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八十五章 元帅之困
时间,在紧张中过得匆忙;因极度疲倦打了个盹,等睁开眼时,此时又到了一日的尽头。
“姐姐睡得不怎安稳,呓语不断。”
正觉口干舌燥,精神恍惚间,夏蝉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体贴地为我送上一杯提神醒脑的茶。
我未答,只是一口气下了大半杯茶水,依旧觉得有些意犹未尽;夏蝉拿过我的茶杯,一边续上,一边同我攀谈上。
“事已至此,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不过姐姐您那位兄长虽其貌不扬,但一身胆气血性,倒是令人敬佩万分。”
再次接过夏蝉添上的茶,我不似先前那般狼吞虎咽,细细品间,反而有了出神的迹象。
许久后,我呆呆地问到夏蝉:“他们出发有一个时辰了吧?”
“姐姐睡迷糊了,现在已经是黄昏时分,你那位兄长带着我们那百名死士,走了近三个时辰了;脚程快的话,此时应该到燕回山脉附近了。”
说到这,不得不说天欲宫此番真为南境下了血本,不仅送来了大量药材,供给驻防营中毒的兵士,且还慷慨派出门下百名死士协助兄长,捣毁南夷在木耳科囤积的粮草。
我们当下确实需要这个雪中送炭,但天欲宫此番援手的目的,却让人猜不透。
虽知话题有些伤人,但不得不挑明问:“这一次公子出手相助南境危局,所求什么?”
“我怎么知道,求什么,姐姐应该问公子本人,而不是婵儿。”
单手托着下颚,她歪头朝我一笑,眉眼中多了几分看不透的神色:“又或许,你我本把事情想复杂了,公子极可能没打算求什么回报,彻彻底底地做一回亏本买卖。”
这话一出,当即打得我哑口无言。
夏蝉见我一脸惆怅,难勘破其中玄机的样子,耸耸肩地化解上话题上的不适气氛:“好啦,姐姐,这忙不想帮也帮了,不想欠也欠了,就让它顺其自然的发展吧。反倒是现下,您该多担心担心这启元军的主帅霍子陵,到这个时间点上了,还没有半点消息传来,不觉得蹊跷吗?”
瞬间,她的提醒点中我的要命,全身不住地颤了起来。
“霍子陵此时还没收兵回营?”
“是啊,那老倌儿也着急的很,已派人前往天鹰峡打探消息,到现在也没个风声传来。”
愣了愣,又自顾自地化解到担心:“南夷诡计多端,先前的伎俩被识破,想必又换了新花样折腾驻防营的耐心。应,应该没事,霍子陵是何等人物,岂会被一帮宵小愚弄了去?一定没事的,一定。”
“但愿吧,霍子陵此人,的确现下对南陲太重要了,不能出半点岔子。姐姐继续吃茶,定定心,会有消息的。”
大概是现下的心境太过于忌讳不吉利,我和夏蝉的谈话也越来越寡淡,最后竟变成了沉默寡言。
而我等消息的过程,看似煎熬无比,然不过是一盏茶凉透的时间。
“出大事了!元帅在天鹰峡中,遭大批南夷伏兵围困!”
风风火火,急如火烧般的林茂一进我的营帐,便带来了这样令人毛骨悚然的消息。
当即,我手中紧握多时的冷茶,打翻在地。
“前方探子回报,元帅在天鹰峡中与南夷诱兵周旋半日之久,不了副将一时冒进,中了敌方早已设下的圈套;元帅为突围救援,撤退了大部分驻防营兵力,谁料对方早在天鹰峡各山头布下大量伏兵,断了其退路,形成前后夹击。情况十分不妙了!”
急功近利坏事,太坏事了!
悔也无用,我按耐住心中不安,问到林茂:“霍将军带了多少人马营救?”
“两百兵。”
勉强扯起嘴角,林茂尴尬深深地回答。
两百?!
再没有比现在情况更差的了,此刻已是危险将至的前兆。
“其余大部队兵马呢?”我提高声音问着,黛眉微蹙。
林茂苦笑:“滞留在天鹰峡后方五里处,进不是,退也不是。而更糟糕的是,跟随元帅的两名副将,一名阵亡,一名和元帅一道被困。”
一口冷气,寒得我的心沉入万丈深渊中。
换言之,现下失去主帅的驻防营兵马,就是一盘散沙!
“皇后娘娘,现在形势如此危机,依您之见,该如何?”
林茂少有摆出低姿态,以商讨的口气询问上我。
挑眉瞥了林茂一眼,我憋心的回到:“林参事此时问我,我问谁去?行兵对阵不是纸上谈兵的容易事,何况我一介女流,一时间能想出什么解围办法?”
“这下可麻烦喽。”
偏偏此时,夏蝉在旁冒出个不和谐声,刺得我和林茂两人,一个脸白如雪,一个脸红如火。
林茂狠狠地剜了夏蝉一眼,坚定如铁地说到:“元帅是我启元军的主心骨所在,万不能有半点差池,必须速率兵突围营救!”
“那林参事你还在等什么,救人如救火,你家元帅此刻有难,您身为参军,并且在无副将可统御兵士的情况下,更应该挑起大梁来。”
“夏蝉姑娘,你以为老夫是畏惧强势,贪生怕死之徒?”
林茂脾气一触即发,没个好声调地对上夏蝉的挑衅。
“我没有这样说过啊,关于营救霍将军的事情,我可是举双手双脚赞同的。驻防营现下群龙无首,林参事临阵救急,难道小女子说错了?”
“你!!”
“好了!”
事态本来就捉襟见肘,他们俩还有心情起摩擦,气得我一口喝骂止住。
“都什么时候,你们俩还有心思斗嘴皮子!林参事,不是我偏帮婵儿什么,她的话也在理,现在能把驻防营一盘散沙重新聚合起来的人,也只有你了;怎么来来回回间,态度虽明,却总有推脱之嫌?您什么意思。”
林茂怒一歇,愁苦难解地说到:“皇后娘娘,不是下官百般推脱。是,现下的驻防营处于一盘散沙状态,下官是该挑起这重责来,带领兄弟们全力营救被困的元帅;但您有没有想过,南夷当下可是出动两万人堵截,而我们手上不过只有区区四千人马,如何硬战配敌。若我留下统御溃不成军的驻防营,那谁去找增援来翻盘?下官没有分身术,一边能带领余兵解元帅之困,一边还能向其他驻将求援。”
第五百八十六章 一将之用
我微微一收气,按住了浮躁的心。
“那这样,我去找增援,林参军你去天鹰峡统御兵马,发起营救;若能突破南夷困阵,救出霍将军,自然是好事,若不能,那至少能拖延些时间,等搬来援军来帮。”
“不妥!”
“为何不妥?”
林茂道:“皇后娘娘虽贵为凤仪之尊,但毕竟沉寂已久,此时无凭无据地出现在各援军副统面前,谁会相信您就是大历的凤后?我们现下的情况,决计在时间上拖延不起,必须速战速决!”
“如今就一个你顶事的,这也不妥,那也不当,等你我真研究出个稳妥来,霍子陵早在南夷的乱箭下,射成了一具马蜂窝了!”
“姐姐,你是急糊涂了,还是气糊涂了?林参事的暗指之意,是想让你上阵带兵,突围营救霍将军呢。”
“我?”
面对夏蝉的提点,俨然心中乱绪如潮,更兼荒唐至极。
“林茂,你是这样想的?儿戏!”
“并不是儿戏,皇后娘娘绝对有这个能耐的!”
不仅话恳切,林茂行动更是谦卑,“咚”一声跪在我跟前,苦口婆心地劝上我。
“皇后娘娘,经过丧魂散一事后,驻防营上下对您的恩慈无不钦佩万分,而且你此时若以营救元帅为由重聚军心,不仅名正言顺,更能借你女子果敢之毅,激发兵士的斗志,与南夷誓死一战,拼个转圜!”
一股死寂袭来,如秃鹰盘旋,不断啃啄着心肉。
我知他的苦心,此刻局势万般危险,林茂明知这主意有多荒谬,可是偏偏在此紧急时刻,驻防营内无人可用,无人可信,他只能铤而走险,将我这个弱质女流赶鸭子上架一试。
我能担起这样的重责吗?至少当时,我确确实实生出了怯懦之意。
慌间无法喘息间,我作势要起身告辞,可此时衣袖一紧,我回过头,诧异地对上林茂涩复杂的神色。
紧张之下,林茂居然不顾礼仪的,居冒失地抓了我的裙角,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低伏着头,口中轻声道:“皇后娘娘,请明断……”
见我依旧摇摆不定,林茂心中焦急更胜一筹,在地上一遍遍重重磕了个头,请说到:“请皇后娘娘看在大小姐的薄面上,救救陵儿,救救我们启元军,更救救南境手无寸铁的百姓吧!”
我听到林茂这样的哀求,袖中紧团的手似乎捏着火炭般发热发汗起来。
霍子陵,霍胜男,这两个名字伴着数次危险,以救星的身份出现在我的命途中,怕,却难忘曾一路上患难与共,胜男的笑语相陪,惧,却难舍霍子陵在我金牢之困中的诸多援手。
他们姐弟于我的点点滴滴,都是恩情啊,李淳元啊李淳元,你怎可如此自私而怯懦。
一时间百感交集,我痴然望着帐外将夜的天空,看着伏身相求的林茂,心中微热,转而定住心道:“好,就着这荒唐的决定,我们赌一把。”
林茂抬起头,面上也不知是感激还是其他,喃喃道:“下官代霍家上下,代南境百姓谢谢皇后娘娘大义成全!”
霍家?南境?
微微一怔,想了想,我淡淡清清地笑意浮上了嘴角,好生战兢。
我想不明白,到底我是欠他们姐弟的多,还是欠这天下更多?
此时,一双柔手搭在我肩上,并安慰上我:“姐姐放心,这一场硬仗,我和欢儿都会陪你打到底。”
“婵儿,你此时觉得这事还是好玩的事?!你一个人任性妄为也就罢了,嫌不够间,还硬拖着欢儿下这滩深水?”
“姐姐,我和欢儿从踏进这大历驻防营的门,就已经在水中混着了。”
欢颜一笑,她轻松自若地再说到:“在我和欢儿来野秋鹤前,公子已经下了死命令,务必保姐姐平安归返太邺;而当下,即便前面是个深渊,我和欢儿也会不辱公子重托,替姐姐挡在前面抵挡千军万马。”
“胡闹!他是他,我是我,我不需要谁挡在前面替我挡什么垫背!!”
夏蝉俏皮而笑,许久后,才见消停。
她道:“姐姐怕我和欢儿在乱军之中丢了性命?那您也太小看婵儿,也更小瞧了欢儿的本事。别说是区区两万南夷先头军,就是他们搬来整个南夷人马,我和欢儿一样有办法保姐姐来去自如。再说了,婵儿虽比不上姐姐聪慧,但当下可比您头脑清醒得多,出谋划策,如何出奇制胜的法子,我可没在公子那少学;说不定关键时刻,我还能帮上姐姐大忙呢。”
“婵儿,你--”
她刚才的话,僵得我词穷。
“姐姐啊姐姐,婵儿也非池中物,也想借这恶战好好开开眼界;你无需犹豫,也无需顾忌,只管放手一搏便是。”
夏蝉笑说着,她明媚且自信。
只用了半柱香的时刻,营外已排好了五十人护送队,军容严肃,全副武装。
当我以一个俊美至极的翩然少年公子展露在人前,兵士的反应皆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众将士听命!即到的天鹰峡恶战,我代元帅发令:所有启元军将士,无条件听从李药师调遣,不论付出多少代价,务必要救回被困的元帅!”
说着,林茂当众将霍子陵的镇军之剑,屈膝双手奉到我面前。
“一切就摆脱李药师您了!”
沉住气,我接过林茂奉上的镇军剑,不敢掉以轻心。
“后方援军的事,也劳林参事多费心。齐心合力,共破困局!”
当听说要跟随我出营前往天鹰峡时,许多随兵的反应,多为吃惊。但很快,正如林茂之前所料,我先前对驻防营有恩,且临危受命也是为救霍子陵而起,他们对我接镇军剑的态度也是表现出了心悦诚服的态度。
出了营地,黑红相间的夜空中,偶有落霞静止于天边;或许是旷野无际,打开了拘役的心,御马在前的我忽大肆催动缰绳,弛马于黄土之间,随后众人也都是精神振奋,快马加鞭地追随着我疾疾赶往天鹰峡。
随我而行队伍都是轻骑,一路无险,很快越过宽阔黄土,出现在眼前的是向两侧手筋的山群,山势险峻,且连绵成脉。
听从了一个探子营兵士的建议,我们一众人从侧面小山路迂回前进,进入天鹰峡;而为何选这条远避山路,我考虑的是,在人数劣势下,尽量避免伤亡解下霍子陵当下困境。
而古往今来,高地险要,从来都是有利于战事的地形,我们必须在南夷重重包围下找出一个可行的缺口来。
第五百八十七章 天鹰之战(一)
正行着山路,四周先是极静,可越往上行,不安于静的躁动声开始传开。
我听到这声音也觉得万分奇怪,毕竟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只有询问身边的士兵是何故、
士兵犹豫了半晌,才开口回到我:“李药师,听声音,前方可能会遭遇到南夷兵。”
微微怔然,我拉住缰绳,队伍立刻原地停下。
看着众人神色各异,我心中忖度了片刻,把行途的真正目的和眼前形势和盘托出,告之这些士兵。
听完我一番打算,士兵们露出震惊无比的表情,沉默了一会,为首的一个士兵挺身向前,异常坚决地说到:“李药师,我们都归属启元军,为了元帅,我们不怕死,请继续按计划前进吧。迟则生变!”
听着这样的壮言,高居马上的我,握着缰绳的手微微颤抖;虽然面上镇定,但我自己清楚着,我们面对的,很可能是一场关乎生死的恶战。
半响后,我道:“分出十人成小队,绕山腰而过,和天鹰峡的大部队汇合;一旦接头汇合,全力支援,务必要把这一面制高点占据住!”
“是!”
一来一回,分工各异的两支队伍,已经开始迅速地行动起来;越过这个山头,前方到底有什么在等待着我们,谁也难预料。
由山路穿过峡谷顶,耳边的杀喊声震天,从二十丈高的天鹰峡望下去,峡口处前后围着一处方圆不足四分之一里的局促地,黑压压一片,人如潮水。
我目瞪口呆地眺望前方,面色乍白。
那片困阵之地四周,皆是火把光芒闪动的景象,而面对这样的场面,我跳动过快的心几乎已不能负荷这样的浩大景象。
片刻,一阵阵的人浪呼喊震回了我的理智,我立刻下令停下队伍,迅速在峡谷顶的树林中隐藏起身形。
所幸只带了几十人,峡谷顶树木较繁茂,加之夜色渐浓,我们很快藏起马匹;我,夏蝉,多欢,和剩下的护卫兵士们,紧张地关注着峡谷下的动静。
月亮上来,加上对黑暗的适应,峡口处正发生的一切,用触目惊心这样词,似乎不足以形容这场困战的惨烈。
密密麻麻的南夷兵士,整齐团结地排列在一起,密无缝隙;云集的人马,绵延不绝地围住那个绝境之地,一步一个稳进地,缩小着包围之阵。
看着数不清的兵马带起的杀气腾腾,像海浪般汹涌,生生将整个天鹰峡的险峻压服了下去,只有中央那一团为数不多的人头在顽强抵抗着;即便在困阵之外,我依然倍感威胁,心亦凉了半载,
“南夷兵太多了……”
潜藏在我附近的一个士兵颤巍巍地说道,他的声音虽不响,但是几乎每个人都听到了。
不用旁人提点什么,我亦看得清当下霍子陵的被动局面,不夸张地说,这些南夷兵士一人一刀下去,足以将他们剁成肉酱。
看着南夷兵马空前强盛的阵容,我心怦怦狂跳不止,只觉得眼前紧缩包围圈的军队像野兽狰狞张开的血口,森然可怖。
“李药师,元帅他们快撑不住了!”
“等!”
有人冷不丁地提醒到我,而我只能压制着心中的恐慌作祟,稳定军心。
前有万千雄兵围剿,霍子陵身边此时只有不到百人在困阵中负隅顽抗,实无胜算,该如何是好,如何出奇制胜,给霍子陵制造生机?!
而此时,南夷大军中时不时发出高喊,声响如山震,直冲云霄,密集地围着他们,却忽然没有继续推进的意思。
“看来南夷是想借强压摧毁霍子陵的信心,活捉招降他。”
夏蝉挨着我旁边,解说到当下南夷的手段。
我回头看看众人,面对这样压迫感十足的气氛,不少士兵已经表现出了惶惶不安,仅是旁观已是如此受迫,直面而对的霍子陵,当下不知是如何煎熬心情。
等耗了近半个时辰,南夷忽又发出震天的杀喊声,就在我认为他们又是虚振声势时,他们的围剿阵又开始缩小了。
先是几排箭队,拉弦,放箭,万箭齐放,天空中犹如下了一阵箭雨,黑影简直遮住了月色,铺天盖地地向着困阵中央而去。
一阵箭雨过后,困阵中动静全无,南夷又换了一批箭队,一波又一波,箭连绵不绝地射向霍子陵他们,整个方圆之地中布满了箭矢,满目创痍;这样紧凑的进攻下,别说是人了,就是一只蚊子也别想飞出去。
霍子陵的人,肩并肩,背靠背地围成团,顶着铁盾,在这阵阵杀喊及攻击下,显得异常顽强。
怎么办,再这么拖下去,霍子陵他们必死无疑!
六神无主正渐渐占据脑中清明间,忽然背后传来不小的动静,我等皆以为是南夷发现了我们的暗藏;惊心大作间,回头一看,来的却是驻防营的大批人马。
一名小兵头上前报到:“李药师,我们带了五百人上了峡顶,其他人马借着后方等待信号;只待你一声命令,我们就发起反攻元帅解围!”
令,只是一声的事,可当下发与不发,却成了极难选择的事。
再看看下方那黑压压的一片,我知道,这一声令下后,很可能是全军覆没的下场。
但,霍子陵现在已是到了生死攸关的关头;两头同时逼着我,压迫着我,简直快将我逼疯了!
“你们身上背的是什么?”
正在挣扎中,忽然夏蝉注意这士兵背后的羊皮袋,未等对人回答,便径直摘到了自己手里探查起来。
“这味道,桐油?你们打仗怎么背着这东西?!”
那兵士道:“先前南夷几次滋扰,好几次都是趁夜;为了防止中了南夷的陷阱,元帅特意配发了桐油作为点火之用,好在夜战中照明,减少不必要地损伤。”
“火攻!(火攻!)”
兵士话尽的那一刻,我和夏蝉异口同声地冒出这样的字眼,脸上立马显出了绝处逢生的喜悦。
顾不得和夏蝉心心相惜什么,我急问到这个兵士:“你们身上都带着桐油?”
“都带着。”
“那就够了!速传令下去,把各自身上的桐油聚在一起。”
昔日有诸葛亮火烧曹操连环船,今日借先贤之妙,来个火烧南夷,解元帅之困!
第五百八十八章 天鹰之战(二)
我们所在的天鹰峡峡顶,断崖面成下斜陡悬角,且崖边尽是坚硬的岩石。
凿孔,捆扎,硬塞,想尽各种办法,将驻防营兵士带来的桐油羊皮袋同岩石合为一体,并松动着被山土固定着的巨石;所有人都这争分夺秒的关键时刻,拼了命似的刨着,凿着,挥洒着热汗,为即将发起的反攻做好准备。
“就绪。”
“就绪。”
“我们也就绪!”
一声声压抑着激动的就绪声,不断在我们分工合作的小队中传递着,当最后一队人传来准备就绪的声音时,打响奇袭反攻的号令,凝在了我的口中。
成败在此一举!
“点火!”
话落,一个绑着塞着桐油羊皮袋的巨石,缓缓地燃烧起来,渐起的火光驱散了这峡顶的暗色,并有了与日月争辉的熊熊之势。
而俨然,处在天鹰峡下方的大批南夷兵马,注意到了头顶上忽燃起的豪豪火光,峡谷中莫名响起了巨大的骚动,如浪难平。
“落石!”
仅仅凭赤手空拳,如何与自然天险相争?但聚少成多,合百人之力,即便摆在眼前的是千斤巨石,也得在这众志成城下撼动颤抖。
“嘭,嘭,嘭”石与土分离之声在耳边响起,钝如锈刀断裂,片刻,当巨石与崖口上的山土分离到一定程度,它忽然像活了过来般,顺着大地的吸引力,“轰隆”一声滚下了峡顶。
笨重的巨石得三十多丈高断崖的助速,越滚越快,越下行越霸道;加之巨石上携带的许多装满桐油的羊皮袋,在冲击下坠破裂时飞撒出的桐油添助上火势,倏地让这下落巨石变成了传说天神降罪人间的陨石天火,直冲着下方黑压压的南夷大军砸去。
一块,两块,三块,四块,直至第十一块这样燃火的千金巨石落下,这势不可挡的壮观场面,彻底为低迷不振的启元军将士们找回了克敌的气势。
巨石下落,打断无数峡中粗壮的树木,它们像被引动的妖魔,同样卷上了烈火的颜色和凶悍,齐齐朝峡谷中那大帮毫无防备的南夷兵士袭去;一瞬间,天鹰峡中南夷尽占上风的得意呼声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地动山摇的飞石声,撞击声,破碎声,还有那掺杂在其中,起此彼伏南夷兵士的哀嚎痛叫声。
此时月亮早已识相地躲进了云层中,夜风尽情地肆虐着,加速着火势的燃烧和蔓延;整个天鹰峡谷中,倏地变成了一片汪洋火海,火光冲天。原先庞然如蚁群的南夷兵士,此时在火石的威慑下,早已溃不成军,仓惶无措地这一方峡谷各处找寻着一线生机。
看着峡谷中着惨烈的景象,我不住地在祈祷着:霍子陵,这法子是在助你,不是在害你,你一定要活下来!
“是元帅……是元帅他们要趁乱突围!!”
心正处于七上八下之中,背后这一声喊叫不知出自谁口,众人却因为这声高喊振奋起来,心高悬,目不转睛地远眺着战况。
南夷先前几次强攻,他和其他困兵一忍再忍,如今我为他发动火攻奇袭,打乱南夷的重兵围剿之阵,他势必也得拿出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决心,与这些被困兵将们趁乱突围。
“速传令后方兵士,全力接应霍将军突围!”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眼下不仅需要霍子陵方有绝地求生的大坚决,且我们的援手也必须步步紧跟上,才有真正脱困的可能。
片刻功夫,我的号令已火速传到了后方待发的三千人马中;早已等待不及的众兵士,在战鼓如雷,号角频催的声势鼓舞中,发起了一波血性十足的反攻。
所有人似乎都知道这一战没有退路可言,三千人眼下虽无将号令,却自发列队成阵,前排手持铁盾,举齐于马上人同高,后头跟着带矛配刀的步兵,战刀在手,时刻地防备着有南夷逃窜流兵汇聚,冲散阵型。
整个队伍配合间极其非常紧凑默契,加快着速度向推进,支援前方欲突围的霍子陵等人。
他们如龙扫冥渊,过境之处,留下不仅是誓死不退的脚步,还有许许多多南夷士兵们的尸首。
血腥的味道,慢慢在天鹰峡中弥漫开来。
这是一场以少打多的反扑杀,不计手段,不计生死,前排士兵骑着战马飞快冲入还没有准备好的南夷队伍中,见人就砍,惨叫嘶喊刹时传遍了山野,听者无不战栗。
压抑过后复仇,必须用血才能解决的纷争,避无可避,每个人都拼尽全力去撕杀,黑暗中没有军旗,只有敌我。
急急带人下峡口的我,面对眼前越来越清晰明朗的两军厮杀局面,寒从骨子里起,血液克制不住往脑顶冲。
战场,不单单能用可怕二字来形容。
距离交战处不到十丈高的距离,只见霍子陵奔在突围最前首,手起刀落,手中金刀寒光一闪,便带起血液飞溅;五六成群的南夷散兵欲堵截他的去路,被他从容挨个削去脑袋,对方的尸首依然保持着冲锋姿态,而赶来增援的南夷兵横刀再一劈,也不管敌我之分,踩着同伴的尸首继续拼杀堵截,誓要挽回这忽来的败局。
杀气蔓延开的修罗战场,血液横飞,不仅是染红了启元军的白衣甲,更染红了他们的眼,而所有人,不论敌我,都统统失去了理智,全身心地沉浸在这场浩劫杀戮之中;声声惨痛叫呼和嘶吼,都是一种带着精神刺激的振奋,激发出了人性的暴戾。
此刻,杀戮变得稀疏平常,变得势在必行,变得毫无止境;如果敌人不死,那死的必然是自己,谁也不能在这场恶战中停下来,停下来的,只要那些倒下而永远不会在动的尸首。
斩杀着阻截的南夷兵士,霍子陵像一个屠夫,不断地纵容着自己的刀在敌人要害上进进出出,脸上溅染的血,有的凝固,有的还带着微微温热,可他人早已变得麻木不仁。
而虽得我一手火攻相助,在南夷固若金汤的困阵上强行撞出了个缺口,但敌我双方的数量依旧是悬殊极大;迅速打止住奇袭带来的劣势,大批南夷兵士再次聚合在一起,与这不足四千的启元军继续展开激烈搏杀。
局势有所改观,但依旧不容乐观。
第五百八十九章 天鹰之战(三)
一边奋力厮杀突围,会合前方接应,一边密切观察着战局的情况,霍子陵深知知继续耗战下去,必定会将眼下驻防营这四千启元军尽数折损在天鹰峡中。
“敌我悬殊太大,退!”
再解决了两个南夷士兵后,霍子陵像只发怒的困兽,喝斥到那群欲正面与南夷开战的启元军;可早已杀红了眼的兵士们,在这修罗战场上,哪里还会找回清醒止住手中刀?
处于这样惨烈战斗中的兵士,无一例外的想着,杀一个不亏,杀一双稳赚不赔!
而此时,接应霍子陵的人马,已经和他汇合,而背后不足三尺开外的地方,皆是如乌云压境的南夷兵士。
铁盾重重落地,八列上千弓箭手成排列阵,在他们正后方处架起了射杀阵型;仍处在山腰上的我,让战鼓兵不断瞧着金磬,示意他们赶紧全速后撤。
然这提醒提防的磬声,随着南夷强弩箭雨的袭来,成了他们的亡命丧音!
豪豪箭雨无情落下,虽有前方护盾御兵抵挡,但面对南夷万箭之利,这过于尾大不掉的四千启元军,便成了对方无的之矢的活靶子。
那些中箭的惨叫声,像年节时点燃的爆竹,不断在这峡谷中凄厉作响着;我亲眼看着,这群许多启元军兵士,为了救助一把中箭的同伴,却因一时不查,成了敌手催命箭矢下的另一个牺牲品。
“退,全速退后!”
无可奈何对方强弩进攻的霍子陵,也只能做出这样保守的防守决定;一众兵士急急朝后方退守去,然这过程中,他们像砧板上的肉,活生生地被南夷一刀一刀地肆意宰割着,队伍不断在箭雨中缩减着。
“啊!!”
看着自己的兄弟一个接一个地倒在了血泊之中,霍子陵蓦地发出一声悲啸,夺过一名护盾御兵的铁盾,一边抵挡着对方不休的箭雨攻势,一边单手砍手着两侧伺机发起偷袭的南夷兵士。
这样的悲怒交加下,一个倒霉鬼,被霍子陵拦腰砍成两半,另一个来不及跑的倒霉鬼,被他反手一刀斩断了右腿,接着一刀不留情地将手中金刀刺进了那人的心膛。
直到此刻,我才明白,霍子陵原来不是无敌的,战场搏命险地无永胜之说;而当下霍子陵这反常的举动,似乎在向人昭示着,今日就让他彻彻底底杀个痛快,死也无憾!
“快撤退啊,霍子陵,不要蛮干!”
惊心看破了霍子陵的孤注一掷,我扯开嗓门的,在山腰落崖处急唤开;而声音还未传开,此时几道奔入闪电的箭矢,疾疾便朝我所在的方向袭来。
“你不要命了?!敢这样堂而皇之地将自己暴露在南夷强弩手眼下,找死吗?!”
幸亏夏蝉眼疾手快,一剑左右劈了两支冷箭,又带着我闪入一颗大树背后;人脚根子还未站稳,十几只箭已经射入了我所在的大树树干上。
“婵儿,南夷的强弩继续强攻下去,霍子陵他们撑不了多久的!该怎么办,怎么办才好?!”
听着不绝于耳的箭矢声从我和她身边窜过,惊了心,也慌了神。
夏蝉此时反应异常冷淡,扣着我瑟瑟发抖的肩,说到:“现下能有什么办法,该做的我们都做了,仅凭你我几人之力,能阻挡南夷的千军万马入侵?没可能的,借机,除非是林茂那老家伙搬来援兵,不然今日这天鹰峡就是霍子陵和他兄弟的葬身之地。”
惊恐此时清洗掉我脑中的所有清明,加之回头一看已身中两支对方冷箭,危在旦夕的霍子陵,此情此景,我整个倏地被软弱控制住。
徒劳无功,终是徒劳无功一场!
南境今夜之后,将陷入无尽腥风血雨之中。
“元帅挺住!!”
正当尘埃落定,霍子陵的副将冲上前,同霍子陵并肩作战杀敌间,发出一声欣喜无比的叫喊:“背后有援军,有援军来助我们!!”
副将这消息,忽然间让所有人都兴奋起来。
前时杀红眼的霍子陵,在这样振奋人心的消息下,不由放缓了戒备,转头一看背后来援人马;却不想此时被南夷兵士趁虚而入,一刀袭中他的腰部。
南夷兵狞笑着看他,那眼神似嘲似讽,回神的霍子陵金刀一转,利落地划过南夷兵的脖子,那一瞬太快,那南夷兵甚至来不及敛去偷袭得手的得意笑,便直挺挺地栽倒在地上。
拔去还留在腰间的弯刀,霍子陵不觉痛反昂着满面血的笑靥着张望前方,清辉闪闪的瞳中,流露出了心安之色。
只见他再次勇猛地转身,并高亮起手中染血的金刀,朝憋屈多时的残部高喊到:“兄弟们,随我杀!誓死将南蛮驱逐出野秋鹤!!”
听到这声号令,众人没有丝毫迟疑,士兵们快速聚集气势,高声回应着霍子陵,开始了反扑杀。
一听后方已有援军,兵士们受到了莫大的鼓舞,在这凄凄见血的暗夜中,迎着南夷大军那豪豪火光,那野心勃勃之心,冲入交锋之阵中。杀戮再次盛大起来,而此时奋力一搏的启元军们看到了希望,伤了右手用左手,中了箭只要还能挥刀,还能杀敌,他们便义无反顾地跟着霍子陵一道,用自己手中的战刀,一刀跟着一刀砍向觊觎他们国土的敌人,直到鲜血流干,染红大地,倒下为止。
“那战旗--”
看着背后浩浩荡荡来援的兵马,夏蝉盯着那开道先锋手中的军旗片刻,有些意外地说到:
“姐姐您看,那是,是北燕的战旗?”
北燕二字,在我脑中划出了一道惊鸿,瞬间将深陷惶恐已久的我拉了出来。
聚精会神一看,那先锋手中的战旗,确实乃北燕的金燕皇旗!
难道,他来了?!
一想到这个可能,我心中不安如雪遇暖阳,化去了不少,忙带着期待眼神,在那浩浩荡荡中寻找着我期盼的身影出现。
“想不到,在关键时刻,居然是大历耿耿于怀的北燕出手相助。”
“两国互为唇齿,本就该同气连枝,一致对外。这下好了,南境有救了!”
“不止呢,眼下姐姐也有救了,不是吗?”
夏蝉莞尔一笑,抛下了句玩笑深深的话。
而细细回味,我立马懂了她话里的所指,但很快,我又被这胶着的战事给吸引了回去。
第五百九十章 天鹰之战(四)
战事因北燕兵马的赶至,从敌强我弱变作势均力敌;刹那间,两股相对而冲的人马在天鹰峡峡谷中狭路相逢,双方爆发出的厮杀壮胆声,如滚雷般震耳欲聋。
“有动静,大家戒备!”
双方战事正进行得如火如荼,背后忽然传来哨兵的提醒,以我为中心的所有兵士都纷纷拔出腰间战刀,摆出了迎敌阵势。
对方越来越近的靠近声响,将这背后暗色遍布的茂林搅得格外鬼魅,像是潜藏着一只吃人的怪兽,谁也摸不准它何时向我们发起猛烈进攻。
夏蝉寸步不离地守在我身边,一面全神贯注地注意着茂林中的动静,一面紧握着我的柔荑,试图压制住我心中骤起骤落的不安。
只是头顶稍稍月亮浮出云头的时间,忽然暗色涌动的茂林中先行冒出十多名玄甲冲锋兵士;或许是遭遇得太过突然,双方人马一遭遇刹那,双方的战刀都不由地高举起,不由分说地冲杀向彼此。
乱一触即发,刀兵相见,这片山腰之地内火花飞溅,互相间都是拿出了十足的杀意,欲压制对方的气势;而暗色的茂林中不断涌出人影,加入到他们先头开道军压制的阵型中,企图将我们的人快速解决掉。
此时半隐在淡云中的月亮,终于摆脱犹抱琵琶半遮面半遮面的状态,而借着月光照耀,我惊然发现,眼下这场毫无预兆间爆发的斗乱,似乎藏着一个极大的误会。
羽林卫?!
脑子里一瞬做出了盼断,躲避在大树后的我急不可耐地冲了出去,扯开嗓门地喝止到我方人马和北燕羽林卫间的卖力厮杀。
“都别打了,他们不是南夷敌军,是北燕前来助阵退敌的羽林军!”
理是清明的,可战事是胶着的,四面当下皆是呐喊震天的打杀声,我一个人就是喊破喉咙,也无力阻止他们陷入疯狂的厮杀状态。
“搞错了?那打个什么劲儿?!”
离我最近的夏蝉听闻了是个误会,当即冲进渐盛厮杀局中,见一对,拆一双,不顾危险地阻止到眼前乱局。
“欢儿!”
面对两处斗乱极严重的人马,全力止住着其中一处蛮杀乱砍的夏蝉,亮着尖嗓门就朝多欢那头求助上。
只见月光照拂下的多欢,一个欢快的蹦跶脚步向前,人便忽然消失在我眼前;等再次出现在我视野范围内时,小小的她已经显现在一锅沸粥般的乱阵中,肉肉的小手如嫩芽舒展开的顶叶,双手朝前后一推,两方人马一瞬的动作无一例外地被定格住,任凭他们使出了浑身解数,也无法再继续挥动自己手中的刀继续搏杀。
一时间,许多人被这一幕给震撼住,而这个误会得此喘息机会,真相终于能顺利在两方人马中传开。
“你们真是镇南将军麾下的启元军将士?!”
涌动的嘈杂之中,骤得传出声带着理智的询问,我激动万分地迎上前,急接下话。
“正是!各位别打了,误会一场!”
怕自己不能控制好转的局面,我特意选了一个月光极盛的点,定住了脚步。
“对面谁在问话,出来一见,便知我所言真假!”
稍许,只见一名军衔不低的将领越过了前排冲锋阵,那陌生的面孔刚一见我,人顿时慌张地单膝跪在我跟前。
“皇贵妃娘娘?!末将有眼无珠,差点酿成大祸,请娘娘——”
“起来!”
还没等对人啰嗦个完,我立马上前一步将人扶起。
我急声道:“既然这位将军认得我,那事情就更加好办了。对了,你们不在下面助启元军退敌,潜上山作甚?”
对人道:“皇上命末将带五百人上山,以火雷破解南夷当下的强弩阵,却不想在半道上遇上皇贵妃娘娘您在此,误以为是敌手,险些酿成大祸。正好,皇上率军来援时一直担心娘娘安危,末将即刻遣人保护娘娘您下山,返回安全地带。”
“不必。”
此时此刻,我哪里有心思顾及得上自己的安危,回首瞧了下峡谷中激烈交战,我立马敲定了主意。
“当下混战持续不下,若南夷强弩阵不破,势必会造成更大的伤亡;将军莫要为我分心,速带你的人马赶紧上峡顶,破解南夷的强弩阵才是当务之急!”
“可——”
“男子汉大丈夫,国难当头间,当以大局为重,莫要扭扭捏捏的。速去!”
没多客气的喝斥了声,对人不敢再多拖延,立马整肃人马,急急赶上天鹰峡峡顶助阵破敌。
而距离这个决定不到一刻的功夫,整个峡谷的内激战,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只见峡顶处的暗色天幕上,忽扬起一阵火雨,一颗颗燃烧中的火雷掷入南夷大军中,不过是眨眼功夫,轰天巨响就在这腥风血雨蔓延不息的峡谷内回荡起。
卖力降服我方兵士的南夷大军,此时万万没有料到,他们会在同一个地方再跌倒第二次;火雷在南夷强弩手密集处爆炸开来,引起的,皆是惨叫连天,尸横遍野的景象。
不同于先前我的巨石火攻阵,前者只是给霍子陵营造出一个突围生机,而此时成百上千的火雷不断落下,不仅彻底摧毁了前方强弩手的强控阵型,也对南夷大军造成了不可估量的重创。
火雷的轰鸣声,在天鹰峡峡谷内足足持续了半柱香时间;火雷的夺命威慑刚刚偃旗息鼓,峡谷中那振奋的厮杀声,俨然如浪头般汹涌,全力朝那溃不成军,人心涣散的南夷反扑而去。
弥尘,火光,硝烟,这些战争独有的滋味,在促使着无数热血男儿提起手中战刀,迈出不屈的脚步,以誓死捍卫家园的坚心,全力驱赶诛杀着这帮来自南边的虎狼之师。
那两股势力交汇,战事最激励的边缘,我的眼睛似乎定不住任何一个身影,他们英勇的身影前一刻还在眼中留下巨大的冲击,而下一刻,却被其他涌上前继续拼战的同伴身影所代替;然那些一瞬给我惊艳冲击的影子,永永远远地定格在了须臾记忆中,再也找不到他们的存在。
一方安宁真来之不易,它的存在,是用多少鲜血浇筑而成的,没人计算得清楚。
渐渐地,在这昏天暗地的厮杀场景中,我的眼被泪给迷住了。
第五百九十一章 天鹰之战(五)
一望无际的痛苦和悲哀,仍如面团发酵似的蔓延在空气间;在这修罗的沙场,所有人连感受痛苦的时间都没有,只有此刻生,比拼死一战的念头在盘旋。
下了山的我,和一小队人马急行在天鹰峡战火残留的焦土上,无数敌我两方的尸首混乱地横在各处,双方兵士不一的死状如进入了传说中的炼狱之境;边忐忑地前行,边闻着浓厚血腥味,这一路无疑是永生难磨灭的恶忆。
浩劫弥心,而我万万没想到,自己还能见到从敌手千军万马中突围归返的霍子陵。
那一瞬间,仿佛诞生于奇迹之中,且在这恐怖血腥的环境下,让人一时间不敢置信自己所见到的。
泪眼朦胧的我,看着此时满身血污的霍子陵伫立在我眼前,一股恍惚冲脑,如时光倒流,回到了那年初遇我和他落入碧水寒潭的光景,山谷中阳光明媚,翠环绿绕,花繁似锦,溪水潺潺,那生死大劫后的交谈感慨依旧声声跃然于耳,一切恍如昨天。
这修罗地狱的沙场是梦,还是我真犯梦了?!
“娘娘--”
他声清透至极的呼喊到我,眸中映出我恍惚走神的的模样,一瞬间我激灵上头,心如刀绞之痛猛窜进心底。
在这哀鸿遍野的战场,许许多多张脸在我面前晃动而过,有熟悉的有陌生的,有焦急的有埋怨的,林林总总闪过脑际之时,变地模糊了,渺淡无踪,只有他那张沾满血污的笑靥是如此清晰,如此明朗,满满占据了我视线的全部。
然短短片刻相视,我眼前曾以为屹立不倒的大山,忽然毫无预兆地倒在了我面前。
“元帅!!”
粘稠到让人感觉窒息的空气,忽然爆发出许许多多焦急的呼唤,我以为这一切也是一个梦迷而已,然呆呆在那久候了多时,这样的情况不但未见消退,反有越演越烈地趋势。
“姐姐,你还愣着干什么,霍子陵他,他快不行了!!”
不知何时出现在霍子陵身边的夏蝉,在探过他的伤势后,急不可耐地向我催促上。
不行了,是要死了的意思吗?如此简单的话,我当下这迟钝的脑袋却要经过许久的时间,才能稍稍把握住其隐喻的含义。
终是夏蝉忍不住我这懵懵呆呆,急跑过来将我强拉着,硬生生拽到了霍子陵面前。
眼前的霍子陵,整个人像极了一块破碎不堪的布匹,全身上下挂了无数彩,刀痕,箭眼,刺疤,大大小小,我数了又数,却成了一个计算不清的谜团;只是这些伤都有一个让人惊心动魄的特征,就是不断往外溢着血,试图一点点消耗尽霍子陵的生命。
不敢在细看,我别过头规避间心中涌起一阵酸楚。
原以为自己来汾关,是铁了心做一件深明大义,不累他人的好事,可谁知世事弄人,辗转百折间,还是拖累了不该拖累的人。
错错错,都是错!
倏地,我周身力气被抽空,跌坐在地,一股混杂着茫然的懊悔,随着空洞眼中流出的泪,为这惨烈的战场又添上份凄凉。
“我,我--”
数番心境剧烈起伏,我那苦涩的嘴中,始终都是那个单调的字眼在来回浮动着。
我该说些什么呢,说什么,眼下好像都显得多余,显得无力。
“没-事-的。”
稍许,霍子陵口中无比艰难地吐出这三个字,而瞧他当下的难受感,几乎用尽了所有的力气;紧接着,满身伤带来的疼痛乱了他清明的神志,人不住地在副将怀里瑟抖着,眼瞳中也有了精神涣散的迹象。
人有大限之期,而当下的霍子陵,已大有支撑不住之势头。
见状不妙的我,猛抽心凝神,将霍子陵人从副将怀里接到了自己怀中,并不停地抚着他起伏过快的胸口,哑哑涩涩地安慰上他:“坚持住,霍子陵,那么险,那么难的关头你都咬牙挺过了……”
我也不知自己话,能不能再次激励起他的求生欲望,只见神志游离的他,微微昂起头,仰视着紧怀抱着他的我,那双熬得通红的眼,隐现泪光,而嘴角微扬欣慰。
此时霍子陵颤着伸出手,慢慢伸向我颊旁见凌乱的发丝,他轻轻拂过,发现我没有躲的意思,他竟然有些欢喜在面地触上我的脸,不料一个鲜红的血手大印落在了我苍白的脸上。
霍子陵微笑聚神地看了我片刻,忽面色一阵心慌似水波荡漾开,又吃力而执着地用手指擦着我脸上的血手印;然结果却是弄巧成拙,这血手印沾染的面积越来越大,越来越花了我的脸。
蓦地,霍子陵僵住了颤手,而我眼中滑出的泪,此时不偏不倚地落在他满染血污的大掌之中;他缓缓垂下手,似乎很小心地放在自己胸口前,诧异地看着,薄薄唇不断抿动着,似在对我说着什么,却丝毫分辨不清他在说些什么。
“别再想了,别念了!这一战你已经尽力了,没有丝毫对不住我的地方,是我对不起你,霍子陵……”
可他还是不停地动着嘴唇,固执而让人担心。
俯视上他的眸,那种内蕴的生机光华已暗淡,也拂去了他昔日的冷竣,只剩下满眼让人备受煎熬的柔情。
最后,他用尽力气地朝我笑了笑,一瞬过后,他唇不动了,眼也安然地瞌闭上了。
霍子陵的人生,终在南境这片土地上耗尽了,他曾斩敌无数,立下战功赫赫,他亦践诺了自己的承诺,以这副血肉之躯,护住了这所有人的家,国,天下。
只是,他护住了天下,护住了无数百姓的家,而自己呢,似乎从来都没有真正的顺心顺意过,即便是这生命的最后关头,亦是如此。
天鹰峡一战,霍子陵以五千启元力战南夷两万悍兵,他一生中以此战最为凶险,也最为传奇,为后世称道不息。
后史官撰《霍氏英烈传》中记载到:大历天耀四十七年,岁秋九月,南夷翼德王遣先锋强兵两万,屡犯野秋鹤;因中敌方诱计,霍帅百余人困于天鹰峡谷,南夷几度强弩箭袭,霍帅不降,忍辱坚守于将夜时分。
后有援军来助,起火攻发难于壮势南夷,霍帅趁势推锋突围,以振士气;启元虎将无惧,以寡敌众,誓死与南夷交战于天鹰峡中。
此战壮烈,霍帅单刀开道,所向披靡,南夷大骇,众皆胆寒。后汇合燕师羽军一万,反洗南夷一万三千先锋兵马于天鹰峡内,余者,尽向南溃逃,无人敢返。
皆赞,霍帅不屈于雄兵之围,斩南夷虎狼过千,铮铮铁骨,豪气云天;似有三国子龙之风,然义薄云天,胜前能而无不及也;其义胆忠肝,举世无双。
第五百九十二章 喜不及悲
天鹰峡那场惨烈之战,前前后后持续了一整夜,终于在次日迎来的曙光中,连日苦熬的我等到了来之不易的获胜消息。
大起大落,都可能成为人精神奔溃的原因,当前方胜利消息传来那一瞬,枯守一夜霍子陵尸首的我,昏了过去。
当再次有了清醒意识时,我人身处在一个陌生的屋子中,而在身边守护我的人,却一点不让我感到陌生。
慕容曜坐在榻边,看着从噩梦中惊坐起的我,满眼心疼地将我拉入怀中,用自己坚实的肩膀做依靠,大手不停地抚着我的背脊,轻声细语地安慰到魂魄不安的我。
“别怕,没事了,都过去了。”
我像个布偶僵在他肩头许久,略吃力地抿了抿发干的嘴唇,有气无力地问到:“这是哪儿?”
“襄城郡守府,很安全。”
安全?!
一瞬间,这个词诞生出无法描摹的荒唐感,惊了我的心,乱了我的神。
我惊声而道:“哪里会安全,会太平?天鹰峡一战我们虽险胜,可南夷后方仍有八万大军在摩拳擦掌,只要他们一日不退,南境就没一处所谓的‘安全地’;如今,如今,镇守汾关的霍子陵已经,已经——”
结结巴巴,犹犹豫豫半响,可那个“死”字却成了插在口舌间的一根倒刺,极难吐出口;而那些灰色的记忆,鬼魅而清晰地回响在我脑中,自责的眼泪却无法收拾地淌出了眼眶。
像个无助的孩子,我双手紧紧抠着慕容曜腰间的衣衫,哭得不能自抑;而他,似乎格外能体谅我这种软弱心境,从头至尾,安安静静地扮演好一个安慰者的角色,不曾打断过我放空悲心的宣泄。
哭到了一定时候,渐收止起伏情绪的我,抽噎在腔把话题回到现实:“阿曜,我,我真的尽力了,如今霍子陵去了,单凭你的力量,恐怕是抵挡不住南夷铁骑的再一次进犯的。”
“我知道你尽力了,用尽全力间,竟傻到不惜牺牲自己。”
他略强势地控制住低泣的我,一只手捧着我的脸颊,指头不停地为我抹去那些过于狼狈的泪痕,一个字一个字吐的郑重。
“你的苦心,霍子陵他们的牺牲,都没有白费;我们胜了,彻彻底底地胜了,且南境百姓无一人遭受战火的荼毒,淳元,这是最好,也是最令人满意的结果了。”
我们胜了,彻底的?!
南境百姓无一人遭受战火荼毒?!
最好的结果?!
他们,哪个他们,除了霍子陵,还有谁?!
接二连三的疑问冲击着我的颤心,很快,一个新的疑问在这混乱错综的问题中诞生。
“我究竟睡了多久,错过了些什么?”
“两天。”
他面色一沉,脸上明显浮出了作难。
当面对我紧逼不放的质问目光,慕容曜还是被迫开了口:“天鹰峡一战,你日夜不休耗费了太多心力,也经历太多血腥场面,加之霍子陵的死对你打击太深,种种诱因交织间,故引发你这场高热不退的昏睡。此时距离你记忆保留点,已经整整过了两天光景。”
这一说,忽似沉重打击般,当即将我劈愣在慕容曜怀间。
怕我因胡思乱想生出了差池,他又小心翼翼地说到:“我可以把事情经过一一告诉你,但前提,是你得受得住。淳元,你高热刚退,计较的事还是缓一缓吧。”
“缓一缓?!”
凝着苦泪不干的痴眼,我恍恍惚惚地笑了几声,摇摇头。
“不管缓多久,会刺痛心的东西,它永远都是锋利的,不如一次来个痛快,让这块心疤结得完整些。你说吧,我挨得住。”
“淳元——”
再一次恳求地唤到我,而此时我泪大股地窜出眼眶间,我拉开嗓门地朝他咆哮上。
“说啊!!!”
一声尖锐刺耳的咆哮袭过我和他,在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内,这屋子里都处于一派死水无澜的状态。
都说一物降一物,慕容曜这个左右为难的男子,很显然敌不过我的执拗。
他缓缓启齿到:“就在昨晨传来消息,前夜我方和南夷先头军在天鹰峡交战时,一队百名死士团潜入南夷囤积在木耳科的粮草营,拼死以火雷烧毁大批军资粮草,致使南夷无后继物资支撑南侵计划;而此次主导南侵中原主导者的翼德王,因迫于王庭各方反对声,已于今晨从野秋鹤拔营,班师南回。”
“我兄长他,兄长他——”
刹那间,我像着了疯魔般扣住慕容曜的衣领子,哆嗦的像寒风中摇曳不止的枯枝败叶般。
他蓦地闭上,涩涩地答到我的问话:“玄冥和那帮天欲宫死士,已经回不来了。”
回不来了,回不来了。
这简简单单的一句,在我脑海中无限回荡着,在早已脆弱不堪的心上狠划着刀。
我抠着慕容曜的衣领子,躬着的身子僵而缓地往下垂,仿佛同坠落的心般一同被摧毁着,直至慕容曜双手一把搀扶稳住,而停止下坠的我猛得嗬哭出声。
眼前,仿佛把我的一生浓缩,我熟悉的人,我挂念的人,匆匆地在我眼前一闪而过,他们纷纷挥舞着手,疾疾地奔向那前方过于耀眼的光芒中,留我一个人无能为力地定在原地,看着,被抛弃着,直至这些曾在我生命里落下浓墨重彩的人消失不见,无迹可寻为止。
死,永远于活着的人,是条无法僭越的界限。
许久后的许久,我从怀里掏出一块香囊,上面的一对鸳鸯缝制地不太精巧,但看得出,制作这香囊的人是用了心的。
“若此番兄真不能生还归来,那请你将这块香囊替兄埋在阿男的坟前,也算了却兄在世上一桩憾事。就拜托您了,小妹。”
这是兄长和死士们前往木耳科时,对我的临别嘱托。虽然当时觉得这别话过于悲观,但我仍坚信着,兄长这样顶天立地的热血男儿定能带着好消息平安归来,让那些曾经瞧不起他出身的人刮目相看。
然好消息确实有了,可兄长却再也回不来了。
他这一次,真真正正地抛开了那些身外浮华,孑然而去。
打开这只胜男为兄长缝制的定情香囊,一只用两股头发打成的同心结,瞬间让我痛泪满眶。
青丝,情丝,曲曲绕绕何时休。
第五百九十三章 留下的人
在对外昭告霍子陵的死讯前,在慕容曜的陪同下,我前往汾关将军府送霍子陵最后一程。
而此时距离霍子陵去日,已经整整三天,汾关里里外外依旧如常,甚至能感受到当下一股喜悦在乡民中无声传递着。
是啊,毕竟一场浩劫消弭于无形,黎民百姓们不用受战火荼毒,不用面对骨肉分离,家园被毁的凄惨厄难,谁人不高兴呢?
霍子陵的尸首秘不发丧,其实深入探究,是有原因的。作为南境百姓心中的铜墙铁壁,震慑南夷已久的神勇悍将,若在不确定南夷退意前暴露出霍子陵的死讯,其结果,恐怕是翼德王不会这般吃瘪的善罢甘休,如丧家犬般班师回朝。
“李娘子。”
当身为曾经霍子陵左膀右臂的林茂,迎住我们时,他口中对我的称谓,却有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我察觉到异样,同样,慕容曜也感觉到了不对劲。
而林茂的反应,此时却是出奇的平淡,边引着我们朝灵堂走,一边说到:“陵儿的心思,做师父的多少清楚些;如今他人走了,南境也如愿安宁下来,老夫也不想多生枝节,让他走得不安生。”
“林师傅——”
懂了他的暗喻,我忽然有些酸涩在喉。
“娘子不必多言,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陵儿性子虽木讷,可看人的眼光从来不差,经此一役,老夫也是由衷钦佩娘子的为人心胸。”
沉默不过片刻,林茂已经领着我们到达灵堂正入口,他忽俯下身向我们行上鞠躬礼,并诚挚地邀请上我们。
“客到,迎!”
他的声音坚韧且透着凄凉,印象中那个博学多才,城府甚深的林茂,此时冠上霍氏家属身份,忽然人苍老了许多。
他礼毕抬头再望上我时,一双皱纹满步的双眼中,已经隐隐见了泪光涌动,却依旧保持着人前该有的谦和之态。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走进灵堂内,最先让人感到心酸的,不是霍子陵这灵堂如何冷清,而是那位披麻戴孝,跪在化纸钱火盆边,那孝衣妇人怀里婴孩那一阵阵不止的哭啼声。
那妇人见我入灵堂,礼数周正地朝我行了迎拜礼,而我,豁然间也明白了这妇人和那婴孩的身份。
一个是霍子陵的结发妻子程文英,另一个,是他刚出世不久,嗷嗷待哺的幼儿。
心起大惶恐间,幸好慕容曜出手及时暗止,这才没让我在对人面前露出马脚来。
三叩拜,为霍子陵上了柱清香后,我依依不舍的目光从棺椁处收回,朝着她们母子歉意深深地致上安慰。
“夫人节哀顺变。”
“多谢二位深情厚谊,前来送我家夫郎最后一程,文英感激不尽。”
说着,程文英抱着孩子,又朝我们二人行来一记跪谢大礼,心余不安间,我忙将人扶住。
“使不得霍夫人,快快请起!”
礼数一推一拒间,被她怀里啼哭不止的婴孩吸引住,我忙关切到:“孩子哭得好厉害,是不是饿了?”
“乳母才喂过,不知怎么的,一上他父亲的灵堂,他就哭个不止——”
说到心酸之处,程文英也是眼中酸泪翻涌,急忙把别过头规避失态。
“夫人,能让我抱一抱这孩子吗?”
心绪不宁间,我也不知这个要求是不是过于强人所难,但还好的是,缓过情绪起伏的程文英当着我的点头,并将怀抱的孩子递到了我跟前。
小心翼翼地将这孩子抱了过来,熟稔在心的架势,搂着孩子摇了摇,逗了逗,拍了拍,怀中这个小小的婴孩居然神奇地止住了哭啼。
看着在我怀中抿着小嘴,浅浅露着笑容的婴孩,我亦是喜从心来:“估计刚才夫人抱孩子的姿势不对,憋住了这孩子,故才一直哭。”
“文英初为人母,经验不足,亏得夫人出手相帮,这孩子才肯在他父亲灵前消停下来,不至于太让人看笑话;看夫人抱孩子驾熟就轻的样子,应该也是做了母亲的人吧?”
“嗯,我有两个孩子了。”
再次逗了逗怀中渐渐乖巧的婴孩,我问到程文英:“对了霍夫人,宝宝是男孩还是女孩,多大了?”
“男孩,尚未足月。”
“未足月?那夫人您——”
这问话间,一想到程文英尚在月子中,不仅饱受丧夫之痛,还不顾身子元气未复,千里迢迢地从上京赶到汾关来为霍子陵料理后事,我顿时觉得自己在她面前无地自容,且极度厚颜无耻。
程文英凑近了些,食指轻轻抚摸着孩子嫩嫩的脸蛋,淡然地说到:“夫郎为国鞠躬尽瘁,战死沙场,保得南境安乐祥和,我这个做妻子的只觉得无比引以为豪,半点不觉得辛苦。唯一遗憾的是,这孩子福薄,无缘与将军一聚,让将军亲口为他赐名。”
说着,程文英眼泪潸潸而落。
“苦了夫人您。”
也不知如何接话开解,我强忍着躁动的心,将怀中孩子归还给程文英。
伤害是会蔓延扩大的,就像现下程文英这对孤苦无依的母子,丧夫丧父之痛会一直在他们的生命里延续,并永无弥补之法。
不知道她母子知晓我的真实身份后,还能如此客气有加地对待我吗?想一想,都觉得后怕无穷,何况是说出口,求得一番宽恕,那简直是天方夜谭。
此时,慕容曜还礼相敬,将冷场续上:“霍将军忠肝义胆,义薄云天,虽不幸英年早逝,但他的英勇事迹将永留南境百姓心中,名垂青史。请霍夫人务必节哀,并化悲痛为力量,好生抚育霍将军遗孤,为霍家为大历再培养出一个保家卫国的好儿郎来。”
“谢谢公子劝慰,文英一定竭尽所能将幼子抚育成才,不负他父亲在天英烈之魂。”
“眼下霍将军身后诸多琐事需夫人费心操劳,我夫妇二人便不再多叨扰,诚愿夫人节哀,伤心不扰。就此别过。”
说着,慕容曜拍拍怅然若失的我,轻声提醒到:“淳元,我们走吧。”
“二位请稍留步!”
浑浑噩噩地跟着慕容曜迈出一步,不想此时程文英,忽然急唤到我们,阻了我们的去意。
程文英抱着孩子急绕到我正前方,问到:“文英斗胆一问,夫人闺名淳元?”
一瞬间,心被这股冒昧之问急冻住,荒态满面难掩。
第五百九十四章 重游故地
程文英审看着我久久,面色间的不确定渐渐化作通透之色,在渐渐放大瞳孔中流露出来。
“原来是这般......”
末了,失魂落魄的她垂下眸子,怅然万分地喃语上一句;而这话在我听来,无疑是刺心的。
“霍夫人,逝者已矣,过去种种没必要再多做刨根问底,不是吗?”
慕容曜将我护在身侧,镇定异常。
“忽然感觉,我从头至尾都是一个局外人,对于将军的心事,也只配猜测与听说罢了。”
程文英苦苦一笑,自嘲到:“不过,似乎这一次我猜对了,可这个时机,来得太后知后觉了。”
“你错了,霍夫人,世上没有一个人能把另一个人的心占据完全的;若您强要把过去和现在做比较,那无疑是庸人自扰。人一生要遇上无数难忘的人,而最终坐在霍将军妻子位置上的人,是您,不是我妻子;这一点,无论是我妻子,还是已故的霍将军本人,都很清楚。”
话毕,慕容曜异常坚定地扶着我,朝灵堂外走去。
“可我知道,他心里一直藏着的那个人,是夫人您,不是我。”
程文英的话追耳而来,感觉起来,虽无棍棒带来的肉体痛疼,可却是直击人心的指责。
她是在以霍子陵之妻的身份,在指责我霸占了她夫君的心。
“山月不知心底事,水风空落眼前花。”
忽然间,我脱口而道温庭筠《梦江南》中一句诗言,场上人皆惊愕浮面。
不住地抠着指甲,闻着灵堂内弥漫的清香味,我喃喃说到:“很多事情,期待是一回事,而现实是一回事,可往往现实比期待残忍,不是什么都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的。霍夫人,世上最不能左右的,是人的心之所向,而霍将军他,一直将自己的心欲克制得很好,懂礼守节。”
深吸口气,我转过身,反问上满面愁苦的程文英:“冒昧地问夫人一句,您是出于什么原因嫁给霍将军的?仰慕,或欣赏,又或是一见钟情。”
看着程文英此时在我面前的反应,我觉得,我给她的选项,不是唯一选择,或多或少都代表着她对霍子陵的心思。因为真正把一个人放在心上呵护着,紧张着,这个人就是完美无缺的。
片刻,我又说到:“男女之情中,有三种关系,第一种是互相爱慕着,第二种是爱对方胜过自己,而第三种是对方爱自己胜过他本人。或许霍夫人此时耿耿于怀的,在霍将军曾经不宣于口的心里,我是第三种关系的幸运儿,而自己却是第二种关系的苦情人;可您在迷茫之际却似乎也忘记了,这三种关系成立的前提,是有情存在。”
深深地朝程文英再一鞠躬,我致上歉意间,也表明自己的心:“不可否认,我欠霍将军,甚至是整个霍家不少还不了的恩情,但并不意味着,我会把恩情和感情混为一谈。即使此刻当着霍将军英灵前,我亦敢正大光明的说,我李淳元从来没有用男女之情和他做赌,分毫都没有过;错只错在,从一开始我就不该和霍将军有所交集,连朋友的身份也不该轻易给他。”
“您这话,若将军还活着,听了该多伤心。”
程文英越过我,看着那了无生机的棺椁,泪唰唰地往眶外坠。
我此时亦湿泪满眶,回想到初见时他对我的评价,哽咽在喉地说到:“祸水,他当时真是将我骂对了。”
话毕,我便摇摇晃晃地越过程文英,走出了霍子陵的灵堂。
外面日朗天晴,碧空万里,多时压抑的我处于这样的环境中,忽然感觉自己满身都是伤痕和罪孽缠绕着,脏得与这天地格格不入。
双手怀抱着双臂,我蹲在青砖铺成的小道上,失控的情绪让我“嗬”一声突起,恸哭出声。
二十四年人生路,到此时,我忽觉得自己已经到了精疲力尽的地步。
“你这样,叫他如何安心走?”
脆弱之际,一个沉稳有力的怀抱将瑟瑟发抖的我圈抱住,削尖的下巴轻顶着我的脑袋,慕容曜大手不停地在我泪脸上擦拭着。
可这愧泪,却怎么也擦不干,抹不净。
“太难了,真的太难了,我真的解不开这个结——阿曜,你帮帮我吧,帮帮我吧,我活着,好像就是种自私自利的存在,好憋心,好难受!!”
哭声渐大,熬不住的我,只能靠紧拽着他胸口的衣襟来发泄。
“会过去的,时间是抚平伤痛的良药,你要相信,人没有想象中的脆弱,只要还有一点希望在,都足以支撑他们坚强地走下去。所有磨难,不是单单个人的错,只是乱世在变相地考验人的生存能力而已。”
他抱着我,时而宽慰,时而亲抚,像呵护着一尊裂痕遍布的瓷娃娃,生怕不留神间,我就破碎在他怀里。
我们谁都怕心里那点温暖,忽然消逝,在这人世沉浮中变得麻木不仁。
从汾关返回襄城,不过是半天的光景,而此时大街小巷中,随处可见白色的吊唁幡在风中飘荡。
霍子陵的死,终于在南境这片宁静祥和的土地上掀起了悲伤,让所有人铭记着这样一位英雄,曾经为这片土地抛洒了什么,奉献了什么。
经过凤栖亭时,颓丧多时的我远远看着那个隐匿在梅林中的孤亭,顿时惊厥而动,叫停了前行的马车。
急急地下了马车,我脚步略匆忙地在凤栖亭这片故地间重游着,心怀着惴惴不安,寻找着什么,也在紧张地期待着什么。
问了几个当地的人,皆对我所问之人一头雾水,正觉无望时,忽然一个中年汉子急急朝我奔来,唤停了欲登车离去的我。
“娘子寻的人,可是个眼盲的老乞婆?”
对人的探问,有种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感觉,我顿时欣喜万分地点点头,追问上对人关于老乞婆的下落。
“大哥知道那位婆婆的下落?太好了,我正寻她老人家,不知婆婆现在身在何处?”
“唉哟,这可要叫让娘子失望了,您要寻的那位神人已经不在人世了。”
第五百九十五章 迷津谁点
死这个字,于当下心境的我,无疑是扎心刺骨的。
脑子里无端起了阵晕眩,幸亏慕容曜眼疾手快的扶住我人,这才没出大事。
“人死不能复生,娘子节哀。”
见我这般狼狈模样,这中年男子也是不住地打自己嘴巴,似乎悔着自己不该来这一遭。
缓过那阵晕,我哆哆嗦嗦地问到:“她,她是——”
“娘子是想问那位神人是怎么走的?唉,伤寒不愈。”
回忆间,他也是几分感伤在面,见我没有糊弄了事的意思,这中年男子把个中原委细细说给我听。
“那位在我家住了两个月,她这伤寒之症时好时坏,我感念她对我全家有恩,给她请大夫瞧病,可那位死活都不肯,说什么都是天意使然,不可勉强;最后,一口气没能熬到去年年关时,人就闭眼去了。娘娘来寻,是因为亲人的缘故,哎呀,您可真真太迟了,足足晚了快两年时间,那位哪里还等的起。”
此时慕容曜问到我:“那位你们念叨的神人,你和她有何渊源?”
渊源,品着这二字,我人在当下有些走神了。
人与人之间,是劫是缘,全凭这“渊源”二字;一场起伏跌宕的曲折过后,我再次来此寻访神人,盼望着她能再为我指点迷津,可惜早已物是人非,不复当初。
我痴痴道:“世人眼里的一个疯子,遭受了无数人的冷眼和唾弃,不想最后,却是她时局看得最通透。”
“是啊,那位可神了!”
一说到那些玄乎其玄的事,那中年男子似乎找到了共鸣,忙喋喋不休地同我们讲述到他和那位的故事。
“刚在荔山脚下遇到那位时,她批我全家面带煞气,晦入三灵,说不出半个月内必有夺命之祸,提醒我们切不要在家中久住;开始我还以为是遇上了满口神叨的疯子,不想多搭理她,后来那位拖着病身强行到我家劝说,未果间,她竟然在我家柴房内放了把火。也怪我当时不知好歹,气急间不仅把那位狠狠打了一顿,还准备送她到衙门报官,告她纵火行凶。”
慕容曜听出了神奇,问到他:“老哥,那后来你是如何知晓那位神人是在帮你,而不是害你的?”
“说起来也神,就在我扭送那位去官府的路上,忽然遇上前往衙门求助的邻里,说我们村后山忽然崩塌,把大半个村子都冲埋在地下,还死了不少人;那位在我家放了火后,因烧了小半房子,我让妻儿暂时到娘家借住,前后不过半个时辰的事,却因阴差阳错地让我全家躲过了一次大灾劫。鉴于此事,我这才明白自己真遇到了个未卜先知的活神仙,忙打消了报官的念头,并将她请到自己家中奉养;后来托了那位的福庇,我还发了一笔小财。”
“世上真有这等预知祸福的神人存在?老哥,或许是巧合吧。”
慕容曜此时不可置信的表情,和我当初时初遇那位神人时的反应,几乎如出一辙;而听过了这些所谓的玄乎,我却分毫提不起玩笑的意思来。
“你信这事?”
观察了我多时后,慕容曜随和的笑容渐渐被惊错所代替。
“‘语天者’这名字,以你的见识和阅历,应该不会陌生吧?”
给了一个很好的思考题目给慕容曜,我此时振作起精神,同那中年男子叙上话。
“大哥,你我此番相遇,怕不是单单的巧合吧。是那位婆婆叫你在此等候我出现?”
中年男子道:“那位在弥留之际,的确对我有所交托,只是我粗人一个,一直不太明白那位的话是什么意思。”
“那位婆婆弥留之际,对大哥您交托了什么话?”
“神人说,当南境哀声四起时,便要我来栖凤亭梅林寻找浴火重生的凤凰。可凤凰不是传说中的神鸟吗,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哪里会遇上,我当时还以为是那位久病之中说的胡话,没太当真。”
“那大哥为何会改变主意,来栖凤亭寻找所谓的‘浴火凤凰’呢?”
我一问,这中年男子挺不好意思地挠挠腮帮,说到:
“倒不是我记着,只因今日是镇南大将军霍子陵的丧日,襄城家家户户为了吊唁这位仁义忠烈的大将军,自发在家门前挂起唁翻,焚香祭悼;我们家自然也不例外,张罗吊唁霍将军的事间,我家娘子忽然想起了那位弥留交托给我的话,问我当下这个光景算不算是神人说的‘南境哀声四起时’;感觉到和神人的话有些气氛吻合间,我家娘子不放心间,遂叫我来栖风亭看看,不想碰到二位在此。”
说着,这中年男子弹弹自己的衣衫,又笑说到:“哪里会有什么凤凰出现在栖风亭,不过能遇上娘子这等绝色佳人,并有幸和二位交谈这么多,也算没白来一趟。”
我道:“大哥有没有想过,凤凰很可能指代的不是传说中的神鸟,而是世间具有特殊身份的人呢?”
此话一出,对人的双眼,在渐渐明朗的思绪中放大成了一对牛铃。
也顾不上这位中年男子猜测到我身份多少,我径直问到:“若大哥在栖风亭遇见了归来浴火凤凰,那位婆婆要你交托给她什么样子的指引?”
“噢,噢,这个!!”
他倒是很识相,不带半分犹疑地从怀里掏出一个锦袋,毕恭毕敬地奉在我面前。
“大哥,里面装得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神人临终前千叮咛万嘱咐,不可擅自打开窥看,否则会遭来杀身之祸。”
我蹙着眉,接过中年男子递来的锦袋,心想着:看来这招灾一说,是那位婆婆故意为之设下的幌子而已,目的是,让这个锦袋完好无损地交到我手里。
小心翼翼地解开封口的绳结,里面装着的,是三张有些泛黄的纸条。
第一张上面写着:
西有慧圣,眼嵌金瞳;遇之依之,灾消难解。
第二张上面写着:
武星悲落,南陲久安。
第三张上面写着:
三灾已过,路皆坦途;凤翔于世,安乐永昌。
反复再三地将这三张纸条看过,我心中亦是风起云涌,久久不能平息。
将要继续前行的世间路,真如这位神人所言,坦途无限吗?
第五百九十六章 阵前来客
如今外患已除,大振士气间,原来各路观望人士派别纷纷掉头转头,发声援助,加入到讨伐逆贼的队伍之中;这样的局势忽如野火燎原,麾下王军一路势如破竹,打到北燕王都城门下,不过是一个半月的时间。
战火烧至燕都城门下,昔日繁华之地热闹不复,成日笼罩在这方天地上的,尽是愁云惨淡万里凝的景象。
眼下王都中仍有一万兵马在负隅顽抗,最初几次交锋后,宋衍的叛军人马实打实地吃了亏后,他们竟生出了一缓兵之计,每日驱赶王都中的无辜百姓上百人,只要我们有丝毫轻举妄动的迹象,这些百姓便将成为叛军屠刀下的亡魂,杀了再抓,抓了再杀,直至我们罢兵停攻为止。
很显然,宋衍通过这样狠辣的手段再警告我们:想要拿下燕都容易,但武力火拼的代价,换得的将是一座尸横遍野,繁华尽毁的死城;他即使输了,也有整个燕都的百姓替他陪葬。
思绪到此,我忽感到一阵扛不住的凉,瑶台的风疾劲了许多。
“阿姐。”
此时,小梅走上前唤到神思沉浮的我,我略带错愕地回头,她有些紧张地同我说到。
“金池阁来的客人,说对人指名要见你,所以皇上派人来捎话来,请阿姐过阁同商议。”
客人?!
这样的说法,忽触得我心猛一颤,当下这个节骨眼上,有什么来头的人闯入着大军核心所在,且点名道姓地要见我本人?
一时想不明的我,问到小梅:“皇上那边有说对方什么来头吗?”
“没有。”
搭了把手,小梅小心翼翼地将我扶下高高的瑶台,不放心地说到自己的看法:“阿姐,现下是多事之秋,敢公然登门的自然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既然预见是桩麻烦,不如找个由头回绝了对方,免得生出什么防不住的险事来。”
或许是经过了南境危局,小梅也替我担惊受怕起来,不愿我再置身是非旋涡中。
细细揣摩后,我应到:“我想,对方此时上门,多多少少与当下进退两难的僵局有关;我也不想多沾染是非,可既然麻烦找上门,那不管如何避,终究是要面对的问题。”
说着,我反手握住她的小手,笑颜恬淡地安慰到:“对方上门来,反过来说我们现下是有资本和对方谈条件的,与其僵耗着,不如坐下听听这买卖做得与否。人在金池阁嚒?除了皇上,还有谁在那?”
“荣贞世子和成王爷都在。”
“那一定是大事了。走,瞧瞧去。”
话毕,我反主动拉上小梅人,脚步飞快地朝金池阁走去。
人在屏风后,见议事厅中人影攒动,气氛极压抑,我一时灵犀所致,开了个玩笑口:“怎么,客人不好招待嚒,都不见什么说话声。”
刚亮出人,脚跟还未立稳,一个背微微佝偻的老者忽然走到我跟前,毕恭毕敬地向我抱拳施礼。
“老奴宋泰安,见过孙小姐。”
“安伯?!”
一见宋泰安,我那股玩闹的心立即烟消云散,转而变得有些紧张起来。
“您怎么会来此,他们说的客人,就是安伯您?!”
不敢置信间,我又急急把议事厅里里外外瞧个仔细,除了他老外,真还没瞧见其他的陌生脸子出现在视野中。
“孙小姐不用瞧了,就是老奴要见您。”
这宋泰安,是从小跟随我外祖父成大的常随侍,虽然出身低微,但他同外祖父多年在外征战沙场,出生入死,早就不能用奴一身份来看待他;而作为外祖父的心腹,他此时出现在我面前,自然要打起十二分精神应对。
“安伯,你和外祖父不是被宋衍他软禁着,怎么——”
“怎么能来去自如地出现在孙小姐面前,对吗?”
他和蔼地朝我一笑,说到:“孙小姐,姜还是老的辣,若不是侯爷为了避嫌,您以为那些小小的梨花潭能困住侯爷他吗?”
倏地,我的眼在宋泰安面前放大数倍,惊光泛滥。
他这话摆明了就是告诉我,外祖父不是被宋衍软禁在手里,只是表面上屈就于威慑下;而若外祖父有心,他随时都有能力反客为主,再次把宋家大权拿捏在手里。
“孙小姐,站着说话累,有什么想说的,想问的,您坐着再议,老奴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这样的场合,宋泰安能不把场上人放在眼里的和我叙话,足见他老的阅历之厚,心气之高。
我倒像个客人般被宋泰安劝坐在高椅上,一时间不知从何问起,他老却给我开了个好的头。
“开门见山的说,老奴此番前来找孙小姐您,是受了侯爷的嘱托,想请孙小姐和皇上前往梨花潭一叙。”
“外祖父要见我?”
惊声一涌而起,而似乎遗漏什么人,我忙战战兢兢地补上:“还有皇上?!”
“是,侯爷说,孙小姐问起相见的目的,就说事到如今,若想知道最后一步棋该如何走,就得当面去问问侯爷他。”
“梨花潭,那可是宋衍叛军掌控的地盘,这不是明摆着送羊入虎口吗;要真有诚意谈,不该是金刀侯亲自来此详谈,怎么反要天子纡尊降贵去见他?我说老人家,你家侯爷好歹也是曾经叱咤风云一时的人物,怎么见了败阵当头,却用上这等不符身份气质的下三滥手段。”
此时,盛玉童没个好气地插进话来,摆上了自己的观点。
宋泰安不徐不疾地答到:“世子爷,眼下燕都在你们大军的包围,看似四面楚歌,孤立无援;但是你们似乎忘了,在西面五百里外的玉关还有五万戍边将士,他们听谁号令,这就可难说了。”
一瞬间,盛玉童变了脸,也还不避讳地说到:“老人家,谁也不是吓唬着长大的,那玉关戍边的五万将士虽是个棘手麻烦,但怎么不见这个关头来助一助你家少主子?”
“这啊,因为要调动那五万将士,没有我家侯爷手中的重要信物,谁也别想遣动他们一兵一卒。”
说着,宋泰安转头朝我温和一笑,又说到:“孙小姐历来被侯爷捧在掌心里疼爱,自然明白老奴说的,是什么能扭转乾坤的物件。”
被他一问,我半张口,陷入哑口无言境地。
不答,不代表我不知道。
宋泰安说的东西,是至今仍掌控在外祖父手中的龙符。
第五百九十七章 潭中沉心(一)
清晨的风,格外清新润肺,站在小小的渡头边深吸一口过往的风,那里面尽青草的鲜芳,潭水的纯净;揉成一股安宁灌入心肺,忽然间来时的惴惴不安消失无踪。
“莫怕,万事有我。”
“怕?”
面对这样的说法,我反应不惊不躁,反而多了从容恬淡的笑容。
“我不怕,他毕竟是我外祖父,又不是什么吃人的恶虎,我有什么好怕的。虎再毒,也不食子的。”
听到我这样的心境描述,慕容曜峰眉微微上扬了些,眼中那股担心渐渐同梨花潭四周的风景,化成了柔情。
“是啊,没什么好担心,轻松应对,就当做是外嫁多年的闺女回家省亲,被久不见的长辈抱怨一二。”
说着,他探来手握住我,我亦回应上他一个甜甜的笑作为回礼,表示认同这样的说法。
撇开那些复杂算计,我觉得只要把握住一点便可:外祖父不是一个顽固不化的人,他念着我,也同样念着这个乱起已久的北燕。
“见过皇上,贵妃娘娘。”
一只可容坐六人的小船靠了渡头,走下来的迎上我们二人的,除了宋泰安外,还有位翩翩少年郎;他们施礼间,我格外留心了这个少年郎,稍许,脑子里忽然找到了关于他的记忆。
我试探性地唤到:“玄玉?”
“贵妃娘娘金安,正是小侄。”
“两三年不见,又变化了不少,真真是个大人了,也成熟稳重了。”
喜相逢间,我倒没注意那么多人前礼数,拉着玄玉人左瞧右问的;他谨慎地应答着我的问话,满口皆是中规中矩的“贵妃娘娘来,贵妃娘娘去”,听了三四次,我倒是孩子脾气。
“停停停,玄玉!一家人聚在一起,别那么拘谨,也没人说你的不是,叫姨母,别一口一个‘贵妃娘娘’的,听着不舒服。”
“可——”
话放在了这儿,可谨慎在怀的玄玉又看了看我身边的慕容曜,似乎不敢放开这胆子说话。
“瞧他干什么,他是你表姨父,叫了他敢不认你这侄儿?叫人啊,傻小子。”
慕容曜笑意一起,也在旁帮腔打趣上:“小孩子嘛,又养在金刀侯身边这么久,太注重于礼数间转不过脑筋来,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你莫急他,给这孩子点时间适应适应。”
“姨父,姨父,请受小侄一拜。”
少年心性就是如此,天生性子里藏着一股急,倒也不是什么坏毛病,而是敢于挑战旁人给他设下的任何难关。
而这样的结果,恰恰是我们所期望的。
扶住施礼敬上的玄玉,我满意地说到:“这才对嘛。做人做事,不要一味拘泥于陈规,要懂得灵活些,而小嘴甜,往往都是办好事的开端。”
“姨母的话,侄儿一定记在心上。姨父,姨母请登船吧,曾祖父他念得你们急。”
“孙小姐。”
正准备登船,在旁缄默多时的宋泰安,忽然唤到我。
“老奴僭越一句,林子里的那帮人,侯爷这儿可不当做客人来招待,要是淋了雨,饿了肚子,可别怨我们招待不周。”
顺着宋泰安的话,我往后张望了几眼,回过头来时我已蜜笑满面:“安伯不用管他们,我们聚我们的,他们守他们的;要真理会起来,那就没完没了。”
“不是皇上和孙小姐带来的人马?”
“当然不是,难道安伯您信不过我?”
话出于心坦荡荡,把这些计较统统抛给不敢掉以轻心的宋泰安,我和慕容曜携手登上了船。
小船缓缓地行驶在梨花潭水上,我一面欣赏到四下美景,一边恣意地和在旁作陪的玄玉闲聊上。
“玄玉,外祖父这几年身子骨可还好?梨花潭的水汽如此重,外祖父的腿疾一直时好时坏,这地方怕是不好养。”
玄玉回到:“姨母细心,可如今的宋家已是乌烟瘴气,曾祖父眼不见为净间,执意要到梨花潭养居。至于曾祖父的腿疾,姨母不在的这几年,也是反复的厉害,行动也越发便利了;正好您此番去探望他,也试着劝劝曾祖父他老人家。”
“会的,外祖父的腿疾,我也是一直挂心的紧。”
幽幽地叹了口气,我又问到玄玉:“自燕都易主后,你一直都陪伴在你曾祖父身边,照顾他老的起居?”
“曾祖父有养育之恩,小侄替父母尽孝侍奉,是应该的。”
“这几年宋家在你小叔叔的把持下,小小的你为外祖父周旋,应该受了不少委屈吧?难为你了,玄玉。”
“侄儿不委屈。”
看着这个内敛的少年,眶中有几分抑郁消沉在浮动,我也是心疼抚上他的脸颊。
片刻,我再安慰上他:“路虽艰,但能陪伴在外祖父这样的人物身边,你可以学到许多为人处世的东西。大器出世,必受淬炼;放心吧,玄玉,以后你的路会越走越宽阔的,不要急于眼前一时。”
他懂我话里的所指,也点点头默声应承下,尾随而来的安静,一直持续到我们等了湖心岸,进入沉心阁后。
“老臣宋远高,参见吾皇陛下。老臣腿脚不便间,有怠慢之嫌,请皇上恕臣不敬之罪。”
坐在轮椅上的外祖父,一见慕容曜人,立马憋足了气力从座椅上撑起来,礼重万分地跪叩在他跟前。
“外祖父,你有疾在身,行动不便,快快起身吧!”
见势,我和玄玉一左一右地急上前,欲将地上的外祖父抚起身,可他老人家执意将这礼数行到实处,不得恩宽不起身。
“君臣之礼不可废。”
这话豁然戳住心,其深意,耐人寻味。
然未等我开口询问什么,慕容曜却径直先出了声:“金刀侯心里还放着我这个主君?”
“老臣心中一直有君,也未曾改变过。”
外祖父中气十足地应上慕容曜问话。
“那看来这一遭,我没白来。”
说着,慕容曜也跨步上前,将那重叩在前的外祖父扶住。
“君臣之礼侯爷已经尽了,我也领了,不过当下相逢,你我不仅是君臣关系那么简单,我也是您的孙婿;长幼有序间,您老也受得起孙婿这一拜。孙婿慕容曜,携内子问外祖父安好,愿外祖父福寿安康。”
话毕,慕容曜便屈膝低头,反向外祖父行上问安跪礼。
第五百九十八章 潭中沉心(二)
真心与敷衍,一看便知。
外祖父忽然变得异常冷静,静等着慕容曜把这大礼做全做实后,才开口说到。
“既然是我这掌上明珠的乘龙快婿,那皇上这份拜礼敬长,老臣是受得起的。玄玉,扶我一把。”
招呼了一声,他们各自心意相通地免了人前礼,回到了主与客的位置上;而此时我前了一步,在外祖父就坐的轮椅边蹲下身,仔细地察看到他老的腿疾。
“都出现浮肿了,走路脚会感觉疼吗?这样的症状已经持续了多久?!”
我边问边昂起头,而外祖父挂着温和笑,抚上我的头顶。
“我的小点还是一样的贴心孝顺,来了外祖父这里,连茶水都顾不上喝一口,反把我这不中用的老家伙关心得紧。别费心了,小点,我已经是半截身埋进黄土的人,这腿疾好与不好都无伤大雅了。”
“胡说,外祖父会长命百岁的。您别借故支开话题,此时我是大夫,您是病患,问什么你必须如实回答小点。”
“这丫头,跟她母亲一个性子,要强。”
“外祖父!”
见他仍不把这事放在心上的态度,我有些生气地唤上他。
而此时,在侧随侍的玄玉应上了我:“姨母,曾祖父这情况已经持续了将近一年多了,最近半年特别严重,腿瞧了不少大夫,一直不能消肿;有时候疼的曾祖父他,连下地走两步的力气都没有——”
“混账!”
玄玉的插话,不知何缘故,忽然惹恼了轮椅上的外祖父;两字如雷霆降下,玄玉面色一变,忙跪在了他老身旁,不再多话。
外祖父平了平怒气,说到:“玄玉,你在这儿是最小的辈分,长辈们说话谈事,没有得到允许,只有耳听的份,没有插话的余地。再者,你姨母如今是什么身份,你这样口无遮拦地胡诌一通,就不怕给她添乱添堵?何况,你曾祖父我还没到让人可怜的地步。”
“外祖父这话我不爱听。”
玄玉搏不得他老,不见得我会退让。
我道:“小点再富贵,再荣华,也宋茵的女儿,你的亲外孙女。还有,可怜是对外人才会用的同情词,而您是我在北燕的亲人,亲人之间呵护,那叫关心。”
“你啊你,小点,这么多年还是这个性子,总是喜欢想方设法地钻别人话里的空子,分毫不让。眼下光景,是谈论我腿疾的时候吗?”
“总比置之不理,不闻不问来得强。”
幸好我来时准备充分,带了行医看诊的药箱,我随即取出金针包,说到:
“我先给您施一次针,观察后,配合你腿疾行血消肿的情况,再酌情给您写方子。马虎不得,外祖父,你毕竟到了这个年纪,不是事事将就将就便能敷衍过去的;小患不医,拖久了,就会成要命的恶疾。”
“真说不过你这张利嘴。看来你外祖父我,真是老了,到了要叫旁人操心的年纪了。”
也知道自己的话出格了些,让外祖父触景伤情起来,我忙把唇要紧了些,将神思间的专注落在了下针上。
“这两年在外漂泊,苦不苦?”
本以为此刻不会有什么事再触动我的心,然外祖父这么一问,我那集中意志的注意力忽然散了开。
顿了顿,我一边在他腿上穴位下针,一边应到:“苦,但还是咬牙坚持过来,也值得。”
“梅花香自苦寒来,你觉得值得,那外祖父也就算放下一桩心事了。”
“外祖父,我在您眼里,也是那么不省心的人?”
既然话题敞开了,那我索性就直白点,深入点。
只听他乐呵呵一笑,抚着我的头说到:“你这丫头就是太叫人省心,也太聪明了,故才叫我这么惋惜。别说以前外祖父可惜你是个女儿身,如今觉得,只要你名字姓宋而不姓李,我很可能也把宋家一大摊子事交到你手里。”
我愣了愣,随即感到有些愤懑,停手质问上外祖父:“那您这话的意思,就是嫌弃小点是个外人啰?”
“不是,而外祖父觉得,比起挑起一门荣耀间,你现在将走的路更任重而道远。区区一个门阀掌家人,于我聪慧的孙女,太大材小用了。”
我明白外祖父话中的所指,也没急着吭声,等把这套活血散淤的针法下完,起身后,这才把前时搁置的话题拾了起来。
“外祖父刚才话的意思,是想对我说,您当下已经认同了小点?”
“淬炼多时,既然火候到位了,那就该堂堂正正地在人前大放光彩。外祖父相信,北燕的未来有你陪伴皇上,会很好的。”
预感话题要进入正题,不想外祖父忽然出人意料地和玄玉说到:“今日你姨母姨父来梨花潭做客,是不是该叫膳房那头加些菜?”
“已经提前和膳房打过招呼,叫他们慎重准备着。听厨子说,咱们岛上鸡鸭牛羊肉倒是不缺,但唯独缺了些鲜活的鱼。”
“鱼?”
外祖父眯着眼微微笑,趁着我和慕容曜有些迷糊之际,话到。
“咱们住在靠水的地方,还愁没新鲜的鱼吃?我记得去年春天,老安他在梨花潭投了不少鲈鱼苗,到现在这个金秋时节,想来那批鲈鱼应该也长肥了。”
说着,外祖父精睿的目光抛向慕容曜那头,提议到:“一壶茶,干坐在一堂说事也无趣,老臣斗胆请皇上和娘娘一同前往谭边,垂钓鲈鱼;一来可尽风雅闲趣,二来看看我们的运气,今日能不能为这饭桌之上增添一道美味的鲈鱼,叫皇上和娘娘尝尝鲜。”
慕容曜应上:“看来金刀侯这道桌上鲈鱼,是今日重头菜,若要尝一尝它的鲜美,势必要拿出点真本事来。”
“这是自然的。”
合着掌,外祖父目光一边抛向窗外的碧波无限,一边笑意盛盛地说到:
“我这梨花潭的鲈鱼虽鲜美,但潭深鱼精,许多慕名而来的客人想一尝它的美味,都是无功而返;就不知道皇上您有没有这个实力和运气,吃到我潭中的美味。”
“试试便知,劳烦二位领路。”
在旁耳染目濡的我,忽然心中也起了迷惑:到底这场会晤,谁是钩饵,谁是鲈鱼呢?一时间,还真叫人看不准。
第五百九十九章 潭中沉心(三)
梨花潭边。
徐徐的潭风,此时温柔地像一位少女的手,轻轻拂着面,送来了初秋的柔和。
坐在竹椅上慕容曜,拿着鱼线尾拴系着的鱼钩,微微仰着头,将它放在头顶那片阴沉天空中细细打量着。
半响后,他放下鱼钩说到:“我还担心,金刀侯会给我一个直钩钓着梨花潭的鲈鱼。”
外祖父一边调试着鱼线上的浮漂,一边安然应上慕容曜的话:“换做是以前的皇上来,老臣很可能给您的是一个直钩钓鱼。”
“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那恐怕我是在金刀侯这儿坐不住的。”
说着,慕容曜将鱼钩在衣袖上试了试它的锋利,不想一钩一拉,就在他袖口上扯出了个扎眼的线头。
而慕容曜不以为意,反有些满意地说到:“看来我这两年在衢州的历练,在金刀侯眼里确实有长足的进展,不然此时也在您这儿换不到这么锋利的鱼钩。”
“要钓到大鱼,不仅仅要有锋利的钩,还要有合适的饵料,韧度合宜的鱼线,甚至是鱼线上浮漂,鱼竿,都关乎着一条大鱼能不能成功拽上岸,成为盘中餐。皇上以为得到了趁手的鱼钩,就能钓上大鱼,那也太乐观了些。”
慕容曜笑说到:“金刀侯既然肯诚心教我钓鱼之法,我想我凭本事争取到这支钓鱼竿,你不会袖手旁观的,不给我引诱大鱼上钩饵料,对吧?”
“短短一叙,虽没有到话题关键,但老臣觉得,皇上对人处事的手段真真是今非昔比了,成长让人着实惊叹。”
“人不能一成不变,固步自封,只会被这个时代渐渐抛弃。”
话刚到此,玄玉带着饵料,急急来到了潭边。
知道自己当下插不上话,我转而把注意力放在了玄玉送来的鱼饵上;不过,当看到那盒子里扭扭曲曲,密密麻麻的沙虫,我顿时头皮发麻地退避了一步。
“好恶心!”
玄玉一边分着鱼饵,一边笑说到:“姨母,这些沙虫虽然看着让人不舒服,但要想钓起潭中的鲈鱼,还真少不了它做饵。”
我搓着双臂上起的鸡皮疙瘩,隔着两步之遥,问到玄玉:“这么小沙虫,怎么窜在鱼钩上;一下水,不是全散开了吗?”
“当然不会直接投下水,用这个一起和着做饵。”
答间,玄玉亲身示范着做饵的过程:抓了一大撮沙虫,放到了一团面糊糊里,搅拌搅拌,再配合着些干蚯蚓粉调和湿度;当这饵能和成团分成饵饼,且遇水不化时,便说明着鱼饵做成功了。
法子虽精妙,但我始终对那些扭来扭去的沙虫,存有极大抗拒。
此时慕容曜见到我的忌惮状,凑过来打趣上我:“今日意外收获,从来不知道,你还有怕的东西存在。”
说着,他学着玄玉的样子,抓起沙虫和起饵料来;见他有招惹我的趋势,我忙退避到了外祖父身边。
“你别捣鼓我,我是真讨厌这东西!”
“饵料做的好不好,可关系到今天我们能不能在你外祖父这儿吃到鲜美鲈鱼,怎么能一味地嫌弃它呢?你啊,别光顾着怕,也来帮我参考参考,这饵料和得好不好。”
“不要,谢绝参与!”
我斩钉截铁地拒绝到,而慕容曜不过佯装逗我,假意用虫子威胁了我几下,转而又投入到了饵料制作上。
也不知道做得成不成功,慕容曜细致地把饵料窜在鱼钩上,起身扬起鱼竿,将带饵的钩子抛入潭水中。
而随后,外祖父也下了钩。
谁会先钓到潭中的鲈鱼呢,答案似乎明朗,但又让人充满了期待。
“皇上。”
静待时,忽然外祖父唤到慕容曜。
“老臣历来有一个疑问,思来想去,还是想亲口问一问皇上您本人。”
“金刀侯请讲。”
外祖父道:“老臣想问的是,我在皇上您眼里,究竟是忠还是奸?”
“于公有忠,于私有奸。中肯的说,金刀侯过去虽然在我眼里称不上一位忠臣,但也是于国家社稷有利的良臣;只是后来,您这份天下的良益渐渐被私欲所吞噬,衍生纵容出今日北燕内乱不止的局面。”
“皇上评价地的确很中肯,但皇上可知,为何老臣要纵容长孙,在北燕生乱为祸吗?”
“这个——”
慕容曜长长一声迟疑,不仅是他当下作难,也引得我好奇心起。
这个原因,究竟是什么呢?我们都竖直了耳朵,在等外祖父藏在口中的答案。
“因为老臣觉得当初的皇上,还没有足够的能力,胜任天子这个重责,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从容北燕乱起。”
凝看着波光粼粼的梨花潭,外祖父出神了许久,用口中话追溯起往昔。
“皇上其实并不知道,老臣打第一眼见到郁郁不得志,备受先皇冷落的您时,就起了十分的好奇心。当时藩国宴上,我记得皇上当时只年仅九岁大,小小年纪却能在先皇和诸位重臣面前瞒过藩国特使的过失,不至于内外失和;虽然后来过当时荣极一时的凌淑妃歪曲后,变成了恒王头上的一笔功劳,但自这件事之后,老臣无疑在皇上您身上看见北燕的未来可期。”
“金刀侯口中的可期,是期待的期,还是好欺负的欺?我也记得,当时赞同我前往大历做质子的重臣之中,金刀侯也是其中一员。”
“若老臣不这么做,当时不受先皇待见的皇上,能名正言顺地取代恒王,做上东宫之位;若您没有这逆境求来的太子之位,后来先皇驾崩时,您有什么资格和盛宠无边恒王争那把无上至尊的龙椅宝座,说服群臣拥戴?”
一时间,慕容曜对这样的话答不上来,而显然,外祖父从另一个角度还原当时境况,有了极厚重的深意。
“皇上这些年,在老臣所在的朝堂之上坐观着,可是觉得自己想具无能傀儡?”
这个问题问得十分尖锐,然不想慕容曜的回答,也是异常果敢。
“难道不是这样吗?金刀侯当初择我慕容曜为帝,不就是想借我,做着北燕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在朝堂上呼风唤雨的独大之臣,甚至于后来生出独揽大权的不臣之心。”
“若老臣真有所谓的‘不臣之心’,那这些年,老臣就绝不会给皇上你丰满羽翼,架空自己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