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跑断腿
此话出口,引起一片惊讶之声。
一千两纹银,对于今日在场的人家来说,并不算什么,但是人家温若棠清清楚楚地说,这些钱,是她自己赚的。
试问这个年纪的小丫头,能有几个人可以赚到这个钱?放眼整个京城都不多……不对,放眼整个京城,也就只有这一个!
这是大好事,圣上却反倒不说话了,还是皇后和气地打破了冷场,“都知道棠记火,可没想到短短半年,竟然火到了这个份上,小丫头过了这年才十六吧?能有这片心,也是不错的。圣上不如全了她这片心意。”
秦月仪在下面念叨着,“看看,现在就已经准备好了,这是巴不得嫁去乌月吧……”
三皇子拉了她一把,小心翼翼地看向圣上,三皇子妃也说:“秦侧妃,你不要再说了,这宫宴上哪有咱们说话的份儿。”
“没有妾身说话的份儿,妾身也说了半天了,殿下与姐姐若是没觉得温若棠颇有心机,没觉得她急于嫁去乌月给乌月送钱,就当我白说。”
她把头往旁边一偏,自顾自地吃起东西来,三皇子看到她桀骜的模样,露出点笑容,低声道:“好了好了,我不是说你不对,我是觉得,父皇自有定论,咱们听着就是了。”
可是秦月仪的那些话已经零零碎碎地进了圣上的耳,圣上终于开了口,“温姑娘有此心,朕心甚慰啊,从古至今,就有不让须眉之巾帼,若是天下人都如温姑娘一般,为了社稷尽心尽力,大锦定能江山永固,万世绵延。”
皇后忙道:“圣上说的是,臣妾也觉得温姑娘大方稳重,这可要好好赏她。”
圣上第一次用温和的声音对温若棠说话,“孩子,起身吧。”
温若棠站起来,虽然头微微低着,但背挺得很直。
圣上看向夏承川,道:“七皇子瞧见了么,这就是咱们大锦的姑娘。”
夏承川还没有意识到,就是这么一句话,已经将他和温若棠拉远了,憨然笑着应和,“皇上,在下看到了,大锦的姑娘,尤其是大锦的温姑娘,当真是独特而完美,令人倾心。”
圣上但笑不语。
既然温若棠愿意以钱财来换取自己不去和亲,圣上也不会非要把一棵摇钱树送去乌月。
更何况有了这样一个前例,温若棠要是远嫁过去,自己经营铺子赚来了钱,很有可能被乌月皇帝有样学样,拿去补贴军资,到时候吃亏的不就是大锦了嘛!
于是临阳长公主看到,从这一刻开始,不论夏承川再如何明示暗示,圣上都不再与他谈论关于温三姑娘的事,圣上的态度已经非常清晰,她便也不再多说一句,仿佛一点不在意,自顾自地吃喝。
只有徐兰语知道,自己回家的路上,怕是又要完了。
宫宴结束后,大家都急于回家,温若棠扶着温夫人上了马车,也干脆利落地上去,然后催促小厮快些赶车。
也就是她走得快,等夏承川跟着慢悠悠的使臣团踏出宫门想要找她时,将军府的马车已经不见了踪影。
夏承川甚是懊恼,“都说了让你们走快些,本来还想与温姑娘再说几句话的,你们瞧,说不上了吧?”
临阳长公主从后面过来,她不论何时都要保持雍容,自然也不会走得太快,“七皇子何必着急,听说使团至少要在京城呆上一个月,这一个月,多去棠记看看,有缘分的话自然能相遇。”
徐兰语站在长公主身后,巧笑倩兮,“温姑娘很有意思,只要是去她铺子中花钱的食客,不论身份贵贱,她都会以礼相待,而且有时候还亲自过去教别人怎么烤肉,怎么品尝糕饼。”
“既如此,只要我明日得空,定要去一次棠记。”夏承川笑着拱手,“多谢公主和郡主的指点。”
长公主“嗯”了一声,从他身边走过,上了马车。
徐兰语紧随其后。
夏承川看着公主府的马车离去,对身边的使臣说:“你看,大锦的人也不是铁板一块,临阳长公主对温三姑娘,对将军府,并不那么喜欢;圣上对临阳长公主也不算很有耐心。”
使臣道:“殿下看得通透。”
“尔虞我诈嘛,挤兑嘛,哪里都有,咱们乌月有过之而无不及。”
使臣也在朝廷中摸滚打爬多年,面对这样的话,甚是平和地道:“要是人人不争不抢,也不见得是好事,有了争抢,有了想达到的目的,人才会不断地向上,殿下以为呢?”
夏承川咧嘴一笑,“我以为?我以为就不该争抢,这日子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过算了,你看那些女子,有哪个愿意背井离乡,人活一世嘛,和家人在一起,吵下闹下,没什么大风大浪,到了该死的年纪死一死,就挺好。”
使臣亦笑,“殿下觉得没有女子愿意背井离乡,这话就错了,只是愿意背井离乡,为自己博一个青史留名、为家族争一争圣眷的女子,和殿下的身份不匹配,殿下也很难看得上。”
夏承川一摆手,“好好好,我说不过你,反正明天我要去棠记……”
“若是明日大锦皇上不宣召,七皇子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这可是你说的,别到时候又非拉着我去体验什么大锦的风土人情……我不关心这个,我只想求娶个看着顺眼的女子回去。”
已经离去的温若棠早就把夏承川这个人抛之脑后,她跟着母亲去了归耘堂,坐下喝了一杯热茶,温夫人要和温景焕和亦清亦涵讲宫宴上的情况,温若棠就随便找了个“想回屋换一身家常衣衫”的借口,带上丹雪溜了出去。
季忘归果然已经等在府门外不远处。
温若棠拎着裙子一路跑向他,见了面就夸赞,“挺准时嘛,是不是一直让人打听着,知道宫宴散了,就赶紧过来了?”
季忘归还没说话,他身后的李深珏使劲点头,“公子本来已经派了人守在宫门前,还让属下来来回回跑了好多趟,简直没有半刻安宁,还好此时就散了,不然属下这一晚上腿要跑断……”
第182章 歉疚
“话多。”季忘归好半天才拦住李深珏,旋即转开了话题,“今日宫宴上,圣上是不是一直护着你?”
温若棠想了想,还是说了实话,“之前是的,但圣上也有圣上的难处,不能护得太明显,后来又有长公主和乌月的七皇子说了几句,以至于圣上有些动摇,好在我也留了后手,现在圣上是彻底打消了这念头。”
季忘归有些愧疚,“怪我不在,我明知君心叵测,却没有提前准备好,让你受累。”
“这有什么,本来就是我自己的事,总不能什么都不付出,就说自己不想去,全天下就能围着我转吧?”温若棠笑吟吟的,“不讲这个了,今天元宵,就该放松放松,好好过节,走,我们去看他们踢毽子。”
今日就算再节省的人家都点着灯,尤其是将军府,门前挂了好些个花灯,墙上也专门装饰了风灯,把长街照的如同白昼般明亮,今天的孩子们也不用特别早睡,见到温若棠来了,都欢欢喜喜地涌上来,叽叽喳喳地问问题。
“三姑娘今天也和咱们一起踢毽子吗?”
“三姑娘没有去街上看灯吗?我阿娘说元宵节的灯可好看了。”
“三姑娘,我们又新学了一招,要看一看吗?”
“三姑娘,今天有饴糖吃吗?”
……
温若棠只要听到了问题,都认真回答,还让小厮专门拿了些糕饼给他们分食,大家也不计较吃多吃少,拿在手里就大快朵颐。
糕饼吃得快,十几枚毽子很快又腾空而起,季忘归回过头去,郑重地吩咐李深珏,“你站远些,别把毽子劈了。”
“属下学剑又不是专门用来劈毽子的……”李深珏觉得自己很委屈,“不要劈一次,就反复拿出来说,要不然属下上去陪那些孩子踢两下?”
季忘归怀疑地望着他。
李深珏不喜欢被怀疑,于是他站了出去。
温若棠有些惊喜,“怎么,深珏也会踢毽子了?”
“没吃过猪肉但是见过……”
话没说完,季忘归一掌打在他的背上,“怎么说话呢?不会讲话你就给我回去。”
李深珏还犟,“不就是一俗语,属下有又没说温姑娘和丹雪姑娘她们是猪……”
季忘归又是一掌,这次打的是后脑勺。
李深珏委屈巴巴。
旁边的丹雪倒是“噗嗤”一笑,弄明白其实是小公爷对姑娘有意思后,她松快多了,手里拿着毽子招呼,“李公子过来吧,我也想瞧瞧李公子踢毽子是什么样。”
李深珏总算找到些安慰,走过去道:“叫我深珏就行。”又接过丹雪手里的毽子,高高抛弃。
暗器他都练过的,踢毽子也不过就是考察个眼力腿力,多简单!
李深珏伸出脚,用力一踢。
毽子冲天而起,这是未练过武的女子踢不出来的力道,丹雪欢呼着拍掌,“不错嘛,好厉害啊……”
话没说完,毽子从空中落下,正好砸中一旁的花灯,因力道太大,花灯直接倒落在地,蜡烛的火苗往上窜了窜,直接把纸扎的花灯点燃,吓得孩子们一蹦三尺远。
而丹雪的那句“好厉害啊”,最末的字儿才说出口没多久,余音还在空气里飘荡。
“啊……这……”
季忘归忍无可忍,“李深珏!”
李深珏喃喃,“属下掌握了力道,却忘记掌握方向……是属下的错。”
天干物燥的,旁边的小厮赶紧上来扑火,索性花灯之间还有距离,并未引起火灾,等火彻底熄了,丹雪上去一看,哭丧着一张脸,“奴婢的鸡毛毽子也被火撩着了……”
季忘归按住李深珏的肩膀,“去吧,再去给人买一麻袋。”
丹雪赶紧道:“不用不用,赔一个就行。”
“就买一麻袋。”季忘归冷静地道,“万一以后我还要来呢?就凭他这个毁毽子的速度,一麻袋也用不了多久。”
丹雪想想,“倒也是……”
李深珏叹着气,就准备走,丹雪心软,忍不住道:“不如等有空了再去买吧,今天好歹是元宵节,总不能咱们在这里踢毽子,让深珏去驮麻袋。”
李深珏偷偷地看向季忘归,没办法,打不过么,只能听话,季忘归想了想,道,“就看在丹雪的面子上,去吧,继续踢,反正也是要赔一麻袋的人了,再毁上十个八个也不要紧。”
丹雪被前面那句话说得不好意思,“奴婢能有什么面子,多谢小公爷。”她拉过李深珏,“来,我教你,初学毽子不要用脚背那么直愣愣地踢,力气是大了,却不大好接,要用脚的内侧……”
温若棠看着他俩,脸上不自觉地就浮现出了笑容,一转头本来想看季忘归,却看到了小喜,这丫头似乎一直安安静静地等在那里。
温若棠对她招了招手,她立刻雀鸟一般扑了过来,温若棠蹲下去,问她:“还记得咱们之间的约定吗?”
“记得,三姑娘说十五这一天,日暮时分,我过来给三姑娘踢三十个毽子不中断,就再送我一个毽子。”小喜仰着头,眼底有点难过,“我日暮时分就到了,那时候影子还很长,可是等了好久,影子都没有了,三姑娘才来。”
温若棠一拍额头,“糟了,我忘记了。”她看向小喜,愧疚不已,“我事情太多,不记得派人过来和你说一声日暮时分来不了,对不起,你能原谅我么?”
“能。”小喜很爽快地回答,“之前阿娘喊我回去吃饭,我不吃,我说我就要等三姑娘,阿娘说三姑娘不会记得和一个穷人家的小丫头约定了什么,我不信,待会儿我就能回去告诉阿娘,她说错了。”
温若棠爱怜地摸了摸她的头,“所以你吃饭了么?”
“还没有……”
温若棠立刻转过身,随便喊了个小厮,“去厨房拿些肉饼,还有青屏做的那些梅花糕,拿上十块左右,送去小喜家里。”
然后她笑着看向小喜,“这些东西是表达我对你的歉意,希望你可以收下。”
小喜肚子早就饿了,听到“肉饼”、“梅花糕”几个字儿,狠狠地咽了咽口水,道:“三姑娘,我本来就不怪你呀。”
第183章 人间烟火
温若棠笑着道:“那你现在赶紧给我踢毽子,踢完了回家,就能吃上好吃的了。”
小喜点点头,二话不说,抛起了她手里的毽子。
第一次大约有些紧张,踢到第二十三个的时候,没接住,毽子落地,温若棠帮她捡起来,和气地说:“再来。”
小喜把手心在衣襟上蹭了蹭,才郑重地接了过去。
她的目光比方才更加认真,一双瞳仁里只有毽子上下翩飞,口中默默地数着,这一次直接踢过了三十个。
她还想表现自己,脚下不停,温若棠不仅没有喊住她,还特别认真地给她计数,季忘归本来在看温若棠,见她这副模样,不由自主地也去看小喜。
稚嫩的面庞,上面写满了认真,眼睛在花灯的照耀下,明亮而清澈。
季忘归也开始数了起来。
“五六,五七,五八、五九、六十……六十一!”
孩子们的欢呼声中,毽子落地,小喜满面通红地看着温若棠。
温若棠对她比出大拇指,从丹雪手里拿过早就准备好的毽子,送到她手中,“小喜可真是太厉害了,以后教教我怎么能踢那么多。”
“三姑娘,我也可以呀。”有孩子自告奋勇。
“我也可以,三姑娘,我也想得新毽子呢!”
“三姑娘,我可以踢的比六十一个还多!”
只有小喜软软糯糯地道:“三姑娘,我现在就可以教。”
温若棠一一回应,先是安抚其他孩子,应承以后一定找机会让他们也参加“踢毽子赢奖品”的活动,之后又看向小喜。
“等以后再教我,你现在要回家去吃饭了。”温若棠拍了拍她的小脑瓜,“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呢,多吃点,要不然以后你长不到我这么高。”
小喜也挺听话,把两个毽子都好好地揣在自己的胸前,摆了摆手,“那我回去了,三姑娘。”
“去吧。”
小姑娘捂着胸口,一路小跑,窜进了街旁的一个屋中,里面传出来喜悦和夸赞的声音。
“小喜厉害啊,都能赚吃的回来了。”
“这个肉饼,平日里就是路边随便买一张,都要不少钱呢,三姑娘可真大方。”
“你就别说肉饼了,饼还能买得到,梅花糕咱们家是想都不敢想……这都是托小喜的福。”
父母的声音让小喜甜甜地直笑,小喜的弟弟还不大,大约是追在她身后,奶声奶气地喊着“姐姐姐姐”。
所有的声音汇聚在一起,比宫中乐师弹奏的乐曲还要好听,季忘归忽然就笑了笑。
“哎呀,终于笑出来了。”温若棠在一旁说。
季忘归心中一动,看向她,“所以你今天找我过来,就是想让我看看这些人间烟火?”
“是啊,人间烟火才能让人真的全身心融入嘛,我知道越国公府里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但总不能口气都不喘,今天过节嘛,国公爷肯定也希望你能轻松一些。”
“爹……确实从来只希望我活得轻松。”季忘归摆弄着身边的一个兔子花灯,“不过府里的事是我应该承担的,像是从爹手里接过了什么东西,还要继续把它传承下去。”
温若棠顺着道:“我们都有自己要承担的事,但偶尔也可以放松放松,不然遭逢大变,又一直压抑着,心理上要出毛病的。”
“心理?”季忘归微笑着道,“有时候都会想,你究竟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总是会说一些我很少听到的词,但是细细一想,又觉得这些词很准确地形容了一些东西。”
温若棠干笑着道:“我的思想天马行空,都是瞎编的……其实我那天去越国公府,就感觉咱们还是太高高在上了,咱们听到的故事也太高高在上了,就算是小公爷一直努力去体察民情,也很难真正地感知到天下人、天下事。”
“什么体察民情……”季忘归自嘲,“不过是井底之蛙罢了。”
温若棠指着那些散发着暗淡光芒的屋子,言道:“你看,为了省蜡烛,他们一般只点一支或两支,以至于还没有放了花灯的外面亮,但是每一个窗子,哪怕窗纸都没有糊好,也能让人感觉到温暖,有人会说,没钱的人在这世间,是生存,有钱的人才是生活,呸,都是瞎扯,每个人都在努力地生活着,只要回家后有一盏灯,桌上摆了饭菜,亲人还在身边,就觉得这一天的努力很值得。”
讲了许多,温若棠咽了咽口水,“和她们比起来,我们的生活还挺不错的……我说得乱七八糟,你能明白吗?”
言罢她有些懊恼,本来不想说这许多有的没的,可是看到季忘归的模样,就不由自主地说了许多话,还不带什么逻辑。
然而季忘归说:“我明白。你的意思是,我能生在越国公府已经是很幸运的事情了,所以不要太去想在越国公府,尤其是在我父亲母亲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照着自己所求所想好好地活下去,就可以了。”
“不错啊,”温若棠夸赞,“都会自我总结了,你说的可比我说的好多了。”
季忘归摇摇头,“是你指引我。”他的目光投到已经玩得不亦乐乎的李深珏和丹雪身上,问,“要不要一起去?”
温若棠应承得特别快,“走啊,今日让你瞧瞧,什么是毽子公主!”
丹雪听到,还有空回过头来念一嘴,“毽子公主?那头上是不是得粘几根鸡毛?”
温若棠不满,“怎么又拆台啊,你到底是不是我的小姐妹。”
丹雪憨然笑道:“奴婢只是个婢女,够不上做您姐妹,所以奴婢可以拆您的台。”
温若棠愣了愣,忍不住就笑起来,“你这个逻辑……我还真反驳不得。”
说着,就带着季忘归一起加进去,季忘归一开始还有些局促,可那些孩子哪里知道来者是什么身份,又是什么性格,只知道又来了一个年纪大还长得挺漂亮的哥哥,愿意陪着他们玩。
“要这样踢,这样踢得高呢。”
“不对不对,我来教,应是这样。”
“你们这种踢法都太难了,要先教简单的。”
……
第184章 激动
季忘归被孩子们围在中间,不论面对什么事都胸有成竹的人,竟有些手足无措,人家怎么演示,他就怎么跟着踢,认真至极。
花灯的照耀下,能看到毽子满天飞,难得的是这些孩子竟然还能认得哪个毽子是说自己的,飞出去了便自己捡回来,可谓是有条不紊,一场毽子踢下来,温若棠出了一身汗,腿也有些酸痛,知道这一身衣裳得换了,随便就坐在了将军府门前的石阶上。
将军府的人其实早知小公爷来了,但人家没进门,只和温若棠呆在一处,显然并不是来探望师父师娘,所以没有那等没眼色的前来打搅,季忘归把衣摆一撩,就坐在温若棠身边。
“有意思,之前没有经历过这些,还觉得不过是孩童的游戏,现在才知这里面还有好些学问。”
温若棠掐算着时辰,“他们快回家了,明天这个年就算是过完,又得帮着家里做事了。”
季忘归道:“他们都读书了吗?”
“读书是有手头有余钱的家庭才能考虑的事,这里大多数孩子能扒着窗户跟着私塾先生听上几个月,识得些许大字,已经很不错了……其实这是大锦常见的情形,你别这么严肃啊。”温若棠笑了笑,“不能是一朝一夕改变的,慢慢来就好。”
季忘归还是很严肃,“我能不能每年从越国公府中拨出一部分银子,让这个年纪的孩子去读书?不过就算是有再多的钱,也不可能让全天下所有的孩子都念上私塾……”
温若棠摇摇头,“先不急,这些孩子念书一事我在考虑,已经有了个半成想法。至于全天下的孩子……只能说是时机未到。你看,你拿出银子,肯定是交到这些孩子的父母手上吧?几乎所有人家都不止一个孩子,还有性别不同,会不会本来给女孩的钱,被用在男孩身上?会不会父母领了钱后,直接补贴家用,还是不给孩子去读书?”
“你说的这些问题,都极有可能发生。”
“而且怎么判断去领钱的人家中一定有小孩?还得去官府借来人口簿子一个一个查……”温若棠一面怀念那个有网络的年代,一面细细分析,“只有经历了大变革,才能彻底改变这个社会,改变人的观念,但能够带领大家大变革的人,估摸着还没出生。”
季忘归抿了抿唇,看得出他有些遗憾,“我大概也不是这样的人,不过我想成为这样的人。”
“大锦还没有腐朽到那个程度,百姓们还也能活下去,所以我猜想,这百年内,大锦还是会遵着原来的路一直走下去。”温若棠叹了口气,“我也是胸无大志的人,我只能管一些眼前的事,几个眼前的人,太多人,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季忘归续上她的话,“就像这些孩子对么?如果你帮了其中的一个,其他人也会想方设法地找到你,寻求你的帮助,或者你自己心里也过不去,总想着要帮助所有人,所以迟迟没有出手?”
温若棠抱着小腿,把下巴搁在膝盖上,“是啊,如今三个铺子都在赚钱,我能有余钱开设一些不用付钱的私塾,但是在这个世道里,人力多重要啊,这些孩子在家里可能干不了什么重活,但烧火做饭,基本上都会,你觉得那些做爹娘的会愿意自己的孩子,尤其是女孩儿,不做家务去读书吗?”
季忘归肯定地道:“所以还是观念的问题,如果人人都觉得读书是一本万利之事,这些爹娘会上赶着把他们送去私塾里。”
“现在就是读书只能做官儿,可能考上举人进士去做官儿的人毕竟还是凤毛麟角。”温若棠摆了摆手,“还是那句话,只有大变革之后,才能显出读书的重要性,这就不是咱们该考虑的事了。”
季忘归念叨着,“大变革……”
“哎呀,我怕不是把你带跑了?别想着什么变革了,那是必须要伤筋动骨血流成河掉脑袋的,我只想好好地活着,好好地过完这一生……”温若棠坐直了,中气十足地道,“吃,睡,赚钱,玩耍,人生最要紧的四件事,做好了,这辈子就算没白来。”
季忘归又忍不住笑了。
温若棠就是这样,不论什么时候,都有十足的活力。
她是许多人生命里的一束光啊。
“好了。”温若棠站起身来,“天色已晚,我就不留你了。”
季忘归也不放心祖母和母亲两个人在家,指不定又为了什么吵起来,起身道:“好,今日就先这样……哦,对了,上次问你的问题,你想好了么?”
随随便便的语气,随随便便的问话,只有故意去看毽子的眼神出卖了内心的焦灼。
温若棠甚是直白地说:“哦,你是说,嫁给你?”
“……嗯。”季忘归应着,停了一会儿,又补了一句话,“我身上有重孝要守,至少也要等三年后才能娶妻,所以现在还有反悔的余地。”
“都还没说答不答应,怎么就到了反悔那一步?”温若棠笑问。
季忘归有些懊恼,目光更加坚定,死死地盯着毽子,“是我说错话。”
温若棠才发现逗季忘归是一件这么有趣的事,可又不好笑出声来,只能极力忍住,言道:“那么,从这一刻起,就不算说错话了。”
“为什么……”季忘归脱口而出,旋即反应过来,豁然转过头来,定定地看向她,半晌不发一言。
温若棠也把头偏向一边,这下轮到她不好意思,“你别这么看着我,我都同意了,你不要这么苦大仇深的。”
说完了还有些失落。
之前看小说,人家回到古时候,感情都轰轰烈烈要死要活,动不动就是天下、江山,怎么轮到自己,就成了在元宵这种和情人无关的节日、在一群小孩子的欢声笑语中,仿佛随随便便地答应了?
季忘归倒是乖乖听话地没再看她,但声音里隐隐的激动,真是藏也藏不住,“那个……我还要等三年方能娶妻,你刚刚听到了吗?”
第185章 沉湎于此
温若棠连连点头,“听到了。”
“这三年里,还是可以反悔……”顿了顿,季忘归又说,“不过最好不要,这世间的男儿郎,处处都比我好的,大约不是很多,尤其是你与我之间知根知底,还有我师父压着,我定然会予你最大的自由,和最有力的支撑。”
温若棠掩唇一笑,“不论什么时候,我都会经营我的铺子,即使你家里人不喜欢,我也要这么做下去。”
“家里人喜不喜欢,都与你无关,你只做自己想做的,其他的由我来解决。”
“那我赚的钱得算我自己的,不入公账。”
“当然,不仅如此,以后越国公府的账都由你管。”
“要是走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比如你又瞧上了其他女子,我们好聚好散。”
“不会有这样的事,我瞧不上其他女子。”
好听的话人人爱听,温若棠也不例外,不过还是感慨,“未来的事哪说得准啊,现在是什么都说得好好的,到了将来,你功成名就,又怎会只囿于这方天地,囿于我身边?”
季忘归想了想,言道:“罢了,现在说这些,说得再多,也只是语言上的东西,无法去证明什么,我只会用自己的做所作为,来印证我所言不虚。”
温若棠道:“但愿如此。”
“还有什么其他要求么?”
“我想想啊……其他要求……你武功比我好,吵架的时候绝对不能打我,只要有一次动手,咱们就去和离。”
季忘归又忍不住想笑了。
他很想看看温若棠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没听说过谁家闺女会直截了当地对未来的夫婿提这些个要求……
不过么,“好,都答应你,当然,我也不会对你动手,就算你对我刀剑相向,我也不会还手。”
温若棠再一次感慨,“男人这张嘴呀,真是……一开始还总是疑惑,为什么有些姑娘坠入情网后,就无法脱身,现在是明白了,如果每天都能听到这样温柔宠溺的话,很容易沉湎于此。”
季忘归却发现了一个新的点,“沉湎于此?每天这样说,你就会沉湎于此吗?那我可以每天给你写一张字条,每天对你说一句不同的……情话。”
最末俩字,说得有些腼腆,温若棠偷笑,果然是没有经历过各类文化熏陶的人,谈起恋爱来,比自己害羞多了。
作为看过不少小说以及电影的人,温若棠觉得,还是由她来引领这段感情走上正确的方向比较好。
“情话确实可以多说一些,这是生活的调味剂,至于其他的承诺,你也要记得,有朝一日要是违背了,就得赶紧认错,及早结束,拖沓是最要不得的。再就是最重要的一点,我爹娘还不知道这件事,你得找个时机,主动上门告诉他们。”
季忘归连连点头,“好,我会的,不过师父其实已经知道了。”
温若棠愣了愣,难以置信地问:“我爹?”
“是。”
“他何时知道的?怎么一点也没有表现出来?”
“大概是……”季忘归细细回忆,“你大病一场后,要和陆清徽退亲,还把陆清徽给打走了,那天在将军府的小校场,我就告诉师父,想要娶你回家。”
温若棠懵了。
他说的那是自己刚穿过来的时候吧?那么早就被惦记上了?
“我爹……我爹他没说什么吗?”
“师父说,地里的菜要被猪拱了。”
温若棠舒了口气,笑了起来,“这才是正常的反应嘛。我就说,爹爹不会直接把我卖了。”
季忘归也笑,“师父虽不赞同,却也没有反对,我想,只要我安排好了一切,师父自然也会放心地把你交给我。”
温若棠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认真想了想,才道:“人家都是先眉来眼去,接着后花园私会定情,最后是实在遮掩不住了,才告诉爹娘,最后私奔的私奔,定亲的定亲,为什么我们的顺序,完全反过来了吗?”
她越说越愤慨,之前就没有感受过恋爱的甜,现在好不容易碰上个算是能聊到一起去的人,仍然略过了之前应有的过程,直接跳到了谈婚论嫁!
这是什么道理!
季忘归还没觉得有什么,认真道:“这不是挺好?人家要走很久的路,我们一下子就走完了,而且师娘也挺喜欢我的,想必我去提一提,他们没有不同意的。”
温若棠气馁,“我只是想和别人一样……也能感受到这个过程……”
季忘归恍然,“这个过程啊……那等我去学一学,不过时间会有些久,我爹要入土为安,我要按照他的意愿,慢慢地安排一些事情,阿棠,再等一等我。”
说的事关于父亲的事,却比之前好了许多,哀而不伤,显然情绪已经比之前好了许多。
“罢了罢了。”温若棠摆手,“你现在要做的,就是把越国公府上上下下安顿好,其余的都等三年一以后再说。”
这时李深珏在一旁道:“公子,刚刚不是说要走了吗?”
季忘归觉得他有些煞风景。
温若棠也见过情侣间道了别,却又忍不住说了好些话,从这一点上看,他们之间也终于有些像热恋时期的情侣了。
温若棠心满意足,扇了扇手,“好了好了,你这就回去吧,明天我还要去棠记,也得回去休息了。”
季忘归点点头,三步一回头地离开。
其实他还有很多话想说,越国公府的事、母亲的事、圣上的事……所有温若棠不知道的,他都想一股脑地分享出去,好在……以后机会还多着呢。
温若棠目送他离去,每每二人的目光对上,便是别样的情绪在心底滋生。
直到看不见他的背影了,温若棠才带着丹雪回到将军府。
才进门,就看到二哥温亦清靠着影壁,抬头望月,一副无所事事的样子。
“二哥在这里做什么呢?”
温亦清有点想捏她的脸,但念着到底是大姑娘了,还是把手收回来,抱臂道:“你脸上的笑容,是藏都藏不住,怎么,就确定是季忘归了?”
第186章 夏承川
“啊,二哥都看到了?”温若棠有些不好意思,毕竟这个年纪……就像是早恋被家长逮着了一样。
温亦清道:“差不多……不过不只是我好奇,爹娘都在屋里讨论着呢。”
温若棠“啊”一声,捂住了脸,“讨论什么呀?我的婚事吗?”
温亦清眯了眯眼,“我知道女孩子到这种时候都要害羞一下的,但你也用不着忽然变得这么娇羞,我着实有点接受不了。”
“好吧,二哥。”插科打诨一下,温若棠消散了害羞的情绪,恢复正常,“爹娘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季忘归也算是他们看着长大的孩子,尤其是娘,对他满意的很,说人品相貌门第皆是上佳,她就算是找媒婆帮着说亲,也未必能找到这么好的。”
温若棠又问:“那爹呢?爹怎么说?”
“爹不想讲话,除了应和两声,说一下越国公府有挺多杂事,而且地位太高恐不好相与外,其他也没说什么。”
温若棠悄然松了口气,这个年纪,该是读书时,如此被爹娘逮个正着,心里着实担忧。
温亦清看到她这副模样,忍不住道:“你可得想好了,季忘归这个人,并非人前大家所看到的模样,而且他现在得圣上喜欢,必定会得罪不少人,将来他可以不入宫,你却不能不帮他走动,到时候受委屈的就是你。”
温若棠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问:“那究竟嫁给什么样的人,才能不受委屈呢?”
温亦清张了张嘴,却说不上来,好半天才气哼哼地道:“这就护上啦,我这个做哥哥的,说两句都不成。”
温若棠就笑,“没有啊,我就是问一个问题罢了,二哥要是答不上来,我就更加不知该怎么办了。”
温亦清抬手就往她额头上弹了一下,“好吧,好吧,不得不承认,季忘归总是要比其他许多男人好一些,你要是嫁过去,他多半不会亏待你。”
温若棠玩笑道:“二哥这么说,倒显得和他很熟一般。”
温亦清瞪她一眼,“我离开京城多少年了,怎么可能认得他,我只是觉得,外人对他的评价还不错。”
“那二哥还有其他要说的么?没有我可得回去睡觉了。”
温亦清摆了摆手,“你去吧。”旋即又嘟囔,“总觉得自己回来后,什么也没做成,好不容易逮着几次机会说大道理给你听,还都被你反问得哑口无言。”
温若棠太了解他的性格,分明就是故意讲这些话,而且保准待会儿就好了,于是挥了挥手,直接带着丹雪溜走了。
夜慢慢沉寂下去,整个京城都陷入了漫无边际的黑暗中,长街之上没有一个行人,可若是眼力敏锐的习武之人细细地张望过去,便能看到有人穿着夜行衣,正在小巷子中穿梭。
而巷子旁边那个看来起来巍峨大气的宅子,正是越国公府。
黑色掩盖了许多不为人知的事情,等到第二天旭日初升的时候,整个京城在光芒笼罩之下,又显得十足热闹繁华。
年过完后,大家仍然要为生计奔波,而棠记的经营活动也要做一些调整,温若棠除了要做一些安排,还要从铺子里提一些钱出来,和之前的凑一凑,送入宫中。
早上的烤坊一般没什么人,温若棠把账本提来,拨弄着算盘细细算着钱。
别的铺子过年时多半不开门,就算是开门也很难盈利,棠记的情况却很好,可能是占了独一无二的便宜,竟然比平时所赚翻了一翻。
能有这样的成绩,温若棠挺满足,更加觉得钱是可以赚的,用钱花哪里的自由却难得,昨日在宫宴上做出的承诺,着实不亏。
才把账簿合上,门口就晃晃悠悠地进来一位公子哥儿,正是昨日才在宫宴上见过的夏承川。
温若棠算账时一般就在大堂里随便找张桌子坐了,正好大早上的也没什么来吃这些东西,空荡荡的一眼便能瞧见她。
“温姑娘果然在这里,看来他们说的没错。”夏承川特别自来熟地在她面前坐下了。
来者都是客,尤其是千里迢迢外来的人,温若棠自然不会赶,还笑脸相迎,“这么早吗?七皇子是今日烤坊的第一位客人,请楼上雅间坐吧,待会儿我让小二送您一壶酒。”
夏承川道:“什么七皇子,都说了不要这样叫了,现在还不是在宫里,更没必要这么喊。还有,我不去雅间,温姑娘就在大堂里,我还去雅间做什么?”
温若棠笑吟吟的,“礼数可不能废,尤其是您这样的身份,尤为敏感,我要是胡乱喊人,旁人不会说我不懂规矩,却会讲我爹爹没有教好我。”
她一边说,一边把面前的账簿收拾好,起身。
夏承川“咦”了一声,问:“你不一直坐在这里吗?”
“当然不,我是掌柜,怎能占食客的位置?七皇子想吃什么,尽管和小二吩咐,我这里的小二手脚麻利,还是很不错的。”
眼见着温若棠直接就要往柜台后面走,夏承川赶紧道:“不如我请温姑娘吃一顿饭吧,不知肯不肯赏脸?”
温若棠迟疑了一下,婉拒道:“我没有这个时辰吃烤肉的习惯。”
“我就坐在这里等,等到午时,午时的时候温姑娘总是要吃饭的吧?”
温若棠有些无奈,又坐回去,小声道:“七皇子,这里既然没有别人,我也不妨和你直说,我没有远嫁的想法,还请见谅。”
夏承川笑眯眯的,“现在没有,不代表之后都没有啊,我是很有耐心的人。”
温若棠叹气,“可你的耐心为什么一定要用在我身上呢?”
“因为你有才华。”
“有才华的女子很多,不只我一个。”
“我觉得你是最有才华的那个,我夏承川既然都要娶大锦女子了,为什么不娶一个最好的?”
“我不是最好的呀,我还退过婚,又做生意,在大锦的名声就不怎么样。”
“那么你去到乌月,就不会有人知道这些过往,不比在大锦一直呆着好多了?”
第187章 嘴皮子
“就算你说出了这么些好处……”温若棠扶额,“可代价也太大了,要离开家人,离开熟悉的环境,离开自己的家乡,放弃所有已经得到的东西。”
夏承川道:“这些我都可以弥补给你,以后我们可以每年回一次大锦……一次不够的话,很多次也行,我们就当游玩。而且你若嫁给我,我就是你的家人,等你生活久了,乌月就是你的家乡,你已经得到的东西……是指这些铺子吗?我愿意给你一大笔银子,让你自己管着自己的嫁妆,并且支持你开铺子,不干涉你的任何喜好。”
温若棠不解,“你愿意对我这么好,愿意出这些钱,仅仅是因为,你觉得我是大锦最优秀的女子?”
“是的。”夏承川直言不讳。
“没有别的原因?”
夏承川想了想,言道:“其实也是有的,因为你是最合适的那个,我要给父皇母后一个交代。”
温若棠沉默下去,果然利益才是背后的推手……而触手可及的利益,远不是简简单单几句话就能劝人放手的。
夏承川看她的模样,赶紧道:“不过,温姑娘,我并不是在利用你,我喜欢诗词、钦慕你的才华,这不假,我认为你是最优秀的女子,想娶最优秀的女子回家,也是真心,而其他的因由,只会让我对你更好。”
温若棠沉吟了一会儿,道:“七皇子,你可不像表面上那么憨厚实诚……你处处都要争先,处处都要最好,却不得不迎娶一个大锦女子,这几乎注定了你不可能成为下一任乌月皇帝,你一定很难受吧?”
“你看,你还聪明。”夏承川笑得更加愉悦,“我又发现了你的一点好处,聪明的女子难得,也许娶你回去,那个皇位就离我近了几分。”
温若棠对付地痞流氓,或是从前打秋风的陆氏母子那类人,还有拒绝和打跑的能力,对付这种好言好语地分析利弊的人,反而只能用强大的逻辑来替换他的逻辑。
一时没有极好的想法,只能不说话,免得多说多错。
夏承川见她噤声,愈发苦口婆心,“我知道棠记已经在京城很有名气了,可是你的目标仅仅是在京城吗?棠记有实力开遍天下的,到时候你想要去哪,就可以去哪,我绝对不会约束你,而且你应该看得出来,我是一枚弃子,弃子,要么找机会翻身,要么就是无人问津,如果我未能成功,就可以陪你去云游四海,开无数家棠记……”
温若棠的眼睛忽然一亮。
不是听到了夏承川说这些话动了心,而是看到门口又进来一个人。
李深珏。
这个时候他出现在这里,一定是季忘归派来的。
李深珏大步走到温若棠面前,拱手施礼,直接打断了七皇子的话,“三姑娘,原来您在这里,让属下好找。”
温若棠急切地问:“怎么了?”
“孟楼先生说之前你寻他做的东西他已经打造好了,请你过去看看。”李深珏假意瞥了一眼夏承川,又施一礼,“噢,原来乌月的七皇子也在呢,见过七皇子。”
夏承川抬手,“不必多礼,你是?”
“在下是越国公府小公爷的随从李深珏。”
夏承川赶紧道:“噢,是季忘归季小公爷?听闻不久后就要继国公爷的位了,当真是年少有为啊!”
李深珏还是那副恭敬的模样,说出来的话却不客气,“相比之下,七皇子尚未继承父业,可见不太有为,既然这个年纪了还无为,又何必一心一意要求娶我们大锦的才女呢?”
夏承川笑着道:“就是因为自己不太行,所以才要求娶才女啊,要是我处处都能做到最好,就不必在娶媳妇儿这件事上这么执着了。”
“那与吃软饭有何不同?”
“软饭香啊……”夏承川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还年轻,不知道软饭有多可口。”
李深珏一身正气地道:“在下是绝对不会吃软饭的,铮铮男儿,吃软饭算什么本事?”
夏承川便笑,“能吃上软饭,其实也是一种本事,只要过得好,过得舒心,不负国,不负家,不出去寻花问柳,让妻子也舒心,将来儿孙满堂,其乐融融,又何尝不是一种本事?李……李深珏是吧?不能说你不想吃软饭,就不让别人吃,个人有个人的活法,是不是?”
李深珏怔怔地听他讲了一篇话,竟然觉得有一些道理,而季忘归教给他的话已经用完,现在着实不知道该怎么接了。
温若棠打心底叹了口气,这个七皇子,面上憨厚,实则口舌之利索不比常年混迹内宅的妇人差,赶紧打岔问道:“你刚刚是不是说孟先生?咱们还是快些过去吧,孟先生脾气可不太好,要是去晚了,非得冲我发脾气不可。”
夏承川特别自然地说:“好,那我陪着温姑娘去。”
温若棠连连摆手,“七皇子就在这里好好地吃东西吧,别动弹了,我给铺子订制了家具,本身也和七皇子无关呐。”
夏承川道:“那我就在这里等你,你大概什么时辰回……”
“不必,不必。我不打算接受七皇子的邀请,所以也不会和七皇子一起吃饭。”
“那我……”
“快,快给七皇子上菜,每种肉都来一份,既是远道而来,不尝尝咱们棠记,不是白来了一趟吗?”温若棠催促着,提着裙子匆匆忙忙往外走,“不要怠慢七皇子,都过去问问有没有什么需要服侍的地方。”
小二们都挺机灵,全围了上去,夏承川在人群之中,还伸出一只手,想抓住温若棠的一片衣袖,可惜衣袖如同翩飞的蝶,扇一扇翅,就消失在阳光之下。
从棠记烤坊快步里出来,温若棠忍不住笑,“好像逃难……还好大家都挺聪明,知道我要离开。”
李深珏还有些懊恼,“小公爷猜到了今天七皇子还会来,特地让属下来寻姑娘,看能不能帮着解围,结果这七皇子挺会说,把属下也绕进去了,下回属下要是不动手,恐怕很难拦住他。”
第188章 不要脸
“动手还是算了,毕竟是前来和亲,这几拳下去,算是把大锦和乌月交好之路断了……只是看着七皇子的样子,除了今天会来棠记,之后的每一日恐怕都会来,我也不能整整一个月不来巡看。”温若棠又好气又好笑,“到底是个掌柜,总不能为这种人把铺子都弃了。”
李深珏道:“明日公子会亲自来接姑娘。”
“国公爷的后事……”
“都准备好了,按照钦天监所说,二月三日出殡。”
温若棠点了点头,季沉波身份贵重,停灵的时间比较长也是理所应当的事。
又去其他两个铺子看了看,温若棠凑齐了钱,兑成银票,就亲自送去了宫门前,这一次没有宣召,自然不得入宫,好在门口的守卫听说是温将女之女,前来送钱的,愿意前去通禀。
这区区一千两,对于天家来说着实不算什么,圣上连见都不会见,只是让人把银票收了上来,派了个小太监传了个口谕,说温氏女有忠君爱国之心,甚佳。便把人打发走了。
温若棠觉得这样很好,有了圣上的这句话,她就和许多京中闺秀区别开来了,须知在这样的世界,什么才女、什么富婆,都是虚名,只有圣上觉得好的人或物,才能生存下去。
想来这件事传出去后,棠记三铺会再度迎来客流高峰。
李深珏见没有其他事了,也道别离去,温若棠则带着人去街上走了走,看看有没有什么新铺子,碰到物美价廉的,再筹钱去盘下来。
第二日,温若棠要去红珠那里看储冰之事商讨得怎么样了,因为增加了一个烤坊,所以冰的需求量大大增加,红珠现在越来越会议价,这一次便是以极低的价格谈下来大量的冰块,而小清庄的地窖此刻便派上了大用场。
当然,这也仅仅是一个开始,冰块的量,总是越多越好,小清庄那里还堆了水果,将来要么扩建,要么就得想方设法再盘几个合适的庄子。
夏承川受邀,去宫里听戏去了,所以一整个白天,棠记食坊都甚是宁静。
大家凑在一处,终于可以讨论并处理这段时间出现的问题,马笑儿自打和离后,一心扑在棠记上,虽然没读过什么书,但她肯动脑子,提出来的建议都很不错。
而到了晚间,温若棠看着他们拾掇好,准备打烊,正打算问红珠要不要做自己的马车一同回去,夏承川的声音虽迟,但到。
“温姑娘,真是让我好找,我先是去了烤坊,结果烤坊的人说温姑娘今日没去,我就赶紧赶来粥铺,在粥铺外面看见将军府的马车,以为定然在里面,结果进去寻了一圈,没看到,这才知道温姑娘在食坊呢。”
温若棠“噢”了一声,努力生出笑容,“七皇子,食坊今日已经销售一空,如还想吃东西,可移步旁边的粥铺。”
夏承川道:“我不想吃东西,今天在宫里吃了不少,不过并没有你这儿的好吃……你是要回将军府了吗?我送你回去?”
温若棠坚定地摇头,“不用。”
夏承川也很执着,“还是我送温姑娘吧,天色已晚。”
“就是因为天色已晚,孤男寡女最好还是不要一路同行,不然被人家看到了,会以为有什么。”
夏承川笑道:“哪有什么孤男寡女,姑娘身边带着侍女小厮,我身边也有小厮侍卫随行,定然不会损害姑娘名誉。”
温若棠也笑,“按道理来说,我生长在京城,该是我送七皇子回去,可我毕竟是个女子,我送七皇子,不合适呀,所以还是请七皇子自行离去吧。”
夏承川眨巴眨巴眼,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半晌才道:“不管在什么地方,都不该由女子送男子回家吧……”
“既然这位客人不需要送,阿棠,你就送我回去吧。”季忘归的声音带着些许冷意,在夏承川身后响起。
夏承川回过头去,只一个照面,就认出来了,施礼道:“是越国公府的小公爷吧?”
季忘归也施礼,“是,想来阁下就是七皇子了。”
“幸会幸会。”
“幸会。”
说完后两人就互相看着对方,也没有再说话的意思。
尴尬……尴尬至极,温若棠置身其中,感觉整个人要窒息,半晌才出声道:“哎哟,面也见过了,不如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夏承川道:“先前也听说小公爷文武双全,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又未见文,又未见武,怎知名不虚传?”
“气度使然。”
“若说气度……七皇子多半不知,在大锦,越国公独子,出了名的孱弱。”
夏承川又看了看季忘归的面庞,确实,单以这张脸来说,天生就带着一种旁人不敢随意触碰的脆弱感,且他的个子虽然挺高,但身板看起来也不怎么厚实……
“主要是说话,说话的时候,长期身处高位的气度,就出来了。”
季忘归“噢”了一声,“那就多谢七皇子夸赞了,七皇子身上的那份儿高高在上,也一见即知。”
“高高在上?”夏承川笑着摆手,“我在温姑娘面前,可没有什么高高在上。”
“是么?温姑娘方才没有推拒七皇子么?”
温若棠道:“推拒了的。”
“既然已经推拒,七皇子又不会以身份压制。”季忘归偏了偏头,看向温若棠,“还不快送我回家?站在这里做甚?”
温若棠如梦初醒,“哦,好,好,这就送,小公爷上马车吧。”
夏承川皱眉,“我约莫没有听错?你可是男子。”
季忘归点了点头,“我是男子,但我孱弱,阿棠已经不是第一次送我回家,有什么可稀奇。”
夏承川抬手,“哎,可是……”
温若棠堆着笑容,“还请七皇子自己回去吧,我这有活儿了。”
季忘归已经施礼后离去了,温若棠也微微一屈膝,跟在季忘归身后走远了。
夏承川看着他们的背影,看着季忘归真的上了马车,而温若棠翻身上了一旁的马,感慨道:“大锦的男子,怎么有些不要脸啊。”
第189章 性命
旁边的随从也是看到了全程,半是嫌弃半是讨好地附和,“这种事,殿下定人是做不出的,怪不得大锦近来多事,还有不少人存了反心,原来是大锦的高门男子都这般娘娘腔腔。”
夏承川没搭话,只是认真思索着。
且说温若棠那边,才骑着马走出了夏承川的视线,就听见马车里季忘归说“停”,跟着他下来,言道:“走吧,我送你回将军府。”
温若棠翻身下马,道:“现在虽然天气回暖,但到了晚上还是怪冷的,要不你坐马车我骑马。”
季忘归摇了摇头,迟疑了一下,提议道:“要不就,一起走回去吧。”
压马路啊……温若棠心想总算按步骤来了,喜滋滋地应着,“好。”转头就吩咐赶车的小厮先回去,身边只留一个丹雪。
今日未起风,但还是冷,街上零零散散有几个行人,都是为了生活奔波,埋头苦行,碰到了季忘归和温若棠一行人,还能从衣着打扮看出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小姐,小心地避让。
温若棠背着手,一路走,一路念叨,“七皇子每日都很闲,要是能给他找些事情做就好了。”
“我会想办法。”季忘归道:“不过到底是大锦的客人,他要是一心一意只往棠记奔,也不好阻拦,你不必搭理他,避让就是。”
“我知道,我一直避让来着,太生硬的推拒,不利于大锦和乌月的往来。”温若棠有些苦恼道:“若不然这个月我去小清庄盯一盯,正好也要看看他们把冰块装成什么样。”
“也不值当去那里盯上一个月。更何况他若执着,追去小清庄也不是没可能……不过其实他比我们急,圣上的态度不明晰,我们静观其变更好。”
他侧身,走上一旁的长街,这条曲曲折折的路行过后,便可以到达将军府所在的巷子。
又行十余步,季忘归忽然眯了眯眼睛,抬手把温若棠往身后揽了揽。
温若棠心中“咯噔”一下,警惕地看着周遭,一时没有发问。
街上安安静静,一个行人也无。
今日不逢年节,人少一些情有可原,但……他们一路行来,唯独这里实在是太过安静了。
道路两旁的人家都未点灯,只有街边由官府所管的风灯静静地发出朦胧的光。
季忘归冷然道:“既然都来了,就出来吧。”
“小公爷身体不大好,耳朵倒是挺灵敏的。”
两旁走出来十余个身着夜行衣的人,温若棠单从他们的身法上看,就知个个都有武艺在身,而前面的黑暗里,还慢慢走出来一个黑衫男子,能看出余者都以他为首。
他的声音十分低沉,还带着几许沙哑,脸上直接用黑布蒙了一大半,因背着光,连眼睛都看不清,季忘归并不执着于他是谁,只问:“谁派你们来的?”
黑衫男子道:“这个问题,小公爷觉得我会答吗?”
季忘归淡淡道:“要取我性命?”
黑衫男子轻笑,“是,没想到小公爷病恹恹的一个人,还挺招恨。”
季忘归看了看身后,果然后路已经被堵死,便道:“让女子先走,我招来的恨,与她们无关。”
丹雪瑟瑟发抖,不过还是努力护在温若棠前面,闻言往后蹭了蹭,似想带着温若棠回家,然而黑衫男子抽出长剑,剑刃泛着光芒,只这么看着,就能感觉上面带着凛冽的寒气。
这是一把杀过人的剑。
他说:“我原本也不想多造杀戮,但既然二位姑娘已经在这里了,又听见了我的声音,我手下这些人,是不会留活口的。”
言罢轻啧一声,似带着些许遗憾。
温若棠有些后悔,自己的大砍刀放在马车上一并被带回家了,现在要么从他人手上夺兵刃,要么就赤手空拳和这些真刀实剑打。
“小公爷,你的身体素来不好,与其反抗,不如从容就死,免得到时一头乱发,满身伤口,连全尸都留不得,太不体面。”
他抬手,剑尖的方向,正是季忘归的心脏。
季忘归的目光沉沉,看着他的手,道:“这双手,倒是养尊处优得很,看来阁下并不是一直过着刀头舔血的生活。”
黑衫男子顺着他的目光,看向了自己的手,笑出声来,那笑声宛如沙子磨过纸张,甚是刺耳难听,“我这双手,确实与我的身份不大相配,小公爷观察当真细致,可惜这是杀手的秘密啊,你知道得越多,就越该死不是么。”
他话音未落,季忘归和李深珏忽然一起出击,俩人的身形都极快,周遭的人对温若棠的防备都多于季忘归,万万没想到他竟有这样的本事,只觉得手上一空,紧接着喉间一凉,身上便没了力气。
两名杀手轰然倒地,他们双目不阖,把长街、风灯、还有道路两旁的屋子,永远地刻印在了里面。
季忘归出手后就回到了温若棠身边,直接把手中的剑递给了温若棠,李深珏有样学样,把自己手中的递给丹雪。
丹雪没有学过剑法,但也接过了那把剑,握在手里,心中安稳了好些。
“还有这样的本事,小公爷,深藏不露啊,一上来就折了我两个高手。”黑衫男子抬起手来,“看到没有,不尽全力杀人,就会像这两人一样,死不瞑目,都上吧,这四个人……杀死为止。”
刺客们不再多言,扑上前来。
是训练有素的一群人,和之前碰到的那些山匪不可同日而语,出手如风一般利落,温若棠虽有武艺在身,但从未经历过这样的战斗,季忘归李深珏不能离开她们身边,只能一下又一下地阻拦住敌人的进攻。
专业的杀手,都是往可以致死的地方招呼,双方很快就见了血,季忘归脸上挂着雪珠,满眼都是杀意,手上的长剑亦是从别人手中夺的,不知是不是注了内力后刺到了人的骨头上,剑身竟已经崩掉了一块。
黑衫男子就在一旁静静地看着,确实,杀手们已经把砧板上的肉围得水泄不通,他再加入并不合适,而季忘归出手如风般的一招一式,都入了他的眼。
第190章 师父
月色黯淡,照出地上翩飞的影子,每个人都拼尽全力,每个人都把挥出去武器的那一下当做人生中的最后一下。
温若棠感觉自己是有什么地方受伤了,但根本就没空去考虑,这是你死我亡的瞬间,她只会把手里的剑刺出,即使胳膊已经酸痛到可能下一次就抬不起来,也没有说半个字。
周围的人越来越少,但他们身上的伤也越来越多,李深珏被刺中了右腿,行动远不如之前,而敌人知道这是他的破绽,只盯着那里打。
丹雪就更别说了,她很早就扑倒在地,鲜血浸湿了衣衫,只有不断支撑着自己想要再度站起来的右手,表明着她还活着。
“深……深珏!”她忽然惊呼一声,奋然起身。
李深珏右膝盖受到重击,跪在了地上,眼见着头顶有长剑刺下,这个柔弱的女子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举剑格挡,那刺客也不把她当回事,抬手一挑,丹雪便觉得自己虎口一震,直接裂开了一条口子,鲜血直流。
可即便是如此,丹雪也并没有松手,反而第二次扑了上去。
刺客甩手又是一剑,速度极快,李深珏习武之人,一眼看出这剑是冲着丹雪的要害而去,心中一紧,直接用自己的左肩去挡,同时手中剑刺出,正中敌方咽喉。
丹雪眼睁睁地看着一柄剑横贯李深珏的肩膀,又是因自己才会如此,痛心万分,李深珏却丝毫不在意,直接将长剑拔出,回身转手逼退丹雪身后的杀手。
相比较而言,季忘归武功比李深珏高明一些,压力也要小一些,还不至于受重伤,可随着身边的杀手越来越少,季忘归难免有些力不从心,最主要的是,为首的黑衫男子一直没有出手,只是在一旁沉默地看着。
季忘归知道,他不仅仅是看,他在找致命一击。
又放倒两个人后,黑衫男子出手了。
空气在那一刻仿佛凝滞,因为黑衫男子的身形实在是太快,温若棠根本就看不清,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对方已经到了左近。
他是冲着季忘归的右胁而去,这一击用上了全力。
季忘归感受到了凛冽的杀意,他身形一动,就想向一旁躲避。
然而……他忽然发现,这一击之所以致命,是因为如果他躲开了,身后的温若棠可能就会被长剑刺穿胸膛。
季忘归不动了,电光石火的瞬间,他已经做出了决定。
左边的杀手配合得极好,劈过来一剑,季忘归躲不了,但是可以用血肉之躯硬接,至于右胁,他抬起了已经残缺的剑。
拼了。
黑衫男子的剑气如同冬日里悬在檐下的冰,带着冷而锋利的气息,无声地席卷而来。
季忘归平静地接受即将发生的一切。
忽然一阵风来,吹起众人的衣衫,一道刺目的光芒闪过,季忘归的左臂被贯穿,但同时,他右胁的危机解了。
一个身着青色衣衫的老者站在季忘归身前,颇有几分仙风道骨之感。
如果说黑衫男子让温若棠没有看清,那么这位老者,就像是鬼魅一般从地里冒出来,根本不明白他究竟是怎么出现在这里的。
黑衫男子眯了眯眼,脚下轻点,连退好几步,而他手中的剑就在这个过程中,一截一截地断裂开来。
男子直接丢掉剑柄,道:“小公爷深藏不露也罢,身边还有这样的高手,果然……小瞧了。”
话一说完,他转身飘然而去。
青衣老者没有去追,只是回头看了一眼季忘归,嫌弃地叹了口气,抬手打向其他杀手。
刚才那一下,季忘归到底是被重伤着了,眼下浑身是血,但他再度提起了剑。
没有了黑衫男子这个主心骨,其他杀手竟然还在不疲不休地奋战,而且他们的招式越来越凌厉,完全是舍弃了自己性命的打法。
如果青衣老者不在,他们四人恐怕很难支撑下去。
温若棠知道老人的速度很快,杀手们在他的进攻下根本没有抵抗之力,但仿佛过了很久,她才终于听到季忘归的那句话。
“好了,阿棠,没事了。”
满地都是尸体,刺客们要么拼上自己的性命,要么见打不过便吞毒药自尽,不留一个活口。
温若棠把手里的剑一丢,掌心已全都是剑柄硌出的印子,渗着不知道谁的血,整个人颓然瘫倒在地。
季忘归赶过去扶住她,直接按上她的手腕,沉声道:“没有危及性命,但是受了外伤,得立刻救治。”
青衣老者摆了摆手,温若棠这才看清,他手里拿着的、之前泛出刺目光芒的东西,竟然是一根腿骨……看大小,应该是羊腿骨,上面还零散地挂了些肉,因为还滴着油,所以反射出光……
所以刚刚老人就是拿了这么个玩意儿,杀死这许多人?
“多谢…多谢先生,先生真乃世外高人……”她感觉自己撑不住了,即将昏迷过去,最后挺着一点力气问,“丹雪,丹雪还好么?”
李深珏的声音响起,“丹雪还有气息,三姑娘放心,属下定然救活她。”
李深珏素来不骗人,温若棠得了这么一句话,一口气松懈下去,眼皮子耷拉下去,陷入沉沉的昏迷。
季忘归直接将她打横抱起,哑声道:“师父……”
青衣老者把羊腿骨上最后一点肉唆完,这些肉一直被他握在手里,一点没脏,口中道:“得了得了,先救人吧,这丫头命是丢不了,但药敷晚了,很可能留下疤。”
季忘归点点头,“请师父跟着我走,将军府就在不远处了。”
青衣老者把油乎乎的手往身上蹭了蹭,道:“什么?我没说要医她。”
季忘归随口道:“师父手里那个腿,没看错的话,是棠记烤坊的吧?凭师父的秉性,定然不会花钱,俗话说吃人嘴短,拿人手软,师父吃了羊腿,就该将阿棠和丹雪救回来。”
言罢再不等待,抱着温若棠往前走。
每一步都极力平稳。
青衣老者气恼道:“什么吃人嘴短,我没听过这种道理,你有没有听到我讲话啊?我说了我不医她……臭小子!”
第191章 隐山
李深珏抱着丹雪,一瘸一拐,紧随其后。
路过老者时,他强忍疼痛,咬牙切齿地留下一句话,“师伯要是不出手相救,温姑娘和丹雪姑娘固然留下了一条命,那满身的疤痕、虚弱的身体,也终究是不能挽回了。到时候传出去,江湖中人得怎么评论?‘隐山老人和他不中用的弟子们救人也救晚了,医人也没医好,真是徒有虚名’?”
如果有江湖中人在,听到“隐山”二字,此刻便要惊呼。
世传江湖上两位顶尖高手,其中一位便是隐山老人唐稷,因他年纪已经比较大了,又常常云游四方,很少过问江湖事,现在已经没有多少人知道他的模样。
有人传他已经过世,有人传他成了仙,总之讲什么的都有。
可不管他到底还在不在这个人世,每年总是有多少人会四处寻找,耗费心血,耗尽家财,只是想要得他指点几句。
面对这样的人物,李深珏停都不停,一瘸一拐地走远了。
徒留唐稷在后面跳脚。
“你们还记不记得我的身份地位啊,小深珏,你也跟着学坏了!”
“尊老爱幼,尊老爱幼懂不懂?我说了不想去!”
“就知道用激将法,我羊骨都没唆完,帮着你们打架,你们却这般对我……”
“将军府不远吧?我可是老人家,不太能走远路……”
一路的念叨不绝于耳,季忘归和李深珏早已习惯,当初跟着学武时,就已经学会了如果在无穷无尽的唠叨中保持本心,不动如山。
说来也怪,刚刚在打斗时,那一条街像是被吞噬到了另一个世界,没有巡城的官兵,也没有其他人,就连灯火都黯淡了几分,而走出这条街后,人气儿扑面而来,隐隐还能听到街头孩子们的笑声,跟着便有一队金甲卫巡了过来。
“是谁?怎么这么大的血腥气?”来者亮出兵器,喝问。
季忘归闷头往前走,冷冷地吐出七个字,“越国公府,季忘归。”
“啊,原来是,原来是小公爷。”巡城人手里的灯笼往上提了提,发出惊呼,“小公爷这……这是怎么了?!”
季忘归已经与他们错身而过,言简意赅,“滚。”
他要救人,脚下不能停。
金甲卫赶紧让开,李深珏跟在后面,道:“你们去前面那条街上,把现场保护住,或许明日事发,你们还能将功赎罪,不然单是‘玩忽职守,让京城百姓陷入危难’这一条罪名,就够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金甲卫们惊恐地互相对视一眼,忽然意识到出事了,出大事了。
小公爷在京城里吃这样的亏,圣上会如何震怒?他们的饭碗……想饭碗都来不及了,还是先考虑考虑人头能不能保住吧!
一行人飞快地往事发地走,完全忽略了一旁有个身着皱巴巴青衣,白花花的胡子上沾了不少油污的老头口中念叨着大逆不道的话,晃悠悠地走过。
“大锦要完喽……天下要乱喽……”
将军府和平日一样,安宁且祥和,温若棠在外面做生意,碰到食客多,回来难免晚一些,大家都已经习惯,温夫人有时候还会吩咐下去给她留一口热汤,可小厮惊恐的呼喊声瞬间就席卷了整个将军府。
“三姑娘……三姑娘受伤昏厥了!”
将军府里的灯一盏一盏迅速被点亮,府中灯火通明,人头攒动,乌压压地往归耘堂涌。
温景焕本来在书房里,都来不及好好穿衣,随便披了件披风,就旋了进去。
温若棠的情形让他胆战心惊,好在见惯生死,尚且能沉稳地吩咐下去。
“多端几盆热水过来,这么点如何够用?还有,拿干净的布过来……对,金疮药,拿最好的金疮药!”
“把丹雪就放在一旁的软塌上,都这个时候了,还管那些做什么?”
“请郎中,快点请郎中!跑快点!”
……
温景焕自己都没有察觉口吻中已经带了几分痛苦和颤抖,因女儿也大了,又是伤在身上,他不好在床榻边上盯着,只能在屋内来回走动缓解,而温夫人竟不掉眼泪,目光直直的,手上麻利地做着事。
她用布沾了热水,一点一点帮温若棠清理伤口,之后敷上金疮药,用干净的白布把伤口缚住,还不忘吩咐小丫鬟也这么处理丹雪身上的伤。
季忘归在一旁,沉声道:“师父,唐老先生医术高明,可以请他救治。”
温景焕早就看到了跟在他们身后进来的青衣老人,之前太着急也没空询问,闻言忙道:“忘归所言定然没错,还请唐老先生救治小女。”
唐稷打从鼻腔里“哼”了一声,挽了挽袖子,随性地坐在床边,直接把脉。
温夫人默不作声地起身给他让位,回过头看了几眼,对季忘归李深珏招了招手,沉声道:“来,让我看看你们的伤。”
季忘归摇头,“师娘,我们无事,先看阿棠……”
话还没说完,温夫人少见地疾言厉色起来,“让你们过来就即刻过来,师娘的话都不听了么?!”
季忘归不敢再驳,带着李深珏,向温夫人身边艰难地挪去。
他们的伤也很重,如果不是靠着一口气支撑,恐怕连将军府的大门都看不到。
此刻,季忘归目光有些飘忽不定,不敢与对方关切的目光对上。
温夫人直接把他按在一旁的软塌上坐下,又指了指旁边置了坐垫的椅子,“深珏,你也坐。”
李深珏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季忘归,季忘归颔首,他才坐了下去。
“师娘……”季忘归面色肃然,任由温夫人处理他上身或深或浅的伤口,低声道,“是我连累阿棠。”
温夫人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季忘归还在往下讲,“他们是冲我来的,如果我今天没有拉着阿棠一起走,阿棠就不会有事。”
温夫人深吸一口气,终于开了口,“那么你想如何?你要以死谢罪吗?”
“我……想。”
“想”字咬得很死,他终于抬起了头,眼里有后悔,有愧疚,有恨意……定定地看着温夫人,无言地述说着自己的决心。
第192章 大事
“混账东西。”温夫人手上不停,把伤口一点点清理干净,倒上金疮药,口中道,“我和你师父年纪都大了,拼了我们这一身老命,都未必能帮阿棠报仇,你要是死了,谁去找人偿这血债?!”
温亦涵温亦清一直站在一旁,温亦清闻言,直接道:“阿娘这话说的,我们到底是阿棠的哥哥,就是再搭上两条命,也要给阿棠报仇……”
温夫人的眼风刀子一般飞过来,温亦涵拉了他一把,低声道:“阿棠已经这样了,你说这种话,岂不是戳娘的心?”
温亦清心底还是有些不服气,但到底没有再说话。
季忘归目光沉重,盯着自己的手。
上面被长剑划过,裂开一道口子,本是鲜血直流,上了金疮药后好了许多,不过一直没让他感觉到痛。
有什么可痛的,本来温若棠身上的伤,眼下都该在自己身上,现在她已经分走了那么多……自己真是混账。
唐稷站起身来,所有人都紧张地望着他,只见他捋了捋胡子,道:“有点饿……”
温景焕大手一挥,“给唐老先生上菜!”
唐稷喜笑颜开,道:“不急不急,我先给这俩丫头开药方,一个外敷,一个内服,还有一个食谱,之后作进补之用。”
温景焕松了口气,郑重地一拱手,“多谢唐老先生。”
唐稷拿起旁边的笔,刷刷地写了两张,龙飞凤舞的字,看也看不清楚,还是唐稷自己又讲解了一遍,在场的人才看明白。
温景焕立刻着人揣着药方出去准备着,跟着唐稷又从袖中掏出两粒白色的药丸,往温若棠和丹雪口中各塞了一个。
温景焕有些担忧,看了下季忘归,季忘归点了点头,温景焕便压下心中的担忧,再度拱手道谢。
很快,厨房那边送上饭菜,唐稷毫不客气,挽起袖子就开始吃,那边温夫人处理完季忘归明面上的些许伤口,又去看李深珏。
李深珏赶紧推拒,温夫人道:“你之前天天和忘归一起来将军府习武,在我眼里,你和他一样,都是自家孩子,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季忘归对李深珏微微颔首,李深珏神情尴尬地接受了。
热水擦上伤口,激得人微微一颤,李深珏低声道谢,温夫人摇摇头,没说话。
将军府里的药材一应俱全,很快就抓了来,外敷的要磨成粉末,覆在伤口上用干净的布包裹住,温夫人带着几个丫鬟给温若棠丹雪上了药,便默默地守在床榻边。
唐稷吃完了桌上的菜肴,抹了抹嘴,道:“一般嘛……看来将军府的厨子,不过如此……哦对了。”他看向温若棠所躺的方向,“今晚这两个小丫头可能会发高烧,挺过去就好了。”
温景焕张了张嘴,到底是问出来,“若高烧不退呢?”
“那就麻烦一些……”
唐稷一句话,让在场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他搓了搓手,继续往下说,“……到时候就要用比较贵的药材了,我也要费点精神,亲自盯着药的火候。”
温景焕舒了一口气。
除了季忘归和李深珏,大家皆舒了口气。
有救就好……有救就好。
温夫人从屏风后面绕出来,对季忘归道:“你和深珏今晚就住在这里吧,身上有伤,莫要来回挪动,你祖母那里,我会派人去说一声。”
季忘归起身施礼,温夫人直接将他按住,“好了,就当在自己家里。好好休息一晚,明日……该有更要紧的事做。”
季忘归颔首。
这一晚注定不能平静,温若棠和丹雪到底没有熬住,齐齐发起高烧,温夫人仍是面无表情的样子,只守在床边,按照唐稷的说法,不断用凉水打湿布,给温若棠丹雪冷敷额头。
温亦涵想劝,一向最把妻子放在心尖尖上的温景焕却把他拦住,摇了摇头。
“你们都回去休息吧,呆在这里也帮不上什么忙,如果有心,明天,给你们的妹妹讨个公道。”
夜色沉郁,血腥气却没有散去,而小公爷和温将军之女遇袭的消息,已经趁着夜色隐秘地传了出去。
皇后娘娘就是这时候被叫醒的。
她难以置信地确认了好几遍,“出手了还没死?”
前来传信儿的小太监跪在那里,也是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宫外传来的消息就是这样,而且奴才听说,一行四人,没一个死了的。”
“一行四人?”皇后问。
“除了小公爷和那个姓李的随侍,还有温三姑娘和她的贴身丫鬟,一共四人。”
皇后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难道又是那丫头坏了事?可就算她跟着温景焕学了不少本事,也不至于能打过这些杀手吧。”
小太监小声道:“奴才也不明白。”
皇后自然也不是问他,只是沉思了一会儿,才问道:“刺客无一幸免?”
“回娘娘话,活了一个,但眼下那里已经被宫里的金甲卫接手了,不能一个一个核对尸身,不知活下来的究竟是谁……”
皇后一拂袖,“不论活下来的是谁,这几天都不会现身了,宫里的金甲卫和外面的不能比,出来便是找死。果然是一群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顿了顿,又说,“不过这次圣上,这么沉得住气……”
多年来,但凡涉及越国公府,涉及季忘归的事,都很难在宫里过夜,圣上就算是在百忙之中,也会抽空处理了。
然而这一次季忘归受伤,伤到连人都回不了府,只能呆在将军府休养,圣上那边竟如此悄无声息。
皇后摸不清,但心中并不很慌,这次的事,她是真的一点没有插手。
第二日天还未亮,上朝的大臣们就已经陆续到了宫门前,而大部分人还不清楚究竟出了什么事,只是觉得,今天宫里的金甲卫,神情比往常严肃些许。
直到进了宫,宫门在身后阖上,巨大的门栓直接被插上,听到这一声的金甲卫们齐齐肃立,他们才忽然意识到,不对,出事了,出大事了。
第193章 鸣冤
在等待皇帝到大殿的时间里,臣子们窃窃私语,询问着究竟发生了什么,然而季忘归他们出事时,整条街都被封住了,消息更是一点儿也没漏出去,大多数人只能面面相觑。
同平常一样,圣上按祖宗定下的时辰到了大殿,他的脸上也没什么表情,在群臣的跪拜中,坐在了龙椅上。
大臣们心中一直惴惴不安,但圣上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旁边王公公问今日有何事启奏,便陆陆续续有官员上前,启禀大锦境内发生的各类大事。
圣上平静地听完,事情大多与民生息息相关,便慢条斯理地一一处理,等到辰时刚过,有小太监挪腾着小碎步上殿,跪在一旁,低声道:“圣上,抄干净了,但……”
圣上看了一眼,问:“什么?”
“但温夫人在禁宫外击鼓,说要鸣冤!”
圣上的眼色微微一沉,扫了一下,见温景焕不动如山地站在那里,面色如常,显然早已知道,也不去问他,只看着小太监,“鼓从哪来?”
京中确实有鸣冤的鼓,但那是放在京兆府门前的。
小太监小心翼翼地道:“奴才也不知道,大概,大概是自己家里搬来的。”
圣上没有说话,群臣也被震住了。
“抄干净”,是抄什么?还有,在宫门口击鼓鸣冤,这是疯了啊!
圣上没有说话,群臣议论了一会儿,声音也渐渐小了下去,大殿中一时寂静。
在这样的寂静里,大家终于能听见遥遥传来的、一下又一下的鼓声。
“咚……咚咚……咚……咚咚……”
些许大臣被这鼓声敲得心惊胆战,圣上微微皱眉,道:“让她敲去,无知妇人。”
言罢又看一眼温景焕,温景焕还是那样站着,不卑不亢。
圣上自然比他更能拿捏得住,淡淡道:“把赵伯新拿下吧。”
朝堂里像是骤然变天,本来赵伯新站在文官的前列,听到这个话,一脸无辜,躬身把手拱起来往前一推,道:“圣上,臣不明白!”
圣上一脸云淡风轻的模样,也不说话,金甲卫进得殿中,直接把赵伯新摁住。
这么一出手,后面好些文官待不住了,纷纷出列。
“圣上明鉴,赵大人一心忠君,兢兢业业,为何要将赵大人拿下?”
“圣上,赵大人夙兴夜寐,勤勤恳恳,就算是有一时不周到之处,也该念及功劳苦劳,宽恕赵大人。”
“圣上,臣心中有言,不吐不快,赵大人这么多年为了大锦呕心沥血,又是皇后娘娘的父亲,于国于家皆有功,圣上直接将赵大人拿下,折的是皇后娘娘的面子,是两位皇子的面子!”
……
此起彼伏的话语,不仅是为了保赵伯新,更是为了保流着赵家血液的大皇子三皇子,圣上坐在龙椅上,冷眼相看。
自己还年富力强,这些个大臣已经开始找后路了。
脸红脖子粗的他们,一个个慷慨激昂,唯恐自己的耿耿忠心落在别人后面。
可帝王终究是帝王,不论下面的大臣怎么折腾,到头来还是要看他的脸色,半晌没有说话,大臣们的言语便稀薄下去,大殿最终还是复归平静。
圣上开了口,“赵伯新,你可知罪?”
“臣不知罪。”
圣上道:“身兼金甲卫统领,到了此时,你与朕说你不知罪,那便是罪加一等。”
赵伯新坦然地半抬头,花白的胡子微微颤抖,“若圣上所言,是指昨日戌时三刻发生在滚儿巷的事,那么臣心中已然明了,臣本打算于朝后向圣上禀报此事,既说到此处,臣便直言了——昨日越国公府季忘归与温将军府三姑娘在滚儿巷遇袭,是季忘归自己招惹是非,惹来杀身之祸,臣一宿未眠,已经查明……”
说到这里,他直接跪了下去,俯首,声音不大,但甚是清晰,“小公爷在外多年,习得一身武艺却全然不外露,更与江湖人士勾结,其心叵测,着实当诛!”
大殿里彻底安静了下去,但很快就有隐隐议论之声起来。
季忘归……不是一贯虚弱,虚弱得让所有人觉得,他将来连自己的孩子都很难拥有吗?
圣上笑了笑,“与江湖人士勾结,却对京中其他人没有造成任何影响,反倒差点送了自己的性命,赵爱卿,老人儿有老人儿的好处,但太过倚老卖老,就惹人厌了。”
赵伯新却好似豁出去一般,“即便如圣上所说,季忘归并没有与人勾结,深藏一身绝顶武艺却不说,本就奇怪,再想想他时常伴于君侧,臣心中便泛起寒意……但凡他有不轨之心……”
话语意犹未尽,后面的大臣总算找到机会开始附和。
“圣上明鉴,京中发生争斗,赵大人虽有失察之罪,但罪不至丢官啊!”
“原来小公爷这般包藏祸心,那就算京中真的出了斗殴杀人之事,也是小公爷的问题,在查明事情真相前,直接问赵大人的罪似有不妥。”
“臣附议,退一步说,小公爷如今尚未袭爵,尚是白身,便是出了事,于朝廷来说,也是小事……”
圣上看过去,目光微寒,那官员的声音便怯懦了。
但怯懦归怯懦,他们或是大皇子一派,或是三皇子一派,或是慕赵家名而站队,此刻只能跟在赵家之后,想方设法保住赵伯新。
圣上看着没什么情绪,只是偏过头问了问,“鼓声还不停吗?温方氏要敲到几时去?”
旁边王公公的脸上挂着令人舒心的笑容,道:“回圣上话,温夫人从前也习武,相较于平常女流,力气想来大些,更何况奴才听说,小公爷也在宫门外,脸色分外苍白,他们这样鸣冤,若是叫停,恐怕会引起更多非议。”
“季忘归也在宫门外?他也敲鼓了?不是说伤得很严重?”
王公公道:“守在宫门的金甲卫说,小公爷也敲了一阵子。”
“胡闹,温方氏胡闹,他也跟着,快宣他进殿。”
圣上的关切之情溢于言表,王公公也麻溜地站直,朗声道:“宣季小公爷进殿!”
那些文官们,仿佛就这样被忽略了,赵伯新的脸上头一次露出愤愤之色。
第194章 一码归一码
这么多年,都是这样,不论其他皇子怎么优秀,怎么卑躬屈膝,怎么勤勉读书,圣上眼里都只有一个季忘归而已。
不停的鼓声里,季忘归孑然行来,他的脸色果然苍白,手上缠着厚厚的白布,隐隐有血渗透着,想来身上的伤比大家所能看见的更加严重。
朝臣们不由自主地往旁边让了让,季忘归目不斜视,拱手行礼,“参见圣上。”
人人都晓得他不用跪,但从前他在众人眼里太弱,又有家中父亲与圣上有厚重情分,不跪也说得过去,现在……他看起来,已经是顶天立地的男儿了,如果如赵伯新所说,他又有那样的本事,如果不臣服,着实叫人担忧。
圣上见到他,脸上的担忧都不遮掩,“忘归,你的伤如何了?宣太医来瞧瞧罢。”
季忘归沉声道:“回圣上话,之前在将军府,已经寻了大夫上了药,伤自然是严重的,不过我还能走路,还能清醒着。”说到这里,他抬起头,“然而温三姑娘和她的侍女,如今还在昏迷当中,并未脱险。”
圣上大手一挥,“给他赐座。”
朝臣哗然,赵伯新更是以头抢地,“朝臣议事之处,怎容除了圣上以外的人坐下?这有违礼法,还请圣上三思!”
圣上却道:“宫规里没有哪一条说上朝之时不可赐座,怎么就有违礼法?赵伯新,你太迂腐了。”
王公公甚是有眼力见儿,直接打发了一个小太监端了圆凳来。
季忘归拱手谢恩后,没有直接坐下,而是道:“圣上容禀,温夫人还在宫门外击鼓,为温三姑娘讨还公道,圣上能否先让赵大人给温家一个说法?”
“温方氏……”圣上看了一眼温景焕,“温将军可有说法?”#br......
第194章1码归1码(第1/4页),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r#????温景焕低头道:“圣上,臣以为,这只是一位母亲想要给自家孩子讨还公道,如果臣阻拦……”
“胡说八道。”赵伯新斥了声,又看向圣上,“禁宫门前是何等要紧的地方,今天他来伸冤,明日他来敲鼓,成什么样子了?臣看,这是温景焕纵容家人,恃战功而生骄!”
温景焕接了一句“臣不敢”,就躬身垂眸,不再多言,而季忘归也一直站在那里,没有坐下。
圣上看了他们师徒二人一眼,略带嫌弃地说:“好了,传朕的话,就说温方氏护女心切,情有可原,朕一定会给她一个交代,让她先消停消停。”
小太监迈着碎步走了。
宫门外,因着鼓声,已经聚集了很多百姓,棠记的人也都来了,他们已经知晓昨晚发生了什么事,面对其他人的询问,都义愤填膺地说了。
马笑儿红珠孟起等和温若棠亲近的好几次上前去,要接替温夫人敲这面鼓,温夫人都直截了当地拒绝,最后是在外面等待季忘归出来的李深珏看到她手都抖了,一瘸一拐地过来,低声劝道:“夫人,先休息一下吧,圣上一定不会让小公爷吃亏。”
“你也说了,那是为了你家小公爷。”温夫人顿了顿,目光坚定,“可我敲鼓,是为了我的闺女。”
“夫人……”
“忘归是有人疼的孩子,这很好,但我家闺女也有人疼,一码归一码。”
鼓声紧接着响起,李深珏看到她一双手在寒风中已经冻得通红,上前按住一只鼓槌,道:“小公爷说了,要属下照顾好夫人,夫人还请休息,让属下接替您。”
温夫人摇摇头,“我知道你和忘归都是好孩子,我也知道忘归会为她讨还公道,但这次是有忘归,温家的事,总不能是......
第194章1码归1码(第2/4页),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借着旁人的东风才解决。我这个做母亲的,难道只是看着等着?”
李深珏有些着急,显然一时找不到个好理由,憋了一会儿脱口而出道:“那属下为了丹雪也敲一敲。”
温夫人愣住了,手也不自觉地停了。
李深珏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甚是尴尬地道:“属下就是觉得,夫人也累着了,这小公爷有圣上主持公道,姑娘有夫人主持公道,就属下和丹雪没有……属下这一敲,不只是为丹雪,也为属下自己……”
温夫人笑了笑,把手里的鼓槌递给李深珏,低声道:“总算还有件值得人高兴的事情啊。”
李深珏迟疑了一下,不知道该不该解释,手中已经不自觉地拿起了鼓槌,一下又一下的击上去。
他说不好话,那就不说了,反正想了想,为丹雪这小丫头讨公道,他也是乐意的。
李深珏受了伤,但到底是个多年习武的男人,臂力上胜温夫人一截儿,那鼓声便也更盛。
小太监从宫门里出来的时候,就看到这一幕,赶紧走到温夫人身边,和气道:“温夫人,圣上口谕。”
温夫人带头跪下。
小太监便清了清嗓,高声道:“‘温方氏护女心切,情有可原,朕一定会给她一个交代,且暂停击鼓。’”
温夫人伏地一拜,道:“臣妇遵旨。”
小太监又赶上一步,将她扶了扶,“温夫人请起吧。”
“多谢这位公公。”温夫人起身后,微抬下颌,看着朱红的宫门,“那我便在此处,等待一个结果。”
“您今天一早就来敲鼓,敲得满京城都知道了,圣上未罚,已是隆恩,温夫人……”
他劝阻着,可是还没说话,嘴边的话就被打......
第194章1码归1码(第3/4页),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断。
“不仅是温夫人,老身也顶着这张老脸,过来等圣上给越国公府一个公道!”苍老的声音响起,大家不自觉地回过头去,脚下挪动着,让出一条道。
越国公府的老夫人拄着龙头拐杖,身边跟着曲音,后边儿还跟着浩浩荡荡的仆婢,缓步走来。
她苍苍的银发一丝不苟地梳着,眼皮微抬便有迫人的气势,旁人的目光不自觉被她吸引,而后便渐渐移到了曲音的面庞上。
曾经的国公夫人,真正做到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这样倾世的容颜,骤然出现在这里,着实叫人惊叹。
小太监赶紧迎了上去,“季老夫人这大冷天的您怎么来了,还有季夫人……奴才这就去禀告圣上。”
第195章 放在心上
季老夫人站定,“老身知道,圣上已经对赵家施下雷霆之威,如今赵家京中的那个宅子,已经抄得差不多了,但有些人心狠手辣,想要的,是我孙儿的性命!俗话说一命抵一命,还请小公公传个话,沉波去世,忘归还小,也还未正式袭爵,只能求一圣上的庇护了!”
说是“求”,偏每个字都掷地有声,小太监微微弯着腰应了,提溜着小步子回到了那扇朱红的宫门内。
朝堂上,赵伯新还在义愤填膺,字字句句都冲着季忘归而去,季忘归任由他说,坦然自若。
一番长篇大论后,圣上问了句:“还有么?”
赵伯新施礼,“臣说完了。”
圣上道:“说完了,就领罪吧。刚刚朕着人抄了赵家,搜出你和刺客往来书信,你买凶杀害功臣之后,罪名铁板钉钉。还有这么多年赵家以你为首,卖官鬻爵草菅人命鱼肉百姓,桩桩件件,到时候由大理寺交给你瞧瞧,朕不会冤了你。”
赵伯新没有反驳也没有认罪,只是微微抬起头,死死盯着季忘归。
季忘归漠然看着他。
温景焕站在一旁,尽收眼底。
圣山也不需要赵伯新的回应,继续往下说,“至于皇后和湛元湛知……”
平日里为了避嫌,虽然大皇子和三皇子都在朝为官,但从来不与赵伯新过多交流,更不会在明面上站在赵伯新那边,是以直到圣上点到了,他们才站出来,低着头,等待着接下来的狂风暴雨。
然而圣上只是温和地道:“……皇后与湛元湛知对此事毫不知情,朕不会追究,不过亦要好好反省。”
三皇子看了哥哥一眼,垂首应声,大皇子眉目不如三皇子好看,带着些许冷冽之息,虽然亦是垂首,口中却道:“父皇,儿臣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讲。”
圣上一挥手,“那你就不要讲了。”
大皇子正在半张的嘴一下子阖上了,好在宫里长大的孩子,心里总是紧绷着一根弦,脸上的表情毫无变化,只把头更深地低下去,“是,父皇。”
赵伯新痛心疾首,“圣上,不公啊,不公啊!为什么季忘归可以在圣上面前肆意妄为,皇子们身为圣上的亲生儿子,却要战战兢兢,谨慎不已,这天下究竟是圣上的天下,还是他季家的天下?!”
“放肆。”圣上向外掸了掸,像是掸去一抹灰尘,“带下去吧,朕乏了。”
宫中的金甲卫出列二人,直接将赵伯新拉起带走,好些大臣都跪了下来,痛哭流涕地请圣上收回成命,那声音聚在一处,简直要掀起大殿的顶,圣上不耐烦地起身,一拂袖子。
王公公赶紧高声唱喏,“退朝!”
然而金甲卫拉走了赵伯新,却没有堵住他的嘴,撕着嗓子嚷出来的声音还是传入每个人耳朵。
“圣上曾说过,皇位能者居之,臣大胆猜测,此话就是为季忘归而说,是不是将来坐在皇位上的,也可能是季忘归这样的所谓能者?!”
王公公已经掀起了通往后殿的帘子,圣上的背影顿了顿,似乎在想什么,半晌才回过头来疑惑地道:“朕说过这样的话?”
金甲卫停住了,赵伯新得以抒发满腔悲愤,“十年前,季忘归被越国公带着进宫,圣上一见之下就大为喜欢,竟然说出了传位何须皇族后裔?本该者居之这样的话,圣上让皇子大臣们作何感想,又让天下人作何感想!”
圣上沉默了,看着他,目光里没有什么情绪,好一会儿才道:“朕年轻时竟然这般口无遮拦……你们倒也真放在心上。”
赵伯新的胡子一抖一抖,不知是气的还是伤心,几乎是字字泣血,“臣这么多年,为了圣上这句话辗转反侧夜不能眠,就怕江山落入贼子之手,圣上却……却这般轻描淡写!”
圣上道:“朕本也没说错,江山、皇位,都是能者居之,前朝之所以覆灭,不就是因为最后那位哀帝文不成武不就也无识人之明么?”
赵伯新道:“可江山是许氏的江山!”
圣上不再搭理他,回身走了。
旁边的金甲卫立刻把赵伯新带了下去。
然而赵家在朝堂上经营了这么多年,就算是眼下遭难,也有不少人指望着将来他们东山再起,能记得此刻雪中送炭的情意,因此二十余个大臣商量商量,竟然带着沉痛的表情走到大殿外,齐刷刷地……跪下了。
大锦历史上也曾有文官集体劝谏、跪在大殿之外的事,彼时的皇帝算是如今圣上的太爷爷,后来终是太后出面,两边劝和,给了个台阶让皇帝与群臣各让了一步,方才解决。
然而这一次,朝中无人能来调和,皇后得知赵家出事后,不仅没有为母家求情,还素衣脱簪,在书房外请罪。
“让她回去吧,就说朕知晓皇后并未参与此事,且她多年贤德,为后宫典范,朕不会迁怒,让她安安心心做她的皇后。”
圣上的言语由王公公转述出来,皇后深深地磕了个头,仿佛此事已经被轻轻揭过一般,就起身离去了。
然而年老的宫人说,这么些年,未曾见过皇后的背影这般寥落。
宫门外,温夫人一众人知道朝臣这么一跪,一时半会儿是不可能彻底解决赵伯新,好在圣上的态度已经明确地摆了出来,赵家就算不覆灭,也要剥掉一层皮,与其继续在宫门前闹下去,不如回家等待。
人渐渐散去,但各类消息也在京中渐渐流传起来,除了说赵家曾经多么嚣张跋扈,如今从云上跌入泥间多么大快人心,还有人说温家恃宠生娇,仗着有些战功,就连宫门都敢堵了。
等到温景焕和温亦涵归家,流言已经传成了“照此下去,温家将来拥兵自重,倾覆了许家的天下,也不是没可能”。
温景焕管不了这些,进门第一句就问:“阿棠怎么样了?”
温夫人在人后才显露出一脸倦色,低声道:“别急,已经醒了一次,烧也慢慢退了,唐先生说已经过了最凶险的时候,之后就是好好养着。”
温景焕沉沉应了声,道:“我去亲自谢谢唐先生。”
温夫人点点头,追问了句,“忘归那孩子昨日受伤,今日又上朝,还撑得住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