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两百五十五章 痛鞭刁奴
狠抽了杜裕兴十几鞭子,见了热的我,忽暂时停下手来。
“疼?给本宫跪规矩了!”
高喝声如有震慑,被鞭伤折腾地哆嗦的杜裕兴,立马换上副听话小狗样,端端正正地跪伏在我跟前。
“皇后娘娘饶命,奴,奴才知错了,定痛改前非,死心塌地娘娘效忠!”
我拂了拂见汗的刘海,半笑半威地蹲下身,用鞭子勾起他垂拜得心悦诚服的脑袋。
“我不过出了五分力,你就把记性给长全了?唔,可惜你这嘴里的三寸不烂之舌,让人着实放不踏实心。”
捏成麻花的鞭子,在杜裕兴脸上左挨一下,右点一下,他那吓破胆的怂样,跟羊癫疯发作似的收止不住。
“小梅,替我管管他这张无遮拦的烂嘴。”
“皇后娘娘饶命,皇后娘娘饶命!!”
刚受了鞭刑,痛劲儿还没缓过来又是掌嘴伺候,杜裕兴哪里会吃得消?丧着张哭脸,又是求,又磕头,哪里还有平日里内务府总管作威作福态。
杜裕兴头刚磕落在地,起身的我一脚踩在他后脑门上,不留余力地压着他。
“饶了你?我平生最憎恨当面一套,背地一套的伪小人,逼得我对你痛下狠手,何止是挑拨我们父女关系那般简单!”
说着,急怒上头的我,脚踩着杜裕兴的头大力地在地上旋,摩得他痛呼难抑。
“小的万不该贪那黄白之物,在国相大人面前多了娘娘的舌根,娘娘饶了奴才贱命吧!小的保证,一定跟国相大人断了来往,为娘娘鞠躬尽瘁,誓死效忠!”
我冷笑道:“一次不忠,百次不用。更何况本宫对你的容忍,够宽宏的!”
“阿姐,掌嘴令已请到,得掌嘴这刁奴多少下以示惩戒?”
小梅翩然入场,带着三分厌恶,七分鄙夷瞧着折辱在我脚下的杜裕兴,问得铿锵有力。
“敢暗地里造谣本宫与大将军关系暧昧,这罚自然不能轻。先掌他嘴二十板再说!”
“二十?皇后娘娘,奴才即便有再多不是,可也是服侍在皇上身边的人!”
刁奴果然就是刁奴,一旦危及他的性命,就把心中那些不入流的小道道摊出来,原形毕露。
我可没多客气,趁手间一鞭子狠甩在杜裕兴脸上,抽得他牙血四溅。
“敢拿容舒玄来压我?别说你是他身边的狗,就是他亲儿子,我一样敢动你!本宫今天不仅要揭你层狗皮,等完事了,我亲自陪你上乾坤殿哭屈叫冤去;本宫倒要看看,容舒玄会不会为个奴才,跟我撕破脸。”
“皇后娘娘恩宽似海,息怒!!”
意识到自己说错话,杜裕兴哭得似死了爹妈般,不等小梅动手,就左右开弓地狠掌嘴自个。
“奴才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奴才不该出言不逊顶撞皇后娘娘!奴才蚍蜉撼树,自不量力挑战皇后娘娘在皇上心中地位!奴才嘴贱,奴才罪该万死!”
杜裕兴这下手可不含糊,一下比一下煽得用力,满口血跟凿开的泉眼般,不断冒出口中。
可在我瞧来,不过是杜裕兴为求自保间的苦肉计。
这事儿要真捅到容舒玄面前,脑袋搬家不过是我三两句话的功夫,他才没那么傻自寻死路。
“停。”
我冷喝一声,杜裕兴立马停住手,乖巧得像只小猫。
我上下打量他一通,手中鞭子架住他哆嗦的下巴:“你可真悟透了其中厉害,心甘情愿地在本宫手中领罚?”
“明白,奴才悟得明白,愿凭皇后娘娘责罚,无怨无悔!”
鞭子拍拍他苍白的脸,我笑道:“好,哪里欠的帐,哪里算清楚。小梅,动手,有多大力掌多大力,二十下心里可得数记好了。”
“是,阿姐。”
我让开堂子,丢下手中龙蛇鞭,便坐回云湘竹榻上纳凉看戏。
别看小梅秀秀气气的,毕竟是农女出身,骨子里可是藏着大力气;盯准位置,她手中掌嘴令猛一下,当场煽得杜裕兴痛嚎惊天,吐血倒地。
“还有十九下,杜总管可得撑好腰板,挺住了。”
蜷缩在地缓了半响,杜裕兴再次哆哆嗦嗦跪撑起身,死命朝我挤兑出笑脸。
“奴,奴才谢,谢皇后娘娘恩典。”
满嘴血含糊谢恩间,小梅又一记狠补上;杜裕兴痛呼倒地,浪翻的痛,混着股难以克制的血涌出口,立马染红了一方净白的云汉石砖。
而血滩中,两颗大牙触目惊心地摆在人前。
“接好了杜总管,还有十八下!”
“好了,小梅。”
正见小梅要再出手,在旁咽下茶水的我,立马出声制止到。
“杜总管在宫中就靠一张巧嘴左右逢源,我们也不能太辣手,断了他讨活的资本。剩下的十八下,给他记着,以观后效。”
小梅自来是个懂分寸的人,知我给了她替霍子陵出恶气的机会,也是见好就收,即可丢下掌嘴令退到我身边。
痛呼着气,杜裕兴肿着张乌紫的香肠嘴,连忙向我磕头谢恩。
“皇后娘娘宽宏,奴才永记于心,定洗心革面,万不敢再犯!”
急而抖的话,从他深埋下的头下冒出,生怕我反悔再罚他似的。
我道:“人心反复,本宫怎么知道你会不会出尔反尔?就怕你存在心里的,不是感恩,而是怨恨。”
“奴才以性命起誓,断不敢对皇后娘娘存有丝毫怨心,娘娘明鉴!”
我哼哼一笑,不徐不疾地从袖袋里掏出支瓷瓶:“明鉴与否,日后自有分晓。不过杜总管既然拿性命起誓,证自己忠心可昭日月,那今日,本宫就暂且把你这条贱命给收下。”
说着,我拔下瓶口璎珞,倒出一颗乌黑丹丸丢到杜裕兴跟前。
“吃了它。”
抬起头,战战兢兢地瞧着那枚丹丸片刻,杜裕兴脸肌发抽。
“皇后娘娘,这,这是?”
我纤手托腮,朝对人笑得恣意:“给你证明忠心的良药,九淬裂骨丸。”
“娘娘,奴才命薄福浅,禁不住您这般折腾的!您高抬贵手,就饶奴才一条贱命吧!”
声色凄凄,叩头如雨下,杜裕兴急得只差把心肝挖出来证明他的死忠。
“谁叫你背叛过我一回?你没得选。”
步态轻盈地走到杜裕兴跟前,再次蹲下身的我,手落在他发顶,如抚摸宠物般安慰到他。
“放心,这九淬裂骨丸服下后,不会立即毒发;若你真心归服于我,做事令我满意,我往后每月都会给你派发缓解毒性的解药。杜裕兴,这是我目前唯一能信任于你的法子,若不依,不用等一个月后毒发,我现在就要你人头落地。”
话我全然已挑明,杜裕兴掂量得出轻重;凤栖阁中良久死寂后,他抓起那枚九淬裂骨丸,豁出去似的吞入腹中。
我当场明媚一笑,拍拍他的狗头。
好死不如赖活,小人的生存之道。
第两百五十六章 祸起云州
立于高位,云下高呼吹捧如赞美神明,然当跌落云端,那些曾经的赞美,便化做万千怨毒的唾弃。
谁能料到,仅不到半个月时间,前线大好势头急转直下,大历手中云州八郡尽数失守不说,渝州半壁也沦入北燕敌手!
消息传至上京,犹如瘟疫泛滥,引得朝堂里外轩然大波。
一收得风声,我连午膳都顾不上,立马赶往东辰殿与苏逸舟商议对策。
撞上面,我单刀直入话题:“如今云州失守,渝州告急,苏太傅可收到风声?”
他执笔在案,落下句深思熟虑地批注,才笑盈盈地抬头回应到我。
“皇后娘娘这反应,似乎还在梦里般不真。此事如今已经是闹得人尽皆知,微臣不想知道也难,无需刻意打听什么。”
说着,苏逸舟搁下毫笔,文质彬彬地朝行上贺礼。
“微臣恭喜娘娘如愿以偿,大历乱起。”
高兴归高兴,但眼下我对后续处理俨然没多少头绪,急需借苏逸舟点明方向。
我急道:“现在谈喜论功,为时尚早,我现下极怕容舒玄察觉到是你我在从中作梗,进而起了防备;你赶紧替我出个主意,如何把这个谎继续圆住。”
“不用圆,这个谎浑然天成。”
苏逸舟笑柔柔似水,径直走到窗棂边把窗扇合上,挡住照耀在我身上过烈的日光。
“娘娘是在担心端惠公主,会借机向皇上泄露什么?大可放心,公主好不容易在您面前扬眉吐气一回,怎可甘心把功劳让给您?!依微臣之见,她不仅会咬紧牙关,只字不提,说不定已想好了自己的退路。”
“退路?”
我眉头一皱,听得有些犯糊涂。
他道:“自然是想尽办法,把所有责任推给驸马。”
斟满一杯凉茶,苏逸舟谦恭地送到我手里,继续分析到这事的细枝末节。
“云州失守,渝州告急,知晓些内情的都清楚,是对阵布兵图泄露所致。而辅佐驸马对战阵前,那些曾为主帅霍子陵的心腹将员,他们个个不傻,或多或少会怀疑端惠公主云州“探夫”戏码的真实目的。”
苏逸舟又道:“而公主和驸马如今双双押解回京,以圣上的睿智,只要稍作询问,便不难猜测出端惠公主的心思;届时缄口不言的驸马,再来出情深相护的戏码,皇后娘娘猜谁最后把这个黑锅全数背下?”
我倒抽口凉气,不敢苟同:“百里宇傲再维护容玉意,可这是诛连九族的大罪,他会糊涂到把自己亲族拉下水?这可不是单单一己之私能抗住的。”
“微臣说了,圣上是睿智的。”
清朗一笑,他把个中玄机再次点出。
“我们自然明白,当下乱局乃公主私情所致,然公主乃圣上胞妹,再荒唐离谱也得顾忌天家颜面。要稳定前线溃散军心,又要保全天家尊贵脸面,即便知道其中另有隐情,圣上也会为遮丑把所有罪责推到驸马身上。当然,要让驸马心甘情愿背锅,皇上自然要有所妥协,权衡下,自是选择不为难驸马的亲族。”
豁然冲面而起,我深吸一口气。
“容玉意的退路,就是算死百里宇傲对她的痴心一片,甘愿为她挡在前,一死以谢天下,进而堵住天下幽幽众口。”
苏逸舟眸如星耀,打趣地说到:“皇后娘娘信不信,公主很可能会找上你,配合她在圣上面前演一出苦情戏?”
我立马会意到:“装出受害人的样子,让苦主和容舒玄都以为,她容玉意只是一时被旧爱利用,进而铸成大错;然他夫君,他兄长鉴于此,便不自觉地认为她是一时糊涂,进而心软替她遮掩罪行。是这样吗,苏太傅?”
“娘娘聪慧。但微臣也要提醒您一句,配合公主苦情戏必然,然不能表现得太过上心,否则端惠公主或皇上势必对你起疑。这个度娘娘控制间,一定要拿捏住分寸。”
我点点头,已全然明白该如何善后:驸马百里宇傲,必死无疑。
宫中风声骤急骤缓,一时探不出乾坤殿中动向的我,如坐在蜗牛背上煎熬。
黄昏时候,日薄西山,我这清净了一天的椒房殿,迎来位存在于戏言中的客人。
“皇嫂,帮帮我!”
那一嚎子哭炸起,我反应不及间,满脸泪妆的容玉意已经扑到我裙角下。
人前凄凄抽噎几嗓子,容玉意娇嫩脸顶着五指印朝我急述:“任我如何辩解,如何求都无用,皇兄铁了心要治驸马的罪!皇嫂,皇兄他素来最听你的话,若你能出面为驸马求情,定能保他一命!求求你了皇嫂,帮帮我们吧,我实在想不出其他法子救驸马!”
“我?”
高声作疑间,我心里蓦地腾起股厌恶。
“别演了行不行?我真想装着不知,然你这表里不一的样子,实在让人看着真心恶心。”
说着,我甩脱容玉意那套虚情假意的牵绊,赶紧退避三舍。
“李淳元,你好生冷血无情!”
被尴尬晾在空空座椅旁的容玉意,恸哭急转恼怒,愤然指责上我的不是。
然我冷冷一笑,不留余力地嘲讽到:“我冷血无情?怕是某些人心计更深,借机给我下套才是真。”
一股惊惶在容玉意眼中闪过,出人意外的是,她居然稳住了骄纵性子,把副委屈无处诉的苦状演得似模似样。
“我真不该来这儿!如今我们夫妇遭难,你没落井下石已算万幸,我还指望你能伸以援手?是我太天真!”
我冷声打断到:“你天真?委屈?真走投无路?不是吧容玉意。相反的,你现在心中应该是比谁都得意,且脚下路子比任何人都宽阔无阻着。”
舌头在腔中轮转活动了番发僵的面肌,我当面点出她的阴险。
“你让我去给驸马求情,不就是算计着,我能帮你分担罪责,好让你暗度陈仓?眼下云州渝州局势大乱,而以我和慕容曜旧情,此时前去讨情必遭你皇兄怀疑。莫当人人都是傻子好糊弄,我可不是百里宇傲,任由你揉圆搓扁,随意摆布。”
“你!好样的,够心机的!”
纤纤素手一拂满脸泪痕,容玉意立改前态,换回了往昔趾高气昂。
我尔尔一笑,说道地有趣:“不是我心机如何,而是我太了解你的性子,你可以对他人报以真心,唯独对我万万不会低头示弱半分。”
第两百五十七章 各取所需
卖弄小聪明间,正如容玉意这般,因天生的优渥感,让她产生绝对的凌驾感和自信。
然往往这等人却不知,他们所谓的掌控,在真正的明眼人中不过是不入流的小把戏。
团扇一下接一下地煽,我目光渐渐深邃:“其实我挺为驸马感到不值的。他舍得豁出性命讨你欢心,到头换不来你一星半点感激。容玉意,我多嘴一问,你对他真一点念惜全无?”
“念惜?”
对面抑扬顿挫一挑,反有嘲笑意味。
“从头至尾都是他自己的一厢情愿,我又没拿刀逼着他,我为什么要念惜他?况且我容玉意,从不是委屈自己的人。”
她话刚落,我掌声骤起。
“不得不说,你在某些方面,真和容舒玄像极,为了自己想得到的东西,一样的绝,一样的狠。”
容玉意丹凤眼微微上扬,亮出不屑:“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要如你这般活得道貌岸然,事事委曲求全,那我人生也该累得够呛。”
大摇大摆地走到我跟前,夺了我手中驱热的团扇,扇了两下,容玉意忽然垂下扇头,直指向我。
“这忙你不想帮也得帮!如若不然,我就向皇兄告发你,说是你暗地里教唆我前往云州盗取布兵图的。”
被人指着威胁极不舒服,我反手夺回我的扇子,咪咪笑地反击到对人。
“你倒是去告发我啊,我倒要看看,究竟谁讨不到好果子吃。”
主动把头凑到容玉意跟前,四目比拼间,我那微微笑渐渐化作威慑。
我道:“你皇兄可是日日夜夜防着我飞出他手心。眼下云州渝州出了这档子乱事,不用你多费这个口舌,他早已怀疑有我的份从中作梗。你不是自诩挺懂男女情情爱爱的事儿,那替我分析分析,一个爱你入骨,掌控欲极强的男人,您说容舒玄会如何对待我的异心?”
眼角微微抽动,容玉意眼中有火:“若换了我是皇兄那一角儿,得不到的人,我宁愿毁了他也不会便宜别人半分。”
抑不住赞许涌上面,我道:“亲兄妹就是亲兄妹,你批得不错,他得不到的东西,即便是毁了也不会施舍于旁人半分。只可惜我这点小把戏,还没到让容舒玄狠心毁了我的地步;他可盼着和我长长久久,白头到老呢。”
“你少得意!皇兄他从来不是甘心为他人愚弄的人,迟早会对你失去耐心。”
我应和地点点头,笑意不减半分。
“不劳公主操心,眼下,你还是多担心担心自己吧。”
煽风点火间,我真担心接下来的话,会烧得容玉意方寸大乱,理智全无。
我说到:“你逼着我出面,淌这趟浑水,无非是出于两个原因。一,通敌卖国可不是小罪,万一宗人府中关押的驸马反口,即便你是大历公主,轻则丢尊削封,荣华不保,重则性命不保,遗臭万年。至于这第二嘛——”
故意停顿把胃口吊高,待她快到爆发点那一刻,我邀风的团扇骤止,拍上容玉意细嫩水灵的小脸。
“二,若驸马缄口不言,一力承担所有罪责,届时驸马认罪伏法,你不仅仍是大历金贵无比的长公主,还了断这段不如意的先皇指婚,恢复自由身。而大历朝堂素来偏向主和不主战,渝州危机一旦延长,和谈势必会推到朝臣面前。到那时,两国和谈,你和慕容曜长相厮守的梦就不再是空谈,我说得对不对?!“
“你猜对了又如何!!我为自己的终身筹谋,有何不对?”
狠一手撇开我拍在她脸上的团扇,那架势,那面相,跟只吃人虎没差。
容玉意银牙切唇,心怒难平地说到:“我与曜哥哥今生已经错过一次,断不会重蹈覆辙第二回!我劝你趁早死了这条心,规规矩矩做我大历的皇后;如若不然,不用等皇兄动手,我亦是会亲手毁了你!”
我清笑涟涟:“我一向是个规矩人啊,前提是没人主动招惹我。”
直起身,拨开挡道的容玉意,我摇曳生姿地走到屏风处,礼数周正地亮手一请。
“只要公主管得严嘴,我自然知晓如何善后此事,还您一条光明无阻的坦途。时辰不早了,想来公主也瞧不上我椒房殿的饭食,还是请回吧。”
容玉意一记白眼,翻得寒彻刺骨:“你的地方,跪下求我也不会多留半刻,只希望你牢记自己承诺过的。叨扰了皇嫂,就此别过。”
“好走不送。”
冷冷擦肩,我与对人背身而驰,未作分毫多余挽留。
三日后,宗人府天牢。
疏通好典狱官,在狱衙的领路下,我和小梅走到尽头处一间牢房。
隔着寒铁打造的牢门,我粗略地观察了下天牢中的环境:牢房宽敞且通风,四下也没什么霉味;内桌椅榻被,笔墨纸砚一应俱全不说,还放有冰盆驱除盛夏暑气。
想想也不觉得多怪异,毕竟是大历驸马爷关押在此,待遇自然要优越旁人许多。
等开了牢门,狱衙得了打赏离开后,我交待上:“小梅,要辛苦你在此为我把风一阵。”
“嗯。阿姐只管放心去。”
点点头,我从小梅手中接过食盒,躬身钻入了牢房内。
对人背对着我,盘坐在墙角蒲团上,丝毫没在意我的到来,依旧专注地拿着小石子在牢墙上写写画画。
“狗尾巴。”
良久后,我嘴里鬼使神差地冒出这么一声呼唤。
而对人因我这一声,背脊忽然微微起抖,高抬的手缓缓垂下之际,他亦是扭转过头来。
千百种故人再遇的场景,我唯独不料,百里宇傲在转身相迎那一刻,奉上地是纯纯无邪的笑靥。
他眼皮一眨,笑意更见随和:“樾棠姐姐,你终于来了。”
“你知道我会来?”
诧异来得快,也去得快,镇定到心绪的我,把手中食盒放在了桌案上。
“想不到我们一别数年,再聚在一块儿,竟然是这等光景下。宇傲,你一定很失望吧,来看望你的人不是她。”
深吸了口气,心中准备的话忽不想提得太早太唐突,故打开食盒,把自己准备的小菜糕点摆上桌,换了个话题。
“天牢日子清苦,我特准备了些酒菜小食,也不知合不合你口味。尝尝,可别嫌弃姐姐手艺拙劣。”
百里宇傲走上前,径直从盘中拿起块金花糕咬上一口,甜滋滋地笑立马满溢秀气的脸。
“姐姐好手艺,这金花糕还是小时候的味道,我总算没白等。”
猛的,我脑子跟被雷劈了般。
第两百五十八章 反转无兆
克制住心头那股怪异作祟,我佯装镇定,把带来的青梅酒放在冰盆中镇住,转而递给他一双银筷。
“什么等不等的,盼不盼的,好吃就多吃点,我还怕你不赏脸呢。”
说着,我便把他按在椅子上,一个劲儿地将菜肴朝他跟前挪。
我催促道:“傻愣着干嘛?动筷子啊,宇傲。”
“樾棠姐姐,你还是叫我‘狗尾巴’吧,我听着亲切自在些。”
人思想有时闹扭的怪,你觉得自然时,别人不自在,你觉得不自在时,别人却显得格外自然。
我僵住一旁,好半天接不上话。
末了,见他没什么食欲的放下筷子陷入恍神,我这才开口道:“你有名有姓的,放着不用作甚。都已是成家立业的大男人,还记怀着姐姐小时候的不懂事?亲切归亲切,可毕竟不雅。”
“姐姐此刻如此生分,是不是也巴望我尊你一声‘皇后娘娘’?皇后对驸马,阿姐对狗尾巴,似乎这才叫搭调。宇傲敢问樾棠姐姐,您此番不惜犯险来天牢,是以何等身份来探望我的?”
百里宇傲侧头轻问,眸子黑而深邃。
或许对他的记忆,总是停留在儿时他唯唯诺诺的印象上,然此刻对上他的巧问如流,我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应答。
然困顿间,他温和不散的笑,渐渐给了我种释怀。
“好,好,好不雅就不雅,人生在世本该随性自在些;身份、地位、涵养什么的,不过装给旁人看的门面。就冲你叫我声‘姐姐’,我就知道你是个重情重义的,小时候没白维护你。”
言间,我便拍拍他的肩膀,安抚到。
“愁也是一天,乐也是一天,何必苛待了自己。狗尾巴,姐姐也是从死亡边缘挣扎过来的人,天无绝人之路,一切会好起来的。”
他怔怔地望着我片刻,嘴角忽扬起的笑,如竹林风,静湖澜,平平淡淡中透着一丝化不开的悲凉。
“姐姐不用费心安慰我什么,我自己的处境,自己清楚着;而姐姐来的目的,我亦是知晓的一清二楚,宇傲保证会让您如愿以偿。”
我嘴里像塞了个鸭梨,惊中微张着,半天也冒出个声响来;而百里宇傲支起颀长的身子,将我安坐在另一张座椅上,便转身去取镇在冰盆上的青梅酒。
“摘三月青梅酿酒,此时喝最是佳味,不知姐姐是否能陪小弟小酌一二?一个的人酒,太寡淡,也壮不足胆。”
“好。”
此情此景,别说是他,就是我也需要来点酒壮胆,才能把有些狠心话说得出口。
各自满上小樽,我俩无声碰了杯,仰头一饮而尽樽中酒。
大约是下得急,未品出这酒的香甜,仅余满腔丝丝涩辣。
带着沉重的镣铐,百里宇傲为我续上杯,缅怀味深长地回忆到过往。
他道:“真怀念麓山书院那段无忧时光。那时候,姐姐,皇上,燕帝,我,还有大师哥他们,常常吃喝闹趣在一处,快乐得不得了。我年纪比姐姐小两岁,入书院也晚一年,故老担心融不进圈子,所以那时啊,我总把还是太子的皇上跟得紧紧的,生怕有什么乐子少了我一份。”
再次满上酒,百里宇傲径直先抿尝了口,欢喜沉醉过往间,眼带迷离。
“姐姐记不记得,有回我们偷跑出书院吃酒,被李太傅逮住,你们都以为是我告的密,故不搭理我好一阵。其实我真的憋屈啊,明明是大师哥说漏了嘴,却让我背锅还不能申辩;后来我越想越气不过,于是有一晚我偷偷在回宿寝的路上埋伏大师哥,并用麻袋套住他的头,狠狠把他给揍了一顿。”
我笑起震惊:“哈,我想起来了,有一阵子大师哥脸肿得跟猪头似的,老避着人不见,原来是你小子下得狠手啊!狗尾巴,你别说这事到现在,大师哥都不知道是你干的吧?”
他道:“知道,不过也是三年前他成婚时,我亲口告诉他的。为此,我特意送了份顶重的礼给大师哥赔罪,当夜还被他狠灌了通酒呢。”
我捂嘴畅笑一阵,缓过气间,忽然挺惋惜的:“真可惜当时我没在场,不然真得闹一闹大师哥他的婚宴。”
百里宇傲笑笑,道:“其实大师哥人就是抠门了些,少了他,我们小时候不知道要缺多少乐子。要不是这份珍贵的缘分使然,得姐姐穿针引线,我怕是一辈子都无法接近那么好的她。”
我眼一跳,垂头独饮上口酒压惊。
风流男儿数以万计,唯独这等痴情种落了可怜。
放下酒杯,我忆到往事:“其实我也没做什么,你和公主的缘分,早在娘胎时先皇已为你们定下;只是奈何那丫头不识石中玉,一门心思地扑在另个对她甚不上心的男人身上,自讨苦吃不说,也辜负了你一片痴心。”
我带着紧张感地瞧了瞧百里宇傲,虽有千万克制,终还是忍不住点醒他一句。
“缘分有好便有坏,不是每一段都能铸就佳话的,而往往深陷其中的人,不知着情爱美丽的表面下,藏了多少辛酸离悲。若当初你不对公主抱有如此深的执念,或许今日你我,就不是坐在宗人府天牢中追忆过往。”
倏地,百里宇傲脸沉得像块冷冰,半响过后,他不声不响地操起酒樽,再次满饮杯中酒。
我懂得,他此时喝下的,是一杯自己冲动间酿下的苦酒。
而我们是成年人,不再年少无知,必然要对自己的言行负起责任。
可酒樽重重落下那一刻,耷拉下头的百里宇傲,在稍许安静后忽然冒出几声奇怪的笑声。
我感觉得出,那笑声不是自嘲,而是种欣慰不已。
脑子里弦猛紧绷,我挺小人的问到:“你可是后悔了?”
“我为什么要后悔?即便此刻我身陷囹圄,也从未后悔过我所做的一切,一刻都未曾有过。”
一阵压抑已久的狂笑,在他低垂的脑袋下赫然爆发,我坐在旁盯着他情绪间的渐变,满身寒噤不曾消停过。
许久,当百里宇傲抬起头,对上我惊疑满眶的眼,他眼中喜极而泣的泪跟断了线般掉了出来。
“我爱的人又不是容玉意,樾棠姐姐虽聪慧过人,可这一点你也未曾料到吧。”
顿时,我脸跟打了霜般,惊色做涌。
我穿针引线?
他心仪之人不是容玉意,而另有他人?
小时候的玩伴好友?
“狗尾巴,你,你对——莹儿?!”
心中觅到答案,我整个如被冷针刺中,倏地从座椅间弹了起来;发抖的手一不留神打翻酒樽,酒液溢洒了半张桌!
第两百五十九章 孽海浮生
这辛秘来得太突然,我一时间急怒难以消化间,拽住百里宇傲的衣领逼问上。
“你把事情原原本本说清楚,为什么会扯上莹儿?!”
百里宇傲眼中的伤幽幽溢上眶,像凿开了口井,直通心最深处。
“为什么?我也想知道啊。为什么我忍得了她进宫侍奉另一个不爱自己的男人,为什么我忍得了她和家臣之子私定终身,为什么我忍得了她惨死容舒玄于离间计之下?樾棠姐姐,这些为什么,总是让我在追逐她的路上慢上一步,最后到了无可挽救的地步。我后悔,后悔无比,为什么我总在不对的时机里出现在莹儿面前,堂堂正正地保护起她!!”
他“嗬”一声,恸哭牵动满心愤懑,立马将满桌佳肴掀翻在地;愤怒难消之余,仅余无助的泪在秀气的脸上纵横驰骋。
“缘起无由,只憾今生难相守!我第一次跟姐姐去‘归元坊’,见到学习女红中的莹儿时,就对她一见钟情。莹儿的一笑一颦,一举一动,甚至说话的语气,都让我神魂颠倒,魂牵梦萦。”
说着,百里宇傲从颈脖下掏出一平安符,亮在我眼前。
“记得吗,这是那年先帝在麓山书院设麒麟榜,选贤天子生时,莹儿为我们绣的平安符。我知道,这平安符是沾姐姐的光才得到的,并无男女情愫在内,可当时收到时我真的好开心,开心得像拥有了整个天地般;也是从那一刻开始,我暗自发誓,一定要做此生为莹儿遮风挡雨的那个人!”
我脑中乱麻,像是冰雪被热水融开般,束缚着百里宇傲衣领的手,渐渐无力垂下。
我悔意锥心:“原来在麓山书院那会儿,你常常跟在容舒玄身边,不是为了讨好容玉意,而是借我与容舒玄关系之便,制造你和莹儿亲近的机会?!好一个狗尾巴,我竟瞧不出,你黏在莹儿身上的心思如此深!”
双手抠着头皮,百里宇傲陷入过往苦痛挣扎中。
“我只恨自己未出生时,已背负上桩荒唐的天家指婚;若此生未遇见莹儿,我百里宇傲或许会认命,做个人前风光人后隐忍的驸马爷。可惜偏偏天意弄人,我只是个凡夫俗子,面对自己钟爱的女人,无法驾驭一颗日渐发狂的心!”
一阵嗡嗡的鼻抽吸,他失魂落魄地坐在地上,把心中藏着的伤一一翻读给我听。
“五年前,樾棠姐姐遭逢家变时,你跌入无底地狱中,我亦是因强加在莹儿身上的一道封妃旨意,同坠阿鼻。我再自信满怀,可毕竟是臣子之后,如何有胆量和天子争?想着容舒玄依仗顾家权势,必定会善待莹儿,而莹儿能幸福快乐,我有什么好抱怨,好不甘的?”
痴痴一笑,地上的百里宇傲侧昂起头,将我瞧得把细。
“所以我妥协了,只盼能时不时见她一面,哪怕只是远远一眼,我也心满意足了。为了有更多机会见她,在莹儿封后的第二年,我顶着全上京权贵嘲笑的嘴脸,把被北燕拒婚的容玉意娶进家门,做了对人前相敬如宾,背后有名无实的夫妻。”
说到此处,我脑子快速消化了一通,立马想到一个关键人物。
趁他渐陷入低落时,我急问:“你既然知道洛青山的存在,那代表你也知晓他和莹儿间的种种?”
“知道!也是洛青山的出现,让我知道自己多懦弱无能,活得多窝囊!。”
那种为爱痴狂,如为百里宇傲空乏的身子注入了神魂,进而变得情绪大躁。
“那晚,当我撞破莹儿和洛青山花前月下,你侬我侬的场面,那滋味,比千刀万剐凌迟还要难受百倍。而莹儿为了一个家臣之子,居然不顾皇后之尊下跪求我;樾棠姐姐,你体会过戳心戮骨的痛楚吗,我不甘,真不甘心!尤其是知晓皇上许诺铲除顾党后,放他们俩双宿双栖,我更咽不下这口气。”
我大惊:“你!!难不成洛青山惨死顾家礼之手,与你有关?”
他猖狂一笑,不悔道:“对,是我指使宫中眼线,向顾相告发洛青山藏匿莹儿椒房殿的事儿!”
顿时,一股脑充血上头,逼得我犯晕连退两步。
这事儿我还一直自责是自己走漏了风声,让洛青山身首异处,不想这局背后还藏着他这么个阴手!
我骤然勃怒,斥责上百里宇傲:“你明知杀了洛青山,等同断了莹儿的精神支柱,和那些把莹儿逼上死路的刽子手有何区别?!百里宇傲,你不是口口声声说爱莹儿吗,你不是要成全她幸福吗?”
“莹儿是我的,是我的女人!我和她早已有了夫妻之实,洛青山一个小小的禁卫,凭什么跟我抢?!他不配!!”
“嘭”一声,我脑海炸出轰天巨响,人终于稳不住脚跟栽倒在地。
他说什么来着?夫妻之实?!
眼前一阵犯晕难受,天怒附体的我,爬起身冲上前逮住百里宇傲,就是狠一巴掌赏在他脸上。
“你对莹儿做了什么?说啊,混账东西!!”
挨了我一记,他整个人疯癫不在,痴痴惶惶地流着泪。
“我知道,我对莹儿犯了不可饶恕的罪。那日我姨婆贤太妃过寿,莹儿作为后宫之主也到场为太妃贺寿,我因郁结于她和洛青山间的纠缠,席间多喝了两杯;宴席散后,我逼邀她至贤太妃太一宫偏殿,交涉间一时未把持住情绪,故——”
“你简直禽兽不如!”
当时我真没忍住,随手操起打翻的酒樽,一记狠甩在百里宇傲脑门,立马砸个头破血流。
他颤颤微微地支起身,不见丝毫忏悔,反而有了种解脱的爽朗。
“莹儿打小最亲近于姐姐,您替她鸣不平,出气,我亦无怨。在旁人眼中,我百里宇傲是干了件禽兽不如的事情,可在我心中,却是第一次拿出男人担当,我不悔,我愿意为她放弃一切,甚至是命!”
说着,泪见汹涌的百里宇傲,失控地拉住我的手,述说到自己心中积压的苦痛。
“三个月后,当我得知莹儿怀有身孕时,我真豁出去了,什么文昌侯三公子,什么驸马虚名,我通通不要!我只要她们母子平平安安,永远脱离这个是非之地;可无论我怎么哀求,莹儿就是不信我的劝,结果孩子没了,最后连性命都赔进了去。姐姐,她一个女人,君不爱父不怜,何苦把自己大好青春虚度在这泥沼中!若三年前她跟我走了,是不是今日就不会落得这般凄惨下场,是不是?”
忽然,有根利刺梗住我的喉咙,痛的无法言语。
即便眼前这个男人有千般万般不是,可他的初心,确是让人无法反驳的。
第两百六十章 虽死不悔
在很长一段死寂内,我从这荒诞故事中,自行消化出一个意料之外。
“难道将布兵图泄露给容玉意,本就是你计划中的一部分?”
缩靠在墙角的百里宇傲,懵懵昂起头,像个看破红尘世俗的和尚,呆呆地冲我笑了笑,又点点头。
我有种聪明反被聪明误的自嘲:“连我也被算计在内?”
斜着头,百里宇傲靠在墙上,那被悲情所伤的血红之眼中,慢慢有了清明。
他道:“于姐姐您百利而无一害的事,称不上算计,顶多算将计就计而已。”
得利者是我不假,然这样得来的胜利,让我人前提不起底气来。
“你自诩成竹在胸,洞悉分毫,那我问你,我这出‘计’的目的是什么?”
他眸珠微微一动,立马向我这头抛来冷幽幽的目光:“乱了容家这自以为傲的天下,让大历永无宁日;我说得对吗,樾棠姐姐?”
掩不住的震惊涌动在面,我几度平复作急的心息,问到:“你还知道些什么?”
他淡淡地笑了笑,面上全然是无所谓的样子。
百里宇傲道:“我还知道,是姐姐您找逸舟兄来鼓动我,让我顶替霍子陵挂帅出征云州;我还知道,逸舟兄之所以对姐姐您死心塌地,是因为你是他昔日恩主。总之,任何姐姐倾注在云州局势上的心思,宇傲都知晓得一清二楚。”
倏地,脑子里那股耳鸣如闷雷炸开,将我整个人僵化在原地。
于这个局,我原以为自己登高望远,一览众山小;可如今在这等光景下,我只觉得自己浑然不觉地入了他设下的“鬼打墙”中,目光如井底之蛙般狭隘。
算计不成反遭戏,我还自以为是地跑来天牢探他的底,真真是可笑至极!
似乎懂得我被他伤了自尊,百里宇傲反宽慰上我:“姐姐不必感到懊恼,这个局即便不是由你来主导,我亦会一条黑走到底;我们目的,都是要容舒玄付出惨痛代价,您替我铺垫开端,我为你善后结局,很划得来的买卖。”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今天我算是彻底见识到这句老话的真谛。
我缓了闷心,问到:“我和苏逸舟那段过往渊源,自知者甚少,你是从何人口中得知此事的?”
他摇摇头,笑到:“猜的。”
我觉得荒唐:“光靠猜,你竟敢下如此大的赌注?”
“姐姐,万事无绝对,成败精髓尽数体现在一个‘猜’字上。逸舟兄能猜我的心思,为何我不能反测他的目的?只要是带有功利心的局,不管如何精妙,都有其破绽存在。”
反被说教了通的我,我哼哼自怨间,顺手捡起颗葡萄丢向百里宇傲:“破绽是什么?我很好奇。”
“眼神。”
谈及此事,百里宇傲反而淡去了笑意,起了严肃。
“我是偶然机会,从逸舟兄口中得知他过往落难北燕,被一女子所救的事;那时只当做是个带着遗憾的故事,听过,也就没多在意。可自从一年前,逸舟兄整个人像换了个人似的,成日心事重重,愁眉不展;直至半年前太子册封大典上,注意到逸舟兄看姐姐眼神,还有之后他请辞国相,甘愿做个无实权的太子太傅的举动,再结合姐姐在北燕种种经历,我便猜到令逸舟兄朝思暮想的人,就是姐姐您。”
从不甘到佩服,只是心中一个春秋变幻,我释怀地挂上浅浅笑。
“你的确很聪明,这份深沉难琢磨的聪明,甚至让人感到忌惮。”
他亦是抿笑在唇,反问上我:“樾棠姐姐讨厌我吗?”
我摇摇头,秉心而谈:“你城府深,我何尝又干净?我们都是存着自私而活的人,没资格评判别人。”
垂下头,看向自己摊开的左手;肉眼看着干净无垢,可心眼审之却是满手血腥,肮脏不堪。
许久,再抬起头的我问到对人:“你既然知道是我设下的局,而以你的机智,报复容舒玄的法子有千千万,为何还要执意选这条死路?”
“因为莹儿最信任您,宇傲亦是如此。”
我哑然半响,硬着心肠辩到:“那是她傻,灭我亲族满门仇人的女儿,我从来没对她存过心软。”
望上对人,他依然笑着,可眼中的泪亦是泛滥成灾。
百里宇傲道:“莹儿就是那么痴,那么执着的一个傻丫头,即便旁人伤她千万,只要能原谅,她亦不会选择记恨。其实,我多么希望她如樾棠姐姐这般,心狠些,手辣些,或许她就不会走上那条不归路。”
咬着的朱唇猛颤不止,一时间真忍不住那股钻心的悔,泪花子就从眼眶中窜出。
半响,我嗡着涩腔道:“她这辈子就被天真所害。”
“樾棠姐姐。”
正在心绪剧烈起伏间,对人颤颤地唤上我。
“那时,陪,陪伴在莹儿身边的人,是您,她弥留之际,可曾留了什么话?我,我想知道。”
一股作难在心中反复煎熬,我不断抿吮着唇瓣,许久后才回应上句狠心。
“你之前说等我来,就是想听听莹儿的遗言?可惜要叫你失望了,莹儿走时,半句关于你的都未曾提及。”
多情总被无情伤,百里宇傲那落寞成灰的颓丧,已经充分地诠释了这道理。
沉寂良久,找回点自我的百里宇傲,再次低哑着嗓子询问上我。
“没关系,无爱哪有恨,她不想提我是自然的。我只想知道,她是否还有未了心愿?”
我质问到:“你如今为阶下囚,朝不保夕的,还有什么能耐替她完成遗愿?别说是你,就是我,也无能为力圆她此生憾。”
“她,她留了什么愿?”
忽然,激动窜脑的百里宇傲,像只巴结的小狗爬过来,紧拽着我的衣袖哀求不止。
“樾棠姐姐,求你告诉我,告诉我好不好!我死不足惜,可求姐姐念在儿时情分上,让我走得明白些!!”
裙下,这个叩头如捣蒜的男子,把他所有的尊严统统抛诸脑后,只求一个安心。
逝者超然于物外,解脱于生死,而生者,却长长久久地受困在过往悔恨中,不得半点宽恕。
快速抹去那行快浸入嘴角的泪,我喃喃回味到那句诀别言。
“来生,宁为山中无忧雀,不做金銮折翼凤。”
当下须臾死寂,不过暴风雨来临前的酝酿。
只听一声可分金断石的高嚎,跪在我裙下的百里宇傲如着疯魔般,死命捶打着自己快爆裂的心膛,肆意放声恸哭出口。
第两百六十一章 一世知己
头顶湛蓝如碧的天,闻着满园的花香,浸润在微凉的晨风中,我的思绪不觉得起了游离。
“阿姐,苏太傅求见。”
不知发呆多久,呆到手中那杯热茶也凉去,蓦地感受到小梅落在我肩头的轻拍提醒。
我愣愣地转过头,人已至一尺开外的苏逸舟,老成持重地朝我一拜,压着声线向我说到。
“娘娘,百里宇傲去了。”
倏地,手中茶杯脱手碎一地,茶溅了我一裙子,而我整个人除了眼睛惊瞪闪烁外,再没有多余反应。
小梅慌手慌脚地处理上我的裙子,一个不留神踩在碎瓷上,那刺耳尖锐的摩擦声立马把我从浑浑噩噩中拉了回来。
我舌头不灵地问到:“什么时候的事,谁做的?”
“今早卯时左右,人在天牢中咬舌自尽,微臣也是刚从宗人府归来,陪文昌侯认了百里兄的尸首,确凿无疑。”
说着,苏逸舟警觉地打量下四下动静,又禀告上我。
“微臣已经偷偷查验过,百里兄死前未留下任何告罪书,走得一身孑然,皇后娘娘大可放心。”
“他个傻小子,想把那些秘密烂在肚子里,竟然狠得下心咬断自己的舌头。”
蓦地,僵坐在晨风中的我,眼眶湿润了大片。
我喃喃自语到:“得多痛啊。”
苏逸舟缄默片刻,声色沉重地回应到:“百里兄一生为情所困,曾祈愿着与心爱之人游历大江南北,逍遥山水;可惜,终如牢壁上那副‘观海图’描绘的长相厮守般,存于虚无缥缈的幻想之中。”
观海图?!
赫然想起昨日天牢探监的初遇情景,百里宇傲痴痴坐在一角涂涂画画,原来是勾勒着心中最不可能实现的痴梦。
见我不答,苏逸舟也有了些走神:“也不知公主殿下对百里兄的死,是否心存有一丝愧疚?”
我恍恍惚惚应到:“原来世上最悲哀的,是永远深藏着自己不能说的秘密。”
说着,我眼中的泪,无声掉落下来。
而苏逸舟从懵然挣脱出,似乎察觉到什么,忙躬身询问上我:“娘娘这话是什么意思?微臣惶恐。”
我无名指轻拂过脸上泪,正好在指间凝成一露,出神地瞧着它的晶莹剔透。
药苦吗?我知道,那苦比不过这心中泪。
把手指含在嘴里,吞下这苦泪,我才回答上苏逸舟。
“不知其因者,皆以为百里宇傲通敌卖国,祸乱国本;知其因者,皆以为他发妻背负骂名,畏罪自尽。可又有谁想到,他所做的一切,不过是抱着一个越不过的心结,去成全不相干者的筹谋。你说,他这样的死法,不可怜吗?”
苏逸舟顿时如遭雷击:“这!百里兄他,他图什么?”
“图什么?”
我恍恍痴痴一笑,把话落得凄婉。
“不过是天下欠他毕生挚爱的一个公道。”
抿抿有些干涩的唇瓣,我从石凳上支起身,脚步飘忽地走到苏逸舟跟前,把他谦恭的身躯扶正。
我道:“你是百里宇傲的同窗挚友,我乃他儿时青梅竹马,你我曾自诩把他洞悉的一清二楚,可到头却是被他反将了一军,落了尴尬。你真以为他心中牵挂之人乃容玉意?不,我们都错了,她不过百里宇傲计划中,保全亲族满门的护身符,一颗棋子而已。”
苏逸舟当下反应,如我昨日面对百里宇傲时的光景般,别无二致。
从股荒诞感中挣脱,苏逸舟半疑半惊地急问上我。
“不为了公主,他为了谁?”
“顾莹。”
我脱口而道,给了苏逸舟最有效的定心丸。
我泪笑着:“我们都被他小子给骗了,而且骗得团团转;若不他亲口承认,怎会知道他从头至尾倾心的,是那位已香消玉殒的前皇后。苏逸舟,若他存有半点歪心恨意,你说我们会不会在他手中死无葬身之地?”
“这,我——”
惊然反转间,面如土色的苏逸舟踉跄退后一步,把扶在石栏上的五指,将汉白玉抠得死死的。
我闭上眼,深吸了口气:“这一局,我们输得措手不及,而百里宇傲以身作棋,替莹儿送了份大礼给我,反圆了我们想要的局面。”
才学或许不分伯仲,可心计上,似乎已经立见高低,缓过那股挫败感的苏逸舟,带着几分不真感向我吐露到心声。
“微臣素认为与百里兄投契,心性相似,可如此周折看来,我比之他那份执着与果敢,今生怕是无望超越。”
“苏逸舟。”
倏地,我振声打断他的话。
酝酿片刻,我道:“你要报我知遇之恩,我许你机会还,也受之无愧。但你要时时记住,百里宇傲的痴,不是给你树立义无反顾的标榜,而是警醒,莫要把不该有的非分存在心中,或刻进骨子里。”
“皇后娘娘,我——”
“听我把话说完。”
没给苏逸舟任何争辩的机会,我自行提刀,在这团未成形的乱麻上给了一刀。
“人心不能作饼分。我可以给你平步青云的机会,可以给你荣华富贵的显耀,但唯独感情,我给不起,也给不了你所要的期盼。我今生惟愿白头的人,只要北燕靖徳帝慕容曜一人,而若你觉得付出不值,那你我间的情义到此为止,从此各走各路。”
末了,我把话再次落得清晰郑重:“苏太傅,一时尴尬,总比一辈子不清不楚来得痛快。”
对峙中,不曾动容的我从苏逸舟眼中瞧见了失落,一股期望破灭的怅然。
百里宇傲他掐得很准,苏逸舟的眼神中藏的情愫,的确是我长久以来忽略的一个细节。
久负大恩必成仇,我不想等到这个局面来临时再说抱歉,那就太迟了。
许久后,规正心态的苏逸舟,带着涩涩苦笑面朝向我。
“我以为,这份心思会藏得长长久久,不想我还是太大意了,竟借着百里兄的口点破这层难以启齿。我虽有不甘心,可也输得心服口服;百里兄,你真布的一手好局啊。”
我淡淡一笑,望着满园晨光中的红红翠翠,把心中那份惋惜一同留在这盛夏繁花中。
再美的花也会有凋零的一刻,过了那繁花迷人眼的醉心梦期,一切终归会回归入平凡中。
“世间男女,食色尽欲,怎会有‘朋友’这个标签存在呢?是我太过轻浮了,僭越之处,还请您一并忘了吧。”
“皇后娘娘。”
人还未踏出凉亭,背后苏逸舟骤唤止住我。
“微臣愿谨守本分,追随娘娘左右,做您解忧排难的一世知己。”
第两百六十二章 佛门度心
近两日,我心绪难宁。
偶闻高僧显弘大师云游至上京,于皇家寺院真光寺中讲法会逢有缘人,引得不少吃斋礼佛的王亲贵族前往拜会。
或许因心难安当下多事之秋,我遂命内礼司递上拜帖,翌日便亲等山门欲求开解。
落轿挑帘而出,我抬头见匾额上“广德殿”三个鎏金大字,忽肃然在面,佛心大敬。
余光一瞥,便见广德殿外还有另一顶轿子驻留,几个小厮正在树荫下纳凉闲说,留心了他们束腰间的家牌,我顿感讶意。
思忖片刻,我喃喃道:“没想到她也来了。”
小梅不解:“阿姐道得哪个她?”
“人应该还在,等会儿你一见便知。”
留了个兴头,我牵住愣疑难解的小梅,便登阶入门。
广德殿早有人等候山门,一见我与小梅登佛阶而欲入内,谨持的小和尚连忙迎上前施礼。
“二位施主留步。”
无论年纪,见佛下僧如见慧者,我忙还礼:“小师傅有礼。”
真容对朝而观,审清我容貌的小和尚忽犯一阵晕乎,笑得迷糊,道得腼腆。
“女施主真乃天人貌,美得不可方物。”
佛家以四大皆空为念,见这小和尚口出诳语,小梅见怒斥责:“你这小和尚好生轻浮!身归佛门,不思六根清净,反出淫邪之语相戏,好生可恶!”
“施主误会,小僧我,我——”
小和尚正面红耳赤,不知如何辩解间,山门内又疾跑出一名大僧,忙上前践礼。
“了凡师弟休得胡闹!罪过,小僧问女施主佛安,敢问二位可是托内礼司拜会家师的贵客?”
我笑意从容,点点头:“正是。”
答间,恼色未消的小梅从袖中掏出玉帖,递与僧人查验;稍待片刻后,这大和尚面色郑重更胜先前。
“皇后娘娘亲临,敝寺蓬荜生辉,实属我佛之佑。家师早命小僧在此恭候娘娘凤驾,不想刚一时疏忽,让师弟言语唐突了贵客,还望娘娘海涵能度。”
赔礼后,大和尚转而迁怒到了凡:“师父说你定力未深,你偏不信!如何师弟,闯出大祸来了吧?!”
了凡光溜溜的脑袋,抠了又抠,脸红得像熟透的柿子,面对他师兄的训斥一时间也不知如何接话。
我笑到解围:“大师傅,无妨的。了凡师傅虽栖佛门,但年纪上轻且阅历不足,难免被红尘色相所迷。小师傅,佛家有云:万般色万般空。再美再光纤的外表,亦会随时间而消磨殆尽,切勿被表象所惑,枉费淬炼真心一世。”
说着,我抬手一个小爆栗子,轻轻敲在他圆圆亮亮的脑门上。
而他羞赧抬头张望了我一眼,眸中那股灵性清澈,似乎已经对我的劝诫有所领悟。
佛前美丽的误会已释,我转而再道:“有劳这位大师傅带路,引我面见显弘大师。”
“理当。娘娘请随小僧入殿。”
话毕,大和尚礼数有加地领着我俩,朝内寺走去。
聆听寺中静心的佛音,在一番无言的拐绕下,我们三人顺利进入广德殿正殿。
“阿姐您看,是霍将军和郡主!”
不过一眼之功夫,小梅便瞧见我先设下的兴头,清丽的面上喜不胜收。
我竖指沾唇,噤声显庄重:“嘘。佛门清净地,忌扰。”
提醒小梅后,我安静地立于一旁,打量着这对尚无察觉的霍家姐弟。
只见霍胜男紧张地拿着一支佛签,极认真地聆听着显弘大师的解词;因为距离隔得较远,加之殿内诵经梵音缭绕,大师解签语为何,我一时间真未听个确凿。
不过见霍胜男侧颜间那股不散的沉郁,似乎眼下,她并未在佛前求得一支如意。
在分神间,引路的大和尚已至显弘大师跟前,躬身低语一二,显弘大师便扭头投向我处。
我大方上前,合十尊礼:“显弘大师安好?”
显弘大师还上佛礼:“一别数年,劳娘娘挂怀在心,贫僧朽身尚健,安泰若水。今日一见娘娘凤颜,瑞色如虹,灵光灌顶,意气风发更胜当年山寺初遇时。”
我莞尔一笑:“大师谬赞。弟子不过一介沉沦红尘惘徒,何等贵富辉煌在您这等跃然红尘之上的高僧眼中,不过是幻象粉饰罢了。”
“娘娘过谦了。虽历红尘幻海沉浮,可依贫僧观之,皇后娘娘佛慧未泯,因是后福无边之相。”
“淳元!”
与显弘大师寒暄间,一个颇带雀跃的声音贸然插了进来。
霍胜男上前向大师颔首致歉,一把挽住我的胳膊肘:“你怎么也来真光寺了?半点风声不漏。若知道你要来,我就邀你一同了。”
我撞了撞她,笑得灿烂:“我以为姐姐只对舞刀弄枪感兴趣,怕邀上您一同进了这山门佛寺,把你那张飞性子给憋出病来。”
霍胜男一脸不悦,反撞了我一下:“少在大师面前损我,诚心,姐姐这心膛里可是满满的。”
“是。你啊,就是让不得我一回。”
假意嗔怪,我赶紧趁怠慢显弘大师前,把该尽的礼数给周正上。
“霍将军也在,好生难得。”
霍子陵不似他姐,几分拘谨在身,抱拳示礼:“皇后娘娘长乐无极。末将满身杀戮血腥,本不愿玷污这佛门清净,只是长姐她一再央求——”
后话到了一半,某个眼神犀利而至,倒把霍子陵话给生生逼了回去。
我笑笑,佯装不知他们姐弟间的暗示,忙和显弘大师续上话。
“大师不必拘泥于凡俗身份。佛门行方便之门,倘若郡主心疑未尽,劳大师倾智相解,弟子愿意多候。”
“谢皇后娘娘大度。然霍郡主所求,虽有佛缘在身,但天机浩瀚,贫僧也难尽解其中因果。”
听闻此话,我面起微澜:“听大师之意,郡主此愿是凶非吉?!”
“凶由因而生,吉为果来报,旦夕祸福,因人而异,岂非贫僧能一一道尽?郡主只需谨记,慈悲在心,无有地狱。”
显弘大师佛歇训示,和蔼一笑,又问上我的来意。
“不知皇后娘娘今日前来真光寺,是想听贫僧讲禅论法,还是祝香礼佛?”
看着还在一旁愣愣不解的霍胜男,本欲听大师讲禅的我,忽突发奇想。
“难得偶遇金兰于佛门,她既问祸福,我亦随缘求签问吉吧。”
此时,显弘大师颇吃惊地看着我,慈祥的佛颜上,一方肃穆地感觉弥漫开来。
我轻唤了一声:“大师可有难?”
“佛渡有缘人。既然娘娘有心问吉凶,老僧定竭力相解。”
我安心道:“弟子亦是信得过大师。”
转而,我跪到了佛祖金身前,拿起签筒诚心地摇起来。显弘大师端站一旁,双手合十,一遍遍低念着“南无阿弥陀佛”。
不消多时,签筒中一支佛签,“啪”地声清脆落在地上。
然显弘大师拾起佛签那一刻,忽然整个人都失去了佛慧从容。
失神间,他不住念道:“虚浮生,怎么会是虚浮生——”
第两百六十三章 吉凶难尽
显弘大师失魂落魄间,他座下弟子倒是眼明手快,对上号,立马从卜牖上请下签文。
因觉有异,未等大师傅递予显弘,我把这支求来的佛签截下,先睹为快。
佛签一展,只见签文这样写到:
(虚浮生)
凰去凰来炎满身,
焰烧幻梦虚浮生。
夙业如种依火生,
生叶繁根更衍莲。
莲生天怒不可亵,
无奈屠狗恋焚花。
因就果成终不害,
悲铸慈心憾余生。
心中亦有三分解,惊感自己求了支下凶签,不想余光下行至佛签末尾,却见赫然著撰着:
上上吉!!
我倏地面起惊澜,慌声求助到旁边神魂未回的显弘大师:“大师,这支签何解?!”
“娘娘恕罪,这签老衲解不了!”
惊然回神际,显弘顺势夺走我手中佛签,忙双手合十,拢签跪在佛祖金身前忏悔。
“不破我佛显真训要,浅窥三千因果而妄愚度世人,竟乱我真门大道循环!罪过,罪过!”
德高望重的显弘大师,在世人眼中乃集睿智、沉静、庄重于一体的真佛化身;可如今面对手中小小佛签他却一反常态,委实让人感到匪夷所思。
我缓了口急气,依然坚持:“大师,佛祖亦有割肉喂鹰,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大慈心;您乃得道高僧,难道因忌惮因果循环,便放弃我佛普渡慈航的大宏愿?恳请大师渡我愚昧,解我命里吉凶。”
佛前三叩,显弘在弟子的搀扶下,颤颤微微地立起身。
“吉凶已定,无为是果,再深究也是枉然。”
恍恍一语,显弘大师手中佛珠经过108颗捻拨,似乎从苦海轮回中超脱,神色间亦有了平静。
“非贫僧不渡,然今大业果已成,只待各中甘苦降世于业因人。娘娘可知,您刚所求的这支‘虚浮生’,乃非普通运签,而是真光寺中封存两百余年的一支禁签。”
“禁签?”
不等我问出口,早已按捺不住的霍胜男出声,疑急询上显弘。
“大师不是说此签被封存两百多年,怎么今日会被皇后娘娘求得。这——大师,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郡主有所不知。真光寺的签,每日是从浮屠阁中上万签文中随机抽取八十一支;每日卯时,浮屠阁中机关启动循环,佛手垂甘霖露八十一滴,若露灭天缘明灯火,此灯对应的佛签便会被选出浮屠阁,作为有缘香客求取之用。”
显弘低头,看着掌心中那支佛签,亦是惆怅万千。
“然对应‘虚浮生’的天缘明灯,二百多年来,一直供奉在阁中伽蓝佛手上,长明不灭,从未列入浮屠阁随机选签之列中。却不想今日,无故出现在这签筒中被皇后娘娘求中,实乃——”
心无畏鬼神,然天地玄机奥妙,我亦是有谨慎。
我问道:“先前见这佛签警语虽言辞凶险,却被列入上上吉照,大师这是何故?”
显弘一叹,眉头深锁:“虚浮生,不仅是支上上签,更是万中无一的贵命之签。此签自真光寺建寺以来便存在,这三百年人世变幻,仅有一人求中它。”
我惊问到:“何人求得此签?”
显弘道:“前朝大周开国圣贤,武御天德,智睿双馨的德惠皇后。”
说着,显弘大师执起手中佛签,在佛案长明灯上一沾,虚浮生的签文顿时然成团熊熊烈火。
然我浑噩未消间,那团火焰燃尽天机,落地成灰。
再奉佛敬,显弘拜别道:“娘娘,贫僧非你命里引渡人,无能释疑;且道强缘亦无缘,你我命缘,还是就此作罢。”
“显弘大师!”
愣了半响的我,忽激动一唤欲阻留去人,不想他回头佛慈一笑,把我的手生生僵在半道上。
他道:“一明般若生,一愚般若绝,心有明灯照,无惧前路黑。皇后娘娘多保重,愿他日相逢有期。”
缘尽,显弘大师携弟子乘殿中梵音而去,远离背影间不留丝毫眷恋。
佛音未改心已愁。
正神魂不定间,霍胜男翩然上前,一把圈揽住我的肩:“佛家总云不可说。既然是未知事,何需把明日苦今日愁?放宽心些。”
我抬起头,满眼掩不住的迷惘:“求个心安,未求仁得仁间,反求个心乱。或许我就不该来真光寺。”
拍拍我的肩,霍胜男笑如皎月明:“世上不该的事情千千万,奈何只有脚下只有一条人生路可走,想再多亦是无解。走吧淳元,既佛门讨无路,自觅归去船。”
点点头,搁下一袋香油钱,我便随霍胜男一道出了广德殿。
去意已决,然故人缱绻之情难舍,说说谈谈间遂绕了些远路,不知不觉来到真光寺千佛塔附近。
正询问着霍胜男些渝州当下局势,不想前路忽窜出一路人,横竖不让地挡住了我和霍胜男的同游路。
霍子陵倒是反应快,忙抱拳施礼道:“末将参见端惠公主,公主金安。”
我和霍胜男对目一分,转头便见挡在前头的容玉意,一张傲颜带着几分讥嘲,冷冷地反观着我们俩。
摆了摆手,免了霍子陵的问安,她倒把话头引到我身上:“我说寺外怎么布了如此多眼线,原来是皇嫂凤驾亲临真光寺。哟,皇嫂排场不小啊,身边作陪的这不是端庆郡主吗?”
“公主金安。”
霍胜男从简福身致礼,笑盛如花:“作陪不过偶遇使然,倒不想今日端庆一时兴起求佛问吉,先遇上皇后娘娘不说,此时又巧逢公主您,看来真光寺真是个有灵的地儿。”
容玉意嘴角弯弯,不屑更胜先前:“的确是个灵气之地,只不过灵验间,不知是遇得是缘是孽?一会见了显弘大师,我定得问上一问,免得沾了不必要的晦气。”
我尔尔一笑,未接话,只是低头翻玩起指甲,等待这碍眼之人自动消失。
然我还是小看了容玉意的脾气,黏住了,就非得分个高低不可:“皇嫂冷笑什么?”
我道:“我这性子素来冷,且又在佛前求了个不如意,自然阴阳怪气了些。公主不是要访显弘大师指点迷津?那得行动快点,迟了,怕是大师又得云游四方去,解不了你一身晦气。”
不得不说,真光寺真是块佛门宝地儿,话刚落,廊道另一头就气喘吁吁地跑来个小师傅。
小师傅一挥汗,急道:“家师让小僧转告公主殿下,今日结缘已满,不再见客,望公主殿下多多见谅,勿在寺内空等。”
容玉意立马见怒:“混账东西,居然跟本公主摆起高架子!”
我背身咬指轻笑,顺势朝霍胜男打个眼色,示意速速离去。
“你站住!”
脚还未抬起,背后就响起来势汹汹。
第两百六十四章 人心之凉
一句站住,诳驾傲慢,我顿觉全身怒孔大开。
眸悬寒光,侧头顾盼,我冷道:“你这话,听着倒像在使唤某个奴才,可我奇了怪,没瞧出在场谁有奴才貌?”
容玉意银牙紧咬,花眉频蹙,一张如月似花的小脸儿,硬是被恼怒折磨得满面绯红。
索性佛门之下,倒也是个知情识趣的人,三五隐忍,换了副差强人意的嘴脸同我攀谈。
容玉意道:“我如今寡弱一人,百般不受待见,心中委实苦愁。皇嫂心慈怀厚,不知能否赏小妹几分薄面,陪我上千佛塔为驸郎寄一枚往生牌?”
我蓦地一怔,转眼又见她笑得阴诡,并上前笼络到我的手腕。
“驸郎也是狠心人,走前父母妻妾一概未见,偏偏留了糟心话给皇嫂一人;小妹再恨再怨,毕竟也是驸郎的未亡人,相请不如偶遇间,还请皇嫂成全几句交心话。”
倏地,我脸一黑。
容玉意当着霍家姐弟的面阳奉阴违,大卖悲怆,无非就是想借势逼我就范,好顺道讨个口风。
我自知尚欠百里宇傲一桩情,本欲佑及他亲门族眷,此时容玉意不知深浅地找我晦气,我亦铁了心在她身上讨几分利息。
我道:“也好,大家不妨当面把话说清楚,免得日后有什么误会。千佛塔是吧?请吧,公主。”
“你真去?!”
人刚作势起步,跟旁霍胜男忧心忡忡地拉住我。
我从容在面:“我能不去?毕竟驸马生前最后一面见的人是我,她以驸马未亡人自诩,在情在理间,是得给她个交代。”
看看日头,我估摸着要耗些时辰,故劝说到霍胜男:“放心,我应付得来。你们姐弟也不见得是清闲人,不如同霍将军先下山去吧,改日我们姐妹再叙。”
她急道:“无妨事!你说你的,我等我的,恰恰我今日闲的发慌。”
我嗔怪一笑,无法,只得由着霍胜男倔着去。
千佛塔下,山风徐徐,佛辉盛盛;暂时收敛了满怀戾性躁心,我向着百里宇傲的寄名牌,合十虔诚一拜,以祝他亡魂早登极乐。
宁静于佛音洗涤身心间,不想因容玉意的侃侃而谈,心中顿起魔障。
她道:“百里宇傲,你我虽有夫妻之缘,却无好合百年之分。别怪我狠心,所有一切都是你自愿的,生死无悔间,我保你百里一门不受诛连之祸,也算是仁至义尽。”
我立冷嘲道:“他根本不需要你什么忏悔,况且人已去,何必惺惺作态,扰人身后宁静?”
面对我的发难,容玉意不怒反笑:“没听说过‘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我和他,谁也没勉强谁。”
伫立风中,我脑后青丝如絮飞扬;迎向着佛塔折射出的圣洁光芒,我整个人如云头显圣之仙,淡然而恬静。
沉寂半响,我幽幽道:“也对,对于不相干之人,操控间全凭自愿,生死与人无尤。”
“你少冷嘲热讽的,我心眼坏,你也不见得多圣洁无暇。我只问你,他死前在天牢中,真半句关于你我的话,都未曾向他人提及过?”
我睨着紧张悬面的容玉意,片刻,唇里蹦出一句冷:“你可忘了驸马是怎么死的?咬舌自尽。他是个明白人,自然懂祸从口出的道理,死也要把这祸根给绝了。我信他守口如瓶,至于你,爱怎么瞎想怎么想。”
“那就好。”
得了个心满意足,容玉意娇俏的脸上更见容光焕发。
理了理吹乱的鬓发,她朝着百里宇傲的寄名牌自道:“你苦缠于我小半辈子,我也厌弃于你小半辈子,咱们互相折磨了这么久,终于可以解脱。百里宇傲,下辈子你可别再犯傻,老贪图着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美事,到头来害人又害己。安心去吧,最好连梦里都别来扰我清净。”
字字绝,字字讽,我回味一二,如嚼火药。
“逝者为大!你这话,够招人抽的。”
她眼带轻蔑地扫我一眼白,未见丝毫动容:“女子年华可是宝贵的,我可不想把大好青春浪费在一个不相干的人身上;人若不对别人狠,那就只落得认命的份,可偏偏我容玉意不是这么懦弱的性子。”
想不到容玉意这刁蛮丫头,也能说出如此精辟的见解来,我不禁为她鼓掌。
“希望您不是枉为他人做嫁衣,沦为摆布的棋子。”
她凤眼上挑,流露出不悦:“你想同我暗示什么?”
我耸耸肩,道:“没,只是纯粹一句提醒,大意失荆州。”
“若说真有什么人要防,最该防的人也是你这狐媚子。不过眼下局势看来,你没这个咸鱼翻身的机会。”
我朗朗一笑,佯装糊涂地问上她:“你真对再嫁慕容曜的事儿,心中已十拿九稳?”
容玉意眼中笃定:“谋事在人,倒是你,少搅局!”
我无所谓地耸耸肩,心里暗自给她接了个下句:
成事在天。
正想着容玉意极可能竹篮打水一场空,忽然一道过于明亮的光芒射来,眯眼规避间,千佛塔背后骤飞扑出两道黑影。
来者不善!!
心底鬼魅窜出这样的警示,而凌空朝我劈来的钢刀,已经足以证明这一点。
千钧一发之际,我下意识地狠拽住容玉意往跟前一挡,人紧跟着就急向后退一大步。
果不其然,那飞劈向我的杀手忽见容玉意,手中钢刀立即急转向撤手。
好一个投鼠忌器!我不过情急一试,便试出个明了来。
为圆此生夙愿,她容玉意竟不顾当下身处佛门清净地,对我痛下杀手!
然我明白得当中关窍,躲得了一时夺命刀,却还是一劫难逃。
右面夹击而来的杀手,见帮手一击未成,手中立马撒出一把白灰朝我袭来;而我抬手避之不及间,这随风扬洒的白灰迷住眼,即刻燎起火烧之痛。
石灰粉!
剧痛之下,眼前骤黑,失去方向感的我忽如折翼之蝶,一个踉跄便栽倒在地。
失明滋生恐惧,节节在心中攀升,如暗夜中遭遇狼群围剿,只能坐以待毙地等待宣判生死。
而正在不知危险将从哪个方向来,忽然身侧一只强而有力大手地将我从地上拽起,转而将我护在背后。
“这里由我和长姐来应付,小梅姑娘,你照顾好皇后娘娘!”
第两百六十五章 刀口之逢
眼虽不见光明,可四下喊打喊杀声不绝于耳,情况似乎越见不妙。
忍住眼中火烧火燎,我急问到小梅:“对方多少人?”
“不下十人!阿姐仔细脚下。”
惊柔一答,搀扶着我前行逃窜的小梅,动作间更见慌乱。
“你活脱脱就是个灾星!”
手正在摸空探路,身后忽疾风涌过,来者顺势狠推了我一把。
小梅稳住我,不等还口一二,容玉意斥责再次如浪覆来:“下手真够狠毒的,拉我替你挡刀!现没功夫同你计较,若你仇家不要你贱命,我亦不会善罢甘休!”
做贼喊抓贼?
鼓胀的心未曾计较出个所以然,背后倏地又炸起打杀声,心中恫吓如跗骨之蛆,立马消止住争一时长短的蠢心。
我紧攀附着小梅,问:“这是去哪儿?”
小梅急道:“阿姐,我也没主意!要不跟着公主的人,先找地方藏匿,等待救援从长计议可好?”
“不可!”
盲从于当下间,见小梅起意跟随容玉意,我立马阻止上。
“就是她要我的命,若跟着她逃,岂不是自寻死路?”
“公主找来的杀手对付阿姐?!”
骤止住前行的脚步,小梅声音更见方寸大乱:“逃也不是,留也添乱,这可如何是好?!!”
我强作镇定:“我们现还没离开千佛塔范围?”
“没!”
摸清了自己的处境,我当机立断到:“千佛塔四周佛垒众多,七绕八拐犹如迷宫,我们暂且藏匿在那;一来免遭容玉意再下毒手,二来当下暗敌尽数出手,就近躲藏不仅便于霍家姐弟随时掌控我们的动向,且亦不会致拖累他们除恶杀敌。”
“好,都听阿姐您的!”
得了我的主意,小梅便立即搀扶着我,朝千佛塔佛垒中逃窜去。
根据小梅的描述,我们找了一个既能藏身,又能洞悉塔下局势的点落脚;我坐靠在危局边缘,一面强忍着眼中剧痛,一面提心吊胆地询问着小梅场上局势。
有刀兵声做背景乐,有小梅在旁口述,我虽看不见,但亦能脑补身后厮杀场面的惊心动魄。
害怕间,我心亦是清明:眼下对阵人数虽敌多我寡,但要短时间内决胜高低,恐非易事;而且战局拖延越长,越发对我方有利。
为今只盼真光寺外驻留的禁军,早些赶到支援,方可平息祸乱。
“啊!!!”
气氛正见紧张间,督战局势的小梅,猛的惊声叫出口。
“怎么了小梅?!”
我亦是心窜至喉咙顶,顺势抬手瞎摸;然还未触及小梅人,蓦地碰上一质地寒硬且锋利的东西,我反射性地惊缩回手。
剑!
下意识间,我脑子里窜出这么个要命的东西。
“局势的确不妙,但娘娘还是先担心担心自己吧。”
这声音好熟悉!!
不等我把那层记忆拨开,小梅已经抢先揭晓谜底:“唤,唤雪姐姐?!”
如两块齿轮吻合在一起,顿时在我脑子里掀起了巨浪滔天。
对方不知什么表情,但闻一声轻笑:“纵然计划再天衣无缝,也瞒不过人耳于音的熟知,进而落了败笔。”
片刻死寂,我猜想定是对人卸去什么伪装,忽令小梅激动一呼。
只听小梅缱绻难平而道:“姐姐无故消失一年多,究竟去了哪里?你,你拿剑指着阿姐是何故?!”
“朱小梅,你还是一如既往的单纯,此时此刻难道还看不出,我和他们是一伙的?”
唤雪声淡透冷,寒薄如霜,不存半分故人再逢的欣喜,转而朝我发话而来。
“娘娘没告诉她,我当初离开的原因?”
我压住心中作急的气息,冷道:“你我间恩怨,何必牵扯他人?倒是可惜小梅她,真心实意地尊你一声‘姐姐’。”
“心不冷,不绝,也做不了刀口舔血这一行当。真亦假时假亦真,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
我哼哼讥嘲,道:“你的确是个出色的杀手,假戏真做间拿捏人心恰到好处,我何止败在你手里一两回?”
缓过心头积压的那口闷气,我从容问到她:“容玉意也找上你们天欲宫,买我的命?!上回拐我的人,便是值十万两黄金,如今我贵为大历的皇后,且还要纳我的命,岂不是酬金成天价?”
静默片刻,对人道:“天欲宫的规矩,只要买主出得起价,我们亦办得了事;娘娘若想问那买凶者为何人,放心,等你到了阴曹地府,我会为你烧一张讨怨录,让你不至于死后做个糊涂鬼。”
倏地,我紧咬的银牙猛颤。
不知是不是她见我露了畏色,传入我耳际的笑声莫名轻佻了些。
“娘娘宽心,昔日您对我多少有主仆照拂之情,我这一剑直入心窝子,不会让你多受半分折磨的。”
我自是心慌:“容玉意给你们天欲宫出价几何,我双倍买赎自己的命!”
她笑:“天欲宫有天欲宫的规矩,即便是一文钱的买卖,若我家主子定了,就是十万座金山也改不了。娘娘,早了早好,莫误了上路的时辰。”
“唤雪姐姐!!”
也不知当下什么情况,只感觉眼前有黑影飘过,便闻小梅哭声相求到她。
“不管你有何等因由取阿姐性命,但昔日她待你我不薄,若你狠心要下着痛手,我愿以命抵命!”
唤雪冷道:“你的命不值钱。把手从剑上松开,若要执意纠缠,那就别怪我翻脸无情,连你一同送去见阎王爷。”
“不放!”
哭腔中一股无畏大作,挡在我身前的小梅将我护得更紧,立马大喊大嚎起来。
“霍将军,郡主快——”
还不等小梅呼救个完整,挡在我跟前的小梅忽然闷声一哼,软在了我怀里。
我亦是乱了方寸:“你个下作子!好歹三年情分,你不顾与她昔日姐妹一场,也不该乱杀无辜!小梅?小梅!!”
说着,抱着小梅急唤的我眼中涌泪,混着迷眼的石灰粉,烧得眼睛更见疼。
“放心,朱小梅死不了,我只是打晕她而已;没了她在场碍事,咱们了断起来也方便。”
大股危险气息袭来,我自知在劫难逃,可想再留恋世界红红绿绿一眼,却已成了痴心妄想。
正等着唤雪那一剑入膛,忽的四周包裹的风似乎被什么急剖开,须臾死寂后,地上炸开声铁器磕地的清脆。
“雪姐姐刀下留人。”
第两百六十六章 防不胜防
原以为这回必死无疑,不想节骨眼上跳出个留人的,顿时惊出我一身冷汗。
来人是个女子,但碍于双眼落伤,倒没机会把对方瞧清是何方神圣。
只听阵环佩叮咚声靠近,我抱护着昏厥的小梅缩在佛垒边,紧张地大气不敢多喘一口。
这头唤雪忽斥责上:“你不好好在公子跟前服侍,跑来这儿搅什么局?”
对人道:“瞧雪姐姐怪的,好似我跟黄毛丫头般不懂轻重。”
银铃般的笑声随风而过,那女子续道:“公子有令,此番买卖作废,命雪姐姐与我一道速返千名山。”
“作废?!”
别说当下唤雪反问的疑,就连旁听发落的我,亦是心七上八下。
似乎峰回路转仍存不甘心,唤雪质问到对方女子:“我天欲宫扬名四海近五十载岁月,从未有过弃约毁誓的先例,公子怎会为她破一例?”
那女子口吻俏皮得很:“姐姐此时问婵儿缘故,婵儿哪里知道个中因由。再者,咱们最得公子心思的人,素来不是雪姐姐您嚒?怎么反质问起我来。”
说着,这叫婵儿的女子不知拿出什么东西,底气十足地提醒到唤雪。
“姐姐若疑我假传主谕,总不见得连这东西都作假吧?起先还觉得多余,如此看来,公子还是有远见的。”
场上对话稍许歇止,忽闻得刀兵摒弃的动静声,吓得我浑身一颤。
唤雪冷道:“此番无功而返间,还把我的‘寒霜剑’折在你丫头手里,真真让人心情懊恼。”
对人骤然俏笑:“姐姐同我恼什么,公子素来疼你,别说是把剑了,就是龙髓凤血,只要姐姐开口,公子亦是把天地翻转过来也要寻来送您的。”
“你少跟我贫。”
幽幽斥喝句,唤雪转而朝我发话来。
“娘娘果真是后福无边,这等生死节骨眼上,也能寻到老天发慈悲,逃过一难。”
我压制住做涌的急气,反呛到她:“听你这口气,似要我对你家主子感恩戴德才是?!”
“娘娘不用故意激我。我来时已经讲得很清楚,这是买卖,决定权全在我家公子手中;公子要你死便死,要你活便活,我只奉命行事而已,掺和不上什么个人恩怨。”
生死危机俨然已解,我心中悬着的大石头落地间,亦是趁机把这下风扳回来。
我道:“请回去转告你家公子,他日有缘一会,我李淳元必谢他今日不杀之恩。”
她亦有明心:“我会转告公子娘娘的心意,然只怕此刻娘娘真心非纯,谢也不诚。婵儿,速发暗号,命手下人即刻撤出真光寺。”
对人女子嘟囔到:“我不过替公子带句话来,怎么还要我替姐姐善后?”
“少一口一个抱怨的,出了什么纰漏,你我二人在公子面前都难担待。去!”
唤雪一语交代,随后间有些动静传来。
然我正以为终于可以松口气,不想此时又有脚步靠近,还不等我做出防御姿态,左眼眶间忽被油油黏黏之物粘附上。
我惊朝后缩:“你干什么?”
唤雪道:“娘娘这双眼睛还要不要?若再不处理,恐怕余生只能与黑暗作伴,做个瞎子皇后了。”
猛一颤,再仔细嗅了嗅空气中弥漫的气味,心中顿时有谱。
她用油替我处理眼中的石灰粉。
心中虽极别捏,无奈我这双眼睛还想看东西,故悬着一口气任她继续摆弄。
我道:“先前直呼要我性命,这会又起了菩萨心替我治眼睛,你这人真活得矛盾。”
唤雪淡淡答:“娘娘觉着矛盾,可在我眼中什么都算不上,不过是立场不同所致。既然我家公子要你活,那你就得好好的,少了根头发都是我们的不是。”
“我倒是重新认识你一回。先前见你一骨子冷血,为达目的无所不用其极,可此时见你‘公子长、公子短’的尊着,倒觉得你的心却是为某个人热着,没那么无情。”
忽然,她流转在我眼眶上的擦拭一停,也不知起了什么膈应,顺势拽起我的手,将油瓶手绢塞在我手里。
片刻,她冷道:“所以,你千万别指望着我对你存在什么感激,大家对立相处着,更自在些。”
我拽着油绢子,瞎眼左顾右盼阵,面上顿起阵阵自嘲:“也是,恩情这东西太束缚人心,不要也罢。”
“说得极是。既然要断,就要断个干净,别留什么后顾之忧到日后。”
话间,突感到她朝我探来手,我正担心她有什么不轨行迹,不想只是挽起我鬓间一束散乱的青丝,将它别在了我耳廓后。
她道:“既然我家公子能为你开了一先例,那索性,我也为你破一次规矩,就当是偿还你当初错付的恩情。娘娘不是想知道买凶者为何人吗?我可以告诉你。”
我倏地头皮发麻,惊问到:“这一切难道不是容玉意捣鼓出来的?”
她哼哼而笑,语带讥嘲:“您要这样想也未尝不可,反正天下冤大头一箩筐,多她一个不多,少她一个不少。”
我立马闹起了糊涂:“又是谁想置我于死地?”
“不想暂别一年多,娘娘还是不见多少长进,可忘了自己曾栽在至亲至信人手中的血教训?!也不怪娘娘此时如此糊涂,若易地而处,我也未见得防得住。”
我心中激动如澎湃之浪,稳不住情绪间,一把扣抓住唤雪的衣袖:“到底是谁害我!!”
“娘娘如今身在大历,还有什么人称得上真正至亲者?答案有且仅唯一,绝不难猜的。”
当时,只感觉脑子狠被赏了一棍子,合着满目黑,立马搅出个天旋地转。
一口作急的气瞬间将情绪完全撑满,我脱口还击间的那股激动,极像个神经错乱的疯子。
我叫骂道:“你以为我会信这混账话?!天欲宫真真了不得啊,为了买卖牟利,什么下三滥的挑唆手段都使得出来!我可是他亲生女,他国相李书云在这世间唯一的血脉至亲!!说人听谁信,谁信?!”
唤雪一根指头一根指头地掰开我的拉扯,口中话看似轻描淡写,可在我听来,却是锥心刺骨的疼。
“父女又如何?要知道,越是深信不疑的人,背后下起冷刀子来,那越是防不胜防。”
第两百六十七章 心怒如火
禅房。
“感觉如何?不急,你慢慢睁眼试试。”
霍胜男用油仔细为我洗了四次眼,一颗心似悬在针尖上,不住询问着我。
眨巴着眼,克制着那股难受劲睁开眼,视野中先是几个模糊人影晃动,反复好一阵,才见些适应。
我银牙一松,安抚到对人的提心吊胆:“能瞧见些东西,就是不太清楚,眼眶四周跟撒了盐似得难受的。”
“别碰!”
见我欲抬手揉眼,霍胜男连忙止住我。
“痒痛是因为石灰粉灼了眼,一出泪自然难受,越揉越搓越严重!一两日罪难免的,挨过这猫儿抓心痒便无事了;阿弥陀佛,亏得没伤了眼珠。”
我“嗯”的应了一声,只是双眼间的难受越熬着憋着,掉下来的眼泪就越见汹涌。
试想当初扁鹊为关羽刮骨疗毒,借下棋分心,我亦是效仿此法,把心思分了出去。
我问到:“小梅伤得重不重?”
霍胜男拿着素绢,一面替我擦泪,一面同我攀谈到:“小梅没事,只是被人打晕过去,受了点轻伤,现人就安排在隔壁禅房照看着;放心,人一醒,立马会有人来通报的。”
得了个心安,我点头间又问到:“容玉意呢?”
“公主也无事,不过她那头现在倒闹腾得凶,老嚷着要拉你去找皇上讨说法。”
细细地为我擦掉一行泪,霍胜男笑得成竹在胸。
“你放心,我已悄悄让几个禁卫堵着她,借保护为由,不让她吵你安静。明日事明日想,这会儿你只管安心把眼睛养好。”
我嘴角微微上扬,略显无奈:“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我和她间的新仇旧怨也不差这一笔,也罢,由着她闹吧。”
说着,我攀着霍胜男双臂一阵摸索,问得心怯。
“当时对方人不少,都是真刀真枪的,你和霍将军没受伤吧?”
“哪能?小瞧了我们姐弟不是。”
一把箍住我乱折腾的手,霍胜男灿笑显了几分得意,忽又猛收敛住。
“倒是你得小心些。这帮杀手虽出自草莽江湖,但从行事作风上看,绝非泛泛之辈。莫怪我多嘴胡猜,放眼大历上下,我自认为没几个有胆的,敢公然挑衅你皇后威仪的。”
心猛被一揪,倒也不敢明言,只能打起敷衍。
“我也是云里雾里不真。”
我原以为能瞒过霍胜男的法眼,不想她进而一叹,自顾地把这事儿给剖析起来。
“你也不用瞒我,我知道你心里对此事有谱,只是不愿意摊开讲罢了。那帮杀手最初很明显是冲着你来,可奇怪的是,杀你的主意不仅变得快,而且还反救了你一遭。是不是?”
我哑笑连连:“你这分析,倒像是在疑我自编自演一出苦肉戏。”
霍胜男道:“我没这个意思。你别多心,我现只想强调的是,你或多或少知晓这帮杀手的来历。”
“何以见得?”
发问间,霍胜男清尔一笑,从旁侧案几上取来一只瓷瓶。
“这东西我想不是你的吧?这油瓶,是我们赶到千佛塔救援时,在你身边发现的;且我注意到,有人已经事先用油替你洗过一次眼,除去了你双眼上大部分石灰粉。当时仅你和小梅两人,然小梅她人已被人打晕,且你也无暇自保,试想谁会好心帮你一把呢?除了那帮杀手的领头,我再也想不出别的人来。”
我僵在原地愣了好半天,才缓过劲儿来。
对人真诚,我亦是不愿多瞒,遂开口道:“对方领头我确实认识,但逃过此劫纯属侥幸。”
霍胜男疑:“何为侥幸?”
我深吸了口气,对那时命悬一线仍心有余悸:“其实我本该命丧她手,但不想那旧识之主临时改意放我一马,故她也做了个顺水人情,为我洗眼复明。至于我和那杀手领头有何渊源,不过陈年旧事,亦恩亦仇,我不想多提。”
霍胜男素来知晓我的脾气,也没强扭着要个刨根问底,转而提醒到我。
“你我交心在此不过是内门子话,但淳元,刺杀皇后可不是件小事,且已惊动了圣上,怕是追查起来没这般敷衍。”
我惊问到:“容舒玄已知晓?”
“一个是大历的皇后,一个大历的长公主,差点在这真光寺中丢了性命,谁能瞒得住?一万个脑袋都扛不住。已有人回宫禀明皇上,想来皇上御驾正在赶来真光寺的路上。”
容舒玄来与不来,我甚不关心,但忽借此事牵动心中另一团火,我顿时在这禅房静院中坐不住了。
“我得走!”
说着,我便火急火燎地窜起,直朝禅房外奔。
霍胜男急拦住我:“你这是去哪儿?!我的姑奶奶,你可别再节外生枝了,外面还有老大一帮人,悬着脑袋等你施恩救活呢!”
我不肯让步:“进了佛门便是菩萨?谁顾得了谁!此事若想了结,那也不是在真光寺;借你郡主府的轿撵,陪我走一遭!”
霍胜男更见作难:“你这话越发让人摸不着头脑,究竟你想上哪儿去?!”
我一肚子火更见旺,狠道:“相国府,我娘家!”
相国府,李宅。
马车刚一落停,我跟全身着了火似的,一股脑冲下车。
霍胜男在后急唤着我:“嗳,你这人怎么过河拆桥?等等我!”
“你别跟!纵有千般不是,只得他日登门谢罪。”
说着,我见府中迎门小厮凑了上前,忙问到他。
“相爷此时可在府中?”
小厮见我顿起惊慌,点头如捣蒜:“在,在的!皇后娘娘金——”
没等人俯首帖耳请安,我立马扣住他打颤的肩头,厉声交待到:“把门仔细给我看好,谁来了也不让进!”
说着,我狠力一推那小厮,见他拦住了霍胜男去路,我头也不回地踏进相府门槛。
途经之处,如山火蔓延般猖狂,个个府中奴才见我便跪,垂头便呼;相府中的管家问讯而至,跪迎我间,胆子倒是要比其他下人大些。
“皇后娘娘长乐无极!府中混账东西懒散惯了,着实不带眼,未曾远迎娘娘凤驾!”
我稍驻步道:“迎不迎,尊不尊,不过是做给他人看的面子功夫,心里有我这个主子才是正经!立刻去禀了你家相爷,我在李家祠堂恭候他老人家大驾。”
交代完心头话,我冷眉一挑,怒目一扫,便径直拂袖而去。
第两百六十八章 祠堂争锋
祠堂中,明灯不息,光辉异常。
我立于正堂,目光游走着供桌上比比相邻的神牌,赫然碰撞上母亲的名字,眼中顿泛起难抑的酸涩。
这地方既阴森,又叫人温暖无比。
痴醉间,背后忽然传来极不爽心的嘈杂,等听清了靠来的脚步声,来人相我请安上。
“老臣李书云,恭请皇后娘娘金安。”
祠堂内余音未消,我噙泪侧头,便见父亲欲垂身向我施大礼。
这等光景下,我倏地喝止住:“不必!”
父亲微微一怔,似乎察觉到我情绪间的波动,忙作揖相询到:“娘娘这是?”
“不必的意思,就是我担不起相爷如此大礼。”
回头再望列祖列宗神牌,我心绪如潮般,越见汹涌。
我哽咽道:“我既然进了李家祠堂,磕了头认了祖先,就还当自己是李书云的女儿;天在上,地在下,当着列祖列宗的面父亲跪女儿,您不怕我遭天打雷劈嚒?”
父亲老眼一眯,面上显出了几分不自在:“娘娘今日是怎么了?”
“怎么了?!”
凛着一双山核桃般肿的眼,包着翻涌的泪僵在原地,我心口中那股气上上下下匀了好几十遍,才沙哑地道出句完整。
“女儿刚死里逃生,便急匆匆从真光寺赶来相府给父亲报平安,免得您老多担心记挂着。可还算孝顺?!”
骤然,父亲面色如打了霜惨白;眼神中虽有丝丝闪烁,可嘴里却依然执拗得紧。
父亲佯装不解道:“这话老臣听不懂。您可是在寺里受了什么惊吓,以致于神智错乱,进而胡言乱语起来?”
我咬着唇,见父亲人前薄凉之态,苦苦哼笑了几声,两眼包泪倏地滚落下来。
等泪浸得满嘴苦涩,我终是克制不住心中那滚滚如浪的情绪。
“父亲不懂,女儿亦是更不懂了。世人皆说女儿是父亲前世的恩人,今世来依,必定疼爱如掌中珠;现如今看来,不过是编出来哄骗世人的桥段,什么恩人,倒不如说是世仇来得妥帖!”
“你发什么疯?!”
一时间不耐讥讽嗤嘲,父亲亦是作难在面。
父亲颐指气使地道:“你口口声声叫我‘父亲’,可心里哪有半点做女儿的孝道可存?!悖逆长辈已是不敬孝德,出言诳驾不驯更是有违人伦,你有什么脸面同为父谈家国孝义,就不怕污了神台上的列祖列宗的耳根清净?!放肆也得有个度!”
此时满眼泪更见急,可心中那股怨,那股恨却把自己的脑子沉淀得更加清明。
“是啊,父亲巴不得女儿无德无慧,做个被玩弄于权术下的痴傻人;可怎么办,女儿就是个离经叛道,不谐于世的祸水,如今来了,也不怕列为祖宗英魂笑话,且任性放肆一回!”
说着,我手背狠拂一把苦泪,指着身后的李家先烈牌位发难于父亲。
“父亲自诩清白,那您敢不敢当着列祖列宗的面发誓,今日女儿在真光寺内所受的遭遇,与您半点干系全无?若有半点背真不实,大历必遭兵灾天谴,破宗国亡之祸,父亲敢不敢以此为毒誓,已证清白?!”
人最看重什么,便最忌惮什么,我以大历国运兴亡做赌,自认把得住父亲的心思间,亦是豁的出去。
我冷笑再三,掏出把匕首悬于颈脖间,把对人逼得更紧:“父亲若敢立此毒誓,女儿保证,当着列祖列宗的面自刎谢罪,以偿满身不孝!”
“孽障!!你,你被魑魅魍魉夺了心,在此疯言乱语!”
痛斥我的不是间,一身朽躯抖如糠筛,然气势间早已落出了心虚破绽。
也不知是畅快还是绝望,我泪笑声更见猖狂。
“都说知子莫若父,反之亦是。父亲为了大历,可谓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昔日舍得我李家满门忠良,妻儿兄妹,今日为保君心清明,何尝舍不得一个不称心的女儿?可伶我李家上上下下,不过是父亲沽名钓誉的一盘棋子罢了,可悲!可怜!!”
“住口!此乃我李家烈门神台,岂容你个小小媚主无德的女子诋毁!”
媚主无德?
心口如被利刀狠捅,我喘息再三,笑得越发绝望。
我恍恍而道:“父亲是该可气可恼,谁能料到,能尽解天下难的天欲宫,也会有失信于人的一天。真金白银糟蹋了不可惜,如今枉费了父亲的苦心筹谋,还指不定还要背负一世骂名。”
“老夫敢做敢当,何惧天下人唾骂?!”
心中憋稳住的怒气一泄,终于,我在父亲口中听到了句久违的实话,锥心刺骨。
一派正义化身的姿态,父亲直指上我的不是处:“老夫自认一生无愧于天,无愧地,更无愧于大历,偏偏生得你这祸水灾星,蛊惑君心,动摇社稷;我若不将你及早除去,他日你必生翻天祸乱,到那时才是悔之不及!”
言词痛陈我罪孽之处,稍作休顿,又再起狂澜。
父亲严斥道:“眼下云州失守,渝州告急,你以为找了驸马做替死鬼,就能掩藏住你在背后拨弄的爪牙?可恨的是,王上如今对你痴恋太深,竟不信老夫半分劝解!斩草要除根,春风吹又生,即便你是我李书云的亲生女,一旦危及江山社稷,国本安宁,我定不能容你!”
泪生,泪止,不过随心而发,如今亲口讨得父亲心思,我亦是心如死灰,眼空泪绝。
我缓缓放下架在脖子间的匕首,垂头痴看,寒光湛湛间彰显着它的锋利无比。
当即,我笑了笑,忽将手中匕首仍在了父亲脚下。
转过身,一两步飘摇步履,我跪在了李家神台前。
怔看片刻,我无悲无喜地说到:“看过世间悲喜无常,却不知更有寒心处。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女儿一刻不敢轻贱了去;然如今父亲誓与我决裂,欲取女儿性命,女儿自知父母恩难偿间,也只能效仿那莲花太子,削骨还父,剔骨还母,以报二老对女儿的养育之恩。”
说着,我朝母亲神牌重叩三响,端直了背闭上了眼。
“女儿熬到今时今日,早已身心俱疲,劳父亲送我去与母亲团聚;迟了,便再无机会!”
“你!!”
背后颤问,如惊蛰时分炸起的一声春雷,划开了满祠堂的死寂。
怜惜?不忍?还是动了恻隐之情?
甜的,酸的,苦的,辣的,咸的,混在死灰般的心中,早已翻不出什么滋味来。
我沉声道:“你若不杀我,我便要大历为我的痛苦付出代价!”
半响,身后忽响起铁器声,转瞬,我幡悟而笑。
第两百六十九章 执念惑人
心意已决间,背后幽然起声。
“大国,小家,阿爹是大历的臣子,大是大非前必然有舍家保国的觉悟;小点,别怪为父狠心,亏欠你和你母亲他们的,来生阿爹倾尽相还。”
我咬着唇,压着气,巍然不动地跪在蒲团上;然紧闭的双眼中,早已泪划千行。
正等着父亲背心送来一刀,忽然身后急促脚步声传来,不过是一个睁合眼的功夫,祠堂内炸开利器入木的嗡响。
“女子误国,王上!”
倏地,耳际响起父亲掏心掏肺的劝诫。
容舒玄高声喝斥到:“相父,她是你女儿!”
“臣没有这等祸国殃民的女儿!老臣只知此女不除,日后必成动摇我大历国本的祸患。王上,江山社稷为重,切莫被儿女私情所困!!”
背后,两个男人当下的争执不休,将我从一片混沌中拉回了清明现实。
这两人,都曾是我奉敬如天的男人,如今一个要杀我,一个要救我;心中大股乖张腾起,憋得我想发泄,想杀人!
我自己的命,为什么要拿捏在别人手心里?
趁容舒玄搭手来护之际,我下意识披上了虚伪,投入他怀里嚎啕大哭起来。
容舒玄也是慌了神,紧搂着我安抚到:“别怕,今日有孤在,谁也别想动你分毫!”
“糊涂至极!!”
父亲急喝难抑怒,从面到颈,被恼急染得通红。
“她身在曹营心在汉,万万不可再留!皇上难道要真为了她,把多年苦心隐忍换来的大好江山,付之一炬?!这是养虎为患!”
“那又如何!!”
面对父亲的以死相谏,容舒玄毅然不动护我初衷。
“我容家天下,要以一个女人的生死来保全,孤这天子做得委实窝囊!这不是五年前,孤也断不会再重蹈覆辙。相父可以不认她这个女儿,但您需谨记一点,樾棠是孤的皇后,我明媒正娶的妻子,与她为敌就是与孤为敌!”
父亲痛心疾首间,五体投地的跪伏在容舒玄面前,高声疾呼。
“王上执意维护这个祸水,那您置大历天下于何地,置万千黎民福祉于何地?!”
“孤也是人,有喜怒哀乐的人,不是为了你们心中夙愿而活的神!”
此时的容舒玄,脱掉他的高高在上天子威仪,把自己最真实的一面放下了神坛。
他道:“孤六岁加封太子,十七岁临危受命,接下了这风雨飘摇中的祖宗家业;恍恍数十载,孤不敢自诩圣明超越开国太祖,但兢兢业业间却是无愧于列祖列宗。帝王业,途遥路险,孤不愿做个坐拥天下而无人共享尊荣的孤寂人!”
“可心软,是阻碍帝王成就无上伟业最致命的弱点!”
面对父亲的斥责,容舒玄不怒反笑。
稍许,他说到:“孤阴不生,独阳不长,再精明无双的人,也逃不过一物降一物的法则。谁会料到相父您的女儿,注定乃孤此生克星,遇上她只有认栽。”
素手拭泪,我一把狠推开容舒玄的怀抱,人前笑得几分猖狂。
我痴痴而道:“男人执拗起来,原来比女人还要无理取闹。我是你的克星?错,我是灾星,人到哪儿,祸害到哪儿。”
容舒玄一把将我拽在身边,阻碍我逃离:“那就放马来祸害孤,慕容曜输得起这江山美人局,孤亦玩得起!”
我冷笑在唇:“小心玩火自焚。”
他亦固执:“我偏要试试。”
说着,他将我从蒲团上拉起,以帝后威仪直面上父亲的苦谏。
“相父终日为国忧心,操劳至深,也该想几天儿孙清福了。东临皇家行宫正是好风光时,不如相父放下手中一切事务,好好去行宫休息休息,静养身心;无诏,不得返回上京。”
“王上,老臣——”
不等父亲辨出个一二来,容舒玄冷声打断到他的话:“相父是想辜负孤的美意,抗旨不遵?”
父亲一时语塞,未作他言间,幽怨的目光蓦地落在我身上。
我趁势道:“父亲是该享受下清闲日子了,在此,我替父亲谢过王上美意。”
“这又是你故意设的局?”
许久缄默,父亲还是卯着胆子问上我。
我眨了眨红肿的眼,冷漠不语间,脸上笑意蓦地深了几分。
人的脑子,总是在危险关头最好用。
我之所以敢把性命做赌,是早在真光寺中估算清这番冒险中的胜算,算准了容舒玄会来相国府,也算准了他对我余情未了的偏帮。
容舒玄顺着此问看上我,然我的反应却是平平无奇,转身便大步流星地走出了李家祠堂。
放眼天顶晴空万里,碧蓝如玉,我眸中渐渐泛起了湿润。
人世无常,谁会想到有一天自己的亲生父亲会向自己下此阴毒;要想活得安安稳稳,长长久久,就只能自己疼惜自己。
夜深,凤栖阁。
敷过消肿的药,我屏退了阁中一干宫人,独自在这偌大的宫殿中寻找着心中平衡点。
披着单薄的纱衣,光脚踩着冰凉的云纹石,走到窗棂边的我,对着悬在枝头上那轮眉月,看着看着便入了神。
月不圆,悲欢凝。
正在心入怅然深处间,忽然背后一个霸道的拥抱将我圈揽住;我微愣在原地,身体不由地瑟抖着,然却忘了如何去拒绝对方的柔情。
他将下巴落在我肩头,耳鬓厮磨好一阵,才哑哑地出声到:“你还要固执到几时?”
容舒玄的酸情话,如在静湖中投下枚小石子,动静虽不大,可心中泛起的涟漪可不小。
身处尴尬间,我亦稳住起伏的心绪,道:“若你肯放手,很多事对他人而言,就算不上固执。”
“你妄想,孤不会成全你和慕容曜的!”
半响,耳际传来这么句回答,执着中带着几分病态。
或许是习惯那种针尖对麦芒的相处方式,我亦是逆反的紧。
“既然如此,白日你就不该在相国府中护着我。容舒玄,我父亲虽愚忠,但他的顾虑是对的,我就是要乱你的大历江山。”
手臂一收,怀抱间的桎梏略显逼人:“孤从来不是怕事,更是心野贪图之人,江山我要,美人我更要。”
我哼哼一笑,反唇相讥:“通常自负过头的人,都输得很惨。”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孤不信这世上有我驾驭不住的事。”
说着,他的手就覆在我的颈脖上,转而柔情似水地对我说到。
“樾棠,晋儿太孤单,再给他生个弟妹作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