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凤仪之心
端坐在凤仪殿中,回味着最近的起起伏伏,“荣辱不惊”四字,似乎不足以概括我当下的真实心境。
“皇后娘娘到。”
殿内一声高喧,顿时打断了我游离状的思绪,我连忙起身朝着来人侧身一服。
“臣妾李淳元,叩见皇后娘娘,愿娘娘万福金安,长乐无极。”
“不必拘礼,淳美人上座叙话。看茶。”
对人话语如拉不断的糖丝,柔柔绵绵的,不时伴着几声克制的咳嗽。我抬头稍稍失礼地定瞧了片刻,澹台静慧这气色比那日在太皇太后寿宴上一见,似乎更见冗沉。
人虽大病在身,可那股威仪不减半分。
同审视我片刻后,皇后道:“李淳元,我们这一面兜兜转转落到今日,见得不容易。”
“的确不容易。”
平心而论,我和皇后间早该有这段插曲,只是换在如今我这等光景下,多少滋生了些纳闷。
我直奔主题:“机会难得,淳元在此就开门见山地求问了。敢问娘娘为何要帮我?”
“看来你对本宫心意,很是在意。”含了一片参片,澹台静慧在婢女的搀扶下坐正了身姿:“想听真话?”
“自然。”
皇后目中含威:“那你得有所心理准备。我的本心,极不愿帮助你,甚至时时刻刻想置你于死地。”
不掩其实地说,敌意来袭,我当时有种当头棒喝的感觉。
半响,我反应过来其中猫腻:“等等。娘娘言下之意,淳元在宫内宫外屡遭袭击,全是出自您的手笔?”
“对。”
话虽软柔,却如绵里针般扎心,令人不寒而栗。
“何故?”我突然有些上气。
“因为你对皇上而言,是祸水般的存在。”
她漆黑的眸子,是她整个人的精气神所在,分毫不移地盯着我,有种摄人寒。
她字字铿锵道:“放眼这后宫,荣妃嚣张跋扈乃是时势所致,不足以左右皇上的心绪;而你不同,你像个致命的蛊惑,能全然操控皇上的一切喜怒哀乐,进而让皇上为你听之任之,甚至放弃心中积攒多年的宏图壮志。易位而处,换做是你,也不会为北燕天下留下这么大一个祸患,不是吗?”
“看来,我还是估错了娘娘您。”
听到这,我不禁苦笑泛滥在唇。
皇后问:“错在何处?”
我道:“错在不够警觉,活得天真。天真的以为这北燕最为安宁的地方,是这与世无争的凤仪殿,可谁人能知,您是把这局势洞悉掌握地最透彻的人。”
自嘲一番,我毫不避讳地瞧上座上之人。
“怕是自我进宫起,皇后娘娘就一直把我视为眼中钉,欲除之后快吧。”
皇后莞尔一笑,把话接起:“错。早在你进宫前,本宫便知晓你的存在,只是当时你已嫁为人妇,未曾想过有狭路相逢的一日。”
这话带着些曲折,我耐着性子等澹台静慧一吐心绪。
“本宫十三岁被先皇钦点为太子妃,十五岁凤袍加身,入主这凤仪殿,一路走来,已经有十一个年头。人前,本宫和皇上是相敬如宾的帝后,人后,却是有名无实的夫妻。”
眸中幽幽,如岁月倒流,她病态的脸上多了几分凄凉。
“本宫年长皇上两岁,成婚后,皇上一直敬我如姐。你从不知道吧,当年你与大历皇容舒玄完婚之时,远在他国异乡,有个为你伤心欲绝的少年日日以酒为伴,时哭时笑,时癫时狂;在陪着他熬过那段低落,本宫不止一次从醉生梦死的皇上口中听到你的名字。”
我觉荒唐:“皇后娘娘是在责怪我插足在你和皇上间,故屡施辣手?”
话虽反问得坦荡,但于心,有难以言喻的心虚。
“你的危险,不仅在于你是皇上朝思暮想的那个人,更在于你利用宋家外女的身份,蛊惑皇上为你远在大历蒙冤的李家雪耻;冲着你这份动机不纯,即便是不为了私心,我也要为北燕社稷清君侧,除祸水。”
我微微一怔,问上:“可皇后娘娘为何改变主意,不但未落井下石,反倒促成我和皇上的好事?”
她道:“若此生对本宫没有个期限,或许,我会一直同你计较下去。”缓了缓气,澹台静慧直白了当对我说到:“你该感谢你腹中的孩子,正因为它的存在,让本宫改变了心意。”
我惊而转定,问到:“娘娘不怕宋家利用我腹中孩儿,在北燕朝堂继续做大?”
皇后清笑在唇:“本宫是曾过顾虑,但比之荣妃,细细一想,你不过是个寄人篱下的外姓女,和宋家关系并不见得那般牢靠。更何况你现在与皇上有同心携手之意,而这个孩子,就是稳固这份关系的纽带,本宫必须为慕容家保住它。”
“娘娘怎么见得我与皇上同心携手,而不是宋家一手绝杀棋?”
“很简单,因为你是个不甘心不受摆布的人。”惨白的脸上,露出点自信的浅笑,澹台静慧点到:“况且你若对皇上无情,也不会在会阳那夜荒唐间,阻止那林姓官奴爬上龙榻,承得恩泽。”
我顿时起疑:“听皇后娘娘意思,这局你也有插足其中?”
“插足谈不上。不过是将计就计,暗中让人给那林姓女子支了个招,让其桃代李僵,制造误会,再让荣妃借机把事闹大,好让皇上对你彻底绝了念想。可纵使人有千算,终抵不过老天一算。”
我冷讽到:“可是算漏那一夜后,我竟有了这腹中孩子?”
皇后亦坦然:“嗯。可见这孩子很是有福气。”
“何以见得?”
不得不说,澹台静慧现在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有其深意所在,我不得不留心。
她道:“你心里不是一直疑惑,那日在太皇太后寿宴上,何人向你下毒?我给你解个惑,是惠贵人在你的茶水里动了手脚。”
还果真是她!不过仔细一下,事情似乎没这般简单。
我反问道:“她难道是娘娘的人?”
“惠贵人那样的出身,承得太皇太后一方福荫,理所当然有所回报。那日寿宴,我授意惠贵人在你茶水里下毒,一来永绝你这个后患,二来寿宴是荣妃全权操办,你若毒发而亡她必难辞其咎,可借机好生打压她气焰一番。可谁知道,惠贵人对你心存感恩,临阵将毒的计量减了大半;虽有惊险,但你们母子均安,这也是天意。”
后知后觉的胆寒,我顿时冷了脸:“皇后娘娘不怕我得知这些,伺机报复?”
“我本是个时日不多的人,再多的因果报应也承受得住;若要我还,那就我下了地狱再还吧。”
时日不多,像个闷钟在脑子里敲响,我立即不顾礼仪地冲上前,诊住澹台静慧的脉。
感知着她虚浮的脉搏,我落下的惊目赫然注意到她手腕上的异样,将她袖口一撩,一条条蛛丝般的青气蜿蜒而上,直冲心脉而去。
“千丝?!”
倏地,我口中冒出这么句胆颤心惊。
第六十一章 闹心之间
撤回手,暂不谈她如何病入膏肓,我郑重问到。
“皇后娘娘似乎知晓自己中毒,为何要拖到今时今日这个田地?”
“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
澹台静慧淡淡一笑,不见那些哀怨的凄凄之色。
“宋家人一心想把本宫拉下后位,扶植宋小钰上位,我若不顺应他们的心思,如何叫他们露出狐狸尾巴。”
“您想来个玉石俱焚,可结果呢,赔了夫人又折兵。这样做值吗?”
“很值。”
我惊色难掩:“就为了斗倒一个宋小钰?”
她应到:“不。如今能不能斗倒宋小钰,已无关大局,而我唯一期望的是,有人能为慕容家诞下血脉,后继有人;至少,我能为慕容家保住正统血脉,不会让个满腹狼子野心,权臣门阀的血混杂其中。”
“我身上流着的血,不是也有宋家的一部分?”
“毕竟你姓李,不姓宋,名不正则言不顺。”
我顿时冷抽一口气:“没想到,皇后娘娘是个比我还死脑筋的人;对阵间,至少我还会想到先保全自己,这样才有机会斗倒敌人。”
皇后婉约一笑:“本宫身为皇后,能做的,就是让皇上心无旁骛地投入朝堂政事中,在后宫中无半点后顾之忧;而如今即便没了我,还有你继续替我斗下去。”
“可我说了,我怕死的要命。”
她道:“那就像狐狸般狡诈,狼般狠的活着,挺着,强大到没人能伤你分毫。你想你李家的大仇得报,你就得拼命地挤兑掉宋家所有阻挠,坐上我这个位置。”
“我的路该如何走,不劳娘娘费心规划,你还是多担心担心你自己吧。”
不想在人前暴露太多自己的心思,我生出了去意。
“这是我自己调制的‘九仙玉露’,虽不能解你体内千丝毒,但至少能让您在每次毒发时好受些。皇后娘娘服用后若觉得受用,差人支会声我再送来。告辞。”
“稍留步。”
我正欲转身离开,不想软榻上之人轻声唤住我。
我转首回问:“皇后娘娘还有何指教?”
“指教谈不上,只是临别之际,给你留个忠告。”
“愿闻其详。”
皇后道:“希望你能时时牢记,皇上才是你这辈子最大的指望,而不是你背后那弄权一时的外祖父。本宫今日能助你在后宫中平步青云,他日你若有丝毫异心,做出对皇上不利之事,本宫依然有办法拉你下马。”
我瞧着她的严肃貌,不由冷笑:“就怕你没命活到那天,皇后娘娘。这千丝毒,可是我恩师‘药神’的成名之作,一旦种在人身,便无药可解。”
她不以为意:“本宫是没那个命长,时时规正于你的一言一行,但想提醒你的是,你身边仍有不少本宫布下的暗线。若日后你真有什么不轨,他们自然会替我料理干净,为皇上永绝后患。”
“你!”心头莫名一阵冷颤,“淳元受教了。”
我咬着腮帮肉,匀了气,头也不回地踏出了永和殿。
回味这和皇后这番交锋间的种种,越想越闷气的我,如只败阵的斗鸡般进了自己的金缕阁。
眼前光影色调一暗,先闻其声:“我不过在昭德殿处理个把时辰的政务,你这又是溜达到哪里去了?”
不知从哪里闪出的慕容曜,一把将我横抱起,吓得我魂不附体。
“你!!没个正经样,快放下我!”
他严声道:“瞧你,我还没审,自己就心虚起来。别乱嚷嚷,老实呆好。”
四平八稳地把我抱到软榻上,他又是摆软靠,又是盖绒毯,又是挪炭炉,这仔细间,生怕对我有半点不周到。
“唤雪,刘太医呢?”
唤雪道:“回皇上的话,刘太医还在花厅候旨。”
他道:“赶快宣,让刘太医给你主子诊脉。”
“我又没病!”
一听这么繁琐的阵仗,我顿时气憋心。
“这叫防患于未然,犟。”
九龙明黄前襟一摆正,端坐在我身边的慕容曜开始了他的唠叨经:
“往常你任性,我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着你,可你现在是有身子的人,还不知收敛性子?我听唤雪说,早膳你连小半碗粥都没喝完,就溜得不见人影;瞧你都瘦成什么样子了!乱折腾你自己我已经够心疼的了,现在连带小的一起折腾,太胡闹你。”
我一时头疼,敷衍上:“行行行,你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我只求您让我耳朵安静会儿,头都快被你啰嗦炸了。”
“你让我省心些,我就不啰嗦。”
说着,慕容曜两腿左右麻溜一蹬,脱了鹿皮靴子上了暖榻,把自己变成个人肉垫子,为我活络吵得发疼的太阳穴。
不过他还真是怕吵了我,刘太医进来我为诊脉期间,他除了询问些起居饮食上的注意和禁忌,从头到尾倒是很安静。
我不由催促到他:“前朝不是垒着大堆事儿等皇上您处理,你干嘛非得在这儿把我盯着?刘太医不也说我很好。”
无奈间,我把这规劝拖得有些老书生味,希望他能暂时放我一马。
“政务再重要,也没你们娘儿俩重要。”
说着,他端起桌案上满装着核桃仁的琉璃盏,挺献殷勤的递在我跟前。
“我瞧你平日挺好果仁的嘴,我剥了些,你吃着;若不够,我这就再给你剥去。”
我一把推开:“我这会儿不想吃果仁。”
“那腌梅呢。唤雪说,你平日也喜欢吃酸的,我叫他们给你呈点来如何?”
我深吸一口无奈气,可又不敢挑战他过头的积极性,只能投降地点点头。
假装给面子的挑了颗腌梅放嘴里,我嚼不出什么滋味间,慕容曜倒有点一惊一乍地问到候在旁边的唤雪。
“这腌梅闻着挺酸人的,可我瞧着你主子吃着半点反应都没?”
唤雪喜笑在面:“皇上,怀喜的人好多都似主子这样。我们老家有句俗话,叫‘酸儿辣女’:若怀喜的人喜欢吃酸,多半日后生的是个儿子;若喜欢吃辣,日后生的多半是个女儿。”
倏地,慕容曜俊颜上一阵光辉闪闪。
“那意思说,你家主子肚里的是个皇子?”
“这个——”唤雪脸一红,有些不确定回到:“奴婢怎敢妄自断言,不过老辈都喜欢这般说。”
“老辈肯定都是有经验的人,一定准。”
“瞎掰。”终于忍不住他们俩这一唱一和,我打断到:“是不是明儿我改吃辣,肚子这小的就变成女娃?”
“事事讨个吉利,你何必这般较真。”抱着哄了哄,慕容曜兴致极好的对唤雪说:“赏。”
屏退了金缕阁一干下人,慕容曜小心翼翼地趴在我腹间听动静,一会一个大惊小怪的,渐渐把我郁结的心情给逗乐了。
“才两个月,哪里会有什么动静,瞧你傻高兴的。”
“这你就不明白了吧。我在提前和它搞好关系,等它出生后,这小家伙才不认生。是吧,皇儿?”
我吃着他给我剥的核桃仁,欣赏着他的孩子气,忽然说了句挺不应景的话。
“刚我去了趟永和殿。”
第六十二章 得汝辛悲
论到皇后澹台静慧,同靠在软榻上的慕容曜,面上换了副平静。
“是该去皇后那儿走动走动。你我能重归于好,亏得皇后费心撮合;等过两天天气转好些,我再陪你一道去看看静慧。”
我一口没把持住的震惊:“她的病你?”
“她的病怎么了?”
理解上的偏差,产生些欲言又止,我摇摇头,自行把这尴尬唬弄过去。
“没什么。只是觉得皇后风华正盛,却成日于药罐为伴,挺可惜的。”
他认同间,说道:“她的病是娘胎里带出来的喘疾,时有反复,是需要静养。前几年我还一直为她在宫外招募名医,希望能根治她这痼疾,只可惜收效甚微且折腾的她够呛,渐渐我也放弃了这法子。所幸的是,静慧天性乐观,这点,反倒让我十分愧疚于她。”
我听到这,心不由一颤。
看来澹台静慧是有心对慕容曜隐瞒自己的真实病情,我一个外人,没有立场在他面前多这个嘴。
他忽问到:“对了,在永和殿,你和皇后聊了些什么?”
“还能些什么。”我定了定神色,敷衍到:“这后宫的主心骨,除了你还有谁。”
慕容曜笑:“聊我?我有什么好聊的。”
我道:“聊的可多了。要不是皇后提点,我还不知有些人在人前装得高冷,背后却暗自神伤的很。”
慕容曜顿起尬色:“静慧同你说笑的,莫信!”
“未必噢。”瞧着眼前略带慌张的慕容曜,我兴致盎然地打趣到:“不过当年你在大历当质子时,我还真曲解了你的心思不少。”
“曲解我什么?”
我打趣到:“你不是矢口否认么?何必追问得这般细致。”
慕容曜来劲:“这,这人要脸,树要皮的,我能全认?一半一半而已。”
顿时我扑哧一声,笑得泪花涌。
“我总算瞧明白了,你当初啊不是高冷,是死要面子。”
他一本正经同我理论:“哪有!我之前不是也同你解释过,当初在大历是迫于形势所逼,我不得已和你保持距离,怎么成了死要面子。”
我亦有反驳之理:“不见得吧。我记得有一年乞巧节,明明是你主动约我,可结果呢,我人去,你却爽约了。为这事,我隔天还亲自跑书院找你讨说法,结果你怎么跟我说的?”
“我,我怎么说的?我记不得了。”
一脸通红,跟个羞涩的少年郎般结结巴巴。
我笑道:“我可记得一清二楚噢。你当时说,端惠公主也约了你逛灯会,把和我之前的约定忘了;我又不是没眼力价的人,你这么一说,不明摆着有意于端惠公主,我好意思强扭着嚒?自然是顺水推舟,成人之美啰。”
“我当时去了的。”
一口打断我,慕容曜脸异常红,温吞了半天才继续说到。
“可一见你和容舒玄在一处,我自然是提不起那个底气自讨没趣。”
我也怔在当下,回味着这些陈年往事,都是成年人,也说不上什么尬尴,反而是震惊多一些。
这感觉好比一张拼图,你以为自己手中拿着的是完整,可当另一个人拿着另外版本和你拼接在一处,整个事忽然柳暗花明又一村,别有洞天。
我恍然而谈:“这算不算造化弄人?对的人,是那个时时对我不冷不热的青涩少年,却总出现在错误的时机里,让人不易察觉他的存在。”
他回应上:“人一辈子虽有无数选择,但无非对与错。失去了,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过错,而重来的机会不多,我不想再错过;我已经改过,那你呢?”
换做往常,这样的陈词滥调,我肯定不屑一顾;可看着他没有安全感的样子,我知道,是得给他一个心安。
“好好在这把榻暖着,若凉了,唯你是问。还有,我未吭声前,不许偷看。”
拍怕他的脸颊,我径直下了暖榻,朝书案走去。
展纸,研磨,选毫,蘸墨,落笔,一系列琐碎我处理的从容镇定,而半柱香后,关笔的我再次落座到慕容曜身边。
“很多时候,白纸黑字比说更管用。手有些冷,你凑合着看。”
说着,我将手中那幅字递给他。
当宣纸上“得汝辛悲,不负不离”八个字呈现在我俩眼前,这殿内许久凝固不散的沉重,忽然不见踪影。
他坐在那,脸颊边挂着浅浅的酒窝,眸中睿光涌动,时而迷离,时而豁然,但唯独在他眉眼间股染开的悦色,让这个看得痴傻的男子有了生气。
我补到:“要不,我在落个款署个名?”
我不过是闹趣一提,他忽然一骨碌地翻起,鞋未着的抱起我,急忙朝书案边走去。
小心翼翼地把我放在太师椅上,他将手中的字展开,并把搁在砚台上的狼毫笔递给了我。
我笑笑地瞧了眼跟侧认真的他,执起狼毫,快速地在尾脚处落下自己的名字。而见了我的名字,慕容曜似乎心宽地舒了口气,也提起笔,将自己的名讳落在我名字旁。
而他御笔亲题间,在我们并在一处的名字下方,多加了“同誓”二字。
“刘德禄!”
我以为他要炫耀一番,不想他高声一唤,传来了候在阁外的刘德禄。
“皇上有何事吩咐?”
他急吩咐到:“速将此字画送回朝阳殿中,加盖玉玺印后找宫中能工巧匠裱起来,挂于朕的正殿中。”
“没这个必要吧!”
这等阵仗,我蓦地倒抽口凉气。
“很有这个必要!如今立字为据,得克己律人,时时观之省之。”
这算不算作茧自缚?一时想得头疼,我立马退回暖榻,好好缓缓。
可没消停片刻,他又凑到我跟前和我商量。
“淳元,我准备把昭德殿旁的‘养心苑’修整出来,你搬过去,我一来方便处理政务不用两头奔波,二来也好照顾你。”
“别!”对于这样的厚爱有加,我俨然招架不住:“就这样我都嫌闹心的,还要弄个形影不离?芳华苑什么都不缺,我还是留在这儿为妙。”
“又闹性子你。如今一刻看不见你,我一刻不安心。这事儿听我的,就这么定了。”
“你这人怎么这般霸道?”心堵得慌间,稍稍一低头,却见他靴未穿的立在地上:“还说什么照顾我,你连自己都照顾不好,快把靴子穿,赶紧回昭德殿去。”
说着,我准备取本书来分神,不想他一见我要起身,连忙拦着我急。
“起身做什么?”
我没好气地应到:“闷,看-书!!”
他忙安抚上我:“别发火,对孩子不好。这事你慢慢斟酌,我不催你;这样,我帮你把书取来,然后回昭德殿处理政务不吵你,好了吧?”
痞痞一笑,他顾不上穿鞋,小跑到书架旁找书。
吃块枣糕的时间,我扭头一瞧,为我取书的慕容曜此时自己却定在书架前看得出神,我不免急了些。
“一本‘扁鹊内经’很难找么?”
可当他转过身看我时,莫名潮红的脸上,多了几分严肃。
“你这堆医书佛经里,怎么会夹着这东西?”
慕容曜手中书一亮,抑扬顿挫地补到:
“风月宝鉴?!”
第六十三章 风月之谈
一见他手里那本“风月宝鉴”,面红耳赤的我撩开绒被冲了上前。
“快还我,还我!”
我拽着他胸前的衣襟,跟想攀枝摘桃的猴子般急,可无奈我这身量跟他一较,全然是被戏耍份。
他教训上:“私藏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你还有理?”
“我偏爱看,要你管!快还我!”
慕容曜脸一板,单手将我架起,大刀阔斧地折回了软榻。
“越说越有理了你!坐好。”
一副三堂会审的严肃样,我拿不准他是否动了真怒。
他道:“这可是宫中明令禁止的东西,你胆子倒是大,居然偷偷带进了宫里!说吧,这东西你从哪里弄来的?”
“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不就是本春宫嚒?”我扁扁嘴,呛腔到:“我就不信你没碰过这玩意儿,跟我装什么正经。”
他的脸唰红了一片,依旧义正言辞:“我是男人,你是女人,能一样?此刻幸好撞破的是我,若被他人发现传出去,你这名节还要不要的?”
我反驳到:“少跟我来什么‘男尊女卑’!许你们男人三妻四妾,我们女人多跨个门槛,多看他人一眼都是种罪过?我就看了,你拿我怎么样?!”
“你!太无法无天了!”
被我一顶,他也是气得七窍生烟,翻开这本风月宝鉴就开始指手画脚起来。
“看看里面都画是些什么!”
快速翻过一页,他指到:“戏龙夺珠?!”
“神女酿琼?!”
“春风不度玉门关?”
......
慕容曜翻着翻着,自己也没了声响,脸发烫的我偷偷瞄了他一眼,也是脸红脖子粗的难为情。
半响,过了个大概,慕容曜点评到:“说内涵,完全是本误人子弟的糟粕;谈画技,粗制滥造,毫无美感。”
我立马不服:“瞎说!哪里粗制滥造了。这东西可是映月馆的镇馆之宝,想当初芳姑可是花了大价钱,请了燕都最有名的画师绘制的;多少人想看一眼,还没这个眼福呢。”
“映月馆?芳姑?”
一时较劲,不想说漏了嘴,我立马垂下头。
他哼哼笑,颜冷得结霜:“那什么芳姑,就是在燕都为你收集消息的暗桩?看来她还真是个人才,抽空我真得好生‘关照’下这映月馆。”
我急:“你别乱来,不然我跟你没完!”
他道:“怎么,怕我毁了你的心血?前一阵子某人不是在我吹嘘自己,什么东边不亮西边亮,自己在燕都各王公贵族间挺走俏的;这回子,不红了?”
我胸口老闷:“那还不是你害的!禁足我两个多月,再有名气也得给你搅黄了。”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大股老陈醋味飘来,我想着既然硬的行不通,就来软的,顺势我换了个挺巴结的笑脸,偎上身侧的慕容曜。
瞬间读懂了他的心思,我打趣上:“哟,吃醋啦?”
“托你的福,这醋能顶饱一天。”
我施软上:“多大点事儿嘛,气坏了身子多划不来?是,我把这东西带进宫是不对,可起初,还不是想着讨好你而准备的。你大人不计小人过,权当没瞧见过,好不?”
哄着他,我的手悄悄朝他手中的风月宝鉴伸去,不想他一巴掌拍在我手背上,我跟摸了烙铁的猫儿爪,吃痛抽回手。
我怒:“痛!下手没轻重!!”
“你还知道痛?我还以为你脸皮快赶上宣武门的宫墙了。”
捏住我的脸,慕容曜顺势扬起风月宝鉴,宣布到。
“夫妻就该心朝一处想,劲儿朝一处使。映月馆是你经营起来的心血,我自然也舍不得毁,但我着实受不了你混迹在这样乌烟瘴气的地方,所以我想了个折中的办法。”
“你想怎么折中?”我听他口气,估计不是说不出什么好事。
他商量到:“派我的心腹,替你接管映月馆;这样你就不用时时惦记着映月馆周转不灵,而我也省了心。”
我忙拒绝:“你的人接替?不怕给你露个底,这映月馆,私下是我宋家在燕都的一方产业,以前都是由我外祖父的心腹掌控着;而为了打通各路关节,为我所用,我可是花了整整一年时间,才稍见起色。你现在想拣现成,我怕你的人是没这个金刚钻揽这个瓷器活儿。”
“天下能人异士多如牛毛,不试试,怎么知道揽不下这个刁钻活?正好借这个机会,探一探你外祖父这潭水有多深。而你现在唯一该操心的,是你自己以及腹中我们的孩儿。”
我闷气难消:“说来说去,我还不是逃不开这后宫女人的可悲命运,成了你们慕容家承接香火的工具。”
“你何苦贬低自己,来挖苦我?”
松了严肃,他将我朝怀间拉拢了些。
“有没有你这肚子里的孩子,你都是我心中的第一位首选,从未改变过。”
我杠上:“那你这慕容家的天下呢,排在哪儿?”
“若非临危受命,我也不会苦撑在这个位置。若将来有一天北燕天下为安,而你厌倦这尔虞我诈的生活,我愿意为你脱下这身荣华,陪你去看你想看的山山水水。”
“能有这一天?”
我不是不相信他的承诺,而是这样的一天,在乱世中太过遥远,太过奢望。
未时,天雪停微晴。
在太皇太后的延寿宫中叙了半个时辰话,刚路过偏殿佛堂,就瞧见宋小钰领着玉荣惠等人迎面走来。
唤雪提醒到:“主子,来者不善,要不咱们绕个道避开?”
“对方把我们瞧得实在,我们现在能避去哪里?”看着一众莺莺燕燕全速朝我杀来,我倒是笑了:“狭路相逢勇者胜,未必我们吃亏,索性会一会,也免得落了小家子气。”
话毕,我也快步迎了上去。
“淳元问荣妃姐姐安。”
“哟,快起来,我可担不起你这大礼。”
假意扶了扶,宋小钰的目光落在我腹间:“你是怀着龙嗣的贵人,连太皇太后都对你礼遇三分;要是真有个什么闪失,我们这一档子姐妹都吃不了兜着走。”
我亦敷衍上:“姐姐这话严重了。您是吃斋念佛之人,有佛祖庇佑,哪里会有煞气缠身冲克他人。”
我微垂下眼扫了眼她的手,那串佛珠拽紧了些,还是克制住了。
宋小钰皮笑肉不笑:“妹妹这是两个多月身孕的身量?仔细瞧着,和过去里没什么两样,不过气色确实比以前光彩照人了许多。”
玉荣惠帮腔争势到:“娘娘,淳美人滋润那是自然的。如今皇上是生怕捧着摔了,含着化了,什么好就朝芳华苑送什么;我们福气薄,拼不过人家肚子争气,也只能守着佛祖保佑。”
我道:“那荣惠小主可得再加把劲了,兴许就差那么一点诚意,佛祖就被你感动了。”
见招拆招,一番比划下来,我也不见得多吃亏。不过刚小胜了一局,我还真低估了玉荣惠那张嘴。
“生孩子,在场的哪比得过淳美人有经验?毕竟是个别人用过的旧窑,火候足,随便往里面一填,这不就烧出个新瓷来?哪像我们,即便天时地利人和占尽,也烧不出个动静来。新不如旧啊,真是这个理。”
第六十四章 初生牛犊
这咄咄逼人的阵仗,以荣妃为首,像是高举着一副嘲笑的对联,朝我示威而来。
而细细品味她们当下不屑的眼神,我会意到自己脑门被贴了个“标签”。
破烂货。
唤雪僵立在我身侧,团着手,一副敢怒不敢言的作难状,而我只是莞尔一笑,照单全收地应上玉荣惠的挑衅。
“荣惠妹妹一语道破玄机。人人道‘旧不如新’,我看倒未必,毕竟新鲜玩意儿小气了些,中看不中用。”
从袖袋里摸出装核桃仁的小锦袋,我当着众人的面嚼上一块仁,便递在人前。
“核桃仁补脑,要不要尝一尝?皇上亲手剥的。”
顿时,一众宫中女眷如霜打的茄子,脸阵青阵白僵在原地,唯独我一人在那嚼得有滋有味。
终是一宫之主,宋小钰想来也输不起这个人,兑着干笑拂了拂我的手:“不用了,这么金贵的东西,我们怕是无福消受,妹妹还是自个留着享用吧。”
“也是,不过是个解馋的碎嘴零食,想来各位姐妹宫中也不缺。”大方一笑,我撤回手间,见好就收地说到:“太皇太后此刻正在‘盎然轩’品茶,姐姐领着诸位姐妹过去请安正合适,淳元就不再叨扰。先行告辞。”
我微微一福身,便领着唤雪打道回府。
“好个嚣张跋扈的刁妇!”
对肩而过间,忽然当中冒出个挺刺耳的声音,我顿时定住身侧头一看,一张挺陌生的脸闯入我的视线。
“这位妹妹是?”走马观花地瞅了两眼,我目光又落回宋小钰身上:“恕我眼缘浅,这位妹妹我瞧着着实脸生。”
宋小钰代答上:“这是新晋的芷兰小主,小名娆娆,乃是当朝右大司马张骁膝下爱女,半月前得太皇太后寿宴上钦点入宫;妹妹养居芳华苑,自然是对她感到陌生。”
我轻笑上面:“原来是大司马的千金,幸会。”
右大司马张骁乃是外祖父一手提拔的心腹,他的女儿和宋小钰走得近,乃是意料之中的事情;然看她对我的反应,似乎是敌意深深。
我问:“刚听得不太仔细,似乎芷兰小主刚才的话是在针对我?”
“没错,说得就是你。”
果然有将门之后的风采,张娆娆顶着一副傲慢无礼,朝我发难到。
张娆娆当众发难:“你在宫中的斑斑劣迹,我虽早有耳闻,但当做言过其实的碎料,听过就忘了;不想今日一见,你个小小的美人,竟在荣妃娘娘面前跋扈如此地步!娘娘心善能容,可我眼里揉不得沙子,若继续纵容你这般无尊无卑,藐视祖制,这北燕后宫岂有安宁一日?”
“我没有听错吧?”面对这个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张娆娆,我藐视一笑:“妹妹这才进宫几日,就在这大放厥词地同我理论祖宗家法?抛不开这个不说,我李淳元究竟犯了何等罪名,值得妹妹在这愤愤不平。”
张娆娆振振有词:“以色惑君,扰乱朝纲,这还不值得众人口笔诛伐?”
“芷兰小主,药可以乱吃,但话不能乱讲。”
我冷声打断张娆娆,反问到。
“若论美色,这环肥燕瘦的后宫中,比我李淳元出类拔萃之人大有人在;若论蛊惑,在场诸位,哪位不是技高一筹,手腕了得。芷兰小主,后宫本来就是个争奇斗艳的地方,女人若没了颜与惑这点资本,拿什么讨得圣心?”
张娆娆娇颜浮怒:“无耻狐媚子,你以为人人如你这般手段下作,争宠祸乱宫闱?身后后宫女子,当养德蓄涵,婉和仁孝为则,方是本分!”
“哦,那我估摸着芷兰小主进错了地方。”
瞧着争辩得面红耳赤的张娆娆,我提醒到:“与其这般含蓄的巴望着皇上垂青,小主当初还不如向太皇太后求个懿旨,去昭德殿做个御前侍书女官,这样或许有一天,皇上能欣赏你的德馨兼备。但可惜你现进了这深宫大院,若还这般天真,不知收敛,那你只能去冷宫呆着,和那帮疯女人谈你的涵养经了。”
“你!!”
这姑娘不仅脾气躁,而且手脚也不安分,口舌争不过,竟不知分寸地动起手来。
然,她的推搪还没挨着我人,唤雪已经稳稳地为我挡下了。
我反讥到:“就你这点耐心,宋家怎么会选中你?”
一个乳臭未干的丫头,不足为惧,我再次好意点醒上。
“大树底下是好乘凉,但别忘了,自己可能不是来享福的,而是供养别人的花肥。姐姐,如今代行帝后之责,掌管六宫,芷兰小主跟在你身边,这脾气怕是要好生约束着。”
该说的说尽,可似乎这丫头,还未能琢磨出点自个悟性。
她再斥:“以色惑君,焉能长久!”
我冷道:“等哪天你能爬上龙榻,承得圣宠,再来同我理论长久与否吧。”
转身留下个清寰的背影,我去的毫无眷恋。
而这张娆娆,不过是宋小钰身边养着的一条狗,若不长点心眼,估计这辈子都不会有什么好的指望了。
回到芳华苑,口干舌燥的我刚接过小梅的一碗茶,就听到她回禀到。
“主子,玄冥侍卫已在花厅候了多时。”
玄冥回来了?
大概是消息来得太陡然,烫了下舌头的我猛吸口凉气,捏着糊声催到。
“快让他进来。”
一口茶水的时间,身着青袍的玄冥脚步生风地走进来,半叩在我跟前请安。
“属下参见主子。”
“快起来回话。”在榻上盘了腿,我又急问到:“可打探到?”
玄冥道:“幸不辱命,属下已打探到严公的行踪。”
我骤然一喜:“严公人现在何处?”
“徽州,封昱郡。”
“封昱郡?!”
我细想了片刻,这不是大历和北燕接壤的南陲小郡县,师公怎么会在那?
我又问:“他老人家身子骨可还好?”
“身子骨依旧健朗。如今严公退隐田园,定居在封昱郡一个叫‘洛家寨’的小村子里,还做个了闲散私塾夫子,时不时教导村子里的孩童们识文断字。”
一个安心未稳,又涌起个不安。
“你的人没惊动严公吧?”
“主子放心,属下的人只是远远的盯着,不曾打搅到严公。”
“那就好。”
松了口气,我心中悬着的石头终于落地,不过此时,玄冥又添了个新动向。
他道:“主子,我在回燕都途中还收到个的线报,说大历当今皇后顾莹,昨日在宫中游园时被只黑猫所惊,不慎滚落假山小产。”
听到这个消息,顿时我额角一抽。
当初对慕容曜夸下的海口,竟成真!
第六十五章 必行之求
快到晚膳的点,我主动跑去朝阳殿蹭饭食。
他手里有两个挺急的折子要阅批,可大半心思又挂在我身上,故一心二用间,一个折子就批了个半时辰有余。
“刘太医给你请脉,可有乖乖的?”
“乖。”正好手中的橘瓣去了瓤膜,我顺手犒劳上慕容曜:“安胎药早晚按时吃,三班倒请脉也不闹脾气,我能不乖吗?你的嘱咐是圣旨,我哪能不从。”
悬着朱砂笔,包着橘瓣呆呆的看了我半天,他又问:“那饭食,可有挑剔?”
我笑眯眯:“不挑。你看我这不是没到饭点,就上你这来蹭饭了,最近可能吃了。”
我的乖顺反让他生疑:“一天时间都去了些什么地方,没闹腾?”
“除了未时太皇太后传召,去了趟延寿宫请安,其余时间,我都乖乖呆在芳华苑中。”
我甜甜一笑,朝他肩头偎了偎,顺势用手绢拭去他嘴角包久而溢出的橘汁。
明显能感觉他全身不适的一抖,而最直观的证据,就是那朱砂笔凝出的红珠,落在桌案上那奏折上。
瞬间变成了朵惊艳的红梅。
“皇上,晚膳已备妥当,是否立马传?”刘德禄躬身进殿,问了声。
“传膳吧。”
重重地舒了口气,想来也没什么心思批阅折子,随放下了朱砂笔。
“我来。”
刚要落脚穿靴,我反应倒十分殷勤,先一步抢了刘德禄的差事。
我道:“你这靴袜料子虽保暖,但极不透气,容易汗脚;回头我给你做几双,内瓤是丝的,外层再用棉的包绣一层,这样极保暖又透气,你穿着也舒服。”
“不对。”
“怎么不对,这法子我试过,管用。”
绑着金线绳,封住他裤脚的漏风处,我回应到。
他回道:“我没说袜子,我说你不对劲。”
我抬起头,咧嘴一笑:“我挺好的啊。”
“不对,你一定有事。”凝着他的火眼金睛,上下来回端量我好几遍,又补到:“从刚你进殿到现在,满嘴蜜油,不见平日里的小脾气,事事都在暗中顺从我的意思。”
“你这人,见不得我对你好嚒?疑神疑鬼的。”
“当我是三岁孩童好哄?对我好是真,但表露的太借花献佛了。”评价了句他自己的感触,慕容曜把我掺了起来:“说吧,你有什么事求我?”
“嘿嘿,就一丢丢。”
见计策被识破,我俏皮一笑,用手指掐出了那心中所求的大小。
“你的一丢丢,可是十万八千里中的一丢丢,心大着呢。”
反问我间,见我不住地看刘德禄,他开口道:“刘德禄,你先退下吧。”
等殿内落了清净,他把我摆在榻上,自己半蹲在我跟前,昂着头审视着我。
“说吧,又想出什么不安分的点子要我允的?”
我食指扣扣脸颊,鼓了口勇气,猫着声线请示到:“呃~~阿曜,你瞧我在宫里呆了这么长一段时间,那个,能不能把先前你没收的金牌还我?”
“你想出宫?”
四个字,简单明了地总结了我的弯弯绕绕,他却浮起了不悦。
“我不是说过,映月馆的事我会让人替你处理妥当,心还如此野?”
“不是,不是惦记,我真有点急事。”
也不知如何说起,我越说越支吾,可他,却主见异常坚定。
他反驳到:“如今你这情况,我是断然不放心你一个人出宫。瞧你今日这殷勤劲儿,我也不想讨你个不高兴;这样,你若真有什么急事,明日我陪你出宫办。一下午,总够了吧?”
“才一下午?”我声音骤高又骤低,后话烂在肚子里。
他眉头猛皱:“一下午还不够,你到底盘算着多久?”
“三天,至少。”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我眼一闭索性豁出去了。
“三天,说哪门子玩笑?三个时辰我都嫌多了!是不是仗着我宠你,你就越发肆无忌惮?!”
我立马来劲:“你好端端发什么火。我也知道要求有点过分,这不是跟你商量着吗?封昱郡这一去,至少一天一夜路程,三天还算是快的了——”
话顺了脾气,却不知不觉露了底,我连忙止住声。
可跟猫般敏锐的慕容曜,却逮住不放了。
“封昱郡?南陲边境?你跑那穷乡僻壤去作甚?!是谁有这般大的魅力,让你如此坐立不安的。”也是急了眼,慕容曜拽着我的手,不停地追问着:“说话呀,见谁?”
“一个故人。”
逼得无法,我咬牙吐露了句。
他追问地紧:“故人?有多沾亲带故的,值得你不辞辛苦,不远千里跑去相见。”
“你别乱打翻醋坛子,没你想得那回子龌蹉。”
火气一涌而上,莫名动了真怒。
“我乱打醋坛子?平心而论,天底下哪个做丈夫的,愿意自己的妻子怀着自己的孩子,在外抛头露面,劳碌奔波?一去三天路途遥远不说,见谁,什么目的,你一概憋在心里,你要我怎么放心的下?这是要我命!”
直诉心肠一番,他倒是跟蔫儿的藤,主动软了声。
“将心比心,淳元,我是怕你有个什么闪失。”
我也软了心:“可这个事情对我太重要,我必须亲力亲为。”
相持不下,他主动让了步:“那我们先抛开争执,看看这个人值不值。你口中这个‘故人’,他究竟是谁?”
我闭眼,深吸了口气,终是吐露道。
“严嵩。”
“严嵩?”慕容曜疑虑深深地念叨了边,忽然有所悟的问到我:“是大历太学府前国子监,严嵩严阁老?”
“正是他老人家。”
慕容曜缓缓惊,问:“他人在我北燕封昱郡?”
“是。”
“据我所知,严阁老已经辞官多年,不理世事,你此番前去见她是为了?”
“既然说到这儿,我也不瞒你。”抿抿唇,我表述到真实心声:“此次之所以有这番打算,是为了大历十年一度的‘正思谏’,我想请师公出山,助我一臂之力。”
“我想你也多少知道,严公他老人家乃先父的授业恩师,他老人家所推行的‘广开寒门,士无高低’的思想,也是先父多年持之以恒贯彻的夙愿。师公虽辞官多年,隐居田园,但其威望在寒门士子心中依旧如泰山北斗,极具号召力。”
说到此,脸上蓦地一严,向慕容曜道出其中利害。
“如今顾老贼把持的大历,门阀排挤根深蒂固,寒门士子积怨已深,若严公能出山并借助‘正思谏’辩法之机,顾老贼及起党羽这些年经营的‘排外思想’必受重创,我不能放过这个大好时机。”
“可严阁老生性古怪,对许诺过的事,从不妥协。三年前游历至我燕都,我曾高官厚爵相请,他却以‘不奉二主’为由断然拒绝;此时你前去游说,有把握劝他重出山门?”
慕容曜的担忧,在我看来,阻挡不了我的决心。
“我不能让李家含冤莫白,更不能让先父心血如此被埋没,此事我势在必行。”
第六十六章 边陲秘闻
没有风和日丽,湛江上烟雨朦胧,似愁绪万千。
油伞外,浸润在细雨中的慕容曜,五官被雕刻得格外清晰冷峻;见我注视着他,慕容曜眉头稍稍一蹙,简化了对柳飞的交代,快步走了过来。
“渡口风大,快上船吧。”
“你没什么要交代我的?”
我原以为他会对我啰嗦一大堆,可从出宫到现在,他没有一句多余的话。
理理我被江风吹乱的鬓发,他涩涩一笑:“就是因为太多了,我怕一说起来,会后悔。”
一阵哑然,让我不知如何接话,看出我为难的他,把脸上的笑放得更和煦了些。
“需要注意的,我已细细交代于柳飞,有什么差遣的事,只管吩咐他便是。”
瞧瞧眼前这阵仗,我道:“不是有唤雪和玄冥跟着?他们武功不弱的。”
“不一样。柳飞是从小跟随在我身边的,有他在,我安心些。”
此时,一阵疾劲的风横扫过境,凝罩在江面的水烟如漫天吹开的飞絮,朝渡口处涌来;慕容曜一个健步挡在我跟前,撑着大氅为我遮风避雨。
我像只小猫探出头,却见他江风雨水中的凛冽表情,有些怅然若失。
我安抚到他的不安:“我不过离开燕都三五日,你这反应,好似我不回来了一般。”
他没急着应声,只等那飘飘如絮的烟雨收止了些,才喃喃说道。
“忽然想起当年离开大历时的光景。那时的你也是这般素净雅致,绑着根乌黑油亮的大辫子,远远立在漫天梨花雨中,目送着我离开大历上京。”
转过头,他漆黑的星眸中,有股郁郁氤氲化不开。
“离别未改,仍是你我;可这一等一盼间,转眼已经过了七年又十个月,快八年了。”
我柔笑而感:“可昨是今非,等待的结局不同了。”
察觉到他心中的一丝脆弱,我就着他呵护,轻轻环上他的腰身。
“那时的上京,有我的家,有我的亲人,我必须留在那儿;而如今,燕都才是我的家,你才是我牵挂的人,我离不开的。”
微微踮起脚,拂去他脸上糖霜般的烟雨,捧着他的脸颊保证到。
“阿曜,我会照顾好自己,速去速回。”
“嗯。”
终于,他露出心安的笑容,低头顶上我的额头。
他嘱咐道:“照顾好自己,别在外流连贪玩,速去速回,不然我亲自去封昱郡抓你回燕都。”
“是,夫君大人。”
这场烟雨不休,又绵又暖,我立在渐行渐远的官船尾,手挥了又挥,别了又别,揣着这样的复杂心情,我启程踏上前往封昱郡的路。
近一天的水路,我们在金池落脚休整了一晚,第二天一大早天不亮,在我的坚持下又马不停蹄的,改走曲阳官道前往南陲边关;这样的紧赶慢赶,终于在第二天晌午时分顺利到达了封昱郡边境。
事事亲眼所见,总有出乎意料的惊艳。
大约是位处北燕大历交界,且临着南夷,这小小的封昱郡不见慕容曜口中的“穷乡僻壤”样,却是出奇的热闹,随处可见奇装异服,走南闯北的客商。
长途跋涉兼舟车劳顿,我在柳飞的安排下,找了间干净的客栈好生补了个安稳觉。
等醒来时,已经接近傍晚。
点了一桌当地的特色菜,再烫了壶果酒佐肴,吃吃喝喝间,听着隔桌客商间高谈阔论的趣事,别有一番风味。
一个有趣的故事还未回味尽,此时又走进来两个走商。
两人叫了一壶酒,咕咚地灌了一气下了个满碗,其中一个中年男子就拉开嗓门说起来了。
“老三,你不要命了不成?听老哥哥一句劝,那雷城去不得!”
另一人满口怨愤:“二哥,你以为我不怕么,谁愿意把命朝那鬼地儿送?可现下,一家老小都指望着我,要是这次再收不到皮货,我们家都得饿死街头了。去是送死,不去也是饿死,我索性豁出去了!”
这两人对话引起我注意间,我也发现在座的听到“雷城”二字,脸色都变了一圈;而一旁招呼生意的伙计,上了叠酱牛肉,也是连声劝到。
“客官,你老哥说的对,钱哪有命重要,赌不得这口气!”
我一时好奇心大作,曾小二经过我饭桌前,连忙唤住他询问到。
“小哥,为什么雷城去不得?”
小二答:“姑娘,听你口音应该是刚到此处的外地人吧?这‘雷城’的可怕,我怕说出来吓坏你!”
我兴趣大作:“小二哥,我一向胆子挺大的,你倒是说来听听,雷城中到底出了什么事,各位跟见鬼般讳莫如深?”
“胆子大?姑娘,你别嫌我话难听。之前不少客商吹嘘自己胆子大的,结果呢,有命去,没命回!”
我花眉一蹙,问到:“听小二哥口气,难不成雷城出了什么妖魔鬼怪?”
小二道:“比妖魔鬼怪更怕!姑娘你有所不知,雷城这两年冒出了一大帮流寇,个个皆是穷凶极恶之辈,见财就劫,见货就掳,杀人不眨眼。如今雷城方圆五十里内,因这帮流寇作恶而十室九空;本来走南闯北的客商经雷城至关外,不过个把时辰的事情,如今这流寇为祸,人人都绕道而行,避而远之。”
听闻匪盗为祸,我不免一惊:“雷城的郡守呢,他干什么的?难道就任由流寇横行无忌,欺凌百姓?!”
小二来气:“还郡守呢!别提了,整个人都被吓怂了。”
“小五,别张嘴瞎说!赶紧张罗生意。”
柜台记账的掌柜忽然喝止了小二哥一句,我回头一望,从他的干笑中瞧出了些眉目。
民不与官斗,这掌柜,恐是怕祸从口出。
“姑娘。”
事正听得一知半解般,那先前落座的大嗓门走商招呼上我。
“掌柜的有他的为难处。你想知道的,我这粗汉替那小二续下去。”
“大哥真耿直人。”
“过誉。姑娘可知为什么这小小封昱郡内,聚居了几万余众在此?”
我摇摇头。
“他们大多人,都是从雷城、余阳郡逃迁至此的。试想,若是有太平日子过,有谁愿意背井离乡,离开自己的故土生活呢?!至于那雷城郡守王义,说好听点是个七品朝廷命官,说难听点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且手中郡兵有限,那帮流寇掳了他家老小几次,自然也是怕了,跟着妥协。”
一股荒诞油然而生,我愤懑地反问到:“那王义为何不奏报朝廷,派兵剿匪?”
走商道:“山高皇帝远的,谁顾得上?再说了,此事一旦奏报朝廷,当今圣上定治他王义一个‘玩忽职守,治郡不利’的罪名;轻则丢官,重则人头不保的事,他才没那么傻捅开。”
一碗斗酒,这大哥下得急;干尽后,他不免惆怅一叹。
“百姓命如蝼蚁,这世道,好官能有几个?若个个都如霍将军般仁义柔肠,那这天下不愁太平。”
“霍将军?霍子陵?!”
我口中猛呼回味,平地一声惊。
第六十七章 治祸失源
心中所想之人如一张熨金名帖,名气颇盛,我顺势问到。
“这位大哥,您口中的‘霍将军’,可是大历镇守南陲的镇南大将军,霍子陵?”
“可不是。自古英雄出少年,在南陲,谁人不知其名?”
点点头,这老哥脸上涌现出钦佩之色。
“战场上,霍将军驱除南夷,军功赫赫;私下,他为人也是刚正不阿,侠骨柔肠。就拿雷城五十里外比邻的襄城,有霍将军麾下的‘启元军’庇护着,那帮流寇就不敢猖狂妄为。”
我微微一惊:“这就奇了。大历将军,庇护着北燕子民,传出去倒是个本朝打脸的笑话。”
尔尔一笑间,我目光不由地扫了眼坐在一旁静默不语的柳飞。
走商道:“姑娘这话点中要害,是够我北燕那些养尊处优的官员无颜的。不过襄城位置本特殊,自来北燕和大历的百姓混居,加之贸易自由,霍将军越俎代庖庇护着,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我忙问:“大哥,小女子问句题外话。霍大将军常到襄城走动?”
“这得看运气。听说启元军每月初一十五,都有人会到襄城内走动采办日常军需;运气好的话,能碰见霍将军本人。我自然没这个福缘,一睹这少年英雄的风采。”
惋惜地灌了口烈酒,这老哥眯着眼瞧上我。
“听姑娘这口气,也是仰慕霍将军,想一睹他的飒爽英姿?”
“算是吧。不过一切随缘。”
我落落大方一笑后便起身,朝身后的掌柜交代到。
“掌柜的,这二位大哥的酒饭钱算我的。”
“唉哟姑娘,使不得!”
这两走商也是老实,急着个脸忙推脱到。
我笑劝到:“您莫推脱。相逢是缘,况且大哥如此古道热肠,一顿便饭算不得什么。二位慢用。”
见唤雪放下一锭银子结了账,我随和一笑,便领着人出了客栈。
在热闹不减的大街上走了一段,犹豫了半响的柳飞,忽然快一步挡在我跟前。
柳飞道:“娘娘,属下这就启程赶往雷城,处理郡守王义失职一事。”
看来先前在客栈的我眼色没白递,我浅浅一笑,颔首到:“这关系到皇上的体面,你务必谨慎小心。速去速回。”
“是。”
沉稳一应,柳飞恭敬有加地朝我一拜,便提着长剑快步混入熙攘的人群中。
“主子是故意支开柳飞?”
望了望已不见柳飞踪影的街道,唤雪在旁轻声问到。
我道:“一半一半。毕竟这王义太不是个东西,长点心的,都不会继续放任下去。”
唤雪问:“那主子口里的另一半,难道想曾着这个空档,去襄城会一会那镇南将军?”
“你这丫头,眼色也不是这般看的,瞎支招。我千里迢迢跑来南陲,可不是为瞻仰霍子陵如何被人歌功颂德的。”点了点她的鼻尖,我又说到:“怕是真有机会照面,我怕霍子陵会犯头晕。”
唤雪一头雾水状:“犯晕?主子这话太深奥,奴婢真猜不出个眉目来。”
蓦地,我拢嘴偷乐起来。
我这话里的玄机,自然是指皮相上的迷惑性;如今一个是陪王伴驾的林思安,一个是混迹边关的我,霍子陵若见了,会把我当成谁?
他不晕,才奇怪。
我打住这个话题:“十有八九没可能的事情,你丫头就别费神猜了;有这份心思,不如帮我觅一觅哪有药材行才是正事。”
“主子身体不舒服?”
一下子,唤雪紧张起来。
“笨丫头,非得不舒服才朝药材行跑,就不能挑点补品?”我顿时无奈地摇摇头,朝另一头的玄冥招呼到:“你也不是第一遭来,这附近可有什么合宜的文房四宝铺?”
玄冥谨回上我:“附近就一家‘上林轩’,主子可上那瞧瞧。”
也不多话,玄冥探手一请,就为开道带路;而唤雪丫头就旁伴着我,没少挠她那不开窍的脑勺子。
在封昱郡集镇范围内兜转了一个多时辰,我这两个贴身护卫皆是两手不空,收获颇丰;回到客栈,吃了碗云吞的我,便早早的睡下,为明日前往“洛家村”养精蓄锐。
只是第二天一大早,我刚梳洗规整,一开门,我便见柳飞端端正正地跪在我门前。
他一双熬红的眼,和着冷刻脸间稍许的倦意,把那股风尘仆仆味一股脑朝我鼻息里送。
“属下办事不力,请娘娘责罚。”
一开场,柳飞这五体投地的跪叩,就把落差拉开。
“怎么,人跑了不成?”
稳住心神,我合计着最坏的结果,淡淡问到。
“人没跑。”铿锵有力的回答间,有一丝不协调的停顿,柳飞沉声继续说到:“王义畏罪自尽了。”
倏地,我眉头一皱,半响才不热不冷开了口。
“这下真成了死无对证。”
“也并非。”此时柳飞沉沉一答,从怀里掏出一叠墨纸,呈到我跟前:“王义在死前,已亲笔写下供罪书,对自己所犯过失供认不讳;只是属下当时一时疏忽,未察觉王义求死之心,故让他有机会在书房中吞金自裁。”
接过这份供罪书,我快速地过了遍,倒是有几分明了在心。
我道:“王义虽死不足惜,但从这供罪书上的详尽,可见其用心良苦。等这封供罪书传到燕都,以皇上的性子,必定先平乱而后治罪;失去了罪魁祸首,这样一来,王义一家老小还有活命的机会。”
把信一合,我递还到柳飞还高高举着的双手间。
“你起来吧,毕竟也是功劳一件,只是尽人意与否。速去驿站,将王义的供罪书八百里加急送回燕都;要知道,尽快除去为祸百姓的流寇才是当务之急。”
“属下领命!”
来去如风,柳飞眨眼功夫消失在我眼前,我站在阁楼上,远远地望着人来人往的大街,似乎能预见今日的封昱郡,将格外热闹。
事似乎已预见定论,而我心另有所牵挂,匆匆用过早膳,我便启程前往洛家村。
半个时辰后。
“子曰:多闻阙疑,慎言其余,则寡尤;多见阙殆,慎行其余,则寡悔。言寡尤,行寡悔,禄在其中矣。”
“举直错诸枉,则民服;举枉错诸直,则民不服。”
“使民敬、忠以劝,如之何?子曰:临之以庄,则敬;孝慈,则忠;举善而教不能,则劝。”
“......《书》云:‘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施于有政。’是亦为政,奚其为为政?子曰:“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大车无輗,小车无軏,其何以行之哉?”
.......
木亭为坛,席草为栏,一群稚童端端正正地坐在蒲团间,跟着背手踱步的老者,摇头晃脑地朗诵着《论语·为政篇》中的章节。
我屏退了唤雪和玄冥,无声无息地坐在最末排,瞧着这位鬓如霜白孤松有傲的老者,听着他敦敦教诲的严声,眼眶湿湿润润的。
第六十八章 大隐于野
散学稚童的欢悦还犹响耳畔,佝下身正欲整理歪歪斜斜蒲团的老者,矍铄的双眼忽然注意到神色恍惚的我。
探起身,捋了捋白似雪胡须,他温和一笑:“散了吧。”
可我坐在那儿,不吭声。
我这来者何意,老者开始似乎丝毫不在意,一边规整着蒲团,一边拾拣着席榻间被丢弃的宣纸;一张张用来练字识文的纸上,鬼画桃符着孩子们闹趣之笔,老者表情极心疼又无奈。
等打整好木亭,老者再看上我这头,依旧纹丝不动地僵坐在原地,此时他眼中终于多了分疑惑。
“姑娘是在等人?”
我蓦地一怔,随即点点头。
“难怪。”
老者释然一笑,顺势将那放在角落边的炭盆挪到我跟前。
“天冷风大,姑娘可别冻着了。”
话毕,老者终于起了去意,含笑慈祥地朝我一颔首,便转身朝木亭外退去。
而此时面对这番既熟悉又生疏的相逢,如鲠在喉的我不知如何挽留。而换上谢公屐的老者没走出两步,忽转过头,又眯着眼打量了我一番,问到。
“老儿唐突。姑娘,你我是否见过?”
一瞬间,心中如暖春袭来,融去那些让我心口难开的寒冰。
站起身,拖出比垂暮之人还蹒跚的步子,走到最靠近老者的木栏边,僵硬地开口应到。
“见过的。”
一阵显而易见的惊错在老者面见腾起,慢慢地,又平抚过去,他极抱歉地说到:“老儿我年纪大了,记性不好,只瞧着姑娘面相莫名亲切,却想不起在何处遇过。”
我憨憨而笑:“亲切足矣。”
“不知姑娘如何称呼?”老者更疑。
趁着被那股泛滥吞噬前,我鼓起勇气说到。
“先父曾说家母怀我时,因胎动频繁,被家中长辈断定是个男孩;先父大喜间,早早为麟儿向授业恩师求福赐名。师公听闻此事,以一句‘淳自良材千遍酝,源出清流万载甘’相喻,并取诗头‘淳、源’二字,合拼为名。谁知,数月呱呱坠地的我,竟是个女娃。”
汩汩咸咸涩涩的泪悄然滑下,浸入我微张的口中,堵得无法言语。
可听着我叙述名字里典故的老者,突然口犯惊慌。
“不,不,不对!姑娘,这故事还有后续!!”
老者面色如四季更迭,一番克制后,那激动如西垂落日光染遍沧桑之容。
“‘淳、源’二字过于磅礴大气,众人皆说一个初生女娃无福消受,恐怕有损命缘。故,老儿我在这女娃满月之喜上再次为她正名时,便将这名字中的‘源’字改成‘元’;一来立意其‘活力昌茂’,二则元字拆解开为‘二儿’,有‘二来带子’的好兆头。淳元,你名字里的典故,老儿说得可对?!”
“对,师公说得极对。”
一时泪如山崩,我跪下身,连忙朝师公叩头请安。
“不孝徒孙李淳元,给师公您老人家叩头。”
“起来,快起来!”严师公也是一脸老泪纵横,忙搀着我揽入怀中,直唤叹到:“苍天有眼呐,苍天有眼!李家仍有后可继!!”
.......
炭炉上一壶来回添了四五次水,淡了那山茶的香味,可丝毫淡不去我和严师公久别重逢的喜悦。
而我如何从李家这场厄难中死里逃生,成了一个充满奇迹的戏本子,听得他老人家两眼通红,叹息不断。
当听到我得外祖父庇护,他虽稍有心安一点头,可面色间仍愁容不散。
师公道:“如今你在宋家,虽可为避得一时腥风血雨,但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小点,你还年轻,还有很长一段人生路要走;好不容易从这是非中抽身,不如放下前尘往事,早觅良缘,安安稳稳过自己的日子。”
“放下?”
或许是故亲重复,那藏在心里深处的伤疤又再次崩裂开,涌出一股锥心刺骨的痛。
“师公,你叫我如何放得下这血海深仇?午夜梦回,萦绕在我梦里的,是我李家上下四十三口冤魂!”
我稍稍哽咽,辩到:“师公,小点不敬问一句,你可见过我李家一日灭门的惨状?您老不敢想,可我也时时刻刻不敢忘!”
一闭眼,满目被带血的回忆占据,泪落无声。
“那东门刑台上,我阿爹,阿娘,小弟,堂叔,堂婶,堂哥,王姨,奶娘,朵儿,柳叔,一个个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人,他们的尸首像是腊肠般吊在刑架上,即使将身体里每一滴忠良之血流尽,可还是洗刷不掉他们身上的冤屈,正不了大历朝堂上那股日益沦丧的浩然正气!”
“那你又能如何?”
严师公的面色,在我抑扬顿挫的痛斥下,阴晴不定着;可许久之后,他一股心灰意冷反噬而来,怅然地劝上我。
“小点,你终究是个女子,薄弱之身扛不起这血海深仇,更肃不了乱世污浊。”
我不甘而答:“女子又如何?可我不认命!顾家和大历天家欠我李家的,我偏要连本带利的讨回来!”
说到愤然处,我倏地起身,端端正正跪在严师公对面。
师公惊起:“小点,你,你这是做什么?”
“师公,小点此番来,就是恳求您出山助我一臂之力,为李家洗刷不白之冤!”
“你为何这般固执?且不说我一个行将就木的糟老头子,无半点回天之力,然你一个罪臣孤女,无权无势,拿什么和权倾朝野只手遮天的顾贼斗?更拿什么撼动大历天家?小点,你这是以卵击石!”
“不,我非自不量力!”
一意孤行在心,我不曾转圜自己的初衷。
“北燕,将是我李淳元绝地反击的最大助益。只要我能顺利登上北燕后位,那我家的仇得报指日可待!”
“你,你——”
我坚毅满面:“不瞒师公您,我如今已入北燕后宫,封为美人;而以慕容曜对我的恩宠,我有信心夺得这北燕帝后之位。师公虽归隐多年,可您在众多寒门士子心中威信,依旧不减;只要您肯出山相助,小点相信大事可成!”
“不可能。”师公严词拒绝到。
“为什么?”我惊问间,有些不知分寸的驳斥到严师公那股颓然:“难道师公您能眼睁睁看着多年心血付诸东流,且碌碌无为地躲在这边陲之地,终此一生?”
“过眼如烟,再图亦是枉然。”眼一睁一合的时间,苍凉填满了师公的双目:“更何况,老儿我曾在你师婆和师叔坟前立过重誓,今生不再与这天下有任何瓜葛。”
劝不住的,他老不执着,只是疼惜地抚了抚我的脸。
“有生之年,能得知丫头你安好,老儿我已觉无憾。只是人各有志,强求无果,你还是自去吧。”
转身间,师公那略佝偻的背影,与我脑海中他当年远离大历时的光景重合在一起;只是那时读不太懂的感触,如今再次重温,却跃然于心间。
哀莫大于心死。
第六十九章 柳暗花明
眼关鼻,鼻关心,我跪在那茶案边的蒲团间,用固执坚守着内心最后一丝尊严。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我坚信着,严师公不是个铁石心肠之人,终会被我的诚意所打动。
也不知跪了多久,我记得最后清明记忆中似乎闪过师公的脸,喜如新芽生间,眼花,耳鸣,心空尾随而至,我的世界突然失去了所有光明,被阵急速的昏天暗地所吞噬。
“小点,小点?!顽皮,都什么时辰了。快跟娘回家去,不然你阿爹准罚你......”
好长好沉的一个梦中,我遇到许久未入梦来的母亲。梦中的母亲依然温婉动人,她立在一处光影朦胧处,伸着手,和蔼慈祥地唤着我的乳名。
那感觉,像被迷途中的一丝指引,我拼尽自己所用的力气去够住母亲的手;可刚要触及那渴望的温暖时,大片光芒袭来,母亲不见了,而我跌回了一方混乱中。
“小点,小点,小点?我是师公啊,可认得?!”
我虚睁着视野未成型的双眼,汩汩泪,控制不住地往下坠。
“母亲。”
“这都是造了什么孽!”
大概我这一声错唤,忐忑多时的师公整个人全线崩溃,背过身就跟着抹泪花子。
“主子,主子!”
又是搓手暖身,又是替我搽汗,一声声焦虑至深的“主子”,终于把我从来朦胧不真拉了出来。
“唤雪?”
几度睁合着眼,确定了眼前人,我沙着嗓子问到。
“我是怎么了?”
“主子好糊涂!”垂头一抹眼中盈着的泪,唤雪抗着波动情绪说到:“要是在这样昏昏沉沉的烧下去,恐怕——”
“好了,好了,能勉强认人已是大幸。”
语调焦急,师公端着热气腾腾的药碗凑了过来。
“赶紧喂药,把烧退了才是当务之急。来丫头,你扶稳你家主子。”
话毕,师公搯了搯碗中药汁,小心翼翼递到我嘴边。
师公慈声哄到:“小点乖,吃药。”
或许是真的身心俱疲,又或是被师公那略带酸涩的腔调所感染,我微张这口,一小口一小口吞着。
清醒未多久,倦意袭来,我带着丝丝苦涩,又再次跌入沉沉的梦中。
等我真正有了清醒,转眼已经是第二天近晌午。
发了一身汗,整个人也舒畅了不少,可瞧着还悉心照料在旁的唤雪,一夜未眠间似乎憔悴了不少。
我心疼兼愧疚间,拍拍床褥子说到:“眼都熬红了,你赶紧上来补个眠。”
“主子这可使不得!”
“有什么使不得?”见她跟惊弓之鸟般退让到一边,我立马皱起了眉:“这不是宫里,没那么多规矩,我说使得就使得。”
“尊卑不可乱!”急了无法,她“嗵”一声跪在床边:“即使是在宫外,该有的规矩还是乱不得。若主子真放心不下,一会儿等马郎中瞧过主子,确定您玉体无恙,奴婢再寻个地儿补眠可好?”
“起来。”
一阵无奈涌上心头,我叹息到。
“你这丫头有时真让人没法疼。”
“快,快,快,马郎中,快里面请!”
刚消停了一处,外面又传来师公急切的声音,没两下功夫,他老已经领着人到了我床边。
我忙推脱到:“师公不用了,我已经没事了。”
“乖乖呆着,一切听马郎中的。”
我还没道出个所以然,师公已经严声打断了我的申辩,转而紧张朝这位马郎中叮嘱到。
“马郎中,你得把这丫头瞧仔细,可不能留下什么病患。”
马郎中道:“严公放心,待我为夫人请脉。”
走着,就架势十足坐在榻边,为我把脉。
一番望闻问切后,马郎中一股悦意涌上古板的脸上,说到。
“风邪已驱,血脉已通,夫人与腹中胎儿已无大碍,严公可以放心。”
师公仍不放心:“真无碍?马郎中,人命关天的事儿,你可得再仔细些。”
“马某敢以马家三十家行医招牌做保,夫人已无大碍。若严公还不放心,我再为夫人开一副固本培元的安胎药,定能还你一个健健康康的孙女。”
“这就好,这就好。你赶紧下方,一会我就去郡上按方抓药。”
顿时,师公愁云尽散,露出了心安的笑容。
“师公留步。”
让师公一个上岁数的老人家为我前前后后折腾,叫我于心何忍?我随即吩咐到身边候着的唤雪。
我道:“玄冥也在吧?你去叫他来,让他跟着马郎中去取方子,然后到郡上抓药。”
“是,主子。”
心领神会极快,唤雪躬身朝严公一拜,便邀着马郎中出了房内。
师公在门口张望了两眼,回头一瞧我眉眼弯弯地望着他,立马板下脸,拉了跟条凳坐在我榻边。
“小点,你也是个将为人母的人,为何这般不知自爱?要是你腹中孩子有什么闪失,老儿我罪过就大了!且不论余生寝食难安,就是日后下了九泉,有何颜面面对你阿爹阿娘?”
“师公责备地极是,小点不该任性妄为。”
不觉抚了抚肚腹,感觉它仍和我站在一条战线上,可蓦地,我心更加坚定。
我道:“这孩子伴着我挺过许多危难,若将来它诞生,且为一男儿,那他极可能就是这北燕的未来之主。师公心灰国之无望,可这孩子,难道不就是冥冥之中老天对我们李家的眷顾,对天下正道的垂怜?溯源清流,始于根本,这孩子就是希望。”
师公面色一愣,更添犹豫:“可这孩子即便有这等天命福缘,但他,始终是这北燕天下之主,而非大历。”
“但他的母亲,却始终是大历人。”
铿锵一回,顿时让师公语塞,我趁势把话题入深。
“我深知师公心结难解,但此事,小点亦是不撞南墙不回头。师公一日不肯出山,小点就等上一日,直到您肯回心转意。”
“你何苦强人所难?”
我异常笃定:“不是小点咄咄逼人,而是天下局势所需,多少寒门士子也眼巴巴地盼着,有人能站出来为他们振臂一呼。”
这屋内空气中凝固着一股僵持,我惴着心,咬着唇,耐心等着他们决出分晓来。
“那你想师公如何做?”
许久之后,师公口中轻悠悠地飘出这么一句,这感觉,如久行在沙漠中的旅人喝上了口清泉,甘甜无比。
“小点保证,绝不会让师公难做!”
喜声保证间,我立马道出打算。
“此次小点请师公出山重返大历,是想让您收一人为关门弟子,并从旁指点,好让他在十年一度的‘正思谏’上为寒门士子扳回一局。”
“此人是?”听到此处,师公不禁眉头一蹙。
我道:“本届大历殿试头名,文华院上林侍郎,苏逸舟。”
第七十章 班门弄斧
如今万事俱备,剩下的,是好生陪在师公身边尽几日孝道。
“贤贤易色;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事君,事君......”
前段流畅悦耳,可背着背着,这小童卡顿迟疑声渐渐匿迹。
我拇指一抬,荆棘条随着我一个潇洒转身,横在了这小童面前。
我续上未完:“事君,能致其身;与朋友交,言而有信。虽曰未学,吾必谓之学矣。”
续着这小童未背完的章段,我这“女夫子”派头十足,荆条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在案几边角。
“这《论语·学而篇》可是旧功课,且不论你们能领悟多少圣贤道理,光这边学边丢的学习态度,就该打手板心儿。”
话刚落,倏然满堂鸦雀无声;而这小童在我面前更是如秋风扫枯叶,怕得瑟瑟发抖。
我面色更见严厉:“在夫子面前秉什么礼数?身要端,腰要挺,心更要谦。站端正,双臂抬起,手心向上。”
并着手,小童哆哆嗦嗦地抬起双手,小脸憋得通红。
“手放平。小男子汉,抖什么抖。”
荆条不过是佐一佐他的受罚姿态,可刚挨上他手背,这孩子就抑制不住全身发颤;顿时,这光景逗得我咧嘴一笑。
“姐姐可是有言在先,背得好,有蜜饯糕点吃,背得不好,可就要挨板子领罚。”
再次声明事先定下的规矩,我这荆条就朝他手心落去,当着众人面打了五下。
若说多痛,我这力道控制有数,不过这孩子似乎脸皮特别薄,刚领了我的罚,满眼包着的眼泪花子就落了下来。
虽心软可不想前功尽弃,我依然从容地问他:“你好好自省,家中长辈缩衣减食供你上学堂,你却贪玩马虎,不知上进。姐姐可罚错你?”
半响,垂头哭泣的小童点点头,回到:“姐姐,新安知错。”
“今天代夫子罚新安,只是想让你明白,‘学无止境,温故而知新’。聪明只是天分,少了时时勤勉的上进心,再聪明的天才日后也会沦为碌碌无为的庸才。好孩子,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毕竟是个七、八岁的孩子,我只求他明理而非责罚于身;躬下身替他擦掉小脸上未干的泪间,取一块枣糕塞在他小手中,便让他坐回蒲团间。
我道:“大家莫觉侥幸。新安之错,也侧面反映了你们的毛病。今天只是小惩大诫,希望你们日后学习中能戒骄戒躁,更加刻苦用功。好了,每人罚抄学而篇五遍,即刻实施。”
昔日一群小麻雀,此刻个个默默地埋头展纸研磨,忙提笔誊写课文。
满意一笑,我轻手轻脚地出了木亭,走到在檐下烹茶观望的师公身边。
“喝口茶。”递上香茗间,师公他老乐呵呵地询问到我:“小点,初为夫子感觉如何?”
“也就那样。”
浅尝了口香茗,我望着木亭中孩子们,笑道。
“是调皮捣蛋了些,不过终还是孩子。”解了口燥,我蹲在师公跟前,揉上他的老寒腿:“小孩子天性贪玩,不能一成不变的用旧规矩加以约束,长此以往,必定助长他们的厌学之心;适当投其所好,辅以分明赏罚,更能激起孩子好学上进的心,学业上事半功倍。”
师公笑得爽朗:“人真是活到老学到老,今儿个师公竟被你这丫头给上了一课。”
“小点哪敢在师公面前班门弄斧。”灿烂一笑,我略撒娇到:“师公您是天下正道的中流砥柱,泰山北斗,而小点不过是仗着些小聪明,在这些孩子面前卖弄卖弄;论渊博,我根本上不了台面的。”
“嘴甜丫头。”
“我哪里是嘴甜,如今是嘴馋。”
俏皮一笑,我便回头朝身后不远处的灶房嚷道。
“唤雪我饿了,可有什么吃的?”
话落,灶房里一阵动静,唤雪就捧着个汤碗疾步走来;瞧她那紧张样子,生怕我等急了似的。
她应上:“这栗子鸡汤,主子先垫着肚。刚立蒸的米还要些火候,不过半个时辰应该能开饭。”
欢欢喜喜地接过鸡汤,我正欲下口,想着还有长辈在场,遂谦让到:“师公,你先?”
“我不用。”笑眯眯地挡住我的好意,抚上我的发顶:“你现在是一张小嘴管两人的饱,自然马虎不得,赶紧趁热吃。”
“那我可不客气了。”
孩子气一笑,我搯起一勺黄澄澄的栗子就往嘴里送,那满口香甜,顿时在我脸上洋溢起满足感;而身旁人看着我这吃相,也是喜滋滋的。
“柳飞人呢?”
享受美食间,我这嘴也不空地攀问到唤雪。
“去了驿站。主子归期已经比预计晚了两天,柳侍卫自然要时时回禀近况,怕皇上那边担心。只不过——”
“不过什么?”抬头一见唤雪的谨慎,我立马心领神会到:“这没外人,你只管说便是。”
“是。奴婢想说,柳侍卫今早刚得到的线报,说皇上很可能御驾亲临封昱郡,怕届时主子难向皇上交代。”
“有什么不好交代,不就是晚了几日。”
一边细嚼慢咽着口中栗子,一边端量着唤雪的反应,我打趣心一拥而上。
“毕竟是个没嫁人的丫头。男人那点小脾气嘛,你得会捋;反正早两天晚两天他都有刺儿挑,我不如再任性些时日,等着他亲自来逮我回去;嘴甜会哄些,便万事大吉。”
听这我的歪论,师公不免露出了担心:“你这丫头太恃宠而骄,会闯祸的。”
我不以为然:“闯祸就闯祸呗,人生难得几回随心所欲。再说小点是舍不得师公您,想多留些时日在您身边尽孝,即便他慕容曜真来了,我也站得住理的。”
师公无奈深深:“你这妮子啊,就这嘴伶牙俐齿。”
“严公!”
闲话正欢间,忽然庭院外一村妇唤着师公,火急火燎赶来。
“金家嫂子?你这急的,找老儿我何事?”
“倒不是叨扰你老。”这金家嫂子一上前,倒是不客气的自己倒上杯茶饮尽,喘着未平的气问到:“我是来寻马郎中的,人可还在你老这儿?”
师公道:“没有啊。上午间倒是我这儿转了圈,替我孙女诊了脉,便早早离开了。金家嫂子,瞧你急的,可是家中出了事?”
金家嫂子急道:“不是我,是我隔壁的周大嫂犯了病!周大嫂这病来得急,马郎中一时半会又寻不着,这可如何是好?”
“大嫂子莫急。”人命关天,且是师公的左邻右舍,我自然不能坐视不理:“我略通些歧黄之术,若不嫌,我随大嫂子走一遭瞧瞧。”
金家嫂子喜上眉梢:“好好好,姑娘可解了燃眉之急!”
“主子,我随你一道去。”
“不用,把我的药箱取来,你在此照料着,我速去速回。”
拿了主意,等准备好,我搁下手中汤碗,便跟着这金家嫂子出了门。
第七十一章 掳劫风波
到村东这段路途中,我和这金家嫂子时有攀谈,不知为何,心中莫名多了股怪异。
只是哪里怪,一时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我一度以为自己把宫里那套疑神疑鬼带了出来,想太多了。
而到了那求助的周大嫂家中,诡异感再度袭来,把我的敏锐提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血腥味。
当时还未意识到是个陷阱,我依旧卯着胆子朝里屋走去;只是当看见床上那直挺挺,被割去面皮的女尸,蓦地股寒意从脚底直冲上脑门!
僵直身体试图逃离危险笼罩,可扭头刚察觉背后那抹诡笑,一只手猛捂住我的口鼻,丝帕中的强效迷香,令我连声微弱呼救都喊不出便失去了知觉。
等再次睁开眼时,我人竟然躺在一辆马车内,四面皆是鼎沸人声。
逃,是我第一本能反应,而酥软感如惊涛骇浪袭来,我发现,自己连动动手指的力气都无。
更可悲的是,我想求救,堵着嗓子眼里却冒不出半点声响。
心凉间,我意识到早被人点了哑穴,如块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
不停车轮的马车膨胀着我内心的恐惧,算不准过了多久,忽然,这前行的马车停了。
正竖着耳朵辨别着,此时马车的帘子被掀开了。
一女子道:“瞧官爷,就两人,这是我阿姐。”
阿姐,是在说我嚒?
惴惴不安的我还没琢磨出个所以然,那娇声女子先一步进了马车内。
来人这女子,年纪估摸十六七岁上下,长得清秀可人,尤其是一双眼生的十分灵动;她一见我醒转,先是微微一怔,又笑盈盈地上前将我扶起。
她道:“阿姐醒了?莫怕,官爷是例行盘查,很快就完事了。”
软绵绵的偎依在这唤我“阿姐”女子怀中,眼珠稍移,便见一男子提剑上了马车。
柳飞!!
虽当时一头雾水,但心中大喜着,有救了!
可不过几个须臾后,这股喜悦烟消云散不说,我的心境跌入更深的绝望中。
柳飞他竟然没认出我!!
女子在旁插问:“官爷可盘查仔细了?我说了,一行就我们姐妹二人,没有藏着什么你们要找的通缉要犯。”
柳飞没多理会这女子,注意力很快从我身上移开,又在马车四壁敲敲磕磕,查看是否有暗格存在。
“大人,车底无异状。”
等在马车四处盘查的官兵报告后,柳飞稍稍朝入口处退了两步,又扭头谨慎地问到这女子。
“如今流寇肆虐,你们两个女子孤身出关做什么?”
“回家呗。”女子俏皮一笑,回答得倒是伶俐:“官爷没瞧见我这阿姐病重么?我们本是来北燕求医的,谁知道兜兜转转竟是徒劳,而阿姐病况每日愈下,所剩盘缠也不多,不回家还在异乡逗留作甚?”
柳飞口气略疑:“关外人烟罕见,姑娘就不怕途中遇险?”
女子笑得清脆:“怕啊,但是有轻重缓急。你们中原人不是一个成语叫‘狐死首丘’,说狐狸死前,头总要朝着出生地方向。我阿姐怕是时日不多,若哪天去了,自然也想落叶归根。北燕虽好,可终究不是我们这些异乡人的归宿。”
我当时瞧得清清楚楚,柳飞虽还是那副冷脸子,可明显女子这番话后,他脸上那股警觉不再。
“放行。”
柳飞沉声一命,便身手矫健地跳下马车,盘查别处去了。
“可失望着,你这随身护卫没能认出你来?”
忽然,女子低头在我耳边轻语了句,再抬头,满脸皆是得意的傲色。
除了瞪着一双惊恐不散的眼,我还能如何反击她?再者,我心中也是一时不明所以。
她暗自得意:“人之肤浅,往往着眼于皮相。如今一个倾国倾城的美人,变成了个生气寥寥的丑女,自然没人能认出你。”
顿时,一股惊错如冲天烟花在我脑海炸开,原来这女子是个少有的易容高手!
看来,我遇上了了不得的对手。
女子笑劝上:“再忍忍吧,等到了安全地方,我会还你本貌。”
话毕,女子将我小心放躺下,便放下帘子,驱策着马车出关。
听着身后渐远的喧嚣,我的心也随之再次落入无尽绝望中,如一叶孤舟,在这未知方向的旅途中起起伏伏。
距离日落前一个多时辰,这女子突然停止了赶路,挟着我在一处岩穴里落了脚。
“当了两天的哑巴,一定闷坏了吧?”
解了我的穴,女子从怀里掏出一精致的鼻烟壶凑在我鼻息间,我吸了几口,盘桓在全身的酥软感缓解了许多。
女子支起身,如打赏路边乞丐般又丢下一瓷瓶,淡然地说到:“石穴左下方有汪泉,你可以去那儿洗个脸。你这副丑貌,真够碍眼的。”
“碍眼?还不是拜你所赐。”
大概是许久未说话,一开口,我这声调比破嗓的乌鸦还难听。
她微微笑,泛起了迷糊:“对哦,你不说,我都忘了是自己的杰作。”
哼哼唧唧地清了清嗓子,我严阵以待地问到:“你是谁,为何要掳我到此,谁唆使你这么做的?”
“问题别像连环炮般,一股脑而上。与人攀谈,提问由浅入深,循循渐进是礼貌,你们中原人不是最注重礼数嚒?”
我冷调不散:“那是你太自以为是。换做是你,你会对一个居心叵测,来路不明之人以礼相待?狼潜藏于羊身旁,表现出的警觉是人的本能。”
“狼与羊?唔,倒是挺贴切的比喻。”若有所悟的品味着我的话,这女子忽然明媚一笑,说到:“我叫乌尔娜,用你们中原人的话直译过来,就是阴霾中一丝光明的意思。”
我惊:“你是南夷人?”
“这个嘛。”乌尔娜托着下颚,显出了丝苦恼:“以前是,现在却不是,毕竟我在北燕生活了近十年,应该也算是半个北燕人吧。”
荒诞感涌上头:“听你这话,我该说你是忘本忘宗,还是我自个产生了天下大同的幻觉?”
她显得无所谓:“随你喽。反正我自个活着舒服就行,管他什么门户之见南北有别,我根本不在乎。”
乌尔娜这豁达性子,倒是让我缓了先前那份如临大敌之感。
“咱们明人不说暗话,谁指使你这么做的?”
“指使?”侧脸间不经意流露出丝丝傲慢,乌尔娜不以为意地讲到:“这天下间能使唤得了我乌尔娜的人,要么长埋在黄土中,要么还没出生。你不用在这猜来猜去了,我掳走你,完全是我个人的意思,没什么你口中所谓的始作俑者。”
“我不信。”
万事皆有目的,我不信乌尔娜大费周章掳我到此,只是她口中的一时兴起:“你我素昧平生,且一无仇,二无怨,除了别人唆使,我再想不到你有何动机掳劫我。”
“那你就真想多了。在我眼里,你不过就是件讨人欢心的礼物罢了,其他的,我还真估不出你有什么价值。”
我口齿泛结巴:“礼,礼物?你想把我送给谁!”
第七十二章 青门毒女
我的愤然,再对人眼里根本没有半点震慑力。
“当然是我的义兄喽。”
玩味着我的疑惑,乌尔娜自若地说到:“想来阿姐对‘宋衍’这个名字,不会感到陌生吧。”
我表情失控间,乌尔娜头头是道地讲到。
“再过些时日,便是我义兄宋衍二十四岁生辰,我想送他一份特殊的生辰礼物。义兄素来眼界高,若同他人般送些金银玉器,古玩字画,不免落了俗气。我思来想去,除了你这个让义兄心心念念的美人外,这天下间还真找不到更合适的礼物;所以,我把你掳来当贺礼,以解义兄的相思之苦。”
“疯子!”
无明业火三丈高,我顿时斥责出口,然而乌尔娜权当个不痛不痒的笑话,无视过。
“哼,你该庆幸自己还有这么点姿色;如若不然,你还有命活到现在?早在洛家村时你就变成我驻颜修貌的药材了。”
我不寒而栗:“你,你竟用人皮做--”
“大惊小怪。易容术千变万化,若想无懈可击,自然得用最上乘的材料。”乌尔娜邪邪一笑,指着我的脸说到:“喏,你现在脸上用的,就是那周家老女人的面皮。”
蓦地回想起那具失去面皮的女尸,一股恶心卡在我喉咙间,半天吐不出个字来。
她说道:“提醒你一句,荒漠中昼夜气温变化极大,人皮不易保存,若再等一段时间,你脸上的皮混着腐肉烂掉,那就更恶心更难看了。”
说不出的恶心,我极力遏制着,闷声不吭地冲出了岩穴;等我洗净了脸上那些恶心的附着物折回来,已经是半个时辰过后。
而乌尔娜坐在一张羊毛毡上,不时地摆弄着颜色各异的瓶瓶罐罐;那神情那闲逸,似乎完全我当做一个无还击之力的人。
我挑衅道:“真沉得住气,你不怕我趁机开溜?”
“你没这本事。”淡然地回了我一句,她边清点,边说到:“且不说这戈壁荒漠方圆五十里内不见人家,你想求救,根本是天方夜谭。而你身上的软筋散还未尽数解除,入夜后此地温度骤降,东西难辨,更有无数毒虫蛇蚁出没。除了乖乖呆在此处,你能往哪里跑?”
这些,我在泉边清洗易容妆时,早已想得透彻明白;此时提及,不过是试探这丫头到底有几分自信。
我警告到:“你别得意的太早。我毕竟是天家人,此番被掳毕竟闹出大动静,只要寻到丝毫蛛丝马迹,救兵便会尾随而至。”
“是有这种可能,只可惜等那帮酒酿饭袋察觉时,已经晚了。”
我眉头一皱:“连这你也做了手脚?”
“略施小计而已。”
见我迷糊,乌尔娜也开诚布公地讲到:“雷城不是一直有流寇为患?为了混淆视听,我在动手前还特意让两随行属下扮作流寇,在封昱郡内滋事。此时你那些救兵们,估计还以为你是被流寇所劫,全力组织人马剿匪营救;可谁知道,你在朝他们搜索范围的反方向行进。若真被他们查出什么蛛丝马迹,但那时,你人早已到了我义兄封地安阳境内了。”
我细细回味了她的话,脑子一阵紧腾起。
“你在关外兜兜转转这么个大圈子,原来是想从玉沙泉走绿色长廊到野秋鹤入关,避开我的搜索人马,直接前往安阳。乌尔娜,你真煞费苦心。”
她沾沾自喜笑了笑:“一点就透,阿姐也不是想象中的那么草包。”
不知是夸是损地回了句,乌尔娜别过手间跟变戏法似的,多出了个漆木箱子。
我定睛一瞧,这不正是我随身携带的药箱嚒,她留着做什么?只是还未等我问出口,她倒是径直先开口了。
“这可是阿姐的东西?”
我瞥了眼,佯装不太在意:“一个普通药箱而已,不知又有何见教?”
“见教不敢,我只是好奇,你与药神门是何关系。”
询问间,她不问自取地翻了翻,点了点里面的东西:“太虚丸,蜉蝣散,九仙玉露,这些东西可都是药神门的稀罕秘药,可阿姐这小小药箱中倒是装得满满当当,琳琅满目。药神是你什么人?”
“一口一个‘阿姐’,嘴够甜的,可我没福气认你这么个心思缜密的妹子。”
她的套近乎,像毒蛇吐信让我浑身不自在,我挑明到:“我也反问一句,你如此熟悉易容制毒之道,不知姑娘师承何派?若是同道众人,尚且有切磋之余;若是死对头,那不好意思,恕我无可奉告。”
“阿姐意思是在防我?”蓦地,乌尔娜脸色一冷。
我分毫不让:“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也不可无。”
“不说就不说呗,有什么了不起的。你们药王门那些破破烂烂,我还真瞧不上眼。”
我冷笑:“既然瞧不上这些破破烂烂,又为何把我的药箱带在身边?窃取他门之秘,恐怕有小人行径之嫌。”
“激将法没用。”冷笑一抽,她眼神颇傲:“这药箱里的东西,我没几样看得上眼的,谈不上什么觊觎。这些破玩意儿,我自然会还给你,不过也是等你人到了安阳以后。”
白了我一眼,乌尔娜径直掏出个深紫色小包袱,放在了地上。
“我得炼药了。奉劝阿姐一句,最好躲远些,免得一会儿被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吓着了,我可不负责。”
说着,乌尔娜解开那包裹着的方巾,露出的碧莹莹之物顿。
我定睛一瞧,顿时脸色大变:“碧玉王鼎!你,你是青门中人?!”
青门,发迹于川蜀西南一带,原为唐门分支中的炼毒堂;后因势力壮大,不服约束而脱离唐门自立门户。
而青门创派近五十年间,最为人熟知的还是其掌教尸毗老人。此人用毒如神,且麾下有一批骁勇善战的毒人死士相助,曾令中原正派中人闻风丧胆;而这碧玉王鼎,传闻能聚天地万毒而淬其精髓,历来被青门中人奉为“圣物”。
三十年前一场正邪恶战,落败的青门从此在中原销声匿迹,而此物更是不知所踪。
而我之所以识得碧玉王鼎,是曾在师父的药神宝典上见过它的绘图,却不料今日会在乌尔娜手中得见实物。
我的惊愕,在她看来,反应马马虎虎:“你倒有点见识。天下间能认得此物之人,不是青门中人,就是其死对头药神门下。若我没料错,阿姐估摸着是后者吧。”
大约是这遭遇来得太突然,我人前反应颇失态,防贼般地朝退了两步。
她笑意盎然:“瞧阿姐紧张的,好似我一变脸,就成了咬人的老虎。”
“你比老虎危险多了。”
“唔,说得也是,我要动起真格来可比老虎凶多了。不过你放心,青门和药神门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怨,与我何干。人得活得潇洒些,别总和过去死磕,我说得对吧阿姐?”
“嘴上撇得干净,可事实无法否定。”正邪对立间,我冒进了一句:“你终是青门中人。”
乌尔娜却道:“我不是。”
第七十三章 以血炼毒
懒洋洋地白了我一眼,乌尔娜打开碧玉王鼎鼎盖间,忽然从腰间拔出一把寒光湛湛的匕首,吓得我心猛颤不止。
对着我晃了晃,她嗤之以鼻:“哼,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我拦不着,也犯不着愁这个心。”
话毕,一刀利索如闪电,那锋利的匕首就在她自己的左掌间切开一道口子,眉头不皱一下的乌尔娜团起手,将溢出的血缓缓滴入碧玉王鼎中。
我大惊失色:“你这是--”
“嘘!”
一个噤声手势,打断了我的问话,乌尔娜神色间多了几分不可冒犯的严肃。我不是一味冒进之人,且当下她为刀俎,我为鱼肉,我必须得懂得收敛。
静观其变,方为上策。
奇异的一幕,在接下来静待的小半柱香内无声酝酿。
这碧玉王鼎似有灵性,得乌尔娜之血滋养后,原来碧莹莹的鼎身渐渐变得如红宝石般鲜红透亮;更神奇的是,一股异香从鼎中散发出来,绵如絮,柔如绸,随风四散,朝着岩穴外更广阔的天地飞去。
而这股异香会引来什么,屏息不语的我,一直在旁拭目以待着。
绿尾的蝎子,红腹金囊的沙蚁,五彩斑斓硕肥的蜘蛛......前前后后半个时辰间,我如泥塑般僵立在原地,看着这些毒虫如下饺子般爬入碧玉王鼎中,心忽高忽低间,拽紧的双手也捏出了一把汗来。
乌尔娜收集这么多毒物作甚?我正纳闷间,静待多时的她有了反应。
只见她取来一只银盘,把地上玉鼎托起,一滴滴晶莹剔透的液珠便从鼎间龙口出滑出;稍待功夫,盘底便积聚了一层毒液,而银盘底壁受毒液浸染,渐渐失去光泽变得炭黑。
银器可试毒,俨然这碗中的东西,剧毒无比,但接下来的一幕却让我傻了眼。
乌尔娜撩起袖口,露出了藕白的手臂,接着把自己取过血的伤口放入了银盘之中!顿时,一条条乌青之气如蛛丝般附在她手背间,毒随血行,迅速朝手臂上方蔓延去。
可奇怪的是,这一丝丝浸入的毒还未行至她前手臂小半,忽然如冰雪消融般不见了踪影,乌尔娜体内似乎有股极强的反扑之力,没多少光景,她手背上的道道乌青线遁去无踪,恢复原貌!
“你,你!!”
我结结巴巴半天,说不出心中骇然感。
“原以为能在此地找到些好东西,看来又是白忙活一场。”
乌尔娜没精打采地喟叹了句,将那银盘顿时丢出了岩穴外;取来身后水囊,倒了些泉水净了手,便开始包扎左手掌间的伤口。
相对她的扫兴,目睹整个“以血炼毒”过程的我,完全是受到巨大的冲击。
“你,你是毒人?”
她白了我一眼:“用得着这么一惊一乍的吗?人便是人,或许有些与众不同,难道就得用有色眼光区别对待?俗世果然多世俗,你也不见得多清高。”
我卯起胆回敬上:“我确世俗,但你也非善类。连这么多毒虫炼制出的剧毒都毒不倒你,若再配上你的心狠手辣,是天下之祸,而非福!”
“天下之祸?你是救世圣母嚒,要你来操这份闲心。”皮笑肉不笑地盯着我,乌尔娜在手上打了结,继续说道:“收起你那些伪善吧,说到底我有今天,还不是拜你们这些道貌岸然之人所赐。”
“我不过就事论事,毒人,本就是禁忌般的存在,人人得而诛之。”
“想杀我的人可多了,可一个个还不是死在我手里。”虽笑着,可乌尔娜面上多了分戾气:“阿姐想不想知道这‘禁忌’是如何炼成的?”
我未做声,可耳朵却时时紧关心着。
乌尔娜道:“要炼就百毒不侵的毒人,最首要的模基,必是四到六岁稚龄的童男童女。”
“用小孩?!为什么。”我满面怖色炸如花开。
“因为成人身体五宫成形,难以突破极限,而用这等年纪的童男童女,未定型的体质易出现异变,故为炼制毒人的上佳活基。”
“丧尽天良!”
我不仅倒抽口凉气,可乌尔娜的反应却是平平淡淡的。
“更残忍的还在后面呢。被抓来的孩子,会被关入一个个密闭的铁箱里,然后放入各种毒物一同混养四五日。要知道在恶劣环境下,人与畜生根本没什么区别,被毒物咬倒是其次,本能迫使你不得不和毒物斗,喝它们的血吃它们的血充饥裹腹。若能侥幸活下来的人,那便是青门炼制毒人最初始的种子。”
我额间冷汗涔涔:“种子?!你的意思,还要对这些幸存下来的孩子进行筛选?”
乌尔娜对我的浅薄,奉上鄙夷之笑:“那是自然。这样的过程,不是一次两次便可造就,是要经过三五年时间反复淬炼;而每一个阶段所投放毒物,都是一次比一次加强。只有在这样苛刻的条件,才能炼制真正百毒不侵的毒人。”
虽骇人听闻,但也说明了一点: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
乌尔娜,竟是在这样惨无人道的环境中成长的。
“像你这样遭遇的人,还有多少活下来?”
她怔了怔,自若地回忆上:“应该没有吧。当年那批人数量上千,最后留在老鬼身边的,只有我一人。阿姐是不是觉得我很幸运?”
我微微一怔,体会不到她话间的幽默。
半响后,我再问到:“毒人炼制如此不易,你是如何逃出青门的控制?”
“没听过‘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道理吗?我自然是杀了那死老鬼,逃出来的。”
荒诞在脑中炸开,我惊口而呼:“你杀了尸毗老人?!”
“可不是。”
乌尔娜嘴角微微翘,露出丝丝得意:“自从和药神门斗败后,那老鬼藏在乾元山中,一直用我的血来练功,想成就百毒不侵之躯欲东山再起;可谁料到,这和毒药打了一辈子交道的老鬼,竟然被自己的药人毒死了,真是可笑至极。”
江湖一代风云人物,不想死在一个黄毛丫头手中,谁人听了都觉得荒诞;不过,我的好奇不仅仅止于此。
“你毒死了尸毗老人后,宋衍收留了你?”
“这还用问吗?我逃出老鬼掌控后,一个孤女举目无亲且满身剧毒,所有人都当我是怪物想处之而后快,只有义兄怜我惜我,将我收留在身边。”
“所以你就抱着结草衔环的心,死心塌地效忠于宋衍。”我悻悻一笑,这故事到头来还是烂了梗。
她对我的嘲笑,忽然有了些愠怒:“难道不应该吗?我做人一向恩怨分明,谁对我乌尔娜好,我就百倍千倍对他好。”
“不仅仅于此吧。”
读解出这份知恩图报中别样含义,我反客为主,笑得深意了些。
不过还未等我点穿乌尔娜的小心思,忽然一幕措手不及发生在眼前,令我惊叫出口。
“蛇!”
可提醒终是晚了一步,那缩在乌尔娜背后的沙蝮蛇,一口咬在她撑在羊毯上的手背间。
第七十四章 娇容之谜
与常人反应无异,被蛇咬中手的乌尔娜神经性一弹,整个身条都绷紧了。
“果然有点道行的,都喜欢下手阴!”
一抹狠浮在唇瓣,乌尔娜徒手拽住这攀咬着自己的沙蝮蛇七寸处,猛一下力,便将它仍在了左侧沙地上。
蛇痛苦的沙地上挣扎了一阵,渐渐的失去了生气。
惊魂难定的我,看着地上那反被乌尔娜毒死的蛇,凉气倒抽了好几口。
蛇生双首,且顶戴青囊毒冠,岁数怕是我和乌尔娜加起来都敌不过。这双头沙蝮蛇定是在此荒地中得了灵智的灵物,抵住了先前碧玉王鼎毒香的诱惑,故才下了这一口阴!
暗自嘀咕间,忽见她被咬过的手,我惊呼:“你的手——”
被咬之处肿胀膨大不说,毒素不散的乌紫色如黑压压的雨云袭来,侵染了乌尔娜小半个手背。
“你怕什么?不就是被蛇咬了口,谁毒更胜一筹,不是立见高下吗?”瞟了眼沙地上的蛇尸,乌尔娜在我跟前佯装着镇定:“我没事。”
我悬着口气提醒到:“大意失荆州,小心阴沟里翻船。”
“多谢关心,我心里有数。”
冷情口吻的回了句,她把食囊丢在我跟前。
“里面有干粮,阿姐自取自便。”
此情此景,我哪有心思理会肚腹空空,满脑子都是如何找出乌尔娜的弱点。
见我未动,她有些暴躁上面:“怎么,瞧情形阿姐在皇宫大内养尊处优惯了,还要我伺候你不成?”
我一怔,略尴尬的回应到:“我是好奇你是否真是百毒不侵。”
“怎么,还想逃?阿姐还是早死了这条心吧,在我手里,你没个运气。”
我满口哑然,当即闷声闷气地捡起食囊,退到一边岩穴壁下静观其变。而乌尔娜盘坐羊毯上,背对着我,只见她从腰间掏出了个青色布袋,将中毒的手小心翼翼的放进去。
难道是青门中的解毒之法?神神秘秘中,我像觅着了门缝的偷窥者,总瞧不真里面的玄机。
岩穴外的光线完全暗下来,游走在穴口风以鬼哭狼嚎之势肆虐大地,我窝在羊毯中,一直盯着篝火另一边入定多时的乌尔娜。
久而久之间无果,一股倦意渐渐袭来,我沉入自己的梦乡之中。
当一声凄厉的惨叫划破梦境,我整个人如挨了一记闷棍,惊觉而起。
揉揉了惺忪的睡眼,只见乌尔娜哆哆嗦嗦缩在篝火旁,而身旁尽是打翻的瓶瓶罐罐,蓦地在这荒漠深夜中平添了几分诡异。
平复好自己起伏不定的心,我小心的问到对人:“你怎么了?”
寂静的岩穴中,不时浮动着抽噎声,更把我紧绷的心弦拉紧;几番犹豫,我从羊毯中支起身,亦步亦趋地朝她走去。
“乌尔娜?!”
可她依然不答,我的脚步越发谨慎起来。
“是你在哭么,乌尔娜?”
“别过来!!”
忽然一阵竭斯底里的喝斥,刺破了这岩**的寂静,我忌惮间,不进反退了两三步。
“我不过来便是,你别激动。”放缓着声调,尽量保持宽抚:“此处就你我二人,你半夜三经闹出这么大动静,我难免被吓着。既然你没事,我过去了。”
松懈着对人的戒备满满,我脚步的走向迂回了些,边退绕到了她脸侧方向。可当火光照亮她先背对的侧脸,忽然一股见鬼般的毛骨悚然,惊得我脱口而呼到。
“你,你的脸!!”
还没等我抖出个所以然来,忽然对人向只受惊的野兽,猛冲过来掐住我的脖子。
“叫你不许看!你,你还看!信不信我挖了你的这双眼珠子!!”
一张黑气浮动的烂疮脸,如从地狱中脱逃的恶鬼,激怒的乌尔娜掐在我咽喉间的手越收越紧。
我跟只秧鸡般挣扎着:“松手,乌尔娜,我快喘不过气来!”
她怒意直升高:“我变成这副不人不鬼样子,你心里很痛快?是不是,是不是!!”
“松手!!”
此时哪里顾得上她面貌上妍媸,我保命都来不及,拼命得挣扎着。
乌尔娜尖声恫吓着我:“见过我真容的人,都得死!”
“松手,小疯子,松手!!”对人对我起了杀心,我也是顾不得,什么好使说什么:“那你怎么不杀了宋衍,想必他也见过你这鬼样子!”
当时只感觉那股霸道蛮横中,如出现了一丝裂痕般的颤抖,接着乌尔娜的手就抽离我的咽喉。
几番剧烈咳嗽,稍得生息的我又再次戳中她的痛处。
“说白了,你打心底喜欢宋衍,稀罕他;可造化弄人,你百毒不侵之躯却让你难圆与宋衍百年好合的痴梦。你怕终有一日他会嫌弃你,摒弃你,故装作一副大肚能容之态,掳我来讨宋衍欢心。”
乌尔娜勃然大怒:“住嘴,信不信我毒哑你!!”
“你不敢!”顺利把持住乌尔娜心中弱点的我,疾言厉色地反驳到:“我若有个什么闪失,你绝对在你义兄面前讨不到好果子吃。”
“李淳元,你活腻了不成,敢挑衅我的耐性?!”
此时她倒是甩开了容貌上的自卑,一副吃人状直面着我。
我卯着胆子回敬到:“那也是不争的事实。换做我是宋衍,也不会在意一个满脸毒疮,人不人鬼不鬼的丑女。”
“你找死!”
突破那个忍耐点,杀机立现,乌尔娜抡起掌心朝我天灵处劈来。
“我死了,你也别想再恢复容貌!”
千钧一发间,乌尔娜那落下的厉掌在我头顶旋起一阵凉风,刹住了。
“就凭你?”
“就凭我!”踩中转折点,我挺直了腰板站起来:“青门擅用毒,而我药神门擅解毒,凭我乃药神关门弟子,这个海口你信不信?”
我一面挺在人前,一面注意着乌尔娜当下一举一动,而当见她的手缓缓落回身侧,我知道自己这一招险棋胜了。
我稳住慌张:“若我没猜错,你脸上的毒疮平日里时好时坏,故你专研易容术来掩盖自己的这副丑态。而你用碧玉王鼎以血炼毒,以毒攻毒,是期冀着有朝一日能找到化解你百毒不侵的毒药,对吧?可这法子,无用!”
“为什么?”
我答:“因为你长期与毒物为伍,五脏六腑早就变成了毒炉,能纳百毒。而你身躯每能克制一种新毒素,其体内机能必有一番中和调整,这就是为什么你被毒性猛烈的双头沙蝮蛇咬后,会变成此时这番模样的原因,这是你自身本能的调和。等你完全适应后,你这副身躯的抗毒能力,又会更上一层楼。”
话入理,对人信服间,我抛出了自己的结论。
“以毒攻毒的法子,只会让你这副身躯朝更无解的方向发展。要想治标,就得先治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