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一十五章 碧血丹心(二)
四下虽无刀剑助阵,然其紧张,已胜过刀枪比拼厮杀千百倍。
“与其舍近求远,得来一个两头争议不下的结果,倒不如依了上官大人的提议,做个最切实有效的论证。快刀斩乱麻,各位意下如何?”
其中一位年资颇长的皇室宗老开口提议,而其余几位,皆是前后点头附议,表示对上官复提出的“滴血认亲”之法的认同。
得了宗老的支持,上官复眉眼含笑地请示上慕容曜:“皇上可觉得老臣的提议,有何欠妥之处?”
“没有。”
众矢之的的慕容曜,口中清清淡淡地吐出这二字来,丝毫没有过大的情绪起伏。
怎么能答应呢?!这分明是上官复设下的圈套。
而我除了在暗角里急得跺脚外,别无他法。
上官复满意间,将笑容加深了许多,又垂询上同样静默不语的成王:“成王可有不同意见?”
“有。”
成王一字如珠玉落盘,掷地有声,当场引得殿上百官目光汇聚,翘首以待。
“既然各位觉得用这么不靠谱的方法,能求得心疑尽释,而皇上亦不反对此等荒唐之举,本王自然是奉陪到底,看看这场闹剧中能生出什么妖魔鬼怪来。不过,在滴血认亲之前,本王要额外提一个附加条件。”
“成王有何条件?”
一瞬间,上官复的面色显出了丝丝紧张,看样子是把不准成王当下的心思。
而成王嘴角冷冷一钩,径直走到了盛玉童身边,夺过了他手中那把镇乱之剑;放在眼前稍作细观片刻,便猛的发力,连剑带鞘将它硬生生地插入了地砖上。
成王此时说到:“条件就是,若滴血认亲的结果,真如上官兄所言那般,那不用劳烦各位大人多费唇舌,本王自会以此剑自刎殿上,罪告列祖列宗;如若不是,那上官兄此时的凿凿之言,便是藐视天子不容赦的重罪,本王会亲自用它,以正视听!上官兄,诸位宗老大臣们,本王的条件可算过分?”
腥风已起,血雨将至,整个朝阳殿上陷入了鸦雀无声的境地。
谁有十足的把握,会在这场立场不同的较量中胜出?局势因为成王的气势一展,而再次陷入混沌不清之中。
诛心必以命搏之,这是一招极险的棋,而成王的路数早已在我预料之外,无法洞悉。
“好,成王既然肯舍命相陪,复岂有退缩不应之理?”
顶在风头浪尖上,上官复也是孤注一掷地应了成王的要求,誓要在一碗水间分个高低。
而我清楚着,上官复此时也没有更好的退路,因为一旦起了惧意退缩,那他筹谋的门阀出路也将走到尽头。
一碗清水,两个微微皱着眉头扎破手指的男人,和一群伸长了脖子观望等待结果的朝臣们,把这出“滴血认亲”的气氛莫名地推上了巅峰。
结果会是如何?在是非之圈外翘首以盼的我,也是心急如焚。
“血,皇上和成王的血!”
那紧簇在一团的众臣子间,忽然不知谁高扬起一声声咋咋呼呼,把我的心差点没推出嗓子眼。
血融了?那人惊成这副德行。
可脑子里这么一个惊悚的念头刚起,另一个相反的结果却不期而至:“看,皇上和成王的血,不相融的,不相融!”
不相融?他们血不相融的意思,就是说成王和阿曜,根本不是血脉父子关系!
但奇怪的是,相比于先前的猜想,这样的结果反而让我心理上有些难以接受;然此时,场上忽然爆发的混乱,让我根本无从深究哪里不对。
只见那验血的碗被成王重重一拳打翻当场,还不等上官复从这事与愿违的结果中挣脱出来,成王立即将那把惩戒之剑拔出了鞘,不由分说地,一剑劈向了上官复。
“哇”一声痛呼,围成团的众朝臣宗老们散作鸟兽,纷纷对这见血的场面避之不及;而变得精简的视野中,明明白白地告诉着我,成王这一剑不过是将天子失去的威严拉回了来,却未能直击到上官复的要害,当即取其性命。
“成王!不,皇上救我!!”
只见在成王剑锋下软瘫着的上官复,耀武耀威之色不复先前,一股追悔莫及的懊丧与惊恐写满面,捂着肩上血流不止的伤口,一寸寸挪避着,一句句讨饶着。
“老臣受恒王蒙蔽,误信谗言!皇上是仁义之君,请念在老臣平乱有功的份上,此刻饶老臣性命!这,这是号令滨州一万兵马的‘鹤羽令’,老臣此时献给皇上,以表诚心归附,不敢再有半分异心!!请给老臣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
“上官复,你反复无常,贪生怕死的老贼!”
风向似乎一瞬间变得让人招架不住,前一刻坚不可摧的盟友,这一刻变成了成王剑下哀哀求饶的怂包,大势已去的慕容轩怎么不急,怎么不恼。
可没等慕容轩有机会再接近上官复,在侧眼明手快的盛玉童,已经拳脚相加地将他制服在地。
“我母妃不会骗我的,不会!慕容曜是宸妃和成王所生的野种,定是他们事先在水里做了手脚,各位宗老重臣们,你们千万不要被他们窜通一起的小把戏给迷惑了!我才是北燕正统的皇位继承人,是我慕容轩,不是慕容曜这个来路不明的野种
盛玉童不避讳地怒骂到:“你个龟孙,爪牙都被拔光了,还不知道安分!”
不光骂,他那榔头般的拳头倒是分毫没留情面,一拳下去硬是打得慕容轩口吐牙血。
而这场面谁敢拦,谁敢阻?那出滴血认亲,不管是否真如慕容轩此时嚷嚷的那般,存有猫腻,已经潜移默化地让众人接受了慕容曜才是北燕之主的事实。
谁若再异议,无疑就是冒犯天威,不知死活。
“哈哈哈哈哈哈,你们这些蠢货,这些瞎子,老子维护儿子这么简单而拙劣的把戏,都看不穿!是你们可以只手遮天,瞒天过海,让这帮愚臣屈服于你们父子的强势之下,可天下有无数张嘴,无数双眼睛看着,他们会让你们这对贼父子知道,什么叫寝食难安,夜不能寐!慕容曜,你的皇位是偷来的,人前再装得高贵,可身体里流的血却是肮脏低贱的!贼!”
“恒王,没你位置说话,那就要学着识相让位。”
此时,成王的反应出奇地冷静,而此时,一股幽幽的香味袭来,让我全身猛的一颤。
酥魂香!
第六百一十六章 碧血丹心(三)
这股异香的到来,让处在是非风暴圈边缘的我,动了燥心浮气。
酥魂香是我配制出的一种气毒,虽不能伤人性命,但在一定时间内可以令人内息全失,手无寸力;当下,看着一个个中了酥魂香的朝臣们绵绵无力地软在地上,这样的景象,于早服用过解药的我,无疑恫吓心扉的震撼。
我惊得,不是这酥魂香的毒性所向披靡,而是惊着明明当下的局势根本不需要辅以酥魂香控制,然成王却偏偏用了它。
成王此刻到底在盘算着什么,我心里完全没有底。
“那香炉里的香,有问题!”
绵绵无力的哀声中,终于有人觉察到燃香有异,但朝阳殿上歪七倒八的景象已说明,提防警觉来得太晚。
只见歪倒在地的盛玉童,将不清醒的脑袋使劲地摇了摇,待看清殿上那唯一安然无恙的成王,依旧神色漠然地看着这当下混乱,一股不可置信地惊从盛玉童口中飙出。
“王叔您,您下的毒?”
“本王现今好好的站在各位面前,那你的问,自然不言而喻。”
那嘴角勾起的笑,淡淡的,轻轻的,仿佛在嘲笑着这悄然无息发生的一切,是该如此理所当然。
“王叔,您到底想意欲何为!”
无怪乎,曾经满满的信任,在这混乱之下,忽然间变成了一种极具落差的嘲讽,换了谁在盛玉童那一角,也接受不了。
成王目光凌厉地扫过怒声质问的盛玉童,然最后,他的关注点却落在了慕容曜身上:“本王意欲何为?!世子这个问题真问进了本王的心中。嗬,整整二十六年了,本王终于等到这个扬眉吐气的机会了。”
“你,你也有不臣之心,想反?”
盛玉童再起的拳拳质问,看似正中对方下怀,然于对方而言,不过是为成王局势在握添了几分傲慢。
“反?本王不过是拿回曾属于自己的东西,反,也是反得曾经自己所遭受的不公,替自己找回一个人前名正言顺的发言权而已。”
“王叔知道自己在干些什么,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吗?”
身中酥魂香的慕容曜,虽然此时在成王面前身段矮了一截,可面色上从容镇定,却是异于常人的。
我看得出,此时慕容曜也和我一样,不相信成王会反,且反得如此突然。
“毕竟还是年轻些,看人待物多了分年少轻狂的热血,不知世道处处存有险恶。也难怪,本王鼎力扶持皇上您多年,苦劳挣得的,不止是局面上的利好,更是防备上的松懈;皇上既然厌倦了这尔虞我诈,腥风血雨的争斗生活,那就不如让本王来给皇上指一条路,或许您听了,会觉得这条明路走得不像现在这般艰难。”
说着,成王从袖口拿出一明黄绸卷,威目待将众人游走过,手中绸卷立马在人前展开。
“本王手中的这册皇卷,乃当年太祖皇帝亲笔谕诏,上面明明白白地写着,北燕皇位的储君人选,乃我慕容晟,而非那位篡改遗诏,逼宫夺位的慕容胜。趁着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本王不妨请给位宗老验一验本王手中的这份太祖谕诏是真是假,也好替本王正一正身份,看晟是否有资格在这朝阳殿上大放厥词,一争祖宗家业。”
话刚落,成王便疾步走来那堆皇族宗老面前,像抓阄似的逮起一位,把手中的遗诏凑在他面前。
“看仔细了,上面一字一字都给我审清楚了,看到底是今日我慕容晟在此假诏太祖圣谕,还是当年本就是一段冤假错案,夺了本该属意本王的东西!”
“是,这是太祖皇帝的御笔,且上面加盖镇国皇玺为证,的的确确是太祖皇帝的遗诏!”
“宗伯父年纪虽大,看来还未到老眼昏花的地步,还认得太祖皇帝的笔迹。”
言间,成王将此人仍在了一边,又不断地从那帮宗老中挑出人,一一验上手中遗诏的真伪。
而得出的答案,是出奇的一致。
“这东西怎么还在?当年你被先皇逼得走投无路,为求自保间,明明当着众人的面将那卷所谓太祖皇帝立储的诏书付诸一炬,以向先皇证明自己再无争位之心——”
众宗老的一致认可,忽然惊起了上官复对往事的回忆。
成王冷应上:“多亏上官兄提醒,不然本王真忘了,当年那帮逼得晟走投无路的人中,还有你一份功劳在。当年兄不是一直在慕容胜身边鼓动着,宁枉勿纵的观念,既然今日有机缘一证当年未明之事,兄不妨亲自为已故旧主辨一辨,晟当年到底有没有资格座上此时朝阳殿那把龙椅。”
当下局面,也容不得上官复愿不愿意,成王虎步生威地走到他跟前,手中剑一面架着上官复的脖子,一面将那太祖遗诏亮在他眼前。
“睁大眼睛看仔细了,到底当年是本王在信口雌黄,还是你们在颠倒黑白!”
“这,这诏书——慕容晟,你果然深藏不露,居然能稳到今时今日才就范作势!”
成王冷冷应到:“也得感谢你和慕容胜,叫晟知道什么是‘识时务为俊杰’;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风水轮流转间,你以为拥护慕容轩这个不成器的败家子能保你上官一脉荣华不衰,可惜啊,你还是押错了宝。如今北燕说了算的人,不是慕容轩,更不是慕容曜,而是我慕容晟!你这老狐狸败的,一点都不冤!”
没有再给上官复任何争辩的机会,成王手起刀落间,狠狠地在他脖子上拉出了条口子;而喷涌出的鲜血,当即在成王手中悬着的遗诏上染开大片血花,也溅得成王一身戾气渐重。
而上官复,这位在北燕滨州上叱咤风云多年的门阀头目,瞪着写满惊恐的眼,倒在大片血泊之中,慢慢地化作了一具僵挺的尸首。
然此时的朝阳殿上,随处能感觉得到人心惶惶在浮动,可他们对成王的忌惮却深深地藏在眼里,心里,不敢多言半句不是间,活生生地将这朝阳殿压抑在一片死寂之中。
剑尖上,此时仍聚着上官复的热血,一滴一滴地往下坠,而成王再次发话了。
“既然诸位朝臣对座上君主抱有诸多不满意情绪,而恒王胸无大志,难堪社稷大任,与其在二者间进退两难,不如好好考虑考虑,本王现下是否有能力和资格继承这北燕江山社稷?”
第六百一十七章 碧血丹心(四)
局势,俨然已经完全失控!
到底是我中了成王的反策计,无形间成了他的帮凶,还是本成王原先的计划太过精妙,惊起骇来间,我无法领悟到其精髓所在?
我仍在犹豫,不住犹豫。
“各位宗老朝臣们,往昔不是主见甚多,怎么到了这个节骨眼上,态度忽然就这般摇摆不定了?本王,恒王,还有你们非议褒贬着的主君圣上,都是慕容家的直系子孙,难道此时放在一起做比,优劣还不够明显,还叫你们如此难抉择?”
话随意走,当成王含威带摄的目光再次把场上之人游走个遍,他手中的剑尖微微向上挑起了些。
“既然各位当下觉得三方为难,那本王不妨在此抛砖引玉,给诸位一些更好的抉择方向。”
抉择方向,成王什么意思?
不过是心加快跳动的一瞬间,他提着染血的剑,恣意无羁地走到了慕容轩身边。
“看看这位恒王殿下,曾经慕容胜最引以为傲,众星捧月的皇子,如今在这祖宗家业,至尊之位前像什么?像一滩烂泥,扶不上墙的烂泥;除了仗着慕容胜的往昔宠爱,恃宠而骄外,他身上根本看不到丝毫北燕的希望。”
“王叔手下留情,小侄不是你霸业路上的绊脚石,您,您何必为难我这,这个走投无路的落魄人呢?”
慕容轩无力在成王剑下缩了缩,而面上满溢的惊惶,是无力规避对人威胁最好的证明。
“锦鸿,你父亲曾赐给你的光环,太过耀眼,以至于还有人仍不敢相信,昔日恩宠如天的恒王殿下,其实是个金玉其表,败絮其中的绣花枕头;扶不起的阿斗,至少明白自己没有问鼎至尊的能力,甘愿放弃所有做个享乐人生的归附之臣,而你却连刘婵都不如,除了不甘人后的野心,在没有半点值得人称道的地方。”
“王叔,王叔,锦鸿知错,锦鸿改,一定改过自新!往后你叫侄儿往东,侄儿绝不敢往西!真的,我发誓!!王叔,求您饶侄儿一命吧!”
人有预测危险的本能,而慕容轩显然意识到,自己不可一世的人生终于遇到了一道越不过的坎,他必须放下那些所谓的尊贵和骄傲,让对他充满敌意的成王放下杀心。
“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何况你非天子,何来特赦之说?既然有胆兴风作浪,搅得北燕天下大乱,那路到尽头时,就该像个男人般拿出担当来,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承担起后果。锦鸿,那把高高在上的至尊之位见了太多鲜血,你对它起了贪念,便不要怪这游戏规则太过残忍。成王败寇,愿赌服输。”
成王话音未落,顿时手中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狠一剑刺进了慕容轩的心膛之中。
而软瘫在地上的慕容轩,一直挥舞着颤抖的手,企图换取成王一丝丝仁慈,然直到他咽尽最后一口,成王对他都未施舍过分毫怜悯。
剑出血涌,相比于众人忌惮深深,自顾不暇的惊慌,成王在人前的反应要淡漠得多,镇定的多。
“兰溪,你和恒王本是同根一脉,何至于痛下毒手,赶尽杀绝?即便今日让你座上朝阳殿那把龙椅,你的所作所为,也必遭天下人唾弃和不耻!”
终于,有人忍不住在这强势下发声弹劾,欲肃清混沌之势;可对早已无所顾忌的成王而言,这样的话,换来的不过是他嘴角那微微挑起地一丝不屑。
“一将功成万骨枯,何况是现下争的是帝王业!恒王有此下场,归根结底,不过是咎由自取;宗伯怪晟心狠手辣,可这一剑了结他,晟也算是替列祖列宗清理门户,为北燕断了一个祸根而已,我不觉得自己有什么过失之处。”
“那王叔手中剑将扫清的障碍,是我了?”
如闷云中响起的一声惊雷,慕容曜冷不丁的接话,倏地让殿上气氛高扬起紧张来。
成王淡淡然地看着慕容曜,片刻后,说到:“至尊位只有一把,而天下之主,更只能有一个,一山不容二虎的道理,想来您比我更加清楚。曜儿,王叔和你都有类似的境遇,你我相顾相惜一路走来,即将问鼎至尊之间,终究还是因为这‘慕容’姓氏,而产生了分歧;我信你是个好君主,但王叔更信自己,有能力将北燕这片天下治理得更好,更兴荣。”
“王叔的意思,天下择贤而侍,而侄儿在太祖皇帝的遗诏面前相较于王叔您,更加显得名不正言不顺,难服众心,倒不如拱手让贤,对吗?”
“阿曜,当下谣言已清,你何来身份不正之说?一代天子一代臣,成王包藏祸心已久,此时挟太祖遗诏逼宫犯上,他才是难服众心,名不正言不顺的那一个!此等逆贼,祸乱庙堂,蛊惑人心,人人得而诛之!”
盛玉童怒中生急,言词恳切地规劝到慕容曜不可起动摇之心。
“世子这番恳切虽有几分道理,但局势从不遂人愿,这决定生杀予夺的刀刃,此时终究掌握在我慕容晟手里,而即便他拥有天子之名,也不得不趋于强势之下,低头妥协。”
成王微微一眨眼,提醒到:“眼下燕都半数以上的护卫都在我掌控之中,若贤侄真想再亲眼目睹一次血洗皇城的场面,那本王无奈下的铁血定乾坤,也将是皇上身后的一笔骂名。而本王我,没有皇上这份仁义心思,这帮首鼠两端摇摆不定的臣子,并不见得对北燕有所作用;既然决意彻底革新,那索性便将他们一并除去。放眼天下,等着平步青云有才之士多如牛毛,本王何愁身边无人可用?”
此话一出,殿上多时的忌惮忽然变成了谩骂声讨一片,所有朝臣们的态度有了百八十度大转变,声声指责间,无意紧紧向着闷声不语的慕容曜。
人心易散也易聚,关键在于时机。
而我在这谩骂声中沉浮多时,不觉聒噪刺耳间,反觉得脑中有股清明带着我,把这显迷的局势看得越发清楚。
该聚敛人心间却反其道而行,作为成王这样睿智精明的人,绝不会犯这等低级的错误。
除非,他此时在刻意引导人心,聚向慕容曜那一边!
第六百一十八章 碧血丹心(五)
或许我这一生面对过许许多多起起落落,不敢谈什么心得满满,但越来越坚信一个自己领悟出的道理:
越危机,尤其是在生死关头,人的判断越精准。
成王绝非旁人谩骂不休的乱臣贼子!
而此刻朝阳殿上无声蔓延开的另一股幽香,不仅是彻底惊透我的神魂,也在这一锤定胜负的关键时刻,让我找到了成王用心良苦的隐晦证据。
那静静腾着袅袅轻烟的炉鼎中,早已不是令人内力尽失,发软无力的酥魂香,相反,此时燃烧着的,是解除酥魂香毒性的解药!
然,更大的惊疑将我包围住。
我深知,酥魂香的毒性虽不能持久,但至少在一个时辰内,让殿上所有人失去反抗,是绝对没有任何问题;而之所以我认定成王并无谋逆之心,是因为他本有足够时间将朝阳殿众人制服,夺得那把让人垂涎的龙椅。然偏偏成王却反其道而行,把这足以改变天下局势的宝贵时间,浪费在如何妖魔化自己。
然当下酥魂香的效力,不过才持续了半个时辰,而成王却出其不意地放出了解药,且是在群情激奋,所有人心背离他最深最危机的时刻;如此行径,俨然是前后矛盾,极其解释不通的。
成王到底在等什么,这样的念头在我脑海中不断地盘旋着,质问着自己,除了心在这无法预知的恐惧中无限膨胀外,我根本抓住一丝局势所向的缰绳。
“要稳坐朝阳殿这把交椅,心势必要比常人狠毒百倍,精打细算间更要算他人不料之细微处;曜儿,你我之间只能活一个,有我没你,有你没我,莫要怪王叔心狠手辣。”
一如既往的反派说词,在他人听来是着实成王谋逆的铁证,可在我听来却是那样平平无奇,缺乏说服力。
接下来的画面,并没有逃脱一个反派角色该做的:成王手中紧捏多时的利剑,缓缓抬起,对准了脚下这个所谓阻挡自己登上至尊之位的‘绊脚石’。然这幕令人心惊胆战的场面下,所有人自发地陷入成王营造恐惧气氛中,却皆未察觉到,成王分神了。
成王那幽幽淡淡的目光,越过了剑指着的慕容曜,看向了躲在暗角的我。
而就在此时,我和成王短暂相触的目光,不约而同的,被一个极小的动作给吸引过去。
慕容曜撑在地上的手指,忽然有力地扣缩成爪!
然就在此时,成王面上浮动起一股让人瞧不真的变化,须臾,他便将手中剑往后方收,做出了刺杀蓄力之势。
脑中“啪”一声理智断弦,跌入混乱旋涡的我,如疾风掠草般冲扑上被剑直指着的慕容曜。
这样的抉择是本能的,如当年在湛江之上,面对容舒玄对慕容曜的盛盛杀意,此刻我一如既往的,选择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护住我的夫君,我深爱的人。
而在那千钧一发之际,被我护住的慕容曜忽然如撼动的大山,强势有力地从地上撑起身;发软的双脚没有半点脚踏实地的感觉间,他单臂反抱着我向侧避间,耳边倏地炸起声透人心魂的钢铁折断声!
片刻怔然,回神的我猛扭过头,便见那折断的小半截剑尖,反被慕容曜鲜血不止的右手捏着,刺在了成王腰腹上。
而成王此时,缓缓地落下手中作势的断剑,似乎分毫感觉不到痛楚般,一步不挪地站在原地,直勾勾地看着慕容曜;渐渐地,他那淡漠的脸上凝聚出了一股极恫吓人心的表情。
成王在笑,并且是那种满意十足的笑!
或许是这样的反转太过冲击人心,我心中索要多时不得的谜底,一瞬间水落石出,无师自通。
成王曾提及过,要想破解在人心盘踞不散的谣言,最有效的方法就是制造更大的惊涛骇浪,替代住眼下的谣言漫天飞;而弑君谋逆,且在众目睽睽之下,我想没有任何事能比这等大逆不道的行径更冲击人心。
要知道,成王作为不息谣言中的一个主要人物,即便有“滴血认亲”这一出作保,也难保日后没有人再旧事重提,兴风作浪;所以为了永绝后患,成王用了“以毒攻毒”的极端之法,来彻底粉碎众人心中残存的怀疑。
常言道,虎毒不食子,即便有人仍怀疑他们乃父子关系,但眼下这一幕成王弑君篡位反遭灭的景象,已经如铁水浇灌入所有人的心中,封定住他们摇摆不定的;深知“解铃还须系铃人”道理的成王,如他所愿的,在我自发的配合下,完成了这出双簧戏。
成王的心计无双在于,他把每一步,每一个环节地把控得相当精准,借乱生乱,借心攻心;就连他苦心成全的慕容曜,也成为了他定局之算中的一颗棋子。
不得不说,成王比我更了解慕容曜的心性,他知道刚才那假意做戏的一剑,若没有我推波助澜,慕容曜绝不会还手躲避分毫;而正因我的入局,反激起了慕容曜对我本能的保护欲,故他才有勇气当着众人的面,将这出“诛邪除恶,铲除奸佞”的戏码完美谢幕。
所以,成王此时才会心满意足的笑,笑得这般无牵无挂;而所有人,包括慕容曜在内,都不会再读懂他背后究竟藏着什么样的良苦用心。
没有人会在意,为什么危机一刻,慕容曜有了逆袭局面的力气;没有人会在意,看似无足轻重的我,在这盘棋局中,起了什么样至关重要的决定性作用;也没有人会在意,那一出“滴血认亲”,究竟藏着什么样的猫腻。
没有人会再探究了种种因由了,因为此时站在众人面前的慕容曜,已是无可挑剔的真龙天子。
而此时,成王那钩悬在嘴角的月牙笑忽然一沉,只见他腮帮处略猛力一动,转眼功夫,一道透着乌黑的血从他嘴角中流淌下,这个刚毅如铁壁的男子带着定格在眉眼间的悦意,崩塌在众人视线中。
蛇牙毒!
一瞬间复来的惊恐,让泪迷住了双眼,并将所有人欢呼雀跃的场面模糊在眼中。
阿曜这反击的一剑并不足以致命,然我却什么都不能说,什么都不能言;因为,这也是成王对我这个帮手的寄望之一。
第六百一十九章 碧血丹心(六)
朝阳殿上那出惊心动魄,成全了一个天下人眼中完美无缺的君王,也彻彻底底将上一代的恩怨埋葬在过去。
可就是这位在众人异样眼光中崛起的天子,在这场厄难停息之时,忽然倒下了。
一场毫无预兆的高热来袭,让慕容曜暂时陷入了昏睡中,病情在一日之内也是反反复复,时好时坏;身为他身边最信任的亲人爱侣,虽知这高热之症并不足以致命,但毕竟此病由心而发,不容小觑。
我在金缕阁中看护了慕容曜一下午,也独自想了一下午,心中那一点点带着雾气的疑,让我仍不能随尘埃落定释怀。
“阿曜醒了吗?”
正处于神思游离之际,一声低柔的探问传进耳里,而人已经担心满满地走到了榻边,将那昏睡不醒的慕容曜瞧得直把细。
“醒过一阵,吃了药,又睡过去了。”
把心神放在来者担忧点上,我看着面色仍赤潮不退的慕容曜,也是叹息在怀。
“他这几日心里压着太多苦闷,又加上今早朝阳殿上的多般凶险,阿曜心力早已熬到了极限。这样也好,借机让他好好喘一喘气;有我在,他不会有大问题的。”
盛玉童也极理解我话中的深意,皱着不散的眉头,点点头,可一双眼睛却仍担忧不下地瞧着慕容曜。
大概是独自闷了一下午,心力交瘁的我也有自己的担忧。
我轻声问到盛玉童:“成王的遗体,你如何处置的?”
“已经送回了西平行馆,交由慧颖郡主接收;只不过眼下出了这档子变故,而阿曜又在病中,也只能暂时慧颖郡主等圈禁在西平行馆中,等阿曜病好后再亲自发落。”
其实不用盛玉童挑明,我也深知此事的利害关系;并不急于和他争辩孰是孰非,我凝重地和盛玉童探讨起他对成王的看法。
“你也觉得,成王的所作所为真罪大恶极,十恶不赦?”
盛玉童听闻这等话,人先是一怔,随即浮起了苦涩的笑容:“你何苦为难我呢?当下不是我认为什么,就是什么,朝臣们对成王的所作所为已经是怨声载道,声讨在即了。”
“这帮所谓的‘国之栋梁,社稷肱骨’,倒是会见风使舵,趋炎附势啊。”
“你对他们的反复无常,感到无比心寒吧。”
叹了口气,盛玉童走了过来,挨着我落座下来。
他揉揉不展的眉心,说到:“其实静下来想一想,我仍不敢相信王叔会反,且反的如此突然。”
“为什么这么说?”
这么问,是因为我想从盛玉童中口中得到不一样的解读,从而解开心中最后那一点悬而不散的疑惑。
“王叔反的这个时机,并不太好。我认为最好夺位时机,是三年前北燕内乱初起之时;王叔既然有太祖遗诏在手,且那时太皇太后尚在人世,若他那时出兵夺权,必定能手到擒来,何止于落到今时今日这番人心背离的凄凉局面。你说呢?”
“我不知道,毕竟能给你我解惑的人,已经不在了。”
“不,相反,我感觉你比任何人都看得透彻,只是不愿意公开说而已。”
他的直截了当,让我有了丝丝尴尬,但即使是身为慕容曜左膀右臂,也与我有过命之交的盛玉童,此时我也无法尽敞心扉。
因为成王给我留下的限制和顾虑,太多了。
“你觉得我知道什么,是因为你对今晨那出‘滴血认亲’的结果,仍抱有怀疑?玉童,出于本心讲,其实我很感谢成王成全了这一出,不管里面是否存在猫腻。因为毕竟经过这件夺权争位风波,让阿曜曾存疑的身世不再是旁人口中的话柄,而阿曜未来的帝王路,也可以走得昂首挺胸,理直气壮。”
“你错了,这个明白不是为自己求的,而是替他小子求的。你是他的女人,自然知道他的脾性,若他真不在意,此时怎么会陷入如此沉疴的心病中消沉。”
我苦心在唇,辩解上:“我自然清楚他的脾气,也知道,他不会多为难我的。”
“是,他不会为难你分毫,可不担心他会自己跟自己过不去?王叔这根刺,太扎心了,不是想从心头拔就能拔去的;而且,成王谋逆已成事实,而衢州这个烂摊子,罚轻罚重间更关乎到阿曜都事情知晓的程度深浅。”
“成王是一失足成千古恨,但不代表他昔日对阿曜的恩惠助力,便可随意否定的,这也是衢州的出路所在;而至于谣言间的真真假假,是是非非,若真为阿曜好,那就不该再横生枝节,去推翻当下在人心成铁般的事实。”
眉峰像起伏的山峦,带着愁色,将盛玉童此时心境间的挣扎作难表现得极直观。
沉默半响后,他说到:“也许你的顾虑是对的,过去的事,就不该再去多深翻,虽有缺憾困惑,但时间永远是治愈伤痛的良药。”
就这样,我们俩在闷声不响的相处中,又座了好一一会儿;盛玉童正有去意时,此时小梅带着玉麒和晋儿,进了这金缕阁。
孩子们的来意很简单,听说慕容曜病了,自然是担心他的安好来探病;请安,问好,该有的人前礼数一一做足后,玉麒那孩子立马钻坐到我怀里,把我给黏住。
他奶声奶气地说到:“母妃一个人为父皇侍疾很辛苦,儿臣和哥哥也来帮忙分担。”
“母妃怎么觉得,你是特意撺掇这哥哥一道,给母妃添乱的?”
“母妃冤枉人。嘘,要保持安静啦,吵醒父皇怎么办!”
小大人状地做了个噤声手势,示意不可高声喧哗,但转眼,玉麒就拿起桌上那剥了半个的橙,一瓣一瓣朝嘴里塞。
我摸着他油光水滑的发髻,也是无奈的很。
孩子的心性本粗枝大叶,加之场上有太多人让他分神注意,结果吃个橙居然把自己吃噎住了。
慌神间,我和盛玉童一个抱,一个抠,费了些力气才让这孩子缓过气来,结果一查,原来是被果籽儿卡了气管。
而好转的玉麒此时一边抚泪,一边向我抱怨到:“你们都不许再笑话我噢,都怪这橙有籽,麒儿卡难受才会哭鼻子的!”
“你这小鬼头啊,自己粗心大意的,橙有籽——”
正兴致勃勃地向劝导这孩子一番,不想刚说到这果籽儿的事,忽然脑中一股灵光乍现,顿时惊得我面色大变。
橙有籽?
晟有子!!
原来成王之前赠我的,这些一直品不透的秋橙,竟然藏着如此浅显的喻意!
心一阵一阵的痛缩着,我恍然明白了一个道理:人生的不定,在于看似悲剧凄凉的结局,换一个角度变成了圆满。
第六百二十章 瑶台风雪(一)
风浪止,而狼藉满天下。
如今百废俱兴的北燕,急需休养生息,以恢复战争带来的深深创伤;而众人眼中敬重如神的慕容曜,现承载了太多的期望,在大势所趋下继续负重前行着。
谁也不是钢打的,铁做的,一身卸不下的重担,久而久之,会压得人喘不过气。
如今慕容曜身边这些跟随麾下的臣子虽不在心性摇摆,但在这浩劫刚过之际,人人似乎都心急于立功树威,好在朝堂上占得一席位;这些曾迂腐不堪的朝臣们,一夜之间奇思妙想如雨后春笋,以慷慨激昂之势,试图为北燕铺造出一条宽阔大道。每日朝臣请愿的奏折多如牛毛,而朝阳殿和天子寝宫昭仁殿外,更是门庭若市,前来谏言的朝臣是一波接一波。
在其位谋其政,慕容曜身为天子自然无法回避朝臣的谏言,成日里埋头苦干着,处理化解着;而这样的氛围气象也不能说坏,毕竟所有人想为这急待恢复的北燕铺砖添瓦,赤子之心间施加过重的压力和争执,倒是可以为人理解。
但是很快,这样的氛围就变了味。
朝堂这样的地方就像个鱼塘,不乏惹是生非,在大流下剑走偏锋之辈。国不可一日无君,而后宫亦是如此;眼下燕都皇城经过多时血雨腥风洗涤,已是萧条满布,恢复后宫秩序和稳定是必然的,然没想到的是,内包藏的矛头会悄然无息地指上我。
而这矛头尖锐之处,自然是反对我执掌六宫,母仪天下。反对声中最突出的两个理由,一是我为乱臣之后,二是我被大历嘉康帝已册封为后,无论是出身或是德行,都不足以让众人心悦诚服。
面对群臣们日渐高涨的反对声,慕容曜也是拿出十分的坚定,誓与众反对声抗衡到底,执意要立我为后;起初还能稳坐在朝阳殿上,和群臣驳辩到面红耳赤,拍案叫板,可日子长了,把心彻底闹烦了,慕容曜干脆撂下一个执拗不改的决定,带着我们一家子,搬到了宫外瑶台行宫中。
其实做不做这个皇后,我根本无所谓,当下宋家求得一旨恩宽,不至于株连灭门,而成王之女慧颖郡主和旧部,已安然无恙地带着成王的遗体返回了太邺;旧愿已了,我的心思就更不在这是是非非,争名夺利间。
唯一愿的,就是我们这一家子团团圆圆,和和美美地生活在一起,至于做不做皇后,过不过那众人艳羡,锦衣玉食的日子,都无关紧要了。
两耳不闻窗外事地度过了一个多事之秋,转眼凛冬已至;将近的年关,为这白雪皑皑的燕都带来了别样的年味气息。
大雪洗涤后的瑶台行宫,依旧金碧辉煌,映合着群山茂林与白雪的翠白相衬,似一块美玉被捧于天地大手之间。
紫藤花架下,披着狐裘大氅,身着白底墨绣山水衣的慕容曜坐在石凳上,左手捏着一支开得正好的腊梅,右手把着象牙柄匕首细细修整着茎杆;对比着心中想要的满意,直至修整出他想要的精致,才将它小心翼翼地放入竹篓中。
此时午睡归来的我,带着两孩子,蹑手蹑脚地溜到慕容曜背后,趁其专注修花枝间,一脚便踹在了紫藤花架上。
大力撼动间,顿时花架下掀起了瓢泼大雪。
慕容曜本能地从石凳上窜起身,一脸雪,一身枯叶,加之满面错愕交叠,其狼狈样立马把我和俩个孩子逗乐当场。
我捧腹大笑到:“哈哈哈哈,呆子,这雪淋得凉不凉快?!”
或许是我畅怀的笑惹了祸,慕容曜流里流气地一啐口边雪,立马拿出饿虎扑食的架势同我嬉闹起来。
“好啊,敢捉弄我!看我逮着你怎么惩治你!”
“来啊,抓我啊!小呆瓜,纸老虎,哈哈哈哈,抓不到我!”
挑衅助长快乐滋生,一时间花架下“老鹰捉小鸡”的游戏,引得我们欢声笑语不断。
“好了,好了,哈哈哈,痒!我认错,阿曜!!”
被他捣腾着周身痒穴,笑得如那竹篓中带雪吐芳的梅花般娇艳,痒泪花子猛掉,我一边挣扎着,一边告饶不断。
“不挠你痒痒也行,补偿。”
说着,慕容曜一副亏大发的讨债样,把自己的左脸颊朝我跟前一横,偷香窃玉之心十分明显。
而此时急于脱困的我,亦是豁出去的心态,捧着他的脸就爽快给了吧唧。
“赏你的,小气鬼!晋儿,麒儿,来,给我狠狠的亲,亲到他告饶为止!”
他俩兄弟的闹劲儿,可比我足多了,见我一吆喝他们做帮手,俩小鬼就围了上来,左一个右一个缠上慕容曜。
玩上头间,被俩孩子围攻的慕容曜,一把将哈哈大笑的我拽到了身边;侧在他怀间,正想跑间不想他大力一转,将我转正在自己怀中,来了个眉对眉,眼对眼,鼻对鼻,嘴对嘴的四目相接。
而此时那俩鬼灵精忽然临阵倒戈,一左一右地把我脸颊给吧唧上。
我惊嚷上:“口水抹脸上了!”
慕容曜昂起头,得意洋洋地说到:“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吧。别客气噢娘子,我和孩子还你的三倍幸福。”
秉着一抹坏笑,慕容曜点了点我的唇,因有孩子在场,我顿时臊红了脸。
“得寸进尺!”
慕容曜峰眉耸了耸,笑得越发恣意:“看看你们母亲,太小家子了,玩不起在发脾气。”
“皮,讨打是吧?”
扬手作势间,慕容曜立马做起了委屈巴巴状:“娘子这是翻脸无情?如今把我人吃干抹尽,回头不过讨个小小的安慰,竟被嫌弃至此。伤为夫的心呐!”
“我什么时候把你吃干抹尽?明明——”
话到嘴边,我忽一阵脑明,立马杀住那些藏在心中的羞羞话。
“明明什么?”
慕容曜一逮住机会,岂会轻易放手?忙连哄带骗地追问到下文。
我也不傻,忙绕开他设下的坑,揪住他的耳朵教训上:“明明你就是个唱戏的,嘴里花里胡哨,没句正经的!放开,抱一团生火嚒。”
“不放,我觉得刚刚好。况且雪刚停,寒气重,我是怕娘子冻着了,给你当衣袍裹着挡风呢。”
“打住!越说越没个正经的!”
“可是你先起的头耶,怎么怪起我不正经来?”
不光说,行动更是利索,手臂跟蛇似的绕环着我的腰身,一个劲地摇晃着,撒娇味十足。
“啧啧啧”几声不应景地响起,晋儿一边感慨着非礼勿视的尴尬,一边遮住麒儿的双眼。
“麒弟,我们还是去别处玩吧,这儿好像不适合小孩子呆。”
倏地,我老脸烧得通红。
第六百二十一章 瑶台风雪(二)
大概是忌惮这样胡闹下去会引火烧身,我连忙挣脱开慕容曜,把过于暧昧的话题岔开。
“现瑶台山门外,还跪着一帮请愿的朝臣;你若精神好没处使,和他们闹去,别拿我开心!”
“你这人,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呢?”
抱怨了我一句,俨然这事是败了慕容曜的兴致,他脸上的闹腾气也不似先前那般活跃。
戳着他的眉心,我说到:“皮归皮,闹归闹,那些朝臣们可不比出身军旅的练家子,已经在外面跪了一个多时辰,又挨了雪受了冻;你再不露面管一管,怕是真要出人命的。”
只见慕容曜抿嘴一笑,抬手将我再拉了回来,用额头顶着我的额头醒了醒,说到:“他们不是喜欢折腾吗?就让他们继续折腾下去,看谁熬得过谁。倒是你啊,成日里唠唠叨叨的,都快成黄脸婆了。”
“你当我愿意啊!”
我当即呛了声,转而又愁上眉头。
“我很认真的,阿曜。虽然大臣们言行上是逼得紧了些,咱们眼不见为净就行了,但想想往后日子一直会被人时时盯着,终归跟脚底踩着云似的不踏实。我知道你不想我委屈,但你这样一直拗着也不是办法,万一朝臣们有什么让步呢?不如我陪你一道去看看,听听,好不好,好不好?”
我小心翼翼地拽着他的衣袖,轻轻地摇着,也恳切十足地劝着。
“好。”
极无奈地应了我一声,慕容曜反握上我的手间,扭头朝回廊上高声唤了句。
“刘德禄!”
“皇上吩咐!”
急匆匆地迎上前,刘德禄礼还没觐见得周全,就被慕容曜急起的话给拦住了。
“去朕书房走一趟,把那卷放在案头上的金册取来,想必一会儿用得上。”
“是。”
金册,谕旨?!
被慕容曜牵着向山门走去的那一路,我满脑子想的,都是他想当着群臣宣布些什么。
此时山门前上方的天空,乌云密布,风声呼啸,似乎预示着一场大雪即将复来。
山阶上,以张朝风为首的文武大臣据道而跪,厉声陈斥到天子数月荒唐行径。
“李氏不思天恩浩荡,反恃宠而骄,意乱朝纲国本,此乃滔天恶罪!望陛下以江山社稷为重,重治李氏无德之罪,以还我北燕清明安定!”
说着,张朝风朝山阶坚石狠叩去,身后大臣附议之声亦是此起彼伏,响绝整个瑶台沉聚的宁静。
我和慕容曜并立在一处至高的凉亭,静静地看着山门前的请愿阵仗,心中亦是五味陈杂。
俨然,我和慕容曜数月避居在此的行为,在朝臣们看来,是我怂恿挑唆的所致。
小半柱香后,按照慕容曜吩咐的刘德禄,出现在众人面前,而他手中此时却多了一道明黄的谕旨。
似乎经过了险象环生的一遭奔波,心有余悸的刘德禄重重一吁,微抖着声线宣到手中谕旨:
“宣皇上圣谕:贵妃李氏,仁德昭著,慧贤通达,深得孤心;此番南境退夷,平乱肃反,李氏居功至伟,功不可没;朕近日于太庙焚香启鉴,告慰列祖列宗,其恩许李氏可为众贤德之表率,统御六宫。鉴此,现册封贵妃李氏位列凤极,赐封‘敬德惠仁皇后’,以彰天意。钦天监着礼部安署,择吉日授印册恩,上裱宗庙,不得有误。”
谕旨一下,倏地满山阶上跪着的众人愣如呆头鹅,面如死灰。
不惩反赏,很明显,当下慕容曜是吃了称砣铁了心与众大臣之请相悖。
刘德禄小心将谕旨交到礼部侍郎手中,再次提着胆子说到:“陛下还让奴才转告各位大人,瑶台内风雪不定,寒气重,若各位大人觉得自己的膝盖骨硬得过这脚下坚石,大可在此耗跪着。”
“荒唐,荒唐!!”
从惊愕中挣脱的张朝风,满面痛心疾首地哀痛状,额头磕得坚石咚咚作响。
“家不可一日无主,国不可一日无君!陛下,为了一个区区后宫女子,您竟愿将祖宗百年基业弃之不顾?老臣愚直,宁以死相谏,求陛下回心转意!!”
话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众大臣们只能硬着头皮,与顾朝风一道在这山阶之上坚守到底。
风雪已酝,然来时,不避者乃执;豪豪大雪再次无情落下,和着山阶上个个磕得头破血流,瑟瑟发抖的大臣们,更显他们此时的处境被动与狼狈。
“荣贞世子!世子回来了!!”
正凄凄于风雪肆虐中,不知谁在后高喊了句,顿时所有人如风雨洗涤后的草木,死白的脸忽焕发出了勃勃生机。
还未定住被风雪迷住的眼,盛玉童人已至张朝风身侧,坚而有力地扶住了他:“叫相爷和诸位大人受累了。”
欣喜与悲怆共存,张朝风反手颤颤地覆住盛玉童的手背,自责深深的说到:“老臣无用,难转圣心。”
只听盛玉童稳重地说到:“剩下的事交由我来处理。皇上正在气头上,您老且静观其变,切不可操之过急。来人,赶紧将相爷扶至廊下休息,各位大人也赶紧先暂避山雪。”
而此时我也没有料到,众臣为了阻止我登上北燕后位,竟把盛玉童这位天子的左膀右臂为难上了台面。
不过,近三个月的分别,我想和盛玉童在这瑶台的相聚,喜多胜于担忧吧。
片刻后,我喜滋滋地说到:“要不,晚上我们款待玉童吃顿野味涮锅,而且是麻麻辣辣的那种,我亲自下厨如何?”
“款待他?”
一瞬间,慕容曜面色上涌起了大片瞧不透我心思的惊疑。
也不怪他此时又这等反应,被群臣请来做说客的盛玉童,我丝毫不提防着,反张罗起吃吃喝喝的闲逸悠哉事儿,自然让慕容曜摸不着头脑。
但现下心境的我,想法真的够单纯,简单的:盛玉童是朋友,一个替我们夫妻奔波劳碌的旧友,当然不能怠慢了。
我会心一笑,摸着慕容曜狐疑满面的脸说到:“没你想得那般复杂,别一直摆着臭脸对人家,随和些;一会见了他,邀上他一道去猎场打猎,把孩子们也带上,我留在瑶台张罗晚膳,就这么说定了。”
把下午的事安排妥当,我笑眯眯地丢下他一人,径直下了凉亭。
徜徉而去间,抬头望了这落雪豪豪的阴霾天空,不禁冷颤在身:呼,这阵风雪,真够刺骨的。
第六百二十二章 瑶台风雪(三)
入夜,畅心苑。
拱形落地窗外,寒风拂着排排墨竹摇曳不息,剪影晃动;雪依旧洋洋洒洒地下着,从时不时传来积雪压断枝条声判断,今夜的雪似乎没有消停的迹象。
相比外面世界的冰天雪地,这暖暖洋洋的厅阁中,气氛异常活跃暖心。
我,慕容曜,盛玉童,小梅,晋儿,麒儿,一大家子围在热气腾腾的铜锅边,涮着肉,品着酒,吃吃喝喝间,无拘地畅谈着天南地北的趣事,实乃人生一大惬意事。
盛玉童从红红沸沸料锅中,涮起块入味极好的腱子肉,“滋溜”一声入了口,在配上一口窖藏竹叶青佐味,那面上心满意足感,真是发挥得淋漓尽致,赏心悦目。
再看看玉麒那孩子,光景却截然相反:满额辣汗的他,此时张着小嘴,吐着粉粉的小舌头,“呼嘘,呼嘘”不停地抽着气,以试图缓解口舌上的麻辣感;而在旁照顾着的小梅,担心这孩子肠胃受不了这太过于辛辣的食物,有意节制他的食欲,可片刻不给他夹肉,他就开始在旁抱怨。
自然而然的,玉麒对这麻辣锅的又爱又恨,成为了桌上人的一桩逗趣的笑谈。
“麒儿,喝水没用,不如试试小伯伯解辣的法子?”
说着,盛玉童就逗趣满面地把自己的酒杯递来过去。
我见状,立马打了他手背一下,提醒到:“二个酒友陪你还不够,你还祸害上自己侄儿,他才多大?他想堂堂正正上桌吃酒,最少还得等十年。”
“瞧瞧你这人,一副母老虎吃人样,逗逗我侄儿不行嚒?”
酒倒是乖乖地撤回了自己跟前,不过盛玉童那嘴皮子,却是不依不饶的。
他反说教上我:“知道你心疼孩子,但毕竟是男孩子,不能像女娃娃那般太娇宠着养。酒养男儿豪气胆色,想我周岁时便被爷爷抱上桌,用筷子沾着酒喂;若不是培养的早,哪里有现在的好酒量,力服众人?!”
“歪理邪说,我看不是培养男儿豪气胆色,培养酒鬼接班人倒是真。”
怕他继续拿孩子说事,我径直满上自己的酒,朝盛玉童邀上:“酒仙,今儿个咱们说好不醉不归,你先放倒我再说;何况我还有个帮手在侧顶着,纵使你有千杯不醉的海量,怕是今日也得在我们夫妻二人手里栽跟头。”
“切,酒这东西上,小爷我还从来没服过谁!”
我笑到:“我也没怕过谁啊。”
“那就少啰嗦,干了,咱们手下见真招!”
话如过招比划,我抿着笑,随着盛玉童正在兴头上的酒性,将杯中酒痛饮见底。
桌上酒又过了几巡,此时孩子们早已饭饱食足,见我们的酒仍未尽兴开怀,小梅便支会了声,领着孩子出暖阁玩雪去,而我们三继续留在内斗酒;而慕容曜陪着盛玉童吃了几杯,借故暂时离开了片刻。
剥着炒花生,一颗一颗娴静地朝嘴里送着,等着盛玉童邀酒来;可没想到的是,酒未至,盘问话倒是趁这个空档引来不少。
“我说,你和阿曜准备着在瑶台安家落户了不成?”
悬着口边的花生米还没来得及送进嘴,被他话吸引过去目光的我,稍稍打量他的状态,似乎挺清醒的,于是我把花生米放回了盘子中。
“如你所见,我们现在是哪里清净哪里住,反正该处理的朝务,阿曜他一件不落的做,既然他觉得瑶台住着比宫里舒心,那我自然不会多反对什么。”
“眼不见心不烦,是,我理解你们现下的心情。可天子长期避居宫外,终究是招人非议话柄的事,你本就是众朝臣矛头所指的对象,如今还不知收敛避讳,无疑是在火上浇油,让更多人倾向认为你是在蛊惑天子,做实扰乱朝纲的罪名。”
“怎么避,如何避?”
于盛玉童这样的说话,我亦有微词。
我道:“整件事从头至尾,我没有发表过一字妄论,更不曾向阿曜提过一句叫他为难的要求。你的来意,我清楚,我也没有把你当外人的说一句,我现下什么都不缺,也很知足,北燕这个后位于我,坐与不坐真无关紧要;但阿曜不这样认为,他想给我这样的无上荣耀,并出尽全力地和众大臣力争到底。你应该也感觉得到,他其实内心很压抑,口上不说只是不想让我过多担心而已;我个人观点,是不想让现身心俱疲的阿曜觉得自己是在做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我只想坚定跟在他身边,尽好自己一个妻子的本分,其他的,不在我考虑的范畴,我也没多余心思顾忌。”
端起酒杯,我径直下了杯,一边回味着酒味,一边推心置腹着:“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现在坐在你面前的我,早和初来乍到的那李淳元,完全是两个心境了;名利间的淡薄,不是故作什么清高,而是人会在磨难中一点点成长,明白什么是更值得自己珍惜的东西。知足二字,看似简单,却往往是得失的关键。”
此话一出,盛玉童也是单手把着额头,陷入愁绪难堪之中。
片刻后,他感叹上:“心随缘,可事不随缘。你的麻烦,会越来越棘手,也会让阿曜小子越来越上头。”
“可日子总得过吧。愁是一天,乐也是一天,终归要想办法过的。”
执起酒壶,我来回地在他和我的酒杯中满上,并主动邀上酒。
“来,朋友,走一个。我先干为敬。”
见我豪情在前,嗤之以鼻的盛玉童笑了笑,还是赏脸满饮了此杯。
放下酒杯的一瞬,他说到:“有个事儿,我想你有必要提前做个心理准备。”
“瞧你这语气,很严重?”
“相当严重。”
他郑重地回应上我,而对这份透着严肃意味的告诫,我笑容渐渐消失在脸上。
半响,盛玉童说到:“在返回燕都的途中,我收到一个来自大历的可靠线报,称近期大历会派出使团来和我北燕。”
“来和?什么目的。”
倏地,我心猛的一紧。
“我知道你心里存着排斥,但在旁人眼里,不是你认为不是就不是。眼下大历皇后和太子殿下皆在北燕长住,你说此时大历使团来和什么目的?”
消息来得陡然之间,我不慎将桌边杯樽打翻在地,神色间惶惶不安。
.......
第六百二十三章 瑶台风雪(四)
“怎么了,在谈论些什么,个个神色严肃的?”
恰逢慕容曜归来,关于这个话题的探究,也只能暂时搁置在心中。
略尴尬得敷衍了句,我们桌上的酒又开始恢复了你来我往。
酒在我们三人来来回回间也喝了五六坛;兴意阑珊间,我无意朝桌下扫了眼,不想捕捉到一幕有趣。
面子上随和温润的慕容曜,慢条斯理地品着杯中酒,可桌下的脚却极不安分,时不时踢上盛玉童一两下。
有趣的一幕暂时消止住我内心的不安,将筷子挂在撅嘴上,玩着平衡片刻,我似乎瞧懂了他们现下遮遮掩掩的小动作。
一个在使劲赶人走,一个在赖皮装不知。
懂了当下气氛中的小九九,我抽下挂在上唇的筷子,似剑出鞘般,点指住寡言喝酒的慕容曜。
“酒可尽兴?”
忽然被问及,慕容曜先是人前微微一愣,在看过某人眼色,讨好似的回到我:“才微上头,清醒亦有几分在。”
“那就是没尽兴的意思啰。”
我一个快嘴截住话,立马招呼到暖阁的刘德禄。
“刘总管,再上五坛子西凤酒,要十年窖藏的!”
“娘娘,这都喝了多少坛了?!怕是得节制些才是啊。”
“没事,我酒量足,他们也憋着兴没释放出来,刘总管尽管搬来就是。”
来不及阻止,刘德禄已按我的吩咐搬酒去了,忧心张望的慕容曜回头时,两条剑眉倒“八”挂在脸上。
忍了忍不悦,他忙软声劝到:“再这么喝下去,估计我们三待会真得趴下了。淳元,不要,我们三今日的酒就到此;若你真觉得不尽兴,等回了寝殿,我那还有坛西域的葡萄酒,我陪你喝。”
“要喝就正大光明的喝,背着你兄弟遮遮掩掩喝算什么,人家可是来作客的!”
“可——”
酡红着脸,我装着一副酒疯子样,抬起小手就捂住慕容曜嘟囔不休的嘴。
“喝酒就讲究个气氛!还有你盛玉童,脾气呢,古灵精怪呢,就知道在桌下暗较劲,他赶你走你就干忍着,怂什么怂?我替你撑胆,他若再敢给你脸色看,我就收拾他!”
说着,几个宫人已经在刘德禄的带领下,搬着酒坛进了暖阁,我起身径直抱过一坛,又换了碗,忙给盛玉童和自己满上。
“来,别老垂丧个脸,咱们俩先走一个!”
我那个爽利劲儿,捧起酒碗便一饮而尽,而盛玉童人前略略端量了我片刻,还是闷声闷气把酒给下进了肚子里。
约莫半个时辰后,又是三坛子酒见底;这一回,我们三是真见醉意了。
我捧着慕容曜的脸,嬉皮笑脸地揉圆搓扁了阵,把人亮在盛玉童面前。
“你看他,喝酒喝成个苦媳妇,是不是很扫兴?”
打了个酒嗝,醉眼迷离的盛玉童稍稍审视了番,笑得极酣畅。
“扫兴,还有些讨人厌!”
九分醉一分醒的慕容曜,手来回在眼前煽了煽,啪一声重拍在桌案上。
“玉童,你,你越发没规矩了!我,我哪里讨厌,啊?说啊,我哪里招人厌了?淳元,你,你休与这臭小子瞎起哄,他两杯黄汤下肚就一副无法无天的鬼德行。”
“小爷我可没醉呢,飙什么飙!!”
酒力使然,盛玉童直冲冲窜起身,指着慕容曜人,肆无忌惮地在我面前揭慕容曜的短。
“说起坏脾气,这上京你敢认第二,没人敢认第一!成天摆着副冷冷冰冰,庄严不冒犯的造作样,巴心巴肝对你好还总是一副嫌弃状,我欠你的嚒?对人好,就少摆谱多行动,别背地里下绊子打眼色,我粗人一个看不懂!”
“你这是借酒洒疯?好啊,别说我不给你机会,有什么不痛快,咱们今日了断个干净,免得日后你又埋怨我仗势欺人!”
两人脸红脖子粗相持在一处,眼见气氛不妙,我却跟个没事人似的悄悄挪到角落,装睡起来。
慕容曜自负坦荡,不觉气势咄咄逼人了些:“说啊,怎么变哑巴了?刚不是对我挺不满的,你那股嚣张劲儿呢;我告诉你小子,扪心自问,我还真找不出给你挑刺儿的地方!”
“桂花糕!”
些许,酝酿在沉默中的盛玉童忽高声一喝,打止住对人的盛气凌人。
“我不喜欢桂花糕!”
对人这无厘头迷了慕容曜醉酒后那一分醒,懵在原地,而我则是假寐在旁,咬紧了腮帮克制住自己笑场。
“什么桂花糕,云片糕的,乱七八糟的,我看你喝高了才是真!”
似感被愚弄了番,慕容曜一时没个轻重,狠推了盛玉童一把。
人当场摔了个趔趄,不过盛玉童骨子里硬气的很,爬起身,依葫芦画瓢还以慕容曜颜色。
瞧着慕容曜那副狼狈欲报复的急态,盛玉童喝到:“我话还没说完!想打架,等我把憋心话吐干净,小爷奉陪到底!”
说着,盛玉童酒嗝连抽了好几声,把落了笑话的事再捡起来。
他道:“是啊,这么小的事,你怎会记在心上?当年先皇考诸位皇子功课,你得了彩头,先皇赏了你一碟金丝桂花糕作为嘉奖;当时身边照料你起居饮食的几个老嬷嬷一直哄你,让你将先皇赏的桂花糕分于她们,你不肯,偏偏藏了下来与我同享。”
“这就是你所谓的‘不满’?我将所有不吝分享于你,是把你当自己人,有何对不住你的?!”
瘫在白草席上,慕容曜喘着粗重气,面色忽冷凝了许多;而此时盛玉童早已满腹委屈泛滥,不吐不快。
“我知道你一向对我好,什么东西都不吝于我分享。可你曾细究过,为何那日分糕后,我忽告病在家多日?那是因为我从不吃桂花一类的食物,只要稍微沾染,浑身都会出许多红疹子,且高热缠身。”
盛玉童反复咬了咬下唇,仿佛经过番极复杂的思想斗争,才续到:“是,你素来待我不薄,我如今一身人前风光亦是你给予的。我之所以提起这件陈年旧事,只是想告诉你,我也是个有血有肉,喜恶分明的人;而自我追随于你,是出于兄弟情义,是情分,不是你认为的理所当然就成为种不可违逆的恩赐,却完全忽视我个人的存在。做了皇帝了不起啊你!”
“这样平顺的人生坦途,不是人人能求而得之!我处处为你着想,正因为把你当兄弟手足看待。”
“那你有意无意撺掇我与张朝风之女接触,怎么说?我不喜欢她,不喜欢,你瞎起哄干什么,嗯?!”
“混账你!”
话声刚落,慕容曜妒红了眼地冲上去,两人顺势扭打成一团。
第六百二十四章 瑶台风雪(五)
一时间肢体冲突,暖阁内桌翻,碗碎,酒洒,两人你一拳我一拳相互还击着,谁也不让着谁。
闻声赶至的刘德禄,见了这一幕也是当场傻了眼;正欲上前拆劝,假寐在一旁的我忙做了个噤声手势便屏退了来人,继续佯装无事的做个上观客。
闹腾了半天,筋疲力尽的两人自动地拆分开,仰躺在席上粗气直喘。
片刻安宁后,也不知谁先起了头笑出声,紧接着两人不约而同地开怀畅笑,连绵不绝。
慕容曜问:“这下可解气了?”
盛玉童回:“舒服多了,不过你让我再揍两拳,就更解气了。”
慕容曜抬起手,在盛玉童心口处擂上一拳:“想得美你!”
盛玉童静静地躺了好一会儿,等气息恢复了平稳,说到:“阿曜,咱们说好,我挺你,你也别拗我;你觉得为我好的事,我未必觉得是好事。”
“彼此彼此。”
话落,坐起身的慕容曜,转而向靠着柱头“熟睡”我靠来,并轻轻地将我搂抱在怀中。
不觉间,他蜜笑染唇,沉溺深深。
“她真有这么宝贝?”
“嗯。”
轻声应了声,慕容曜拇指摩挲着我绯红的脸颊半响,忽向盛玉童说到:“玉童,我突然好想听你唱《郎妹采茶》。”
“又闹扭了不是?怪要求无比多。”
话虽抱怨居多,但迁就却是实打实的。长舒了一口气,盛玉童盘腿正坐,清了清嗓子,不带拘束地放声唱到:
天上的星星闪烁烁哟,
告诉云儿莫唤雨嘞,
郎妹要早起采茶儿哩;
地上的露珠亮晶晶哟,
告诉风儿莫起尘勒,
郎妹要早起采茶儿哩;
云儿来了有雨嘞,
打湿郎妹斗笠怎么办耶?
郎哥心挂郎妹嗳,心惶惶哟。
风儿来了有尘嘞,
吹乱郎妹霓裳怎么办耶?
郎哥心牵郎妹嗳,心忧忧哟。
郎妹要早起采茶儿哩,
莫急走,莫急赶勒,
且等郎哥把家归,把家归哟。
.........
歌唱到醉,醒来不知离合悲欢愁。
翻年前腊月二十四,大历来和使团不畏风雪豪豪,举三百人浩大进驻燕都;呈和书,献沃土,割利好,大历方真真正正把自己放在了弱势的一方,拿出了十二分诚意和谦卑,欲化多年干戈为玉帛,重修北燕大历决裂的邻友之谊。
大历开出的优渥条件,不仅震惊满朝野,也让数以万计的黎民百姓看见了未来可期;或许前时身为天子的慕容曜,在朝臣的反对声中抱有不放的执念,然如今天下归一心,以排山倒海之势朝我们袭来,如何招架?那小小的祈愿给团圆围成的庇护墙,瞬间在这声势中化为灰飞,小私于大义面前,根本不值得一提。
而舍利铸和的大历,眼下唯一的要求,就是请北燕天子准许,归返滞留在燕都的大历太子,以及口诛笔伐,众矢之的的我。
腊月二十六,微雪仍迷,瑶台这方仍固守坚持的是非之地,迎来一位特殊的客人。
站在门庭处,两个孩子一左一右地紧偎依在我身边,看着那位同样踟蹰在积雪石径上,眼带灰蒙,满头霜雪的来客,我那惴惴不安两日的心,忽然不住地在绞痛抽搐着,不能自抑。
被风雪雕琢后的父亲,与记忆中那个偏执顽固的他相比,少了锐利之气,多了苍老之感。
各自心中的被动,不过是在四目相接中传递着,然并不能改变立场分毫;该来的人,他一步都不会让,而我也无路可退,无处可避。
“今年这个年关之下,风雪虽狂,但年味却比往昔浓厚百倍。瑞雪兆丰年,是个好兆头。”
蹒跚地走到廊下的父亲,开场异常家长里短。话语间落无声间,依旧秉着笑容,把目光转移到我身边的两个孩子身上,看着他们怯生而紧张的表情,颜笑更见慈和了些。
“这个小的男娃娃,就是你和靖德帝的孩子?”
被问及间,我微微一怔,也是默认的点点头。
父亲道:“这孩子长得真好,眉眼间像极了你。麒麟成双,真真可惜了,要是老小也在的话,那谁兄谁弟难分的场面就更有趣了。”
此时父亲的手微微动了动,似乎想和孩子亲近亲近,可孩子那漏怯的反应,终是让他止住了心想。
情之所以触心,是因为真。
定住心,我稍稍弯下身把躲在身侧的玉麒朝前推了推,轻声说到:“麒儿,快跟外祖父请安问好。”
犹豫了片刻,玉麒还是怯懦地朝我身后缩了缩,不肯叫人。
“小点,别太为难孩子了。再者,他皇子身份金贵,更是北燕未来的储君人选,向我一个他国臣子请安问好,礼数间也不大妥当。”
说着,父亲反拱手弯腰,先向玉麒施礼,再向另一头的晋儿问好上:“太子殿下这两年可过的顺心顺遂?皇上和老臣着实记挂您在北燕的安好。”
相比于玉麒,晋儿反应倒是沉稳许多,抬头张望了两眼我的反应,他也礼数周全地朝父亲还敬上:“晋儿过得很好,劳外祖父为孩儿多挂心了。”
此时也不知道俩孩子在我背后捣鼓了些什么,只见晋儿朝着做疑的玉麒点点头,这多时不肯开口叫人的娃娃,也学着他兄长的样子,作揖问好,并奶声奶气地问上父亲。
“外祖父,麒儿听好多人私下在议论,您来北燕是为了接哥哥和母亲回大历去的。为什么要回大历呀?”
孩子的纯真发问,带着戳心感,让这会晤一时间变得尴尬无比。
“麒儿,在外祖父面前不可无礼。”
敏感的我试图掩盖这不适的话题,可他此时却变得越发大胆:“母妃,麒儿真不懂哩,我们的家明明在燕都,为什么他们硬要你和哥哥回大历去?”
面对这揪心的话,叫我如何答,如何说?
家在燕都,连孩子都清楚的事实,可偏偏不为所有人容,容我和晋儿在这里有一席容身之地。
心酸催脆弱,我一时怕表情过露,忙别过头默声不答。
“孩子。”
此时父亲开了口,并缓缓蹲下身,将质问拳拳而不得解的玉麒拉住。
父亲平静地说到:“不是我们要为难你母妃和兄长,百善孝为先,如今你哥哥的父皇病重,他在燕都滞留久不归是不是一种对长辈的不孝?”
“真的嚒?哥哥的父皇,真的病得很重?”
“很重,也很思念你的兄长和母妃,一直盼着他们能早早归去,与他见一面。”
第六百二十五章 瑶台风雪(六)
父亲拉着玉麒的手,一遍遍不倦地摩挲着他肉肉的小手背,口吻中充满了凝重。
无疑,这样的话在孩子心中引起了动摇,玉麒昂起头看上我,欲求个指点。
而再三把那口郁气在喉肚间消止,涩涩地说到:“这里天寒地冻的,有什么话,父亲还是同我进暖阁再计较吧。”
没有丝毫反对的意思,我们各自稳住自己的心境,在谦让相敬中入了暖阁。
待父亲入了宾座,见他满头霜雪化成水,渐湿了满身,我忙取来一条干净的毛巾,亲自为父亲擦拭起来。
“小点。”
多时相顾无言中,父亲腔调涩哑地唤到我;我定住手上的忙碌,看着眼前这个苍老满容的男子,心里亦是辛酸满怀涌。
“我,我的确不是一个好父亲。”
话不用多煽情,只需触及心防之弱,便能造风起云涌。
我头一垂,泪便无声坠下。
半响,我应到:“我在你眼里,也不是一个听话乖巧的女儿。”
深吸了一口气,我退后了一步,强忍着不适把话题引到了争锋相对上。
“他又在耍什么花招,此刻不惜借您的手再来为难我们母子?”
这样的尖锐下,换了往昔性格的父亲,早应该是喝斥满口,疾言厉色相对;可当下的他,像极了一尊破败的佛像,没有半分张扬,没有半分强势,佛着自己的心哀地在旁看着我,感受着我心境的剧烈起伏。
谁叫谁为难,谁令谁难堪,一时间,真难以分辨。
终究问题无可逃避,他浮起丝丝苦涩笑,淡淡说到:“是啊,伤透的心,要再重拾信任,真的很难。但皇上,真的病得很重,已到病入膏肓的地步,不然也不会在此时给你我出这样的难题。”
父亲抬起手,抚住我微微闭上的泪脸,细细地替我抹去那些丢人的泪痕,继续说到:
“情爱这东西,有缘,便有孽。当初皇上害你险些丧命湛江,因果循环间,他也为自己的鲁莽付出了惨痛教训。你出逃前给他的血毒,虽然我们想尽了千万百计,可皇上熬到今时今日,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
“他活该有此报应!”
不留情面地拂开父亲的手,我有些疯魔地反问上他:“当初女儿曾明明白白地告诉过您,大历欠我李家的,欠我李淳元的,我会点滴不漏地从容舒玄身上讨回来。你作为他最忠心,最死心塌地的臣子,应该恨我才是,怎么现在反倒像是在向我摇尾乞怜?父亲,您这位大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国相大人,我劝你还是早早死了这条心吧,容舒玄所中的‘阴阳血蛊’,已无人可解,无人可救!”
不羁的笑,放肆中口中爆发出,像一种宣泄似的,我此时完全克制不住了,就如我此刻依旧流不尽的泪般,在悲喜交加中,把自己推向一个无谓无惧的方向,随波逐流。
“为父这一生,起伏无数,磨难如荆棘密布,但确从来没料到,我自己最大的敌人不是别人,而是自己的亲生女。大历如今的岌岌可危,我李书云难辞其咎。”
“所以呢,这一次您在家与国的选择上,又一次倾向牺牲我,成全你所谓的‘大义’,去弥补你对大历的亏欠?父亲,女儿真斗得不明白,也甘心啊,倒是是你在成全女儿,还是女儿在成全你?!”
“小点。”
面对我的情绪剧烈起伏,父亲表现得异常镇定从容。
他浊泪在眶,颤颤说到:“最后一次,我们父女争论不休的分歧,真的只剩这最后一次了。”
“休想!”
我毫不掩饰地驳斥上,哭着,也在发泄着。
“为什么一定要牺牲我的幸福,去成全你们的期盼,我如今的幸福,是靠我自己一手一脚挣来的,你知不知道,它来得多么艰辛,多么不易?父亲,女儿已经是在鬼门关前徘徊了两遭的人,为什么,为什么你还是不肯高抬贵手,非要逼着女儿望那火坑里跳?!难不成在您眼里,你李书云的女儿就是钢打的,铁炼的,永远不会粉身碎骨。我是人啊,活生生的人啊,也有累,也有倦,也有走不动,迈不开脚的时候,急想要找个安稳地喘息喘息啊!”
“百炼成钢,人活着,从来不会倒退着走,只有迎头向前。父亲对不住你,也偿不了对你的亏欠,但大历啊,是父亲一生割舍不下的担忧所在——”
明明是寒冬腊月,可此时的父亲,额间无端出现了许多汗珠,脸色也是变得极其苍白;起先太深陷情绪中的我,并没注意到他的这异常,可当看着父亲那颤颤的口中,忽然溢出一道黑黑的污血,不支地从座椅上歪倒在地,我整个脑子像火雷夷为平地的废墟,懵着也慌了。
“父亲!您,您这是怎么了?!”
冲上前,一把抱住那地上虚虚晃晃的父亲,慌神地把住他的脉搏一探,我心中涌起的惊惶如烈火般熊熊燃烧起来。
毒!
“什么毒,你给自己下了什么毒,父亲,你回答我啊,说话啊!!”
“求,求宽恕的毒。”
他颤颤的话,如一根针冷不丁扎进我心里,极痛心疾首,撕裂那仅余不多的分寸。
“父亲,你不能这样对我,不能,这样的宽恕女儿绝不接受,绝不!!小梅,来人,来人啊!”
我此时哪里有方寸可言,张着泪痕遍布的脸,不住地在四下里寻求着援助。
“阿姐,这是怎——相爷,相爷他?!”
闻声赶至的小梅,一见我怀里命悬一线的父亲,也是乱得像只无头苍蝇,急奔了过来,同帮我将父亲人扶住。
“去,赶紧的小梅,把我的‘九仙玉露丸’取来,快啊!!”
“小点,听为父把话说完,不然我死也不瞑目。”
按着我的手,父亲强撑着溃散的意志,对我交代上。
“为父知道,对,对你很不公平,但大历不能乱,更需要人来守护。太子,太子他是大历的希望所在,而你,而你作为太子的生母,大历的皇后,更责无旁贷地要扶持着太子座掌王庭,稳固社稷。我李书云的女儿,既然能挽救北燕于水深火热之中,那,那同样能救大历于危难之间。只,只要,你有这份心,万事可平;答,答应为父,帮帮大历,帮帮时日不多的皇上,为父求,求你了,小点。”
第六百二十六章 瑶台风雪(七)
曾经天真的认为,匆匆数十载人生,能在别人心中留下绚烂,便是活得潇洒精彩的;可在成长路上,越走越发现,若想不被是非沾染,最好的办法,就是成为别人生命无光紧要的匆匆过客。
直至父亲在我怀里咽下最后一口气,我依旧没有应他所求,只是他那只形如枯槁的手,一直紧紧地扣在我手腕间,像深深的枷锁将我禁锢住,把一段本切断的孽缘重新缝合,变成我无法挣脱的宿命。
凄凄夜,冷冷雪,孤孤人,默默心,满堂通明的烛火,看似透亮,却照不出我将行的前路。
我该何去何从?心中像凿下了一口深深幽井,触不到底,满是冰冷。
恍然间,视线中探来一只大手,拿起一叠纸钱,和我步调一致的,将一张一张纸钱放进铜盆中静静燃烧着的火光中,把悼念一点一点传递给逝者。
“岳父大人也是当世为人敬重的贤能,学富五车,满腹经纶;我本以为,这样的饱学之士必定通人情,晓事故,知冷暖,可谁料到,恰恰是这等饱读圣贤书的文人贤者,最为迂腐,最为执拗。”
将手中最后一张纸钱化入火盆中,慕容曜微微抬起头,眼中光芒亦如那火盆中火焰般跳跃着,痴痴地望着父亲的棺椁出神。
许久后,他哀哀涩涩地说到:“岳父,你真给我和淳元出了一道无解的难题,无解到连挣扎的力气都使不出来。”
慕容曜的话触动心扉间,相偎相依在一处的我们,不约而同地侧过头看向彼此,皆是泪湿了眼眶。
这份悲,彼此懂,却无法慰藉对方。
尖锐已现,只是在何时爆发并刺向彼此的心,我们在故意拖延。
“夜深了,你也累了一天,快回去休息吧。”
我口吻酸涩地劝解上他,又继续埋下身,拾起纸钱,朝火盆中投递去。
“淳元。”
感觉不到身边人丝毫去意间,他亦唤住了我的名,苦涩之眷,生生的将我僵在原地。
“你动摇了吗?”
话太触心分神,不料手中还拿着的纸钱被火舌引燃,待我反应时火已经烧到了手边,我整个人抖手一甩,这燃着的纸钱就落到了大堆金银纸钱中。
惊见有火患之势,我人当即从蒲团上撑弹起身来,可是因为跪得太久导致血行不畅,一股头晕眼花冲击来,我人又不支地朝地上软去。
没等到意想中的狼狈降临,一个强而有力的手臂将我扶稳住,并快速向后退了三四步;待我缓住那股冲脑的难受劲再看火盆边,那里早已经烧成了一片兴旺。
“烧起了!”
“让它烧,只要岳父能给你我一条活路,烧光整个瑶台行宫也无所谓!”
“你在发什么疯?!”
我挣了挣,不想这样的举动,更加触动慕容曜心中的疯魔。
他一把将我拽回身边,肆意宣泄到心中苦闷:“是啊,我疯了,被我的无能,你动摇的心彻彻底底逼疯了!”
“你以为我愿意吗?我一百个不愿意,一千个不愿意,一万个不愿意,我有千千万万个不愿意,可有用吗?没用,这事儿根本没有我说不的余地!!”
突破了那层心中微弱的封印,苦闷就像灾难般在我和他间蔓延开,无法控制收止,就像前方那片燃起的熊熊烈火,不烧光所有不会罢休。
我哭说到:“你受不住了,我何尝不在崩溃边缘徘徊!你看看,在那儿躺着的,是生我养我多年的父亲;他真好狠的心,为了自己心中固守的家国大义,不惜陪上自己的性命来做挟,逼自己的亲生女儿再次跳入那个万丈深渊!!他太狠了,算得也太准了,把我所有的退路统统封死,逼着我不得不走他给我安排好的路子!!”
背后熊熊火光做衬,我颤颤抖抖地扣着慕容曜的衣衫,泪流满面地说到:“我的心没他那么硬,那么绝,逼得我走投无路的,不是别的,是因为我是李书云的女儿!融进血脉里的宿命,我没能力视若无睹,逃脱这压得我快喘不过气来的不公!你告诉我,他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不停地捶打着慕容曜,质问着慕容曜,撕心裂肺的我,终于在崩溃中不支地软坐在地,像个无助的孩子,除了紧紧抓着他的衣袖哭,别无他法。
“还有办法,一定还有办法的,淳元!”
他缓缓地屈下身,将颤哭不止地我小心翼翼的揽入怀中宽慰,可这样不切实际的话在此时响起,只是让人更觉得无助和彷徨。
“别自欺欺人了。”
许久后,宣泄通透的我,将他的脸颊颤颤抖抖地捧在双手间,当下触感是那样的真实,但我总觉得这个人会变成我生命里的镜花水月,有一天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父亲的以死相谏,何止赢在当下,更是为我和他的将来预伏下了悲剧。
我颤颤道:“父亲一死,不仅激化了北燕长久以来指向我的矛盾,更加入大历方面的重重施压;你自己现在极清楚,这事已经不是你我是否能长相厮守的个人事,而是上升到了家国层面的大是非,如此大的压力之下,你我还能坚守己见到什么时候?如今的北燕,已经没有我半点容身之地,难道你真愿意看到这天下来之不易的安宁,因你我再起纷争,再起战火,造就生灵涂炭,尸横遍野的景象?一念间,万千果,阿曜,我们辜负不起那些为安宁奉献出宝贵生命的人。”
“淳元,我们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顾,我们带着孩子远离这个是非圈,去过我们想过的生活,好不好,好不好?!”
面对这个陷入执迷的男子,我流着泪品着他的悲,他的怕,却不敢给他丝毫所乞求的奢望。
趁他胸膛的温暖还有为我保留的余地,我头抵着他的胸口,涩涩苦苦地做到决定。
“北燕靖德帝,将会是史册上一位仁德昭著,受万民敬仰爱戴的好皇帝,而不是一个不负责任,遭人唾骂诋毁的胆小鬼,千古罪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是这片天地的光明所在,我不能为了一己之私,将北燕再次陷入黑暗之中。”
第六百二十七章 瑶台风雪(八)
大年三十。
等了又等,盼了又盼,这顿年夜饭还是因为慕容曜的缺席,败了年的味道。
看了会俩孩子在庭院里玩炮竹,心里仍还是放不下那个在致宁斋避而不见的慕容曜,嘱咐了小梅两句别让孩子们玩得太疯,我便动身前往膳房,准备亲自包些羊肉饺子给慕容曜送去。
和面,剁揉,拌馅,擀皮,一个人忙碌在膳房内的我,和今夜那万家灯火下忙前忙后的普通主妇般,尽心操持着这顿年夜饭。
刚包好了一抽饺子,一边拭汗一边盘算要不要再多备些饺子的我,抬头便见盛玉童人靠着门框边,神色怭怭地看着我。
我笑了笑,忙招呼到他:“来了怎么不招呼声。你用过饭没?我正在包羊肉饺子,若肚子还没着落,就凑合着在我这儿吃一顿。”
“我来瑶台前还担心着,会遇到愁云惨淡的景象,不过这会儿见了你,看你这气色,心态,倒觉得自己有些瞎操心了。”
知道他在暗指些什么,我也没有刻意回避地意思,继续一边包饺子一边招呼上他。
“你不答那我就替做主了,二十个饺子够不够?”
他走进来,说到:“三十个吧,来前在宫中替阿曜那小子挡了点酒,骑马来把酒力给散了,反而觉得肚子饿了。”
“行,大功臣,保准管饱。”
说着,我便干劲十足地继续打犄子,准备饺子皮。
“有什么用得到小爷的地方?”
瞧他朝我的地盘靠来,我连忙一拐子将他驱开:“君子远于疱,帮不上忙的事儿,就莫要瞎掺和。”
“你这话的意思,是嫌我多事啰?”
下意识间明白到我刚的话,被盛玉童带歪了,我一边揉面,一边说到:“我在说膳房的事,别多脑筋地想歪了话。要是你真觉得闲的慌,就帮我看着锅里的水吧,水开了就把灶里的柴火松一些,以免煮干了。”
“行,伙夫嘛,这个控火的差事难不住我。”
在逗趣中,我们各自找到合宜的位置安定下来,话题也渐渐得深入了些。
盛玉童问到我:“怎么,年三十阿曜还在和你怄气,气到你急着给他开小灶?你不是他的母老虎吗,这点小场面都镇不住,叫人失望噢。”
“喂,说话注意点,什么母老虎?”
提起擀面杖,我扭头就给盛玉童一个大大的威慑。
“有镜子照照你现在的自己,就知道了。”
毫无畏惧感地朝我吐吐舌头,盛玉童在我面前笑得开花开朵,样子别提多吊儿郎当了。
“瞧你这土鳖样,一看便知是个不知好歹的。你懂什么,一个家要和和气气,还是得有人拿得出脾气约束着;无理取闹,就得好好治。”
“你觉得阿曜现在是无理取闹?”
这么一问,我那刚起的闹说兴头一下子就偃旗息鼓,缓缓地擀着面,心里也是不踏实。
“这一回我理亏于他,所以就多迁就着他些了,也不知——”
后话悬在口,我定住手头忙活出神了小会儿,还是摇摇头的散了话,继续埋头擀面。
“怎么不说了,怕触景伤情?”
我淡淡应到:“没什么好说的,自然无话可说。”
盛玉童道:“明明一肚子担心惆怅,非要装出一副事事太平的样子。大姐,今儿可是年三十,家家户户团圆的好日子,可翻过这个旧年,明日新年初一一早,你就要随大历使团前往上京,他这年怎么会过得安稳?今夜聚,明早散,换了谁也受不了着离合间的落差。”
从灶膛里抽出根燃着的柴火,盛玉童像个街头表演杂耍的,将燃着的柴火玩在股掌之间,又再次询问上我。
“你同晋儿回上京的事,我知道更改不了什么,但一定要这么急吗,不能等过了正月十五元宵再走,还偏偏挑初一启程。”
就此事,我掂在心头片刻,几分无奈地说到:
“大历又传来急诏,说容舒玄这几日病情反复得极凶险,若不抓紧启程,怕是晋儿难见他最后一面;再者,我父亲客死异乡,且头七未过,眼下李家就剩我这么一个独女为他送终,虽不能尽大孝,但也希望能让父亲早日魂归故里,得以安息。”
“你不怕容舒玄又在暗中捣鬼?”
“可担心无用啊,上京这一遭,我不去也得去。这样也好,至少阿曜不会为立后的事而烦恼,说不定日子久了,他自己觉得无望也就消停下来了。”
出了会神,想着反正已经铁打不动的事,愁已无济于事,我又敛聚上神魂继续卖力地擀面制饺子皮。
“我看啊,这未必是结束,反而是麻烦的开始;千丝万缕,难理头绪啊。”
他声音略小,有几个关键词我听得不太清楚,忙追问上:“什么结束开始的,你这猫儿捣鼓能不能大声些,我没听清楚。”
“没什么,我自个和自个计较,不给你多添烦心。”
言间,他看了看锅里烧着的水,走到我跟前,挺严肃地同我说到:“要不,我费点心,送你们母子前往上京?”
“不用了,阿曜这边我还想拜托你照看着,他现离了你,我怕局面更乱,更失控。”
怕不够诚心,我停下手中事,转过头又郑重地拜托上盛玉童。
“真的,我没有半分开玩笑的意思,阿曜他,往后就拜托给你了。”
“一定非我不可?”
我微苦涩地笑说到:“过去那两年你在他身边,不是把他照拂得很好吗?眼下情况比当初不知好了多少倍,有你在他身边,我走得安心多了。”
“看来,你这一去,是真回不来了。”
话点在心中,早已波澜万千,然除了保持缄默外,我已找不出任何理由来辩驳他当下的担忧。
饺子出了锅,香味清幽幽地弥漫在膳房中,我分了两盘准备装进食盒带去致宁斋,让盛玉童顺道陪着慕容曜吃个年饺子,不想他一把将自己那份夺了去,大有拍屁股走人的架势。
我急唤住他人:“嗳,你这是去哪儿,不跟我去致宁斋?!”
“不去了,我得去给小侄儿发压岁钱,玩炮竹去。你们俩的事,我真心有余而力不足,自己看着办吧。”
说着,背身向前的盛玉童捻着热腾腾的饺子,同我用力的挥挥手,大步流星地走出了膳房。
第六百二十八章 瑶台风雪(九)
一声巨响,惊昂头,已是漫天烟花镶在眸。
来不及细品它短暂的美和惊艳,前一刻绚烂如星河的烟花,在漆黑夜色中再找不到存在的踪影。
就这样,在光影交叠下,一边顾盼流连空中乍起乍落的美景,一边朝致宁斋走去。
“娘娘又来了给皇上送什么?”
心思略沉入于头顶炫彩多姿的烟花,被对方问起来意间,那个“又”字极为醒脑定心;刘德禄欲接过我手中食盒,我微微尴尬一笑,挡住了他投递来的好意帮衬。
“包了些羊肉饺子。过年了嘛,思来想去,还是这东西最对年味。”
明白了我意思,刘德禄忙抽回手,附和一笑:“对,年夜饭怎么少得了饺子,还是娘娘亲手包的,定能对皇上的胃口。”
在刘德禄为我领路小段时间内,我注意到仍黑灯瞎火一片的致宁斋,不禁把眉头蹙紧了些。
“皇上一直都没出来透过气?”
刘德禄摇摇头,一口担忧也是叹得忧心满满,但或许是顾及我在旁,他终还是选择缄口不言,不敢过多妄议天子当下过于执拗的行为。
走到致宁斋门口,刘德禄替我开了门,我正欲跨槛而入,他忽然有些失礼将我挡住。
我半脚僵在门前,刘德禄忙说上:“娘娘,老奴不知轻重的僭越一句,不管待会皇上作何脾气,请您多多担待包涵些。”
“我知道的,刘总管费心了。”
体会得到对人的担心之重,我简施敬礼后,便跨入了这黑漆漆的致宁斋。
小心翼翼地在其间摸行了段,寻着宫灯所在处,我立马拿出火折子将烛台点着;光明渐渐破开这片凝固已久的黑暗,我猜想着慕容曜大概身处的位置,继续借着这笼小小的光芒,将致宁斋其他宫灯烛台点亮。
“谁让掌灯的!”
书斋最深处那团黑暗中,对抗着忽闯入的光芒,爆发出一句无比恼心的喝斥;被震慑住的我,不小心被手中晃动间溢出的烛蜡给烫住,微微呼着痛,燃着的烛台掉在了地上。
眼见掉落在地的烛台有熄灭的势头,我慌神的躬下身去捡,并不觉地提醒上对方。
“阿曜,是我!”
快速拿起那将熄的烛台,重新扩大开的光亮,将那头躲藏之人照得无所遁形。
人端端正正地坐在梨花木椅上,形容间不见半分凌乱,可不知为何被这光亮一照,他那满身可令人生惧的天子威,却显得黯淡无光,毫无震慑力。
我恍然懂得,人的气势都是由内而外的,再好的外在修饰,也掩藏不住心的荒凉。
在他彷徨的目光中僵滞了片刻,意识到不能再这样无谓的消耗宝贵的时间,我拿出十足迁就的笑,迅速将烛台和食盒放在他面前的书案上,并主动走身边。
攀着他垂在椅子的手,我缓缓蹲下身,为他冷得像冰块的手揉搓生暖,而接触间,感觉到他一点点抗拒在我双手间蔓延,坚持不放的我亦是心酸满满。
“不是说日子久了,迁就就成习惯了吗?今儿个是年三十,家家户户都围坐在一堂尽团圆,为何独独我们一家子要如此冷冷清清,不得半点欢声笑语?!你是一家之主,年夜饭少了你在席,我和孩子们都过得压抑,觉得心里不圆满。”
触到藏在心扉里的难受,我脸颊卧在他手背间,一心辛酸不住往外涌。
我涩涩道:“明日,我们就要随大历使团启程前往上京了,想想往后的日子苦多乐少,漫漫无期,我好害怕,无比的害怕——”
一时间情绪难以自抑,蹲缩在他身旁的我,渐渐哭出了声。
不知独自哭泣多久,忽然一只发狠的手臂绕过我的肩膀探来,将我径直从困缩状态解放出来,并放进了一个无比厚实可靠的怀抱里。
触到这样叫人魂不守舍的关怀,我人发懵似的打着他的胸膛,然哭得更加狼狈。
他没说话,更没有抵触我情绪发泄的放肆行为,只是抱着我坐在那儿,想着我猜不透的心事。
如何是好,思来想去,没有一件事是好的,令人稍稍心安的。
“食盒里是什么。”
许久后,他沙哑着嗓子在我耳边轻轻问到。
也哭清醒的我,一边抹泪,一边应到:“我自己包的羊肉饺子。”
“我饿了。”
说了好些话,也煎熬了很长时间,不想这么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让我感到无比欣慰。
来了精神,我立马挣开对他的依赖,将食盒内的饺子取出放在他面前,并将筷子硬塞在他手里:
“不管好不好吃,你必须把这盘饺子吃光,这可是费了我好大功夫为你包煮的!”
说着,我徒手拿起一个饺子,塞到了他嘴边;而眸光微微闪动的慕容曜垂下头,张嘴将我手中的饺子一口吞下,缓而细地咀嚼着。
“咸淡如何?”
一时间瞧不出他对我手艺的评价反应,我心急地问上他。
“饺子皮砣了。”
微微一怔,转而笑颜归来,我立马又抓起一个饺子朝他嘴里塞。
“从饺子出锅到喂到你嘴里,都多长时间了,饺子皮能不砣吗?”
一时间不太安心,我忙他快咬进嘴的小半饺子放到自己嘴里尝尝,那黏糊糊油腻腻的口味,立马让我打消了让他消灭光的念头。
“这饺子砣过头了,吃着没意思,走,咱们去潇湘馆,我重新给你煮。”
“不用了,这盘子饺子凑合着混个肚饱。”
我不依:“平日可以勉强凑合,可今儿个是年三十,说什么都不能凑合。”
抽了抽他手中的筷子见纹丝不动,我知道他又是和我起了拗心,还是耐着心劝上:“你在致宁斋闷了快两天,也该出去活动活动筋骨;正好玉童也来了瑶台,而孩子也盼着和你一起守岁,难得的机会,你就不要在固执了好不好?”
“我不想见任何人,除了你。”
说着,他便操起紧握不放的筷子,一个一个将渐渐变凉的饺子放进嘴里,用沉默代替言语。
味同嚼蜡,或许看过他现在的消沉状态,我才对这个词有了深刻理解:风雪年夜虽寒人,但终究比不过心之寒,而放眼望去,悲伤似乎只在我家停留不散。
第六百二十九章 瑶台风雪(十)
他用完一盘饺子的时间,也正够我泡好一壶热茶。
“来,喝点热茶暖暖身,解解腻。”
把茶水递给他间,见他嘴角仍有饺子皮面糊残留的迹象,我尖着心掏出手帕,细细地替他净上嘴。
“像个小孩儿似的,处处还要人照顾你,一点都不让人省心。”
“要是你把我当小孩紧张着,那就好了。”
话陡得戳中心窝子,眉头一蹙的我,忙撤开了手;而他,依旧面色寡淡地坐在那儿,端着热茶静静地朝嘴里送。
我明白,当下我和他之间有太多不可触及的顾忌,可一直曲曲绕绕着避而不谈,真有益于解决问题?
不敢说十分把握,但至少现下,我们逃避不了。
“阿曜。”
在他座椅上找了一个容我的空档,我紧偎依着他坐下,把心里久藏的话缓缓吐露给他听。
“人生有数十个春去秋来,四季倥偬,苦难来时像浪,去时像梦,勘不破眼下苦难,就无法有梦醒之时。我已在人世沉浮二十四载有余,曾经以为人生是场定局,无从改变,但经历了这么多曲折和磨难,我发现自己错了,大错特错,就像你我曾错过年少爱慕,愿以为只有场有花无果的梦,可谁能想到你我今生还能共结连理,生儿育女,并还能在分离后一次次重聚。我们能携手走到今时今日,从来不是因为故步自封,恰恰是因为脚步的坚定,才会一次次地突破阻扰,相守在一起。而这一次分离,也不例外,因为只有经过磨难淬炼的幸福,才是最珍贵的。”
“为什么,磨难总会降临在你我之间,没有止境的意思?”
看着他那悲戚遍染的俊颜,我疼惜地抚着他的脸庞,宽慰上:
“因为命运觉得你我拥有比旁人太多艳羡的东西,所以才会一次次向我们发起挑战,让我们去抉择什么才是最该紧拽在手心里不放的东西。”
“最不该放手的?可惜你心中这样宝贵位置,不是留给我的。”
“是你。”
这个让人心疼的傻瓜,我使劲地捧住他写满怀疑的脸,给与他坚定。
“正因为我太在乎你,所以我不想你比我所受的磨难重。”
“是吗?你总是这样。”
我心一颤,咬着腮帮说到:“我知道,我在你面前一向过于强势,可是我也记得,你当初答应过我,你回一辈子迁就我,爱我,疼我。”
泪这东西,总是无时无刻在我情绪中找着漏洞,把我极欲表现的强势撕开缺口。
我道:“我在怎么恨容舒玄,可大历,毕竟是养育我的故土,而父亲的死,更是在提醒我对大历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义务在。眼下大历处于岌岌可危的关头,而晋儿又如此年幼,作为他的母亲,我不能不管不顾地看着晋儿他一个人担下这份重担子。所以在临别之际,我想和你做个约定。”
“什么约定。”
深吸一口气,我鼓起勇气说到:“北燕和大历自来唇齿相依,密不可分,如今结盟为和更是功在千秋的大义举。鉴于此,我和你的约定便是以八年为期,期间你继续坐镇北燕,造福北燕万民,而我则尽心辅佐晋儿成才,为大历培养后继之君。等晋儿到能自食其力的年纪,我便还政于他,回北燕与你团聚;届时你是去是留,荣辱与否,我亦相随到底,不离不弃。”
“你一去,便不会再回来了。”
这样的话,短短年夜已经听过两次,或许从盛玉童口中说出,有令人谅解的地方,可此时从慕容曜嘴里再次冒出,我真静不下来了。
我急道:“举头三尺有神明!这不仅是试炼你我情比金坚的约定,更是对求得天下人谅解的考验!荣华富贵如何,权势滔天又如何,宁为山中无忧雀,不做金銮折翼凤;你我间当下相守无望的无奈,就是你是北燕的天子,而我是大历的皇后,不管我们如何反抗挣扎,也改变不了这命运在我们身上烙下的烙印!”
当初莹儿的一句弥留感悟,让我从浮华梦中彻底醒悟,而今时今日再从我口中说出,俨然是成为毕生不敢忘却的左右铭。
一生不平凡的我,恳切求着一个平凡。
泪簌簌而落间,一个猝不及防的拥抱朝我袭来,带着我眷恋深深的温柔将我吞没。
这个年夜,忽然变得冷暖交加。
辰时,年初一。
此时一身盛装的我,立在肃卫井然的皇城门下,环视着个个对我敬畏有加的陌生人,心中那点昨夜余留的温存,顿时荡然无存,没落就像今晨我一觉醒来后空空的枕边,在我心中不停地潮涨潮落着。
“阿姐。”
此时归返来的小梅,带着一脸惆怅,朝我亏欠深深地摇摇头;而我瞬间明白了,这一切,不过是我太过天真。
爱一个人入骨,从一个角度讲,就是不容真挚受到玷污的,自私的。
他不会来,也不应该来,这样的离别或许是最恰如其分的。
抬起手,抚住仍陷入深深自责的小梅的脸,我说到:“让你白跑一趟了,小梅。”
“阿姐,要不我们再等等吧,说不定皇上他——”
“不必等了。来了,反而徒增伤感,不如不见。”
说着,我的抚慰重了几分:“你还是阿姐一句劝,留在燕都吧。麒儿习惯有你陪伴,而皇上他也会善待于你的,没必要跟着阿姐再卷入是非之中。”
“不,阿姐去哪儿我去哪儿。”
小梅坚定地摇摇头间,退躲到了晋儿身边,说到:“离不开的,不是我,而是阿姐您;小梅心意已决,请阿姐成全。”
“谁成全谁,真是个傻丫头。”
说着小梅的痴傻,可心里却是无比的迷茫,面对前路渺渺,我不过是口是心非而已。
“请娘娘和太子殿下登车,燕都风雪时停时歇,及早出发才是上策。”
在礼官的催促下,我再次望向那深深皇城,这风雪渲染的皇城里外,依旧找不到那个我仍期盼的身影出现。
罢了吧,答案早已显而易见,只是我仍存有侥幸。
再次把这处在冰天雪地的燕都细看了一遍,牢牢记在了心中,我闭上眼携上晋儿,登上了这将要前往大历的撵车。
一去便是多年,不知当我再归来时,这里的一切会不会如担忧中那样,变得物是人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