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6章 袭羽
“应该没事,圣上会倾尽太医院之力救治。”顿了顿,温景焕压低了声音,“说起忘归,这孩子远比咱们想象得厉害,一开始以为他学了行军打仗的谋略,身体虽弱些,带些兵掠阵也足够了没想到他竟深不可测。”
温夫人有些愣神,“怎么这样说?”
温景焕道:“圣上敢动赵家,自然不是毫无根据的,赵家的罪状,桩桩件件,想必此刻都已经摆在了圣上的案头上,可今天并没有哪位大臣站出来与赵家对峙真的和赵家针锋相对的只有一个人。”
“……忘归。”
“赵伯新要杀的,也是忘归。虽然明面上讲是为了圣上的一句戏言,但我总觉得赵家对忘归是有恨的,况且赵家的那些罪名,我不曾听说朝堂之中有谁在收集,可现在种种罪状,已经罗列得一清二楚。”
温夫人沉吟片刻,“所以是忘归有动摇赵家根基的能力,否则赵伯新不必这样铤而走险。”
夫妻俩对视一眼,心中都已一片清明。
季忘归是圣上的暗棋,他手上所拥有的势力,恐怕远超他们的想象。
而此刻温若棠屋外,温亦清叼着根不知哪里揪来的草,随性地坐在台阶上,对着一旁同样坐在台阶上正在吃烧鸡喝黄酒的唐稷道:“唐先生,我妹这个病您要上点心,只要治好了她,温家上下都记得您大恩大德。”
唐稷拽下来一根鸡腿,咬了两口,嫌弃地看了他一眼,道:“亦清啊,这里没别人,说人话。”
温亦清清了清嗓子,“行吧,师父,反正我这是赖上你了啊,我妹要是落下什么病根,我就带着她跟你到天涯海角,变成鬼了都要缠着你。”
“臭不要脸。”
“脸有啥用?”
“那确实也没啥用……”唐稷舒了口气,“你这么和我讲话,我舒服多了。”
温亦清拿过黄酒就喝了一口,接着道:“回头又说我们不尊老。”
唐稷“哼”了一声,“难道不说,你们就能尊老了?你,再加上季忘归李深珏,有一个算一个,都不是好东西。”
温亦清就笑,“还不是师父教出来的。”
唐稷道:“你这个妹妹……”
“怎么?伤势不大好吗?”
看着他一脸紧张的模样,唐稷嫌弃得很,“别这么毛躁,你这个妹妹比你能沉得住气,是可造之材。”
温亦清愣了愣,问:“师父怎么看出来的?”
“屏息,凝神,静听。”
温亦清立刻照做,而后便听到一缕不太均匀的、微弱的呼吸声。
这和人昏迷时的呼吸声不一样。
他骤然起身,向屋中走去。
天光透过窗格洒在床榻前,温若棠已经醒了过来,面色苍白,双唇干枯,一双眼却有神,此刻正沉静地望向温亦清。
温亦清不知道刚刚的话她听了多少,忽然有些不好意思,把头扭到一边去,道:“醒了也不说一声,身上有没有哪里不舒服?青屏带着几个小丫鬟守了一夜,眼下被娘打发去休息了。你渴了吧?我给你倒杯水。”
温若棠微微点头,只是这样小的动作,原本刚醒来还未复苏的躯体,慢慢也醒过来似的,牵扯得生疼,眉头便不自觉地皱了起来。
温亦清正把水倒过来,见她的模样,“哎”了一声,“痛得厉害?这样的刀剑伤最是伤元气,你得好好养一阵子了,好在这会儿是冬天,要是夏天化了脓,还糟糕些。”
温若棠就着温亦清手里的杯子喝了口水,舒了口气,声音微弱,“要是养不好该怎么办呢……二哥,你在外面,也没少受这样的伤吧?想来那时候也很难熬?”
“别说丧气话,我受的伤,比你这重的都还有好几次,你看我现今生龙活虎,”温亦清一边说,一边拍着胸,“身板子硬着呢!”
温若棠轻描淡写地道:“所以二哥在外面究竟是做什么营生的?只学武又怎么会受比我还重的伤?让我猜猜……占山为王?绿林好汉?哦对了,二哥和季忘归也认得,你们私底下的交情已经到了什么地步?有多少事瞒着家里?”
温亦清脸上的神色僵住了。
外面传来了一声笑。
温亦清豁然起身,正色道:“有人在听壁脚,我先去将他打发走。”
“不要紧,听壁脚的老先生与你是一伙的。”温若棠的语气虽虚弱,却硬生生地拦住了人,“今天不说清楚,我就去一趟越国公府,我相信季忘归不会瞒我。”
“就你这样还想下地?”说是这么说,温亦清也不敢真的放任,只好停住了脚步,想了想续道,“我只能告诉你,天下从来不太平,有些人只能按照自己的法子来维持公道,其他我就不能多说了。”
温若棠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既是想维持天下的公道,想必人不会少……棋山那个地方安全吗?大锦官府真的一无所知?没有哪朝哪代会放任这样的组织发展下去。”
“我不能多说。”
“行,
你不说……来人,备轿!”
温亦清恼然,“温若棠!”
温若棠与他对视,丝毫不退让。
良久的对峙,消耗的是温若棠本就不多的体力,很快她的额头上便浮起一层冷汗。
到底是温亦清败下阵来,小声道:“好吧,好吧,真是拗不过你,你也猜到了棋山,我就不遮掩了,其实,我的师门名叫袭羽门,袭击的袭,羽毛的羽。”
温若棠愣了愣。
她对这三个字并不熟悉,日常生活里也几乎未听人提及,可她毕竟继承了这具身体里原有的记忆,而恰巧温家是武将世家,对历史罅隙里的一些东西,比旁人知道得多些。
似乎在大锦的太祖皇帝打天下时,身边的三支护卫里,有一支名叫“袭羽卫”。
听闻袭羽卫曾数次在危难中保下太祖的性命,按道理坐江山时论功行赏该是头一份,可太祖坐上了那个位置不过五年,袭羽卫就销声匿迹。
不仅如此,史书上关于他们的记载也变得零零散散,如今已经过去了近百年,几乎不再会有人提及。
温景焕也是久在军中才偶尔听得袭羽卫之名,回家后和温夫人谈及,被几个孩子听了去。
第197章 请回
此刻温若棠只是疑惑,“难道和当年的袭羽卫有些关系……”
“是的,袭羽卫上下因触怒了太祖皇帝被除了名,流放到南边,后来太祖皇帝驾崩,世间再无袭羽卫,唯有棋山袭羽门。”温亦清的神情郑重起来“袭羽门唯重公道二字。”
温若棠点了点头,问:“爹爹知道吗?”
“不知道。袭羽门对外并不称袭羽门,在爹看来,不过是个平常习武之地罢了。”顿了顿,温亦清嘱咐,“别和爹说说了他们得为我忧心。”
温若棠沉吟片刻,又问:“那季忘归也在袭羽门里?是你的师弟?”
“这个么……要不你去问他?”
温若棠假意要起身“我也不去问他我去问问爹爹,看看以后还让不让你回棋山。”
温亦清着急,“得了得了,怎么就那么爱告状?下什么地啊?身上的伤不疼了?不是我不想说季忘归的身份,实在是……不能说。”
“是没资格说还是说了会死人?”
温亦清抿了抿唇,不说话。
温若棠若有所思,“看来是两样都占了。”
温亦清无奈道:“阿棠,别再往下问了。”
两边都缄默,屋中一时安静,能听见外面的唐稷哼起了轻松的小曲儿。
其实问到这里,心里已经有数。
季忘归是一汪看似平静的湖水,内里藏了怎样的凶险,温若棠摸不透,而她本就不想琢磨透,到底是死过一次的人,除了赚大把的钱,和家人在一起好好地活下去她没有其他任何想法。
之前的情意……什么也不算。
心中绕过百转千回的念头温若棠终究叹了口气,低声说:“二哥,我再休息一会儿。”
温亦清“噢”了声,“那你睡着,我守在门口,你随时喊我。”
温若棠微微颔首,闭上了眼。
温亦清放轻脚步,出去后将门带上,唐稷还在外面喝酒,见他过来砸了咂嘴,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抬手拍了拍身边的石板,“坐。”
温亦清气不打一处来,重重坐下,“您看热闹看得挺开心?”
唐稷乐呵呵道:“挺开心,你这妹妹能把你和季忘归都拿捏住,算是替我出了口气。”顿了顿又续道“袭羽门蛰伏了这么久也该浮出水面了,让世间瞧瞧它,也让它瞧瞧世间。”
温亦清皱着眉,“太危险了。”
“天底下哪有不危险的事,之前藏在暗处,咱们的人死得就少么?”
温亦清不语。
唐稷又道:“越国公府里有个你妹妹开口救下的女人,叫徐花,当时京郊闹山匪,匪首徐武正是她夫君,据忘归说,山匪所在的寨子里刻有利刃莲花。”
温亦清吃惊。
“当时你在闭关,这件事自然没有传到你耳朵里。”
“那个徐花,该好好拷问拷问。”
唐稷道:“拷问就不必了,她所知甚少。不过可以推论嘛,首先肯定有人在试探京郊兵力,而之所以要试探,是因为对方还没有那个能能耐把手伸到兵中去。”
“兵部无人……我记得赵家就是如此。”
“但赵家有皇后有皇子,不出意外嫡子继位,何必还要铤而走险?”
温亦清答不上来。
唐稷又问,“试探之后的下一步,会是什么?”
温亦清还是答不上来。
唐稷嫌弃地看了他一眼,“什么都不知道,要你有什么用?”
温亦清不服气,问:“师父知道答案?”
“不知道,但我又不是袭羽门门主,更不是袭羽门门人,我要知道这个做什么?”
……还真是理不直气也壮呐。温亦清抽了抽嘴角。
小院儿里没有人再讲话,师徒二人喝着酒,耳朵却都竖着,听屋里的动静,然而还未等温若棠再度醒来,就迎来两位不速之客。
“让开让开,我是棠姑娘三表舅母的姑奶奶,就是三姑娘也要称我一声夫人,我想进去,你们还敢拦不成?”
韦夫人着一身花红柳绿的衣裳,叉着腰在门前站着,趾高气昂的模样让人觉得她已经把前些时候的拎耳之痛忘得一干二净。
温亦清低声问一旁的家仆,“我娘呢?这种人不应该直接拦在门外?而且她……还带了个男人进后宅!”
家仆哭丧着一张脸,“夫人才同老爷一起出去了,不是我们不拦着他们,实在是这男人带了公主府的令牌,自称是乌月七皇子,将来要和咱们姑娘做亲的,小人也不敢误了姑娘的事啊。”
听到“做亲”二字,温亦清已经黑了脸,一挥手,“什么乌月七皇子,我不在朝中为官没见过,肯定是假冒的,立刻赶出去。”
“是不是赖皮?是不是赖皮?!”韦夫人张牙舞爪地拦着,“我看谁敢动!大锦和乌月联姻事关两国交好,临阳长公主特地吩咐了,定要让七皇子和三姑娘见上一面,以慰牵挂之苦。”
温亦清赶紧接话,“什么牵挂之苦,没听说、别乱讲、不存在。我们温家的小辈从不议论婚嫁之事,都是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来人啊……”
夏承川上前一步,将手中的令牌摊开来,道:“温公子,你不认我,总认得公主府的牌子吧,临阳长公主好歹是你们圣上的亲妹妹,你不给长公主面子,就是不给圣上面子,难道温家已经张扬到这地步了?”
温亦清最不会的就是打嘴仗,闻言很想揍人,可揍了人就正好印证了夏承川的话,忍了又忍,才道:“我妹妹的婚事从来没有定下来过,大锦的民风虽然比乌月开放些,女子也不好在闺房里见外姓男子。七皇子,如你真的尊重我妹妹,就请回吧。”
夏承川还是那样和气地笑着,“温公子,正是因为我尊重令妹,想让所有人知道乌月对令妹的重视,才会一得知消息就赶过来。”
“就是就是,乌月和大锦联姻,也是圣上近来最上心的事,温家一贯忠君,这就让开吧。”韦夫人在一旁添油加醋,手脚也不老实起来,上去就要推温亦清。
温亦清一身武功,此刻却不知该不该动手,一是几顶大锅砸下来,温家也不能白白地背上,二是韦夫人是个女人,还是个不会武的女人,对她动手有违道义。
第198章 人尽皆知
眼见着温夫人的一只脚已经踏入谷雨轩,忽然她发出一声尖锐的惨叫,温亦清只感觉身旁生风,目光所及之处,韦夫人直接飞了出去,正好摔在路旁的枯草上,连着滚了好几圈。
温亦清知道,这样的扔法看着吓人,其实已经卸去了一部分力道,不至于让韦夫人受伤。
唐稷在一旁负手而立,笑呵呵地道:“病人正在里面睡着,你们这样进去不大好,老头子没有别的本事,只是痴长你们几岁,更懂礼仪,正好能教一教你们。”
韦夫人还没反应过来,只知道叫唤,夏承川暗暗打量了一下,上前一步作揖道:“这位老先生不知该怎么称呼?晚辈初来乍到,不知礼数,还请老先生见谅。”
唐稷摆了摆手,“瞧见了你之前笑里藏刀的模样,再看你如此客气,我不习惯。老头子的名字嘛,也就普普通通,你不需要知道。”
夏承川笑道:“那先生是温家的人吗?”
“不是。”
“既然不是温家的人,谷雨轩能不能进,就不该由先生说了算。”
“我不是温家的人,里面那小丫头却是我的病人,病人能不能见客,就是由我说了算。”唐稷亦软绵绵地笑着,“她伤得那么重,若是见了客后一命呜呼,别说大锦和乌月还联不联姻,便是将军之女死于乌月七皇子之手,就足够让大锦上下同仇敌忾。届时你回去能交得了差么?”
夏承川立刻抬手拱了拱,“是晚辈莽撞了。”
韦夫人终于回过神来,才从地上爬起,根本没闹清楚先前说了什么,怒斥道:“是哪里来的脏老头子,这就对主家的亲戚动起手来了!还有没有王法!还讲不讲规矩!”
唐稷把双手揣在袖子里,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
夏承川拦住韦夫人,和气地道:“既然温姑娘伤得这么重,我也不勉强了,还请先生带话,让温姑娘好好养伤,如需要什么灵丹妙药,就派人知会一声,天涯海角我也想法子给温姑娘找来。”
唐稷“嗯”了声,夏承川微微颔首,带着憋了一肚子话却没法骂出来的韦夫人走了。
温亦清扫一眼旁边的仆从,“还不好生送七皇子离府?”
夏承川的背影顿了顿,声音传来,“希望下次再来将军府,就是迎娶令妹之时。”
温亦清一句“混账”低低地骂了出来。
夏承川恍若未闻,脸上的神情平和而自信。
等人走远,唐稷才拍了拍徒弟的肩膀,“沉稳些。”
温亦清没法沉稳,急冲冲反问:“要是您老人家的妹子被赶鸭子上架地远嫁,您会怎么做?”
唐稷想了想,认真回答,“打不死他。”
“他是谁?”
“宫里的那位皇帝嘛。”
温亦清沉默一会儿,道:“听起来也不太沉稳的样子……”
唐稷理直气壮,“我从源头上掐断远嫁的可能,这还不够沉稳?”
“……师父说得都有理。”
“那是自然。”
“刺杀圣上是灭门大罪,我一人死不足惜,连累家人怎么办?可如果不这么做,阿棠真的要嫁去乌月……她是温家的人,七皇子不论如何也会心有芥蒂,又怎么能对她好?”
唐稷背着手往里走,“再让厨房给我送些酒来,我饿了,至于你妹妹的事,不着急,宫里那位毕竟不是个傻子。”
温亦清半信半疑。
夕阳斜照,一半的禁宫渐渐陷入了阴影里。
重华殿里仍燃着香,熏得人有些眩晕。
“朕又不是傻子,真把温若棠送过去那还了得?以后乌月若进犯大锦,温景焕投鼠忌器,还怎么替朕打仗。”皇帝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急切,平常肃然的九五至尊对上季忘归,总是出人意表。
季忘归靠在软垫上,身上的伤口已经重新包扎,眉目间添了几分倦色,“那么长公主……”
“她是胡闹。朕没有让夏承川去探视温若棠的意思。”皇帝摊手,“你看看,明知道你会因此和朕置气,朕还怎么会做赔本的买卖?”
季忘归微微低头,“臣不敢与圣上置气,只是现在身处宫中,不能知道温若棠的处境,不免有些心急。”
“娶了媳妇忘了娘……你是有了心上人便忘了朕。”皇帝说出口,才觉得这话神似怨妇所言,咳了一声,“好了,你就安心在宫里好好养伤,外面有朕帮你盯着,到时候你娶回家的人,错不了。”
季忘归要起身谢恩,被皇帝拦住,“躺着罢!”
“天恩浩荡,臣无以为报。”季忘归微微低头,“之前圣上问臣这次立了功要什么奖赏,其实臣想要的,圣上已经赏了。”
“温若棠就那么紧要?你扳倒的是整个赵家,这个赏赐未免太小。”
季忘归答:“臣没出息。”
皇帝又好气又好笑,眼见着到了传膳时间,因今日说好了要去皇后那里用膳,皇帝也不再多留,只嘱咐季忘归安心在宫里住几天,就摆驾离去。
李深珏一直在旁边,此刻终于可以唤人撤去燃香,季忘归也起身道:“把白布撤去几层,宫里的太医总是小心谨慎,这样的伤口本不需要裹这么厚。”
李深珏“嗯”了声,一面帮季忘归重新包扎,一面小声道:“公子在圣上面前表现得太耽于儿女情长了,这对于公子来说未必是好事。”
季忘归淡然回道:“是好事。我若是对别的东西感兴趣,那才糟糕。”
李深珏脑子转了转,立刻就反应过来,“是属下之前没想通,现在明白了。”
“我们不会在宫里久住,过两日出去了,就派人盯着将军府,夏承川还在京中,必有人要借着他生事,齐万竹背后的人也该露露脸了。”
“是。”
……
京城的这个冬日终究很难再平静,尤其是夏承川,为着温若棠的伤上蹿下跳找灵丹妙药,将他们二人的“婚事”闹得人尽皆知。
左溶溶先是心疼,跟着就是气得厉害,生怕温若棠听了烦心,每天都寻了新奇物儿去给养伤的温若棠解闷,恨不得把将军府当成了自己家。
但事实上,只要圣上哪里暂时没有松口的迹象,温若棠就不会耗费心力去管这件事,真正叫她发愁的是,在她养伤的这一个月里棠记的铺子少了好些客人。
第199章 套餐
叫来马笑儿陈申红珠他们过来问了问,又坐着软轿去看了看,温若棠才摸清楚是怎么回事。
原来不知从哪里传出一些流言,说温若棠养好了伤后嫁去乌月,就会将所有的铺子都关了,而眼下在棠记做活儿的人都要遣散,有些人听了不免生出惫懒之心,混过一天是一天,做出来的食物品质下降,食客们自然失望不已。
除此之外,温若棠遇袭紧连着赵家倒塌,又有一些觉着自己什么都懂的人细细分析,说温家参与了权争内斗,才让温若棠惹来这杀身之祸。
京中百姓最会自保,又深谙不谈国事的道理,就不大愿意去棠记了。
回来时路过细雨楼,眼看着不论京中发生什么都如此红火,温若棠语气里都带了几分酸意,“丹雪,你说为什么细雨楼能这么多年屹立不倒?它背后的人到底是谁?”
丹雪摇摇头,“奴婢不知道。”
温若棠便道:“瞧瞧,这才是聪明人,知道做生意要神秘些,不像咱们,一个‘棠记’打出去,谁都晓得是将军府的产业。”
丹雪安慰道:“姑娘第一次做生意,有些地方做得不好,也很正常。”
温若棠沉吟片刻,下定决心,“安定人心是一则,第二则,棠记不能仅仅是做吃食,京里又起了几家点心铺子和烤肉酒楼,棠记的竞争力越来越小,得另辟蹊径,把客人再吸引回来。”
丹雪犯愁,“这可难了,怎么样才算得另辟蹊径?”
温若棠右手握拳,锤在左手掌心,“咱们做直播!”
“什么?直……播?”
温若棠知她听不懂,也不急于解释,只吩咐道:“青屏,给你三日时间找些说书先生来,太有名气的不要,最好是那种出师没多久、嗓门大、比较缺钱、外表忠恳老实的。”
青屏有些紧张,“奴婢怕做不好。”
“没事,这很简单,你去找门房上的小厮问一问,或者出去问问爱去茶馆的街坊领居,若是能签卖身契最好。”
丹雪狐疑,“这样的人学艺未必精。”
“就是要不那么精的,才能打散之前学来的骨架,重新打造成我们需要的样子。”
青屏抿了抿唇,应声,“奴婢记下了。”
“还有,丹雪。”温若棠右手食指无意识地在左手掌心划着,“这些日子以来,京城里的铺子我也看了许多,我给你列几家,你和马笑儿红珠跑一趟,去找他们进货。”
丹雪点点头,温若棠就说了几家铺名,丹雪讶然道:“这些铺子和吃食毫无关系呀。”
“直播么,又不是只卖咱们有的,只要盘活了这个产业,天下东西尽可卖。你和他们谈价的时候记得压低一些,就说咱们要的量大,以后还会源源不断地要,若价格一时压不下来也不要紧,以后会有人想着法儿降低价格和咱们合作的。”
丹雪看到温若棠那么肯定,眼睛里还带着些即将赚钱的勃勃兴致,立时也变得信心满满。
温若棠已经开始为棠记奔忙,而朝中的事情还没有完,首先赵家毕竟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又有许多文臣求情,抄家也没有抄得彻底,尤其是赵二郎赵无渊,因一直没有参与朝政,圣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了一条生路,准赵无渊在城南赁个小院儿,和他夫人安住。
至于夏承川,圣上迟迟不松口究竟把谁嫁给他,每次召见却又慈眉善目,一团和气。
温若棠已经想好,不论最终结果如何,她都要把眼前的事情做好,将来就算真的远嫁,这也是属于将军府的产业,能让一家子衣食无忧。
如此过了一个来月,棠记烤坊里先投进了几个新人,温若棠让人把最中间的地方清出来,安置了长桌,到时候那些经过训练的说书先生便坐在长桌之后,身旁还配备了两个“助手”,跟着又把货物运到烤坊之中,挑定了一个吉日。
温若棠拍拍手,这“直播卖货”算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东风自然就是做生意都越不过去的宣传,温若棠安排人敲锣打鼓大声宣扬、派发各类单子,不出几日,几乎全京城的人都知道温三姑娘又琢磨出了一个新鲜玩意儿,虽然还不能理解所谓的“直播卖货”究竟是什么,但好奇心让人忍不住就要去观摩观摩。
晴好的一天,宜入宅、开工、嫁娶、沐浴、开张。
棠记烤坊早早地热闹起来,“铛铛铛”几声锣响过后,说书先生手中扇子“吧嗒”一合,从桌子后面举出一个方正的木板,上面写着各种菜品和价格。
“各位倾国倾城的姑娘,器宇轩昂的公子,走过路过万万不要错过,咱们棠记烤坊今日推出酬宾活动,错过了可要拍青大腿啊。话不多说,先给大家介绍咱们今天第一个商品,烤肉套餐!”
众人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套餐?套餐是什么东西?”
“没听说过,温三姑娘一直折腾些稀奇古怪的事情。”
“也不算稀奇古怪吧,现在不少人学着她做生意,京里烤肉铺子都不知道多少个了。”
……
说书人一拍醒木,将众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然后开始极尽全力地讲解每个套餐里含有什么菜品,单卖是多少钱,直接购买套餐是多少钱,算下来能省多少钱。
这样的售卖形式在京中并不算头一次出现,可真真切切提出来“套餐”这个说法,并且给出实打实大额优惠的,还真是第一回,立刻就有人上前购买。
而棠记并不要求顾客买了就得使用,而是发放一张带有棠记红章的套餐券,客人们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拖家带口的人一时约不齐也可以买下之后再用。
偏偏这样的套餐还是有数量限定的,售光即无,一天只得二十张券,眼见着越来越少,大家热情高涨,都涌进了烤坊。
等到最后一张套餐券卖出,不少人脸上露出了遗憾的表情,伸着脖子看后面还有什么,说书先生不慌不忙,再度拍响醒木。
第200章 带货
“各位先别急着走,咱们今天共有十样好物和大家分享,刚刚只是第一件,剩下九样东西的价格,啧,就这么和各位说吧,平日里甭管您去哪里,都看不到咱们棠记今日开的这个数,您买不到吃亏买不到上当。”
说书先生直接让一旁的助手搬出来一只小瓷罐,上面贴红纸,书“甘松香”三字。
“大家看看,这是今天的第二件优选好物,沉香堂香料。沉香堂的周掌柜的是咱们京中有名的制香世家的传人,他手下制出来的香有多好,香气多悠久,各位都是极有品味之人,也不需要在下多说。今天且看这么一罐香,若是平日里您去铺子里买,少说也要二十两起,今天在咱们棠记,不要二十,不要十八,在下向各位保证,今天绝对是是沉香堂开张三十年来最低的价。”
说到这里,他故意暂停片刻,环视众人,跟着打开瓷罐,从中拿出一块香料,旁边立刻有人递上香炉,说书人点香、入炉,一气呵成,“来,请各位先看看香料的质量。”
为了不和烤肉的气味冲突,温若棠在选择展示香料时就选择了较为清淡的,这会儿轻烟冉冉,探入众人鼻中,恰到好处。
“沉香堂的果然不一样,是好闻。”
“好闻归好闻,这一小罐,到底要多少?”
“是啊,这罐子一看就是沉香堂的没错,可还没说多少钱啊?”
“我家平常买香最多就是买一块,他家的香料真的特别贵。”
……
有人问话,有人议论。
说书先生笑眯眯地道:“香料这东西,确实并非生活中所必需的,所以咱们姑娘和沉香堂谈的时候特地往下压了压价,今日这罐香——十五两银子您带回家!”
大家左看看右看看,心动的人不少,不过更多的是问询的。
“还能再便宜些吗?十五两……可也不是个小数目了。”
说书先生不动声色,将香料从罐中一个个拿出,“不是不给各位便宜,各位请看,一块、两块、三块……整整八大块香料,回去后您一块切成四块烧,统共能烧三十二次。大家也可以算一算,平日里买这一大块都多少钱了?”
“这倒是……”
“所以说啊,咱们姑娘已经是尽量让利给大家了,这样吧,看在大家这般热情的份上,我自己再往里添点钱,这一罐香料今日最低价,各位只需出十四两八钱,我们这里还送一只棠记布袋!平日里这布袋也是要收钱的,今天只要买了咱们的香料,布袋就免费给大家。各位瞧瞧,这么些东西,甭管是和亲友搭着买,还是买了回去送人,都划算得要命!”
他卖力吆喝着,立刻有两三个人站出来付钱拿货,本来还有人在观望,这会儿生怕和烤肉套餐券一样卖着卖着就没了,赶紧掏钱付账。
香料卖了十几罐,剩余二十多罐就放在一旁继续由其他人售卖,说书先生已经开始介绍下一个货物。
双喜轩的绸缎、春荣堂的药丸、陈家成衣店的布靴……货物一个接一个被摆上了长桌,贵的东西有,便宜的也不少,看官们越看越精神,不仅要附和着议论着,有时候还要身体力行地抢一抢。
时间一长,好些人不免觉得站累了,肚饿了,就问小二开张桌子,点些烤肉,边吃边看边买。
人声鼎沸,烤肉飘香,聚集过来看热闹的越来越多,时不时就发生争抢事件。
“哎哟我说王兄啊,这最后一罐香料你就不要和我抢了。”
“这哪是我和你抢,分明我先一步到的。”
“怎么是你先到一步?你没瞧见我,我之前就坐在那边角落里,我来得可早啦。”
“不是,李兄,你来得早却迟迟不买,显然是不想要,这一罐香料,我就先拿下了。”
“不行不行,最后一罐……”
“就是因为最后一罐,我家娘子说了,要是带不回去,我也进不了门。”
“惧内,太惧内了。”
“瞧李兄这话说的,你要是不惧内,就去给自己买布靴啊,买香料做甚?”
……
这边厢是为着一罐香料谁也不让谁,那边厢则是为了一匹绸缎你推我搡,一言不合差点动起手来,好在被旁边的助手拉住了,最后好说歹说,将绸缎现场一分为二,双方各出一半的钱,才消停下来。
温若棠一直坐在二楼雅间认真地观察着一楼的事情,此刻低声道:“场面混乱,管理不到位,遇到突发事件不能即时处理……咱们的问题很多呀,还是没有尽善尽美。”
丹雪安慰,“直播带货在京城是头一遭,出现点问题很正常,姑娘不如看看卖出去了多少东西,这次当真是大赚了一笔。”
温若棠笑道:“毕竟把价格压下去那么多,大家争抢也是意料之内,其实真的算下来咱们赚的并不多,不过来日方长,有了这一回,其他的铺子想和咱们合作就不会张口便是高价。”
果然如她所料,一整日的热闹过后,账房拨着算盘算了算,一日纯利约莫三百多两银子,虽然对于酒楼来说已经很高了,可这里面还掺杂了之前近一个月的人力物力,匀下来就也不算什么了。
“大家都辛苦了,今天是咱们尝试直播的第一天,不论结果如何,都值得奖励。”温若棠嘱咐丹雪,“把先前准备好的赏银分给大家。”
棠记烤坊上上下下每人都得二两纹银,一时间尽是谢恩之声。
温若棠道:“咱们棠记好就好在上下一心,各位也尽可放心,这样的赏钱将来只会多、不会少,只要一心一意跟着我的人,我绝不会亏待,当然,若有想离开的,也别遮着掩着,及早与我说。”
话音方落,大家伙儿就急切地表起决心。
“小人死心塌地跟着东家,只要东家不嫌弃小人。”
“三姑娘给小人一口饭吃,小人感激都来不及,怎么会想离开。”
“我是直接签了身契的,要是谁干出背叛东家的事,我第一个不放过他”
……
温若棠由得他们说,好一会儿才抬起手,往下压了压,和气地说:“各位有此心,我很高兴,不过今天各位可能没注意,已经有人到咱们棠记来偷师了。”
第201章 换个
丹雪一惊,小声问:“奴婢怎么不知道?姑娘看出来了什么?”
温若棠笃定地说:“有些人点了两份肉一壶茶,在烤坊坐了一整个下午,虽然还不至于明目张胆地带着笔墨过来记录,但说书先生每讲一句话,这几人就跟着默念一句,想来是在努力记忆。”
“太过分了!”
温若棠看到众人愤恨的表情,抚慰道:“不要紧,就算想学到精髓也得一两个月,在这个时间段里,我们要做到先入为主,让顾客习惯我们,认为我们是最正宗的,其他不论怎么模仿,都少了一点那个味儿。”
那个味儿究竟是什么味儿,温若棠一时也说不上来,总归还有时间去慢慢摸索。
随着天气渐暖,乌月来的使臣也已经住了好几个月,两国之间的事情都在推进,圣上很满意,赏赐便多了起来,于是使臣们也很满意。
唯有夏承川变成了一个很尴尬的存在,因摸不准皇帝的意思,大臣们也不敢随便进言,而夏承川自己旁敲侧击了几次,皇帝都顾左右而言他。
如此一来,别说他等不及,徐兰语也愈发心焦,隐隐感觉到了让温若棠远嫁,似乎是个不能实现的事情了。
终于熬油似的熬到了二月底,皇帝终于再度下旨,宣适龄官家女儿进宫参加宴席。
温若棠身上的伤并未好透,温夫人很心疼自家闺女得好几个时辰拘着规矩,可天家旨意不得违抗,只能把马车上铺好软垫,一路缓行而去。
因关乎国事,此次宴饮也有大臣参加,季忘归作为圣上现在心尖尖上的肉,自然也有他的一席之地。
他一直没有出宫,自然也没有去见温若棠,此刻在去启华殿的路上碰面,季忘归先向温夫人行了礼,自后便以徒弟的身份跟在后边,正与温若棠并排而行,低声道:“瘦了好些。”
温若棠的神情冷淡,退后半步行了一礼,“受了伤自然不能再如平时那样吃吃喝喝。”
“唐老先生的药不错,要按时喝。”
“多谢小公爷提醒。”
这般不假辞色,季忘归有些摸不着头脑,思来想去是因为自己连累了温若棠,又没有来得及致歉,才会惹得对方如此不快,赶紧说:“有人来袭我确实不知,害你也受重伤,确实……确实惭愧。”
到底是从小被当今圣上捧大的人,做小伏低这一项,还不大会,迟疑了一会儿,看温若棠还是那样不冷不热,心里竟有些慌乱,又压低了几分声音,絮絮叨叨地念着。
“我担保不会有下次了。我那天也是后怕的,我想,如果你真的……我没法和师父交代,也没法和自己交代。”
“你没有受过这样的伤,一定疼坏了。现在该如何弥补,你告知我,我一定做到。”
温夫人正和其他贵妇人见礼说话,顾不上这边,温若棠听着季忘归的念叨,想了想,同样低声道:“小公爷,世间没有‘一定’。”
季忘归的眉头皱了起来。
温若棠继续道:“就像你不一定能护好自己和身边的人一样,两个人之间的关系也不是一定的,我只想平平安安地和我的亲人们过这一辈子,不要再死于非命,除此之外别无他求。”
“这是何意?”他的目光沉下去。
“意思就是……”定了定心,温若棠说的更直白些,“咱们之间的关系,断了吧。”
季忘归不想给自己找借口,害她被人袭击就是错了,太过托大身边只带李深珏也是错了,可本来以为能弥补的……
语气已经变得急切起来,“阿棠,你方才说的这些,我都能做到。你再信我一次。”
“小公爷可知道,我身上的伤疤都还未好全,唐老先生也说不可能恢复如初了。”温若棠的神色却愈发郑重,“越国公府和袭羽门都离我太遥远了,如小公爷真的是为了我好,就此罢手吧。”
季忘归还想说什么,温夫人微笑着对他们招手,“你们师兄妹见面就有话要讲,讲又讲个不停,礼都不要了。阿棠,快过来给楚老夫人见礼。”
温若棠微微垂眸,加快脚步,向母亲身边走去。
行礼,问安,行云流水一般,楚老夫人笑眯眯地看着她,拉住她的手,“好了,老身面前不用那么些规矩,都是自家孩子。”
而楚老夫人身后的楚嫣早已经向温夫人行过礼,这会儿看到刚刚温若棠又和季忘归在一处,并不大高兴,特地走到温若棠身边把她的手一挽,道:“若棠,咱们都不熟悉宫里,不若坐在一处,也能相互照应着。”
温若棠脸上一抹和气的笑,“好。”
楚嫣没想到她答应得这么爽快,奇怪地多看了她两眼。
季忘归却知道,温若棠并不喜欢楚嫣,这么做只是为了躲他罢了。
等一行人来至启华殿中,不少大臣家眷已经到了,彼此之间好一番客套后,温若棠坐在了楚嫣身边。
还是同样的流程,还是同样的内容,夏承川初来京城是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似乎这次联姻就是在一次次同样的走过场里确定下来,而这些正值妙龄的女子,这些活生生的人,究竟谁才是那个倒霉蛋,并不重要。
“还是温三姑娘。在下属意之人,始终是温三姑娘。”已经到了这个时候,夏承川语意坚决,“温三姑娘文采斐然,在下未见之时便已倾心,父皇对于温将军的门风也颇为赞赏,为了大锦乌月永交世代之好,还请圣上成全。”
“嗯,你的意思,朕是知道的。”圣上的目光看向温若棠。
温若棠低着头,面无表情,看起来并不惊慌。
事实上内心早有一万句想骂……不要脸啊,说得那么冠冕堂皇,实际还不就是把她温若棠当成一个牺牲品罢了!
内心的感慨不敢说出,倒是一旁的温夫人起身,坚定地回道:“七皇子,并非我温家不愿小女远嫁,实是小女顽劣,我们做父母的将她呵护于掌心,她从小舞刀弄枪,无所不为,当真不是七皇子的佳偶。”
圣上也笑道:“大锦女子千千万万,温三姑娘若是不合适,再换个就是。”
第202章 推搡
夏承川道:“圣上,温三姑娘合适。温姑娘到了乌月,我乌月上下自然也是将她当做掌间明珠,不会让她受一点委屈。”
“乌月与大锦交好的恳切之心,朕是相信的,只是温三姑娘……”圣上看起来似乎有些遗憾,抬手捋了捋胡子。
拒绝之意已经显露在面上,如夏承川有数,到了此刻也就该接上话了,可惜他似乎铁了心,就直挺挺地站在那里等待一个回应,半点不觉得尴尬。
季忘归忽然出列,作长揖。
圣上心头一跳,赶忙道:“忘归,有什么事可以宫宴之后与朕私下里说,如果是身体不适,可回重华殿休息。”
季忘归道:“臣并无不适,只是有话要说——温三姑娘不可远嫁乌月。”
本来两国联姻来回牵扯,双方在结果出来之前都没有给出准话,就是为了在利益上多多牵扯,现在有人捅破了窗户纸,引来阵阵低声议论。
夏承川看向他,“国公爷……哦,我忘记了,令尊过世后,你还没有正式袭爵,在下还得称你一声‘小公爷’……小公爷还未有官职在身,不知道乌月和大锦之间对联姻一事商讨到什么样了,其实当初大锦使者对我父皇透露的意思,便是由温将军之女出嫁,现在说‘不可’,未免不讲道理了些。”
季忘归冷然道:“我既食大锦百姓之禄,就要为大锦天下而忧,这与袭不袭爵无关。温三姑娘身份特殊,又有咏絮之才,陶朱之富,大锦无论如何都不会将这样的女子远嫁,七皇子还是敛了痴心妄想,另择佳偶吧。”
“痴心妄想?”夏承川感觉自己心里的火气腾然而起,“我身为皇子,求娶大臣之女已是自降身份,小公爷辱我至此,就不怕乌月陈兵南线,与大锦开战么?!”
“不怕。”季忘归回得极快,那些痛心疾首的大臣们都来不及劝他迂回一点,他还回头看向立侍一旁的李深珏,问:“如大锦乌月开战,你怕不怕?”
李深珏昂然道:“属下自当横刀立马,战死沙场犹不悔!”
季忘归回首,“听见了吗?我大锦有的是铮铮铁骨的男儿,你乌月陈兵南线,我大锦自然能让乌月有来无回。”
启华殿里一时寂静了,其实季忘归的声音并不大,受伤初愈的他也没有多大的力气,可这话由他说出来,就仿佛千军万马已立于边境,战旗猎猎,蓄势待发!
夏承川一时之间被堵住了,半晌才道:“只是为了一位女子便要生灵涂炭……”
“并非只是为了一位女子。”季忘归神色淡漠,“你我都知温三姑娘的身份才是关键,又何必装傻?”
夏承川感觉自己满腔怒火,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打从他来到大锦,为着国与国之间的颜面,人人都礼让三人,可这个小公爷不知道是傻还是直,竟然扯下了所有的遮羞布。
现在大锦这边几位参席的尚书们都露出一副脚趾抓地的尴尬神情,唯有皇帝发现拦不住后摆出泰然自若的神色,显然在给季忘归暗暗撑腰。
丝竹之乐还在响着,萦绕在大殿中,可惜无人入耳。乌月的使臣们都露出了愤愤之色,但夏承川没说话他们也不敢多言。
良久,夏承川忽然一笑,道:“从前只听说大锦越国公府的小公爷体弱多病,甚少见人,如今锋芒毕露,着实令人吃惊。”
季忘归并不多言。
夏承川自顾自地往下说:“也不知道朝中另有势力崛起,会带来怎样的腥风血雨……”
好些大臣脸色微变。
赵家……甚至于皇权,都与这股势力息息相关,会不会有朝一日就压在自己头上?
圣上捋了捋胡子,终于悠悠开口,“七皇子啊,忘归一向忠心耿耿,腥风血雨自是与他无关,还是说回联姻的事情吧。朕知道你的心意,可惜朕也要顺应民意。方才你说了,身为皇子却求娶他国将军之女是自降身份,这样吧,朕眼下没有适龄公主,给你挑一个宗室女子,朕封她做公主,如此也勉强可配了。”
夏承川施礼,“那么容在下修书一封传回乌月,因为来此之前父皇嘱咐,定要求娶温三姑娘回去,现在改了人选,还需禀报。”
“不急,不急。”圣上十分慈爱,“联姻一事本就该多多商量,这些时你就安心住下,等有了结果,朕定然备一份丰厚嫁妆。”
嫁妆什么的自然是小事,人人都瞧出来圣上缓兵之计用上瘾了,如今联姻还要往下拖。
双方只能商谈其他,你来我往几个回合,倒是将互市的事情谈得差不多了,如此终于不算白来。
大殿里热热闹闹,楚嫣坐在温若棠身边甚是阴沉,恶狠狠地吐出句话,“我真是不明白你使了什么妖法,能让小公爷这样死心塌地。”
温若棠想了想,道:“我也不知道徐兰语究竟使了什么妖法,能让你次次为了她出头。”
楚嫣“哼”了一声,“我与兰语姐姐是姐妹情深,不像你,是与男人眉来眼去。”
温若棠叹气,“如果不是你的语气这样酸,我都不晓得你在嫉妒我。”
楚嫣瞪大双眼,“谁说我酸了?谁说我嫉妒了?我是瞧不上你!长昭郡主什么都比你好,小公爷有眼不识,倒让你得意起来了!”
“这话说的就不对,长昭郡主在作诗方面曾是我的手下败将,经商也不一定比我强,你说她什么都比我好,不严谨。”
“她长得比你美,性情比你好!”
“在你眼里是这样,可惜不是天下所有人都和你眼光一样。”
不论楚嫣怎么讲,温若棠都轻巧地堵回去,几个来回之后,楚嫣气得小脸通红,脑子一热,抬手推了过去。
温若棠以为这是在宫中,再怎么争吵也不至于动手,一个没防备,正巧被楚嫣推在旧伤上,本来她也并没有好全,登时隐隐剧痛传来,胸口气息一滞,顺势就向一旁歪去。
楚嫣吓了一跳,一边伸手去拉她,一边道:“怎么回事?你可不要碰瓷儿,不是说将门之女吗?怎会这般脆弱。”
第203章 各凭本事
温若棠的衣衫都被扯乱,桌上的茶盏也掀了下来,洒在二人身上,叮叮当当,闹出好大动静。
殿中人人守规矩,她们的举动颇为扎眼,温夫人离温若棠最近,过去将人揽在怀里,满脸都是心疼,“阿棠的伤都没好全,楚姑娘下手怎么这般不知轻重!”
跟着又低头问:“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流血了吗?”
温若棠摇摇头,“我没事阿娘,只是旧伤隐隐作痛,恐要回去休息。”
总之这破皇宫,她是不想呆了。
楚老夫人已经开始训斥,“嫣儿,这是怎么回事?!三姑娘要是有什么好歹,绝不饶你!”
楚嫣慌乱道:“我不知道……我只是推了她一下……我不是故意的。”
楚老夫人眉头紧锁,“殿前失仪是一则罪,打闹时伤及好友又是一则罪,嫣儿,还不认错?”
楚嫣赶紧伏地道:“小女殿前失仪,请圣上恕罪。”
圣上笑了笑,“不过是小孩子之间玩耍,罢了。”
楚老夫人也跪地磕头,“是楚家教女不严闹出这等笑话,谢圣上宽宥之恩。”
不过是宴席里的小小插曲,圣上抬了抬手,便不会多看一眼。
这边楚老夫人带着楚嫣起身,又向温夫人赔不是。
温夫人摇摇头,“您是长辈,我们万不能受您的礼,刚才我也是一时情急,说了楚姑娘两句,还请您别见怪。”
“怎么会,都是一家子,在老身眼里,三姑娘和自家孙女儿一样,她受了伤,老身也心疼着。”
往来几句话,算是把事情揭过去,然而温若棠脸色渐渐苍白起来,显然在忍受痛苦。
温夫人心疼不已,正准备拼着惹圣上不快也要提前告退,夏承川忽然站出来,道:“圣上,在下有一个不情之请,还请圣上准许。”
皇帝笑道:“先说来朕听听。”
“在下想先将温三姑娘送回家去,温三姑娘才受了伤,也没有完全恢复,长久宴饮恐雪上加霜。”
皇帝“哦”了声,“果然怜香惜玉。”
夏承川笑道:“心中倾慕,自然时刻记挂。”
皇上点了点头,有些迟疑。
今日已经驳过夏承川,若是一而再再而三,双方面子上不好看,更何况只是送回家去,也不会出什么事,要不是季忘归那小子太过小气,圣上乐得卖这样一个人情。
“既然这样……”
“圣上。”季忘归又一次站了出来,
皇后的目光扫过临阳长公主,长公主淡淡一笑,“也不知道是何时有的规矩,每每圣上说话,忘归这孩子想打断便打断,便是几位皇子在圣上跟前儿也不敢这样肆意。”言罢又看向皇帝,“圣上,七皇子远道而来,也是为了两国交好,现在仅仅是这样一个小小的要求,臣妹以为不如应允了。”
皇后叹了口气,用极小的声音道:“臣妾知道圣上疼爱忘归,但此刻当着这么些人的面,临阳说得也有道理,还是……”
“嗯。”圣上颔首,甚和气地说,“忘归,你还要陪朕饮几杯酒,今日就由七皇子送温夫人回去罢。”
季忘归知道他的底线,说到这里,这般语气,已经是不该反驳的了。
温夫人倒不在乎谁来送,反正有她在身边,会好好照顾自家闺女,便带着温若棠谢了恩,退出大殿。
夏承川本来随行于后,出了大殿后却赶了几步,走去温若棠右边,温夫人淡淡道:“七皇子请前面走,这样于礼不合。”
“不要紧,本来就是我送温夫人温姑娘回家,若要二位跟在我身后,像什么样子。”
他甚是坚持,温夫人无意与其在宫道上起争执,想着出了宫门便借口坐马车将他甩掉,便默然前行,温若棠叹了口气,看向夏承川,低声道:“我知道你身负重任,但我也有我的立场。”
“我知道。”夏承川也压低声音,“平心而论,如果我是你,我会指天骂地,想尽一切办法不远嫁。”
温若棠默了一默,“那能不能想个折中的法子,你能娶到该娶的人,我也不远嫁?”
夏承川叹气,“暂时想不到,实话和你说,临走前父皇嘱咐,定要将温家姑娘娶回来,除此之外,其他大臣的女儿都不过是前来凑数的。”
“那宗室女呢?”
“得是公主。可惜你们这位圣上没有适龄公主……长昭郡主家世也算显赫,但总是差了一些。”
温若棠也叹气,“那你我就……各凭本事吧。”
夏承川微笑,“总之不论最后结果如何,还请温姑娘赐诗一首,算是了却我一桩心愿。”
温若棠点了点头,正要说什么,忽然见得夏承川面色骤变,一句“你怎么了”才说出一半,夏承川就捂着胸口倒了下去。
旁边的小太监“啊”了一声,大喊道:“七皇子,七皇子怎么了?来人呐,来人呐。”
温夫人一直在前面半步左右的距离,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只立刻将温若棠护在自己身后,而温若棠脑子轰然一响,满心就是一句话——“废了啊!”
夏承川折在谁手上都行,就是绝对不能折在自己手上。
“太医,快点喊太医……”
她的话语淹没在混乱的脚步声中,小太监们也不敢做主,都想着第一时间跑去禀报皇帝。
温夫人拉住温若棠的手,稳声道:“阿棠,别怕。”
温若棠垂着头,感觉到自己和母亲的手里都是冷汗,声音微颤,“阿娘,有人要害我,这下有理说不清,就算圣上不想让我远嫁,乌月也会指着这件事发难,要捉我去问罪。”
温夫人也心惊,可在孩子面前她气势昂然,冷笑一声,“算计到我闺女头上来,可厉害得很哪,没事,大不了再打几场,我和你爹同上战场,看看他们能接我几刀!”
温若棠鼻头一酸,眼泪就要掉下来,努力忍了忍,才道:“阿娘,还是先想法子怎么查清楚事实,既是栽赃嫁祸,总是要有人经手,一定不能做得天衣无缝。”
温夫人“嗯”了下,把温若棠的手攥得更紧了。
第204章 玉芝香
一时王公公领着人迈着急匆匆的步子过来,先行了个礼,方道:“快将七皇子抬去晴光阁,圣上已经过去了,再将太医院所有当值太医请来诊治。”转而又看向温夫人,“您和三姑娘也请移步过去吧,发生了什么事,还是得您二位过去说个明白才好。”
温夫人点点头,带着温若棠跟在王公公身后走去。
因事发突然又未查清真相,参加宴饮的大臣们和家眷们也没有出宫,都聚集在晴光阁里,方一进去,无数道目光便集中在二人身上。
皇帝的脸色不好看,季忘归见她们都无事,微微松了口气。
温若棠跟着母亲行礼,夏承川则被抬进去诊治,好一会儿太医们才出来,为首的太医靠近皇帝,皇帝看了看旁边一溜眉头紧锁的乌月使臣们,抬了抬手,道:“直接说吧,七皇子若是在大锦生病,朕自然会派人好好医治,若是其他原因,朕也会好好查清楚,不让七皇子受委屈。”
太医面有难色,但也只好照实说:“如臣等没诊错,七皇子是……中了毒,而究竟所中何毒,臣等现在还不能下定论,若是能看查一下七皇子所使用的菜肴以及接触的物品,或许能更快地找出原因。”
皇帝的脸色微沉,好些女眷忍不住发出惊呼。
有人给七皇子下了毒,而七皇子是离开宫宴后毒发,如此推算这毒最有可能是下在宫宴上,瞬间人人自危。
“把宫宴上夏承川接触的菜都拿过来,一个一个查。”
圣令一下,太监们侍卫们立刻动了起来,很快残羹就被呈了过来,太医们聚在一起细细检查,又皱着眉头商量了许久,才有一位太医站出来道:“圣上,七皇子的菜肴里确有一味药材,但这味药材并无毒性,除非遇上玉芝香。”
皇帝皱眉,“玉芝香?”
太医道:“极少见的一味香,并非一种香料提炼,而是由几种混合而成,味道极淡不易察觉,如和七皇子所食的药材合在一处,会使人心悸晕厥,若是怀有身孕的女子遇上,还会小产,前朝后宫倾轧,多用此法害人,太医院中有人曾翻阅旧时辛秘记载,这才得知。”
“所以现在已找到根源,只需看看谁身上有玉芝香即可。”皇帝的目光看向季忘归,口中的话却是对王公公说的,“去查,七皇子进宫以来都接触过谁。”
王公公领命而去,一时沉寂,徐兰语喃喃道:“不应该先查温三姑娘吗?”
声音小,却是很多人的心声,一旁的临阳长公主开口斥道:“圣上面前,怎容你随意出言?若再有胡言乱语,立刻出去领罪!”言罢她看了一眼温若棠,想说什么,终究是没有开口。
徐兰语听得出来母亲是真的生气了,垂下头去。
皇帝自然不会在乎这般小事,倒是太医们踌躇地看向温若棠,温若棠坦然道:“如果要查的话,就先查我吧。”
太医们互看了一眼,又探询地望向皇帝,皇帝沉着脸点了点头,他们才道:“既如此,温三姑娘,得罪了。”
温若棠直接长开双臂,而太医们为了她的名誉,商量后特地让一位年纪可以做温若棠爷爷的老太医上去检查,老人家也不敢太过贴近,只是细细拉过她的衣袖看了看,又附身细嗅片刻,便退开几步。
“温三姑娘身上确有玉芝香。”
众人虽然心中都早有预料,但此刻被说出来,等同于直接给温若棠定了罪,皆是哗然。
立刻有大臣站出来道:“圣上,温三姑娘在宫宴中公然使用毒药,且用毒对象是乌月七皇子,若因此引起两国争端,必会生灵涂炭,当真是其心可诛!请圣上立刻下令将温三姑娘拿下,处以极刑!”
温夫人满脸急切,可现在还不是她说话的时候,倒是临阳长公主圣上微微皱眉,起身行了一礼,道:“圣上,温三姑娘是忠良之后,臣妹想这样的人不论如何也不会拿国之要事开玩笑,此事还是要细细查一查。”
皇帝“嗯”了一声,显然赞她的想法,临阳长公主便坐回去,微抬着下巴。
徐兰语显然有些不解,长公主一眼看出来,冷冷地笑了笑,用极低的声音说:“若两国交战百姓流离,你能有什么好处?若两国还是继续联姻而温若棠真有罪,最有可能嫁去乌月的,会是谁?”
徐兰语的手捏住衣襟,不再说话。
皇帝沉吟了片刻,道:“温若棠,你可知罪啊?”
温若棠从看到夏承川倒下就细细思量,到了此刻终于定下心来,决定赌一把。
福身,开口,“圣上,臣女有个疑惑,如查出毒害七皇子的凶手,该当如何处置?”
当着使臣的面,皇帝既不好立刻就把将军之女拖出去问罪,也不好不给个交代,便道:“自然是要看七皇子伤到何种地步,严重的话自是要以命抵命,现在承认算作自首,想法子弥补过失,还有回转的可能。”
“臣女明白了。”温若棠深深拜下,声音泠泠,“那就请圣上令太医查一查楚嫣姑娘,若臣女所料不错,楚嫣姑娘正是下毒之人!”
话音方落,楚老夫人就忍不住斥责道:“胡说八道,胡说八道。温姑娘,老身知道你不想认罪,可也不能随意攀扯旁人。”
温若棠温和道:“老夫人何不听听我的理由?打我从入宫开始,除了和几位夫人隔着些距离见礼,就没有接触过其他人,唯有楚嫣挽过我的手,之后又与我推搡打闹过,虽然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害我、害七皇子,但这玉芝香既然会留痕,现在查她,必然也能查出来。”
楚老夫人道:“既然你接触过楚嫣,就算她身上真的有玉芝香,也有可能是你撒在她身上的,是不是这个理儿?”
“当然不是,如果是我自带玉芝香害七皇子,我肯定会想方设法不与七皇子接触,否则一旦事发,第一个被怀疑的人就是我,而玉芝香这个东西上身越久,越会留下色渍,我想楚姑娘身上的色渍,一定比我深得多。”
说到这里,温若棠忽然侧过头,定定地望向楚嫣,“楚姑娘,你为什么这么害怕,低头看自己的衣衫?”
第205章 十公主
楚嫣瞬间有些慌乱,反驳道:“我没看。”
“你就是看了,而且你身上的色渍,确实比我深。”
“怎么可能,这东西根本没有颜色……”她忽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瞬间闭紧了嘴巴。
温若棠不再说话,望向皇帝。
皇帝则看了一眼太医,太医明了,走到楚嫣身边,拱了拱手,“楚姑娘,得罪了。”
楚嫣和楚老太太也无法抗旨,太医又把方才的动作重复了一遍,然后不顾楚嫣铁青的脸色,禀报说:“圣上,楚姑娘的手腕上确有玉芝香的粉末。”
皇帝“嗯”了声,浑身都像是松快了几分,虽然乌月七皇子在大锦被害落人口实,但眼下要被发落的是楚家,怎么都比是温家好。
“来人,将楚嫣带下去,给朕好好地审,她一个闺阁女儿,哪里摸得清这些东西,背后定有人指使,审出来后,一并问罪!”皇帝再不留一点情面,直接将此事钉在了铁板上,似乎生怕有一点点污名沾染到温若棠,言罢还不忘看一眼季忘归。
季忘归懂礼数,拱手向皇帝谢恩。
旁人未必看得到,徐兰语却一直关注着季忘归,将这些尽收眼底。
只这一刻,她的心脏就像是被一只大手攥住——温若棠的事,何须季忘归来谢?他们的关系连圣上都认了,可其他这些人都还和傻子似的蒙在鼓里!
眼看着楚嫣要被拉出去,楚老夫人颤颤巍巍地走近几步,用浑身的力气喊出一句话,“圣上明鉴,臣妇其实知道嫣儿下毒的事,但圣上明鉴,嫣儿不是冲着七皇子去的,而是——温三姑娘!请圣上看在嫣儿是为了给大锦除害的份上,饶过嫣儿!”
这话说得严重,众皆哗然,季忘归微微蹙眉,对身边的李深珏说了两句话,李深珏应了一声,退出了大殿。
温夫人一向认她是位长辈,又在生育一事上帮过自己,从未有过丝毫不敬,不曾想到头来竟然被人从背后捅了刀子,当即不管任何,上前一步便把温若棠掩在自己身后,肃然道:“楚老夫人,饭乱吃也就罢了,话请别乱说,楚嫣祸害乌月七皇子,才是大锦的一大害,应当立刻除去。”
楚老夫人叹了口气,满脸的皱纹写尽了沧桑,眼底还夹杂了些许无奈,“方萱丫头,老身知道你养这孩子养得久了,多少有些感情,但事实摆在眼前,你再想隐瞒也瞒不下去了,就承认了吧。”
众人被这些话语说得一愣一愣,就连圣上也没有反应过来,默了片刻才看向楚老夫人:“今日只审七皇子中毒一事,其他的不需多说。”
楚老夫人豁然跪下,双手似捧着面前虚无的空气,声音沙哑,却字字诛心,“圣上,此事不能拖啊,沙羌那边已经知道了这温将军的女儿,就是当年战乱中走散的沙羌十公主啊!”
皇帝的眼睛瞪大了。
所有人的眼睛都瞪大了。
场中寂静,没有人敢动一下。
沙羌是盘踞在西北的国度,平常和大锦便不大能合得来,小磕小碰时而有之,十余年前更是掀起了一场战乱。
那时候,京中许多好儿郎上了战场,最终埋骨他乡。
如此便是结下了仇,京中百姓的儿子、哥哥、弟弟,家家户户多少沾点得用血来偿还的债,所以大锦可以和乌月结盟,却绝不可能和沙羌握手言和。
皇帝脸上一直带着不可思议的神情,半晌才有几分迟疑道:“你可知乱说话的后果?楚家本就犯事,再攀诬他人,罪加一等。”
楚老夫人伏地,“臣妇从不乱说话,更何况这是当着圣上的面,臣妇当年给方萱接生之时,就知道方萱在大儿子之后身体就糟糕到了几点,就算拼死生下二儿子,也绝不可能再生下三丫头了,温若棠正是从别处收养而来,方萱为了瞒住此事,还特地假装有孕在家养胎……圣上如果不信,大可去找当年的接生稳婆细问。”
相比较楚老夫人的动容,温夫人一直保持着平静,但她紧紧攥着温若棠的那只手轻轻颤抖,显露出内心的惶然。
而温若棠此时此刻只想咒骂这贼老天,好不容易还她一命,到头来还要连本带息地收回去。
沙羌人本来就惯会生孩子,王族更是妻妾成群,显然这十公主在沙羌根本不算什么,要是真的身份贵重且在战乱中失踪,早就有人四处寻找了,哪里还会等到今天才揭开。
皇帝皱眉看向温夫人,“温氏,楚氏所述可句句属实?”
“全是假话。”温夫人抬头,目光坚定,“阿棠是我十月怀胎历经千辛万苦生下的孩子,就算找到当年的稳婆,又怎知不是被他人收买,我温家世代忠良,又怎会收养沙羌公主?圣上,有些人对我们温家不利,当真不知是何居心!”
楚老夫人垂泪,“方萱啊……你也是老身看着长大的,怎么就是死不悔改呢……老身只是想拉你一把……”
当着别国使臣的面,皇帝并不想处理这件事,可是还没有找到合适的借口扣下温若棠、推脱楚家,而李深珏忽然进来,在季忘归耳边说了两句话,季忘归立刻站出来,拱手道:“圣上,臣有话要说。”
“说罢。”
季忘归的话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臣已经查明楚家之居心,并令深珏将始作俑者带来,或许能解释为什么楚家今日一直在给温将军的家眷泼脏水。”
皇帝赞许地看了一眼,一挥手,“带上来吧。”
人人都好奇,人人都伸着脖子看,唯有楚嫣一脸惶急,而等到那个人被李深珏押着走过来时,众人无一例外发出了惊呼。
“怎么会是他?不,不可能是他啊!”
“到底什么情况?他哪有本事做这些事?我不信。”
“别是弄错了吧,今日的事实在是波谲云诡。”
……
来者风度翩翩,相貌俊朗,眉眼隽永如诗画,通身清朗温雅的气质,正是楚家大公子,楚端。
第206章 孽障
皇帝微一抬手,晴光阁内恢复寂静。
楚端平静地走来,虽然他气度未变,但所穿的衣衫被划坏了好几处,渗出鲜红的血,头发也十分凌乱,显然是刚刚经历了一场恶斗,而李深珏或许带的人多,或许武功更高明,总之还是略胜一筹。
楚老夫人都没有回头看,只是紧闭双眼,重重地叹了口气。
季忘归道:“不如让臣给圣上介绍一下吧,眼前的这位公子,是楚家的楚端,楚老太太的孙子,楚姑娘的哥哥,亦是利刃的首脑之一。”
“利刃。”皇帝重重地重复了这两个字。
“是利刃。”
季忘归的回复别人听不懂,温若棠却隐隐猜到,或许她哥哥温亦清所对抗的,就是这个组织。
楚端人前一贯是温文尔雅,此刻虽然外表上有些糟糕,但行动之间还甚是雅致,“在下楚端,见过圣上。”
皇帝看了看楚端,季忘归则对李深珏点了点头,李深珏立刻知意,言道:“证据确凿,是在楚端京中所置的小院儿里搜到的,有十来封他和利刃其他人往来的书信,也有当初指使徐武在京郊闹事的信件,还有他带着杀手袭击公子与温三姑娘时所穿的衣衫。”
温若棠心中登时一惊,看向季忘归,“你是说,当时的山匪也是……”
“为了打探京中兵力,楚公子也算是无所不用其极了,而他也确实知道了一些不该知道的事情,所以才会有之后的袭击。”
温若棠明白过来,忍不住道:“楚公子,徐武他们的命,也是命。”
楚端温和笑着,“我知道,我不过是想用一些命救更多的人罢了。”
季忘归冷言,“想救更多的人?你可知战争会带来什么?”
“生灵涂炭。”楚端回答得很快,“可是不破不立,大锦的根子已经烂了,从上至下皆是玩弄权术之人,除了翻天覆地,还有别的法子吗?”
“混账!”
本来一直伏地请罪的楚老夫人站起来,一巴掌打在楚端的面庞上,这一声清脆,力道也极大,楚端的嘴角渗出一丝丝血迹,瞬间便微肿了起来。
楚嫣“哇”得一声哭出来,扑过来拉住楚老夫人的手,“您别打了,大哥他不容易……”
老夫人怒斥:“不容易?不过是小时候给了你一点好处,你这个傻丫头就记到现在,你可知道你这是助纣为虐?他楚端狼子野心,为什么要将楚家人都拖下水?!”
“不是给了我一点好处,我只是觉得大哥对我很好,大哥又很可怜……”楚嫣抽噎不住,“饶过大哥吧,他下次不敢了。”
楚老夫人气得发昏,季忘归漠然道:“楚姑娘不用这么着急,你指使齐万竹在温将军出征之时和温三姑娘过不去,妄图以此与你兄长配合,扰乱温将军,这笔账还要慢慢算。”
自从楚端进到殿中,很多人的嘴巴就没有闭上过,眼下只能张得更大。
这全然出乎温若棠的预料,旧日的事情已经浮上心头,却原来自己已早早地被人盯上,若不是季忘归手握的权力远超常人想象,又如何能查清这背后的弯弯绕绕?
“这……我想过很多人,但从没想过是她。”温若棠想起来什么似的,看向徐兰语。
徐兰语心中“咯噔”一下,用众人都听得到的声音轻轻道:“原来楚嫣挑唆我与你作对,除了想让我争一时意气,还另有所图。”
温若棠点了点头,面色沉重。
楚嫣的哭声小了很多,身体抖动里可以看出些许惊慌,口中只道:“没有,没有这回事,我,我和大哥……大哥真的是很好的人,但是大家都欺负他……他很可怜,从小就很可怜……”
楚老夫人终于缓过来,闻言又骂:“他可怜,那些百姓就不可怜?楚嫣,你莫不是把你这一辈子所有的良善,都放在了你这个作死的哥哥身上?!”
皇帝看完闹剧,终于“嗯”了声,也听不出他的喜怒,“看来这一切都是早有预谋,今日楚嫣下毒之事也很分明了……”
“楚嫣并不知道。”楚端竟然直直地打断,“楚嫣年纪小,又是闺阁女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哪里知晓这些东西,是我知道她今日会接触七皇子,特买通了御膳房的小太监,让他给七皇子加一些补品,这是好事,小太监还巴不得因此能讨赏,在那之后,我只需要把玉芝香洒在楚嫣的衣袖上就可以了。”
楚嫣低头,嘤嘤哭泣。
皇帝道:“这过程说得倒是仔细,为了朕这江山,你还有利刃的那些逆臣贼子可谓是处心积虑,七皇子若是在大锦中毒身亡,边关战事又起,你们渔翁得利,算盘打得很响么。”
“只可惜得利的渔翁并非我们。”楚端眼底没有半点后悔,只是遗憾,“圣上有季忘归这柄利剑,让人始料未及,当我发现他已经快要查到我的头上,想阻止已经来不及了。”
说到这里,他忽然跪在地上,给楚老夫人实打实地磕了三个响头,朗声道:“楚家上下待我素来刻薄,尤其是我父亲楚大人,除了给我一口饭吃让我不至于饿死,其余做父亲的责任是一点也没有尽到,我深恨楚家,早就想和楚家一刀两断,今日事发,老太太眼里只有孙女,没有半分为我这个孙子求情之意,实在让人寒心,今日我楚端在此立誓,我与楚家的血亲,就此断掉,希望彼此之间死生不复相见。”
“孽障,当真是孽障。”楚老夫人叹了口气,再度跪下,“圣上,楚端自小不被楚家接受,他的父亲更是许久未曾管过他,所谓子不教父之过,楚家如今出了这样一个孽障,他便是受千刀万剐之极刑也是活该,只求圣上看在楚家从前兢兢业业的份上给楚家其他不知情的人留一条活路……”
如此哀戚,却换不来皇帝多看一眼,只是吩咐人将楚端押入狱中慢慢审问,至于楚嫣,到底是下毒的那个人,如果七皇子不好,第一个抵命的就是她,故而也要收监待惩。
而楚家其他的人,或许革职,或许流放,或许直接便是杀头,皇帝暂时未定,只下令不许随便走动,若有违令,立即斩首。
第207章 逃不掉
宫中的太监侍卫出手干脆利落,晴光阁里很快就清净下来,这一场“陷害”到此似乎已经落下了帷幕,皇帝的目光却又悠悠地钉在了温若棠身上。
“唔,温若棠。”他有些迟疑。
季忘归已经站出来,“圣上,臣有一言,既然事实已经查清,楚端为了挑起争端陷害温家,温三姑娘平白无故蒙受他人污蔑,应多加安抚才是。”
皇帝无奈地看了他一眼。
要说那时候,温景焕想要收养一个孩子还真是很有可能,总归他是将军,有调动人马的权力,只要把这孩子偷偷地送回去,并且让方萱立刻对外宣称已有孕多个月,等到了十月,产下一女,一两岁的时候再抱出去,外人就算有疑惑,也分辩不出年纪的真假。
可是这臭小子又护上了,便是多说一句都不乐意。
几番斟酌,皇帝还是选择了宠着季忘归,“罢了罢了,朕还是相信温将军的忠心,不过以后……”
一句话没有说完,外面就传来了一声撕破云霄的声音。
“报——”
一身轻甲的传令兵飞奔而入,根本来不及行三拜九叩的大礼,冲过来伏地就道:“圣上,八百里加急,沙羌侵犯我大锦边界,宣城告急!”
皇帝豁然一甩宽袖,从传令兵手里接过军报,速速看完后,目光沉了下去。
“温若棠……”
季忘归觉察出不对,可还来不及说话,皇帝已经道:“沙羌如今进犯我大锦,理由找得倒是很好——他们要迎十公主回家。”
温若棠那种想要指着老天咒骂的感觉又来了。
而季忘归第一次感觉到背脊渗出冷汗,立刻低声道:“是楚端的阴谋,他早就透露出去,不论沙羌何时发兵,只要陈兵北线,就能让圣上对温将军生疑。”
皇帝淡淡道:“这样的把戏朕自然比你清楚,只是既然已经天下皆知,温若棠也该被送回去了。”
他环视了一周,看到那些吓得花容失色的女眷,转身和王公公说:“让她们都离宫,立时传兵部户部的大臣们,眼下哪个大臣在宫中值守?一并叫来。还有,传温景焕。忘归,接下来的事情与你就不相干了,回家去。”
女眷们赶紧起身告退,今天在宫中见到的一切实在是太过可怕,回去没有几个月怕是缓不过来。
当然还有更重要的事——要打仗了,粮食该不该囤?家里的男人会不会上战场?家里的贵重之物要不要送回老家去?
王公公找人弄了张软塌,抬上了还在昏迷的夏承川,乌月的使臣们跟在后面,回到驿馆休养。
那边厢临阳长公主带着徐兰语已经走出了门,徐兰语忽然道:“母亲,季忘归没有出来。”
长公主冷然道:“现在还惦记着他?他眼里有你吗?”
徐兰语嗫嚅,“没有……但是……温若棠肯定不会嫁给他了,而他手中的权力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大,如果女儿能在这个时候站在他身边,或许还有希望。”
“倒也是。”长公主思索片刻,“温若棠不能嫁给他,也不能去和亲,说不定到头来和亲的还是你。这样吧,你回去瞧瞧,如果能哄得季忘归求圣上下旨定了婚事,公主府未来也不必愁了。”
大殿里的人还在慢慢往外散,小太监们管得不严,徐兰语又是在后宫走惯了的,直接进了殿内,而皇帝一向对她喜爱有加,心中又有别的计较,此刻大臣们还未到,便由得她行了礼站在一旁。
季忘归拱手就要说话,皇帝道:“朕够放纵你了,现在她的身份是这样,就不能由得你胡来,既然要袭国公之位,就得知晓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适可而止吧。”
这样严重的话,皇帝从来没有对季忘归说过,见到季忘归还想忤逆,徐兰语上去就拉住了他的衣袖,低声恳求道:“别,忘归哥哥,我们走吧,温姑娘不会有事的……”
季忘归不动如山。
皇帝指着道:“长昭,你也劝一劝,这小子是迷了心窍了。”
“是,圣上。忘归,你听我说,你现在所作所为只是火上浇油,何必要惹圣上不快呢?我们回去,回去后从长计议,我会帮你。”徐兰语很清楚,此时此刻,是唯一可以把季忘归从温若棠身边拉走的机会,她一下子豁出去了。
季忘归低着头,可话语里全是坚定,“圣上,最好的方法就是把他们的十公主送回去,这样沙羌师出无名,大锦便能占回些许上风,是么?”
皇帝皱眉,“忘归。”
“阿棠何辜,不论她是不是十公主,她从小在大锦长大,如今却被自己的国抛弃。”季忘归膝盖落地,一字一顿,“季忘归愿为先锋,不破沙羌誓不还,请圣上恩准!”
徐兰语愣住了,临阳长公主看到这一幕,冷笑了笑,也不管自家女儿
温若棠就这样怔怔地看着一向被恩准不需要行跪拜礼的季忘归,此时此刻跪地求恳。
若想要不欠人情,自然是该站出来说自己甘愿去沙羌平息这场战乱,可真的能甘心吗?好不容易重活一遭,就连安安稳稳和家人在一起生活一辈子,也做不到。
更何况即使站了出来,又真的能平息么,沙羌不过是找了个由头,所谓的十公主是高是矮是扁是圆他们都不在乎,就算真是她温若棠去了,恐怕对方也不认,还要借此发难,说大锦给的是个假公主。
温若棠如置旋涡,动弹不得。
只是她分明感觉到心一揪一揪地痛,是为季忘归?
她觉得是。
却原来,自己早就把季忘归当成了这一场生命旅途的一部分。
温夫人忽然松开了女儿的手,行了大礼。
“圣上,臣妇不才,却也是将门之后,一身武艺,臣妇愿意上战场,保护我大锦百姓。”
温若棠的手握紧了。
真是贼老天,上辈子让她什么都得不到,这辈子虽做了个团宠,什么都得到了,承担的责任也大了许多,逃不掉啊!
“圣上,”温若棠开口,“我愿意去边关,如果沙羌愿意退兵,小女的性命无关紧要。”
“不可!”
“不可!”
第208章 抗旨
几个反对之声同时响起,伴随着脚步声,温景焕大步进来,小太监还在后面拦着,“温将军,还未通传……”
温景焕行礼,“圣上,军情紧急,请恕臣来不及通传。”
见到他,皇帝根本不留情面,“朕瞧着为了一个温若棠,你们一个一个都疯魔了。来人,温景焕犯上,杖二十。”
温景焕一副生死置之度外的模样,“求圣上先听臣一言,臣之后自去领罚。其实圣上心里也清楚,不论臣的女儿去不去沙羌,此仗都一定会打,沙羌生怕大锦与乌月太过紧密,这一次是有备而来,不是楚嫣给夏承川下毒,也会有别人,所以就算将臣的女儿送去,沙羌也不会罢休。”
“但温若棠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就算她不去沙羌,朕也必要诛杀她!”
方萱一听你这话便着急,“圣上开恩,臣妇教养这孩子多年,她绝对不会有异心的。”
温景焕也只能附和妻子所言,“臣以性命担保。”
季忘归似有些焦急想说话,但没能开口。
皇帝冷然道:“所以事情发展到此,你们都已经默认了温若棠是沙羌十公主。温景焕,你好大的胆子!”
温景焕一惊,立刻低头,“圣上,臣当年……当年……”
“反了天了。”皇帝骤然提高声音,震得周围的小太监齐刷刷地跪了下去。
他指着温景焕,斥道:“你可真是大锦的好将军,心怀天下,把沙羌的公主也算作自己人,朕说你叛国通敌,要抄斩你满门,你认不认?!”
温景焕重重把头磕在地上,“臣对大锦一片忠心,臣在救温若棠时也并不知她是沙羌公主,只是觉得她所用襁褓是绸缎缝制,猜测是个贵族,而那时她出生不过两月,实在是太小了,如果把她留在那里,她会死的。将她带回来后,臣也从未透露她的身份,更和沙羌没有任何牵扯。圣上,明鉴!”
温若棠也随着爹娘磕头,着实是心乱如麻,如果现在站出来说自己愿意舍掉这条命,能不能解决这个问题?
季忘归恳求,“圣上,战事在即,可让温将军戴罪立功,温三姑娘颇有经商之才,亦可为军中捐献银两,眼下活人总是比死人有用的。”
“朕知道。”皇帝背着手,“温景焕戴罪立功,但温若棠的余生只能在狱中读过,这已经是朕能做出的最大的让步。”
“圣上答应过我赐婚……”
季忘归情急,皇帝横过去一眼,“朕对温若棠的保护还少吗?为了让你娶她,朕多少次驳回夏承川的请求?忘归,如果你再求朕,朕一定会杀了她。”
温景焕心头一跳,赶紧上去拦住季忘归,沉声道:“别再说了,先退沙羌,若沙羌败了,阿棠还能留住一命。”
“那就让阿棠一辈子呆在那不见天日的地方?”季忘归的眼角有些狰狞的红,面上带着些许从未有过的崩溃神色,“不行,我说过能做到,让她一辈子平平安安,都到了狱里,算什么平安?!”
皇帝道:“那么,忘归,你是要抗旨吗?”
声音不大,却阴沉可怖,仿佛只要季忘归再说出一句违逆的话,就会血溅当场。
温若棠丝毫不怀疑这位本来疼爱季忘归的皇帝在自己的皇权真正受到触动时会做出剜去心头肉的事情,咬了咬牙,她又磕了头,言道:“圣上,臣女有一言。臣女的出身并不是自己可以选的,到了如今这一步,臣女心中只有感念,感念爹娘养育之恩,感念小公爷处处维护,也感念圣上的大锦能给臣女一席之地,让臣女能够经商。请圣上看在臣女爹娘一念之善、也并没有酿成什么大错的份上,留他们性命,就算是未来让臣女永居牢狱,臣女也没有怨言。”
“阿棠,你在说什么啊,你可知牢狱是什么地方?”温夫人绷不住了,跪地求恳,“圣上,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我当年生下儿子,身体就完全毁了,可我一直想要个闺女,刚好将军说,将军说战乱中救下来一个小姑娘,就养着了,都是我一己之私,酿成大错,阿棠她什么都不知道,她也没得选。如果要下狱,就让我下狱。求圣上恩准。”
温若棠带着哭腔喊“阿娘”,又说:“爹娘养我这么大,已经是……是仁至义尽了,如果再让爹娘因我受过,我有何面目活于世上?”
“你这是瞎说什么浑话,爹娘养你,难道还有仁至义尽这一说吗?这么多年,你和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没有分别,孩子就是做父母的心肝儿,你从小锦衣玉食,做娘的能看你去受那个罪?”温夫人把头重重磕在地上,“请圣上降罪,是杀是剐,方萱绝无二话,只求不要伤害我的孩儿。”
如此慈心,徐兰语再不喜欢温若棠,都有些动容,拿着帕子偷偷在一旁抹眼泪,然而皇帝只是负手道:“温景焕,把你媳妇带下去,一个无知妇人,不要在这里哭哭啼啼。”
温景焕却也只能跪下,哽咽不已,“臣……臣是一家之主,收养阿棠的决定也是臣做的,臣不能眼睁睁看着……”
皇帝“嗯”了声,言道:“但是你没有资格和朕讨价还价。你以为现在是用人之时,朕就要对你一次次让步?温若棠的身份,朕将她处以凌迟极刑都不为过!”
温景焕的手颤抖着,那一瞬间他忽然有点后悔。
作为大锦的将军,手握兵权,楚端所在的利刃不是没派人接触过他,可他从来都是拒绝。
现在想想,如果阿棠只有一条这样的路可走,还不如当初……反了他娘的!
这也是他的孩子啊!从面团一般养到亭亭玉立的孩子啊!
“圣上……”
一句“臣回去等待圣上的降罪”还没说出口,王公公忽然急匆匆地进来了,面色有些为难地道:“圣上,大人们都到齐了,可以议事了,但……国公夫人也来了,她递了国公府的牌子,就在殿外,说无论如何也要见圣上一面。”
第209章 偏殿
皇帝有些错愕,“谁?”
“越国公府的曲音曲夫人,眼下就在大殿外,她说今日必须要见到您。”
皇帝失神片刻,才道:“让她去偏殿……摆驾,摆驾偏殿。”
王公公应了声,又问:“圣上,那这里……”
“都先等着。”
丢下这句话,皇帝看似稳重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门前。
这一下情形骤变,温若棠有些摸不着头脑,看向温将军温夫人,温将军叹了口气,拍了拍温若棠的脑袋,低声道:“阿棠,多半没事了。”
温夫人双手合十,默默祷告。
季忘归则盯着殿门。
徐兰语陪在他身边,刚才的情形她一句话都插不进去,心却一点点凉了。
每一次,每一次她温若棠都能逢凶化吉,这一次似乎也不例外……不理世事的国公夫人,应该是为她而来的吧……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后,皇帝回来了。
他身后跟着曲音,曲音微微低着头,但就和之前一样,因着绝世的容貌,不论她到了什么地方,不论她有什么样的举动,众人的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汇聚到她身上。
皇帝负手而立,咳了一声,道:“你直接和他们说吧。”
曲音点点头,轻轻说:“温夫人,你带着三姑娘回家吧。”
温夫人怔了怔,迟疑地说:“不知是回家收拾入狱的物什,还是?请夫人明示。”
“三姑娘被带走时只不过是个刚刚落地的婴孩,又能懂什么,又能有什么错?自然是回家正常生活。”曲音顿了顿,看向温若棠,“只是三姑娘要知道,你的身份是瞒不住的,就算今日参席的女眷们不说,沙羌那边也会告知天下,而大锦一旦和沙羌开战,你的处境就会十分艰难,还有可能拖累温家。”
“多谢夫人提点,我会尽自己所能。”这一下峰回路转,温若棠除了感谢,似乎也说不出来什么别的,从事发的那一刻起,她的命运就不由自己来掌握了。
曲音对季忘归招了招手,季忘归走到她身边,曲音问:“忘归,有几个问题,你好好回答。”
季忘归郑重点头。
“这些时日,大锦的百姓会容不下温若棠,你该如何?”
“我会派人护卫,也会嘱咐阿棠尽量少出门,要避免争端直到战事结束。”
“你要上战场?”
“是的,我有信心凯旋。”
“这次拿出你全部的本事?”
“全部。”
“袭羽门呢?”
熟悉的名字入耳,温若棠心中的一块石头落了地。
当时的猜测八九不离十,果然季忘归是自家二哥的“顶头上司”。
季忘归回答:“袭羽门分三部分,一部分随我同去,一部分留在京城防止利刃作乱利刃现在还是一团迷雾,不过楚端已经显形,顺藤摸瓜,早晚会将他们连根拔起还有一部分去南边。”
曲音“嗯”了声,“既是你已经想好了,我也就放心了。下个问题,打完仗之后呢?赢了如何?输了如何?”
季忘归几乎想也没想,“若是输了,我必已埋骨沙场,身为大锦人,吃大锦百姓的一口饭,未守住国门,死了便是活该若是赢了……”
他看向温若棠,“我会娶阿棠为妻,若天下因她的身份质疑她、毁谤她,我就会成为她最有力的后盾。”
“以救济天下的功臣之身做这件事,确实比以国公爷的身份来做这件事有力得多。我儿长大了。”曲音欣慰地看着他,“最后一个问题夏承川那边,怎么办?乌月总是需要人去联姻的,何况他又遭了这样的罪,大锦恐怕还要再退让些许。”
偏就是这问题,季忘归很难回答。
大多数女儿都是爹娘的心肝儿,而少部分那些愿意卖女谋求富贵的,乌月也瞧不上。
“乌月,我会想办法,一定有办法。”
“如果……如果乌月那边愿意,就由我……我来和亲吧。”
温温柔柔的一句话,说出来却那么石破天惊。
所有人都看向徐兰语,徐兰语眼底有泪意,但还是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稳,“圣上,乌月瞧得上我么?”
“这是什么话,朕亲封的长昭郡主,才貌双全,身份贵重,全乌月的男子没有一个配得上的。”皇帝叹气,“只是你母亲唯有你这一个女儿。”
“去和亲,自然会青史留名,如此也算是给母亲长了脸面。”
她如此笃定,就好像穷尽毕生所有的力气,终于下定决心。
皇帝沉吟片刻,道:“既如此,朕满足你的心愿,你母亲那边朕会让皇后好好说说。”
言罢他看向曲音。
曲音微微颔首,“我要说的都已经说完了,该处理的也都处理了,圣上可安心。”
“安心,安心。”皇帝应了两声,脸上显露出疲色,挥了挥手,“好了,都下去吧,让大臣们进来。国公夫人身体不好,也尽快回去吧。”尘埃落定。
徐兰语第一个行礼出门,走得干脆利落,温夫人也带着温若棠离开,曲音福了福身,转身就要走,皇帝嘱咐,“忘归,将你娘送出宫再回来。”
曲音也并不推拒,由得季忘归跟在自己身后。
母子俩走在长长的宫道上,看得落花寂静无声,刚刚经历的一切如幻梦泡影,只有背脊上的冷汗十分真切。
季忘归走过重华殿,忽然就问:“娘,您和圣上,到底说了什么?”
曲音淡笑了笑,“就是说,如果因温三姑娘这样的身份就要去蹲大狱,一辈子不能出来,那我呢?我该当如何?被碎尸万段?”
季忘归瞠目结舌。
曲音微叹一口气,“我家儿子平日里总是没什么表情,现在这样才有意思,以后和温三姑娘在一处,不要总板着一张脸。母亲能为你做的事情不多,或许这算一件。”
“所以您,究竟是……”
“沙羌现在的王,该唤我一声姑姑,而多年以前沙羌和大锦的那场仗,我亲自下场杀敌十三,自然,那时候我的敌,是大锦。”
轻描淡写的话,震得季忘归半晌不知如何应对,好一会儿才道:“那您与阿棠该是什么关系?”
第210章 乱世
曲音摇摇头,打消他的顾虑,“现在的沙羌王是宗亲子弟,倒是阿棠,是真正的皇室女,可惜沙羌皇室十足混乱,她爹到死,一共育有十一子十九女,十公主……说起来真的不算什么。”
季忘归难以想象,又换过话题,“那您与爹,与圣上,是怎么认识的?”
“那就说来话长……”曲音默然一会儿,面色微冷,“都过去了,不提了,总之后来我厌恶了沙羌,圣上便想方设法给我捏造身份,也是巧,曲家姑娘一病死了,临死前还和我见上一面,说如果有人能代替她孝敬爹娘,她很愿意,于是我厚着脸皮李代桃僵,成了曲音。”
“再之后呢?”
“再之后,圣上那时候还是皇子,能做到这些已经竭尽全力,先皇已经替他看好了正侧妃,所以圣上食言了。”曲音摊了摊手,“他的妃子都恨我,想着法给我使绊子,我虽然不怕,但总是有些烦,直到我嫁给你爹爹,生活才清净很多。这些无聊的旧事,我现在也就是告诉你知道,其实都过去了,再提当真没什么意思。”
季忘归其实很想问问自己究竟是不是皇帝的儿子,到底忍住了,只能想破脑袋捡来一些家常话题与母亲絮叨,譬如“将来娶了阿棠,还要让她继续经商”,又譬如“母亲以后若是不想住在国公府里,大可去背出转转,大锦河山甚是壮丽”。
说实在的,再问岂不是又将过去的裂口撕开,徒添烦恼和悲伤?他心目中的爹爹,总归就是那个一直带着他寻医访药、带着他习字舞剑的季沉波。
相比较这母子俩,温若棠那边就显得沉重许多,温夫人有意哄她高兴,一路上瞧见旁边的铺子,就问:“吃不吃蜜饯儿?吃不吃甜饼?吃不吃糖葫芦?”
温若棠忍不住笑,“阿娘,我不是小孩子了,这些日子会很难过,但我也不怕,我攒下了不少银子,只要节省些,家里够用是一则,二则也足够我那三个小铺子撑个一两年。天无绝人之路,认真活着,老天爷不会亏待我。”
而回家之后,温亦涵温亦清也早知道了这件事,兄弟俩似乎已经达成了共识,只字不提温若棠的身世,只是把她往屋里带,说饭菜都已经准备好了,不论如何都不能委屈自己的肚子。
左溶溶在越国公府,也是早都得知了消息,赶着过来,正巧还赶上了这顿饭,见到温若棠毫发无损,松了口气。
这小丫头如今和温亦涵越走越近,按照温夫人的意思,这一两年也就该提亲了,然而战争一来,还不知道要拖到什么时候去。
好在左溶溶并不在乎,她现在满心满眼只有温若棠,只要温若棠不被人讨厌,她就安心。
可正如曲音所说,这件事情瞒不住,尤其是在京城这种地方,但凡有个什么消息,就如同长了翅膀一般迅速飞入千家万户,到了傍晚,京中已经人人得知。
而一场大战已在所难免,自然又要征兵,这些痛苦的事情压过来,如何能不让人唾骂。
温若棠让人套了马车,赶在众人把怒火发泄到她身上之前出去了一趟。
她可以躲在府中甚至离开京城,但铺子里的那些人不行。
给每个人预支了半年的薪酬,又说明了如今的情况,温若棠甚是冷静地道:“棠记都还会正常营业,不过客人会非常少,每天枯守是最好的情况,最糟糕的是可能有人打上门来,不过你们只需说与你们无关,让他们来找我便是,如果对方真的要砸店,你们一定要先保护好自己,命最要紧。”
马笑儿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姑娘放心,他们要敢动棠记,我就和他们拼了。”
“我方才说的话,你是不是没听进去。”温若棠哭笑不得,又强调一遍,“命最要紧。还有,如果有人现在要离开,就说出来,大家都不容易,不要觉得抹不开面儿。”
有几个上有老下有小的伙计确实是不敢冒风险,嗫嚅地说了,温若棠果然也并不为难,想法子给他们安排别的去处。
等处理好所有的事情,温若棠准备直接上了马车回去,但是马夫说:“姑娘,路上人极多,都是听说要打仗了出来买米买面的,马车恐怕堵在中间动弹不得,不如等晚一些再走?”
温若棠想了想,道:“这样,你先去喝杯茶,晚些再回去,我带着丹雪和青屏慢慢走回去。”
青屏立刻劝阻,“姑娘,这样不安全。”
温若棠笑道:“可是我之后许久不能出门啦。”
虽然是笑,但笑容里带着可怜,青屏受不住了,把头扭到一旁,“姑娘别这么看着奴婢……奴婢也是为了姑娘着想……”
温若棠又看向丹雪。
丹雪一咬牙,“姑娘,就这一次,之后可再不能了。”
温若棠甚是开心,拉着丹雪和青屏就往前走。
俩小丫头还互相埋怨着,一个说对方心软,一个便回对方不顶事。
温若棠乐呵呵地看着她俩拌嘴,又四处打量,这一路上确实多了许多人,不过大家都满脸焦急,手上提着布袋子,还有不少布袋子上绣着“棠记”。
“招兵啦,招兵啦。”
“京西大营招兵,大锦男儿,建功立业,就在此时!”
有人大声呼喊着,民众的抱怨之声也渐渐起来。
“听说都怪温三姑娘……”
“是啊,温三姑娘根本不是温将军的女儿,一个沙羌人,竟然在我们头上作威作福。”
“圣上也没有处罚她,多半是看在温将军的面子上……凭什么!”
“就是,凭什么,温将军究竟是对咱们大锦好还是对沙羌好?”
“我可不想给温将军卖命了。”
“温将军还不一定要你呢!这些年来,温将军对大锦也是有功劳的……”
“招兵不够的话,还要强迫咱们去,温将军的功劳也是踩在咱们这些普通人的尸骨上的!”
……
有人想帮温景焕说话,可是更多的人将他反驳回去,两厢争吵起来,竟然还不忘记往自己的布袋子里装米装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