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七十章 过往沉重
霍子陵并没有答应我的交换之策,而我亦没有继续强行灌输的意思;我们的谈话,像这胡杨林中的风,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我们都有个人与家国间的顾虑,交汇于当下,我个人认为,并无多少冲突。
不仅是他,我也需要时间来消化。
一个清晨不过过了小半,剩下的时间,还是进入不可避免的叙旧模式。
正不知该去向哪里,他告诉我,霍胜男的尸骨葬在了汾关,上京祖宅的陵墓不过是个衣冠冢;无意撞上心怀,我急不可耐地想去看看这位英年早逝的故友。
霍胜男的坟就建在汾关郊外,必经野秋鹤之路的山丘下,虽然坟墓没有上京那座衣冠冢奢华,但这里有她曾守护的山山水水,寸土寸草陪伴着她安眠;像她那样爽直无羁的女子,葬在边关,或许是一种意义上的自由吧。
因为是临时起意,所以拜祭霍胜男并没有准备什么香烛纸钱,鸡鸭鱼肉,只是顺道在途经的山涧中采了些野花,配色无忌的扎成一束,并怀揣着虔诚的心,来到她如今的安眠之地。
霍氏忠烈孝女胜男之墓。
当看着墓碑上那寥寥数字,献上鲜花抬起头的我,已经泪流满面了。
她一生,被墓碑上“忠烈”二字简单概括,精准中,却透着凉心的哀。
我有些混乱了:人生到底是该被人用文字记录,还是该活得精彩?前者是弥补遗憾,后者是美好的祈愿,南辕北辙的矛盾。
“你能来看望阿姐,她在九泉之下应该会很高兴的。”
或许过于客套的话,不觉宽心,反而起了膈应。
我喃喃道:“她的高兴,再也无人能见,如今她和我们相隔着一个不可跨越的阴阳,你这样的说法,倒显得和她生疏了许多。”
泪滑进嘴里,咸咸的,饱尝着这样的滋味,我痴痴的笑,又傻傻不明地问到霍子陵。
“她是你亲姐,是你血脉相连的亲人,而我们兄妹,一个直接,一个间接的凶手,可论身上的罪孽,似乎并没有太大的区别。此时此刻,你作为她的亲人,当着她的面你难道不该替她讨个公道,讨个说法?哪怕是打一打,骂一骂,做做场面也好;你如此客气的对待着我们,是你们霍家太大度能容,还是我们本就够厚颜无耻?”
顿了顿,看着霍子陵眉头紧锁的样子,神情恍惚的我自顾自的下了结论:“应该是厚颜无耻到了极点,他们总说坏人好些都活得长长久久的,我现在终于有点明白了,像我这样的人,若不长命,怎么能遗害人间呢?”
“那样的事,谁也不想,谁也不愿。”
霍子陵看着愁苦不堪的我,重重的一声吐气,把深沉的目光转移到了墓碑上,凝视片刻,又淡然地同我续上话。
“世上从无绝对的事,哪怕是恨,是怨这等负面情绪,都不是恨的怨的那般纯粹的。当日那样的情况,无非是两种结果,第一种已经如你我他今时所见,牺牲了阿姐她自己;但还有一种结果,您或许是时间久了就忘了,若那时阿姐不肯放水,那死在金门之下的,很可能就是你和宋兄了。阿姐太了解你的个性了,若当时的孤注一掷不能换来一个转机,那你宁愿赴死黄泉,也不愿再那样屈辱的活着;痛是种比较,当你昔日承受的苦难远远超过生死,那对义无反顾想挣脱的人而言,死或许就是种解脱。娘娘,人活着本就不是一件轻松的事,你的痛苦,我和阿姐的无奈,一直相互伤害着,像个雪球越滚越大,最后直至阿姐用这样极端的方法,解除了益发无解的困局。”
一瞬间,内心深处那道脆弱的防线,全面崩溃了。
“对不起,胜男,我太自私了,没能想到你,我算了又算了,避了又避,还是把你对我的情意估得太轻.....”
哭是自责间一种无奈的宣泄,除了这样,我无法释空内心积压的苦楚。
“宋兄。”
求一个救赎的人何止是我,而霍子陵迎难而上的呼唤,似乎是铁了心要将这一段痛苦不堪的过往斩断。
“启元军的将士,虽然从来不刻意计较出身来历,但你没必要把自己的一生倾注到所谓的‘还债’上;若阿姐在天有灵,亦不想看见你落到今时今日这番落魄境地,在我麾下做一个永无出头之日的无名小卒。回你该回的地方,无意义的纠缠,只会让这段过往在我们各自人生中更加深刻,将苦痛无限循环下去。”
“霍将军,我不要你的谅解;这样的事,我自己无法谅解自己,又何况是你呢?如今我苟活世上,唯一支撑着我的,就是做完她未做完的事;其余的,已经不在重要。”
“你这又是何苦呢?”
微微一声叹息,然看着玄冥不悔其言的坚决,霍子陵那从容镇定的面貌上,也起了恍惚。
缓缓地屈下膝盖,霍子陵伸出手抚着霍胜男的墓碑,细细地将碑文复刻在心后,眼中忽多了晶莹的光芒。
他在我身边说到:“阿姐,他们都在深深的自责着,无法从你的死中超脱;其实,谁又知晓这份苦果酿就下,也有我一份不可推脱的责任在。于道德,我并不是高高在上的清高者,或是受害者家属。”
“你,你这话什么意思?”
大约是他这带着自责口吻的话太过刺耳,太过触心,低泣的我瞬间脑子里荡漾起股激灵。
难道,这段过往中还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辛秘?
“我说,你们觉得错得无法弥补,而我也无法心安理得地站在你们面前,替阿姐指责你们什么。都忘了吧,刨根究底下去,痛苦记忆无法过去,甚至会遗害到未来,进而忘了世上快乐曾存在。”
惊错地看着霍子陵,他的反应从没落到释怀,从迷茫到欣喜,仿佛是经过了一轮四季变换般,神奇地恢复出了生机盎然。
第一次,感觉他如此肆无忌惮的看着我,露着甜甜的笑,他眼中那闪闪发亮的晶莹,像是遇见了世间最美好事物所摩擦出的欣慰光辉。
“过往虽沉重,至少因为你的回来,漫漫人生变得不再那般绝望人心了,真好。”
第五百七十一章 他心我意
汾关月儿,像一艘白玉雕琢而成的船,大而弯地挂在低低的天际,静静地照耀着这片暗涌四溢的土地上。
神思每每随月光进入轮回,总有几只蚊子不合时宜地来干扰你;和先前一般,拿起团扇煽了煽,不想暂时驱赶走了想尝我削的蚊子,却意外地发现霍子陵端端正正地站在台阶上,表情间尽是来不及遮掩的傻呆呆。
心中一股清明正神思,我知自己发现了什么不妥,然而还是佯装不知地将团扇半遮住脸,又咳嗽了两声。
“我,我刚好路过。”
路过?借口找得挺好,只是一见他还端在手里的红瓤西瓜,这话非但不能开脱,反而更添尴尬。
似乎他也意识到自己的遮掩过于拙劣,硬着头皮朝我挤出个笑脸,又示意着那空中月儿试图转移话题。
“今晚的月亮很漂亮,是吧?”
“可惜将军的话说得不怎么漂亮,有些笨笨呆呆的。”
刻意避嫌,反而觉得自己行不端坐不正,不想继续这样不温不火地处着,我随即把气氛松了松。
“你手里的西瓜看着挺甜的,将军既然路过,不知道好东西是不是都见者有份?”
“有的。”
如获大赦般,他爽朗一答,便端着西瓜迈着轻快走到了我身边。
微微躬下身,将托盘中的西瓜放到了我跟前,任由我挑选;而我目光随意一走,正要出手拿时,他却腾出一只手急指着另一块西瓜急说到:
“那块不好,是靠瓜蒂的边料;挑这两块,全是中间部位的,肉多也甜。”
我微微笑,答到:“蹭来的好东西,哪里还嫌边料还是中料?边料才好,我吃着不负担,也解了嘴馋。”
说着,我还是坚持己见的选了那块边料瓜,塞在嘴边就咬上一大口。
边料瓜还是挺甜的,没有霍子陵说得那般难以入口。
再抬起头,却见霍子陵已经是一副面红耳赤相,我赶紧把嘴里的瓜肉咽下肚,招呼上他。
“将军若有要事在身,我不留;若是您是想坐下来一起吃个瓜,赏个月,我也不介意。”
话间,我的目光已经示意上旁边的石凳,距离刚好,不太亲近,也不太疏远。
男人耗不下的扭捏我什么见过,没几个须臾的功夫,他像是自行开窍了般,拿出了他平日里的冷静从容,在我属意的位置上落座下来。
我随口催促了句:“你也动手吃啊,这瓜不错,甜呢。”
“你——”
“我什么?”
精准地掐住他酝酿多时的话感,我以一副压制势头,把话语权牢牢控制在自己手中。
“先声明,若是我们的对话关系是主子和臣子,那不好意思,霍将军,我想一个人静一静,不想谈那些充满规规矩矩的话题;若是朋友的话,倒是无妨,只要是不过界的话,都可以在这畅所欲言。”
“我总感觉,我一直让你很谨慎。”
半响过后,他略显失落地说到自己心中感悟。
把手中那块边料瓜吃干净,掏出手绢净了净嘴和手,我将对人的话理上头绪。
“不光是你,我对任何人都很谨慎。别人如何处事待人我不清楚,但我清楚我自己,在和对方说话前,我必须弄清对方是敌是友;这样的话,接下来的谈话才更具方向性,而不至于跑题。”
霍子陵到:“那我在你眼里,究竟是敌是友呢?”
“霍将军,你的木讷可真是非一般化的;同别人说话,是聊天促兴致,而和你说话,总觉得话题没两三句,就聊到了死胡同里去。”
见他一副不太开窍的迷茫样,我无奈间,随手拿起一块西瓜递给了他。
“你的记忆只有一口茶的时间,我刚说什么来着,您忘了?我再重述一次,若是朋友的话,倒是无妨,只要是不过界的话,都可以在这畅所欲言。”
话落,我们俩大眼瞪小眼地看了对方片刻,他似乎意识到自己的蠢笨,忙接过我手里的西瓜垂下头,有些囫囵吞咽着。
这个模样,倒是真把我看笑了。
我道:“人哪,有时在旁人嘴里到是个传奇,可真正到有机会接触的时候,却发现别人口中的传奇,不过是个言过其实的笑话罢了。将军这人前人后判若两人的性格,就很好的佐证这话。”
又不是什么悄悄话,我想霍子陵不至于听走耳,而他的反应,比先前更沉默,头埋得低低的,直把手里的西瓜啃得狠。
窘迫无消说,我立马自己打止住:“唔,今晚的蚊子怎么如此多?”
说着,我就抄起团扇,左煽一煽,右拂一拂,假意驱赶着蚊子,实则是在驱散着这凝固不散的尴尬。
“自湛江一别,你这一年多,过得可好?”
正觉得无话可谈间,他反而冷不丁给你抛出个题目来;至于怎么解题,那就看当事人是个什么样的说话心境了。
存着一套心知肚明,我迂回地答到:“过得还行,不至于餐风露宿,流落街头,该吃吃,该睡睡,同时也长了不少见识和阅历。”
“可为何这一年多,所有人对你的去向,俨然是毫无头绪,甚至于——”
“甚至于,所有人都以为我李淳元已经不在人世,魂归极乐了?”
接了他的难以启齿,我不以为然地续到:“其实生死这档子事对我而言,尤其是经历了两次,显然不是那么可怕的事情了;就像睡觉一般,到时候了,就自然而然的醒了。只是这一次,我这一觉足足睡了一年零五个月,差一点就没能醒过来了。”
“当初湛江上,那一箭——”
“我知道。”
过去我时刻珍惜着,也介意着,不想弄得十分明白,也不想糊里糊涂的;这一步凶险,我终还是迈出了,也越过了,如今要我当着别人去评述什么心得体会,我只能说,活在当下才是最实际的,没必要拿自己的过往去酸他人一把。
我道:“往前看吧,不要把心思放在这些无谓的计较中,越算越理不清的。我们都在各自在岁月中成长着,再难,也不就是咬咬牙便挺过来了吗?”
颜笑尽展地看着他,我无所谓地耸耸肩,转而又换了个话题:“对了,霍将军,还没来得及恭喜你娶到一位如花似玉的贤妻,也即将为人父;我可不是空着手来的哟,新婚的贺礼和孩子的祝礼,此番一并给你带来了。”
满心满意的祝愿,不想此时换来的,却是他满面仓惶作涌。
第五百七十二章 分外难堪
品过对人表情,我第一时间反应,是意识到自己提了个极错误的话题。
然话如覆水难收,可笑的是,我还想着如何去把话说圆。
我有些结结巴巴地说到:“嗯——要看看给新娘子和孩子的礼物吗?我放在房里的,我,我这就去取来。”
“不用了。”
刚想起身回撤,他一把拽住我的袖口,将迈腿欲溜的我给拦截住;电光火石间的触碰,我全身如无数冷蛇缠绕上,一股股凉丝丝感顺着皮肤,大股大股地往头顶天灵穴冲,怎么压怎么止都无法克制住。
毕竟对方是个懂礼守规的君子,亦知一时情急有所冒犯,也是快速的撤开了手,直木木的窜起身向我道歉。
“我刚,刚——不是有心冒犯的,就是,就是。”
“没事!将军不必多在意。”
撇开火烧般的脸,我当即落座回石凳,拿着团扇不停地煽着风给自己的心情降温。
触碰到我和他间的禁忌,可还有解,话题还能轻松自如的继续?惴惴不安间,这样的反问成了悬念,毫无答案可言。
自动消停,自动消停!霍子陵是个懂克制,有分寸的人,我想他也不会傻到自招尴尬,叫双方分外难堪。
只是,有些事一旦开了头,就难以预料其走向。
许久我,立在我跟前的霍子陵终是开了口:“我也不知道怎么说,只觉得有些事突然间变得无解;此时的我,面对过去是后悔,面对现在是无奈,总觉得自己永远都与所谓的‘时机’无缘,只能不停的错过,在错过中延续着自我犯下的过错,再不能停下来。”
“将军在胡言乱语些什么?我听不懂。”
“是啊,一句‘不懂’,所有人都可以理所当然的置身事外;可偏偏这样的模糊人生观,我参不透,也学不会。”
“霍子陵。”
若不想一个人走火入魔,那就要在适当的时机,尽力打消那些不真的念头。
我苦口婆心地劝到:“你现在拥有的一切才是真实的,万不能被心中那些镜花水月编造出的幻想所迷惑,进而生出了害人害己的魔障。后悔?没有发生过的事,何谈后悔之说,你一直在一条正确的人生路上行进着,也请你坚持下去,并继续勇往直前。”
“没有发生过?对啊,是从来没有发生过,也是我一个人的幻想罢了。”
他面上的执着,想一层薄薄的雪见了阳光,忽然间分崩离析开;我看着他,心里有好多话,可须臾间一想,反而成了难以启齿的沉默。
说多错多,什么都不留下,他才会明白摆在眼前的,不过是蛊惑人心的幻象而已。
迈了两步,他亦回到了自己原来的位置上落座下来,双眼微微迷茫地望着空中的银月,沉溺间,似笑非笑地同我说到。
“其实,我在所有人眼里都过得很好。文英的确是个贤惠体贴的妻子,上敬长辈,下理家务,曾经程家的掌上明珠,那么文弱的一个女子,打她嫁入我霍家后,不仅把霍家打理了井井有条,且深受里外人称颂夸赞;不仅如此,也因她娘家的人脉关系,文英的极力游说,我从一个失利的臣子重新回到了圣上眼中,也重掌了启元军,保住了我霍家百年忠心卫国的清誉。如今,文英也怀上了我的骨血,为我凋零的霍家续上了一支可以传承意志的血脉,我还有什么不满足,不开心的地方呢?没有吧,好像是无可挑剔的。”
目光渐渐飘落在地,霍子陵双手捂着脸,不断地揉搓着,试图找寻着清醒;然从他手背上腾起的青筋,他心中的挣扎,亦是可见一斑。
“这一年多,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病了,总感觉自己的心一直落不到实处,跳动那么惶惶不安;直到我再见到你,我忽然才意识到,我之前所有的选择,都仿佛是一种追悔莫及的错误。”
“别说了!”
终于,这万般不愿翻上台面的禁忌,还是捅破那层模糊,林立在我和他之间。
我斩钉截铁地告诫上霍子陵:“好生记牢了,你现在的妻子,你即将出世的孩子,你的族人,你霍家的清誉,才是你该拿出所有来守护的;我,不过是你生命一个匆匆过客,不值得多留恋什么。”
说着,我拽着自己的团扇,一鼓作气地站了起来,抛下句泾渭分明的话迈开了不留的脚步。
“你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南陲百姓心中的英雄,该有的担当决不能轻易推脱。霍子陵,这些话,要么一辈子烂在心里,要么和我般抛诸脑后,一笑置之;我认识的霍子陵,从来只是我金兰霍胜男之弟,一个可以相交的朋友而已,再多,对不起,我给不了,也给不起。”
“我不需要你给什么。”
脚步渐快间,背后的声音如跗骨之蛆追赶来。
他急道:“我想做的,就是不想再一次看着你重蹈覆辙,再刺身陷于那个痛苦不堪,无人敢施以援手的绝境中。你的心既然在北燕,那我也绝不会像当初般袖手旁观,让任何外力破坏你的平静和快乐。”
“我的去留,往后痛苦快乐与否,都与你无关。霍子陵,识时务者为俊杰,该进时果断进,该退时果敢退;我欠霍家的,欠胜男的,我自己会用自己的一切来偿还,但前提是,你的身份立场依旧是个旁观者。”
“你怕欠我的人情,那何尝我不怕欠你的?心安理得的前提,是要所行动,要所作为;而我如今唯一能为你做的,就是让你无任何后顾之忧地奔向慕容曜怀抱。”
“不需要!”
我厉声一口拒绝,把话落在狠处:“共同抗击南夷关乎到两国天下安宁,长治久安,我决不阻拦半分;但要你无端背负上一个抗旨不遵的罪名,我也不会坐视不理。不信我能做到?我们可以试一试,你我谁在容舒玄面前更具有分量,更何况,还是连续两次差点死在他手里的人,我想这份羁绊,他心里的阴影比你更加深厚!”
又快步走了两步,忽然想到了一件事,我又急急掉转头,向霍子陵那头走回去。
对上人,我手掌一摊,同他要上:“断就要断个干干净净,别日后生出误会来。我丢的凤头钗,你可以还给我了!”
第五百七十三章 不惑不恋
堂堂镇南大将军,战场上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此时却被我个弱女子的质要难住不说了,还有些犯怂地避了一步。
“凤头钗?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顾左右而言他,这似乎成了说谎者的通病,明明是种很拙劣的掩饰,却孜孜不倦地尝试着。
红了耳根,闪烁了眼神,他似乎在期盼着这事儿自动消停下去。
可我此时却没有那么多客气:“少跟我装傻充愣,那支凤头钗就在你手里,是不是真要我拉着你到襄城朱铁匠家找小羽当面对质,你才肯承认?”
“小羽她,她都跟你说了?”
俨然此时霍子陵的反应,惊慌又意外,仿佛极不敢相信小羽会泄了他的心底;但在我看来,世上哪里会有保守得住的秘密?除非永远把秘密烂在自个心里,不叫旁人知晓,否则谁也不保证它会有见光的一天。
稍稍克制住了些强势态度,我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的秘密我知道,而你不知道的秘密我亦清楚,所以你我没必要在此多浪费时间,麻利地做个两清,大家还不至于落得太尴尬。”
“丢了。”
“丢了?!”
听到这样的说话,我混着一股莫名窜起的笑意,强行和气息一同咽下肚。
“这么巧,我不找,它就在,我要找,你就偏偏弄丢了?霍子陵,我倒是小瞧了你这一年多的长进,正事没干出几件来,那些狡黠之人的油腔滑调你却学得似模似样,觉得我会信吗?”
说着,我把摊要的手心朝他递进了些,强硬地索要上:“还给我,我不想再说第三遍。道理你懂,对你,对我,对他人,不仅是最正确的选择,也是尊重。”
“我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霍子陵你个混蛋!”
万万没想到,他亦有如此无赖混账的一面,顿时间我便气得七窍生烟,没留面子地骂上。
“一是一,二是二的事情,你为什么非要犟着混为一谈?那支凤头钗的主人,是我,你留在身边是何用意,睹物思人,还是借物表衷肠?!省省吧,你知不知自己在做一件极其混账,也伤人的事儿?要我撕破脸说明白是吧,行,我成全你!听清楚霍子陵,程文英是你的妻子,而我的夫婿是慕容曜,我们俩丁是丁,卯是卯,没有丁点你想的可能,一辈子都不可能!”
“我早就知道,一辈子这样的可能都不会存在。”
要知道,你想用强时,对方偏偏要和你软着来,是一件很让人头疼的事,而且是你说什么他就顺着说什么,见招拆招。
霍子陵抿了抿唇,双手十指不断在裤缝上摩擦着,仿佛也是扛着巨大地心里压力,在为这件透着荒唐的事辩个所以然。
他道:“我不是你,没有你的果敢坚定,也根本做不到在人际关系中,说进便进,说退就退。我在你面前从不否认,是自己的一厢情愿;你有你的选择,我尊重,但不代表我事事都要按照你的意志决定,不断违背内心而活。对不起,我尝试过无数遍了,可惜就是做不到你所谓的潇洒,心仍渴望为自己保留几分生趣。”
“生趣?你的生趣,总有一天会变成折磨人的罪孽,不仅是我,还会牵连到你身边真正关心你的人。”
一瞬间,我忽然无比厌恶这样的自己,扯了着自己的面皮,像个泼妇似的发泄着心中的难受。
“你到底念念不忘着我什么,这张脸,还是这副身躯,又或是心醉着我副臭皮囊下的内在?别了,霍子陵,千万别被你的肉眼所见给迷惑了,我这个人其实丑陋无比,自私自利,肮脏不堪!奉劝你,像你这样老实巴交的人,跟我玩,跟我耗,跟我谈感情,一千条命都不够!你可是忘了,你的主上,你敬仰如天的皇帝陛下容舒玄,他心机之深,手腕之狠,不也同样栽在我手心里?清醒点吧,狗与狼终究不是同类,不要觉得曾在一起啃过骨头,就是终身依托了!“
一腔难受发泄尽,然我回涌起地却是无比后怕,怕到不自觉地远离眼前这个人。
这个念头,早就在心中埋下了预伏,只是没想到在此时在自己意识中清醒呈现出来:
最后一次了,不得已,最后一次交集了。
我喃喃道:“霍子陵,请牢记住你自己的姓氏,做好你的大历镇南大将军,继续把你的所有热忱和忠烈都倾注在你守护的这片天地中。我今后过得痛苦不堪也好,遗臭万年也罢,甚至于不得善终,那也是我自己的事,与你没有半点瓜葛。这下可把你说清醒了?”
我想,我真尽力了,这样的反问下,我竟显出心力交瘁的不支。
背对着天边那轮月牙,银白的光辉投在他身上,反而显得他的面色格外暗沉;霍子陵缄默不语多时,终从怀里摸出那支贴身收藏的凤头钗,经过万般不甘的内心挣扎后,将它递在了我跟前。
我怔了怔,然后不由分说地夺了过来。
只见手中这支失而复得的凤头钗上,镶嵌的红宝石如九月的石榴籽,珍珠圆润地像十五的满月,独具匠心的手艺配上贵气十足的纯金做衬,显得这支凤头钗精美无比,富贵奢华,想必任何一个女子佩戴上它,都会平添上几分出众的耀眼。
是多么漂亮的一支金钗啊。
欣赏的笑只是那么短短地几个须臾,然而尾随而来的,是一股无比坚毅的割舍和厌弃。
双手齐使力,手头的这支凤头钗便被我当场折弯了去;眼光一扫,注意上那片蛙声郎朗的荷塘,我人立即如疾风过境,三步并作两步便走到了荷塘边。
使出了吃奶劲儿,我当着霍子陵的面,将那支凤头钗丢入荷塘之中。
和过往说再见吧,不管是我,还是他,都不该在继续抱有任何迷恋心态。
迷恋是害。
可我正以为所有事会因此划算休止符,忽然一道疾影从我身边越过,明明岸与塘的界限是如此之分明,然对人丝毫不曾犹豫地跨越过;须臾,一阵刺耳的水花声在我耳朵里炸开。
瞬间,我的眼睛湿了,并像被什么妖魔鬼怪追赶着,拼命地逃离这个让我感到窒息的地方。
眼不见为净,是吧李淳元?!
第五百七十四章 情义何价
翌日,晨。
一夜沉淀,所有纷繁杂乱之事似乎如这忽降温的高热,有了微微凉爽之意;可脑子里,总是不断会回想起昨夜那个人纵身跳入荷塘的一幕,像是种魔障紧紧缠绕着自己,无法释怀。
在这样的心境下,我把自己当下的决意全写在了手边这份书信之中;上了火漆封了口,此时我盼的人也如期而至。
“娘娘,刚路过你苑子外的荷塘,见霍子陵手下不少人在里面泡着,像是在打捞什么东西。”
见我依旧整装着书信,没什么反应,玄冥试探性地询问上我。
“是娘娘什么物件丢失在荷塘,故霍将军才如此紧张急着找回?!”
“我没有丢什么物件,也没拜托过他任何。”
终是不想在纠缠旧事,但又怕兄长因此起疑,我还是强圆上:“这里是霍子陵的府邸,他这个主人家在自己的地盘想做什么干什么,怕是轮不到我这个外客多管闲事。”
“噢。那倒是有些奇怪了。”
一面张望着外面,一面观察着我的面色,兄长似乎看出了什么端倪,自然而然地收止住往下探究的心思。
整理好,我将封口的书信递给兄长,并交托到:“找个可靠的人,快马加鞭将此信送往上京,务必要保证此信能交递到容舒玄手里。”
“娘娘决定好了?”
这担心的语气似乎留有余地,而兄长未及时接过我的信,亦是想等我再多慎重考虑一二。
“该下的决心早已下定,若存有摇摆,我和兄长也不会不辞辛苦地来汾关见霍子陵。”
说着,我径直将这封书信塞到兄长手里,并嘱咐上:“里面装的,可是霍家一门的保命符。霍子陵既然此时愿意替天下分忧,我们也不能厚颜无耻地让他替我们背上不忠的黑锅,进而让容舒玄逮住机会向霍子陵发难;我们是求人帮忙,不是害人,何况他是故人之亲,也该我们站出来还一还过往欠下的孽债了。”
“知道了,娘娘请放心。”
我点点头,下了悬气说到:“我送送你吧,一个人呆着这里,总觉得不太自在。”
兄长听闻我此言,面色微微一怔后,也无声遵从了我的属意,同我一道出了房。
在出将军府的路上,我不时和兄长交换着意见,一时太过于专注间,不想差点迎头撞上了急匆匆而来的对人。
有惊无险地避开了相撞,本想抱歉一声化解后走人,不想我还没来得及看清对人面貌间,他已经一惊一乍地招呼上我。
“李,李姑娘?”
一声“李姑娘”中充满了旧情之意,但对人下意识地觉察到了这称谓间的不妥,忙又改口相称上。
“不!骁骑营参事林茂,参见皇后娘娘!下官因有要事急报将军,匆忙间,无意冲撞娘娘凤体,请娘娘恕罪!”
请罪词毕,林茂人已经规规矩矩地跪在我跟前。
这画面虽然违和,但转而一想,从前这些有交集的故人如今谁见了这个死而复生的我,反应不是一惊一愣的,林茂当下的反应,还能把身份尊卑放在意外之前,实属不易。
当即,我弯下腰将人扶住,把话落了客气:“快快免礼起身吧,林参事,这些虚礼,能免则免,有心便可。”
“多谢娘娘宽宏大量。”
毕竟徒弟是中规中矩的人,做师父的自然好不到哪儿去;当着面把臣子礼数做足,林茂这才敢堂堂正正地在我面前站直了身板。
想起刚林茂的回话,我饶有兴致地问到:“林参事刚说,有要事急报霍将军,不知道是出了何等紧急的大事?”
“这——”
话题似乎触碰到了什么要害,林茂在人前的反应显然变得迟钝了许多。
而眼下身在南陲要地,若能被林茂视为要事的急务,那肯定是牵涉到南境的安宁。
想到此,我便打定了主意,自行缓和到气氛:“林参事不必为难,你有你的顾忌,我有我的打算,没勉强林参事当下非要说个一二三清楚的意思;但想来您此时怀揣着的这事儿和我来汾关大有关联,不如等我们一起见过霍将军,征询了他的意思,再开口不迟。”
说着,我朝玄冥交代上:“兄长,那我就暂送你到此,余下诸事,请兄长多费心张罗。”
“定不负娘娘重托。林参事,就此别过。”
抱拳相敬后,兄长便借道快步离开了此地,留我和林茂独处在一处。
把相送的目光收回来,我对林茂说到:“林参事还在等什么?走吧。”
有种赶鸭子上架的感觉,林茂推脱不了,也只能硬着头皮同我一道前往霍子陵的住处。
前往路上,见林茂人压抑地难受,怕他憋坏的我,主动邀起了话题:“自从上次燕都邂逅,一别数年又再度重逢,林参事难道不想问问我此番来汾关的用意?”
“皇后娘娘来汾关的用意,岂是下官敢随意揣测的?娘娘的金口玉言,下官等人无不遵从。”
“这些冠冕堂皇的话,我看林参事还是免了吧,寒暄来寒暄去,也没什么意思。我当下可以明确地告诉您,我来汾关,是找霍子陵帮忙,和北燕共同抵御来犯的南夷。”
“共同抵御南夷?那意思间,皇后娘娘有陛下的旨意在身?”
果然是个老谋深算的人,探个话,都有那么多弯子给人绕;不过我心有清明,岂惧怕他设下的艰难险阻?
我定定面色,挺正经地说到:“我身上现在,并没容舒玄的亲笔旨意,但我既然亲自来汾关做说客,难道在林参事眼中,还比不上一道死板板的圣旨?”
“这——娘娘,这话可不好说。虽知皇后娘娘深得陛下宠爱,但祖宗家法摆在那,后宫女子不得干政,即便是您凤驾亲临汾关,似乎也不能如此武断地替陛下做决定。”
“我知道林参事在担心什么,而我这个决定,也不是贸贸然的。霍将军肯率启元军抗敌,已经是情义万分的相助;为了解除他的后顾之忧,全身心投入到抗敌大计中,我这个曾经的大历皇后,自然责无旁贷地站在霍将军背后,替他消灾解难,抗下你家陛下的一切责难。如此,就不知林参事觉得淳元够不够诚心?”
他老脸一阵红一阵白的,却始终不言不语,我知道他在纠结些什么,也同样不再开口,由着他自个去消化,去掂量个中利弊。
第五百七十五章 讳疾之将
林茂要的保险起见,我明明白白告知了我该承担起的角色,而接下来攸关南境存亡的诸事上,我想他也不会再把我当作是一个来者不善的金贵客看待。
“林参事好。”
刚拐过一处回廊,进入霍子陵住所范围,只见一名家童急急忙忙朝我们这边走来,匆匆的问好显出了对人的慌张。
“焕儿,你行色匆匆的,是准备去哪儿?”
我能看出的端倪,林茂这等心思缜密的人物岂能注意不到?一个不让,问着对人的林茂已经堵住了去路。
焕儿急挠挠腮,说到:“将军高烧不退,我急着去请大夫来瞧瞧,林参事,你就别为难小人了,真的挺紧急的。”
“昨儿个我还见过将军,人好好的,不见什么病气缠身,怎么突然就成这样?”
“小人也不知道个中原委。只知道昨夜将军归寝时,浑身上下湿了个透,好像,好像—”
“好像什么?说啊你!”
林茂见焕儿吞吐,也是面起焦急色。
“好像是落了水,可小的问过将军为何如此狼狈,他却一字不提,只叫我不要到处伸张;结果半夜将军人就烧起来了,熬到现在,不见半分消退迹象,反而越发病的重。”
我心咯噔一跳,已经清楚霍子陵这病的来龙去脉,只是碍于林茂在侧,怕他生出什么误会来,也只能继续佯装着不知情。
打了打自己走风的嘴,焕儿带央求地征询到林茂:“林参事,现在请大夫给将军看病才是当务之急,你就别抓着小的问东问西的,我真的答不出个所以然来!”
“嗳,你这小儿郎怎么回话的,说得好似老夫故意找你茬般。谨慎无大错!”
一边撇清一边观察我的反应,探不出究竟的林茂还是侧身让了道:“去吧。”
“等一下。”
他们俩有了一致,我转而一想,倒生出了个不同意见来。
我忙说到:“我平时闲来无事,也专研些医典药籍,大病大患不敢夸什么海口,但一般的发热风寒,还是敢打包票药到病除的。既然正好上你家将军那坐坐,顺道给他瞧个诊,举手之劳也省得你来回跑。二位觉得我的提议可妥当?”
两人大眼小眼地看了我一会儿,焕儿似乎不怎么放心,又靠在林茂身边嘀咕了两句。
我尔尔一笑,虽听不清焕儿对林茂说了什么,但心里亦猜的出七八分大概来。
而片刻,林茂的出声佐证了我前一刻的猜想。
他道:“无礼!你可知站在你面前的这位贵人,乃我大历皇帝金册亲封的皇后娘娘,身份无比贵胄不说,兼闻名四方药神之高足;皇后娘娘如今肯纡尊降贵,亲自为将军他诊病,我们感恩戴德都还来不及,还轮得到你这小厮挑三拣四,嫌东嫌西的?老夫看你是不想要项上人头了吧!”
大约是身份悬殊间反差太大,焕儿当即像化了骨头似的,五体投地跪在了我跟前,含含糊糊,哆哆嗦嗦地说着些让人分辨不清的话。
瞧这架势,估计是被林茂一说吓破了胆。
“行了,别再拜了,我一不是什么庙里的佛祖菩萨,二不是什么小心眼,见人便要计较。你叫焕儿是吧?起来吧,不知者无罪,你的脑袋会一直好好长在你脖子上,不会被我摘去;再继续这样耗下去,受罪的还是你家病着的将军。”
话虽宽容,但似乎焕儿还缓不过神来,仍跪在原地不敢轻举妄动;我无奈的笑了笑,朝林茂那头招呼去。
“还是个稚气未脱的半大小子,瞧瞧,被您这直言不讳一惊,吓破了胆不是?林参事,希望在往后相处中,您别有意无意的那我的身份说事,旁人听了忐忑,我也不自在。”
瞬间,林茂老脸僵直,横竖挤兑不出个令人满意的笑脸来。
他是聪明人,自然明白我借这话在警告于他,莫要聪明反被聪明误,有些事上口太随意了,是祸而非福。
进了霍子陵住所,正巧碰见他在外厅倒水喝,他一见我来,手里的茶杯闪了个颤,当场打翻在桌;而我只是从容一笑,大大方方走上了前。
“坐下,我给你瞧瞧脉。焕儿,你家将军病中力气不济,想喝水,快重新给他倒一杯。”
“我,我不打紧。”
还不等我挨上他,霍子陵就忌惮深深地避开了我探脉的手。
“我是大夫,你是病患,病打不打紧,不是你说了算。你如今是守护南境的铜墙铁壁,要保安宁,可不能垮。”
话间,我径直把住他的手腕翻了过来,切住他的脉搏。
“我真的—”
“别说话,坐下,否则我把不准脉。”
不容反驳地告诫了声,我闭上眼静心听脉;而他似乎无法,也只能照我所言,乖乖地落座下。
把过脉,我又将“望闻问切”中其余三点一一贯彻了遍,全面仔细地收罗住他当下的病症后,这才提笔在早准备多时的宣纸上写下对症药方。
完后,我将写好的药方交到焦急等待多时的焕儿手里:“按这个方子去药铺抓药,一共四副,每副熬两道药服用;熬药时记好了,四碗水熬一碗水,慢火煎药,早中晚饭前,及安寝时,敦促你家将军服一碗;饮食上,用药期间忌荤腥,忌辛辣,食物尽量清淡些。如果没意外,两道药后药力起效,发了汗,他的高热便会自动好转。记住了吗?”
“都,都记住了。”
见焕儿的不自在,我宽和地朝他笑了笑,吩咐到:“赶紧去抓药吧,这里有我和林参事在,你家将军不会有事的。”
感激万分地朝我一鞠躬,焕儿立马拿着我开的方子,出府替霍子陵抓药去了。
“有劳皇后娘娘挂心奔波一遭。其实不过是小病而已,末将以前见热时,只要在外练上一个时辰的枪,出一身汗便会自动痊愈的。”
我一边收整着桌上笔墨纸砚,一边答上:“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这样过于猛烈的治病法子,我劝将军以后还是少用;虽能得一时之缓,但终究是治标不治本。‘讳疾忌医’的故事,想必我不用同将军您再复述了吧?”
“娘娘说得极是,有病就得医,陵儿你有时就是太要强了,不是?”
林茂在旁打上边鼓,倒让霍子陵陷入两头尴尬的境地。
第五百七十六章 边防之漏
尽了我医者父母心的本职,我此时把心中久存的好奇翻上了台面:“替将军诊病不过是举手之劳,我此番真正惦记的,是林参事将向你汇报的边陲急要。林参事似乎有所顾忌,不方便开口间,遂我来此找上将军您,看这事儿能不能过问一二。”
“有急要事?!”
脸如煮蟹霍子陵人前露出惊色,林茂神色怭怭,不言一词,而我安之若素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静等着他们师徒二人在眉眼间交流出一个答复。
“我们启元军一向军纪严明,对内对外也从不遮遮掩掩,行为光明磊落,此时师傅缄默不语的态度,倒让子陵不明您是在顾虑重重些什么,是但皇后娘娘她在算计子陵吗?”
许久僵持后,林茂一声叹息,说到:“陵儿,你很多时候吃亏就吃亏在这副直性子上,不管师傅我从前规劝你多少,做事还是依旧我行我素。”
说着,林茂十指叠合,向我躬身行一记大礼。
我略疑惑:“林参事为何如此?”
他道:“下官此时向皇后娘娘这一拜,不仅是尊敬之意,也有请托之意。娘娘既然决议趟南境当下这滩浑水,下官希望娘娘能如来时所言,多多庇护陵儿这个倔性子;霍家这些年虽有名望口碑在,但毕竟只剩陵儿一人独撑大局,他当下每一步,都走得如履薄冰,望娘娘在关键时候,不忘曾经霍家于你的恩情。”
“师傅,这是大不敬!”
“霍子陵,莫激动;你师傅的话,很在理,也实际。”
话题间,林茂针对着我,我针对着霍子陵,而霍子陵又针对着林茂;如此来来回回,倒形成了个奇怪的圈。
我道:“欠霍家姐姐昔日舍命大恩,我李淳元今时必还。”
“皇后娘娘金口玉言,一诺千金,下官在这里替大小姐,替霍家,还有南境边陲千万百姓谢过娘娘深明大义,也愿竭尽所能协助皇后娘娘完成心中大善。”
说着,林茂从袖中拿出了一份密报,呈到了我跟前。
我一边阅读着密报,一边听着林茂分析着:“皇后娘娘手中这份密报,是今晨从野秋鹤驻防营中加急送来汾关的。密报中提及,现下驻守在野秋鹤内的一万启元军精锐中,这两日有半数以上的士兵出现中毒症状,轻则上吐下泻,浑身乏力,重则陷入昏迷,性命垂危;而恰巧的是,此时虎视眈眈的南夷先头军,已抵达野秋鹤外围并驻扎。”
我惊问到:“查到中毒源头了吗?”
“是水源出了问题。驻防营的士兵因饮用了有毒的水,或是用有毒的水烹制的食物,才会出现陆续中毒的现象。虽现下查到了毒的源头,也封锁了被污染的水源,但这莫名的毒却是驻防营中军医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一时间也拿不出可行的解毒之法,控制住当下的混乱局势。而一旦驻扎在外的南夷先头军得知我方的捉襟见肘,势必会随时随地发起进攻,攻破野秋鹤上的脆弱防线,长驱直入。”
“没有什么一旦了,恐怕南夷方早就洞悉大历防线上的这个漏洞,此时按兵不动,只是在等待时机成熟而已。看来南夷此番向中原发难,是有备而来。”
脑子高速地运转着,我就着对野秋鹤地形的了解,说到我对这突来之祸的看法。
我道:“据我所知,驻防营饮用的水源是来自鹤溪,而鹤溪发源于汾关內境,按道理说,若有人在水源上动手脚,势必会在源头上下毒;然南夷军队现在驻扎在野秋鹤南端,有三面天险限制,他们根本不可能堂而皇之地动得了在汾关境内的鹤溪源头,但偏偏这样的事情眼下就是发生了。所以我猜测,定是这我们认为固若金汤的天险,出现了什么漏洞,并被南夷方提前洞悉到,故才有机会在士兵的饮水中下毒。”
“难道和半年前昊山的地动有关?”
正百思不得其解间,在旁沉默多时的霍子陵,忽然提出了一个可能。
他道:“我忽然想起半年前昊山那场地动,虽然并没有造成多大损失,但其中一件因地动而起的改变,放到当下野秋鹤驻防营的危局上,怕是或多或少值得考究。”
“到底半年前昊山那场地动,引起了什么改变?”
“改变就是,自那场地动之后,鹤溪的水量明显比往昔增大了许多。当时为了解开这个意向,当地官府专门聘请了精通地脉山川的能人进行入山勘察,最后发现在昊山那场地动后,山中出现了另一个新源头,它所迸发出的山水,大部分也汇入了鹤溪中,故才导致鹤溪的水量增大。”
我细细一想,忽然觉察到一个症结,急问到:“昊山那个新增源头,在什么位置?”
“在昊山南麓。”
昊山南麓?!
一瞬间,脑子里像是有什么机巧被触碰,我当即明白到里面暗藏的玄机。
正好霍子陵住所能有汾关的山川地脉图,我急奔了过去,把图上各要地的分布和重要标注仔仔细细看了遍,指着图上的昊山南麓说到:
“这就对了!如果我没猜错,是南夷方的人在昊山南麓的源头上动了手脚。你们看,昊山北麓处处是绝壁深谷,南夷无从大批人马越境,但南麓与他们此时驻扎之地相呼应,距离不过二十里距离,且来去并不是想象中困难。我想,此时昊山中那处水源头已经被南夷的人霸占住,且这几日不断朝水中下着毒,故驻防营中的危机才会越演越烈!”
霍子陵和林茂听过我的解析后,两人越发感觉到事态的棘手性。
“师傅,速挑百名身手好的将士,即刻赶往昊山水源地查探虚实;若真发现南夷行踪,格杀勿论,先阻止他们继续向鹤溪投毒的恶行。”
“还不止。”
就着紧急形势,我略略整理了下话语,急说到:“现在最危险的事,是南夷会借边防松懈而趁虚而入。当下必须迅速赶往野秋鹤,一是替中毒的士兵解毒,并掩护他们即刻后撤回汾关,恢复元气;二,也是最至关重要的一点,在这个撤换防的节骨眼上,必须火速集结散布分防在各边境内的启元军。一旦增援不及时,被南夷一举攻破,后果将不堪设想。”
第五百七十七章 迫在当下
话,字字句句落在要害上,然霍子陵和林茂,却是出人意料的犹犹豫豫。
我急上脸:“你们师徒还在犹豫什么,难不成真要看着南夷铁骑,踏破你们苦心守护多年的边防线,在中原边陲掀起腥风血雨才甘心?况且,眼下野秋鹤驻防营可用兵士不足五千,要抵御南夷两万先头军,无疑是以卵击石;霍子陵,要是不想眼睁睁看着和你并肩作战多年的兄弟白白送命,就拿出你的果敢,行动起来!”
“皇后娘娘稍安勿躁,请听下官一言。”
怒火直泼霍子陵,无一例外,林茂挺身而出为他挡住了我的发难。
他道:“当下事态危机,并不是我们师徒想袖手旁观,而却是急于无奈。陵儿虽半年前重掌启元军,可调动兵马的兵符却依旧在陛下手中掌控着;若此时不先请示陛下圣意,而私下推进集结,恐怕是险阻重重且费力不讨好。”
“都什么时候了,你们还在循规蹈矩办事!我只知道,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何况是关乎到南境的生死存亡!林茂啊林茂,亏你聪明一世,却为何古板固执而糊涂一时;若真等到容舒玄降下圣谕,赐下兵符,那怕是南境早就是一片尸横遍野的惨景了!”
声色俱厉地斥责下,林茂也是老脸羞愧,哑口无言地僵在原地。
平了口怒气,我豁然明白到,人一旦到了危机时刻,考虑得最多的还是自己。
明白了这个理,我又说到:“我叫你们放心大胆的做,就做;你们等的那一纸圣旨,迟早会送到你们师徒手里。哼,说不定,坐不住的容舒玄过两天还会御驾亲临汾关,亲自来见我!”
“你,你究竟做了什么。陛下会来汾关?!”
霍子陵似乎察觉到什么,惊色如云般在脸上激烈翻涌着;而此情此景下,我一点都不感到意外,反而异常镇定。
我道:“自然是履行我的承诺,保你师徒二人有个全身而退的后路。想必我写给容舒玄的书信,此时已经在快马加鞭地送往上京的路上了。”
“你,你知道这样做的后果吗?!”
“无需霍将军多费心,我知道自己再做什么,也不想再一次多费唇舌地和你解释什么。眼下,你只需想尽一切办法,在最短的时间内集结能调动启元军,火速增援野秋鹤上苦守的驻防营。望将军当下,以大局为重!”
外厅中,此时安静的极其骇人,仿佛一个轻微的吐纳声,都会成为一场激烈争执的导火索。
然当我竖好斗鸡般的状态,接受霍子陵的一切言语挑战,并准备骂醒他不分轻重,不明事理的混态,他却径直松去了与我摩擦抵触着的坚持,对身边的林茂说到。
“师父,此番要让您费心奔走一番,尽力游说周边各布防的掌兵副统们;在陛下圣旨未至前,希望他们中间有些能念着昔日旧情,即刻带兵前往野秋鹤增援。”
“陵儿,你这是?!”
此时,霍子陵淡淡一笑,却异常果断:“眼下我管辖的汾关内,仍有五千兵将可以听从我无兵符调遣,我想即刻带着他们前往野秋鹤边防增援,虽不能尽解危机,但也能缓一时燃眉之急;我身为启元军主帅,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五千中毒的兵士,就白白葬送在南夷铁骑之下。”
“这两天,终于在你口中听到句像样的话。我同你一道前往野秋鹤。”
他破釜沉舟,我亦舍命陪君子。
“不行,娘娘不能同我去冒险!”
“你错了,此行野秋鹤,我非去不可的。”
这话倒不是一时意气,我有足够的理由能说服霍子陵。
我慢慢解释到:“第一,眼下驻防营中有如此之多兵士中毒,且军中医官皆束手无策,说明此毒非同小可;而我乃解毒圣手药神关门弟子,对毒性的了如指掌,怕是寻遍南境也再也找不出第二个我这样合适的人选。只有我去了,尽快破解此毒,驻防营才有可能在最短时间恢复元气,抵御强敌。”
第一个理由,多多少少出于道义,而接下来的第二个理由,跟直击他们的窘迫所在。
“第二,也是最关键的一点。我们都清楚,此时没有容舒玄的亲口谕旨,且无兵符调令在手,林参事前去游说各启元军副统加入增援之列,几乎成功的可能性为零;但是,一旦我同你前往了野秋鹤,那情况便大有不同。试想,大历的皇后身在险地之中,且随时可能有性命之忧,这些见风使舵的副统们会坐视不理?他们绝不会,只要我有任何闪失,他们个个将成为容舒玄来日的迁怒对象;利弊权衡间,我不去,他们就没有施以援手的理由去,我去,他们就不可能稳坐钓鱼台,隔岸观火的道理。”
说着,我似笑非笑地朝林茂那头打上眼色,问到:“富贵险中求,人不逼一逼,你根本想象不到他能胆大什么地步,不是吗?”
这一日清晨的感觉,像是登上了高山之巅,那种一览众生渺的感觉,很是让人心安而畅意。
傍晚时分,野秋鹤。
经过两个时辰马不停蹄的赶路,我和霍子陵,还有他的五千人马,终于顺利赶至驻防营所在。
脚落地后一口气未歇,会同着驻防营的医官,我将几个中毒极重的兵士毒症细细研究过,发现了一个挺惊人的事。
现下驻防营中兵士所中之毒,如果没我看走眼,是中了一种叫“丧魂散”的毒。
中了丧魂散毒的人,初期表现我记不太清,但随着毒性加深,人会出现神智恍惚,精神错乱的现象,最后惊厥而死;而此时大部分兵士出现的上吐下泻,高热不退地症状,我想和毒的分量有关,毕竟南夷要用此毒污染一整条鹤溪水源,不是那般容易的事情。
所以南夷的目的,不在毒杀驻防营的兵士,而是让他们在对阵时失去战斗能力,这样解决起来,同样不费吹灰之力,且做得不易被人察觉。
而我说的怪,怪就怪在,这丧魂散的毒是出自天欲宫“毒手药仙’薛阳之手。
我不得不怀疑当下乱局,是否乃天欲宫掌控的后周,与南夷同设计出来的?是,有那么可能,不是,也有那么不太实际,倒叫看得云里雾里的。
第五百七十八章 沉沉重压
霍子陵巡防归来,我这里依旧忙得不可开交,甚至有些焦头烂额。
忙碌无声间忽多了聒噪,心境一下变了。
刚一瞟见那堆无人处理的白芍果实,我急着用间,立马不客气地吩咐上霍子陵:“把你的将军威风收一收,我们这缺人手,赶紧把那堆白芍果实碾碎了,我等着用。”
“噢。”
几个医官并不知道我的身份,且如此明目张胆地差遣他们的大将军打杂,自然有些缓不过神来,面面相觑在自己的岗位;片刻,有个医官似乎觉得我这样的安排不妥,欲替霍子陵接受那堆活,却被我一口拦住了。
我恼声质问上:“这位医官大人,你现在手上的活儿都自顾不暇了,还有心情献殷勤?脑子清楚点吧你,现在外面多少中毒的士兵们等着我们配制出解药救命,他身为启元军的将帅,这个节骨眼上我认为他更应该亲力亲为,多担待些,你在这儿瞎干预什么?做好你当下该做的事,要是出了半分岔子,我第一个饶不了你!”
话分毫不留情面,当场骂得那医官面红耳赤的。
无怪乎,连续三个多时辰未歇一口,顶着累,抗着饿,要我有什么好脾气留在那才奇怪了。
“话丑理端。你们不用在意我,继续忙你们的,既然有用的着我的地方,搭把手自然义不容辞。”
说着,霍子陵快步走到那堆白芍果实堆放的地方,把果实放在药盅里,又问到我:“碾多少,碾成什么程度?”
忙中的我,随口答到:“当然是越多越好,碾得越细药效越好。赶紧麻利地行动起来,别啰啰嗦嗦的。”
这番对话后,很长时间里没人吭声一句,只有人忙忙碌碌,来来回回的身影,和那单调的捣药声。
“如何?”
准备入白芍果实粉,我急走到霍子陵跟前,看看他这段时间内的成果。
“就捣这些了,不知道合不合你的要求?”
满满一盅白芍果实的粉末,他稍稍停下动作,背着手擦着鬓间热出来的汗水。
“还行,凑合着用。”
言间,我就从药盅里取了好些粉末,急急忙忙又赶回那熬着药的锅边,一边用小秤计算着分量,一边小心翼翼地将粉下入药锅中调和。
霍子陵此时问到:“桌上的那些白芍果实我都捣完了,你不是说越多越好吗,其余的在哪儿?趁这个空闲,我一并给你处理了。”
没急着搭话,待将药量下精确后,我这才腾出空闲来搭理候在我身边多时的霍子陵;一头热汗,伴着些掩不住的倦色,倒叫我心一下子软了下来。
“没了。余下的事,我和几位医官大人们会看着处理,将军还是去歇一歇吧;何况你的热烧未愈,且又是关键时候,可得仔细着不能垮。”
霍子陵道:“吃了你开的药,已经好了许多,不碍事的;反而是你,从踏进驻防营就没歇过一刻,一直劳心劳力地为我启元军中毒兵士操持配制解药,我说什么也要同你坚持到最后。”
忽感觉到对话中有些气氛变了味,可当下有医官在场,不好挑明间,我也只能变法子让霍子陵消停下来。
灵机一动,我指着烧着药锅说到:“行吧,既然将军坚持,那我只要大材小用委屈你一回;把这熬药的中火看稳了,过旺了,过小了,势必会影响熬制出的解药效力。这烧着九个药锅,眼下就交给你了,可别走了神。”
嫌他挡道间,笑笑的我推了他一把,又开始专注到其他制解药的工序上。
我交给他的活儿简单,但是极耗人耐性,很快霍子陵察觉到自己和这营帐内的忙碌格格不入时,开始有了坐不住的迹象了。
他终是谨慎地问到我:“能问你一个事吗?”
“正事还是闲事?正事我听,闲事免谈。”
早准备好搭话的我,应上他。
“正事。”
“那你问吧。”
他道:“我是好奇着,你为何如此清楚此毒的化解之法。”
“因为研制出此毒的人,我认识,也从那人的研毒心得中见过关于此毒的记载,自然知晓这解毒之法。”
“我能问一问,他是何方神圣吗?”
说到此事,我手上的忙碌也暂时止了下来,待认认真真把霍子陵的反应观察透,我回应上。
“此毒叫‘丧魂散’,最初研制出这种毒药,是一个江湖上人称‘毒手药仙’,薛阳的人之手。他现效力于西疆天欲宫,因机缘巧合结识了此人,故清楚此毒的来历。”
“又是天欲宫。天欲宫?莫非你这些日子——”
知道他此时悟出了什么,我甚不在意地说到:“大惊小怪什么?是,我这失踪的一年多,一直都呆在西疆千名山上。想必将军对这天欲宫宫主无垢公子的能耐,依旧是记忆犹新吧,他手下有几个能人异士,似乎也不足为奇。”
“所以你这一年多,是被天欲宫宫主,那位解忧郎软禁了起来?”
我有些岔气:“霍将军,你什么时候也变得如此爱天马行空的瞎猜乱造。我若真被无垢公子软禁,此时还能堂而皇之地出现在野秋鹤,同你和商抗敌大计?这事三言两语,一时半会儿是说不清楚的;再者,这其中的曲折迂回,似乎与将军并没有什么切身利益关系。”
“自然有。”
他蓦地一答,谈话的气氛陡然变了个味。
“您说丧魂散的毒出自那位毒手药仙之手,他如今效力于天欲宫门下,而我军中的弟兄却中了那位毒手药仙的秘毒,身为统帅的我,是不是该怀疑眼下一切乱局,是天欲宫和南夷沆瀣一气所致?”
“你会如此猜想,也无可厚非。毕竟先前我接触到丧魂散之毒时,与将军一样,有这样的怀疑;但后来细细一想,这个黑锅强扣在西疆天欲宫头上,似乎有些牵强。”
“那所谓的‘牵强’在哪里,请细细告知子陵始末。毕竟弄清对方背后盘根错节的势力,有什么势力在捣鬼作祟,知己知彼,才能更有效地制定出应敌对策,不是吗?”
这话,让人听着心服口服,稳重而踏实,而出于本心,我并没有打算隐瞒霍子陵什么。
我道:“我所指的牵强,是因为想起了天欲宫中遇上的旧人旧事,故觉得当下驻防营将士的受难,或许是阴差阳错所致,而非天欲宫故意授意而为之。”
第五百七十九章 借局析势
瞧着霍子陵当下一副求知的坚持样,我知道这事不说明白,怕是他会寝食难安。
“霍将军,昔日北燕宋氏嫡长女宋小钰,她的生平事迹可有耳闻?”
“您是说您外祖父家的那位表亲,靖德帝身边曾荣极一时的荣妃娘娘,宋小钰?末将虽不曾得见过荣妃真容,但听说早在三年前,她便因毒害皇子,畏罪自尽在北燕冷宫中。”
说着,霍子陵瞧我的眼神中多了慎重,我自然明白他在顾忌着什么:宋小钰别人口中凄凉下场,与我有着密切关系,甚至于说,我是她这场厄难的一个见证人。
但事实上,宋小钰昔日在北燕冷宫中的凄凉,不过是一场掩人耳目的戏码,若不是前时因周暮雪的缘故,遇上了她本人,我怕现在还认为宋小钰早已不再人世。
“宋小钰她没死。”
“没死?”
我的回答像是个天方夜谭的说笑,让霍子陵感到无限困惑。
我道:“宋小钰她不仅没有死,而且还在天欲宫的帮助,下嫁给了南夷现风头正盛的翼德王,也就是南陲这场即将到来的厄难的主导者。”
“您的意思是,当下南境浩劫在即,其中很可能的原因,是因为荣妃记恨着过往你和她间的恩怨过节,故意挑唆所致?!”
“是不是,不是宋小钰本人亲口承认,都不作数。但有一点我很肯定,她对我的怨恨,可不是三言两语能化解的,可以说已经到了根深蒂固的程度。”
此时,我一边捣着药,一边说分解到个中关联:“宋小钰不想看着我好过,而让我不好过最好的办法,就是彻彻底底让北燕乱,永无宁日。她有这样的执念不散,在喜欢惹是生非的人眼里,宋小钰自然是一把趁手的刀,借她伤人得利多么美哉的一桩好事,岂可轻易错过?而恰恰这个人,曾赐予我无数磨难痛苦的始作俑者,是她偷偷将这丧魂散的毒转手传给了宋小钰,故为今日局面早早的埋下了祸根。”
想到周暮雪,不过是嘴角那一丝淡然无比的笑,而所谓的恩恩怨怨,早已随那场大火烧成了灰烬。
我再道:“你也见过她的,就不知将军还有没有印象。当年未躲避追兵,我借道大历蓟兴郡,欲逃向衢州,不想被将军逮了个正着,请回了上京做客;而那位出卖我行踪,给将军通风报信的女子,应该就是眼下流出丧魂散之毒罪魁祸首。”
“是她?!”
“就是她。”
看样子,霍子陵依旧记得周暮雪,并抱着几分对往事的愧疚;我并不在意间,想着既然告诉他其一,不如就将隐藏的其二一并告知他。
我道:“可不要小看我这个曾经的婢女,就因为掉以轻心,不知道她手中吃过多少回暗亏。而她,不仅仅是效力于天欲宫,无垢公子麾下一名出色的杀手,其真实身份乃前朝大周皇室遗孤,大周的公主;她效力天欲宫的目的,就是借助天欲宫在西疆的影响力,在这乱世中兴她的复国梦。”
想到什么,捣药的我微微停下来,又说到:
“哦,对了,‘后周’这个名字将军应该不会陌生吧?现下后周那位的小皇帝,就是她的亲弟;只可惜这位小皇帝天生心智不全,无法继承先祖意志,光复昔日大周风光,倒让天欲宫宫主澹台无垢,这个大国相成了后周国背后的真正掌权者。”
“这是个关键。”
一瞬间,霍子陵的语气变得凝重。
他道:“眼下南夷铁骑就在我们前方,若此时再来个后周添乱补刀,即便合当下北燕和大历二国之力,怕也难压制对方的来势汹汹。”
“也不见的澹台无垢掌控的后周,就是来添乱补刀的,说不定是个帮手呢。”
“这——”
浓眉一挑,霍子陵露出了错愕之色。
“您把我说糊涂了。当下您把后周摆上台面,不就是想告诉我,这个暗藏的敌人不可不防,为何转眼又有了成为了帮手的可能?”
“我在赌啊。”
“赌?”
“对啊,我在赌我和澹台无垢间的约定够不够诚心,与其悲观的挨打,不如把事情尽量往好的方向想,或许会成为一个意外的出路也不一定呢。”
这样的话,非但没让霍子陵得个安心,反而他面上的惴惴之色越发浓厚了。
我观察了片刻,问到:“你何时变得如此悲观?霍将军,这可不像从前意气风发的你。”
“我想,我真过错过了很多事,也越来越摸不透您这个人。”
顿时,一股惊错扑面,除了干干几丝僵笑,做不出多余的表情来。
此时,倒是他够释怀的,露齿一笑,说到:“也对,自信是好的,赌得很对,该放开心的去相信这位解忧郎是友非敌;毕竟像你这样的人,没有几个不喜欢的。”
“将军你哪根混筋又窜了?”
一时间觉察到不妙,我借故打止到令人尴尬丛生的话题。
“将军您左边第三个药锅,火小了好多,快添炭!”
睁着一双圆溜溜,亮晶晶的眼睛,片刻,他涩涩地朝我笑了笑,顺从用竹夹朝炉子中送了两块炭火。
调节着炉子中的炭火,小会儿时间,那渐旺的火照耀上他的脸,红彤彤的,像块烧透了烙铁般。
我正犯着嘀咕,刚才的话是不是说得语气过重了些,让他觉得在下属面前丢了面子,而此时他却开了口。
“忽然之间,想痛痛快快地打一场仗,憋得浑身难受。”
就着他当下的心境,我思忖一二,回到:
“干戈和玉帛,我还是中意于玉帛之好,毕竟一旦动起干戈,那就是要见血的,而且是血流成河。”
言间,我又查看了下药锅里渐渐凝出药膏,继续说到:“敌不动,我不动。再说了,当下资源紧缺,配制出的这些解药也只够那些中毒已深的兵士使用,而那些中毒症状较轻微的兵士,虽无一时性命之忧,但还是得迅速撤回汾关休养一阵,才可再上阵御敌;而当下局势明摆着,敌众我寡,硬碰硬绝对捞不到半分好处的。所以你此时憋得再难受,再牙痒,还是得忍住,等待后援来助才是万全之策。”
第五百八十章 阵前异动
“报!”
气氛正处于低迷中,忽然营帐外一声高喝,将所有压抑驱散干净,所有人精神骤然振奋起来。
哨兵急告上:“启禀元帅,驻防五里处发现南夷先头军踪迹,大有进犯之意!”
顿时间,所有人齐唰唰的脸色一变,那须臾间的死寂,我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将过快的心率,从膛间急窜到了嗓子眼!
“敌方派出多少人马?”
“当下夜色正深,实难探清对方虚实。刚岗哨处发现鹿儿头上,皆是密密麻麻的人头攒动,估计敌方兵马不在少数。”
“速传我令,鸣迎敌鼓,召各驻营兄弟在校场集结,准备同上阵抗敌!”
“是!”
说着,哨兵便急急忙忙地领命出帐传集结令,而霍子陵更是麻利将铁盔套在头上,提起自己搁置在营帐门口的银枪,便疾步走出了营帐。
我不放心间,追了他几步,说到:“你务必多加小心!若届时真不敌,切勿恋战,速退以守待攻。”
“我有分寸。”
神勇在面的他,朝我保证权权的一笑,稍许,霍子陵又迈开自己的脚步,坚定向前。
立在不息流窜的夜风中,看着他伟岸的身形渐渐被暗色掩盖住,消失于眼前;而此时驻防营营地各处,到处都能听见尖锐的鸣磬声,一声比一声敲得急促。
面对南夷毫无预兆的进犯,且在不知道敌方深浅的情况下,此时的我不由得起了怯心,深深怀疑着这场被动之战是否能抵御得住?
各种可能,忽然之间,成了一种听天由命的悲哀;而这样的夜,注定了所有人与无眠为伴,与心惊胆战为伍。
卯时前一刻。
此时正在各驻营中为中毒较重的兵士派发解药间,忽然听到驻防营的战磬又一次敲响;一瞬间,我脑子里所有神经都绷紧了。
这磬声是什么意思?我回过神的第一反应,就是这个。
“是霍元帅收兵归来的信号!”
其中一个跟随我派要的医官,有些异常兴奋地嚷到,从他的激动中,似乎盼着收兵归来的霍子陵带来振奋人心的好消息。
盼好不盼坏,当下谁不是怀揣着这样的心情呢?稍稍愣了片刻,我忙把自己手中的忙活交托给身旁的医官,像疾风刮起般跑起来,并随口撂下句话。
“我出去看一看,你们继续给兵士派药!”
在前往校场途中,我和我自己的乱绪做着激励斗争。
我不断地在说服自己:霍子陵身经百战,在南境积累的经验极丰富,虽然此番看似凶险,但想必这一次也不例外,他定能带着众将士平安归返;一定会的,一定是这样的。
不知多少次给自己灌输了这样的念想,可奇怪的是,心中的恐慌和担心不见减轻分毫,反而越发有抑制不住的势头。
而此时校场上,已经有陆陆续续归返来的兵士们。瞧着他们三五成群围靠在一起,席地而坐,然他们个个脸上,毫无例外地写满了大战后的倦怠;更令我惊心的是,他们的倦怠中看不到一丝丝喜悦,神情举动间显得格外沮丧,有的士兵,不知何故,忽然间就掩面痛哭起来。
这样的情绪浮动传染起来,有人应和,有人叫骂,有人叹息,有人惆怅,校场上哀鸿一片。
难道此番在南夷突袭下吃了亏?
心里虽然有这样的猜想,但看着这样萎靡不振的气氛,我实难开口追问什么,再雪上加霜。
在焦急中等了又等,盼了又盼,直到这片昏暗的天地彻底被初生的太阳给刺破,我终于见了那个吊着心盼过的人。
“霍子陵!”
远远地,见他领着两名副将有说有谈地朝校场走来,与去时,除了与众将士别无二致的疲倦感,此时又多了几分厚重的尘灰味,表情也格外的严肃。
憋着一口气急奔上前,或许是自己在这样萎靡的气氛下压抑太久,我立马问到他:“败,败了吗?”
“稍等。”
长话短说地和两个副将交代了些事情,霍子陵径直撇开我们,登上校场上观演台。
此时的霍子陵挺直了腰板,立于东方旭日所发出的灿灿之光中,从容的目光将校场上各个角落的兵士看过,中气十足地喝斥到:
“敌人昨夜在鹿儿头不过是故弄玄虚一场,看看你们一个个要死不活,吓破胆的样子,跟举白旗投降有什么区别?!都给我打起精神来,并记牢了,启元军从来只有让南夷闻风丧胆的份,没有被对方骑在头上作威作福的可能,也决不允许这样的可能发生;你一个个入我启元军前,都是喝过血酒,立过重誓的人,宁可在战场上做流干鲜血的忠烈之士,也决不做贪生怕死,不忠不义的鼠辈,孬种!”
一顿训斥,校场上那些唉声叹气的场面虽消退了不少,但仍不足以振奋士气。
霍子陵再道:“兄弟们,请你们好好想一想,你们中有多少人和这南陲密不可分,多少人的亲属家眷在此扎根,繁衍生息;南陲边境,不仅是我大历国土最坚实的屏障,更是我们的故土家乡;一旦我们心生退却了而让南夷有机可乘,攻破野秋鹤天险要地,那你们的家人,你们的故土,将被南夷的铁骑践踏尽,掳杀光,到时候你们再想提起你们手中的刀,守护家园,守护家人也晚了!”
“可能你们认为,当下我们不足万人的防守之力,抵挡南夷十万铁骑来犯,是以卵击石,自不量力的行为。看似愚蠢间,但总要有人开这个头,冒这个死,才能鼓动更多的有志之士加入我们,共同抵御外敌来犯。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我们都有守护它安宁祥和的职责在,只不过我们现在拼的,做的,是先众人一步而已;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只要我们有这股不屈的意志在,把我们启元军团结一致的军魂凝聚出来,那当下南夷铁骑就根本不足为惧!”
一瞬间,校场上悄然无声,可仅仅只是一瞬间。
“驱逐南夷,誓死保卫野秋鹤!”
一声,两声,三岁,如雨后春笋般爆发出这样的声音,连成不屈的意志回响在这曾充满低迷的校场上。
而观演台上的霍子陵,双手抱拳,腰躬成钩,在这此起彼伏的呼应声中还以谢礼。
第五百八十一章 南夷诡计
营帐。
知道霍子陵现下身心俱疲,倒了杯水,给了两个馒头,我静坐在一旁,安静地像一块石头。
两三口功夫,混着清水下了冷馒头,霍子陵见我依旧安安静静的,面色间忽然多了些狐疑。
“您不是有事要问我,怎么不问?”
我道:“不抢那一点时间,你好好把东西吃完,一会儿再聊也不迟。”
倏然,他咧嘴盛笑开,点点头,忙又把盘子了另一个馒头拿去,有些狼吞虎咽地吃起来;而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替他空了的水杯续上水,免得他吃得太急噎住了。
仰头再次下了满杯水,正襟危坐的霍子陵,径直把我搁置的话题拾起:“我大概知道您想问什么,没多大事,只是虚惊一场而已。”
“没和南夷大军交手?”
“没。”
霍子陵摇摇头,往下解释到:“此番南夷突袭,不过是虚张声势而已;他们借着夜色掩护,在鹿儿头的山丘上弄了许多稻草假人,让我们误以为是大军来犯,事实上他们的人并不多。更古怪的是,这一夜几次交锋,但凡我们进,他们就退,我们退,他们就反过来追;就像钩子上吊着诱饵,总逗着你去咬,对方却分毫不让你触碰到它的饵。最后天一亮,他们的人又选择主动撤退,白白配他们捉了一晚上的迷藏。”
“可刚为何在校场上,士兵们的情绪如此之萎靡不振?”
霍子陵道:“南夷狡猾,事先在鹿儿头内设置了不少陷阱,起初不明南夷耍什么花样,不慎中了他们的陷阱埋伏,折损了些人手,故引起了些恐慌。”
“折损很严重?”
“估摸着前后损伤了百来人,毕竟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死伤是在所难免的;具体折损人数,现典役官正在加紧统计。当然,我们启元军的兄弟也不是白白牺牲的,在天亮前的一波交锋中,我们也诛杀南夷敌军不少人,对那些牺牲的士兵也是一种慰藉了。”
听到这儿,我的心情依旧乱,不见有好转的迹象。
这个结果,虽比刚才我猜想的败了要好,但从当下的局势走向分析,我们的处境却极其不乐观。
抠着指甲,暗暗忐忑咬唇多时的我,提到了一个不妙:“照眼下的情况来看,南夷摆明了在我们援军到来之前,一直这样不痛不痒地同我们耗下去,好让我们自乱阵脚。”
“这个问题我也预见到了,但现下情况,我们根本没法子拒绝南夷的挑衅;因为百次试探,总有一真。”
“南夷这样的意图太明显了,但只可惜,主导权并不在我们手里掌控着,他们要玩这种肮脏龌龊的把戏,正如你所说,我们根本拒绝不了。他们的计划正在一步步推进着,先是下毒让驻防营的势力削弱,再接着玩虚张声势的把戏,我猜,南夷下一步打算着,等启元军驻防营的士兵被他们折腾的身心俱疲,精神崩溃时,便是他们真正出手之时;而且最多两日内,必有一场正面交锋,且真刀真枪的实战。”
“两日内?你何以见得。”
对于我这样的说法,过于惊诧的霍子陵,认为我的判断过于武断;然这样的猜想,我却觉得八九不离十。
我回道:“南夷所谓的先机,是有时效性的;试想,南夷都压到了中原腹地的家门口,岂可空手而归?而他们要把握好这个时机,必须得在我们援军来之前下手才有可能;而你我也清楚,汾关附近各重要郡县驻扎的其他启元军要到达野秋鹤,顶多就是一天的路程;两日,已经算是南夷把戏时间的极限了。”
话毕,我瞧着霍子陵惊得合不拢嘴的样子,蹙眉反问到:“你什么表情,难道我分析的不对?”
“不是。”
知晓自己在人前过于失态,霍子陵忙调整了下表情,转而有些带着钦佩口吻同我说到:“您分析的都在点上,而末将此时既惊讶也惋惜着,娘娘若是个男儿身,定能成为一方枭雄。”
“这个节骨眼上了,你还有心思同我玩闹说笑?遇到问题困难,多动脑子是平常事;能猜透几分盘面,那是个人眼界深浅问题,和性别男女没有任何关系。”
“末将失礼。”
被我一训,霍子陵脸唰得红了一圈。
也没多少心思研究他的心境,我就着我关心的南陲局势,继续说到:“双手难敌四拳,你眼下只有不足五千的兵士可用,而南夷的先头军有足足两万人之多,以一敌四,胜算渺茫。也不知二十里外的清野情况如何?按道理说,当下如此危急的情况,阿曜不会袖手旁观的;要是他们驻防的一万能及时来援,你我也不必陷入现下坐以待毙的困境。”
“娘娘,恕末将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或许驻守清野防线的北燕兵士,在靖德帝的示意下,想隔岸观火,坐享其成呢?”
“不会!”
面对这样的说法,我当即否定住。
“照目前的形势而言,野秋鹤一旦失守,南夷的大军势必其攻打大历而挥师北上,大举侵占北燕的国土。因为所有人都清楚,现下的北燕处于内忧外患之际,一旦让南夷在边防上打出了这个缺口,进而使得内贼和外患形成夹击之势,于阿曜而言是件得不偿失的蠢事。一致对外,驱逐南夷,是当下关于到两国边陲既未来的头等大事,谁掉以轻心,谁便是惹祸;而这祸,现下或许大历还承受的起,但北燕绝对经受不住的。”
“看来娘娘对靖德帝,很是有信心。”
半响后,霍子陵嘴里幽幽地冒出一句这样的话。
我知道他并不是刻意损阿曜什么,只是他们的立场不同,在危机之下,故有了不同的见解而已。
我道:“我兄长当初劝我来汾关说服将军出兵,曾对我说了一句,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我觉得这话不仅是在告诫我自己于这天下的责任,也是在提醒所有人,天下这份安宁需要所有人来共同守护。小利小惠前,人可以自私自利些,但牵扯到大是大非上,我相信,所有人都会放下一己之私,声援天下正道所在。”
第五百八十二章 营口之乱
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站在营帐边,看着眼前这诗文里曾描绘的美景,心中不觉喜,反觉无限悲。
短短一天之内,南夷已经先后发起了四次滋扰;每一次击磬迎敌,驻防营的兵士都撑着饱满的斗志上阵,可归来时,却无一例外地沮丧与疲惫。
这一次对方的来犯是真是假,依然无从得知,唯有通过验证才能得以心安。
当下局势,在不见援手的情况,越发捉襟见肘;没人知道,这些紧绷着脑弦的兵士何时会全面崩溃开,何时会累趴下,在提刀杀敌前,已被自己心中控制不住的心魔所灭。
“娘娘,你也一天一宿未合眼了,还是进帐休息片刻吧;余下的事,就交给属下来打理。”
在风口怅然若失地立了许久,兄长他终是看不下去了,开口规劝着固执的我。
可固执这东西一旦在心里结下,岂能三言两语化解?我木木呆呆地摇摇头,望着西边那轮红如咸蛋黄似的落日,百感交集着。
“只要这事没有个定论,不管是睁开眼,还是闭着眼,都是剪不断理还乱的愁;霍子陵他们不也一样一天一宿没好好合过眼,喘息片刻,此时还要防着南夷随时可能发起的侵袭,提着脑袋上阵御敌。他们不喊累,我又岂能说累呢?这话要是传了出去,就是扰乱军心的大祸。”
又出神了一阵,大约是不想再继续这样无所事事地消耗光阴,我使劲地揉搓着倦色占据的脸,迈开了步子。
“娘娘这是准备去哪儿?”
玄冥一见我动起来,也是紧张上面。
我道:“去看看那些正在转移回汾关的伤兵们。霍子陵正为抵御强敌焦头烂额,这些后方事,就不能再让他多操心挂怀了。”
朝出驻防营的出口方向走,一路都能见到三三两两结伴同行的伤兵,个个愁云惨淡,我一边尽自己所能帮扶一把,一边劝慰着他们莫要灰心丧气;然渐渐地,说着说着的我,也被着凄凉的光景闹闷了心。
他们都是守护边疆的英雄,怎么此刻无奈脱离战场,倒有几分逃兵的意味在蔓延?人人都感觉得到,让却没人敢开口点破这层压抑。
思绪正处于混乱间,忽然前方营口处,有了极大的骚动声传来。
我和兄长皆是一愣,意识到什么不妙,我俩不约而同地朝事发处奔了过去。
刚绕过一个营帐,只见三四个守将提枪朝围困之人齐齐刺去,不了对人倒是身手了得,一个“鹤啸九天”冲出困阵,落下间再借着一个守将的脑袋发力,一个扫堂腿出,顿时其余三名守将如软包似的被踢翻在场。
“我说了来找人的,不听也就罢了,你们还不分青红皂白地非要来惹我,自找难堪了不是?”
“抓住那个擅闯军营重地的女细作!”
闻讯从另一边赶来的其他守将,一见自己的战友吃了亏,更是不由分说地给那女子扣上了“细作”的帽子,提枪再次围攻上。
“铁了心人多欺负人少是吧?你们帮手,好像欺我没有帮手似的!多欢,别顾着吃了,和姐姐一道收拾这帮不知天高地厚的杂兵!”
“那女子来者不善,我去帮忙制下再说。”
“等等,兄长!”
多欢?!
一听这个名字,我立马跟着了火似的跑上前,绕开那先前挡视线的守将,便见夏蝉亮出了佩剑,准备大开杀戒一番;而多欢,自然是那位昔日在天欲宫中相处得极不错,也挂念甚深的异能小姑娘。
“君惜姐姐!你们这帮疯狗,眼下我找的人都站在我面前了,还在一个劲儿咬烂犟,不承认!!信不信姑奶奶一剑活劈了你们几个!”
“都快快住手!”
“李药师。”
守将们一见我急介入喊停,也是给了几分薄面,阻止了围攻的势头。
其中一名守将同说到:“此女非要硬闯我驻防营重地,蛮不讲理间,还打伤了我们不少兄弟。李药师来得正好,正好替我们做个公道,免得说我们仗势欺人!”
夏蝉火一触即发:“嚯,我不同你们几个杂毛计较,你们到在我姐姐面前告起我的不是来,存心找死是吧?”
“好了,夏蝉,还不嫌当下麻烦吗?”
喝止住了夏蝉的嘴,我忙在守将们面前圆上场。
“各位,她们是我的朋友,真是误会一场。她出手伤人确有不对之处,但也是事出有因,不如大家一人退一步,大事化了,小事化无。”
“李药师,她打伤了我们兄弟,损了我们启元军的颜面,这事怕是没那么容易了结;何况当下大敌当前,她一个来不明的女子混入军机重地,万一真是南夷派来刺探军情的细作,泄露了我方重要机要怎么办?”
一个嘴犟,一个不依不饶,我当即火了脾气。
“你言下之意,是不是非要我上天鹰峡,把此时御敌在外的霍子陵,霍元帅请回来,当着你的面,看看她们二人进还是进不得这驻防营?!”
对人面色一怔,虽有难堪在面,但依旧嘴利的很:“李药师,我们军中兄弟敬您宅心仁厚,替我们中毒的兄弟解毒;但是不能因为这样,就随随便便地坏了启元军军纪。她们留于不留,李药师说了不算,还是得等霍将军回来亲自裁夺。”
“姐姐,你真是大历皇后吗,怎么连个小兵都敢在你面前如此猖狂?”
夏蝉这个人就是爱起哄,越乱糟糟的事情,她越有兴趣搅合。
这大历皇后的事,我本没有在驻防营内多宣扬过,但此时借着夏蝉的口说出来,再加上不知何时归来的林茂掺和一脚,立马陡变了味。
“混账东西,皇后娘娘说了不算,你说了算?反了你不成!”恼上前的林茂,一个狠嘴巴刮在那守将脸上,顿时人僵在原地变成了哑巴。
“下官林茂,参见皇后娘娘,愿娘娘长乐无极。”
说着,林茂礼重地跪在我跟前,请罪上:“下官治军不严,管教下属无方,请皇后娘娘降罪。”
这话一出,顿时所有人跟见了鬼似的胆一缩,纷纷跟着林茂跪了下去,场面好生令人尴尬。
第五百八十三章 来客送策
高台已筑,此刻我不想上去也难。
把跪了一地兵士们疾疾看过,我克制住心头那股怪异,把气氛缓和到:“不知者无罪,大家都起来吧。”
“谢皇后娘娘慈恩。”
众口一致谢恩上我,起了身,可那名先前言语间冒犯我的守将,却依然哆哆嗦嗦地跪在原地,满身惊惶笼罩。
非常时期,我哪里有那么多小心眼计较这等鸡毛蒜皮;松了口气,我径直走上前,将人扶住。
“起来吧,你也一时心直口快,并未犯什么赦免不得的大错。若你继续坚持这样,让我在众兵士面前下不了台,也只能勉为其难治你的不敬之罪了。”
“小人不敢,小人不敢!”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若他还听不懂,那只能说是这守将自讨苦吃;他急归急,怕归怕,所幸的是,他脑子还是保有清醒,拎得清轻重缓急。
并不喜欢这种被人刻意恭维着,且陌生装熟悉的相处方式,我立即回头同林茂说到:“林参事,我这位夏蝉妹子是从西疆远到而来的朋友,眼下急着和她叙叙旧,谈谈她的来意;这里的小麻烦,就暂时先交给您来处理。”
“西疆?”
玲珑心有七窍的林茂,一下子把住了我话里的关键,瞬间看待审视夏蝉的眼光变得警惕。
自然懂林茂在提防些什么,我应上:“远到既是客,是雪中送炭,还是惹是生非,聚一聚,聊一聊便知客人来意。若林参事还是不放心,我随时欢迎您到我帐下旁听。”
“谢皇后娘娘恩典。既然是关乎野秋鹤生死存亡的大事,谨慎起见,下官斗胆请随旁听。”
话圆了个周正,林茂吩咐到:“其余人,速返回自己的岗位,继续保持戒备;若有半点差池,军法处置!”
话毕,林茂低眉顺眼地来到我身边,邀上我的去路。
想了想,归来的林茂也有我想了解的局势在,故端着该有的镇定从容,在一路敬畏有加的目光中,带着夏蝉和多欢迈开了脚步。
“非常时期,我这里没什么好招待你们的,清水一杯,可不要嫌弃。”
亲手奉上我倒的清水一杯,我这小小的营帐,围着一张矮方桌,分别坐着夏蝉,多欢,林茂,玄冥等人,这么多熟悉的人齐聚一堂,忽然间气氛显得有人气起来。
不过人气归人气,但至于接下来会有何种热闹场面,我实在心里没个底。
此时,多欢喜滋滋从自己座位跑到了我跟前,不认生地抱了我一下,又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油纸包,塞在了我手里。
略惊讶间,我在多欢眼神示意下,当众拆开了这油纸包;里面装着的,竟是我喜欢的桂花糖。
瞬间明白了这小丫头的心意,我那颗疲惫不堪的心也融化了。
“谢谢欢儿的桂花糖,姐姐很喜欢你这位礼物。”
抚着她稚气的脸,我挪了一半座位给她,搂着她的肩膀小心翼翼地问到:“欢儿,没怪姐姐当初不辞而别吧?”
她看着我直摇头,满面盈盈之色,发心流露。
我一下子酸了鼻子,愧疚地保证上:“等姐姐急的事告一段落,我一定带着你把南境好吃好玩的尽兴个遍,好不好?”
“姐姐,大人随口的承诺,小孩子可是很当真的哦!别等事情了结了,您又对多欢食言而肥;这小妮子闹起脾气来,我可镇不住的。”
敷衍与否我心自知,不悔其言地朝多欢点点头,我又把夏蝉的话茬儿接下来。
我道:“事实善于雄辩,现在未到时候就争论个结果,似乎不太妥当。倒是夏蝉妹子您,身为公子的左膀右臂,此时来野秋鹤要地怕是绝非偶然,又或是一时兴起,路过来探访故人吧。”
“姐姐的记忆似乎不太好吧,我先前在营口处明说了,我是专程来找姐姐您的。”
“那我可以先问一问,夏蝉妹妹专程来一趟南陲,带来的是好事,还是坏事?”
问出,帐内的空气忽然凝滞住,旁听在侧的人谁也不敢轻易发声。
只见夏蝉从容不乱地喝了两口水,待抬起头时,一方蜜笑意味深长的很。
“姐姐,我可不是周暮雪那刁钻爱找茬的祸头子,此番来你这儿,自然带来的是对你有莫大助益的好事。”
“哦,有多大助益?”
“当然是能解南境当下的燃眉之急。”
放下手中的水杯,目光潋滟的夏蝉将场上诸人一一看过,最后落在了我身上。
“懂得行军打仗之人,都明白,三军未动,粮草先行的道理。粮草军资的重要性,直接关乎到一场战局成败;而每每爆发战事时,关于敌我方粮草所在,都是极其机要的秘密,绝不能轻易被对方发现它藏匿在何处。而婵儿此番前来,就是受公子所托,告知姐姐南夷大军粮草的收纳藏匿之处。”
“南夷的粮草现储纳在何处?”
一个充满绝对诱惑的话题,当即引得林茂变色而问。
“木耳科。”
夏蝉没多卖关子地应到林茂的提问。
林茂深眉一蹙,自顾自地寻思到这回答:“木耳科?那不是南夷边境一座极荒凉的郡县,常年受风沙之苦,四面也无天堑险要保护,他们的主帅翼德王怎么会选择将粮草储藏在如此防御薄弱的地方。夏蝉姑娘,林某斗胆一问,你这消息是从哪里来的,不会是误信了什么谣言的陷阱吧?”
“谣言?老倌儿,耳听为虚才称作谣言,何况当下南境战事吃紧,您听到了多少关于过南夷粮草的谣言?”
一席话打得林茂吃瘪,而我知道夏蝉的性子,忙把起了不悦的谈话接了过来。
“婵儿,当下的情况我们确实耗不起,也不敢贸贸然去验证;要出手,必定是一击中的,直伤对方要害。木耳科的情况,我确实不太了解,但听林参事刚刚的分析,南夷怎么会把如此重要的大军粮草藏匿在那样的地方?”
“这个嘛——”
捻着自己削尖的下巴,夏蝉犹豫了片刻,回到我。
“我们收到探子密报时,据公子分析,极可能是翼德王太过自负间,反其道而行的结果。”
第五百八十四章 大义凛然
自负,另一种贬义的解释,就是自信心膨胀过头,多见于世家豪门,王公贵族中。
而我也信,翼德王这样的人物,亦有自负的缺陷藏于性格中,但我却不认为,他可以狂傲到这种程度。
身为一军主帅,任何一个决定都关乎到局势,一步错,步步错;而翼德王在南夷成名已久,怎么会做出这样的轻率的决定?
“怎么姐姐,不相信我的嘴,总该相信公子的判断吧?”
我干干一笑,干脆直接甩掉那些乱七八糟的猜测,虚心请教夏蝉这个刁钻丫头。
“不是我不信你或是公子,是觉得这事放在谁人心里,都难免觉得其中有诈。”
“这不就对了吗?反其道而行,就是反姐姐这样大众化的思维方式。”
这么一说,我当场倒是愣惊了,说听明白,可总觉得有个别地方不通透,需要在经她点拨点拨。
似乎看出我的愁苦难出,夏蝉挪了挪凳子,靠近了我些:“其实一开始我和姐姐的反应也是差不多的,不敢相信南夷如此轻率对待关于战局成败的军饷粮草。而公子举了个比方,我一下就明白了,不妨转述给姐姐听听,是不是这个道理。”
“公子他怎么解析南夷这一手的?”
夏蝉道:“公子说,南夷这一手,就像是打人者和挨打者般。挨打者,因为长时间处于被动状态,所有总觉得自己在被虐过程中,都是挨打的份;然相对与打人者,手中鞭子的确是让挨打者屈从于自己的威慑下,进而对自己言听计从。这个教化的过程中,打人者的鞭子真的是实打实地落在挨打者身上?想一想都知道,其实并不是这样,很多时候扬起的鞭子不过是起个虚幌子,吓唬吓唬挨打者;若不这样的话,打人者如何向挨打者灌输自己的想法和主张呢?鞭子,不过是一件辅佐工具,而打人者的真正意图,是想用强势让挨打者服服帖帖于自己。然现在,南夷和你们的处境,就是这样的关系。”
“你的意思是,当下因为我们的处境太过被动,敌众我寡就是南夷手中的鞭子,渐渐地让我们形成了对方为强敌的虚假臆断,自己吓唬自己间,进而在许多事情上失去了正确判断?”
夏蝉甜甜一笑,说到:“事情本来就是这样,你们当下的处境越被动,越显得战战兢兢,不堪一击,那南夷在筹划间越是放水;因为他们认为,自己是强势的一方,要拿下一个野秋鹤,根本就是不费吹灰之力的事情。”
见我面色间仍有存疑之色,夏蝉又换了个说法补充上。
“姐姐,你可婵儿机敏聪明多,怎么这个时候也犯起了这个糊涂劲儿。无懈可击的计谋,是对付起鼓相当的对手用的,而南夷眼下自诩强者,怎么会费心费力地筹谋一个天衣无缝的计划来对付野秋鹤的驻防?人啊,总是这样的习惯性,一处于焦头烂额的境地,目光就会变得极其短浅狭隘。姐姐你再好好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的确,这个事情角度忽然跨度太大,是要慎重考虑一番。
默想了半响,我举棋不定地问到林茂:“这个消息,林参事您怎么看?”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林茂的回答,倒是出人意料的果断。
他道:“下官以为,夏蝉姑娘的见解很是到位,人一旦处于逆境挨了打,就容易自乱阵脚,拼命地防着挨着,却忘了如何主动去破解自己的被动状态。世上没有什么无懈可击的人或事,所谓的‘无敌’,不过是自己臆想出来的强大;你越是怕,越是放弃反抗,就越不容易找出对手的弱点。”
我反问到:“剑走偏锋?”
“对。剑走偏锋,出其不意,南境这场浩劫才有可能化解于无形。”
此时,林茂桌案一拍,极其肯定这样的主动反击。
他道:“若南夷的粮草尽囤积在木耳科,只要发动奇袭,捣毁他们入侵南境所需的物资,那我们便能兵不刃血地取得胜利。”
夏蝉道:“这位大人,虽然我家公子给你们指了一条明路,但是毕竟是牵涉到南夷此番战役成败的粮草物资,南夷再自大,也不会傻到让人轻易摧毁了去。据我天欲宫的探子近期回报,木耳科至少驻扎了五千人,看守此番战事所需的粮草;想一举摧毁,不仅难,且是要付出相应代价的。”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这是个绝地反击的极好机会,牺牲和代价是在所难免的,再难再险也要试一试。”
我惊:“林参事真准备派人前往木耳科,捣毁南夷大军的粮草?可现在边防驻军人力如此吃紧,哪里抽调地出人马对木耳科发动奇袭?!”
“可总比坐以待毙,眼睁睁看着唯一翻盘的机会溜走强吧,皇后娘娘。”
林茂面上也有愁色,然对于这个决定,他还是坚持着。
“奇袭的目的,在于出其不意,而在于正面对抗;若我方的调军太过明显,反而会引起南夷的注意,所以这一次对木耳科的奇袭,人马在精,意图在捣毁对方粮草。只是——”
一声“只是”,将林茂的顾忌拉得老长,也加重了他当下的愁色。
“林参事,这次奇袭木耳科的任务,我来负责。”
正在悬疑四起时,忽然在侧旁听多时的玄冥兄长,将一个惊人的决定抛到了台面上。
我大惊失色:“不行,兄长您不能去!”
这里面的危险,不消说,大家都心知肚明;我知道自己此时的言行,自私护短,但心中本能的反应就是这样的阻止,也必须阻止。
可兄长异常坚决地说到:“我不去,他不去,谁都有不去不管的理由,但到头来,还是死路一条摆在大家面前。妹妹,兄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但这件事我不仅坚持,也愿意去做,你无需多劝说什么。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我宋玄冥,追求了一辈子的虚名浮利,也想堂堂正正地为天下做一件尽心尽力的事;无论成败,日后在另一头见了阿男,至少我还有救赎过去的一笔功绩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