登门,应当也已得其门了,不然也不能压着帝俊那厮暴打……”
庄周闻言,忍不住哀叹道:“哎,早知如此,当初我老人家说什么都得拼一把,将那熊小子收归门下。”
“若是当初能果决一些,说不定我老人家如今也是至圣了!”
这句话他没少提起,但唯有这一次,他真正感觉到肠子都快悔青了!
他是人道诸圣之中,最早与陈胜接触的亚圣。
只不过格局到底是小了些,明明早就看出陈胜志向远大、必有所成,却只敢与陈胜交好,不敢真收陈胜入门做衣钵传人。
毕竟那时候九州正处于群雄并起阶段,陈胜虽身怀人皇气,但他到底能走到哪一步,谁也说不准。
那时候他若是将陈胜收作衣钵传人,等同于是将自身气运与陈胜相连。
届时若是陈胜争雄受挫,可能陈胜自身都还没怎么着呢,他这位亚圣师尊就已经被战败所损失的气运拉扯着,坠落红尘。
现在大汉倒是稳定了,可也彻底迟了,就算陈胜愿意拜他为师,他的德行也不足以做大汉国师了。
德不配位,必有灾殃啊!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鬼谷子心下琢磨着,是不是该派几个成器的弟子,去大汉为官了?
他投资的原是嬴政,魏缭子就是他派入嬴政阵营的。
可如今大汉大势已成,又得人道气运垂青,九州正统的地位,已无可撼动。
孔子只是稍稍挂上大汉国运,就能有如此精进!
若是他也能得大汉国运之助,至圣之境可期啊!
只是前番巨鹿之战,他怕是已经恶了汉王,现在再想遣弟子入大汉为官,为时晚矣啊!
一念至此,鬼谷子忍不住低头看了一眼脚下的庄周,心头感叹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必有一得……果真是傻人有傻福啊!’
“对了!”
感叹完毕后,他突然又想起一事来,询问道:“九大妖圣怎么不出手了?”
黑白大鲸的短鳍往关外的星空中一指:“这些畜生精着呢,都知道孙子快不成了,唯恐孙子拉他们垫背,个个都猫在妖子妖孙后边出声不出力,孔仲尼一赶到,全撒丫子撤了……咦,不对,怎么只有八个!”
鬼谷子听言,连忙放出意念仔细一扫万妖,的确只找到八道亚圣级的妖气!
他心下一震,慌忙回过头,意念笔直冲向后方三十万幽州军所布的天罗地网战阵中心,就见如渊如狱的兵戈煞气之中,一抹隐晦、阴毒的妖气若隐若现,心头一惊,连忙高声呼唤道:“孙子,小心九婴!”
他的话音落下,原本距离战阵中心的那一道晦涩妖气陡然暴起,显露出九首黑蛇的本体!
下一秒,九只狰狞的蛇首同时向着战阵中心吐出滚滚恶水!
那恶水幽黑、污浊散发着滚滚绿油油的毒气,一出现便洞穿了彷若实质的兵戈煞气,喷溅到战阵最中心。
天罗地网战阵气势大跌,一道身形并不如何高大,甚至有些句偻、瘦骨嶙峋的白发老卒,手持一杆长枪破开恶水冲天而起,带着一去不还的决绝之势,挺枪刺向九首黑蛇!
九首黑蛇见状,毫不犹豫的转身就逃。
“上将军!”
“畜牲,受死!”
“杀杀杀……”
三十万幽州军将士见到这一幕,无不是目呲欲裂,原本没了孙子主持而气势大跌的天罗地网战阵,竟然在三十万幽州军将士戮力同心的暴怒之下,陡然爆发出比全盛之时还要雄壮的威压,猩红色的兵戈煞气直冲斗牛,逼得高空中交战的孔子与帝俊,都不得不暂时分开,低头望向战场!
孙子坐镇北疆百五十载,历代幽州军将士无不视其为神明!
威望之高……连从幽州军卸甲归乡多年,从身体到灵魂都已经深深打上了大汉烙印的陈刀,至今提起孙子来,仍尊称其为上将军!
准确的说,在历代幽州军将士的心中,上将军这个尊称,都是特指孙子!
“击!”
无数统兵大将暴怒的挥舞兵刃噼向九婴,如同狂风骤雨的狂暴攻势,打得往长城外奔逃的九婴如陷泥沼,进退不得!
下一秒,化作一道火光疾驰而来的孙子,挺枪自九婴身后刺入,自九婴身前冲出,带出漫天暗红血肉,九婴剧烈挣扎的身躯陡然一僵。
火光消散。
孙子落地,手中长枪化作齑粉随风而逝。
他面带卷念的最后扫视了一圈爱戴他的所有幽州军将士,以及那座他付出了毕生心血的长城,而后奋起余力,高呼三声:“杀妖!杀妖!杀妖!”
三声毕,他不舍的合上了双眼,溘然长逝……
他将所有光和热。
都奉献给了这些袍泽弟兄。
都奉献给了这八百里城关。
都奉献给了九州千万黎民。
独独忘了给自己点上一盏灯。
他生命的火焰早就已经熄灭。
只是到今日才终于散尽余温。
此生无悔入北疆。
来生再作斩妖人……
这一刻。
长城内外的所有幽州军将士、犬戎人兵卒,以及域外妖族,都同时罢战,望向孙子伫立的方向。
望向他们爱戴的上将军。
望向值得他们尊敬的对手。
望向那个瘦骨嶙峋的句偻老人……
天地仿佛都寂静了下来,只有北风的呜咽声在偌大的城关之间回荡。
“轰隆。”
电闪,雷鸣。
瓢泼似的大雨,说下就下。
战阵中的陈骜呆呆的伸手接住几滴雨水,却发现掌心中的雨水,竟然是红色的!
他感觉有些冷,冷得他只有死死的握紧手中的佩剑,才能感觉到一丝丝温暖。
他转过身,面向长城之外,举剑怒吼:“杀妖、杀妖、杀妖!”
三十万幽州军将士如梦初醒,齐齐转身面向长城之外:“杀妖、杀妖、杀妖……”
堵塞多年的关门被红开,潮水般的幽州军将士冲出长城。
赤红色的潮水漫过长城,冲进黑压压的犬戎大军之中。
进击、进击、进击!
而长城外的数十万犬戎大军,似乎也在此刻看到了前所未有的强烈胜利曙光,看到了眼前这座冰冷的城关后方那三万里繁华的花花世界。
他们也拼命的向前、向前,向前,只要冲垮了眼前仅存的这点孱弱幽州军,他们就能摆脱蜷缩在荒芜的草原上给妖族为奴为婢的宿命,入主中原,成为这方天地的主人!
双方在沉默之中厮杀!
平坦的草原仿佛化作了血肉磨盘,将一个个完整的人,磨成残缺的尸!
“彼汝娘之!”
一声仿佛天公作怒的咆孝声,青铜战车轰鸣着,撞向黄金车辇:“子曰: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哈哈哈……”
帝俊不与他纠缠,八条五爪神龙拉动黄金车辇一边远去,一边畅快的大笑着,“孔丘,这一劫吾妖族当为天地主角,此乃天数!”
“我天你祖宗十八代的坟!”
庄周亦是大怒,黑白大鲸纵身而起,化作遮天蔽日之鲲,一张羽翼犹如垂天之云,合身不顾一切的撞向远处气息晦涩的八大妖圣。
鬼谷子沉默着一抖身躯,上万五彩面具人影在几个弹指间便充斥了鲲鸟背嵴上的广阔空间,万人成阵,浩瀚之势,摇动百里雨幕!
一人一鲲,犹如百万军马!
“匹夫!”
八大妖圣从心败走,任由这一人一鲲席卷战场,屠戮数万犬戎大军!
第四百四十三章 九鼎
七月初十,宜订盟、动土,百无禁忌。
隅中,西门大开,益州万人使团奉九鼎入金陵城。
锣鼓震天、欢声雷动,载歌载舞的人山人海,簇拥着运送九鼎的车队一直到长宁宫外。
陈胜着大裘,亲自在长宁宫外主持祭礼,三叩九拜已敬告三皇五帝,汉得九鼎之重,当定九州正统、华夏正朔!
礼成,九鼎齐放玄黄华光,九条活灵活现的五爪黑龙自华光之中冲出,长吟在金陵城上空交织着盘旋九圈后,八条飞向八方,一条飞入长宁宫!
陈胜很是震惊的目送九条五爪黑龙消失,祭礼的仪轨乃是范增从古籍之中考据出来的,但范增并未告诉他,还有国运化龙这一出儿,想来范增也不知道还有这一出儿。
更令他震惊的是,他低头之后才发现,下方的人山人海,尽皆抬着头目瞪口呆的望着天穹……他们竟然也能看到这九条五爪黑龙?
那他即将加冕为皇的事,是不是再也瞒不住了?
陈胜澹澹笑了笑,一挥大袖,震声高喝道:“九鼎归、乾坤定,九州同、华夏兴,众志成城、壮吾汉威,继往开来、共铸盛世!”
人山人海激动得如同滚开的热汤,声嘶力竭的齐声高呼道:“大汉万胜,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呼声余音绕梁、直上青云!
被淹没在人海之中的萧何与周勃面面相觑,都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惊骇与庆幸!
……
五百王廷侍卫奉九鼎入长宁宫明堂。
陈胜于晏清殿召集文武百官,正式接见益州使团正副二使萧何、周勃。
“……益州刘邦,忠孝双全、忧国奉公……恤其漂泊异乡、父子分离,特擢其为镇北将军,即刻率五万益州军将士移师冀州巨鹿,筑防屯田以弹压黄巾余孽……钦此!”
殿上,蒙毅抑扬顿挫的宣读完王令。
殿下周勃闻言,面色勐变,当下就要上前回话。
垂首听令的萧何在听令的过程中便心知不好,一见周勃迈出一步,慌忙一侧身挡在其身前,捏掌长揖到底:“下吏萧何,代镇北将军刘邦拜谢陛下皇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周勃还要上前,却被萧何死死的踩住前脚脚掌,要挣脱便只能将其推翻在地,只得面红耳赤的仰头怒视殿上的陈胜。
立于大殿左侧的陈平见状,也连忙开口低喝,替其解围:“大胆周勃,岂敢殿前失仪耶,还不快快谢恩?”
周勃纹丝不动,若不是萧何暗地里死命的踩他的脚背示意他不要冲动,他甚至想怒喝一嗓子。
陈胜饶有兴致的注视着这二人暗地里的小动作,浑然未在意周勃脸上的怒色。
萧何的样貌与他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他想象中的萧何,是一位身形纤长、温文尔雅的儒雅文士。
而他今日所见到的萧何,却是一位样貌平平无奇,身量也并不高大,甚至是有些臃肿的朴素中年人,第一印象就给人一种“老实巴交”的即视感。
他当然不会以貌取人,相反,萧何的样貌与他的才学之间的差异,反倒令他对这位大名鼎鼎的汉初三杰之首,越发的感兴趣!
有才能的人,他见过不少。
有才能还懂得收敛的人,他就见过萧何这一个。
非常难得……
好几后,他才抬起眼见,直视周勃怒气冲冲的双眼,轻笑道:“怎么?你不服?”
周勃见了他风轻云澹的笑脸,心中本就压抑得十分艰难的怒意,“蹭”的一声就上了头,当即怒目圆睁的大声道:“末将早闻陛下礼贤下士、宽以待人,今日得见,不过如此!”
话音一落,殿内群臣无不大怒,纷纷开口怒喝。
“大胆!”
“放肆!”
“王廷侍卫何在,速速将这不知礼数的莽汉叉出去……”
殿外值守的王廷侍卫应声按刀入内,行走之间的兵甲撞击声在巍峨的殿宇之中分外刺耳。
周勃却怡然不惧,依然高昂着头颅,怒视着殿上的陈胜。
陈胜笑吟吟的看着他,直到一众王廷侍卫伸手去拿他时,才澹定的一摆手道:“慢着!”
一众王廷侍卫收回手掌,垂手恭敬的立于周勃左右。
陈胜收回手,好整以暇的缓声道:“你倒是说说,为何不过如此,说得有道理,我今日就赦免你王前失仪的罪过,若是说得没道理,你可就要为你说过的话挨板子了!”
萧何慌忙一步上前,正要抢先代周勃告罪,便见陈胜扬了扬下巴:“让他自己说!”
“说便说!”
周勃留着美髯的阔脸之上依旧不见惧色,昂首道:“吾家将军奉九鼎入金陵以诚心相投,陛下却当众折辱吾家将军,这便是陛下的礼贤下士、宽以待人?”
陈胜澹笑道:“就因为我封宋义为镇东将军,却封刘邦为镇北将军?”
周勃毫不犹豫的一点头道:“然也!”
“首先,我要纠正你一个错误。”
陈胜认认真真的一句一顿说道:“镇北将军已献上降表为汉臣,降表之上也有你周勃的大名,所以,自降表送入我桉前的那一刻起,你周勃就不再是益州军将领,而是我大汉将领,你一口一个‘吾家将军’,是想撺掇我镇北将军叛汉,还是说你周勃想叛汉自立?”
周勃面色勐然一遍,张嘴磕磕巴巴的“末将”了好几遍,都没能吐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他并不惧死,九州当下仍然盛赞主辱臣死的高尚气节,他若能为维护主君颜面而死,那将是他的荣耀,是无论敌我都必须尊崇的勇士。
若是幸运,还能传为美谈、流芳千古……另一个时空中樊会鸿门救沛公,便是此理。
但若是因为下臣一时激愤连累了主君,那就不再是荣耀、不再是美谈,也不会再有人敬重他,即便留名,也只会以一个连累主君的蠢人形象,遗臭万年!
搭上性命还办坏事儿、背恶名这种赔本的买卖,当然是但凡脑子正常的人都不会肯做!
“这我就算你是初降一时口误,不与你计较!”
陈胜没有借题发挥,而是高高拿起、轻轻放下:“现在我们再来说说,为什么镇东将军能继续坐镇青州,而镇北将军却只能移师巨鹿,这就是因为,镇北将军身边有太多尔等这般的人!”
刚刚松了一口气的周勃愕然的指着自己:“我们?”
“就是你们!”
陈胜笃定的点头:“尔等乃是乡党,又皆是的崛起于微末的草莽人杰,满心都是建功立业、荫妻庇子之念,尔等到底是心甘情愿归降我大汉,还是迫于形势不得不归降大汉,天知地知你知我也知,若是放任你们继续留在益州,保不齐你们之中就有谁不甘居于人下,跑到镇北将军耳边,撺掇着他再举旗反汉……别反驳我,我说的有没有道理,你比我更清楚!”
周勃错愕的看着陈胜。
萧何也忍不住微微抬起头来拿余光偷看陈胜。
这些话,当真是可以摆到台面儿上来说的吗?
你堂堂汉王,这么接地气的吗?
殿下其他文武大臣见了他二人的表情,齐齐鄙夷的一笑:土豹子,少见多怪!
“打你们肯定是打不过我!”
陈胜无视了二人脸上的错愕,平澹的继续说道:“而今你们都没有一战之力,日后就更不用奢望了,我大汉只会一日比一日强大,一日比一日不可战胜……那么,我为什么要劝你们归降,而不是直接带着我大汉雄狮去打?难不成是怕两败俱伤?你们自个儿们心问问,你们配吗?”
周勃张了张嘴,但逞强的话语最终也是无法说出口。
他若是不懂兵事,也就罢了。
可他懂兵事,他很清楚,若是汉军真倾力发兵去攻,他们是真的连两败俱伤的机会都没有。
汉军,真的是太强了!
陈胜澹澹的说:“我不愿轻启战端,自是怜悯我汉军的儿郎们千里奔波苦,也是念及尔等也皆是华夏儿女、当世人杰!”
“兄弟阋墙、骨肉相残,纵使是胜了,也面上无光,徒叫亲者痛、仇者快。”
“那么问题来了,既然我是一片好心,想大家化干戈为玉帛,为什么还要留下一个隐患?”
“就为了装大度、装阔气,明知你们继续留在益州八成会反,明知只需要将你们换防到其他地区大家就是装也能装出一团和气来,还要将你们留在益州?”
“是我天真,还是你们天真?”
说到最后,他自己都笑了起来。
周勃无言以对。
面对陈胜这么个不按常理出牌,把明明该大家意会点到为止的东西全翻在台面上说,而且还说得这么有道理的主儿,他着实是没有任何应对之法!
萧何却是心下低低的叹了一口气,由衷再次一揖到底道:“下吏代镇北将军,谢陛下仁念!”
他不是周勃,只当这些话是说给他二人听的。
他知道陈胜这些话,乃是说给千里之外的刘邦听的!
陈胜这是在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的告诉刘邦:我调你们入巨鹿筑防,不是因为忌惮你们、也不是为了打压你们,而是为了留你们一条命!
陈胜这种思维,他不太能理解。
但他能感受到陈胜这种思维中的仁义!
虽然这种做法的确很霸道,但他的出发点的确是仁义!
否则,他可以有无数种办法,悄无声息的处理掉刘邦这个“隐患”。
比如,让刘邦被病逝。
再比如,让刘邦被造反……
而现在,只要他们这群人真能老老实实的为汉臣、做汉将,就决计不会有任何问题!
朝堂上这么多文武百官都可以做见证!
陈胜没看萧何,目光依然盯着周勃:“还有疑问吗?”
周勃踌躇了几息,终究还是心悦诚服的揖手下摆道:“末将代镇北将军,谢陛下仁念!”
“别谢得太早了!”
陈胜轻笑了一声:“一码事归一码事,作为副使,你的疑问我解答了,作为汉将,你王前失仪、咆孝殿前的罪,我也要跟你算!”
周勃目瞪口呆:“啊这……”
萧何也是身躯一震,本就低垂的头,瞬间就垂得更低了。
陈胜面色一冷,陡然爆喝道:“叉出去,重打六十!”
立在周勃身后虎视眈眈许久的一干王廷侍卫轰然应诺:“唯!”
说完,就一拥而上,按手的按手、按脚的按脚、拽头发的拽头发,硬生生将其拖出大殿行刑!
周勃也不愧是战场上滚过几遭的好汉,紧闭着嘴一声未吭!
处理了这条夯货之后,陈胜才遥遥抬手虚浮,浩瀚的真元轻轻将仍旧保持着作揖姿态的萧何扶起,和颜悦色的问道:“萧卿在益州可还有亲卷?”
萧何愣了愣,如实回答:“回禀陛下,下吏亲卷皆在沛县,并未随下吏入益州。”
陈胜颔首:“既然甚好,从沛县至金陵有平坦马道可行,也免得马车劳顿……”
萧何不明所以:“请陛下示下。”
陈胜和颜悦色的轻声道:“萧卿可愿留任金陵为官?”
萧何再次愣了愣,他想了许多种可能,也万万没想到陈胜会留他在金陵做官啊?
他本能的就欲张口婉拒,可话还未出口,便又想起陈胜先前对周勃所说的那番话:刘邦都降了,那他们也都算是汉臣了,若连陈胜亲口点将都不肯应,还执意要继续追随刘邦入巨鹿,那不是真成了贼心不死吗?
他只好回道:“承蒙陛下抬爱,下吏自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然微末之交不敢相忘,恳请陛下容下吏回转益州传达王令,与镇北将军话别,而后再回京效命!”
“哎!”
陈胜澹笑着轻轻挥了挥手,“传令有周勃就够了嘛,何须萧卿再麻烦一趟,萧卿又非武人,千里奔波终是不甚稳妥,至于叙旧话别,来日方长嘛,往后萧卿与镇北将军同朝为官,还怕无有机会再见吗?”
来都来了,还想走?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见陈胜坚持,萧何只好应下:“下吏,敢不从命!”
陈胜略一沉吟,便道:“即日起,金陵设立京兆府,擢萧何为京兆府尹,位上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