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章 信与不信
天欲宫?
不可置否,这个名字如根刺扎在心头,令人寝食难安。
忌惮渐深间,忽冒出个突发奇想,我忙问上苏逸舟:“既然天欲宫重利,若我出得起足够的价钱,那是不是意味着我脱困有望?”
听到我这一时臆想,苏逸舟面间猛涌怔色,转而为我道出个中利害。
“天欲宫重利不假,然他们在江湖上奉行的,从来是‘刀出见血,不背先客’的宗旨。”
“什么叫‘不背先客’?”
虽从苏逸舟的作难间察觉到自己的天真,可我还是不想放弃一丝一毫的机会,转而向他讨教到天欲宫买卖规矩中的玄机。
“不背先客,是说一旦天欲宫敲定了桩买卖,无论以后有多少金银相诱,都不会接任何有损前买主利益的买卖。”
顿了顿,苏逸舟人前一二犹豫,还是向我道明不现实处:“皇后娘娘莫非忘了,自己当初是如何被困大历的?王上用十万黄金作筹要娘娘您的人,而天欲宫也接了这买卖,他天欲宫自然不会背弃已定契约,让娘娘自赎坏了规矩。”
我愣了愣,忽又想起一桩旧事,忙不甘地反驳上:“那为何先前,我父亲能和天欲宫达成交易,派人取我性命?如此一来,这不也等同触犯了容舒玄这先客的利益?!”
“这不一样。”
苏逸舟答间,一股爱莫能助的哀,无声侵入了眸光中。
“王上当初那十万两黄金,买的是娘娘的自由,而师兄他,买的您的性命,两者并不冲突。”
听闻至此,一股荒诞在心中如火蔓延开,烧得我理智大乱,人前情绪失控。
“早知如此,我还不如让唤雪那丫头一剑了结我!被天欲宫这怪规矩束缚着,我如今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成了个谁也碰不得的怪物!”
“娘娘冷静!”
苏逸舟见情形不妙,忙跪下身苦口相劝。
“神佛不渡,亦要自渡!未到山穷水尽一刻,皇后娘娘万不可轻言放弃,更不能自乱阵脚。”
“母亲你怎么了,晋儿害怕~”
正被疯魔噬魂,渐失理智间,怀边一个瑟瑟酸酸的奶音灌入耳中同时,我左手两指被他软软的小手紧扣住,小心翼翼求摇着。
蓦地,我被从头到脚窜过的寒噤惊醒,忙把被吓住的孩子搂在怀间宽慰。
“是娘亲不好,让我儿担惊受怕了。”
说着,我把还溢在双眼间的软弱抹去,忙朝苏逸舟还谢去。
“快起身,苏太傅!我一时失态,倒让你和晋儿这孩子操心,羞愧得无地自容。”
苏逸舟道:“人坚不坠,必有坦途,娘娘眼下还需咬牙挺住,静待脱困时机。”
我点点头,一时倒说不话来,把怀中撒娇的晋儿圈抱得更紧了些。
正是幅舔犊情深,不想屏风外一个声音传来,打破这片好光景。
“启禀皇后娘娘,王上派人来传话,请娘娘过天香殿一叙。”
字字句句听的清楚间,相较苏逸舟的满面顾虑,我那小小神色变化,不过似静湖面上偶泛起的涟漪般轻描淡写。
片刻忖度,我道:“横竖比不过,这样也好,总比心中甚是无底去来得强;就劳烦苏太傅在此,暂且替我照顾好晋儿。”
“微臣遵命。娘娘遇事小心冷静,切不可急进。”
我颔首致谢:“谢苏太傅好意提醒。”
淡淡一笑,我将晋儿交托到苏逸舟手边,便从容如风地走出了凤栖阁。
天香殿。
人刚至门前,里面那阵阵悲切哭声,立马将我脑子里每根神经绷紧,眉心与太阳穴间,不觉涌出隐隐痛。
看来里面的人,已经迫不及待地等我到场开戏,有的头疼了。
深吸了口气,我还是大步向前地迈了进去。
“.....定是她要害我!皇兄,她什么心思,个个都看得清楚,只有您还深迷不疑!她就是个祸水,巴不得搅得大历天翻地覆!”
“看来公主真没什么打紧的,此时还有力气在人背后说三道四,我倒是白担心一场。”
不等那作难之人开口,登堂入室的我,自行壮胆给自己解围上。
自己找了个好位置坐下,我不嫌事大地找了个话刺,还礼给对面:“眼下吉时已误,公主嫁还是不嫁?外面好多人现伸长了脖子等消息呢。”
“樾棠,少说一句。”
见事态有朝极端发展的迹象,容舒玄终于开金口制止住;而他却似乎忘了,即便我不惹事,他那皇妹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况且,当下她容玉意装着满肚子苦水,怎肯错过这一吐为快的机会呢?
稍许,对人作势复来:“皇兄你自己看看,我就说她没安好心,这事定和她脱不了干系!!”
甩了好大一口黑锅在我头上,转而容玉意在容舒玄身边哭哭啼啼起来,尽心底演起了苦主戏。
然我呢,稳坐钓鱼台,跟个无事人般摆弄着手指甲打发时间。
“好了,皇兄既然答应你会彻查此事,定会给你个满意交代。”
这话刚落不久,我跟前忽然光线一暗;微微侧扬起头,便见眼中阴晴不定的容舒玄,盯着我看得十分把戏。
我随即五指一握,放回身侧边,问到:“你不会也蠢到,怀疑这事是我在暗中捣鬼吧?”
“怀疑不假,但孤还是想亲耳听你一席辩解;你若肯给一分真诚,孤便护你十分周全,绝无戏言。”
我抽笑二三:“若我说是,你打算怎么护我周全?”
也不知为何,这股逆反的谈话方式,让我格外兴致盎然。
虽知这是种高空走悬锁的冒进。
“您听皇兄,她自己亲口承认了!好个蛇蝎毒妇,做了这等阴毒之事,还敢公然在人前招摇卖弄!皇兄,她明摆着是在挑衅您的天子威严,藐视咱们大历的国法家规!”
我抿唇哼笑几声,恣意十足地把对人话接下:“我这一角儿真难做,说不是呢,你信,她不信;说是呢,你不信,她信。你们两兄妹凑在一起,还真难伺候,我都不知道该将就谁的意。”
他眉峰一敛,严肃地说到:“樾棠,这不是闹着玩的事!”
“那谁叫我是这大历的皇后呢?当下处境,我不闹着玩也得闹,若不把她这口恶气给顺了,你皇妹怕是踏出这天香殿半步都难!你确定在外使面前丢得起脸面?”
“真不是你?”
反话自然有反话的作用,看当下容舒玄的反应,便知这效果比顺着来起作用多了。
第三百零一章 谁为疑凶
容舒玄如此问,我心里亦是微微一震。
按苏逸舟之前的分析,当下容舒玄的反应,难道是在容玉意面前演着“做贼的喊抓贼”的戏码?
互相审视良久,心中猜疑摇摆不定着。
我真辨不出。
“果然,你心不似你嘴上那般狠。”
倏地,他轻松笑起,脸上烦忧消散大半。
顾不得他喜为何,我借机反将他一军:“名角儿就是名角儿,佩服,我竟看不透你这背后真假。”
“你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你难道真不知?容舒玄,别说我拆你的戏台子,当下这出事端不是你自编自导出好戏吗?怎么此时反过来质问我的不是。”
“你在怀疑孤?”
那飙起的高调,大有冲破天香殿梁顶的趋势。
我此时也忽拿捏不定,秉着几分疑心讲到:“我不该怀疑到你头上吗?制造这场混乱,再配一出‘不畏强权’的戏码,存有摇摆不定心思的宋衍定被你收服得妥妥帖帖。”
被我一语道破,容舒玄面上惊色腾起,然待我细细品审后,却发现这惊更像是后知后觉。
我顿时也慌了阵脚:“不是你?”
“皇兄,你,你们在说什么?我一个字都听不懂!”
僵视在一处间,容玉意的插话,让我们俩破天荒地有了心灵默契,不约而同地回头瞧上那在后一惊一乍的容玉意。
来时功课做得足,气氛急转直下间,我立马清明回脑,阻止到容舒玄的肆意猜测。
“也不她。你这妹子是个什么料,我想你这个当皇兄的比我更清楚。”
“不是你,不是玉意,更不是孤,这场无妄之灾从何而来?!”
他缓缓调转过头,面上无端多了霜寒色,伴着眼中腾起的戾光大作。
“那只能说明,这上京城内还留有那个人的余孽同党。”
一瞬,我被对人举一反三给震慑住。
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他冷面上不觉挑起抹冷笑:“看来孤的揣测,说进了梓潼的心坎里,对吧?”
我强打起气势,应对上:“若你这般偏激武断,那目光也太短浅了些。于和亲伪帝的事,朝堂上不乏反对声,难道你不怕是你手下哪个激进的臣子干出的好事?”
“你指相父?”
可他蔑蔑而笑,把这混淆视听的提醒一口否决掉了。
“相父的性格,孤似乎比你这个做女儿的更了解。若他老敢拿孤的性命做赌,行这大逆不道之事,那当初便不会有你李家灭门之祸。”
“哼,你未免太过自负些吧!”
口上酸着,然无意被提及这旧伤疤,我佯装出的镇定,在容舒玄面前早已是个千疮百孔的摆设。
他道:“孤无意揭你心中旧伤,只是就事论事,相父绝无这个嫌疑。”
我不让分毫辨上:“那我也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你现下怀疑的,也只是一个可能性极低的臆断。别一时昏了头,寻错了方向,进而给那真凶再有下手的机会。”
此时,容舒玄探起身,目光灼灼地审瞧着我;那神色,那表情,仿佛真能透过皮囊看穿人心似的,引得人惶惶难安。
半响后,他似得尽我心想般,冷调问上:“你刚才的话是想暗示孤,其实你与慕容曜仍藕断丝连,和他的人还有暗中来往?!”
“你是不是举一反三,反过头了?”
一再触及我的底线,我亦是耐不住心中无明业火。
我愤然还击上:“我的活动范围就那巴掌大些,身边可信的人除了我义妹,哪一个不是你精心安插的?若你不嫌此时事大,好啊,尽管把这上京里外翻个底儿朝天,看看有没有你想要的蛛丝马迹,藕断丝连。”
“会的。每一个危及你我的可能,孤都不会轻易放过。”
他这话,似气话又似认真,我一时间也品不出个所以然,故还是沉住气,欲借他的手给支了个招。
“能弄出这翻天祸乱的人,天下间不只是慕容曜;你若真想查个水落石出,倒不妨一道查查天欲宫,是否也插足到这趟浑水中。”
“天欲宫?!你怀疑是天欲宫的人干的好事?”
这一说,容舒玄虽依旧惊愕不散,然那股偏激却不似先前般浓烈。
我继续言道:“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不一向是天欲宫的行事风格吗?你可是和他们打过交道的,天欲宫有没有这个金刚钻,你心中有底;再说了,他们既然有能耐给你拐个皇后,搅黄你大历一桩天家和亲又算得了什么?”
经我这一撩拨,容舒玄背着手,神色不安地在我跟前来回踱步;片刻,他突然眉头一拧,定在某处,一股豁然交杂着忌惮涌上冷面,神色极为凝重。
“难怪了——”
“难怪什么?”
他这一自言自语,立马引起我的好奇;而此时我敢断定,容舒玄定是察觉了什么蛛丝马迹,进而把一干怀疑转移到了天欲宫身上。
他此时道:“看来你这回,真给我点了个及时醒。不过此事,孤觉得你还是少沾染为妙,天欲宫近年来虽在江湖上势力猖狂,然孤亦不是好开罪的主。”
既然是探究无果的事,我自然不会傻到咬着不放,打破砂锅问到底;要知道,言多必失,况且现下容舒玄已经对我起了疑心,我更不能再冒进。
用个天欲宫做挡箭牌,转移他的注意力,对我而言绝对划算。
考虑到此,我转而问到:“那我们还是回到老问题上,那她呢,公主今天这个喜门槛究竟是迈还是不迈?”
我这一挑,听得云里雾里的容玉意亦是慌了:“皇兄,去往燕都的路途遥远,我如今带着伤,如何嫁?!李淳元,你别在那儿挑拨离间,故意生事!”
我无关痛痒地耸耸肩,忙应对人要求的,抬手把自己的嘴管上。
倒不是我怕事,然已显而易见的事,再多口舌之争,还不是一样的定调,我又何必浪费精力呢?
片刻,容舒玄道:“嫁,为何不嫁?正如你皇嫂所言,这么大个阵仗摆在那儿,若临时打了退堂鼓,岂不是招人笑柄?”
“可,可我带着伤,皇兄您忍心?!”
翻来覆去,都是这些打不中要害的话,想来容玉意此时也是病急乱投医了。
“别说是受了点轻伤,就是今日你成了具尸首,也要送去燕都埋在慕容氏的皇陵中。牢牢谨记,你已是慕容轩明媒正娶的妻,北燕尊贵无比的皇后!”
容玉意顿时手忙脚乱地滚下软榻,一把死拽着他衣角哭嚷上:“不,我不嫁!!皇兄我后悔了,我死也不嫁!!”
“这可由不得你。”
正当闹得不可开交间,杜裕兴忽火急火燎地冲进了天香殿中。
“启禀,启禀王上,贤安夫人在殿外叩求多时,恳请王上赐见。”
第三百零二章 烈胆贤安(一)
天香殿眼下局势,似乎因这位“贤安夫人”到来,忽然败露出不可控的迹象。
预感不妙,是因为知晓来人底细,脾气。
贤安夫人,大历太祖皇帝胞弟昌王次女,六岁时被太祖皇帝钦封为“贤安郡主”,指婚于当时清流名家百里,配长子百里文谦成就佳话;两人完婚后育有一子,因家中排行老三且与天家沾亲带故,所以上京同辈纨绔子弟总喜欢称此子为“御三郎”,亲近间亦显身份尊贵。
而这位御三郎,便是三个月前在天牢中畏罪自尽的百里宇傲。
贤安夫人疼爱独子百里宇傲乃上京人尽皆知的事,若她因丧子之痛,对天家存有怨恨也是情理中的事情;然当下我觉着奇怪的是,百里宇傲死后这三个月间,贤安夫人不见丝毫动静,反在这个关键当口冒出来添乱,令人着实感到匪夷所思。
思前想后,虽多有疑惑不解,但我总感觉眼下事和这位忽登门造访的贤安夫人间,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
容舒玄与我一般,自是察觉到什么不妥,忙严声质问上脚下哭咽不止的容玉意:“姑母是你请来的帮手?”
抖着手来回撇去泪痕,容玉意抽咽一二,亦是副豁出去的模样:“是又如何?我毕竟还是百里家的儿媳,驸马身故不过三月,尸骨未寒间便逼着他的未亡人改投他人怀;别说亡魂不宁,如今百里家百年清誉遭辱,婆母再敬畏皇兄天子威,亦得人前讨回个公道!”
“你以为搬出贤安夫人作阻,便能搅黄今日局面?玉意,孤一旦拿定主意的事,就是大罗金仙下凡也扭转不得。”
冷冷奉上一记嗤嘲,容舒玄立马吩咐到候命多时的杜裕兴:“一介女流逞能一时,竟难住了一帮人。传孤口谕,若贤安夫人执意生事,不想要她的郡主体面,那孤只能请人抬她出宫。”
“可是——”
杜裕兴一句哆嗦,不想却招来容舒玄龙颜震怒:“可是什么?难道这点小事还要孤替你们亲力亲为?孤真怀疑,这些年身边养着的不是得力心腹,而是一群中看不中用的酒囊饭袋!”
“王上息怒!不是奴才推三阻四,有意不尊圣谕,乃是贤安夫人拿着太祖皇帝的金牌,当下无人敢动她老分毫。藐视先圣乃大不敬重罪,求皇上体恤奴才们的难处!”
“太祖皇帝的金牌?!”
冷得起霜的面,忽被一股狰狞给撕破,大怒而起的容舒玄狠一脚地踹在杜裕兴肩上。
“就凭区区一块先祖金牌,就想力挽狂澜,坏孤筹谋大事?门都没有!”
他这股人前癫狂貌,旁人畏惧不已,然不代表我看不透他的真实心境。
还别说,贤安夫人手中这块太祖皇帝的金牌,还真给他出了不小的难题。
“发泄完没?”
稍许,见他动静轻缓了些,我这才出声打破僵局。
腮帮间一股憋气左右来回轮转,容舒玄冷嗖嗖地瞧我片刻,还是默不作声的把气咽下肚子。
见对人有诚意听我一言,我大人不计小人过的笑了笑,再说到:“事已至此,贤安夫人这一面,你不见也得见,难不成你真想背上个背宗忘祖的骂名?需知,不是谁都有破釜沉舟,迎难而上的狠决心,当下处境你难,贤安夫人亦更难;我倒觉得,知其来意方可见招拆招,总比当下死磕到底强上百倍。”
冷眸观着,那一点点精锐之光渐渐凝聚在清明汇聚的眼中,转而,他淡淡一笑,把那份赞誉无声融入了他对杜裕兴下的口谕中。
“亏得皇后明事理,知轻重,你还不去将贤安夫人宣进殿来?”
“是,是,奴才遵命!!”
说着,杜裕兴就骨碌地爬起身,急奔出天香殿宣旨。
而我和容舒玄,眼神间就着忐忑不消的容玉意,莫名地多了种默契。
大约,我们都太想把当下迷局解透,吃稳。
“老身容氏,有负天恩浩荡,特来向王上请罪!”
贤安夫人刚在天香殿中站稳脚,还不待我等瞧个把戏,人已经头脚并发地伏跪在地,做足了负荆请罪的姿态。
“姑母这是何意,罪从何来?孤瞧着犯糊涂。”
俯跪之人道:“王上明了也好,糊涂也罢,老身自知一身罪孽深重,不敢累及家门,故亲自入宫向王上请罪来。”
说着,跪人昂起头,一股大义风骨傲然于眼前。
“今日宣武门之祸,皆因我一人私心而起,老身愿一力承担所有罪责。”
“姑母您可知自己在说什么?这等罪责,可不是您老想一力承担便可承担下的!”
贤安夫人面上从容不减半分,铿锵有力地应上:“纵使知自不量力,老身亦想搏一搏自己的斤两,不然也不会带着太祖皇帝御赐的金牌傍身壮胆。”
僵持片刻,容舒玄敛眉而道:“从小听先皇夸赞姑母胆识过人,为当世许多男人所不及,然孤今日领教一二姑母昔日风采,倒觉得先皇言过其实,反落了冒进莽撞的下成。”
贤安夫人道:“人一生功过无数,岂能一一如人意尽善尽美?何况老身已是风烛残年,且余生孤苦无依,若偶得一二痴眷,自然做事间变得不顾不理。”
“听姑母言下之意,是想在伏法认罪前,对孤有所求了。不知姑母当下所求为何?孤愿听姑母一席不得已。”
“自然是为老身那苦命的儿,求一个血脉不绝。”
话至此,我和容舒玄皆错愕上面,稍稍思忖,不约而同地转望上躲在背后的容玉意。
晓内情之人皆知,容玉意和百里宇傲并无夫妻之实,而贤安夫人口中言辞凿凿的“血脉”之说,自然容玉意脱不了干系。
半响,容舒玄在尴尬中开了个口子:“姑母是说,玉意怀了已故驸马的骨肉?!”
贤安夫人冷冷一笑,回得字正腔圆:“一个水性杨花的败德妇,她也配?!只是她曾遣人来求,说自己已怀了三郎那孩子的骨肉,想借此化解她和亲之危;老身虽久浸在丧子之痛中,但还不至于老糊涂,一个身在曹营心在汉的小丫头片子,再怎么工于心计,毕竟也体会不到那份为娘的艰辛。”
听完这些话,我未得半点豁朗,反闹起了糊涂。
疑心作祟得紧,我一时不顾是否合宜,贸然插进二人谈话中:“老夫人既已识破计谋,那为何还要帮她?”
第三百零三章 烈胆贤安(二)
谜底将揭,不想容玉意疯癫状地冲上前,一把抱住贤安夫人,声泪俱下地求上。
“婆母救我!我有今日之难,亦是迫不得已!那日我托丫鬟来告,所言非假!!只是,只是迫于皇兄连番逼迫,无奈之下才将腹中孩儿打掉。”
此话一出,天香殿中闷云骤聚,雷光涌动;而观之在场人表情,似乎只有容玉意一人不察这惊雷在耳,风雨将来的大恶境。
从前总说容玉意猪脑袋,看看当下这光景,我还真太抬起她了:脑子里连猪脑都不配装,完全是堆豆渣。
甚无意外,容舒玄当场被其言词激怒,不留情的巴掌地煽在容玉意脸上,震耳欲聋。
“连这等脏水,你都敢理直气壮地泼在孤身上,放肆无端间,还有不敢的?孤这些年,倒是白疼了你一场!”
未想一巴掌下去,没把人给震慑住,反把容玉意压制多时的脾气给逼出来。
“你从头至尾,根本就不是真心疼惜我这个妹妹,只是把我当成巩固江山社稷的工具罢了!嫌我恶毒前,看看自己有多干净!!”
“混账,你反了不成?!”
亮起大掌欲打,我急忙拦住他的怒冲昏头,阻止事态继续恶化下去。
大约是觉得眼前人是个铁石心肠,容玉意转而又哭求上贤安夫人:“婆母,只要你肯救我脱苦海,我,我愿意一辈子不嫁,替宇傲他守节!我对天发誓——”
“啪”一声响,又一个措不及防的耳巴子,将容玉意人前信誓旦旦打断。
“这一巴掌,是老身代我儿打的,也算替他昔日所受屈辱讨回点利息。”
不由地苦笑出声,贤安夫人悬在半空中的手,发狠地克制着那股骨子透散的寒,将手团成拳;待收止住人前怒火时,人已经是泪流满面,憔悴至极。
“老身在这,替我儿谢过你的改嫁之恩,有你这样恬不知耻的妻,是他一辈子的哀,一生难抹掉的污点,也是我这个做母亲今生最大的过错!”
“不是的,不是的!婆母您听我,害你儿子不得善终的人,是她,不是我!这都是她一手布的局!”
恶毒滋生出恶毒,容玉意忽将矛头指向我,然我却没有半分人前诡辩的心思。
稳住一口气,我回应上:“她说的没错,百里宇傲的死,我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贤安夫人如一片枯叶,萧瑟人前多时,淡淡如水说到:“娘娘是想跟老身说,三郎那孩子终究到死还是忘不掉顾莹那丫头,为了替她伸冤报仇,故心甘情愿做了您麾下的一名局势推手?”
一山还有一山高。
有些人肉眼中的愚蠢,不过是掩人耳目,锋芒不露的大智如愚。
“婆,婆母,你,你也知道?”
大概是没想到一手反扑下,竟得到的是这等玩笑光景,容玉意心防崩溃间,疯魔忌色不觉浮上娇容。
“知子莫若母。只恨老身察觉得太晚,太迟,救不了我那痴儿一命。”
“皇兄,你听到了吧,她亲口承认了,她亲口承认了!!”
像只檐上两边滚的冬瓜,已着疯魔的容玉意,但凡有拿捏住半点对人破绽,她便如抓住救命稻草般,拼命反咬上。
然她却不知,这样的行径更招人厌恶。
“早已尘埃落定的事,即便有个意外转折,然于局势能改变什么?一个一心求死的人,即使他不去撞你皇嫂的刀,他也会另寻帮手。”
说着,他目光中倒是失望之极,我一时间也分不清容舒玄是因我而起,还是因容玉意。
“老身既来了,就没想过再活着走出去,索性一次弄个明白,免得到了地府还是如我儿那般做了个糊涂鬼。”
把到唇角的苦泪咽了咽,贤安夫人扬头朝我这方发话来。
“长久以来,老身心中一直藏着个疑惑,不敢轻易示人。如今落得这般田地,以不奢求恩宽罪释,还望娘娘怜我母子凄苦,真心答疑,老身定永感娘娘厚德。”
我抿抿唇,似乎已猜到贤安夫人想问什么,道:“老夫人请问。”
“顾莹当年小产失掉的那个孩子,到底是谁的?”
心中先前虽有准备,然这等可令人掉脑袋的宫闱禁忌被宣于口,我还是有措不及防的惊慌在面。
当然,这份惊慌大多源自我身边那位面色铁青的天子威。
沉默良久,我顶着大压力走上前,在贤安夫人跟前蹲下;正当所有人竖起了耳朵等我将谜底公诸于众,我只是默不作声的将右手探入她衣袖下,在她汗湿的手心中写下字。
待三笔完成,我抬头望上贤安夫人,笃定地拉出一弧清笑,她似乎得了什么心安又转生懊悔不已,汩汩绵泪从眼眶中溃堤而出。
“老身多谢娘娘成全。”
喃喃间,她便俯身朝我拜叩来,口中还绵绵不绝地絮叨着:“痴孽,痴孽!”
正处于愁肠百结间,多时不语的容舒玄寒着声,硬生把话题给掰回来:“姑母既从皇后那儿得到自己想得到的答案,那是不是该说说眼下事的来龙去脉?究竟是什么原因,值得让您老出手干预,甚至不惜陪上自己的尊荣和性命?!”
耐心等待许久后,这垂头丧气的老妪才有了生息:“老身来时已向王上道明,之所以闯出这滔天恶罪,是为了我儿的一丝血脉。”
言间,贤安夫人缓缓坐起身,把咫尺开外的容玉意狠狠扫了眼,又继续述到未尽话。
“老身一直盼孙心切,两年前,我曾托管事物色,从伢子手中买下过一个叫‘月娘’的丫头,送入公主府服侍我儿。这丫头人机灵,加之模样间有几分肖似前皇后顾莹,故很快得到我儿的垂青。只是好景不长,二个月后,不知何处走漏的风声,被端惠公主身边的嬷嬷知晓;于是趁着我儿一次外游机会,便悄悄把月娘转卖打发了。”
“老身虽介怀,但想着不过是个出身卑微的丫头而已,没这个福分承得百里家的香火,渐渐也释怀了。然就在五日前,正当老身缠病榻中时,一个陌生人闯入府中,告知老身月娘不仅还活着,还为我苦命的儿生下了个儿子;故此,老身自不能坐以待毙,誓要替三郎寻回这世上唯一血脉,以保我儿不至后继无人。”
贤安夫人话至此,峰回已显,路转将至,下面的故事绝不亚于先前诸事的精彩。
第三百零四章 烈胆贤安(三)
满面阴沉黑得快挤出水来,然碍于局势未解清,故容舒玄不得不把火气给压制住。
他阴阳怪调地问:“姑母不怕被人落了套,算计了去?”
“算计?”
感慨岁月间,贤安夫人那犹存往昔风采的面容上,忽浮起了一股大悲色。
她自顾而道:“老身能安然活到这把岁数,太明白这二字中的深刻。人世匆匆数载,为求风光于人前,谁又何曾与‘算计’二字脱得了干系?王上,可怕得不是如何被算计,而是人生失去了盼头,无人可算计于你。”
像一座活火山,随时会因对人只言片语情绪失控;为防这等不便,我连忙朝前迈了小步,把当下话语权夺了过来。
“老夫人,对人可是用月娘母子下落作诱?”
对人答:“不错。对方承诺,若老身能替他们办好这桩事,便将月娘母子送归我身边团聚。”
“那老夫人是否如愿以偿?”
贤安夫人心安一笑,回到:“自然,老身死而无憾。”
面对这等深信不疑,我不敢苟同:“宗家血脉之继,自古以来慎之又慎,老夫人如何断定那孩子就是宇傲的,而不是冒名顶替的?”
“一个母亲的直觉。”
不疑未见半分,她反而人前笑得欣慰无比。
“当见到那孩子的第一眼,老身就如同像见三郎小时候般亲切,不由自主地被那孩子所吸引。娘娘也是为人母的人,自然体会得到老身所描绘的,这份血浓于水的感受;即便退一万步说,是假的又如何?能在死前得这么个安慰,老身赔尽毕生所有,亦不亏。”
话虽带着偏激,然我却理解老夫人的心情,正如她先前所言,人不能活得没有盼头;有盼头,日子活着才有意思,有动力。
暂且抛下那孩子存疑身份的争执,我转而再问到:“老夫人可知对方是什么来头,何为要搅合公主和亲?”
“不知道。”
一句淡然不知,旁听在侧之人跃跃欲试,我连忙施手阻拦他的暴脾气登堂。
再三忖度,再三观察,眼下贤安夫人这句不知道,似乎是真不知道。
而接下来的话,她印证了我的猜想:“还不明白吗?看似对方有求于老身,实则老身才是别无选择的那个。对方从头至尾未向我亮明身份,只要求老身做个搭线桥,让他们的人混入礼部采办司中。老身那点利用价值,想来是因我家老爷与礼部侍郎王大人多年交情深厚,由老身出面安排的话,这事不难办间,也可做得神不知鬼不觉。”
“老夫人怕是也未曾料到,这神不知鬼不觉间,对方悄悄在宣武门践礼场设下如此大的埋伏,进而引发今日这场混乱。”
被我当众点中心事,贤安夫人不过尔尔一笑,更得坦然:“是啊,老身的确未料到事态会发展到如此严重地步。夹带私火,乱欲弑君,光这一条便是重罪,足以株灭九族。”
说着,贤安夫人端正跪姿,将那块太祖皇帝赐予的金牌高高奉在脑顶,言字铿锵恳切。
“老身自知罪无可赦间,还请王上念及百里家世代忠良,及沐王府昔日辅助情分上,赐老身一死,切莫株连无辜!”
正罪心一出,顿时满殿再陷僵局。
此事牵涉到天家颜面,若敷衍了事,自然难以向群臣百姓有所交代;而据我观察多时,容舒玄表面虽盛怒不已,然贤安夫人陈罪间他却频频显露出隐忍之态,如此看来,他对这位堂姑母亦是有几分情义和敬重在的。
把住这个关键,我替容舒玄开了个难口:“老夫人才与爱孙骨肉团聚,未享受片刻天伦,就急于揽下所有罪责,以死谢罪天下。晚辈僭越一问老夫人,你这等草率行径,对月娘母子是否太不负责任?”
“不负责任?”
语点心澜,自来悲苦色,贤安夫人缓缓扬起的目光中,亦有不舍。
我缓了口气,接下来的话,我不仅是对贤安夫人的一种忠告,也是想旁敲侧击地给容舒玄一个三思而后行的退路。
我坚持到:“您试想一下,即便那孩子日后能够认祖归宗,可没了老夫人的庇护,她们母子往后在百里家的处境可想而知。宇傲小半辈子,为了个‘痴’字亲手断送自己的一生,难道老夫人还要他的后人,为了一个‘恨’字,再次卷入这场是是非非,在痛苦中成长?若是这样,那您还不如不相认,至少那孩子活得自在,也快乐些。”
“所以,老身没打算让她们那孩子认祖归宗,再卷入这无尽争斗中。”
此时,贤安夫人面上腾起的豁朗,是种老辈历经沧桑后沉淀出的睿智,当下无人可比拟超越。
“来之前,老身已将自己平生积蓄和陪嫁尽数赠予她们母子,送她们二人离开了上京。于祖母的责任,老身半分不会推脱,尽自己所能筹谋她们母子后半生;而老身更清楚的是,我姓容,既得先祖福荫庇护,自不敢背祖忘宗,放任我之过继续动摇祖宗基业!”
“先祖高德在下,佑我大历千秋不衰,容氏不孝子孙清鸾,在此谢罪!”
不待我等反应,刚烈大作的贤安夫人急窜起身,一头撞在了大殿梁柱上,血溅当场!
“姑母,姑母!!”
惊变下,容舒玄先我一步冲上前,将满头鲜血的贤安夫人抱在怀间,神色间高傲早已不见踪影,反被惊惶无措代替尽。
“您老为何如此执拗?您了解玄儿的心思,只要能服软一二,孤定既往不咎!”
见贤安夫人额头不止的血,容舒玄神色越发慌乱。
“来人,杜裕兴,传太医!!快,传太医!!”
“王上。”
天香殿正见乱起,不想怀中尚有余息的贤安夫人,立马唤止住。
“姑母知——知道,您是个——是个念旧的人,记着昔日老身于王上,王上的喂饭之恩,可老身无颜,无颜糟蹋旧忆,亦是真心——真心怜惜王上凄苦。”
“姑母别再说话了!太医,太医人呢?!您会长命百岁的,姑母,您不是一直盼着含饴弄孙,颐养天年?会的,孤答应你,一定会的!”
“怕,怕是等不到了。”
贤安夫人欣慰地笑着,手颤颤巍巍地抬起,容舒玄立马心领神会地紧握住。
她道:“王上是天子,要时时刻刻谨记着,心软是,是大忌!!”
弥留之际,人在容舒玄怀里微微昂头,望向缩在一角,早神魂已失的容玉意,她老那本涣散的眼中忽聚上一股狠。
“你将到的苦,就,就是你,你下半生,最,最好的惩罚.....”
蓦地,握在容舒玄掌间的枯手,垂落在地,怀中人再也不见半点生息。
第三百零五章 无垢公子
久处风头,总需安宁喘息。
白日太多变故让人消化不了,以致于晚膳食不下咽;草草的动了两筷子,愁肠百结的我就撇开众人,独自前往北苑散心。
夕阳余晖中,我立于宝和殿宫墙脚下,听着风过树叶沙沙作响声,满目皆是凋敝敛蕊夕颜花,一时间景和心哀,我竟陷入痴状,不知时年如何变化。
夕颜花,朝开夕凋,自来被宫闱视为不详。
韶华易逝,荣枯一夕,不正是这深深宫闱中女子的真实写照吗?
郁结迷心间,忽静谧中浮动起缕缕琴音,不仅将我从苦愁中暂时拉了出,竖耳静听,这隐约妙音让人不觉迈开脚寻去。
越靠近音源发出之地,曲中的灵动越发清晰。我不禁好奇起来,在这深宫之中,谁有这等闲情逸致在此抚琴?
然转眼思忖,我的心便被这琴音再次夺取。
如何形容这琴声清心悦耳呢?我当下感悟不一。
只觉时而如那山谷间潺潺而动的溪水,时而如山间活蹦乱跳的小鹿,时而如拂上盛开春花的清风,时而又如滋养万物生灵的甘霖,沁人心脾,静人神思。
打着“天音仙乐”的名家曲子我平生听过不少,不过像如此干净的音色,还是头一遭耳闻。
心扉大动间,我不免好奇这抚琴之人是何方圣神,竟能弹奏出如此一曲动人天籁;怀揣着这样的好奇,不知不觉中,我人已走进了一方陌生的院落中。
远远地,瞧见一位素衣白衫的男子坐在紫藤花架上,入魔般痴迷地抚着案上琴弦。
余晖过于耀眼,让我一时看不清那男子的真容,待再品琴律,心潮难止的我不由地靠近了一些。
透过香炉中冉冉升起的轻烟,我凝着黑瞳,渐渐看清那男子尊容:
墨色染开的浓眉,如一笔遒劲凝练的书法拉至眉梢;薄唇如染上杜鹃花的火红,随着嘴角抿出的弧线,将雅致地浅笑置于唇角,无尽蜜意,汇入双颊两侧的酒窝中,如满含春色的桃花般,柔情四溢,魅色顿生;鼻骨如升龙在天,直入天灵,显出器宇轩昂的气势,不沾半点红尘污浊。
随着琴音起伏折转,悱恻至性,男子表情时柔情,时刚毅,时俊逸,颜态间变化万千;更令人叹愕不已的是,座上抚琴的男子此时竟白绫覆眼,以心走律!
曲尽精华,心中肃然起敬,我竟一时忘形合起素手,鼓掌示妙。
而唐突间,白衣男子倏然注意到这番变化,指间琴音顿时嘎然而止。
曲止神回,我知唐突无礼,忙慌神致歉上:“公子弹奏曲音,当真乃世间少有天籁!小女子一时入神叨扰公子雅兴,失礼之处,还请海涵包容。”
对人因蒙着双眼,一时间我也猜测不出他是否起了反感,心中甚是不安;略尴尬地立在原地,走不是,不走也不是。
片刻后,对人鼻翼微微动了动,淡淡开口道:“敢问姑娘身上所用的香,可是‘仪来醉’?”
倒不想对人嗅觉如此灵敏,我心中微感异样间,还是如实告知上:“公子真是心细如尘之人,我用的正是‘仪来醉’,不知有何不妥?”
“并无任何不妥。只是不想在下闲来一曲琴音,竟引来了一只凤凰,诚然意外。”
一股警觉醍醐灌顶,我顿时对这白衣男子起了戒心,忙否认上他的猜测。
“若世间真有神奇,公子琴音的确能招龙引凤,然我不过是一介路过耳闻客而已;至于什么凤凰,公子眼下怕是自入魔怔了。”
面对我的诡辩,他从容不乱地答上:“仪来醉乃南临贡品,与龙涎这等极珍物一般,从来只供给贵国帝王皇后使用。这乃大历皇宫,能配使用‘仪来醉’的人,不是当世凤凰又是什么,皇后娘娘?”
“你到底是谁?”
他非一般的精明让我感到忌惮,不由退后间,强做镇定地反质问上对方。
“禁宫内院从来不留容外臣男子,你敢如此无忌,绝非泛泛之辈。阁下究竟是什么来头?”
“在下一定得回答皇后娘娘?”
他盘坐蒲团间,自若地拿起那盏香茗,品其甘甜一二。
待把气氛酝酿地够紧张后,他才再次开口:“娘娘身份是在下自行猜测出的,且当下你我不过偶然相遇,似乎在下没义务详尽告知皇后娘娘在下来历身份。”
我眉头一蹙,细细地回味了他的话一番,忽反应极意外。
“阁下意思间,也要我来猜一猜您的身份?然似乎要让您失望了,我现下于阁下,毫无头绪可言。”
不疑则不惑,当下曲终,人散必然,我亦没有再多逗留的道理。
转头欲离开,不想刚迈出小步,身后人忽唤止住我的去意。
“娘娘既因在下琴音而来,也算知音,我不妨给娘娘些提示,让您猜猜在下的身份。在下此番前来,是向贵国主讨一笔未清旧债的,且与娘娘有莫大关联。”
旧债,与我有关?
快速忖度一二,我忽一个激灵窜头,猛调转头质问上对人。
“莫非是天欲宫?嗬,有趣,不知阁下是天欲宫中哪号人物?!”
警备骤高一度,而对人此时双袖两侧展,从蒲团上从容直起身来,朝我奉上极简见礼。
“在下一介江湖草莽,今日在这桐华院中偶遇皇后娘娘,实乃殊荣。不才天欲宫宫主无垢,这厢有礼了。”
“原来阁下就是江湖上久负盛名,黑白通吃,人称‘可解万事忧’的解忧郎,无垢公子。”
惊心终得其庐山真面,心中一股旧怨无端而起,我立马讥嘲上对人。
“我还以为宫主是个什么三头六臂的人物,今日一见,原来不过是个瞎子,倒叫人莫名有几分失望。”
面对我的当面挑短,对人非但不恼,反而更显从容自若:“眼瞎乃先天疾病所致,而心瞎乃后天愚昧所致;身处乱世中,若心不明时局,在下觉得还不如做个眼瞎心不瞎的人。”
“天欲宫中人,果然个个狂傲自负,本宫我受益匪浅!”
自知落了下风,我堵心间,又反问上这位无垢公子。
“宫主刚说旧债未了,不知当下容舒玄还欠您多少金银未还?”
“不多,就区区六万两黄金。”
说着,无垢公子微微躬下身,边单手挑弄着琴弦,边向我道出个中原委。
“当日贵国王上亲自带四万两黄金定向上千名山,结下十万两黄金重酬,要我天欲宫助王上寻回皇后娘娘您;天欲宫上下不敢半分怠慢间,按约照办,终使王上如愿抱得美人归。而剩下的六万两酬金,王上承诺一年内两清,可如今期限已过,无垢自然要上门要个说法。”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只是脑筋稍稍一转,把白日发生的事情串在一起,倒让我此时惊心难平。
“宫主言下之意,今日和亲之乱,是宫主对容舒玄的一个警告?”
第三百零六章 善者不来
修竹五指,沿着琴身上九弦从头滑抚至琴尾,而他的回答,在这一气呵成的利落中冒出口。
“跑江湖做买卖的,为求盈利,上得险山,下得深海,自然不在话下;若论起‘险’,世上最险莫过于人心。算计得失间,察言观色,过人胆魄,绝对不少不了;娘娘说眼下事端,乃我天欲宫对大历不诚的一种施威警告,在下倒觉得是捍卫利益下的迫不得已。”
我道:“所以宫主迫不得已间,就算计上了贤安夫人?人不欺老幼,宫主这一招狠反击,似乎有失君子风范。”
“一桩你情我愿的买卖,何来欺人之说?”
旋着拇指上的翠玉扳指,他洒脱不羁的蜜笑悬于嘴角处。
“当年身怀六甲的月娘被伢子倒卖,若不是我天欲宫出手相助,她们母子怕是早就在这世上销声匿迹了。因果循环,天欲宫为老夫人保住爱子血脉香火,求其回报一二,也是很划算公平的。”
我齿冷骤起,不觉讽上:“贤安夫人为了此事,连性命都搭上了,你们天欲宫当然划算啰。”
“她一命,换月娘母子两命自由平安,一世无忧,在下不认贤安夫人有什么吃亏的地方。”
我微微一怔,虽心中仍有不平气,然此时却再不能用贤安夫人反驳对人什么。
正如贤安夫人死前所说,这是一个做母亲的责任,换做是我,我也会这样选。
整理心绪一二,我平心静气地再问上对方:“宫主有把握从容舒玄手中,讨回那六万两黄金?据我所知,大历国库因战事和灾荒吃紧,你此时再出手讨要旧债,对容舒玄而言无疑是心口剜肉。”
无垢公子道:“这不是在下该担心的事。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蓦地,我人前噗嗤一笑,倒不怕对人笑话我的失礼。
“宫主在别人的地盘上讨债,不怕栽个大跟头吗?有句话叫‘强龙难压地头蛇’,天欲宫如今在上京内捅出这么大个篓子,宫主还敢堂而皇之地进了大历皇宫,欲赖着不走,是不是太过自信了些?”
他道:“赖着不走倒是不至于,不过在下还是谢谢皇后娘娘的关切之情。等在下亲自要到贵国国主答复,一切自见分晓。”
“天欲宫果然标新立异,有趣的紧。”
夸赞间,我旧时被苏逸舟打消主意又浮现在心中,思量一二,我权当玩笑问上对方。
“敢问宫主,若届时容舒玄毁约,我又愿意垫付那六万两黄金,不知天欲宫是否肯接下这桩买卖?”
对人笑意不减,亦借势反问上我:“皇后娘娘想自赎?”
“有何不可?以我对你们天欲宫规矩的了解,既然容舒玄自毁前约,那再接下我的买卖自然算不得违背信诺。横竖赚得都是真金白银,在不违背门规前提下,天欲宫选谁做买卖不是做?噢,不对,至少我比容舒玄有一点要强,我这个人向来言出必行,绝不会在钱上亏欠天欲宫一分一厘。”
“看来在下此番上京之行,意外收获颇丰。”
顿时我喜上眉梢,忙问到:“宫主言下之意,愿意接我这桩买卖?”
“不。”
我笑立僵,而他笑得人前出众:“区区十万两黄金,就把皇后娘娘的价值衡量尽,那也太显得在下目光短浅了。你如今可是‘奇货可居’。”
“若宫主对价格不满意,我们可以再谈。”
“谈不拢。相反,在下忽然临时起意,这桩买卖不仅和皇后娘娘做不成,同时天欲宫和贵国国主的旧约,也就此作罢。”
对人的不按常理出牌,忽让我方寸大乱,也再次忌惮大作。
“宫主不要买卖,那要什么?”
他道:“自然是把皇后娘娘本尊,收入囊中,待价而沽。”
“笑话!你们天欲宫也太目中无人了些吧。”
面对我一时虚起嘲弄,无垢公子冷静异常:“是不是笑话,日后自有分晓。我天欲宫要的人,从来就没有失手过。”
“这等痴心妄想,还是等宫主平安走出大历皇宫后,再慢慢筹谋吧。”
我正气岔不平间,忽院子内奔来一个小姑娘,暂时把当下窘境缓和住。
来人年纪估摸着八九岁,模样间倒是个极标致的小美人,且观察期间这小姑娘无忧甜笑一直未断过,十分惹人怜爱。
她捧着大束刚采摘来的蔷薇,奉到无垢公子面前,他亦耐心十足地审品了番,最后从中挑出了一枝。
“这枝开得最好看。”
他不是瞎子吗,怎么分得出小姑娘手中蔷薇的好坏?!
没得我计较出个所以然来,对人将那挑出的蔷薇递给小姑娘,并抚着她的脸颊柔声说到:“多欢乖,把花去送给皇后娘娘。”
小姑娘点点头,二话不说奔到我面前,将无垢公子挑出的那枝蔷薇递来。
或许是这小姑娘笑容实在是太甜,太亲和,我竟一时忘了她是不善客的人,把她递来的蔷薇收在手中。
“谢谢。”
凑在鼻息边,嗅了嗅这清甜的花香,心情顿时舒展不少的我,也和这个献花的小姑娘拉起亲切话来。
“你叫多欢?多欢自不愁,好名字。”
正想如无垢公子那般,抚一抚她的可爱脸颊,不想小姑娘立马警觉地退避到无垢公子身后。
“多欢怕生了些,皇后娘娘勿怪。”
“多欢小姑娘是真心可爱,可惜了。”
圈握住落了空的手,我在人前又恢复了成那个戒备在心的李淳元。
我道:“宫主一个人也就罢了,如今还带着这么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在身边,怕是更难全身而退。”
“这等事就不劳皇后娘娘多费心,在下敢入这龙潭虎穴,自然有脱身之法。”
“但愿宫主不是人前虚晃。”
不咸不淡地应了句,转身正准备离开,不想忽脑子中忽窜起件旧事,好奇不下间,我又调转过头来问上对人。
“我还有一惑未解,恳请赐教。敢问宫主是否与北燕先皇后澹台静慧相识?”
他笑容微微一敛,答得极清淡:“过往不忆,娘娘再追问陈年旧事已无多大意义,何况逝者已矣。”
他这么一答,我倒更生疑:“可我怎么感觉,宫主与北燕先皇后间的关系,似乎不仅仅是买卖主那般简单呢?”
“无可奉告。”
说来也奇怪,本该上气的人是我,不想此时对面的无垢公子忽然蔑笑一挑,面上多了几分不善。
还以为戳中对人软当,然须臾,他便中气十足地宣开声:“小小桐华院,埋伏了如此多弓箭手,这就是王上的待客之道?”
措不及防间,我朝四下环视一周,墙头屋檐上竟神不知鬼不觉多出了许多弓箭手,拉满弓正对靶心位的无垢公子!
第三百零七章 莫测之能
过河拆桥,事后翻脸无情的事见太多,何况于容舒玄这等喜怒无常之人而言,信诺什么的,根本无法约束其善变。
心中喜亦有,忧亦有,正当相持不下间,背后传来熟悉的人声。
“宫主乃远道而来的贵客,若不准备些大阵仗,反而显得孤刻意怠慢。”
闻声回头,只见容舒玄大步流星,得意在面地踏入院门;不过在撞见我间,面色微微有了不自然。
“你怎么也来了?”
“路过。”
见容舒玄瞧我的眼神,疑惑不减反增,我竟出奇耐心地再解释上为何在此。
“宫主以一曲人间少有天籁,把我引至此;本想讨教一二琴技,不想无意撞破了你的好事,对不住了。”
他先前得意尽消,反面上显出股阴鸷,忙把我拉至身侧:“怕是再动听悦耳的天籁,今日过后,也将成为世间绝唱。”
一时间,我瞳目放大数倍。
看来容舒玄真对他起了杀心。
危势骤起间,无垢公子反镇定异常,依旧同我谈笑风生到:“一曲拙音,不想得皇后娘娘赏识,无垢不甚欣喜。知音之情,无垢无以为报,这本《高山流水曲》琴谱便赠予皇后娘娘,还望娘娘不嫌礼轻。”
当下不是谈论风雅的时机,然对人有几分真诚,我亦无装腔作势之理。
我道:“高山流水曲,传闻乃战国时期琴痴伯牙所谱,若流传至今,定是无上珍宝。先前听的出,宫主琴技已达出神入化臻境,但若要说所弹奏之曲为绝唱弥音《高山流水曲》,恕我才疏学浅,难辨真伪,不敢收下如此珍贵琴谱以做评点。况且无功不受禄,还请宫主收回诚意。”
“这本琴谱,是我门下人从一唐墓中寻获,今日在下也是第一次弹奏,也拿不定是否乃真的《高山流水曲》琴谱;既真假未辨,那这琴谱也谈不上如何珍贵,做为在下与娘娘相缘偶遇一场的赠礼,再合适不过。”
说着,无垢公子温文尔雅一笑,将琴谱规整地放在琴案上,朝我颔首致礼。
“希望下次再遇,皇后娘娘能有所领悟,告知在下这本琴谱的玄妙之处,以得臻进。”
“宫主真好雅兴,眼下还有闲心同梓潼谈论琴谱。可惜宫主今日,怕是走不出这‘桐华院’门,何来他日再逢?!”
容舒玄一口咄咄逼人的架势,硬是把气氛弄得剑拔弩张。
心慌不假,然当下一个狂,一个傲,两个格格不入的人摩擦在一起,会领导出什么样的局面。
我一个旁观者,自是翘首以待着。
无垢轻蔑一笑,道:“素问大历崇文,乃礼仪之邦,不想王上竟是个不解风雅之人,真真让在下失望至极。”
容舒玄脸微微一沉,亦回敬上:“对于宫主这等不速之客,孤从来不讲究什么礼仪风雅。宫主如今在我大历王都频频滋事,不仅使得我天家颜面尽失,还间接害死孤的姑母贤安夫人,这笔账,孤无论如何都要同你天欲宫算清楚。”
“那王上的意思,您亏欠我天欲宫的六万两黄金,不打算兑现了?”
容舒玄道:“若宫主安安分分,此事尚有商量余地;然天欲宫欺人太甚,你既不仁在先,那就别怪孤无义在后。”
“好!如此,天欲宫与王上先前约定就此作废。无垢打扰了。”
说着,候在无垢公子背后的多欢,将琴案上的墨玉九玄琴麻利收入琴盒中,背在显瘦的背脊上,探出小手笑盈盈地圈握住无垢公子的左手。
无垢亦温润一笑,轻声道:“回山。”
话毕,两人便从容自若朝桐华院外走去。
他这等无视行为无疑是火上浇油,被挑衅中的容舒玄强拉着我退至一隅,那落箭射杀的手势立马不留情地挥下。
不寒而栗间,我本能闭上眼,不敢再看将来的惨景。
冷嗖嗖的箭雨声在耳边连绵不绝,似乎不将对人射成马蜂窝誓不罢休;而奇怪的是,意想中本该惨叫连天,哀嚎不休的光景,竟成了股诡异万分的安宁,惊得我又忍不住将紧闭的双眼眯开一线,颤瞧着当下究竟。
这一眼,不简单。
我从不信这世间有什么神人存在,然摆在眼前的,俨然是一幕摧毁根深蒂固观念的神迹!!
只见空中无数箭矢,像是被什么无形之力粘黏住,悬定在无垢公子和多欢四周一尺开外;随着数量增多,无形之力定住的箭矢在眼前形成一个刺球,将两人包裹其中。
骇人异变在前,不只是我,连容舒玄这等见惯腥风血雨的人物,亦是一副忌惮至深的仓惶貌,虽还有几分镇定在,然从他被冷汗汗湿的手心感觉得到,他在忌惮着对人。
“多欢,玩够了,就把这些碍眼的箭矢还给他们。”
此时刺球中冒出句气定神闲的嘱咐,还不等我们做出什么应对之法,刺球上的箭矢忽然齐齐掉转箭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四周埋伏的弓箭手反杀去。
一瞬,四下哀嚎痛叫连天起伏,空气中弥漫起重重的血腥味;而我和容舒玄僵立在一隅,虽安然无恙,然从头到尾被对人这股反制的恫吓威慑洗礼着。
不过小半盏茶时间,哀嚎声止,包围在桐华院中的弓箭手被对人反杀殆尽!
而再次显现在我眼前的无垢公子和多欢,依旧从容如前,且毫发无损!!
此时,眼覆白绫的无垢公子牵着多欢,朝前小小迈动一步,而容舒玄顿时如临大敌般拽着我朝墙根退去,似只斗败的猫儿,再无半点张牙舞爪之势。
对人似乎察觉到容舒玄的异动,唇间悠然浮起一抹淡笑:“王上还要强留我们做客吗?”
像被恶鬼噬咬着心骨,容舒玄撕心竭力地呼喊着:“来人,来人护驾!把这俩妖人给孤乱刀砍诛!!”
可这等失态之举落入对人眼中,像极个输不起的孩童,幼稚而可笑。
“不劳陛下的人远送,我们自会离开。”
外面,已隐约听见大队禁军卫正火速赶赴桐华院而来,不为所动的无垢公子,含笑谦谦地赠下别言。
“请王上牢记,如今前约已废,那日后我天欲宫自然有收回皇后娘娘的权力在。时日已不多,望王上好自珍惜当下相聚时光,告辞。”
话毕,对人莫名朝我盛盛一笑,转眼两人凭空消失在眼前,不见了踪影!
第三百零八章 奇货可居
天边暮鸦两三飞过,聒噪叫声划不破院中死寂,反增几分奚落。
“末将护驾来迟!!”
对人前脚在眼前消失无影,后脚,霍子陵带着大批护卫进了桐华院;环顾四下死伤无数的弓箭手,惊心动颜间,立马吩咐到身边副将。
“速带人清点伤亡,并传令各处宫门关闭进出口,严加排查可疑人物!”
安排好当下乱局处置法,霍子陵单膝跪于容舒玄跟前,再次请命上。
“造次者尚未抓捕归案,危险犹存,末将请王上和皇后娘娘即刻返回乾坤殿,好保万全。”
“孤受这等奇耻大辱,你这禁军卫统领怎么当的差!!”
大约是刚才那股冲脑惊劲儿散过,颜面尽毁的容舒玄一时间羞愤难当,竟当众狠一大嘴巴子赏在霍子陵脸上,拿他做起出气筒。
而霍子陵此时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未争一词辩解,反把头埋得更谦卑。
然这一巴掌,倒是把多时我惊出躯壳的魂给唤了回来。
我长吁了口气,把这不妙势头当即打止住:“他们事先本不知情,前来救驾何错之有?倒是你,本想给天欲宫一个下马威,不想弄巧成拙,反被对方羞辱一通。尽挑软柿子捏,容舒玄,你也不过是欺软怕硬之辈。”
“孤当众失了颜面,你很开心?!”
瞧他面上那股跃跃欲试的火气,我冷笑一二,却不想再同他逞口舌之快。
我厉声提醒上:“你耳朵吓聋不成了?刚天欲宫威胁的人,是我,不是你!你不过是丢了点可有可无的臭面子,可我呢,稀里糊涂被你们拉下水不说,头上如今还悬着把剑,指不定哪天就成了替罪羊!”
“他敢!若他敢动你分毫,孤定发兵铲平他千名山老巢,叫他天欲宫知道什么是天高地厚!”
人火气是小了不少,可脑子,似乎不见得有多清醒。
我讥讽上:“他们区区两人,一个瞎子,一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便能堂而皇之地在你的地盘上来去自如;他日若我真被请上千名山做客,在人家的地盘上,面对天欲宫中的高手如云,你拿什么和别人要人?人不自量斤两,等同自打脸面!”
“你!!”
“我什么我?”
见他一副争不过的羞恼样,我亦是无明业火三丈高。
“别忘了,当下南陲危机还压在你头上,你有什么能力分心去对付天欲宫?容舒玄,我求求你高抬贵手,别再给我添乱子,你的自作聪明把我祸害得够惨了。”
狠狠地白了他一眼,确定把对人气势给震慑住,我这才转而求教上霍子陵。
“霍将军你见多识广,我请教,人突然凭空消失在眼前,没了踪影,这是哪门子邪门功夫?”
“神行百步?!”
霍子陵口中惊愕冒出这么一句,我虽一时不解其意,然知当下问对了人。
我追问上:“似乎霍将军当下心中有点眉目,不知什么是‘神行百步’?!”
“末将不过也是猜测。神行百步,顾名思义,能缩地成寸,如风神行,来去如出入无人之境,万军莫挡。此功法曾听授艺恩师提起过,是一门早已失传百年的玄门轻功,而要练就这门玄功,习法者必是天赋异禀,有常人不及之异能在身方可练成。”
天赋异禀?
回想当时情景,那些无端被定在空中的箭,心有余悸间亦有豁然。
无垢公子身边的那小丫头!
回头再望上阴沉着脸的容舒玄,我无奈而笑:“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你也不用同我板着脸,我们谁也没料到,无垢公子身边那个小姑娘,才是此局扭转乾坤的利害人物。”
说着,一抹忧色不禁涌上面,我自顾自地感叹上。
“如此看来,天欲宫真是个藏龙卧虎,深不可测的险地,你我就不该去招惹他无垢公子这等人物。”
容舒玄愤愤而道:“充其量,不过是个江湖草莽,有何能耐与一国势力相匹敌。”
总有人吧,放不下面子口上猖狂,然实则心底早已是讳莫如深。
重重地咽了口,我再次提醒上:“对方明摆着和你来阴的,又岂会和你正面冲突?若天欲宫有这个实力与你正面较量,那这天下谁说了算,还真成了未知之数。”
话到此,倦怠间去意已决,我掉头便不声不响地朝桐华院外走。
容舒玄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错失,忙追了上来:“你不用太在意,孤会想办法尽力补救。天欲宫一向重利,只要我们手里还有真金白银,再多给些好处,他自然会见好就收的。”
“人要脸,树要皮,你也把事想得太简单了吧。”
没带好脸色的回了句,就着这话中的“不简单”再回味了遍整件事的来龙去脉,我忽感觉事情越发不单纯起来。
反复谨慎思量后,我说到心中疑虑:“你不觉得,我们似乎中了天欲宫的圈套?”
“圈套?”
惊色蹙眉,他略沉住气说到:“天欲宫重利是不争的事实,如此折腾,不为孤尚未兑现的六万两黄金又为了什么?”
“我。”
顺着这层涌起的怪异感觉,我脱口而答。
像齿轮间的小齿吻合在一起,运作间进而把整件事盘活,我终于拨开迷雾见得庐山真面目。
我佩服至深地说到:“天欲宫此行目的,从头到尾都是冲我而来!他们找贤安夫人下手,制造今日和亲混乱,表面上是为追讨六万两黄金旧债,实则他们算准了贤安夫人畏罪自尽后,她的死必定会激怒于你,进而达到要你亲口毁约的目的;这样一来,天欲宫便能名正言顺地向我下手,也保全了他们江湖上信誉名声!”
“他天欲宫拿你做何用?要挟孤,慕容曜,又或是宋衍,看谁价高者得?”
他不合时宜的醋劲,刚见酸,我俩不约而同地一愣,皆被这话中某些关键触动。
不等我开口,容舒玄已自悟上,忌惮大作:“好一个坐地起价,好一招审时度势!如今北燕和大历的局势走向,皆于你息息相关,若拿捏住你的安危,何愁天下不有!他天欲宫,看来胃口不小啊!!”
“是啊,再多金银,哪比的上这万里河山诱人?原来他那句‘奇货可居’,是把自己当做了吕不韦,在筹谋如何撺掇天下霸权。”
当下,我为秦异人,被人视作价值无量间,不觉为喜,反感无限悲哀。
第三百零九章 渝州战火
现今诸事,如系在连环扣间,牵一发而动全身。
第一桩奇事,容玉意临阵逃婚。
北燕伪帝迎亲队伍从上京出发后,因遭连日大雨,故滞留在旌阳境内暂作休整。
听说在第五日入定时分,容玉意与贴身服侍的丫鬟窜通,上演了出桃代李僵的把戏混出幽山行宫,人到现下也下落不明。
当下容玉意逃婚之事,已经是上京城内人人皆知的事。面对漫天流言,身为大历天子的容舒玄自然是里子面子挂不住;盛怒之下,诏令大历各地严加搜索,掘地三尺也要给北燕一个交代。
容玉意自来无半点顾全大局之心,逃婚并不是太过意外的事;然只是未料到,北燕伪帝方却以此为由,正式发兵挑动战事。
可荒唐的是,这场战事以渝州为主战场,矛头指直坐镇衢州的慕容曜。
此乃第二桩奇事。
渝州这场硬仗避无可避,我早已心知肚明,然眼下由宋衍挑起,无疑是开了个逆风盘。
容玉意逃婚,等同公然拒绝北燕伪帝封予的皇后之位。明面上看似利好的局面,然恰恰相反,没了大历插足伪帝中宫人选,门阀间僵化多时的矛盾不解自消;而此时谁呼应声援宋衍开战渝州声最高,谁家便握有更强硬的中宫人选话语权。
如此一来,本一盘散沙的局面,莫名被凝聚在一起,此为第三桩奇事。
如今渝州战事已僵持近半个月,连南陲虎狼南夷也盯上了渝州这块肥肉,打着增援义师的旗号不断在渝州附近滋扰生事,欲分得一杯羹。而令人匪夷所思的是,渝州归属最有争夺话语权的正主方大历,却一直保持按兵不动,隔岸观火的态度,任由三方人马在其地盘上斗得你死活我。
此乃第四桩奇事。
其实容舒玄对于渝州局势的态度,并不难猜测,不过是等着三方斗得筋疲力尽,自己好趁机坐收渔利罢了。
近来频频有渝州战报传来,三方各有输赢优劣,然每一桩每一件背后都少不了百姓血泪在内;无人庇护,身处战火中的百姓,只能沦落至为刀俎鱼肉的凄惨境地。
而正在这局势瞬息万变,输赢难料的当口,一个意外客悄然无息地闯入了众人视野。
在渝州之北,一支打着大周先朝后裔的神秘力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横扫南陲九部十六族,并吞并伊丹、纳奇等周边藩国,自立国号号“后周”,同样虎视眈眈着渝州沃土,欲在这群雄逐鹿中争得一席之位。
天下战祸乱起,似刻意,也似必然。
第十七日落禁时,我这风雨不侵的椒房殿,意外地迎来一位久违谋面的故人。
“娘娘万福金安。”
本以为椒房殿中不过是多了个使唤奴才,不想对人在我面前揭开假面亮明真容那一刻,我整个人淡定不了。
“兄长?”
我急匆匆奔下湘妃竹榻,把着他的肩臂前后端量了好几遍,仍不敢笃定自己是见了真人。
“你这背脊是怎么一回事?!”
不解他何故成了这副佝偻身形,不过须臾,人便在我面前恢复了昔日挺拔貌:“也是掩人耳目的把戏,娘娘放心。”
说着,玄冥谨慎地端量了下凤栖阁中的动静,又恢复了先前的佝偻姿态。
他再道:“从今日起,属下会以‘王顺’的身份留在椒房殿,护娘娘周全。”
顿时,我人前一怔,喜色全无。
身边有个得力可信的人,自然是好事,可我这椒房殿中耳目甚多,若一不小露出什么破绽,那极可能为玄冥招来杀身之祸。
我推辞到:“椒房殿里外皆有容舒玄安插的眼线,此时无缘无故多了个人,迟早会被发现的。兄长不能在椒房殿久留!”
“娘娘不必担心,真正的王顺已经被处置妥当,属下此时顶上正合适。”
我不放心说到:“仍不稳妥。端庆郡主时常在禁宫中走动,她与你极熟知,即便一时半会看不出端倪,然接触多了,自然也会察觉到破绽。我虽困在宫中,然当下一切尚好无虞;兄长关爱之情,淳元心领,然为了安全起见,我们还是维持原来的联络方法,万不可冒进。”
玄冥道:“此番风险多大,属下早深思熟虑过,亦不会为了一时儿女情长,坏了娘娘苦心筹谋已久的大计。属下当下坚持,也并非一人莽撞,乃是受了世子重托而来。”
“盛玉童?!”
就当下形势,我稍稍一理,面上不由地显出了担心。
“可是渝州那头出了什么乱子,连他也镇不住了?!”
玄冥沉声答:“渝州怕是保不住了。”
“什,什么?渝州真保不住了?!”
脑中一道惊雷闪过,顿时勾起阵阵寒颤,抖得我整个人如暴风雨中摧残折磨的花苗。
他道:“本来还可周旋一二,然就在前日,容舒玄假借救援之名,骗得当地郡守开启城门,致使暗伏在城外多时的南蛮兵攻入项怀郡;项怀被破后,大历来军非但不阻蛮军屠城恶行,反助南夷围剿我方驻守兵将,其间伤亡惨重。为保不至生灵涂炭,血流成河,皇上已退代守,两日间已失天化,吴垠,汉光三座城郡,现已被逼至湛江附近。”
慕容曜的兵马现已被逼至湛江,易攻难守的境地,已经注定这场恶战功败垂成;若不及时撤兵渡江,恐怕隔江而处的云州亦会不保!
而渝州一失,对我个人而言,今生怕是再无望逃出容舒玄的手掌心。
败局已定,然我存有幻想的问到玄冥:“眼下一点翻盘的机会都没有吗?”
“眼下大历,宋衍,南夷,对抗三方势力同时进犯,我们应付起来已经是相当吃力;若那后周兵力再来一个釜底抽薪,断了我们的后路,怕是真要折在这湛江边。”
倏地,我整个人像被抽干了气力,头旋目花地软在地上。
“娘娘!!”
玄冥急上前扶住我,缓和进出急气片刻,我惶惶不安地嚷到:“退,必须退,这渝州不要也罢!!”
可一想到先前筹谋付诸东流,且搭上如此多人的性命,我一时悲情难抑,泪不住往眶外流,进而无度埋怨上。
“万般皆是命,百般算计终是空,我不认命也不行!!”
“娘娘莫气馁,眼下还有翻盘机会的!”
还有机会?
一时地狱,一时天堂,往复穿梭其间,我人如踩在云头般惴惴,深怕一个不留神,再次跌入那无底深渊中。
第三百一十章 杀心已决
心无半点分寸,还要冷静何用?
收住人前那股怅然若失,我几分疯癫在面:“眼下还有什么翻盘机会?杀了容舒玄倒是省事又轻松!”
而对人于我这话的反应,非但没有劝阻,反而异常认真问上:“娘娘既早有杀他之意,可到了这个节骨眼上,却心软了不成?”
“这,这就是兄长所谓的翻盘?”
自己的疯话,让对人起了疯劲儿,自己却胆怯了。
“难道不是?”
玄冥郑重无比地再反问上我,等待回应间,见我迟疑不消,立马反向我灌输上。
“如今局势瞬息万变,稍有差池,一个迟疑,一个犹豫,都可能带来无法弥补的后果。属下不是要硬逼着娘娘做决定,而是局势要娘娘做出选择,北燕或大历,皇上又或是大历皇,娘娘只能在他们两者中做一个选择。”
惊从心来,乱人心神。拧住眉,锁住了喉,人前沉默寡言半响,我颤声问到玄冥。
“这是盛玉童的意思,故才让你冒险来探我心意?”
他回到““世子从来不是强人所难的性格,虽知晓属下来意,然却还是处处留有余地,不然他不会在渝州陪着皇上苦战到今时今日。”
眉心惊催出川褶,再次将我的眉头扣紧,片刻思量,我豁然惊问:“难道是成王的意思?”
面对我待有确定感的质问,玄冥如实点点头,把这八九分准的猜测坐实。
“成王要属下给娘娘捎一句话:当断不断,必受其乱;若娘娘无狠绝自救之心,那旁人再多筹谋计划,亦是枉然。”
“不是我心软!”
略略高声一喝,不免意气间,亦显得犹豫不决。
“我何尝不急,不乱?日日夜夜盘算着脱身之法,可越算的多,越是患得患失;兄长,我眼下太多顾忌了,犹如一具满覆傀儡丝的木偶,最怕自己一时不智妄动,未得解脱,反害人害己!”
“可当下局势需要快刀斩乱麻。”
玄冥一句斩钉截铁,我顿时怔住了。
他稍作调息,道:“皇上当下处境是内忧未平,外患不断。娘娘在大历皇身边时日不算短,很清楚他并非爱屋及乌的宽容性子,反而无时无刻不想至皇上于死地。如今大历已公然和南蛮勾结,把这刀尖对准了皇上的心口,就等时机成熟一刀致命,娘娘真愿见到这样无法挽回的局面出现?”
暗火在胸口中起起伏伏,然差爆发开,却还差一把火候。
我还需要一个义无反顾的理由,斩断心中犹豫的尾大不掉。
而此时的玄冥,拿捏得极准:“自古能成大事者,谁不是心狠手辣之辈?娘娘觉得大历皇仍有可怜可悯之处,不是因为他顾惜娘娘感受,而是他未被逼上绝路而已。想当初娘娘本家在大历遭受不白之冤,举家锒铛入狱,大历皇为求自保,竟当着权臣顾家礼的面,将您亲弟乐胤公子亲手掐死,那才是他本来的面目。”
“你,你说什么?!!”
天塌地陷之感毫无预兆袭来,我整个像一团烈火蓬燃起来,不把心骨烧干誓不罢休。
他垂下头,亦有几分自责:“娘娘勿疑,千真万确。这是当年祖父他老人家亲口对三叔所说,属下无意中偷听到的。论血缘,乐胤公子也是祖父的外孙,想来他老没有说谎的理由;属下猜之所以没向娘娘言明,也是怕您当时承受不住,进而废了祖父于您的期望。”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时间,悲极成狂,我当即狂笑出口,肆无忌惮地宣泄着心中压抑。
“我李淳元自负聪明一世,却不想还是一个被人愚弄至深的傻子,大傻子!傻到竟对仇人生了慈悲,生了心软,你活该被愚弄,李淳元你活该!!!”
“娘娘镇定些!隔墙有耳!!”
怕惊动凤栖阁外的耳目,玄冥一时情急,不顾尊卑地冲上前,将我乱嚎乱喊的嘴给堵上。
而我在他大力束缚下,不断挣扎,不断闹腾着,如那眼中不止的泪,得不到一刻歇止解脱。
“苦痛是还报给仇人的,不是留给自己折磨自己的!”
眼见怀中的我将失控,玄冥一句无心,却把我生生地定在他怀里。
对,冤有头,债有主,我不能再这般稀里糊涂的活着!
亥时一刻,乾坤殿。
刚至乾坤殿门前,忽隔着雕龙屏传来阵刺耳的瓷碎声,紧接着殿内响起句恫人心魂的“滚”,立马僵住这宁夜气氛间的缓和。
我眉头微蹙,正觉时机有些不佳,此时一宫人灰头土脸地溜出乾坤殿,我定了定神,立即辨出是杜裕兴那狗奴才,忙拦住去路。
“杜裕兴,又闯祸了?”
吓丢魂的杜裕兴怔了怔,见拦路人是我,忙请礼:“请皇后娘娘安好。”
全了礼数,杜裕兴又回头望了望身后的乾坤殿,似乎惊魂未定:“奴才确不知王上因何而恼!王上晚间在玉清阁中与几位大人吃酒,心情还见大好,可一席散了回到乾坤殿中,人就便得沉默寡言;奴才以为是王上酒至精神不佳,故奉上一杯宁神茶,不想却惹来王上无端雷霆大怒,奴才也是闷屈着。”
我淡淡笑,并无多少同情:“他的脾气多少我还是知道的,若身边无人造次生非,定不会无缘无故发脾气的。杜裕兴,是不是你瞒着本宫什么?”
“皇后娘娘明鉴!奴才哪里有胆子隐瞒,就是因为不知王上为何而恼,奴才这会儿手脚还在发软,生怕再惹圣怒。”
说着,杜裕兴哭腔越发明显,我见状也是起了心烦意乱。
“好了,无则加勉。乾坤殿这有本宫暂顶着,你先退下缓缓;若他见你这副软脚虾样,定得又生火气。”
“遵皇后娘娘训,奴才这就告退!”
“等等。”
想起他提起容舒玄饮过酒,我忙拦下人嘱咐了句。
“顺道吩咐膳房煮碗醒酒汤来。”
“是,是,还是娘娘想得周全,王上定高兴!”
领悟到些许如何讨好主子的心得,杜裕兴忙屁颠屁颠的跑去张罗。
进了灯火通明的正殿,四下无人的光景让我微微一怔;暂定住脚步,细细地在正殿中每个角落里搜寻容舒玄的人影,不想思绪刚起些松懈,背后一阵疾风袭来,不等我反应,人已经被对方牢牢锁住在怀。
一股微刺鼻的酒味传来,倒是把我人前欲起的惊慌压住。
我道:“深更半夜的,你酒疯还挺足的嘛。”
颈子间一阵黏人的耳鬓厮磨,背后人带着几分酒劲向我炫耀到:“自然是因为高兴,见了你,更是高兴得不得了。”
第三百一十一章 醒酒不醒
心中如沉了一块巨石,无论风浪再大,亦不能在我情绪间掀起任何波动起伏。
待背后之人稍稍安定,我淡然道:“既然高兴,那为何先前又无故拿杜裕兴出气呢?”
“你不是一直挺鄙夷他那小人做派的吗?”
反质问上我,他眷恋颇深地将锁在我腰间的双臂收紧了些,在我耳边轻语上:
“既然是个小人,孤何须对他宽和以待?时而阴晴不定,喜怒无常,让他分分刻刻感到惶惶不安,进而心生畏惧,不敢造次太过。樾棠,这才是驾驭这等宵小佞臣最稳妥的办法。”
“恩威并施,的确是御人的好手段。然——”
“然什么?”
肩头人好奇间昂起头问上,而我从容不乱地笑了笑,把未尽之言续上。
“然你还是忘了先贤敦敦教诲。亲贤臣,远小人,庙堂之势一旦被这等乌合之众主导大流,那便非社稷之福。你可忘了顾家礼的教训?他当年不是也对先皇敬畏有加,先皇在位时,他从不敢越雷池一步;然当先皇驾鹤西去,无人再可约束其野心,他便摇身一变成为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大佞臣。”
清幽哼出一声笑,我把心中大道理摆得更端正。
“天子圣明与否,不在当下,而在长远;能保社稷千秋万代稳固,防微杜渐,这才是真正的大贤明。”
“你啊,总是喜欢在人兴头上泼冷水,太不可爱了。”
耳际边幽幽炸起一声叹息,跟着腰间那紧黏不放的禁锢也松开了。
我还道:“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你有你的特立独行,专横决断,偶尔一二便可,可多了,就是招人心寒的昏庸之举。”
此时,容舒玄就着玄绸金线牡丹毯蹲坐下身,双臂一伸两腿一蹬,仰躺在毯子,大喇喇地在我面前摆出了个不雅“大”姿态,口中不时蹦出一二细碎笑声。
静默半响后,他畅意说到:“可谁叫孤这些年压抑得太久,一旦放纵起来,就把不住度了。”
我眉头顿时紧蹙,冷道:“你这是在玩火自焚。”
“玩火自焚?火是燃了,然结果呢,被烧疼的人却不是孤。”
蓦地一股急怒乱窜在心,逼得我双拳紧握,再三克制后,我道:“你暗中勾结南夷,为祸渝州百姓,即便当下占了上风,可也失了民心。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你的刚愎自用,已毁了你多年苦心维系的光辉形象不说,如今怕是要在史册上落下一笔不光彩。”
“即便在史卷留下一笔不光彩,总比把渝州拱手送人强上千万倍。”
躺着的他哼哼而笑,然那股高兴劲儿,已大不如前。
他道:“如今渝州大半已回归孤手,而借势南夷不过是权宜之计,筹谋间,有所牺牲也是在所难免。等战事转移,而慕容曜和宋衍、南夷斗得三败俱伤时,孤再趁势反扑,别说是区区渝州,就是隔江而立的云州,亦是孤的囊中之物。”
“所有人在你眼中,都成了傻子冤大头?”
面对我一时难抑的嘲讽,他先前悦色大好的龙颜完全被阴鸷所占据。
撑起半身,他昂起头,语调中颇有轻蔑之意:“谁叫孤有你这么个好皇后,值得天下群起而争呢?”
“哼,你倒是泼得一手好脏水!看来他日朝堂公论渝州功过,我这个大历皇后,又能名正言顺地为你担下骂名。”
他冷道:“你我夫妻本是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被天下人唾弃,难道孤身为丈夫的就觉得光荣?你的不是,就是孤的不是,抛下这一身尊荣不谈,也个顶天立地,为妻儿老小遮风挡雨的男儿,万不会怂到用自己的女人来挽回什么体面。”
言过静复来,我俩相峙两头多时,他惆怅自来地再说到。
“孤真对你不够上心?时时迁就,处处忍让,如今万事都是把你的心情照顾为先,可你呢,从头至尾把孤的心意拒之门外,肆意践踏,甚至时时想把孤推上风头浪尖,置于不利之境。你知道的,孤如今对你所求并不高,只希望你能静心实意地呆在孤的身边,和孤一道分享这来之不易的荣极尊贵;而你身为皇后,你对孤,对大历可尽过半分皇后该有的责任?过去于你的愧疚,孤从不逃避,也在尽心弥补,但不代表你可以以此为由,一而再再而三糟践。”
我吞了口气,镇住心:“老生常谈的问题,反反复复追究有意义?说得太透,太穿,不过是自取其辱罢了。”
“有意思!只要有一丝一毫改变,不一样,那说明孤的苦心便不是白费。”
我眸光一沉,话中有话:“这回,的确与以前不一样。”
他微微一怔,再三端量我后,转而酒力上头的把住额头,一副倦意十足的口吻向我说到:“孤不想同你做无畏的争吵,事实会说话,我们有大把时间来和解,不急于一时;若无事,你回去休息吧,孤想一个人再呆一会儿。”
正在尴尬林立中,忽然膳房将醒酒汤送至,我顺势接过汤碗。
“看样子是酒醒了,这东西也不需要了。”
说着,我端着醒酒汤走到一边,准备将汤汁倒入花盆中,不想他却急冲冲地爬起身,阻止上。
“倒了多可惜!孤这会儿头还疼着,这碗醒酒汤来得正是时候!”
说着,一把夺过我手中醒酒汤朝嘴里递去,不想这刚出锅的醒酒汤极烫嘴,沾了小口便烫得手挥脚窜的。
我再次把醒酒汤端回自个手中,捻着匙细细地搅动着热气腾腾的醒酒汤,并吩咐上他:“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惯了,坐好。”
一点即透,上道的容舒玄立马规规矩矩地在毯子间盘坐下,等着我给他喂汤。
而不过散凉这碗醒酒汤的时间,一颗碧色小药丸在手背下悄悄滑入碗中,随着汤匙的搅动,渐渐消失在碗底。
抬起一匙汤汁,他像只嗷嗷待哺的雏鸟,大口的将勺中醒酒汤吞下。
一勺接一勺,他如喝着甘甜清润的杨枝甘露般,不断张着口想我索要着,直至这碗醒酒汤见了底。
而我的心如被重锤狠狠擂击着,跳得越来越快。
快速搁下空碗,我强掩心慌道:“你要的人前体面我已做完,好好一个人呆着吧,我回去了。”
“樾棠!”
刚欲起身逃离,不想他探出手将我拉坐下,还不等我做出防备,他人已经枕在了我双腿上。
他柔声中带着哀求:“就一会儿,孤保证不越矩半分。”
第三百一十二章 误诱毒发
近来天气本就燥热,加之容舒玄饮过酒,周身热气被这中规中矩的龙袍束缚着,挥发不出,故开始变得焦躁不安。
在我膝间辗转反侧好一阵,他忽解开腰间玉带,迅速宽开胸口间的龙袍纳凉;我一时间戒心高涨,正防备着他有所不轨,不想只是把脑袋朝我腹部靠近了些,人便渐渐安稳下来。
经过再三确认,似乎人真在怀中睡过去,我飘忽的心这才落定下来。
进退两难间,我焦虑的目光忽落在那条容舒玄松下的玉带上,觉着有些眼熟间,故小心翼翼地勾着手将它取到跟前来。
前后翻转,玉带后那个残破的“玄”字,忽然勾起某些沉睡的旧忆,涌上心头。
这条玉带,乃当年我与容舒玄大婚时,作为定情信物为他亲手缝制的,也是我亲手为他系上的;不想这么多年过去,他还依然把它戴在身边。
拇指摩挲着玉带周边线绒,这时光久得,就像这个用金线描绣的“玄”字般,已经被岁月磨得暗淡无光。
寡情薄意,还是用情至深,突然之间因这条玉带变得模棱两可。
正在出神之际,一阵细碎动静声打断了我的浮想联翩;抬头望去,却正撞见杜裕兴在暗角处的梁柱后探着脑袋,鬼祟地打量着正殿中的动静。
蔑蔑笑不由自主浮上唇角,我抬起手指,朝对人方向勾了勾。
杜裕兴知自己行径败露,犹豫再三,还是挤兑着笑脸悄悄凑过来。
我压着声说到:“你胆子不小啊,敢暗中窥视帝王起居。”
如点中对人麻穴,对人不敢明目张胆地吭声间,忙五体投地跪在我跟前不断告饶,意在求我放他一马。
他这马屁精的一套我早看腻了,不过心思一半仍挂在手中玉带上,想了想,忽突发奇想到一个打发时间的法子。
我小声吩咐道:“行了,算你走运,遇上我这尊菩萨,暂不计较你为何去而复返。赶紧的,去帮我弄些针线来。”
被我揪住小辫子,他哪敢不从,点头称是间忙连滚带爬地溜出乾坤殿,按我吩咐取女红用品来。
不过半盏茶时间,我要的东西已到手,我再次提醒到杜裕兴:“刚才的事,我就当没瞧见;你若再胆敢在乾坤殿周围刺探,我保证你这脑袋伸出去,便缩不回来。”
说着,我目光垂至怀中熟睡的容舒玄,杜裕兴立马浑身冷颤大作,慌忙谢恩退出了乾坤殿。
而打发了不相干的人,我拿起这见旧的玉带,一针一线认真地缝补起来。
拆线,修角,比色,埋纹,下针,一步步精细令我专注异常,进而忘了时间如何悄然流逝。
“穗子上玉珠也碎了好几颗,要不,你一道帮我换了?”
正在压收尾阵脚,这声提醒忽搅乱的专注;一慌神,手中金针失了准头,扎在我的无名指尖上。
血珠倏地滴在那个金线重绣的“玄”字上,如溅开了朵红梅,鲜艳中带着触目惊心;疼自然不在话下,而不等我反应,有人比我更着急地风闻而动,拔掉我无名指间上的金针,立马将我的手指放入口中。
吮吸着伤口,容舒玄口齿间稍作停留,又拿出在唇边呼止疼痛,见仍在出血,又再一次放回口中。
如此反复四五次,我手指上的出血状态得以缓解。
“刚我是无意的。手指还疼不疼?我让人取药膏来给你擦。”
“你,你刚才?”
我迅速抽回手,刚被容舒玄一时柔情给迷住了心,可此刻忽想到一事,我顿时脸色猛变,心慌大作。
“怎么了刚才?”
“你,你刚把我的血吞下去了?!”
一股按不住的慌窜起,我人前问得结结巴巴。
“你的血又不是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吞下去又如何?”
笑眯眯地盯瞧着我,忖度一二,容舒玄脸色也浮出了几分诧异。
“怎么,莫非你在嫌弃我脏?”
那股膨胀的惊慌在心中,忽高忽低地窜着,着实让我答不上来。
他此时还并不知道,自己先前已服下“阴阳血蛊”中的阳蛊,而作为服下阴蛊的我,我的血对他就是催命的毒!
想到这一层,我的心慌更胜先前,神色不定地左顾右盼着。
“你到底怎么了?一惊一乍的,跟失了魂似的。先起来再说,夜间地上阴气重,不可久坐。”
起身的容舒玄站正欲伸手搀扶我,不想一股猛烈眩晕窜来,压不住间,整个人如倒栽葱似的跌回毯上。
他趴在我跟前,甩甩脑袋,让神情间依旧迷糊的紧:“酒力不是过了吗,怎么回事,脑袋忽然发沉的利害。”
顿时,我双眼朝他猛集中去,忐忑满眶。
只见他眉心,颈脖,手背处,已开始有淡淡的黑痕显现出,此乃蛊毒发作时的迹象;而接下来,随着血行全身,蛊毒扩散,他的难受会一时比一时更重!
也不知当时是怕,还是心虚,我人不自觉地朝他背离开。
“你,你莫非在那醒酒汤中下毒?”
毒发间疼的他全身沁出了身薄汗,他瞪圆了眼望着我,满眼写满了不可置信。
我深吸了口气,战战兢兢地答上:“对,那碗醒酒汤我是做了手脚。”
“你,你!!”
情绪波动催发毒性发作越快,他蜷缩在毯子上,抵挡着渗入心髓的痛,虚弱地连话都说得艰难。
咬着唇瓣,我定住自己乱窜的心息,一字一字地说到:“那碗醒酒汤中,我下了蛊毒,但若没有我的血做引,你这蛊毒便会一直隐藏在体内,不仅与常人无异,且一世无虞;可谁料到你刚为了帮我止痛,进而误食我的血,阴差阳错间导致提前毒发。”
事已至此,我亦不想遮掩什么,索性把话说开。
“本来我还打算先拖上三五个月,再与你做计较,可谁知你自己主动闯上死路来,这算不算冥冥之中皆有定数,作孽太深,进而应了因果报应?”
他颤声道:“你,你既然对我无情,为何要为我缝补那条玉带?鸳鸯金玉绦,情系百年好,你修补它,就说明——说明我们还有挽回的可能,我不信你心里——你心里没有我!”
“即便有一丝半点旧情眷恋,那也被你的恶行抹杀殆尽。容舒玄,莫怪我狠绝,你我走到今时今日这等局面,完全是你咎由自取!我弟弟乐胤死得太冤枉,我这个做阿姐的,没法替他谅解你的所作所为。”
抹去面上那不争气的泪,像示威,如警告,我主动凑到容舒玄跟前。
我硬着心肠道:“这阴阳血蛊乃世间奇毒,一旦毒发,便无药可解。不过你暂可放心,一年半载内,这毒还要不了你的性命,但毒发的痛苦会折磨得你痛不欲生,直至血枯烂骨的那一天。”
第三百一十三章 凤逃金宫(一)
如今局势突变,似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而防止惊动殿外守卫,我连忙将中毒的容舒玄扶进内殿。
费了九二虎之力把人弄上的金榻,我连忙用那条修补好的玉带,将容舒玄的双手反绑住,以防人脱逃走漏风声。
“宫中禁卫森严,你,你是逃不出去的。”
打死结间,大汗涔涔的容舒玄背对着我,使着吃奶的劲儿告诫上。
方寸本乱又添刺,心慌间下手便失了轻重,将人重重撂倒在榻上,他额头磕在榻边木缘上,响得极其刺耳。
吓得魂不附体的我即刻跳下金榻,退避三舍;尖着心观察了许久,见无异样,终还是卯着胆子走上前,把人给翻转过来。
倏地,一幕触目惊心闪入眼中:他眉角出被生生磕出条血口子,鲜红的血正缓缓从伤口溢出。
“你莫要再激我,不然自讨苦吃的人是你自己!”
话虽人前强硬,然我当下行为已经出卖了自己的内心,迅速掏出绢帕,战战兢兢地将他迷住眼的血处理上。
“刀子嘴,豆——豆腐心。”
口中调虽微,然于这只有我二人在的内殿,他这有气无力的话却显得格外清晰刺耳。
他一字一字缓到:“以前你成天——成天吵着要我的命,如今如,如愿以偿了,又在后怕什么?你这,这不是心口不一,是什么?!”
话太熬心,我骤然喝斥上:“还嫌毒发不够快?闭嘴!”
“赔上半条命,能了你一个心结,不亏。再——再者,我若真有个三长两短,晋儿那孩子便是我大历后继之主,容家江山不至于后继无人;你,你素来疼爱他,自——自然会留下来为晋儿分担社稷重责。所,所以樾棠,趁早打消逃宫的念头吧,你这辈子都逃不出去的。”
说着,他吃力的抬起手,覆住我的手背。
“当初,当初迫于形势有太多身不由己,你因乐胤的死迁怒于我,也是,也是理所当然的。因果报应,故今日下毒之事,我,我亦不会怨怪你半分,更不会追究。放心。”
“可我却无法再面对你,一天一时,一刻一秒都不行!”
乐胤惨死他手,如今就是我心头一根拔不去的刺儿,何况我李家血仇,还有我这些年所受的屈辱,我实难摒弃已深前嫌,原谅这个口口声声说爱我的男人。
怒涌再复,一时理智失去的我,顺手将手中沾血的绢子揉成团,塞入他仍喋喋不休的口中。
我狠声道:“覆水难收,破镜难圆,我们这辈子除了仇人可做外,别无他选!你想继续熬,继续耗,我不会奉陪,晋儿那孩子更不会!”
狠绝在心,当即斩断我多时的优柔寡断,我扔下毒发中的容舒玄疾奔出内殿。
人至乾坤殿殿门前,四周守卫亦如我来时般森严;定住心神,挽了挽被夜风吹乱的鬓发,我顿时心中生出个主意来。
“那个,你过来。”
瞧见一小内侍在殿外值夜待命,我连忙招呼上。
“皇后娘娘金安。不知诏小的有何吩咐?”
我道:“今夜本宫会留宿在乾坤殿,你去椒房殿通传一个叫‘王顺’的内侍来,本宫有些琐碎事要交代他去办。”
“是。”
对方未起任何怀疑,谦顺地领了我懿旨,便快速赶往椒房殿传话去。
约莫一刻,我焦急盼望的人如期而至。
当着殿前侍卫做了点门面功夫,我将玄冥领进了乾坤殿中。
似乎对人比我还着急,刚显出谈话环境,玄冥就迫不及待地问上我:“娘娘急诏属下来,可是出了什么大事?”
“的确是了不得的大事。”
一时间也不知从何说起,我立马领着人,朝内殿奔去。
当玄冥见到捆缚在榻,满面玄青的容舒玄,玄冥那素来老成稳重性子也惊出了破绽。
“他,他可是中毒了?娘娘不是说还要等上一等?!”
我心中亦是波澜起伏,道:“可惜计划赶不上变化,老天爷不许。”
一时间死寂如浪头打来,我俩皆就着个半死不活的容舒玄僵持着;可不想待身边人得了些清醒,他的反应,倒是出乎我意料。
玄冥狠道:“既然事已至此,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好一劳永逸,永绝后患!”
“不行!”
面对玄冥忽起的杀心,我脱口而道地阻止上。
他也是急上面:“娘娘切不可心慈手软!他一死,大历必定群龙无首,那眼下渝州危机便可迎刃而解!”
“不行就是不行!”
我此时也想不出什么因由说服玄冥,拿出一副强势貌,命令口气着他必须服从我的决定。
“如何从大历皇宫中脱身,才是当务之急;我心意已决,兄长无需再多言!眼下兄长速去东辰殿告知小梅,将晋儿一并带到乾坤殿会合,再行商议出逃大计。”
“可是娘娘——”
我厉声打断他的欲言又止:“迟则生变,兄长速去速回!”
见我依旧坚持不消,玄冥只能忍住心中所虑,领命照办。
午夜至,月朦胧。
“阿姐!”
一声压抑着兴奋的呼唤在背后响起,神思飘忽的我猛回头,便见小梅抱着晋儿急冲冲向我奔来。
警惕风声泄露,我忙惊慌地做了噤声手势,示意克制。
小枫心领神会地点点头,又紧张地瞧了眼金榻上正昏迷中的容舒玄,低声道:“上路的细软我已经收拾妥当,阿姐准备何时动身出宫?”
“自然是越快越好。”
“唔,母亲~”
大概是太专注于大人间的紧张谈话,却不察小梅怀中的晋儿何时被惊扰醒转,他揉着惺忪的双眼张望了下四周环境,奶声奶气地问上我:
“这不是父皇的寝殿嚒?母亲,晋儿不想在父皇的寝宫中歇息,我要同您一同睡。”
我忙把孩子接过来,抱在自己怀里安慰:“好,晋儿乖,母亲陪着你便是,莫要吵醒你父皇。”
只是我未曾想到,晋儿这一觉被扰醒后,竟开始来精神了。
散了睡意的迷糊劲儿,他在我肩头探着脑袋看了看榻上容舒玄,问到:“母亲,父皇嘴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塞着。”
“晋儿怕是看错了,那,那是被子角!”
我骤时脸一变,忙侧身把孩子调转方向,挡住他的视线:“因为你父皇他睡觉有个坏毛病,总喜欢咬着被角,才能睡得踏实。”
“噢,那晋儿乖乖的,不吵父皇休息。”
怀中晋儿刚见安生,心还未归位间,在旁玄冥又在旁挑起话端。
“看情形,娘娘是想把这孩子一并带出宫?请娘娘三思,此子在身边,恐怕是祸非福!”
第三百一十四章 凤逃金宫(二)
别看晋儿年纪小小,似乎从玄冥神色中瞧出什么苗头,一副生怯害怕貌,将我抱得更紧更黏。
我反手亦把孩子抱紧,道:“孩子对做母亲的而言,从来不是什么祸,也不惧祸来。”
“娘娘,属下非刻意针对谁;可危机当头,意气用事只会坏事!!”
玄冥忧色涌面,直陈个中利害。
“要突围出大历皇宫,属下一人之力护娘娘与小梅两人周全,已经是万分冒险的事;若再带上这个孩子,必然是个拖累!再者,他如今乃东宫太子,大历绝不会放任储君流落在外,必出尽重兵将我等围剿堵截。这孩子不能带!”
“不行,殿下离不开阿姐,阿姐亦舍不下殿下的!宋大人,我不走了,你速速保护阿姐和殿下逃离皇宫!”
知我难,小梅当即做了决断,保晋儿舍自己安危。
“也不行,你必须得走!”
面对这样的成全,我无颜接受。
“若东窗事发,以他狠辣的性子,第一个身首异处的人就是你。小梅,阿姐谢你好意,若要牺牲你的安危来成全我们母子,我宁可不走!”
“娘娘(阿姐)!”
两人齐声而呼,然我此时的决心,亦如当下锁抱着晋儿的怀抱般,牢不可动。
玄冥急在心头,再苦劝上:“宫外潜伏多时的死士已收到信号,随时准备杀出血路,接应我们逃离出大历皇宫。娘娘莫再迟疑,这孩子毕竟大历皇亲子,他再毒,也不会拿自己的亲骨肉如何的!娘娘!!若错过这个时机,白搭上百名死士性命,辜负皇上苦心是小,怕就怕时机一过,今生娘娘再难有机会逃离上京,这才是令人悔恨终身的大遗憾!”
“你已接头死士?兄长怎会如此鲁莽!!”
心急上头间,我亦没留好口气的斥责上玄冥。
“如今禁宫安全由霍子陵负责,他非等闲之辈,还任由那帮死士明着来冲突,胜算根本就是微乎其微!好,即便能在重兵之下杀出条血路,突围出皇宫,可我们仍在大历王都范围内;你当下贸然惊动禁军卫,届时闭门抓鳖,我们又该如何杀出重围?!”
“可若不拼一拼,怎知没有生机?”
他人前话虽说得振奋人心,然我知,这事已经败了十之八九。
“阿姐,密道!”
正当争执不下间,小梅忽激动地插进话来。
“庆祥殿中的那条密道,不是直通荣华苑吗?我们可以借它逃出宫外,而不至于与禁军卫正面冲突,也可暂时保存实力。”
“对,小梅说得极是,我们借密道出宫!!”
一丝希望曙光在眼前腾起,我立马朝玄冥发话上。
“赶紧发信号让那帮死士停止闯宫,若真惊动守卫,我们便真走不了!”
“可,可来不及了!”
听闻有密道相助,玄冥亦是悔不当初:“硫火箭已出,这是事先约定好的进攻信号,死士一见号令便誓死不退,力战到底!”
“兄长真真!!”
懊恼话到嘴边,还是生生被我压住,须臾转圜,我再问道:“那帮死士从哪方宫门为我们突围?”
“南面,文德门。”
文德门?
好在庆祥殿在北,若此时死士从文德门发起进攻,那势必禁宫内的大批禁卫军会被吸引到南面去,协助围剿;而如此一来,我们借密道逃出禁宫,就更加容易。
“好,我们今夜就拼一拼!”
说着,我将怀中晋儿放下,做好割舍的准备。
我反复抚着他惊慌的小脸,涩涩道:“儿,此行太过凶险,极可能性命不保,娘亲不能让你一同冒险。你,好好呆在乾坤殿中,不可乱跑——原,原谅母亲!!”
怕一时嘱咐过多生了犹豫,我硬是咬着牙背过身,快步朝内殿外冲去。
“母亲,晋儿不要你走!!”
背后揪心恸哭骤起,我脚步犹豫一缓,那孩子就冲破玄冥的阻拦一把抱住我的腿。
“我要母亲!!母亲去哪儿,晋儿就去哪儿,母亲千万别不要晋儿!我要跟你和梅姨一起,晋儿保证乖乖的,听您和姨姨的话!!”
“娘娘快走,这里有属下处理!”
此时玄冥迅速按上前,一把将晋儿抱起,夹在腋下;而这孩子惊怕同起间,哭着嚷着,拼命挣扎在玄冥手下。
“母亲!母亲!!唔~~~~”
怕他的喧闹惊动殿外守卫,玄冥立马又抬起另一只空手,捂住晋儿肆意乱喊的小嘴。
碍于外力阻挠,晋儿呜呜不止间的哭闹声如根根骨针钉入心骨,揪得我痛不欲生;转过头再想看他一两眼,却撞见玄冥欲出手将孩子弄晕的一幕,我顿时跟护雏的母鸟般冲上前,把孩子夺到自己怀中护着。
“兄长过分了!!”
刚怒喝过,怀间晋儿趁势缠住我。
“母亲,晋儿好怕!!别扔下晋儿,别扔下晋儿!!”
此等光景下,我再多硬心肠也是提不起半分来,遂妥协上:“不怕,不怕,晋儿不哭,娘亲带你走!”
“娘娘!!”
见玄冥慌张再起,惊胜先前,我立马喝拦到他的蠢蠢欲动:“别再说了,他在我在,谁也别想把我们娘儿俩分开!!”
立了态度,我即刻安排上:“你先去乾坤殿外稳住守卫,尽量想办法支开附近守卫,我们和孩子随后就到。”
动了动唇,似乎知晓劝说无用的玄冥,一脸无奈地出了内殿,按我的意思先去探路。
说着,我把怀中抽噎不止的晋儿暂时交托给小梅,从她带来的细软中拿出我的药箱,取出了两枚药丸。
深吸了口气,定住心的我快步走到金榻边,将昏厥的容舒玄扶在怀里,费了些力气撬开他的嘴,把手中的两枚药丸塞入他的口中。
“小梅,水。”
按我吩咐递来杯凉泉,小梅费解地问上我:“阿姐给他吃什么?”
我一边朝他口中灌水,一边说到:“能暂时压制他毒发的药。”
小梅大惊,欲拦间,却见两枚药丸被怀中人咽下肚。
“阿姐好糊涂,救他就等同在害您自己!”
我亦是心窍不畅,郁气满怀:“人处是非间,有谁能担保从头至尾不犯糊涂的?他再十恶不赦,也是晋儿的生父,要他死,也不能死在孩子面前。”
说着,我长吁一口闷气,把人放回枕上。
正欲起身走人,不想袖下一只烫手窜来,颤颤抖抖地圈住我的小指。
“别,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