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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盛月公子     凰美人txt下载     凰美人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六百三十章 不期来生(一)

    穿过万里疆土,不畏风雪阻拦,看过沿途无数荒凉与繁华,如轮回一般,我终是回到这个曾让我爱恨交加的上京。

    在落下撵车,踏上上京土地的一刻,我望着前方那座在灰暗天地中,显出斑驳褪色痕迹的大历皇城,这个曾吞噬无数人青春年华的怪兽,忽然不再如忌惮中那般恐怖可怕。

    历过千般苦难的心,早已不复当初软弱,这座承载着我苦痛记忆的怪兽之城,突然不再张牙舞爪,像一只驯化的家犬匍匐在这片大地之上,恭候着它的主人归来。

    玉桥之下,森森城门之前,放眼望去皆是低眉顺眼的朝官和宫仆,然这份恭敬,这份谦卑,品味间却丝毫触动不了那死水积聚的心。

    我湿着眼,略急促地在这压抑气氛中呼吸着,原来荣华这东西啊,真真是这世间最不起眼的尘埃粪土。

    “微臣苏逸舟奉陛下谕旨,携领百官于承乾门前,恭迎皇后娘娘,太子殿下平安归返。”

    终于,这彷徨中有了旧念感触动,我牵着晋儿一道,缓缓向前迈动了几步,微微躬下身,赦免到苏逸舟规正的叩拜大礼。

    “苏太傅快快请起。天寒地冻的,让您和众朝官受累等候了。”

    “娘娘言重了,受病危陛下重托,微臣万不敢马虎半分。”

    “病危”二字虽在他口中吐得极轻,但听进耳里,装起心中,却是风起云涌的源头。

    “他真的——”

    愣了好半天,我口中才晦涩地吐出寥寥几字。

    苏逸舟默默地点点头,回头见凤撵已至玉桥下,遂再恭请上。

    “请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先行入撵,前往乾坤殿面见陛下;路上娘娘若有任何疑问,微臣定尽心解答。”

    毕竟百官在前,说话并不是那般畅所欲言,暂时放下心中的种种担忧,我带着晋儿一道上了凤撵,在苏逸舟的陪护下入皇城前往乾坤殿。

    道道深深宫墙,挡住了在后恭送的朝官去路,同时也将这禁锢感加重了许多。坐在凤撵上,穿梭在这曲曲绕绕宛如迷宫的宫道上,许许多多途径所见的亭台楼阁,殿宇院落,无声与记忆中重合,唤起了无数过往的恩怨在心中翻涌。

    “微臣以性命作保,皇后娘娘这一回可以放心大胆的去,无需多顾忌什么;待陛下和娘娘的会晤完成,大历也将彻头彻尾迎来新格局。”

    正在焦虑满心间,伴随在旁的苏逸舟忽然向我攀话来;然,他此时给我的“定心丸”虽有效,但药力也过猛了些。

    我急问到:“他不是早寻得能人异士,替他换血续命?才不过两年光景,他体内的毒性怎恶化到如此药石无医的地步?!”

    “一步错,步步错,皇上当下的药石无医,或许是为了弥补当年在湛江上对娘娘您那一箭错手之失,而故意为之。”

    苏逸舟的回答让我如鲠在喉,然他在我视野曝露的侧颜,稳重间带着淡淡不以为然的笑意,品不真切的我总感觉,他似乎在嘲笑着因果循环,容舒玄终有此报。

    静默片刻,苏逸舟又说到:“娘娘在湛江出事后,陛下也似乎对自己的鲁莽行为深深自责着,在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内拒绝换血续命,进而导致的体内毒性侵入骨髓,无法根除。一旦错过最佳诊治时机,那剩下的,便是与死亡同行同伴;两年日日夜夜反复摧残,熬到今时今日的陛下,龙体早已是千疮百孔。加之陛下国事操劳,忧心在怀,故病情才会恶化地如此之快。”

    隐隐笑终在他嘴角勾起一方月牙,他侧过头,对我说到:“就在两个月前,皇上的眼睛彻底失明了,为防国本动摇,造成不必要的恐慌,所以陛下才迫不及待地找上相国大人,秘密商议将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迎回大历的事宜。微臣素来知晓相国狠得下心,但我还是没料到,相国大人为了劝动娘娘归返大历,竟不惜狠到以性命做挟。能想象的到,娘娘是在多么艰难的困境,做出了今日之选;本满心期盼与娘娘重逢,可此时见娘娘仍犹豫不定,失魂落魄之态,微臣忽然有些后悔了。”

    “太傅后悔什么?”

    “后悔着,是不是不该让相国大人亲赴燕都;若是当时微臣再坚持一些,果断一些,或许娘娘今日就不会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

    我明白他的心意,若此番他代父亲走一遭燕都,而面对他的另一番劝说,我极可能会选择自己心中的自私,把这所谓的天下安宁惘顾于脑后。

    而以苏逸舟的心计无双,若他想成全我的私心,绝非难事。

    “经过这么多年,你还是一点都没有变。”

    倏地,他朝我笑了笑,温和而儒雅。

    记忆中,那个曾落魄在街头遭人百般羞辱的文弱书生,在世事和造化的雕琢下,已成良才大器。他这张写满人情世故,持重沉稳的脸,在旁人眼中有千面之变,有阴险,有毒辣,有狡诈,有圆滑,有进退,算不定他心思究竟在何处,然在我看来,这个被人时时忌惮着的稳健男子,却如初遇时的少年貌未曾有过丝毫更改,真挚而又坚定。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苏逸舟于我,将这句话践诺得实实在在。

    前路依旧不明,然迈开的脚步,既有了向前的决心便不能停歇。经过一番曲绕兜转,下了凤撵我,牵着晋儿立于戒备森严的乾坤殿前,原以为这个让我讳莫如深的地方会勾起我的魔障,然出奇的是,除了觉得莫名的心哀外,此刻的我没有半分对过往的留恋。

    在通往乾坤殿内殿的途中,一股药味弥散在四下空气,且随着距离靠近,药味越发浓厚刺鼻。或许先前苏逸舟的保证不够安心,但此时当我闻过了这浓浓的药味,并如数家珍地判断出这其中几味的药性之猛,之烈后,我压在心头的顾虑已完完全全打消了。

    容舒玄命不久矣。

    而带着这样的念头,刚带着晋儿走到屏风处,那遮挡着榻上忽然响起了一声焦急的探问。

    “谁在外面?是,是她们回来了吗!”

第六百三十一章 不期来生(二)

    不顾侍疾内侍的阻挠,披头散发的容舒玄从榻上惊厥而起,张着一双灰蒙无神的双眼,并挥舞乱抓着手在四下摸探着,苍白脸上惊慌一道胜过一道。

    大概是情绪太过激动,在内侍手臂间拦着的容舒玄,“咔”一声,满口暗黑的血吐在被面上,场面格外触目惊心。

    内侍早已吓得魂不附体,哪里还应得上话,拿起帕子欲替容舒玄擦干净满嘴的毒血,不想他一把将人狠撂开,一时重心不稳,整个人就从榻边栽在地。

    此情此景冲击下,我和晋儿皆定在原地,不敢靠近疯魔上头的容舒玄。

    “是你们,是你们母子对不对?孤能感觉得到,你们就在我附近,为什么要躲着我?为什么,为什么!”

    一连串不甘的叫嚣,伴着剧烈的咳嗽声,在这内殿中此起彼伏着;那内侍手足无措地将容舒玄扶住,软哭着腔,不住地抚着他起伏的背脊,并劝阻着容舒玄莫要继续折耗自己岌岌可危的身体。

    可忠言逆耳,他哪里听得进去半分,依旧固执地乱挥乱抓着手,试图探知我们所在的方向。

    而我和晋儿紧紧偎依在一团,看着这个曾经人前意气风发,阴狠毒辣的男人落得这般凄凉田地,那些所谓的恨,所谓的怨早就蒸腾不见,剩下的不过是不欲轻易染是非的忌惮在心。

    孩子终究是孩子,何况眼下这个毒发狰狞,苦痛入髓的男人,还是其亲生父亲,不忍见他在自己面前被苦痛折磨的模样,晋儿害怕地将头埋进我怀里;可即使是这样,他也压抑不住心头鬼魅作祟的害怕,不住地哆嗦着,嘴里时不时地冒出几声颤颤的抽泣。

    “晋儿?是晋儿在哭吗,儿你在哪儿,快到父皇身边来,快!快啊,你在怕什么,孤是你的父亲,不会有半分害你之心!过来啊!!”

    “我不要!!”

    对人不耐的催促,也豁然激起了孩子心中强烈的抵触。

    “你害得我差点失去母亲,我恨你,我恨你一辈子!!”

    “一辈子?!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颤颤蜷缩在内侍手怀里的容舒玄,昂起头,肆意放声大笑好一阵,带着自言自语模样接下晋儿的话。

    “一辈子太漫长了,父皇熬不到等你体谅的那一天;恨也好,爱也罢,父皇只想在仅有的时间,尽可能为你铺好路,做好打算。过来,这是王命,你既然是我大历的储君,就得无条件服从!”

    刺穿耳膜的一声命令,晋儿更加害怕地缩在我怀中,死拽着我的衣袖角不肯遵从;神魂未定的我,欲开口为孩子争辩什么,然容舒玄却再一次拿下了话语权。

    “孩子小,不懂人情世故,难道你也跟着孩子不明事理?樾棠,往后的大历是荣是衰,全看你这个母亲如何扶着他走!孤对你们母子的亏欠,如今也只剩这大历江山可弥补,难道你也要眼睁睁拱手让人不成?!”

    不停地捂着起伏的胸口,剧烈的咳嗽着,容舒玄使出吃奶的劲儿从枕下抽一道皇卷,丢在了我们母子前方。

    “不管你如何憎恨孤,怨怪孤,可晋儿他毕竟姓容,是我容舒玄的儿子,天下的担子,究竟要落在这个孩子稚嫩的肩膀上挑起!”

    过激的话虽刺耳,但看着这个一点一点耗尽生机的男人,呕心沥血在向我陈述着利害关系,我无法视而不见。

    缓缓蹲下身,抱着这个瑟瑟发抖的孩子,我轻声在他耳边规劝上:“晋儿乖,即便恨他入骨,可毕竟你受其骨血,得其养育;他如今已经自食恶果,你作为人子,就当做尽最后的儿女孝道。去吧。”

    再三鼓动下,这个兢兢战战地孩子终是为我而动容,一步一回头地朝容舒玄所在榻边走去。

    距离一步之遥的地方,容舒玄似乎捕捉到晋儿的存在,冷不丁地探出手,将孩子的手腕箍住,并强行拽到自己跟前;当时看着差点吓哭的晋儿,惊慌万分的我不由自主地迈出步,可一见他把孩子紧紧护在怀里,不住地亲,不住地抚,我人顿时定在了原地。

    “你可以背弃父皇,认贼作父,可父皇却断不下心舍弃你。孩子,父皇原打算将一个天平天下交到你手中,让你安安心心做个无忧皇帝,可如今看来,一切还得你亲手去挣。”

    说着,抱着晋儿的容舒玄昂起头,有些找不准方向地对我说到。

    “有了这份孤亲笔书写的诏书,从这一刻起,晋儿就是我大历的新君,而你作为其生母,便是这大历独一无二的太后。虽然你们身份得以诏证,但为了快速坐稳这将乱的大历,孤不得不慎重留命,你务必要谨记在心。”

    “第一件事,容家旁支宗室对皇位虎视眈眈已久,孤怕自己身去后,晋儿初登大宝会引来群龙相争,政变夺位,所以必须在他们成气候前,尽数铲除。在展物架下的第三个暗格中,孤藏有另一道密旨和令牌,你取得后两物后速诏禁军卫统领李密,他见了后,自会安排暗鳞子,为你们母子铲除京畿内的后顾之忧。切记,勿要妇人之仁,否则你们母子将有性命之忧!”

    声色俱厉提醒间,容舒玄咳嗽如浪地起伏着,面色越发见差。

    他缓了缓,又说到:“第二件事,启元军如今元帅已失,群龙无首之际,正是夺回南境兵权的大好时机。务必要将霍家手中的兵符收归手中,并尽快培植自己的心腹人选,顶替元帅之位;在此之前,孤已经在启元军中打入几个心腹,分控兵权,人选的名单就藏在第一个暗格中,里面并记载了他们这些副将人选的软肋所在;若有不从听令者,可你以此做胁,他们定为你们母子马首是瞻,无敢不从。”

    “第三件事,你们母子掌权后,必定急于有可靠之人为你们周旋众朝臣间,收集讯息,及时掌控朝堂人心动向;在这一方面,前右相,现太子太傅苏逸舟乃上佳人选,他为人心思细腻,处事谨慎,且是你一手提携起来的,可委以重任破格提拔,助你们母子稳固皇权。只要能办成孤交托的这三件事,你们坐镇这大历天下,便可高枕无忧。”

第六百三十二章 不期来生(三)

    忍着哭腔,晋儿一直想方设法地想摆脱其束缚,可容舒玄似乎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不管孩子如何抵抗,如何闹腾,依旧将晋儿死锁在怀里。

    “父皇已经没时间教你什么,只希望你做了皇帝后,要有君王的威严和气势,尤其是心,不能有半点优柔寡断;否则一旦别人看穿了你身上的弱点,他就反骑到你头上,肆意欺负你。”

    一番苦口婆心的劝导,似乎也耗尽了容舒玄仅剩的精气神,剧咳嗽再次复来间,脱力的容舒玄忽被怀中晋儿猛力一推,人便狼狈地歪伏在地上。

    吓得魂不附体的晋儿,爬起身头也不回地折回我身边,死死将我人抱住,口中急蹦着的腔音欲哭不哭,看得出孩子憋得极难受;我反抱上这个抖如筛糠的孩子,心中骇浪也是接连不断朝脑顶冲,冲得神思极混乱。

    “你为什么一直不说话?”

    久久死寂后,这掐着人脖子的窒息氛围中,忽然爆发出一声极不甘心的质问。

    懵住的我,短暂间脑子里被一片空白占据,随后,枯竭的脑海中又反聚出了清明感。

    我该说些什么呢?感谢他为母子的深谋远虑,苦心筹谋,或是庆幸着他能大度为怀,对我这个下毒的元凶仇做恩报,不计前嫌,又或是欢喜着这个让我深恶痛绝的男人,得到应有的报应,终于能彻彻底底消失在我的人生中?!

    没有,我的情绪,喜怒哀乐统统于眼前这个男人毫无关联。我的存在就像这内殿中那些死物陈设般,只是出于见证的身份,静待这场长达近十年的恩恩怨怨落下帷幕。

    我和容舒玄,从当初的相守相许,到反目成仇,再到纠缠不清的是是非非间的藕断丝连,直到此刻的心哀如寂,一切像一本读尽的书,情仇爱恨幡然于心。

    不恋便不贪,不贪便不迷,不迷便不不惑,不惑便不哀。

    眼中的泪是喜悦的,喜的不是他自食恶果,喜的不是我苦尽甘来,而喜的是,我终于在这段纠缠不清的关系中超脱了,解放了,也释然了。

    他生我不妒,他死我不乐。容舒玄这个人在我的生命里,如今完完全全地变成了一个陌生人,无关乎我的喜怒哀乐,我乐见于这样的自我成长。

    看着处于失明状态的容舒玄,仍惊惶不定在寻找我的所在,我反而不再如来时那般忌惮深深,以从容的姿态,并一如既往地保持着沉默,静等着我和他的恩恩怨怨埋入过往。

    “你就这么记恨于我,不肯原谅我?”

    多时苦寻无果,容舒玄颤着血色尽染的口,莫名地陷入疯魔状态。

    “我算了一辈子,争了一辈子,也斗了一辈子,最听不得的一个词,就是‘认输’;可笑的是,不服输的我这一辈子都没称心如意过,前半生美人换江山,后半生江山换美人,到如今,我还是两手空空,孤家寡人一个。”

    自嘲的笑,带着猛烈的咳继续在这内殿中弥散着,他经过一番极大的痛苦洗礼,挣扎出的面貌,依旧往昔那般执着,那般不甘。

    “既便如此,我还是不肯认输,死也不肯认这个输!你恨我没有关系,我爱你便可,比你牵肠挂肚的慕容曜更爱你百倍千倍之多!我能为你舍命,我能拱手将容家江山奉送给你,我能给你万人尊崇的荣华与尊贵,我给你我的所有,慕容曜就是耗尽一生也是望尘莫及的。他不配和我争,慕容曜这个懦夫,永远都是我容舒玄的手下败将;我要用这江山做牢,永永远远把你困在我身边,我终还是赢了他不是吗,不是吗?!”

    那一声声带着魔魅的反问,让我陷入哑口无言的境地;屏住微微紊乱的气息,我将双眼闭上。

    不可否认,容舒玄的确是个比任何人豁得出的狂魔,他用自己的江山做牢,绝了我和慕容曜未来的一切可能。

    心向北燕的李淳元,在现实的重重阻挠下,只能活在容舒玄圈设下的牢笼中,做一只被囚禁的鸟儿。

    “你说话啊,尽情地骂我啊,诅咒我啊!不嫌我聒噪,不嫌我阴险?!我知道的,你一定对我积怨颇深,即刻拿刀将我了结掉啊,没人会指责你半点不是!你一直不说话是什么意思?”

    “樾棠,你说话啊,回答我啊!”

    “你告诉孤,她怎么了,她为什么一直不肯开口?孤眼瞎了,可心还没瞎,她在的,她明明在的,她是故意不肯搭理孤,用这种小孩子的脾气来孤立我,是不是,是不是?!说话啊,为什么连你也变哑巴了,孤在问你话,回答我!!”

    乱抓乱挥的手,刚一触及那神魂已失的内侍,他的暴躁情绪已经化作了一个响亮的惩戒,重重赏在内侍脸上。

    而这一出后,孤立无援的容舒玄彻底地被这沉默打败了。

    “谁能回答孤,她为什么不肯搭理孤,谁来回答我啊!!”

    他失控的情绪忽然化成一把利刃,扎在容舒玄胸口,蜷缩在地他紧抠着颈脖,根根暴戾的青筋在皮肤下显现得格外狰狞;瞪着无神的双眼,喘着粗重的气息,额头痛汗涔涔的他四肢开始不由自主地抽搐起来。

    “樾棠——”

    “樾棠——”

    他口中极力压制的平稳,不过是为了清楚的唤出我一声名来,可随着毒性全面发作,他连此时驾驭吐词的能力都一点点在丧失着。

    我是不是太过绝情了些?

    然这样的念头还没有在内心分成胜负,他微弱而含糊地再唤到我的名字后,一大口黑血从容舒玄喷涌而出,而他这一回并没有幸运地挨过去,蜷缩在地的容舒玄,睁大了灰蒙蒙的眼,青筋迸凸的手朝着某一个方向,执着地想抓握住什么,带着空空遗憾感,咽下了自己最后一口气。

    而一瞬间,我所有固守的坚持土崩瓦解,人懵懵无力地软坐在地。

    “皇上薨了!!”

    被满脑空白占据许久后,传入耳里的,这么一句刺耳的话。

    天耀四十九年,大年初五晨,大历嘉康帝容舒玄薨逝于乾坤殿中,享年二十六岁。

第六百三十三章 不期来生(四)

    一个凋零的冬,冻杀了多少人的希望,让心跌入万劫不复中;被伤的人似乎忘记了春去秋来,周而复始的天地规律,进而在这漫漫余生中迷惘沉沦着,找不到重新出发的道路。

    我和慕容曜虽天各一方,按照所有人赋予我们的身份和责任,尽心尽力地维系着各自守护天地下的安宁祥和。疏远感产生了思念,为了消解这份牵挂,我把自己日常点点滴滴,所见所闻,喜怒哀愁的写成了一封封书信,期望着一匹匹穿梭来往于大历和北燕的良驹快马,及时地向我思念的人传递心声。

    可一匹匹带去思念的快马返回时,带回的却是石沉大海的空空如也。面对失望,我除了在人前强颜欢笑,故作不在意外,也只能在夜深人静时,再次提笔尽书心扉时发出一声声不尽心愁的叹息。

    真心换了无果,不免伤人,然我知道若自己都气馁了,那我和慕容曜将再无什么未来可期;不尽相思的书信日日不断,写过寒冬,描过春日,绘过炎夏,抒过秋实,又转回凛冬再次轮回,我把一个妻子对丈夫的挂念以家长里短的形式,默默地奉献进岁月之中。

    晃晃一年零七个月在书信中熬过,我终于等来了一封期盼已久的回应书。

    更确切的说,是一封来自北燕天子的旨意,我终于以名正言顺也饱受争议的方式,成为了北燕的皇后。

    那日,依照北燕宫制和习俗我,盛装出迎在承天门前,当着大历所有文武大臣的面,叩接北燕册封圣卷,受凤后金册宝印;而身为大历尊贵无比太后的我,此时当着群臣天下子民的面,接受北燕的封后册立,这件透着荒唐的册封礼无疑在大历境内造就了一场轩然大波。

    在漫长一段时间内,我受封北燕皇后之位的反对声壮如洪流,日日朝阳正殿上众臣子关于我其身不正,道德败坏的斥责声不绝于耳;不觉如履薄冰的我,从容地和众大臣们在殿上据理力争着,比拼着智慧和心计。我很清楚,存在双重印记的我,现在所争的不仅是一笔打破陈规保守的大胆尝试,更是对我忠贞不移最好的佐证。

    而支持着我迎难而上的,正是慕容曜这道迟来的封后旨意,有了它,我的心才有了踏实感。

    他心里有我,更能体会得到在他为我争得妻子名分前,亦不知饱受了多少非议和压力;慕容曜既践诺了当初对我的承诺,那我,就不该在携手共进间生出畏惧心。

    这个决定,是我在接手大历社稷后唯一一件做得极荒诞的决定,也没有更比这件事坚定我心的存在;为此,我也暗暗发过誓:天下成全了我小小的心愿,那我便尽己所能,回报它一片太平盛世,长治久安。

    日复一日,日落月升,时间在无声鉴定出了万事的真伪,大历和北燕从一时的水火不容,到携手并进,再到如今欣欣向荣,我和慕容曜为这两国天下的付出,在百姓安居乐业,世道昌荣生平中得到验证,也得到了肯定;所有人不在像当初那般介怀着我顶着北燕皇后尊荣,在大历国土上指手画脚,以太后之名规划着大历的未来。

    我渐渐明白,口碑与尊敬这东西,从来不是以强势取得,而是用实打实地,一点一点从天下人口中赢得的;如今两国百姓在宽和的国政下,来往贸易自由,互通有无,获得最切身相关的惠利与安稳后,我和慕容曜这段饱受争论的关系终于被世人所接受,渐渐变成了盛世太平下的一桩美谈传奇。

    为了这一天啊,我和慕容曜整整隐忍了六年之久,个中心酸苦楚,只有我们自己知道。

    而在这获得天下人认同的六年中,我心头却渐渐生出了另一股担忧,忧心着我和他之间会因世事多变,初心难回,而走上另一个约定之外的结局。

    而这隐忧的来源,皆因一个小小的约定。

    六年中坚持不懈的千封书信中,我不止一次提及这个约定:不管多少俗事缠身,每年年节,我都会带着孩子前往渝州楚城的私宅,等着他带着玉麒来此赴约,一家子团聚在一处共度年节。

    可这六年里,他没有如约出现在年节家宴上,一次都没有。

    起初两年里,我以为慕容曜是国事繁忙,脱不开身,故只让人柳飞等亲信将玉麒送来楚城与我们团聚;但渐渐的,时间长了在一次次满满期待后落空,我慢慢意识到这个约定不过是我一厢情愿而已,又或许,当年我无奈离开在他心上划下的伤,慕容曜从来没有消解过。

    去年年节,听玉麒那孩子提及慕容曜的近况,说他父皇开始醉心起佛法,渐有痴迷状态,常常一个人出宫到真龙寺礼佛问道,就连许多像年节这样重要的节日也不例外,格外诚心;有时在真龙寺滞留,短则三五日,长则半月之久。

    而近一年来,越来越关于慕容曜无心朝政,醉心佛法的消息传出来,虽慕容曜这样的行为并未对国本造成什么实质性的影响,然身在他国异乡的我,越发忧心忡忡。

    我隐隐总感觉,这看似平静的日子中,会因为性情大变的慕容曜忽然爆发出一个重磅惊人来。

    六月十三,就在我和慕容曜八年约定之期的第六个年头,北燕那头忽然传出靖德帝禅位出家的噩耗来。

    这个消息当传到我耳里时,有着毁天灭地的效果。

    忐忑不安在上京中等了两日消息,我正犹豫不决是不是要亲自上燕都一趟,探个虚实间,一位旧友不期而至,带来我想知道的一切。

    眼前的盛玉童,经过六年岁月洗礼,早已褪去了年少气盛的浮躁,多了男子的沉稳感;而作为慕容曜当下禅位的得惠人,我并不意外慕容曜会选盛玉童做自己的接班人,而是急需知晓慕容曜做出这样选择的背后,究竟藏着什么样不为人知的曲折。

    “他真决定抛弃红尘,满身荣华,剃度出家?”

    面对我的质问,盛玉童也是郁色满面的点点头,并说到:“他的剃度大典,定在六月二十一,此时人已经进了真龙寺,戴发修行中。”

    “为什么?”

    这个三个字,看似简单,我却准备了许久才问出口。

    “因为你。”

第六百三十四章 不期来生(五)

    对于慕容曜禅位出家的决定,我曾有过无数种猜测,但盛玉童口中这“因为你”三字,却是我始料未及的一记醍醐灌顶。

    多少年了,我没有把自己放在症结之源这个位置思考问题,以为自己终是成长,理智多了,冲动少了,犯错几率也小了;可到头来不过是随年纪增长,成为别人口中带着笑话的讽刺。

    “对不起,我没有指责你的意思。”

    盛玉童越是表现得心平气和,所营造出的冲击感,就越发尖锐。

    “为了我什么?整整六年了,我和他在天南地北的阻隔中,整整隐忍不发了六年,为什么到头造就当下局面的人,还是我?我真的很混乱,也想不通这一次,我究竟亏欠他什么。”

    极力克制着自己作涌的激动,把一字一句吐得清楚,然满腔心酸和怨怒还是找到空子,不争气地从我眼眶中簌簌流出来。

    对话间的积怨依旧在沉默中膨胀着,撺掇得人心无法恢复正常跳动;忍耐片刻,受不了着沉默压抑的我,五指暗暗紧扣在软垫上,把逼问声骤然扬高。

    “说话啊,你这藏着掖着的苦衷曲折,是多么打我这个大历太后的脸面,令你羞于启齿?说啊,盛玉童!!”

    “你先冷静点,我千里迢迢来上京一趟,自然不是想看你如何心急如焚,也不是想借机羞辱你什么,只是想同你合计商量着,找找问题的出路。”

    说着,盛玉童掏出自己的手帕,走上前递给了我。

    “擦擦吧,现在不是急着掉眼泪的时候。你的眼泪是悲是喜,是怨是怪,该留给的人是阿曜,而不是我。”

    稍许僵持,我不言不语地将他递来的手帕拿过,垂头默默将眼泪擦掉;在心境自我平复中,我亦明白他这番从容的苦心,遇事不乱,时刻保持着一颗清醒的头脑,才是我们这个年纪的人该有的成熟。

    见我心绪渐稳,盛玉童微微叹了口气,说到:“阿曜决定禅位出家,表面看似突然,其实不然;这事,早在六年你决意离开燕都来上京时,就已经埋下了祸根。而归根究底,眼下所有问题的来源,都因你那北燕皇后之尊的荣耀而起。”

    倏地,我人从这惊闻中颤魂而愣。

    很明显,盛玉童在告诉我,当初慕容曜为我争来的这北燕皇后的名分,并不如表面所见那般简单。

    “他,他拿什么交换来的?”

    “自然是天子无上的尊荣和自由。”

    迈着来回忖度的步子,盛玉童一边自我调节着作涌的心境,一边娓娓道来这个中由来。

    “要说清事情的来龙去脉,还不得不从真龙寺里藏着的一件皇家辛秘说起。你应该多少有所耳闻,北燕的开国圣祖皇帝,曾是大周先朝皇家寺院中的一名僧人,因不满当时执政者残暴不仁,故弃佛从戎,与一群同反抗暴政的义士们揭竿而起;正因为圣祖皇帝的觉醒,敢于反抗不公世道,才为北燕后来在乱世中崛起奠定了千秋基业。”

    故事不过是一个承接,而须臾敬仰先祖的英勇,转而被严肃和压抑所驱散。

    盛玉童继续说到:“只是后世许多人并不知道,当年圣祖皇帝在打拼创建北燕时,曾遭遇过什么样的艰难险阻,挫折磨难。其中最著名,最关键的一个转折,便是大周举国境内的武僧起义,这使得曾一度走到山穷水尽的圣祖皇帝有力量绝地反击,并反败为胜,同大历一道推翻大周暴政,分南北而治。问题渊源就在于此,你可知道,圣祖皇帝为何在当初绝境之时,能得天下众武僧鼎力支持?”

    这个关子卖得并不久,盛玉童主动解说上:“因为当时大周护国寺的主持,那位德高望重的慧因大师,正是养育教导圣祖皇帝多年的授业恩师。据秘史记载,之所以圣祖皇帝能在绝境逢生,力挽狂澜,是因为圣祖皇帝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说动了这位得道高僧。”

    我就着这故事略略一想,忽察觉到什么不妥,急回到:“杀戒乃佛门大忌,慧因大师既然是一代得道高僧,通晓大善间他理该以身作则,避世不问,为何反恩许门下弟子加入这场争名夺利的天下之争?这其中定有蹊跷,莫非圣祖皇帝和当时恩师约定了什么,故才得到慧因大师及门下武僧的鼎力相助?”

    “你猜得不错,确有约定。而这个约定,就藏在现今的真龙寺中,由历代主持保管着;我也是费尽周折,才从真龙寺中探知到这个先辈们的约定。”

    “到底当初圣祖皇帝和慧因大师做了什么约定?”

    事情环环相扣间,我自然是紧张无比。

    盛玉童道:“圣祖皇帝当时许诺,若能得恩师相助,待还天下清明世道,愿重归佛门,以天子之尊侍奉佛前,赎其满身杀孽;同时在北燕开国之时,圣祖皇帝铸造双尊皇玺,与慧因大师嫡传弟子立千秋不改之誓,立约与真龙寺并治北燕天下,佛惠众生。而这开国铸造的双尊皇玺,一尊掌于慕容氏后人之手,既现在阿曜手中的传国龙玺;而另一尊皇玺,便有历代真龙寺主持掌管。真龙寺手中的这尊皇玺,只是因为年代久远,曾得见它出世的功臣良将一一离世,加之门规森严的真龙寺一心向佛,不问世事,久而久之这尊皇玺的存在,变成了寥寥几个天家继承人的不传之谜。”

    我骤时疑复起:“既然是天家不传之谜,而阿曜他并不得先皇钟爱,那这个秘密他是从何得知的?”

    盛玉童说到:“阿曜是不得先皇疼爱,但秘密是一代一代传承下来了,先皇不传,那自有人把这天子之谜传给他。你可忘了,先皇那一辈中,成王叔当初可是更受太祖皇帝喜爱的皇子;太祖当初既然留得他传位诏书,那告知这等天家辛秘自然也不在话下。”

    是了,盛玉童这个解释合情合理,看来阿曜得知真龙寺皇玺的存在,定是曾经受成王暗中点拨。

    把他这话理了理,串了串,我自悟出个通透:“你引真龙寺这段天家辛秘,是意在告诉我,阿曜他为了替我争得北燕皇后之位,压制住群臣们的非议之口,故向真龙寺求助,请出这尊封存的皇玺保驾护航?”

    “不然呢?若不是同请出双尊皇玺在那册封金卷加盖宝印,以无上至尊之威堵住天下幽幽众口,你此时根本无缘北燕后位。”

第六百三十五章 不期来生(六)

    有得,必有失,这是万事存在的必然规律!

    我慌道:“可当初受封之时,你从北燕送来的立后金卷上,没有双尊皇玺落印啊!”

    “那是我们都被阿曜瞒天过海的伎俩给骗了。何况他请出双尊皇玺要压服的人并不是你我,是朝臣,是天下人,作为受惠者的你,阿曜要你关注的是整件事的结果,而不是过程如何曲折。”

    此时,背对着我的盛玉童看着窗外异常刺亮的天光,出神许久,有些自顾自地说到:

    “北燕自建国到现在,已有近两百年历史,除了圣祖皇帝外,其余四代君王在位期间,从来未有人在真龙寺中请出过这尊皇玺。想当初慕容轩占据燕都,自立为帝,为得其天下人口中的名正言顺,亦不敢向真龙寺请出皇玺,正其身份;而阿曜当初为了替你争一个小小皇后之位,却甘冒大不韪,触及先祖禁忌。双尊同出,四海无有不从,可要换来这样的绝对凌驾之权,牺牲可想而知。”

    转过头,盛玉童也是一副愧疚在面的样子,自责的对我说到:“是我太疏忽大意了。当初他从真龙寺请出皇玺为你正名,我就应该多留个心眼,却因一时目光短浅,想着了却他一桩心事,往后阿曜便能安安稳稳将心思放在国事上,做一个贤明仁德的好君王。谁知道,他是用自己天子之尊,他的余生,去换天下人口中你一个认可;傻子啊,我这兄弟真是痴傻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感叹间,盛玉童不由地将自己的目光再落到我身上。

    “知道他这六年间,为何一直不肯去楚城赴一家团圆之约,并一封书信都不曾回应你吗?不是他心狠,更不是他在赌气,是他不能,因为在当初请出真龙寺那尊皇玺时,阿曜已亲口向静念主持保证,他会遵从真龙寺僧人一切规约,断七情六欲,四大皆空,诚心向佛。而静念主持鉴于北燕内乱初定,国不可一日无君,所以格外恩宽于阿曜,并以五年之期做限,准许他在皇宫中边待发修行,边处理国政;待北燕内外恢复安定,国政走向正轨后,阿曜便要交出皇权,落发入寺,真正践诺当初他对真龙寺的承诺。”

    “一定要天子入真龙寺,一辈子青灯古佛的陪伴佛前,才算得上虔诚,才算得上赎罪?赎罪的方式千千万万种,佛门亦不是不近人情之地,大不了我和他一般,一辈子吃斋念佛,行善积德!还有,眼下北燕和大历昌荣安定,百姓和乐,我和阿曜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不是吗?真龙寺不会这般不近人情,不会的,是不是玉童,你说是不是?!”

    已年三十的我,经历过无数风浪和苦难,原以为已积攒下万事不惊的成熟和稳重,可面对这样突如其来的变故,我依旧随了年轻时的躁性子,急成了个疯妇乱投医,拉住面色郁郁的盛玉童不住讨法子。

    “淳元,我在真龙寺向静念主持打听这件事情来龙去脉时,他曾引着我去佛塔祭拜过一位高僧的灵骨,你猜猜他是谁?”

    他把住我紧扣不放的手,一点一点将这作乱的僵持分离开,灼灼目光一直没有偏离过我;而在他那份带着抹杀之意的目光中,我原以为猜不出的迷,摸不着头脑的问话,忽然有了答案。

    “圣,圣祖皇帝?”

    “对,佛塔中葬着的灵骨,就是圣祖皇帝的。当年对外宣传圣祖皇帝积劳成疾,因病去世,其实是以假死之名瞒着众人的耳目,按照最初与慧因大师的约定,在真龙寺出家为僧了。所以,连圣祖皇帝都不能违背的誓约,阿曜又有何能耐摆脱?”

    一瞬间,我周身力气被赫然抽尽,人软如烂泥般瘫坐在地。

    有什么法子,我能有什么法子?!此时我,就像和佛祖斗法失败,被压在五指山下的孙猴子,毫无还手之力。

    他的好,他的温柔,他的体贴,种种记忆中关于慕容曜的一切,此时在我渐渐朦胧的眼中,化成一道虚虚的人影,不远不近地站在我前方,一直笑着也一直沉默着,把我这个处于崩溃边缘的绝望人瞧得把细。

    抬起颤颤的手指,试图去眼前这边虚幻,可不等我的手指触及,那轮虚晃人影已经在眼前如泡沫般破灭,消失得无影无踪。

    在得知失去的须臾间,我积压多年苦楚一瞬间化作滔天恸哭声,伴着无尽而下的泪,倾巢而出。

    “你还要这样等下去吗?”

    如溺水般难受的我,只感觉脑顶忽被什么重重一砸,将沉沦悲心的我砸入深深海底。

    我想喘息!!

    加重的窒息感,让我低低躬着身,把胸口抓扣得死死的,可口鼻像是失去了作用般,找不到一丝可供我喘息的生气。

    此时盛玉童道:“若你觉得能在这幽幽深宫中熬住心中苦,等得下去,盼得下去,那我这番来上京作为朋友的义务已尽到,便不再多做他言;若你觉得他仍是你生命里不可分割的部分,那就请你拿出果敢来,拿出分毫不让的坚心来,同我一道前去真龙寺将阿曜要回来。快马不缺,路在脚下,万事从简间,唯独缺得是一颗敢爱敢恨的心。”

    “我跟去!”

    活气来,坚心铸,我人立马甩开那些软软弱弱,麻溜从冰凉的地上爬起来。

    快步地朝殿内急走了两步,我忽意识到这身冗繁的装饰是个碍手碍脚的累赘,于是我稍缓下脚步,一边走一边摘丢头上的步摇金饰,一边跟一边脱那身象征尊贵的凤服,哪怕是发丝缠绕金饰扯痛了头皮,寒风透过薄衣冻住了身子,我也要把这满身负累甩干净。

    “你这是——”

    盛玉童见我这有些疯魔的状态,也是忧心忡忡地询问到我的本意。

    “打架行头穿得太好,太周正,就无法施展开拳脚来;何况眼下是去真龙寺要人,轻装上阵间,这些不必的负累该舍就舍!”

    “就是这个拼劲儿。”

    豁朗一笑,盛玉童脱下身上的厚实大氅披在我身上。

    这一回,我不是什么大历尊贵无比的太后,不是什么北燕至高无上的皇后,我要以最简简单单,清清白白的身份,誓要从那远在千里之外的佛寺中夺回我的丈夫!

第六百三十六章 大结局:心无尘埃(一)

    无数个激进的念头,陪伴在我这一路北燕寻夫路上,念起,孤注一掷,犹豫,再到自我否定,我的情绪不断在喜怒哀乐中穿梭变幻着,直至到满心满怀的疲惫将我困住,如掉落进一片四面不见的汪洋中,迷茫而踟蹰。

    办法总比困难多,但前提,是自我的思想不滑坡。

    这一次,我真没有必胜的把握,而偏偏,我怕输,太怕失去这个已六年未见的男人。

    站在真龙寺山门之下,微微扬起头,那绵延伸展开来的石阶梯,似乎要将那遥遥无尽伸展至缭绕不散的云雾之中。

    群山环绕,山色在白雪皑皑中如黛缠绕,酝酿着佛门重地宁静祥和;周遭若隐若现地回响起一声钟响,似乎是从顶端的真龙寺传出的,佛气充盈间暂消止心中急躁;环顾着山门四下,衬和着渐渐暗淡下来天色,反而托显的愈加静谧。

    风雪静息,踟蹰在山脚之下的我,容颜间有种说不出的哀伤,寥落着身影呆呆地立身在真龙寺的山门前。

    我等的人,是否如我这般举棋不定,也盼着我归来寻他?

    不知让这惆怅侵袭了自己的思绪多久,我头顶絮絮洒洒的雪花忽然不见了踪影,不知何时并身立在我身边的盛玉童,秉着盈盈笑,将油伞塞进了我手中,淡雅从容地对我鼓上劲儿。

    “走吧,无需犹豫。”

    对人的鼓舞是温暖的,可奇怪的是,心莫名地开始忐忑不安起来,而问题一瞬间又回到原点:

    我能说服他,真能从真龙寺手中要回他吗?

    太多变数成为阻扰,一瞬间在将踏上的山道上布满荆棘;而我只能带着这样不定摇摆的心,硬着头皮去摸寻出条出路来。

    约摸四分之一柱香的功夫,我已经落身在真龙寺寺门前。

    紧张中,我仔细地将真龙寺正门打量了一番,虽无大寺庙的宏伟雄壮之态,但砖瓦雕栋之间那散发出的古朴,无声地诉说着这间寺院的历史悠久。

    隐匿在这崇山峻岭之间的真龙寺,避开了这红尘俗世的纷扰,反而更显灵性,让来人心生敬畏。

    正犹豫着如何表明来意间,前来寺门点灯的小僧,倏然瞧见了门口撑伞呆立的我们,颇有点惊讶地举着灯笼,驱散我们背后紧随不放的暗暗夜色;而灵动的小僧,乖巧一笑,并谦让朝我们施了一个佛礼。

    “对不起施主,天色已晚,真龙寺已经不接待进香之客。若要礼佛朝香,请明天再来吧。”

    “噢——”恍惚地应了声,想到自己的来意,我又急忙地转说到:“不是的!请小师傅见谅,我们是来看望在这里修行的一位师傅的,能麻烦小师傅进去通报一声吗?”

    “来看望的么?二位施主是看望本寺中哪位师傅?”

    盛玉童立即答上:“在此代发修行的澄念师傅。”

    和淅淅沥沥地雪声,盛玉童稳重地答着话,并拿出十二分的诚意和谦态,恳求着小僧能通融帮忙。

    又认真地将我们端详着片刻,或许久住山庙中,让他这个不谐世事的小僧一脸羞赧。咬着手指,略略地斟酌了一下,小僧还是有点拿不定主意地回上我。

    “看样子二位要在本寺留宿。通融倒是不可以,只是施主您是女客,而真龙寺并无收留女客留宿的先例,这事情小僧确实做不了主;请二位施主稍等片刻,小僧进去跟主持通报一声,再行答复。”

    盛玉童笑谢上:“无妨,毕竟是我们来访唐突。那就有劳小师傅替我们跑一趟了。”

    刹然间,小僧脸上更加泛红了,点点头便急急折回寺庙中通报去了。

    没过多久,那进去代为通报的小僧又一次折了回来,盛情满满地回复到。

    “主持说现下天色已晚,又下着小雪,山路湿滑不便下山,就请二位施主今晚在敝寺禅房屈就一宿,明天一早再行商议引见澄念师弟的事宜。”

    我大喜:“叨扰贵寺僧众清修了,麻烦小师傅替我们向主持回谢一声。”

    话毕,我就从袖中掏出钱袋,递给小僧作为答谢。小僧见我手中颇有分量的钱袋,立马面红耳赤起来,连忙挥手回绝到我。

    “女施主误会了,我不是为了银钱,才留你在寺院中留宿的!”

    “我知道的,小师傅,倒是我们唐突了。佛门四大皆空,像我们这等身染红尘之人,无疑是扰污了佛门净地;可今夜冒昧打扰,民妇真心过意不去,就当是寥表心意,为贵寺佛前添上一点香油钱。还请小师傅代为收下,让民妇一份心意,也能在佛祖跟前略添一分功德。”

    “女施主真不可!主持要是知道了,非责罚小僧不可!使不得使不得!”

    小僧神色间的慌乱,质朴之心也真挚流露,毫无虚以委蛇之色,我也为之触动。

    这里山水有灵,真真是孕育出一片净土,澄明心境,不为世间形形色色之诱惑所动;而世间所谓地通情达理,套用在这里的,无疑是种亵渎。

    “算了淳元,你也别在为难这位小师傅了,礼重反见怪。”

    止拦住了我和小僧手间来来回回地推诿礼让,盛玉童摇摇头间示意莫要太执着,我也恍然觉察到自己太过执拗,只能和着面上的尴尬之色将手中沉沉钱袋重新收进袖中,真诚地对眼前的小师傅颔首致礼,表上歉意。

    小僧笑呵呵说到:“师父教导我们,佛门本是方便之门,无需在意俗世中的客套虚礼,能免则免吧。山上正是风寒雪冷时,还请二位赶紧随小僧至厢房落脚,莫要受冻染病才是。”

    “有劳小师傅引路。”

    小僧释怀地朝着我们羞赧一笑,便转过身引我们进了真龙寺。

    跟在了那引路小僧身后,心情略低沉的我,被旁边低语细声的盛玉童提醒到:

    “你无需太介怀,起初我来也如你般,碰了不少世俗的壁;这地方本就纯净无邪,没有想象中的复杂。”

    盛玉童一句警醒,点醒了惴惴不安的我。

    “我知道了。你放心,我会沉住气,不会胡来的。”

    没有想象中的复杂,的确,复杂的是我们,总用着异常不变地标尺衡量着周遭。

    入了真龙寺这等佛门重地,最首要的,是学会如何配合着这佛境自我安定。

第六百三十七章 大结局:心无尘埃(二)

    寺庙照顾的很周到,刚落脚不久就派人送来了可口的斋饭。

    只见禅房壁书上这样写着:

    计功多少,量彼来处;

    忖己德行,全缺应供;

    防心离过,贪等为宗;

    正事良药,为疗形枯;

    为成道业,应受此食。

    大约是为了融入厢房中那副佛家“食存五观”之念,一顿清淡晚膳我和盛玉童吃得很是静默,没有只言片语地交流,默默地遵循着佛家戒训。

    用过斋饭自行收拾好碗筷还归,盛玉童去真龙寺走动打通人脉,顺便打探下慕容曜的近况;而心燥不止的我,一个人在这禅房中静坐多时,不见盛玉童归来,便决意到真龙寺四下逛逛,打发有点清闲的时间。

    廊檐外的雪声依旧清寰于耳,呼吸着清新冰凉的山间空气,和着寺院里特有的安宁祥和之气,我之前焦躁地心也渐渐舒缓下来。

    不知不觉地逛绕到真龙寺中的一处偏殿,烛火摇曳的莲花长明灯,簇拥在宝相庄严的佛像脚下。

    我踏过佛殿门前的高槛,昂着头,怔然地望着那尊面带悲悯慈祥的佛祖金身像片刻,心生敬畏间又不禁上前几步,双手合十跪在供桌蒲团上,敬上三个虔诚地叩拜。

    求得佛前定心间,却不想诚心叩拜之时,耳边竟响起了清明静心的钵声。

    礼成,一脸狐疑地我顺势望上声音由来之处,惊愕地发现,不知何时这佛堂偏殿中多出了一个面色慈祥老和尚,手持戒尺为自己敲响不远处的铜钵盂。

    “心静则安,烦止则宁。”

    大约明白自己是贸贸然闯入佛殿重地,行为颇为唐突无礼,跪着的我忙再次双手合十,朝那老和尚尊敬地施上一个致歉拜礼。

    “民妇唐突闯入,无意打扰大师在此清修礼佛,望见谅。”

    “世人皆有佛性,兼有悲天悯人之心,施主虔诚向佛之念何来唐突之说。”

    老和尚礼仪地向我还上一礼,放下手中的戒尺,不紧不慢地又从手边执起油壶,为一盏盏长明灯的盏托之中注入灯油,慈和地与跟前的我攀谈起来。

    “女施主应该就是今晚留宿在庙里的客人吧。寺内生活本清苦,若敝寺有不周之处,还请施主多多见谅。”

    添着灯油的老和尚慧眼如炬,一言道破玄机,我惊讶之余也不糊涂,立马意识到此人在真龙寺身份不低。

    我忙谨慎起来,更客气地回到:“大师太客气了,贵寺佛心人和,并无不周之处。”

    “来者皆是客,理应的。”

    老和尚并未怪罪我擅闯佛殿的意思,凝着佛陀拈花般慈和之笑,依旧把细地为长明灯添着灯油,且点滴不洒;光这份添香油的功夫,没有个二三十年的持之以恒,怕是做不到他现在的熟练之境。

    况且此人佛面慈和,亦不失持重之稳,气势对比下便让人望而生敬。

    从蒲团间缓缓升立起来,我带着疑虑,虚心地向这位老和尚一拜,轻声地询问上。

    “恕民妇僭越,还未请教大师法号如何敬称?”

    “女施主太过礼谦了,老衲法号静念,乃这真龙寺的主持方丈。”

    静念大师!

    心猛一颤,我意识到自己在无意中撞了大运!

    此时,供桌上那一盏盏长明灯,在静念大师添过灯油之后,燃烧地越发明亮了。

    山间地夜风不时窜入这佛殿,摇曳着供桌上的烛火,如一颗颗闪烁正盛的星星在绽放光华,给人一种无形的拂尘洗心之安。

    而未动声色的静念大师,虔诚地朝伫立在跟前的佛祖金身像,持敬地一膜拜,礼成之后便满脸宁和地望上身后的我。

    和煦的笑,透着宽和。

    真诚已至,话题自来。

    此时静念大师问上我:“听说施主是来探望澄念的,是吗?”

    “正是,不知静念大师是否能通融?”

    他道:“是否通融,取决于女施主和澄念间,有着怎样的俗家尘缘?”

    “不瞒大师,民妇和您这位座下弟子有夫妻尘缘未了,听闻他有落发出家之念,心急如焚间,特不远千里来真龙寺寻他。”

    我不加掩饰地道出来意,苦涩间,心中丝丝苍凉委屈感跳出控制,染上了我眉目之间。

    举头三尺有神明,满含伤情的心似乎瞒不过佛之法眼,静静地等待着对人训诫。

    静念大师道:“相由心生,悲从中来,若一念不澄,顿生烦绪万千。恕老衲妄言,女施主似乎也是执迷重重,不得开悟。”

    我也是倏然一怔,有感静念大师乃得道高僧,故应上心之真想:“民妇本为一世俗间迷途之人,眷恋红尘情爱已深;此番夫婿因我之故而舍身入佛门,民妇难承生离间,故前来贵寺讨个人情,还望静念大师慈悲为怀,成全我们夫妻团圆。”

    “缘由因,念成果;万事自有其理法在,生生循环,因为果报,岂是一蹴而就的简单业果?皇后娘娘会来真龙寺,老衲并不意外,世有‘夫唱妇随’之说,澄念与施主有尘世姻缘,你来敝寺寻夫理所当然;但决心遁入空门,诸多尘缘便无牵无扰,敝寺亦有拒绝之理。不过老衲认为,皇后娘娘和真龙寺立场相悖间,与其无畏的争执而生口舌业障,不如当着佛祖之面做个禅论,断断清明如何?”

    如何断,如何清明?我不敢拒绝,也不敢贸然接受,心里十分矛盾。

    静念大师见我多时不语,亦猜中我心中的迟疑不定,温和而笑间,将手中佛珠递了过来。

    “皇后娘娘,这是老衲平日里礼佛诵经之用的佛珠,老衲已是老眼昏花的年纪,娘娘可否代劳为老衲数数这串佛珠之上,有多少念珠?”

    我愣了愣,不敢推辞间,恭敬地从静念大师手中接过那串佛珠;颗颗念珠上闪烁着点点佛之华光,无声地述说着这串佛珠已经有些年头了。

    细心地理上佛珠的一头作为起头,我便静下心思,在心里默数着念珠的数目;不大一会儿心中便得出了答案,我抬起头,回上静念大师之前的问话。

    “一共108颗。”

    “噢,依旧是108颗。”

    静念大师若有所思地应上一句,接过了我毕恭毕敬递回来的佛珠,又径直地将佛珠上的念珠熟稔地拨念了一遍,遂转上释然的笑容,又对上我不解的面容。

第六百三十八章 大结局:心无尘埃(三)

    “的确,这串佛珠上的念珠依旧是108颗,颗粒未减,分毫未消。皇后娘娘可知,这佛珠上的108颗念珠,在佛家眼里代表着什么意思吗?”

    我虚心道:“还请大师不吝赐教。”

    “是人的108种烦愁苦痛。人世中诸多烦恼,尽融在这108颗念珠的佛珠之中。老衲惭愧,参佛六十余载,终是不能以一己之力,将这佛珠之上任意的一颗念珠消去。”

    没想到这一串佛珠,竟然蕴涵了如此高深的佛喻。

    惊讶同时,我也是震惊像静念大师这样的得道高僧亦是不能妄自消除烦恼,那自己又有什么能耐超脱执迷呢?

    不觉间,更深的迷惘在心间弥散开来。

    我面色上的变化,点点不漏地落入静念大师眼中,柔起更慈祥的悲悯之色;无怪乎,世人皆被林林总总的表象所惑,且不知,心如明镜则不惘。

    他道:“世间108种苦痛,随着人的降生而在,直至寂灭的那一刻才会停止,任谁人都无从逃避。皇后娘娘无需迷惘,连佛祖都是历经108种人世苦痛,悟透人世沉浮,方能立地成佛,何况是我们这些身处世间之人呢?我佛慈悲,因不忍世人继续沉沦苦海,遂将这108种苦难尽收于这108颗念珠之内,并配合佛法之理,去消除这108种苦难带来的烦愁。佛法至理之处,方知手中苦难是为何;知错之过错,方可宁心,施主觉得呢?”

    知错之过错,方可宁心。我蓦然地一声沉吸,似懂,却还是显得无从。

    “皇后娘娘现在的苦执,正如澄念初来真龙寺时那般无从,只是那时的澄念比施主更加为情所困,不知其错失在何处。从本心讲,敝寺先贤与慕容氏的约定老衲并不太在意,但不可置否的说,不论是心性还是悟性,澄念都是老衲见过最出色的。虽然澄念与我佛结缘,并非出自自愿,但在这五年点化时光中,老衲也渐渐被他的佛心悟性所吸引,这样一个身俱佛法天资,处事井井有条的慧子,老衲认为日后必定能在佛门有一番大造化。”

    “佛无不可度之人,可,佛更渡有缘人。正因为老衲知澄念和我佛的缘分未到,故我立下五年宽限之期,一则让他有充足的时间了断尘缘牵绊,二则也是对他心性的一种考验,净纯他的佛心悟性。想起澄念头两年被老衲强拘在寺中,每夜都被梦魇缠身不能安稳入睡,时常跪在我房外央求,求老衲网开一面,放他下山去。在细细开解他的过程中,老衲慢慢意识到这个孩子心念太重,并不是如表面上看到的那样释然,心想着,若贸贸然将他收归门下,会不会适得其反害了澄念?于是老衲用了个折中的法子考验他,让澄念每日负责打扫山门前的108层阶梯,并告诉他若哪天能将阶梯扫得一尘不染,便是他超脱之日,离开真龙寺之时。澄净心智,摒弃旧念,这是我给澄念法号里潜意;可晃晃五年时间过去了,澄念依旧在那山门的108层阶梯徘徊往复着,始终做不到一尘不染。”

    听过了静念大师关于点化慕容曜的事,我此不住地摇摇,泛出苦涩笑容。

    “执念太深,要澄净心,心如何能一尘不染?静念大师,民妇也是芸芸众生中一向佛信徒,多年参佛修心,亦小窥我佛慈悲渡人之宏,小有感悟;大师既然以佛珠做喻,那民妇为讨您一个回心转意,便班门弄斧以一则佛喻做辩,望大师慧心明断是否在理。”

    我敬拜上身旁人后,又双手合十地在蒲团上跪下,望着庄严宝象的佛祖像前,娓娓道来心中那则佛喻。

    “民妇年少时曾读过一本佛译,里面有则故事这样讲的:

    从前有一位风流的浪子,才情横溢,家财万贯;世间荣华聚此人大半生中,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可谁又知道这个人前光鲜的浪子,曾是圆通寺里一个出逃的小沙弥。当时还是小沙弥出身的浪子,极得圆通寺方丈喜爱;方丈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期望着他能成为出色的佛门弟子。

    可造化无常,人心易变;他却在随着方丈下山讲佛之际动了尘心,五光十色的繁华世俗迷住了他的眼目。动心的浪子不甘枯寂在这小小的圆通寺内,终其一生;于是他起了尘念,辜负了方丈的一番期望,偷偷下山还俗,过上了花街柳巷,放浪形骸的生活。

    而身处凡尘俗世,夜夜是春,却夜夜有悔。

    佛有明灯,自导惘心。

    二十年后的一个深夜,浪子陡然从梦魇中惊醒,窗外月色如洗,澄明清澈地洒在他的掌心。

    浮华一世,他忽然对前尘过往深自忏悔,遂披衣而起,快马加鞭赶回了圆通寺。

    当浪子跪在了已经是迟暮之年的方丈跟前,悔心满满乞求着方丈宽恕:

    师父,你肯饶恕弟子的过错,再收我为徒吗?

    而方丈他,早已深深厌恶此人过往人生的放荡,只是一味的摇头否决,斩钉截铁的训斥道:

    不可能!你罪过深重,必堕阿鼻地狱,要想佛祖饶恕,除非!!

    此时怒极的方丈,信手一指供桌,说到:除非佛前供桌会开花,否则我不会原谅的不肖之徒!

    方丈不肯宽恕的态度,让浪子彻底心灰意冷,并失望地离开了圆通寺。

    第二天早上,当方丈再次踏进佛堂的时候,惊呆了:一夜间,佛桌上开满了大簇大簇的佛莲,红的,白的,每一朵都芳香逼人。密不透风地佛堂里,那些骤然盛开的佛莲却簌簌急摇,仿佛是一声声焦灼的召唤。

    看着满供桌盛开的佛莲,方丈在瞬间明白了佛祖之意,悔恨不已。于是方丈连忙下山寻找浪子,却已经来不及了,心灰意冷的浪子重又堕入他原本的荒唐生活,不肯再回头;而供桌上开出的那些佛莲,只开放了短短的一天。

    是夜,方丈圆寂,临终遗言:

    这世上,没有绝对之善,绝对之恶,即便他这样的高僧参佛数十载,亦有跳不出魔障的时候。佛渡有缘人,而佛法之所以深厚广德,并不在于渡人皈依,在于渡心向善,若无向善之心,即使修行于佛祖座前千年万年,那他亦无修成正果的可能。而一个真心向善的念头,才是世间最罕有的奇迹,就好像供桌上开出的稀世佛莲。”

第六百三十九章 大结局:心无尘埃(四)

    我的佛喻故事讲完了,泪此时亦涌满了眶。

    “只要相信,任何事情都有转圜的奇迹,而往往让奇迹陨灭的,不是过往不可挽回的错误,是一颗冰冷的、不肯宽容的、不肯相信的心。民妇修佛不精,但也知小爱自私,大爱无疆的道理,若静念大师真顾惜澄念,欲成就他惠泽苍生的大造化,那就不该将他拘役在这真龙寺小小一方天地中,而是应该放他到更广博的天地中,尽其所能,造福天下,这才是我佛大智慧大仁德的体现。”

    此时双手合十的我,面带释然的笑容跪身在佛前,再次虔诚地向佛祖一叩拜。

    “佛祖明鉴,弟子与夫郎心有纯善,愿以余生之力,普德扬善,共扫世间疾苦;唯不舍前世修千年结来情缘,恳求佛祖慈悲,再圆我夫妻团聚之梦。”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静念大师--”

    从叩拜中再抬起头的我,此时已经是泪流满面。

    他深蹙着眉头说到:“皇后娘娘与澄念的伉俪情深,固有为人可悯之处,但澄念以天子之名在佛祖面前曾立下的重誓,言而有信,且是对神明之诺,不可不从,不可不遵。”

    “古语有云,宁拆十座庙,不毁一门亲!大师难道此时还不明白,真龙寺或许会因您的一念之仁,进而少一个出色的修行僧,但天下却佛门的宽容,从此多了一个仁德之君。一个利在当下,一个功在千秋,慈悲有大小,理法有圆通,这不是佛门慧者所苦修参悟的世间大善所在吗?播善于世,修身立德以教化世人,无论是方外净地,还是世俗红尘,人不都可以立地成佛吗?”

    山风阵阵入殿,吹得满供桌长明灯灯火摇曳,我想我已道尽了自己的来意和决心,静念大师时不时的叹息声,我拿不定,完全不知能在他坚心中掀起多少动容涟漪。

    一切,如佛家所言,随缘,不可多强求。

    ......

    一夜的细雪沉淀,尽释阴霾,给天空留下一方晴朗之色。

    落雪过后的崇山更显苍翠,铺天盖地的盎然绿意扑眼而来;山林之间,鸟雀欢快的雀跃着,嬉戏在成荫的树林之中。

    真龙寺山门石阶上,一个灰蓝色僧袍的僧人正执着扫帚,认真打扫着一阶阶石梯上的落叶积雪;扫帚和石阶之间摩擦而出的“沙沙”之声,倏然间让这幽静的山林有了人气。

    这是他每日必修的功课。

    不知独自扫了多久,僧人抬起他那有点埋得酸痛的脖子,抬起僧袍袖,擦拭着额上渗出的汗水间,清凉无痕的目光无意地朝向上蔓延的石阶仰望去,却不想这一眼,换来了一个怦然悸动。

    踩着高低不一的山阶,我不徐不疾地迈着步子,从石阶之上朝他走去。

    容颜之间的熟悉感,在沉静的心中起了变化,圈开了一环环涟漪;似乎有什么,要从封存已久的记忆中弥散出来。

    停滞的僧人怔然地站在石阶上,眼中关于我的形容越来越清晰,随着我面上那一抹清丽的笑容和一声温柔的呼唤,他深藏在心的前尘记忆瞬间解封。

    “阿曜。”

    来到他跟前的我,唤出了一个久违的名字,思念如倒灌的海水,从我的心中侵袭进他的思绪。

    多少岁月的沉淀,他几乎已经把这个充满羁绊的名字抛出了记忆,把自己如白纸般放空。如今有这么一个人,站在自己跟前,唤起这个熟悉的名字,他本能防御起来,并示意着我:这里没有什么北燕天子慕容曜,只有一心皈依我佛的僧人澄念。

    他当下的反应,似乎在极力排斥着记忆里的乖张,似乎在抗拒着另一个名字从记忆深处浮现出来,将自己欲抹去的前尘过往具现化。

    我,一个挑起他凡心浮动的存在;而此时心潮涌动的他面色一变,握住扫帚之间的双手,莫名地随着心中的恐慌收紧,他垂下的面容在自己极力规避躲闪的地方,写满了张惶。

    眼前不语的慕容曜,像一个迷路的孩子失去了一切辨知能力,让人心生怜惜。

    我能清楚感觉到他的紧张,我的出现能让这样死寂的他动心,无疑是件值得欢欣鼓舞的事情,至少说明,我对他而言我不是一个可有可无的陌生人。

    望着局促在怀的慕容曜久久,我知道自己该给他一点勇气,一点力量。

    “以后我就跟着你,不管去哪儿都好。”

    坦然了我想要的幸福,怅然不在,却是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荡漾在心间。

    李淳元,你终于能正视自己的幸福了。

    正沉浸在自己那一点点油然而生的喜悦中,不知如何开口叙话,却不料一个措手不及的拥抱,将我紧紧圈揽住。

    他涩涩到:“这真龙寺山门前的山阶,我整整扫了五年,却一直扫不干净。师父说,若扫不净,我就不能下山与你和孩子团聚。”

    双脚矗立在一石阶之隔,我在上一阶,慕容曜在下一阶,将这拥抱错落着,无声在各自心里形成落差。

    脸侧摩挲在严清平左颈子间,我眼角摇坠的泪,伴着嘴角骤然盛开的微笑,释然于心的流下,落进彼此宽慰相依的怀抱间;在这个怀抱中沉淀着自我,仿佛在黑暗的世界开上一扇光明之窗,一只牵引的手正探向我和他,引领着我们一步步走出这无尽深渊。

    我轻而肯定地说到:“这一次有我在你身边,一定能把这里打扫的一尘不染的。夫妻同心,其利断金,只要我们同心同力,就没有任何事难倒我们。”

    直至再次有勇气抬起自己的头颅,慕容曜将我簇拥紧了几分,顺着扬起的目光,骤然就望上我身后几个石阶开外的盛玉童。

    慕容曜豁然地扬开了久违的笑容,泪盈于眶,满满地都是喜相逢的味道。

    一生,知己难求,面前这个风姿卓越的男子,我和慕容曜都亏欠良多。

    并不想屈就于眼前的期期艾艾,盛玉童说到:“既然任性的把皇位让出来,那如今的北燕,就再没有你的容身之地;跟她走吧,离开北燕,越远越好,隐姓埋名的过你想要的舒心小日子。而北燕的靖德帝慕容曜,三天后,依旧会如约在真龙寺出家,只是这个肩负天下重任的名字从此再也与你无关。”

    “可真龙寺--”

    “真龙寺主持已经答应放你离开,其他的事情,不需要你操心,我自会妥善处理好的。”

    盛玉童低沉的声线,如一道清风过境,吹散了慕容曜连绵在心中的阴霾,也彻彻底底让我安下心来。

    “玉童。”

    松开怀中的我,慕容曜一步一步靠近高阶之上的盛玉童,沉默片刻,缓缓将对人抱住。

    “我相信于北燕,你会是比我更称职尽责的君王。”

    “不是我,是你的儿子。”

    趁慕容曜惊起之时,盛玉童反手大力地将他箍在怀中,说到:“天下人认同的君王终还是你们慕容氏子孙,我这个异姓皇叔会尽心辅佐玉麒那孩子,使他成为比你我更让人称赞的贤明君主的。阿曜,我没什么好交代你的,只有一点需记住,人生苦短,要幸福,北燕的天下往后有我和玉麒共同守护,你无需多自责什么;你为北燕做的,牺牲的够多了。”

    “你也要多保重。”

    在祝福怀抱分开的一瞬,那初生的日光如一道圣洁的佛光,拂进他们之间,与面容之上的明媚交相辉映着。

    慕容曜和盛玉童,依旧如多年前初见的一刻,为彼此奉上一抹真挚的笑。

    山门之外,我们三人分离在即间,各自目光不约而同地穿梭在崇山峻岭之间,忽有种自由地气息在心中驰骋着。

    良久之后,回首望上身后那108层石阶,迎着盛放的日光,不染尘埃地绵延至真龙寺内那座七层浮屠塔。

    这是我送给他,也是送给北燕离别礼物,为了他,也是为自己扫一次108层石阶。

    108,在佛语之中代表着人的108种烦恼;第一次我感到心头释空负荷,超然于这爱恨嗔痴衍生出的108种苦痛之上。

    迎着和煦的清风,在灿烂地阳光之中再一次绽开笑容,所有人的用心良苦,终于在这一刻得到了印证。

    我们需要扫的不是这山门之阶,而是心。

    踏着佛光满溢的山阶,怀揣着拂尽尘埃之心,我和慕容曜携手为伴,坚定地走向那绚丽多姿,广博无垠的大千世界中,去成就我们心中满怀的真善美。

    无论春秋交替,阴晴来回,不管定数未知的未来多变幻莫测,我们都会牢牢紧记着彼此的约定,不放开各自的手,去努力幸福着。

    “淳元,我们回家了。”

    “嗯。”

    (正文完)

番外:舍离断(一)

    师父说,佛前合紧的双掌,不仅是对佛祖的虔诚,也是对自我的规约。

    万丈红尘摸爬滚打三十三年,浮华来去如云烟;沉沦其中,色相万千,迷惑重重。此时跪于普度佛圣之前,斩断过往,了却满头红尘丝,我心静如止水。

    舍是因眷太深,扰心生魔障万千;离是因合太奢,越想挽留越似指间沙抓不住;断是因连太密,困顿情丝三千发剪又生,生又剪,终无消止时。

    我出身于钟鸣鼎食,权势如虹的门阀之家。降生时,久病榻中的祖父因梦仙童引路,脱噩梦缠身,故我的来到被家门视为吉兆;不知是大限将至的祖父太过忧心家门兴衰,还是本就病糊涂,当我父母抱着不足月的我向祖父求赐名时,他一口认定我就是梦中为他指点迷津的仙童转世,赐名我“玉童”同时,在我满月之喜时当着众宗亲族老的面,亲命我为盛家下一任掌家人。

    玄论之事无人知是真是假,我只知自己在记忆还未成型时,祖父便驾鹤西去,而我稀里糊涂的承下偌大家业,成为了盛家的掌舵人,兴亡荣衰之所在。

    我想,既然众人把我当做天上仙人转世,那我下凡人间走一遭,自然要有所作为一番。但千万别误会,我指的有所作为,并不是为我接手的庞大家族如何殚精竭虑,如何鞠躬尽瘁,而是如何好好在这红尘万丈中好好游戏一场,享尽人间繁华,才不枉我来凡历练一番。

    所以,我从小性格便乖张胆大,做事从来不会遵从礼数教条规约,一切事自来秉承着随心所欲的理念,尽可能将自己活得的快乐放大;或许我成长环境太过于宽松,太过于恣意,所以当初派我下凡历练的那位,给我摆出了这一生难匹敌的克星。

    六岁那年,因为家中长辈嫌我太过顽劣,故在太后的保举推荐下,我这个外戚之子入宫教化,成为了先皇膝下两位皇子的玩伴陪读。

    对我而言,皇宫不过是一个更大,更有趣的玩乐地。只是当时太过年幼的我并没有想过,人生中充满巨诱惑的人和事,往往甜头之下藏着巨大的苦涩,你一旦尝到那不甘心的滋味,便从此走向欲罢不能的不归路上。

    慕容曜,这个先皇膝下不得宠爱的大皇子,不觉被他吸引中改变了我一生。

    第一次见到慕容曜本尊,是在弘文馆尚礼中。

    当时一起来弘文馆中拜师学业的,还有三四个年纪相仿的重臣之子,作为先皇最疼爱的皇子,恒王慕容轩自然是众陪读重臣之子巴结的对象;如此心机,我自然懂不是出自他们的本意,定是家中长辈们极灌输的。

    古语有云,良禽折木而栖,作为承载在家门殷期的后辈,为了将来锦绣前程,能在朝堂平步青云,自然要懂得识时务;慕容轩虽是先皇次子,但小小年纪便封王开邸,并有自己的封地,足见他受先皇器重之隆。

    而至于慕容曜,除了长子身份外,身上找不到半点别人献殷勤的可能,加之性子孤僻,且不喜与人交流言谈,拉拢人心,自然是众人疏远的对象。

    至于我这个人嘛,或许在家中性子骄纵惯了,喜欢特立独行,别人一味附庸的事,我反而觉得乏味,不喜掺和。而慕容轩当时似乎受了其生母凌淑妃的怂恿,倒是格外热情地想和我结交。毕竟我是盛家祖辈指定的少主,且乃当今太后的亲侄孙,家门荣光使然下,他们母子不在我身上打主意才显得奇怪。

    可当时那样小的年纪,即使长辈们灌输得再多,也不免有意气用事的时候,尤其是在碰壁多了的情况,那种自尊作祟挑起的矛盾就越发尖锐了。

    我有个介怀,小时候挺在意的:虽为男儿身,但因长相阴柔,且当时年纪小五官身量未定型抽条,故常常被人误认为姑娘家。而偏偏我这个人,长着一副女儿家的秀气样,却存着一副汉子的爆脾气,恒王身边那些巴结的狗腿子见我不予理睬,于是总喜欢拿我容貌过于女性化来挑短滋事。

    一回两回,我尚可当做耳旁风忽视掉,可多了,那就是杀不住的歪风邪气,我岂能助长他们继续嚣张下去?!

    于我,小小的拳头就是我最好服众,捍卫尊严的武器。而正因为此事做挑,我和慕容曜从此结下了不解之缘。

    当时挨个把那些背地里非议我是“娘娘腔”的狗腿子狠揍了遍,不解气间,他们异口同声地诬陷是从慕容曜嘴里传出来的,也没有细想什么真伪,我便提着我这打遍天下无敌手的小拳头,亲自找慕容曜算账。

    别看这小子平时沉默寡言的,干起架来却是丝毫不放水。我和他在弘文馆背后的小苑子里狠狠地打了一架,真正地体会了一把什么叫酣畅淋漓:他揍我一拳,我踹他一脚,我鼻青,他脸肿,他下水,我滚泥,来来回回间,我们谁也没在对方身上讨到丝毫便宜。

    最后,恒王和那几个狗腿子跑去跟授课的大学士告状,说我们在弘文馆这等儒雅之地打架斗殴,那一瞬间我们才明白,自己被别人当了傻子耍了。为此,我和慕容曜被大学士罚跪,并要我们俩互相指认挑事生非者,可他从头至尾,包括后来惊动了先皇并挨了先皇一巴掌,慕容曜始终没有在众人面前吐露我一句不是。

    也许就是他这份年少时的不负义气,让我记住了他,深深把这个孤僻而倔强的少年记在了心。

    此事后,本想置身事外,两头不沾的我,忽然主动和慕容曜要好起来,哪怕是别人嘲笑着我是他身边的一条不长眼的哈巴狗,扶不上墙的烂泥,我还是铁了心跟他好;而对于那些不善的挑衅,我从不多废话半句,直接用自己的拳头回敬上。

    也是那个时候起,我开始拿出自己门阀少主的气势,把那位不可一世的恒王慕容轩揍成了孙子,揍到他见了我和阿曜就绕道躲的地步。

    虽然阿曜口上从来不说什么,但我感觉得到,他心里是解气的,毕竟他因慕容轩那孙子,在先皇跟前受了多少冷落和误解;他隐忍不发,不代表我不会出手维护。

    他比我大半岁,可很多事情上,我更像个大哥哥处处保护着他,也愿意保护他。

    渐渐地,随着我们年纪的成长,思考问题的方式和角度,也不再那么鲁莽冲动,不再全凭武力拳头解决。

    恒王虽跋扈,但给阿曜带来不幸和压抑的症结根源,终是在先皇的不待见上。我曾很长时间感到困惑,论才华,论智慧,论气度,慕容轩没有一样可与阿曜匹敌的,但偏偏先皇还是弃这么个优秀的儿子,而将满心期待投注在一个金玉其表,败絮其中的蠢材身上。

    人的嘴藏着害人的妖魔,少年的我对长辈提点曾不以为然,认为是夸大其词之说;但随着年纪增长,接触到权利那片是非圈,我才一点点体会到,这一张张嘴下不仅藏着害人的妖魔,而且个个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狠毒。

番外:舍离断(二)

    宫中私下有谣传,说阿曜非先皇亲生子,而是当年宸妃娘娘与成王有染所出的孽种。因为当年先皇从成王手中夺走了皇位,巩固势力间,碍于太后和其背后盛家势力,所以先皇才忍气吞声接纳了宸妃母子。

    当然,对这种毫无凭据的谣传,我是一个字都不信的;但同时,我从这件事上受到了一定启发:只要先皇依旧忌惮盛家势力,那就不会太过刁难宸妃母子,而作为盛家少主的我,若想在未来日子将阿曜牢牢守护住,那首先就不能被人小觑了去,必须要有足够的力量制衡大局走向。

    盛家,无疑将是阿曜未来最坚实的依靠,在成长的淬炼中,我逐渐领悟到自身强大的重要性。

    有努力的心,有奋进的方向,然往往命运,总会在成长的时间内给予你挫折。未能等到我在盛家独当一面时,北燕因边境战败失利,欲送质子前往大历求和。

    而这个带着耻辱的重担,落在仅仅十三岁的阿曜身上。

    为了保全北燕国之体面,先皇无奈之下册封阿曜为东宫太子,送往大历上京做战败质子。虽然多年默默无闻的阿曜,在身份上得到了一定的重视,但明眼人心里都清楚,这一条求和的质子之路,一去便是遥遥无期,甚至可能圈禁到老死也不得归返;而北燕的所有,不会因他的忍辱负重而有所改变。

    因为阿曜的忍辱牺牲,不过是一时权宜之计,是替先皇爱子恒王受过的工具;等风波乱局过后,北燕的一切一切仍归恒王所有,而阿曜将作为一颗弃子渐渐淡出所有人视线。

    那三年时光,真的很漫长,也很考验人心;幸运的是,我们这些坚心不坠的不忘人,终于等来了一个扭转乾坤的机会。

    先皇在春猎中不幸坠马,未来得及留下只言片语,便御驾殡天。门阀势力根深蒂固的北燕,在这动荡之际,各路人马纷纷冒出头来对着新君之位由谁继承,展开了激励的争执。

    得宋家和成王在边境屡屡施压,阿曜这位久滞留他国的太子殿下,终于得顺利归返,并在太皇太后和盛家的全力支持下,他这个有名无实的太子殿下,终能力排众议,将呼声极高的恒王拉下马,坐上这北燕天子宝座。

    而这样反转,似乎并没有让阿曜他感觉多扬眉吐气,反而变得日渐郁郁寡欢。

    起初,我以为他是新君出登位,在宋家等门阀势力的指手画脚下感到压抑,但渐渐地,我从他很多细小反常的行为间发觉,事情并不是如我想象那般单纯。

    在外人面前,阿曜可以装八面玲珑,可在我和静慧姐姐面前,他那些面具下的疲倦,就毫无遗漏地展露出来;在一起相聚时,他会莫名地出神发呆,他会忽然买醉到酩酊大醉,学会了不适合他稳重的叹气,会皱眉,甚至会无端眼红。

    他在忧愁感伤些什么?我真猜不透,直到有一日忍不住好奇心问及静慧姐姐时,反复追问下,她亦感伤备至地对我说到:玉童,阿曜心里有人了。

    听到这一说时,我不知为何,有种天塌地陷的感觉袭来,失态到酒打翻满身都不知。

    据静慧姐姐说,那女子是阿曜在上京做质子结识的,出身名门且才貌无双,两人同在书院进学时结下不解之缘;本有白头相许之念,但因为此女和天家太子有婚姻在身,且北燕易主之乱,阿曜迫不得已抛下儿女情长,随成王和金刀侯返回燕都争位,这才致使阿曜如此牵肠挂肚。

    因为这一说,在很长时间内,我陷入愁肠百结之中。但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此女已和大历太子顺利完婚,又到后来大历方面传来宫变惊闻,而此女因权臣迫害,消香玉陨于冷宫中;对惊闻噩耗的阿曜而言,伤心难过是在所难免的,而我相信时间是抚平伤痛的灵药,久了,他也会从自己那片固执中走出来,重新接受新事物,新生活。

    最长情的表白,就是陪伴其左右。虽不甘心那个魂归九泉的女子占据着阿曜的心,但我仍是最幸运的,因为能陪伴他到老的,始终是我盛玉童。

    可这样的庆幸,仅仅不过维持了一年。

    这世间最会开玩笑,愚弄人的,不是人,而是这头顶阴晴不定的老天。谁会想到,它能在你松于防备间来一出反转,叫一个存于记忆中的人死而复生,并已来者不善的姿态出现在阿曜面前。

    李淳元这个女人,有着令人不可小觑的惊艳,她不仅是阿曜少年梦中魂牵梦绕,情窦初开的初恋,也是作为阿曜帝王业道路上最大政敌金刀侯的外孙女,并背负着满身血海深仇,带着重重的功利心接近阿曜而来。

    在初见她时,虽然她此时只是一个小小的美人,但在接触中,她的睿智,她的心计,她的冷静,她的远见,无处不在昭示着自己劲敌的身份。而李淳元,也是第一个明目张胆地点出我心思的人,她的出现,不仅打乱了我之前所有计划,也让我滋生出平生第一个怯退的念头。

    我自诩,从来是我把别人玩弄于鼓掌之间,可这一次,我却被她捏着手心里,拽得死死的。

    虚有其表的女人我见过太多,我以为着,李淳元会在我双眼紧盯的日子里,渐渐原形毕露;但我错了,错在天真认为着她还有另一幅模样,在争名夺利下会慢慢显露出丑态。

    她大方,从不会刻意去要求别人为她做什么,一切光明磊落地算计着,算计得你心服口服,甘拜下风。

    她睿智,这份睿智不是小家子气,遮遮掩掩那种,她有着不输男儿眼见的深远,全面去公正地评判一件事的利弊得失,进而选择最合理的解决方案,来服人心,得利益。

    她敢爱敢恨,进退有度,若对,她定坚持,若错,她不附庸,敢于承担自己每一个决定带来的后果,无论好坏。

    而最让我佩服的是,李淳元这个女人,太豁得出去。无论是当年北燕内乱,她受制于嘉康帝间的忍辱负重,大局统筹取舍;又或是湛江上,那舍命为阿曜挡下的一箭致命;又或是南境之危,她挺身而出,以巾帼不让须眉之勇为天下排忧解难;又或是大历求和,天下为安之际,她舍小爱成大义间的果敢;又或是抛舍满身荣华,真龙寺寻夫的坚决,等等,等等,她用自己的实际行动来向所有人证明,她李淳元不是无缘无故占据住那个男人的心。

    爱有得便有舍,得舍之间,更宝贵于那份义无反顾。

番外:舍离断(三)

    我并不是一个输不起让不得的人,三十三年人世沉浮,或许多有荒唐无忌时候,但渐渐成长的盛玉童不再是个听不进去道理的固执孩子,内心的自我认知,让我渐渐学会了如何去放下。

    扪心自问,我并不比李淳元付出的少,也不是爱他的不够深,不够重,而是在这一路携手并进中意识到,我和阿曜的对爱之态太过相似。就如太邺郊野金泉谷中的石窟,那千幅阿曜为李淳元描刻下的思念缅怀,他将心中对李淳元的爱具现化,而我何尝不是将阿曜的模样在心中刻画千万遍呢?爱都是深刻的,只是换做不同的人时,表达的方式不同而已。

    专一或长情,对一个男人而言并不见得是好事,这样的人一旦把感情交托给别人,就容易钻入自我封闭的牛角尖中,陷入自己走不出,其他人更无法走进去的困境。

    阿曜心里装下了李淳元,我心里装下了阿曜,正如他无法再爱他人,我亦无能将这个人从心中剔除。

    三个人的爱恋,死结无法循环间,总会有个人会落得孤单收场;我退出,不代表不爱,也许正因为太爱了,才希望自己爱着的另一个人,能得偿所愿地幸福美满着。

    这样的结局很好,够好了,至少我们三个中,有两个是圆满的。

    李淳元没有让我失望,在她义无反顾地抛下满身荣华欲去真龙寺寻回阿曜时,我已经做好了成全的准备。

    促成一件事,总有人扮演苦主,也需要人来扮演狠角;而于夺回阿曜,苦主自然是李淳元,而我,不过是个推波助澜的狠角色而已。

    那晚李淳元和静念大师的佛辩我也在场,只是我一直躲在一个不起眼的地方,等着李淳元这个苦主将自己角色发挥到极致,动摇对方固心后再出击而已。

    男儿做事从来讲究个快,准,狠。我拿真龙寺的生死存亡,威胁了静念大师,这出未事先窜通而一唱一和的大戏,让我觉得,自己真的有做坏人的潜质和头脑。

    我明明白白地告诉静念,或许碍于真龙寺和慕容氏先祖间的约定,他能将阿曜强留在寺中,逼他出家为僧;但如今北燕的江山被阿曜交到了我手里,若我登基为帝,我第一件要做的事情,就是将这不近人情的真龙寺夷为平地。

    因为我不姓慕容,自然不必理会真龙寺和慕容氏间有何渊源;既然真龙寺叫我不痛快,那我也会真龙寺上下好过。

    当然,这个只是一种构想中的威胁,其意在进一步动摇静念;至于要不要付诸于行动变为现实,那还是得看这位真龙寺德高望重的高僧,如何在阿曜的去留上取舍。

    俨然,这位方外避世高僧,也有自己难脱的红尘牵绊;要得我想要的动摇,接下来,我自然得给静念台阶下,给他权衡选择的权利。

    当着佛祖的面,我诚心向静念许诺,愿以皇太弟身份,代替阿曜在真龙寺出家。这样的选择,在化干戈为玉帛间,一保全了真龙寺的颜面,二得皆大欢喜的结果,我吃定静念大师他不会傻到自绝后路。

    何况,我相比于满身难断红尘情缘的阿曜,更有诚意,更有与佛结缘的坚心在。

    断去脑后三千烦恼丝,或许对我,是最圆满最慰藉的选择。

    一腔苦思无处放,愿伴佛前赎宁心。

    我最后一次见到阿曜,是在六月十九那个繁花盛开的春月夜,也就是我遁入空门的再前一晚。

    那时他毫无预兆地出现在我府邸中,提着两坛子我最喜欢西凤酒,说在离开北燕前,想再来见一见我这位多年的好兄弟,老朋友。

    他藏着什么来意,我忽然不想去猜。今夜和明日,夜与晨间,间隔着一个短暂的分隔界限,此时的我仍想做他心中那个恣意洒脱,无拘无束的盛玉童;今朝有酒今朝醉,莫要浪费来之不易的快乐,到苦来时追悔莫及。

    酒尽心中畅,那夜,他意外地留宿在我府邸中,并和我同榻而眠。

    暗色的房间里,静得连他均匀的呼吸声都听得一清二楚;淡淡月华透过雕花窗棂洒进榻,将我身侧这个背身而眠的男子镀上了一层圣洁光辉。

    我紧着心,用极其笨拙而小心的僵姿,一点点朝阿曜背脊挪靠着,试图拉近我和他之间的距离;心中的克制和吸引在剧烈冲突着,我像一个做贼心虚的小偷,企图从他身上偷走一丝丝我想要的慰藉。

    而此时,他动了。

    阿曜一个并不安稳的转身,此时背对着我的他,忽然将自己的睡颜转向到我眼前;下意识间,我咬紧牙,紧闭上眼,一动不动地僵在自己的榻位上,甚至连口鼻间维持生息的呼吸都放得极缓慢,生怕自己一个小心惊醒了这个睡在我身边的男子。

    久久后的久久,屋子依旧是安宁一片,一再说服自己阿曜已经熟睡后,我才有胆量睁开眼,悄悄静静地觊觎上这个在我身侧相隔咫尺的人。

    容貌未改,而岁月流逝在他俊朗的面上沉淀出了成熟,像夏果经历了暴雨烈日的洗礼后,酝酿出了秋实的丰硕,饱满而丰润。

    借着月光,看着看着,我不禁露出了痴迷的笑容来;这漫漫长夜,忽然不再像先前那般煎熬,反而让人生出了眷恋和不舍。

    就在神思紊乱之际,这个睡熟的家伙忽然朝我颈窝子缩靠来,更离奇的是侧靠而来的他,右手忽扣住我的左手五指,像两块紧紧相吸的磁石般,抓得密不可分。

    浑身不住地发颤的我,脑子中被一片空白占据,进而错过了他口中一句极微弱的呓语。

    他刚说了什么?

    待缓过神时,那句错过的呓语,已经永永远远地埋入了安静中,无从寻找。

    稍稍侧着头,看着他安详的睡容,我不觉缓缓的抬起手,想抚抚他靠在我颈脖边的脸颊,可手指却在离他脸一豪之地凝住了;默默地看着他好一会儿,我最后缩回自己的手,把重新落回枕间的头微微靠近了他一些,缓和着自己做涌多时的心,试图去寻回一分安宁。

    这样的夜我终是无法安眠,几番挣扎后,我悄悄起身,带着桌上那半壶西凤酒,出了屋子。

    外面天空依然是一片漆黑,丝毫没有天亮的迹象,廊道两侧昏黄的挂灯,映着我漫无目的的前路;一大口酒下肚,我若有所思地抬起头,一弯下弦月低低的悬在天际,带着寒冬未消冰感的夜风袭来,触动了我身体内积聚的酒力,不由自主地在风中瑟瑟而抖着。

    单手摩挲着自己另一边臂膀,孤孤单单的我,心事重重的我,依依不舍的我,不伤悲那是假的,只有在这样安静无人的环境下,才可以肆意放任我心中最真实的情绪;一轮春夜残月,形单影只的我,只有一壶烈酒在手,陪伴着我这如浪澎湃不惜的心。

    好亮的一眶白月光。

    多好一个热泪盈眶的理由。

    张开手掌,看着纹路遍布的掌心,三十三年风雨同路,足够了,这样就已经足够了,不是吗盛玉童?!

    舍离断,舍眷恋,离不甘,断妄念;那阵阵凉风中涤荡的我许久,清醒顿悟之感醍醐灌顶而来,随着一声酒壶碎裂声,我双手合十而结于胸口前,镇住那任起伏不息的心浪,低下这从不示弱万事的头颅,为自己由心地道上一句:

    阿弥陀佛。

番外:情不知所起(一)

    此刻,我能清晰地感到自己的生命在被一点一滴地剥夺着,听不见四周震天打杀声,闻不到任何杀戮的血腥,人无力到口舌发不出任何微弱的声音;霍子陵,我这个多少人心中的不败战神,奉为神话的信仰,不至地倒在这片被战争席卷后的焦土血地中。

    然躺在她怀中,看着头顶那张为我写满无措,写满歉意的娇容,她不住坠落的泪,忽叫我无比心疼。

    在这个生死游走的边缘,我无数次抬起手想为她擦掉眼泪,拂去悲伤,可她这张脸太美丽,太叫人深刻在心了,仿佛是开于晨间初吐芬芳的花朵,给人赏心悦目之感,却不忍过分亲近,是怕破坏了它本有的美丽。

    我此时多想告诉她,不要自责,我是一个军人,能为国战死沙场其实是一件无比荣耀的事情;可我仅剩的时间,并不允许我如此啰啰嗦嗦,在注意到我满是血污的手掌,我忽然放弃了这样拖沓的念头。

    给她擦泪的资格,我没有;或许是生死大限的到来之时,我才恍然明白到,别人眼中了不起的大英雄大将军,其实是一个连心声都不敢轻易表露的胆小鬼。而此时被她抱着,满身刀伤如苦海涤荡着我全身上下,但我并不觉得生离死别多么悲哀,反而觉得无比踏实,幸福。

    眼前这个为我掉着泪的女子,我撑着最后的力气,笑看着,静赏着,并一如既往地深爱着。

    情不知所起而一往情深,人一生能遇上如此一桩刻骨铭心,没有遗憾了,我也半分不悔。

    飞闪的记忆,让过往岁月化成了一页页书篇,在脑海中快速地翻动起来,牵动了我对她的缱绻不舍。

    我和她的交集,或许要从燕都那场不期而遇说起。

    当时我和师傅乔装成商人,潜入北燕王都走动欲解决启元军战马缺失的燃眉之急;兜兜转转几日无果,恰逢北燕边境大捷,功将凯旋归来,满城夹道欢迎的盛况。

    这么大,这么热闹的场面,徘徊在燕都的我根本没有想到,老天会安排我和她在这茫茫人海中相遇。

    师父无意的热心帮忙,换来一个同桌用饭的趣客。当时她一生公子哥儿行头,形容间过分的俊俏,进而让我挪不开目光对她深究一番;而师父在桌上过于僭越的高谈阔论,终是招来她的不满,不对,应该是我当时对大历废妃李淳元一句“祸水”的评价,触动了她多时不满的情绪,进而让一场萍聚变成了火药味甚浓的争辩。

    那时,我并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我对这个俊俏的“男子”,留了几分好奇心。

    当看着拿不出银子付账,在小二面前急得面红耳赤的她,心倾向性的好感不忍这个俊俏的小哥继续被窘迫为难着,我第一次拿出热心肠,藏了刻板性子,主动替她付了饭钱。而至于她后来一直尾随我们至下榻客栈,誓要有恩必还的行径,看似顺理成章,可在后面渐渐交往中,我慢慢发现她当初的坚持,并非想象中那般单纯。

    或许偶遇不假,但作为大历禁口不言的一个传奇人物,我想她在坐下那一刻,便对我的身份了如指掌;而自然的,我和师傅的对话有如此多对她的冒犯,她却选择时时隐忍,想来她当时看中的,并不是我这个萍水相逢的热心人,是我大历镇南将军的身份。

    有所图,交集才会更深。也许在不知她苦难过往之前,或许对她这样的心机有所反感,但偏偏事与愿违的是,我想对她生出的反感,早在我洞悉一切前便化为了乌有。

    红枫亭那场遇刺,所有我们怀疑和矛盾,因她的舍命相救而彻头彻尾的改变;也是在此时,我发现她为女儿身的事实,事情的反转性,从先前的英雄救美到美救英雄,出现了与戏本桥段相违背的逆转。

    她孤身引开堵杀我的刺客,要的回报,就是一个日后可通融的交情;当看着那么一个单薄柔软的身影,消失在我的眼前,冒出我脑海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日后还有没有机会报答她的救命之恩?

    可还没等到后悔在心中拿出个决定,我已经被师傅救走了。

    这个女子在我心里留下了痕迹,愧疚让平安返回大历的我,偶尔有了挂念其安好的动容;随着日子无声消逝,与她分处天南地北的我,在忙碌中渐渐把心中这个她变成了种小小遗憾保留着。

    可与平凡为伴多年的我,万万没想到,当遗憾中生出转圜来,是何等惊艳人心的事情。半年后,我和她在会阳行宫中再次相遇,而这等惊然相逢下,她的状态,不复当初那股镇定从容和明媚。

    那时,颤颤兢兢的她躲在一丛青柏后,并用自己柔弱的双手握住我刺探的利剑,她惶恐的眼神和满手鲜血的场面,真的把我震慑到了,从心骨里震慑到了。

    她在怕什么?!记忆中曾那样果敢无畏的女子,此刻居然变成了只瑟瑟发抖的小猫。

    一场触摸不到症结的短谈后,她如一阵风来去无影,彻底消失在了我的世界里;她究竟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会阳行宫中,为何沦落到此次狼狈境地,一系列关于她的疑问,在整个会阳和谈中成了我猜不透的不解之谜。

    而更奇怪的是,那场关乎大历和北燕是否能化干戈为玉帛的夜宴后,自来沉稳冷静的皇上忽然变了一个人似的,心思不仅未放在国家大局的考量上,反而为了一个夜宴上献曲的女子而大动暗部,在北燕的地盘上大肆搜寻;两件事,表面看似无多大关联,但细细深入一想,我总觉这里藏着千丝万缕关联着,只是我这个旁观者看不见而已。

    慢慢的,随着风波渐大,一个担忧莫名地盘旋在脑中:那个于我有救命之恩,且身份存疑的女子,会不会就是皇上朝思暮想,苦苦寻找的人?

    而这个问题,很快有了新的转折点。

番外:情不知所起(二)

    世有相同物,那人有相似也并不奇怪。

    这个由靖德帝亲手奉上,从会阳行宫随行回上京的女子,和于我有救命之恩的那神秘女子间,有着惊人的容貌相似,更诚实的说,在我第一次得见这个皇上从会阳带回女子的真容时,我的确将误认成了她。

    这个叫林思安的女子,在踏入大历后宫起,便以惊人的速度获得了皇上的圣宠,短短一年多的功夫,她便从一个籍籍无名的小婕妤,摇身一变成为一宫之首的云妃;而对于云妃为何如此得皇上宠爱疼惜,像是一种禁忌般存在,总是隐晦无比,叫人无从得知缘由为何。

    只是有一点,从朝堂局势上看得出苗头,跋扈的顾相似乎对此女十分忌惮;在这段模棱两可的时间里,我也在纠结着是不是要找机会接近皇上身边这位新宠儿,一来提醒她提防着老谋深算的顾相,二来借机验证她是不是我记挂的那个人。

    不过,还没等这样冒进的念头成形,一个偶机会使然,我彻底打消对云妃身份上的犹豫。

    一次宫廷内宴上,我和阿姐作为南境功臣,有幸在受邀名单之上;在等待开席前,不喜拉帮结派的我们为避免不必要的纷扰麻烦,于是暂避在御花园中逛游,却不想无意撞见了那位得皇上盛宠的新贵云妃在此逗留。

    若明与明的相逢,那自然是场美丽邂逅,可当下暗与暗的遭遇,各自怀着不愿被他人察觉踪迹的立场,让这场相逢变得格外玄妙。

    我和阿姐当时躲在暗处,只见云妃心迹鬼祟地抱着一只瘦弱的黑色猫儿,左寻右找后停步在一侧山道边,并掏出细针摁着猫儿在它身上狠扎了阵,随后又将猫儿放在了过道旁假山一处暗洞,并用石头半封住了洞口。

    那黑猫因伤受了惊,不停地在半封的洞口前疯刨着,哀叫着,而云妃像个没事人似的,一边守着那只在暗洞中挣扎的黑猫,一边不时地向头顶陡峭的假山道张望着。

    正当我和阿姐不解云妃当下动机为何间,假山顶上忽然传来了人声,而此时云妃扬着抹邪邪的笑容,留下那只黑猫并快速地从另一处山道离开;预感不妙,为了避免招惹麻烦上身,阿姐也是即刻领着我一道悄悄地离开了御花园。

    可就在我们返回赴宴的半道上,宫里却传出顾皇后在御花园被野猫惊吓,滚落假山的消息,内宴也因此草草收场。

    而势大的顾家在随后的半个月中,在宫中翻天覆地的纠察元凶,可最后还是因没有证据,被定论成了一场意外。

    然这个“意外”,却让已身怀有孕的顾皇后失去了腹中孩儿,从此变得颓废不振。

    我和阿姐作为在场的目击证人,惊心之余,自然明白这非一场意外。

    我也曾考虑过是否要将自己所见告知皇上,还皇后一个公道,然阿姐却阻止了我的不智:霍家在朝堂本就争端颇多,若此时公然推翻满堂定论而还顾皇后一个公道,那份公正不阿,不但换不来旁人的称道,反而让所有人倾向于霍家和顾相有所勾结,进而招来皇上的猜疑。

    出于霍家立场层面的谨慎,我选择了缄口不言;但于个人更深一层次的,是我对云妃这个人起了反感,我深深地怀疑着,这个人是否就是我惦念不下的那个女子?

    云妃林思安,对比着心中那个她,出现了极让人不适的瑕疵;而这样的矛盾,不过困住了我一时而已,很快有了确切答案。

    她又一次闯入我的视野,以极意外惊艳的方式。

    燕回山脉剿匪大获成功,当阿姐喜不胜收地向我引荐到她潜伏匪窝时结识的金兰,这个叫李淳元的女子,一瞬间扫尽了我心中多时的犹疑,擦亮我的双眼。

    什么叫云泥之别,看着眼前的她,不用刻意去修饰什么,她便像块真金似的在我面前绽放出了光彩。

    她不是云妃林思安,她的真名叫做李淳元。

    当在襄城宋铁匠家,听着阿姐向她说亲,虽事出唐突,但不知为何,躲在门外的我莫名紧张着她会如何回答阿姐;然当她不带犹疑地说出了句“不可能”时,我忽然感觉无比的失落,失落到不想再把这根因深究下去,并一气之下傻头傻脑地闯了进去,阻止了这个话题继续延续下去。

    我当时想向她实实在在地证明一番,你瞧不上的我,有许许多多优点,我会一一证明给你看;可这样愚蠢的念头不过维持了片刻,她的恬淡,她的镇定,她的从容,她的优雅,她的气度,仅仅只言片语,便把我这个带着心高气傲的大将军,生生折服在跟前。

    一番笨拙的献殷勤后,不过得到她甜甜友善一笑的回应,可我忽然觉得自己得到一片了不得天地般,闷消无踪,心中雀跃不已。

    原来喜欢一个人,真的如戏本中描述的,可以不管不顾自己的感受去讨得对方的欢心,哪怕卑微到不能再卑微。

    你快乐所以我快乐,就这么直白无解的道理。

    可这短暂的相聚并没有给我机会向她表白心迹,两日后,她和他的义兄不知何原因匆匆离开了襄城;而急急从汾关赶回的我,见到的是,一间人走茶凉的空屋。

    然不等我向阿姐套出何时与她有再聚之时,阿姐却告诉我,这个我倾慕的女子早已嫁为人妇,已是别人的妻子。

    那瞬间,我心中的落差是无比巨大的,仿佛曾拥有过什么,又无形消失了般,没头没脑地空着心。

    表面不说,不露,但其实我在不断说服着自己:她这么好的女子,你这么蠢笨的人都能喜欢得不可自拔,他人难道就看不见她的好?能让她倾心相许的人,定是人中之龙,你高攀不起的;且错过了就是错过了,她既已嫁人,那自己就该大度一点,当做一场美丽的误会祝福她幸福便是。

    一时的自我安慰,我从来没想过,它会一语成谶。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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凰美人介绍:

本是荣宠万千的大历太子妃李淳元,一夕遭逢家门巨变,险丧命冷宫。
三尺白绫,未亡香魂,从炼狱归来的李淳元为报家仇,再嫁敌国帝王,誓要将仇人手刃尽!
在明,斗宠妃,平六宫,俘圣心,凭借无双智慧和倾城容貌,李淳元从一介默默无闻的六品美人,摇身一变为宠冠六宫的帝后。
在暗,栽培名相,结交勇将,植养心腹,运筹天下,李淳元狠辣手腕令天下风云变色,无数能人志士汗颜。
而冥冥注定,北燕大历两国天下,终乱于一红颜之手!
立于天下之巅,回首来路,李淳元身后迤逦凰袍,荣极艳红尽是鲜血染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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