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章 人生本憾
背着丝丝缕缕的阳光,盛玉童和出一方雅宁如水的笑。
“欲望,不要随便去怂恿,哪怕起初只是个无意的玩笑。”
“噢。”
我感叹了一句,恍然大悟地说到:“最没资格的人问了最蠢的事,我有够白目的。”
“所以啊,和女人谈心什么的,最费神。”
他朝我眨巴了个眼,神情怡然。
“是你的,就理直气壮地拽在手里,别试图大发善心的和觊觎之人分享;因为别人不会感激你分毫,反而会更加厌恶你的存在。”
“好像是这个理耶。”
他这话,蓦地让我想起宋小钰,闭眼靠在栏杆间,大股阳光包围来的温暖,把我藏在心深处地寒冷给逼了出来。
我感慨到:“原来没有纯粹的好人,没有纯粹的坏人,做人可真难啊。”
“其实也不难。只要你想着,活着不是为谁看的,那日子就随心所欲多了。”
“像你一样洒脱嚒?”
倏地睁开眼,我侧头问上在旁的盛玉童。
“有什么好羡慕我的?我这样的人,其实并不好。”
招来奶娘,盛玉童小心翼翼地把熟睡去的孩子归还,待人走远了,才幽幽望着远方碧蓝天空回应到我。
“不在乎得失的人,从反面说,他拥有真正在乎的东西太少,故在大起大落间才会表现出异于常人的冷静。殊不知,这样的人已经钻进了一个极小的牛角尖,早出不来了。”
沉思片刻他的话,我道:“我若是你,钻不出来,就索性豁出去了。”
“蠢啊蠢,我怎么傻到和个木鱼说心事!”
我不服打了盛玉童一拳,扯到:“骂谁呢,说句难听的,我还真看不惯你这畏畏缩缩的样子,问他一句又怎样?这不清不楚,藕断丝连的,难不成还想耗一辈子。”
“会怎样?你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他对我翻出的白眼,不是不屑,而是一种身在福中不知福的鄙视。
“连自己都没有丝毫把握的事情,何必强加于别人,徒增烦恼?”
“那你也太小瞧慕容曜了。是与不是,我个人对他的了解,比你果断的多;天涯何处无芳草,这朵带刺摘不了,赶紧提着锄头去耕别处去。”
他忽挂上副冷冷淡淡:“按你这么说,我连做个梦,偷偷想的资格也要被剥夺?还有,好好说话别乱打比喻,小爷可不是什么园丁农夫。”
摇摇头,也有几分闹心:“我比喻还多着呢!我算瞧明白了,你就是个沾着红尘俗世的和尚,老想着怎么感化慕容曜遁入空门,可实际呢,他就是个眷恋红尘的俗人,和你臭味相投,远远没你想得那么清高。”
“我还想四大皆空,从此烦恼无忧呢。可惜啊,人生来就是个欲望体,断不去也戒不了。”
解下腰间玉葫芦,他的酒瘾又一次发作。
灌了两口,好似平抚被我翻乱的心,又说到:“其实一直以来,我都在为自己和阿曜织造一个不切实际的梦。”
我一时好奇大作:“什么梦?!说来听听。”
良久后,他似乎没有避讳之色,侃侃而谈到心中深藏的事。
“在你没出现之前,我一直为这个梦努力着,不管十年,二十年,或是更久,只期冀着有一天这天下终太平昌荣,而阿曜膝下也后继有人,到那时,我和他一同隐退出这权力中心,陪他去看他想看的山山水水,逍遥余生。”
我哑笑顿起:“抱歉,我的出现真多余了,坏了你拐走阿曜的美梦。”
“是啊,你真多余。在以前,阿曜身边无论纳多少女人,在我看来终归是传宗接代需要的人选,可你一出现倒闹幺蛾子,人不仅要了,连心一块摘了。我当然没辙啰。”
在我听来,这不是大度,而是种梦不得的憾事:“少年,你这一真情流露,我真怕你会因他而讨厌我。”
靠近了些,我不做矜持地搭肩上盛玉童:“交个心,我是越来越稀罕你;天下负心汉多如牛毛,知己好友却难得几个。友情第一,爱情第二,我中意你。”
“滚!”
耸开我的勾肩搭背,盛玉童一脸嫌恶地说到。
“阿曜那醋坛子要是看见你我这光景,怕是要提着三尺大刀砍追我到奉化老家!女人,知足吧,还嫌自己占的好东西不够多?!”
我乐呵笑:“我啊还真有点恻隐心,想作一回自己,做个在世圣母转世菩萨什么的,成全你这百年难遇的痴心汉子。”
“谢谢女菩萨,小爷不需要谁的施舍。”
圈着指骨,劲道地抹去唇间那些许酒液,他流露出神态,有种出自本能的防备。
“玉童,我们做个约定如何?”
“约个屁,有话直说,别打些文绉绉的官腔。”
“遵命,爷!”
俯首一敬,把玩笑那股劲儿给折腾了,我挺认真地说到:“人生无常,福祸难料,若有一天我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又或是你有个什么意外难避,阿曜他,就由我们中任何一个人扛起责任,辅佐他继续走下去。”
他眉心一敛:“李淳元,你这话我听着,怎么像是要跟谁去拼命似的?”
“难说,我的情况你多少清楚,有备无患总是好事。”
他蓦地为难:“说得挺轻巧。你如今不仅是阿曜的心头肉,还是我一双侄儿的娘,我一个二档货能比?你还是平平安安地好,要真闹出个什么意外来,我还真镇不住阿曜那痴小子。”
“我没来北燕前,这种事你和澹台静慧不是处理地得心应手?这世上什么都缺,唯独不缺个人。疼!诶,你弹我干什么?!”
脑门冷不丁被他弹了一击,疼不说,心里还有点上气他的漫不经心。
“打醒你啊,蠢女人。”
双手怀间一叠,盛玉童多了几分盛气凌人。
“未曾拥有过的叫遗憾,可拥有过又失去的,那就叫瘾,一个可以取而代之,一个却无药可医,懂?”
嘴里像被他塞了个梨,我想争辩一二,可发现自己难以反驳。
他忽反转起了正经:“问你个事儿。”
“嗯?什么事。”
我眉头一敛,对他这语气倒是有点心紧。
“你和大历皇容舒玄以前,是不是有过一个孩子?”
提到这事,忽然似刀尖钻来,硬生生挑开我心中那道封存已久的疤,我半天闷声不吭。
“看你这反应,这事估计假不了。”
还以抱歉的笑,他问到:“别怪我多事儿,那孩子呢?听说大历皇膝下现在并无子嗣。”
“死了。”
半天,我嘴里千难万难地蹦出这两字。
“这就难怪了。”
“难怪”二字出现在盛玉童口中,有太多复杂深意,而我现下真没心情他指的是具体哪条。
“你别多心,我之所以问,是听到有人在嚼这碎料子,也顺手替你处理干净了。毕竟你的过去,对北燕皇室中人是种禁忌般的存在,尤其是太皇太后,我想这些话还是尽量能避则避吧。”
“那我又该谢你一回。”
“留着你的谢谢吧。况且,你不是也拽着我的软肋?相互有弱点在对方手里,相处起来才稳妥。”
闲散地理理袖子,盛玉童信手拈来个话题:“对了,你可听说大历权臣顾家礼爱子遇刺身亡的事?”
这一说,我忽然如醍醐灌顶,来精神了。
第一百五十一章 疑云重重
按规矩,孩子出生后本该办满月,但鉴于与先皇后国丧后孝期冲撞,且是小辈喜宴,故这得获麟儿之喜延至玉麒玉麟百日。
大概是觉得对这迟来之喜颇有亏欠,此次孩子的百日宴竟由太皇太后老人家亲自操办,礼部自然不敢怠慢,连呈上的方案前前后后也修动了七八回。
如此重视,规模自是不用多说,能奢侈的地方绝不吝啬。
百日宴共庆三日,除了祭天还福,告慰祖先,立名宗庙等繁琐礼制外,宴会又分朝宴,宫宴和夜宴。
单单说这夜宴,里面讲究的名堂就多了:开宴前,需天子抱皇子登皇城正北门,示万民朝贺,授象征身份的金匮玉碟;接着是撒福钱讨民气,钱足九千九后,放安泰还神烟花后,才得返回宫中开席宴客。
而能得享这万民朝贺,普天同庆大喜之人,非皇后莫属。但如今后位悬空,本因由位分极高的太皇太后暂代其责,可毕竟她老人家年事已高,不宜过多奔波劳碌;故礼部和太皇太后在商言商,最后让我这作为生母的三品昭仪顶上。
第一天下来,不得不说这差事虽人前风光,可也累得人够呛。
夜宴上,满座地都是这北燕的皇室宗亲,达官贵族,场面极宏大壮观;面对筹光交错,乐如波海的场面,我这代行主母的小昭仪自然不敢掉以轻心。
然酒还未过三巡,实在架不住各方攻势的我,在慕容曜庇护下,带着微醉之意暂退后方。
吹了会儿风,喝了一小碗唤雪弄来的解酒汤,那想吐吐不出的恶心感总算消停了些。
“恭喜主子,贺喜主子。”
此时带刀巡值的玄冥带人路过花廊水榭,立马一身恭敬地上前来给我道贺。
我摆摆手,苦笑得无奈:“喜倒是喜,可却是个苦差事。”
玄冥微讶:“属下记得主子酒量一向不差,可现下夜宴未过,竟醉得这般身心不支?”
我揉眉心叹道:“再海的酒量,你试试一天三顿酒不离手醉不醉?算算今日喝的酒,估计比我去年一年的量还多,真心挨不住。”
“主子还是及早返回芳华苑休息。水榭风大水汽重,不宜久呆,属下愿护送主子一程。”
我摆摆手,谢绝上好意:“算了,兄长毕竟有巡防要务在身,而我也是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的难保身,就不拖你跟着我折腾。再吹会儿风,我还得进去陪着皇上宴客呢。”
“属下遵旨,主子请保重贵体。”
说着,玄冥抱拳一敬,便起了去意。
怪也怪思绪来得无端,我忽然想起前阵子盛玉童提起的事儿,又忙招呼住他:“玄冥你稍等。”
“主子有何事吩咐?”
我道:“倒没什么吩咐。只是我近儿得到风声,说顾家礼的儿子顾启怀回京述职途中遇袭,重伤身亡,这事儿你可知情?”
“消息走得真快。”
提到这事儿,玄冥也是一脸持重,单膝跪地地向我致礼禀报到:“主子恕罪。前几日属下确实从大历探子那收到风声,但因事态尚未确凿,而两位皇子的百日宴在即,故未能及时向主子禀明。”
“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无风不起浪,顾启怀死不死,活不活,我分毫不在意,我现在想知道的是谁在背后下暗手,可和我们安插在大历的人有关?”
玄冥眉头一皱:“这——属下无能,还暂时没查出头绪来是何人所为。”
一股为难凝在眉心处,玄冥本着自己掌握的线索又说到。
“初步查证,对顾启怀下手的是一帮江湖匪盗,但深入一查,这里却是疑云重重,弄得人晕头转向。”
“你有什么怀疑,不妨直言。”
“是。第一,事发后,这帮江湖匪盗消失地无影无踪,找不出半个人查证;第二,顾家这些年在大历得势猖獗同时也树敌不少,想除之而后快的大有人在,出于安全起见,随行护送顾启怀回京的人马自然武功不弱,且人不在少数,一般的盗匪怕是见了也得绕道走,怎么会突然起意反大风险动杀机,这于理不合。”
玄冥稍作停顿,等我从着消息中品出个大概后,方继续话到。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据探子回报,这帮人动手前,似乎对顾启怀的行踪了如指掌;临州至上京途中,有那么多险山恶水可图之,为何偏偏挑了沭阳郡这大郡大县下手?要在重郡之中杀人,若无事先缜密的设计和巧妙的里应外合,绝无可能。”
蓦地,我雪眼一耀,话来得陡:“你的意思是说,这档子事儿很可能是那位在背后捣鼓使阴?”
“这,属下只觉得,不排除这个可能。”
我支起身,迎着夜风在水榭来回踱步几圈,回头说到:“我们不妨来做个大胆的推测。这帮武艺超群,来无影去无踪的盗匪,有了如指掌的对人行踪和精密部署,且成事后未惊动沭阳当地官府,要同时满足这三个苛刻条件,他们会是什么人?”
“大内高手?!”
沉思良久,玄冥口中忽然冒出这么句后知后觉。
“难道真是大历皇对顾家起了杀心?”
我面忽转冷:“万事皆有可能。容舒玄想除掉这个心头大患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即便不是他下的密旨,估计少不了他的属意掺和在里头。让顾家礼骑在头上作威作福这么多年,他可算没再缩在他的傀儡壳里,出手还击了。”
玄冥谨慎不坠,再三思量后又说到:“主子,大历皇想扳倒权臣顾家礼的心思不假,但隐忍了这么些年,不能一击中的事儿做起来是不是太不明智了?况且顾家礼向来老奸巨猾,我们袖手在旁都能猜到的,他不见得估不出苗头来;若大历皇真有什么图谋,那不是提前给那老狐狸打了预警,惹祸上身?!”
“那可不一定。”
手无端团紧,我颜上笃定遍染。
“不要忘了,现在的我在他们眼里,可不是昔日藏在阎王殿内见不得光的冤魂,而是个死而复生的利刀,好用着呢。我和顾家礼间有不共戴天之仇,凭着这一点,容舒玄即便有嫌疑,只要顺手一推,我就顺理成章地背下这个黑锅。”
玄冥惊色在面:“那主子认栽?”
“没那么便宜。想用顾家礼一个儿子,让我心甘情愿挡在他前面做挡箭牌,也太欺负人了。你合适的时候给林思安捎个话,告诉她,莫要觉得安逸日子过舒坦了,就忘了自己是为什么去享福的;日子得折腾着过,才有越来越有滋味。”
“不好了主子!!”
沉迷于心计较量间,疾奔来报的小梅扑通跪在我跟前这一出,倒把我弄得有点懵。
“主子,二皇子他,他——出事了!”
当时,只觉得无形有一闷棍打在我后脑勺上。
天在旋,地在转!!
第一百五十二章 玉麟之死
心中忐忑千斤重,不顾仪态庄重的我像个疯子般,冲进了上和殿中。
放眼过去,地上跪满了战战兢兢的宫人,气氛忽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伏在床边低声哭噎的乳娘王氏,一见我懵色上前,那克制在嗓子眼的悲伤就如山洪般爆发。
“娘——娘娘,奴婢该死!奴婢没看护好二皇子!二皇子他,他——!!”
“下作东西,别咒我孩子!”
心里像浸着火油,王氏的话如明火一点,我整个人就炸开了情绪,一脚踹开脚跟边哭诉护主无能的她奔上去。
“玉麟乖,不怕!母妃在这,没人敢害你,你睁开眼睛回应母妃一个好不好?好不好?”
柔着轻着声音哄着他,亲吻着他,可除了他柔嫩的皮肤间仍余温尚存,舔犊情深的我丝毫感觉不到他有呼吸进出的迹象。
害怕那鬼魅,如突然天漏了个窟窿,逼得的我顿时泪水如泉涌,潸潸而落。
“娘娘不要这样,二皇子他去了,请您节哀!”
见我有入疯魔的迹象,上和殿中的一帮奴才急簇拥而来,孜孜不倦地磕头劝解到我,声色凄凄。
可我呢,那还有心思理会他们!
“闭嘴!我孩子没死,还好好的!!”
极怒之间,我忽然想起药神师父传我的那套心肺复苏术,倏地,我立马把孩子平放在床榻上,像个喂食幼雏的母鸟,一边朝玉麟小嘴里渡气,一边不停在他的心房间按压。
“淳元!!”
此时从泰安殿赶来的慕容曜,大约是怕刺激到我而做出傻事,人僵在一尺开外不敢靠近半分,急得面红耳赤。
“太医人已经到了,你让他们来瞧瞧玉麟,好不好?淳元,我求你了!!”
他的手试探性地朝我肩膀伸来,可我现在就是个满身刺的刺猬,谁碍我,我刺谁。
“谁靠近我杀谁!!”
一个狠巴掌拂开慕容曜劝解的手,泪痕交错的我,把最后一丝底气赌上。
“我的孩子我自己救,也谁别想碰他分毫!”
说着,我又执拗地低下头为孩子渡气,按压心肺,期盼着能从阎王爷手中把孩子抢回来。
可半个时辰过去了,我身边的孩子,还是一副安安静静的睡颜,全无生息。
此时的我,气也喘,手也软,眼也花,可我心中还是一点都不想放弃,我只想救回我的孩子!!
越来越害怕,慌张间,我心中默念着平日里敬重着的漫天神佛,期许着他们中任何一个显显神通,让我救回我的孩子,哪怕是用上我自己的性命交换也好!
而现实呢,只将这渐渐冰凉的躯体摆在我眼前,坐实成逼人发疯的残酷。
恍神不支间,忽然慕容曜从后背将我紧锁住,终止了这场徒劳无功的救治。
“你放开我,放开我!我要救孩子,救玉麟!!”
抓,打,咬,踢,什么撒泼耍狠的招数我都用上了,慕容曜除了这不肯松开的桎梏外,什么都肯依着我迁就着我。
急间,我狠劲瞬转软服:“阿曜,我求求你放开我!孩子还有救,还有救的!我求你了!!”
当时一言不发的慕容曜,秉着一脸铁青,像护着一尊极易碎的雕像,把我朝他怀间死命的锁。
而贴在一处的身体,能感觉到我世界里的崩溃坍塌,正在一点一点朝他传染去。
再次确认过孩子情况的太医们,当着我俩的面跪成线,用种老成而权威的口吻,把我不想承认的事实昭示在人前。
“微——微臣无能!二皇子已回天乏术,请皇上、昭仪娘娘节哀!”
像当头冰水浇下,我勃然大怒:“我孩子没死,没死!你们,你们个个居心叵测,都想害他!!”
下意识间,我像只脱缰的野马挣开慕容曜,企图去抢夺玉麟。
可还没等我挪动半步,一殿宫人侍卫就把我拦截住,我蓦地跟疯了般挣扎着,疯嚎着。
“别动我孩子,把孩子还给我,还给我!!”
似曾相识的经历再次上演,一股急怒攻心而来,直破我心底最脆弱处;我眼前顿时一黑,跟朵急速枯萎的花朵般,昏厥在七手八脚间。
......
此时的我,也不知自己在何方。
全身轻飘飘的我,沉浮在一大片上不见天,下不见底的深海之中,黑暗,无声,把我死死地压制得无半分挣脱力气。
就在那口维系呼吸的气尚保一息间,我耳边忽然传来孩子的哭声,一遍遍,一阵阵,忽远忽近地涤荡在我脑中。
谁在哭?!
两个不同哭声,交错起伏在这诡异的空间中,慌急间我稍加分辨,母亲的直觉告诉一个是玉麟的哭声,而另一个,是那个孩子的声音!
而此时,哭声渐渐羸弱,像是在向我发出一种危险的警告,困在水中的我,心急如焚间,张口朝哭声远去出唤出了一声。
“孩子!!”
短暂的窒息后,大股生息朝我张着的口鼻中回涌来,我像一具复苏的尸体,呆呆木木地坐在榻上急喘息着。
而脑子没恢复意识前,一个极小心的拥抱将我环住。
“别怕,别怕,只是噩梦;有我在的,别怕。”
梦?!
满头大汗的我,靠在慕容曜肩头,空洞无光的双眼把四下走一遍,看不到半点唤回我活气的色彩存在。
“淳元,我知道你难受,但不要把负面情绪憋着在心里;我已经没一个孩子,不能再失去你。哭出来吧,哭出来就会好受些。”
不知为何,我听了慕容曜这话,非但没有半点安定之感,反觉得自己被冷针扎了一下的慌。
“不,我不信!这不是真的,我定还是在做梦!”
我猛地推开他,惊慌失措地看出四周,耳朵那些嘤嘤嗡嗡的杂乱声,忽把我逼出了阵幻觉。
“阿曜,听,是孩子在哭!”
我着魔似的坐在那,侧头聆听,那幻觉如毒,渐渐把我迷惑的晕头转向,大喜间,身着单衣我光着脚板翻下榻。
“是玉麟在哭,孩子哭得好厉害,我得去看看他是怎么了!”
“淳元,淳元!!”
“你走开!”
我眼中纳不下他是个什么心乱如麻的模样,大力地推开他的阻挠,我整个人化作离弦的箭,发疯似的朝上和殿直冲而去。
第一百五十三章 丧子之痛
“玉麟,玉麟别哭!母妃在这儿,没人敢伤害你分毫!!”
披头散发的我冲进内殿,以抱着玉麒哄睡的乳娘为首,个个宫人如惊弓之鸟,跪满了内殿的大小角落。
慌神地冲到那双婴儿床边,空空的榻,让我的疯魔症状更见癫狂。
“你们把我孩子藏哪去了?把孩子还我!”
无措间,我抓着一名宫人的衣领,破口逼问到:“是你想害我的孩子,还是你,又或是你?!”
个个抖如糠筛的宫人,嘴上求饶不断,磕头不止;而此时的我,丝毫寻不回昔日人前那个庄重冷静的李淳元半点风采,像个疯婆子似的,把这内殿搅得不得安生。
“淳元,你清醒点,你会吓坏孩子的!”
我打骂责怪的手,忽然被背后赶来的慕容曜牵制住,狠下力道把我禁锢在身边,再次提高到声调。
“玉麟已经没了!”
“你胡说八道!”
我否认事实的头摇得像拨浪鼓,惊惶难安间,神经兮兮地朝慕容曜求助上。
“你没听见吗,玉麟在哭,哭得好厉害!阿曜,有人要害我们的孩子,故意把玉麟藏起来不让我们找到!你帮我找,快,帮我找!”
“你别这样,孩子已经没了,真的没了!!”
箍着我的双臂,慕容曜撕心裂肺地向我吼着,希望我能从魔障中挣脱出来;可中魔已深的,反固执地推开苦劝的他。
“我不信!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说着,我像疯马般冲向抱哄着玉麒的奶娘,一把将孩子夺了过来。
“都别过来!”
大吼一声间,我迅速抄起桌上的瓷盘敲碎,将瓷片抵在咽喉处。
“淳元,冷静点,你——你别做傻事!”
“我叫你别过来!”
他刚想挪动脚步,草木皆兵的我立马将尖锐的瓷片抵紧脖子,刺破的皮肤顿时鲜血直流。
“我不过来,绝对不动!有什么事,我们心平气和的说,你把瓷片放下好不好?你脖子在流血,我怕你出事,也怕你误伤了玉麒!”
我单手紧搂着玉麒,泪如泉涌地摇着头。
“不,凶手还在,他们把玉麟藏起来不说,还想谋害玉麒。”
南喃喃自语一阵,我更见疯魔:“不行,我要带孩子离开这里,到一个他们无法下手的地方躲起来!对,躲起来,他们就没办法害我的孩子!!”
“我向你发誓,一定保护好玉麒,并找出元凶替我的孩子报仇;你相信我,这里很安全,若你不放心,我亲自在上和殿守着可好?听话,把瓷片放下,别做仇者快亲者痛的傻事。”
他极力平复着我的情绪,可当下的我,只觉得全世界都对我充满深深的敌意。
“孩子只能在我身边呆着,其他人,我不信!”
“好,孩子呆在你身边,但你先放下瓷片行不行?”
他紧张的眼角抽搐,怕稍一闪神,我就做出什么过激的行为来:“你看,玉麒被你吓着了,哭得好厉害。淳元,你不心疼他么?”
仓促间,大约是抱姿不对,有或许是我声色动作过于骇人,怀中的玉麒哇哇大哭不止,唤回了我些理智。
儿哭声声割娘心,泪如雨下的我,在精神松懈的那一刻,抵在脖子间的瓷片也缓缓垂下;慕容曜抓住这一瞬的机会,夺走了我手中的瓷片。
而我们一家子,像是熬过什么生死攸关的劫数般,抱成一团,软坐在地上。
上和殿的宫人取来了伤药,慕容曜红着眼,闷声不吭地为我处理脖子上的伤口;亦不知,伤怀之间,安抚最容易触动人心的脆弱,我更是哭得一发不可收拾。
“你不是说过,要好好保护我和孩子,你是男人,更是北燕的天子,你的话向来一言九鼎,为何对他人总信守承诺,却偏偏食言辜负我们母子?你把孩子还给我,把孩子还给我......”
左一个巴掌,又一个拳头,我不断地朝着慕容曜宣泄着心中淤积的情绪;而他从头至尾,不争不辩,把自己的天子威严放到最卑微处。
大错已铸,追悔莫及间,敏感的我把孩子的死统统归结于自己身上。
“是我,是我太固执,是我害了孩子!曾有神人暗示我,孩子出世将有危险,为何我当时就是不信呢?!我愧为人母,该死的人是我,是我!”
不留余力的耳光打在脸上,我自怨自艾着自己的不察与掉以轻心,惊得他一阵方寸大乱。
“淳元,我求求你,别再折磨自己了!不为了我,你想想玉麒也好!!他那么小,已经没了胞弟,难道你还要让他成一个无母疼爱的孤家子,在痛失至亲之人的环境中压抑成长?莫要对活着的人残忍,你是他母亲,必须坚强起来!”
插心窝子的话如寒入脑髓,我顿时激灵窜遍全身,把心神定在怀中孩子身上。
玉麒小小的脸涨得通红,不安地在襁褓中挣动着,用他稍显尖锐的哭声在抗争着,乞求着,求着她的母亲能脱离魔障,正视他的存在一眼。
一个孩子,活着两个人的未来,婆婆,这真是天意难违?汩汩泪水不绝间,把情绪推至一个极致,我撕心裂肺地嚎啕到。
“他们为什么要害我孩子,为什么!!”
不知这样宣泄了多少次,终于声哑力竭的我,扣住他胸口的衣襟软了身,也道出了我最不想面对的事实。
他紧紧圈搂住我瑟瑟发抖的肩,将我们母子俩护在怀间;在泪水模糊视线前,我看见,他紧握着那锋利瓷片的右手,渗出了殷红的血。
第二日,卯时。
即将过去的夜,酝酿了太多让人害怕的阴暗,使人无法安心入睡;而看着眼下玉麒安静乖巧的睡颜,我知道,这份安宁是用了无数人的不眠不休换来的。
“主子,主子!!”
压抑的金缕阁中,响起阵如浪的疾呼,疲惫的我刚打起些精神扬起头,便见小梅神色慌张地跪在我跟前。
“凶手,害二皇子的凶手,有,有眉目了!”
“谁?!!”
脑中如晴天霹雷,蓦地我跟打了鸡血般猛站了起来,克制着脑子里的一阵眩,冲声地朝小梅逼去。
“究竟是谁,你快说!”
“是,是荣妃娘娘。”
结结巴巴地回了声,失悔过早走漏风声的小梅又强克制着慌张,试图安抚我。
“主子不急,不着急!现在荣妃娘娘不过是嫌疑略重,被太皇太后和皇上传唤到延寿宫问话;具体什么结果,还得等审问后才知道。况且皇上下有口谕,一有结果会派人通知主子的。”
真是她!
怨来如山雨,我哪里坐得住:“我等不了!!”
说着,我便不顾小梅劝阻,怨气沸腾地朝延寿宫杀去!
第一百五十四章 真凶难辨
“本宫坦坦荡荡,没做过的事,我死也不认!”
扭曲的哭声中带着倔强,震慑我神魂之际,仿佛在我心中那团仇火添了把柴火,焚化了我的理智。
“宋小钰!!”
当堂一声怒吼,我如下山虎地扑上前,将宋小钰摁倒在地,死命地掐着她细嫩的脖子。
“天不收你,我收你!!”
“放——放开我,不是我做的,放开我!”
在我身下双手乱挣乱抓,企图摆脱我的控制,可如今仇火蒙蔽双眼的我,哪里有半分心软听她解释,卯着全身力气欲和她拼个你死我活。
“淳元,别胡来!快放开她,松开!!”
慕容曜慌忙入局,大概是怕拉扯间误伤到我,左顾右劝间,力道硬是施展不开;而眼看场面有越闹越烈的气势,窝着火的太皇太后拍着桌板子,手间一串菩提子佛珠因大力崩散一地。
“成何体统?!!来人,把这两疯女人给哀家拉开!”
殿外羽林卫介入,两三下功夫把我和宋小钰这团乱麻花给拆开;我跟秧鸡似的被人拖到一角,身体行动虽受到限制,可嘴却依然火力全开。
“知道难受?玉麟那么小的孩子,连哭一声都来不及,就死在你的辣手之下!我来了就没给自己留退路,大不了拼个鱼死网破,今天也要亲手杀了你不可,替我孩子报仇!!”
“我再说一遍,我没做过,没做过!”
一阵碎裂心肺的咳嗽后,宋小钰死咬着话不放。
“你儿子没了,找不到真凶间,就想赖在我头上?!李淳元,不带这样欺负人的,我宋小钰不是冤大头,什么黑锅都背!”
“在这后宫之中,除了你,还有谁成日处心积虑地想害我?!”
奈何不得间,我泪再次决了堤:“你有什么怨,什么恨,大可直冲着我来;对个尚在襁褓中的孩子下毒手,宋小钰你不怕遭天谴吗?!”
她亦羞愤难当:“我遭天谴?是你遭报应了吧!是你自己不懂收敛,招人嫉恨,后宫想置你于死地的大有人在,也不差我一个!!”
“宋小钰,你敢做不敢认?”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满脸憔悴的宋小钰,忽然像挣开枷锁般,仰着泪痕未干的脸放声大笑起来。
“你多宝贝,吊着你的虚伪面孔,在人前一哭二闹三上吊,自然有人跳出来稀罕你,心疼你!而我呢,费尽唇舌不过想自证清白,可从头到尾有谁理会过,有谁用心倾听过?即便当着皇上和太皇太后的面,我也不怕把脸撕破;李淳元,你觊觎中宫之位已久,谁知道这一切是不是你自己自编自导的好戏!”
“住口!”
还不等我有个反应,慕容曜一巴掌不留情地呼在宋小钰脸上,打得她软伏在地。
慕容曜急气攻心,忽骂到:“朕原本以为你不过是性子过于骄纵,不想你骨子里,竟歹毒至此!”
“你,你打我?”
含着一口牙血,宋小钰满身哆嗦地昂起头,满眼泪水迷蒙。
“仅凭一个子虚乌有的构陷,皇上竟不分青红皂白,当着众人面打骂羞辱臣妾?!哈哈哈哈,我算是明白了,皇上心中那杆秤自始至终都是偏向李淳元那个贱人,无论我说什么辩什么,今日这个谋害皇嗣的罪名都会落在我宋小钰头上。”
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宋小钰如狂风中被摧残着的花朵,把心直堕入地狱。
“古语有云: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既然皇上要个体面,臣妾顾全大局间断然不会为难皇上半分,费不着这般兴师动众演这出难堪!!”
“朕只想要个交代,对得起朕那枉死的皇儿。若等事情水落石出时,有冤屈了你半分的地方,即使辱朕天子贵胄,我也会还你公道。”
慕容曜怒色微止,话如一剂镇定剂般直入人心,压住了殿内起伏的暗涌。
“宣刘太医。”
话落不过片刻,太医院院首刘启明便急急忙忙地奉诏入殿,展露人前。
“刘太医,当着太皇太后的面,把查验二皇子死因的结果告知在场所有人。”
“臣遵旨。”
人前尽了臣子的礼数,刘太医说起了查验的情况。
“启禀皇上,太皇太后,经微臣和太医院众同仁仔细查验,二皇子尸身颈部有明显淤痕,死因为窒息过久,造成呼吸衰竭而亡。而二皇子颈部的淤痕皮肤上,还留有特殊的脂油,且带月桂的特殊香味;鉴于此,故微臣和太医院众同仁一直认为,凶手很可能乃一名女子。只是这带着特殊香味的脂膏具体是何物,微臣一时间还难断定。”
“月桂香?”
我旁听在侧,忽然被这一点细节激得全身猛颤。
“是冰肌玉肤膏的香味,错不了!宋小钰,你现在还有什么话可说!!”
“不,不,这是个巧合!”
人前脸色阵青阵白,宋小钰片刻结巴后,忽然反击到我。
“琉球国的冰肌玉肤膏虽为我平日所用,但你不要忘了,这东西我月前曾作为贺礼送你两盒;你是二皇子的生母,亲近他的机会比所有人都多,若论嫌疑,你不比我少!”
“你少在这儿强词夺理!”
我挣脱羽林卫的束缚,上前和宋小钰一对一的对质到。
“是,你是送过我冰肌玉肤膏,但你算漏了一点,我作为母亲,怕孩子认气味和我生疏,故这段期间内根本没用过任何带香味的脂膏粉黛!你那送来的两盒冰肌玉肤膏,我当时可是赏给了我的婢女唤雪;这事,还有惠贵人在场作证,半分都没冤枉你!”
宋小钰不让分毫:“你自己也承认了,我送你的冰肌玉肤膏,你赏给了你的贴身婢女;她是你的人,同样有机会接近二皇子,不是一样脱不了嫌疑?”
我仍坚持:“玉麟出事前,唤雪人可在我身边伺候着,御前侍卫宋玄冥也可以为此事作证的!”
“什么婢女唤雪,什么侍卫宋玄冥,说来说去都是你的人,他们维护你这个主子也不稀奇。”
“你!!”
一口闷气在喉,卡得我怒火中烧,蠢蠢欲动间恨不得当场撕了这毒妇!
慕容曜稍稍牵制住我,说到:“不急,这事还有人证在场,不妨请上来当面对质一番。宣乳娘王氏。”
场风蓦地一转,殿内又陷入新的一轮紧张中。
第一百五十五章 对簿公堂
乳娘王氏殿前一跪,气氛又添几分紧张。
“你要公允,朕便许你当面辩个清白。这王氏,当初乃你宋家保举入内务府的,故作诬陷本家主子的事,想来她也没这个胆子。”
慕容曜话间满满当当,宋小钰当场一个怔,无言反驳。
微落下身,面见严色的慕容曜对伏地而跪的王氏发话到:“先前你是怎么跟太皇太后禀报的,当着众人的面,一字不落地说给荣妃娘娘听。”
“是。”
毕恭毕敬地叩了头,王氏抬起身,双眼谨慎地对着宋小钰,陈述到自己所知的经过。
“奴婢记得,发现二皇子不对劲是在戌时一刻左右,而两位小皇子宫楼受礼后回殿到事发时这个把时辰内,除了荣妃娘娘接触过两位皇子,并无他人涉足过上和殿。”
“荣妃,王氏的话可听清楚了,可也有半点诬赖你?”
慕容曜的冷调,像根根针扎在宋小钰心口,花容惊色满溢。
“断然不是臣妾所为!”
情急之下,宋小钰挪膝而进,抱着慕容曜的小腿哭诉到:“臣妾当时路过上和殿,听见大皇子啼哭不止,因动了怜悯之心故才进殿探视!即便臣妾过去有种种恶迹,引得皇上厌弃,但臣妾也是做过母亲的人,断不会对个尚在襁褓中的孩子下此毒手!”
“你因何等心思入上和殿,朕无心理会,你只需要老老实实地回答朕,你是否接触过朕的二皇儿?”
“这,这——”
泪在掉,话在颤,宋小钰半天结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答不上来?没关系,你说不出口的脏事,让王氏替你说。”
慕容曜躬下身,冷情地甩开宋小钰的纠缠乞怜:“王氏,把你当时所见所闻说给荣妃听听,好给她长长记性!”
“是!”
王氏叩头如捣米,应答声抑扬顿挫。
“当时大皇子大约是在城楼受礼时见了风,回到殿中有吐奶迹象,一直啼哭不止;而荣妃娘娘来后,似乎因大皇子的哭闹而心烦,故严加训斥了番,并屏退了在场的大多数宫人入内殿照拂大皇子。”
拂了拂额间汗,王氏继续禀告上:“奴婢当时虽跟在荣妃娘娘身边同照看二皇子,但因心中牵挂大皇子安好,所以在太医院刘太医前来为大皇子看诊时,让荣妃娘娘和二皇子独处了一段时间。是,是奴才疏忽大意,奴婢罪该万死!!”
“贱奴,你敢公然构陷本宫,活得不耐烦了?!”
急怒之下,宋小钰窜起身狠踹王氏一脚,又忙疾跑到太皇太后跟前求谅解。
“太皇太后,你要为臣妾做主,臣妾真是被冤枉的!!”
一把心酸一把眼泪,宋小钰哭得梨花带雨:“臣妾是接触二皇子,可臣妾也是因皇子可爱乖巧,故只是动了心抱在怀里逗玩而已。对了,臣妾有人证,有人证的!当时臣妾的婢女清音也在,她可以为臣妾作证,和二皇子接触时未曾做过什么越矩之行!”
“清音?”
太皇太后一股恼意悬在眉心,话陡如峰。
“你不提此人,哀家倒老糊涂忘了这关键。单嬷嬷,那丫头在暗房也折腾了一夜,想必熬了满肚子话要急着说,把人带上来!”
见惯了平日里太皇太后的和颜悦色,别说是宋小钰接受不了这态度间的一时反差,就是我,也是对她老恩威并施的手腕也心存余悸。
没两三下功夫,俩延寿宫的小内侍拖着宋小钰的近身女婢清音,上了殿前。
软塌塌的可人儿像剔了骨头的蛇,耷拉着头不见半点生息,而清音这身原本素净纯白的衣裳上,纵横交错着无数鞭痕,红暗相间,尽是人血所染。
大概是忌讳血腥,太皇太后侧头揉着眉心问到:“怎么回事,送进去是个能说会道的机灵丫头,咋到了哀家面前却成了个不吭声的哑巴?”
单嬷嬷回到:“连夜提审这丫头,仓促间,掌刑的奴才难免失了轻重,这模样倒污秽了太皇太后的慈心佛眼。”
当着众人的面,单嬷嬷架着清音的下巴探了探气息,又回禀到:“气还在,想必是一时间挨不住刑罚晕了过去,老奴这就想办法将她弄醒,好让皇上和太皇太后询问。”
说着,在旁的小内侍把事先准备好的盐水往清音身上一泼,前一刻还如死尸般的清音,此刻就哀嚎连天地满地打滚。
“没规矩的丫头,皇上和太皇太后尊驾在此,岂容你放肆!”
单嬷嬷处置手段极为老道,还没等清音闹疯出个人心惶惶来,上前一巴掌就呼在她脸上。
“想留住你的贱命,问你什么,就老老实实地答什么,可听明白?!”
一巴掌,一句恫吓,吃尽苦头的清音立马定住了魂,哀声连连在人前告饶起来:“奴婢没有害二皇子,都是主子一人的主意,奴婢什么都招,什么都招——”
“贱丫头,你在张口胡言乱语些什么?!本宫非——”
瑟瑟发抖的宋小钰瞪圆了眼正欲发作,可惜手还悬在身侧边,却被太皇太后一口遏制住势头。
“非怎样?!先前一口一个冤枉喊得委屈,这会儿倒是在奴才面前耍起主子威风,心虚了不成?”
“我,不是的!太皇太后,您听臣妾——”
“不必了!”太皇太后狠绝在口,断了宋小钰的侥念:“等这丫头说完,有得是机会让你辩。清音,你家主子到底出了什么恶毒主意,还不从实招来!”
清音哭腔满怀:“不敢欺瞒皇上、太皇太后,奴婢早已洞悉主子恨心满怀,然奴婢因人微命贱,碍于主子威慑实不敢多言半句。求皇上,太皇太后明鉴!”
“你家主子究竟有何不满?”
“这,这——”
“说!”
清音犹豫几度,终还是明断局势轻重,跪地而禀:“主子曾多番在奴婢面前抱怨,当年小产乃是皇上圣心偏颇,忌惮宋家权势所致;加之如今昭仪娘娘一举夺男,大有取而代之之势,主子更是怀恨在心,时时诅咒昭仪娘娘和二位皇子不得善终。”
“难道本宫过去说过地每一句犯混话,就得付诸实践不成?你这背主忘恩的贱东西,本宫最后悔的事情就是不该把你当做心腹留在身边,等着你反咬我一口!”
逼上绝路的此时宋小钰勃然而起,气势如焰地指着清音说到:“人正不怕影子歪,我倒要看看你肚子里藏着什么脏水泼向本宫;若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不用皇上、太皇太后发落,本宫定亲手将你碎尸万段!”
而清音也是一副豁出的凛然样,愤然说到:“奴婢万没料到荣妃娘娘下此狠手!随娘娘离开上和殿时,奴婢曾悄悄探查了一眼二皇子,那时二皇子已是奄奄一息;奴婢报于主子,可主子不让奴婢声张。”
第一百五十六章 长者溺心
伏在榻边,看着精神奕奕的玉麟不断地挥舞着小手,沉迷间,喜动心中悲,泪得我双颊垂。
“主子,侯爷前来探望。”
唤雪的禀报,将晃神的我神魂召回,背着身擦掉眼泪,展露人前的我又变作了那个风雨不可撼动的李淳元。
“老臣见过昭仪娘娘,愿娘娘万福金安。”
轮椅上的外祖父,在一名脸生少年的搀扶下正欲向我致礼,我忙上前制住住。
“外祖父抱恙在身,宫中虚礼就免了吧。”
沉了口气,我顺势躬下身,拂住外祖父的膝盖查看了番,说到:“外祖父的腿疾越发见严重了,这腿肌发僵可大意不得,回头小点给你重新配个方子。”
祖父道:“劳娘娘挂心。陈年旧疾,本就时好时坏,加之年岁已高,老臣早觉得无所谓了。倒是你们这些小辈,得多多注意身体,千万别仗着年轻而大意;若落下病根子,那可是要缠一辈子的。”
抚了抚我的头,外祖父朝我引荐到他身边侍奉着的少年。
“玄玉,还不快向你表姨母请安。”
少年立即正身伏跪,止雅有礼:“侄儿玄玉,叩见昭仪娘娘。”
“快起来。”
正儿八经地受了这少年一拜礼,我扶起他间,向外祖父询问到。
“小点久居宫中,鲜有机会在侯府走动,不知这孩子是哪位哥哥膝下儿郎?”
祖父笑道:“不认识了?也难怪,你进宫已有三个年头,且少有回侯府,而这孩子抽条得快,模样间有些变化认不得是自然的。他就是你二哥哥的遗腹子,幸儿。”
“幸儿?!”
一股惊讶顿时染遍我脸上,再仔细瞧过,便在他初显俊气的脸上找到熟悉的痕迹。
我喜色如耀阳泛起:“这孩子真真是长大了!我记得离府进宫前,他个子还这么点,瘦瘦弱弱的,我当时还挺担心这孩子长不好;今日一见,倒觉得跟山里的竹子似的,竟抽出了风骨来了!玄玉,石中有良才,妙来多磨砺,好名字。是祖父给你赐的名?!”
“嗯。”略带羞赧地点点头,玄玉回到:“承蒙祖父垂怜,如今让玄玉侍奉左右,替父亲尽孝。”
外祖父慈笑在唇,在我面前夸赞到玄玉:“不枉娘娘昔日疼他一场,这孩子厚实孝顺,外朴内秀,是个可造之材。”
我甚是欣慰:“好事,好事呢。玄玉,你要好好听外祖父的话,勤勉于身,将来定会有一番作为的。”
“侄儿谨记娘娘教诲。”
和乐融融间,外祖父探头一望,问到:“敢问娘娘,金榻上的孩子可是大皇子?”
我点点头:“瞧我光顾着高兴的,我这就把玉麒抱来,给外祖父您请安。”
快速把玉麒抱来,这孩子在外祖父怀里倒是不认生,一个劲地笑一个劲地动,逗得他老也是眉开眼笑的。
“眉如剑,鼻如锋,眼如星,天庭饱满,地阁方圆,与生俱来的贵胄王气;娘娘,大皇子好生福相。”
短暂的欣喜,却因那失子之痛再起悲心:“小点不求这孩子显贵人前,只盼他一生无灾无难,平平安安长大。”
话毕,蓦地眼中一阵酸涩泛起,逼得我忙规避开人前视线。
“老臣知娘娘舐犊情深,可再为二皇子之事伤心,也得保重凤体。”说着,外祖父面色沉沉地交代到:“玄玉,你且先回避,祖父有话和昭仪娘娘细谈。”
在这清场期间,我心里对外祖父这心思,已经有了个大概眉目,故在话起头之际,我便先声夺人。
“外祖父若此番是为荣妃来说情的,小点当即表个态,这事儿,我绝不会退让半步。”
隐忍多时的泪忽然滚落,我稍稍收止,再出狠言。
“杀子之仇,不共戴天!”
“老臣知道。”
一声叹息,悬在外祖父面上的,是一派慎重。
“可老臣不得不来。手心是肉,手背亦是肉,你和钰儿都是老臣的孙女,尊老臣为长辈间不过一个‘外’字的多与少,但从老臣本心讲,从来没有厚此薄彼的悬差。如今老臣的两个孙女,要斗到你死我活的地步,老臣自然不能坐视不理。”
我摇摇头,苦笑在唇,却不是那种尽占上风的得意。
“小点何尝不想妥协,退一步求个海阔天空?!过去宋小钰为争宠如何算计我,小点可以不计较,可以忍。但外祖父你可知,忍字头上一把刀,这教训太深刻,是触犯底线的相逼!”
猛地,我在外祖父跟前跪下。
“姐妹相残,小点自知是有违伦常的大不孝,可我的孩子也是您的至亲血脉,不能死的这样不明不白!我是玉麟的母亲,孩子枉死他人之手,外祖父叫小点如何视而不见?!我办不到!”
“娘娘。”
忽然,外祖父语重心长地唤止住我过激的情绪。
“钰儿纵有千般万般不是,但她始终是我们宋家的嫡长女,而你同为宋家宗女,若此时在事情未明的情况下痛下杀手,坐实姐妹相残的结果,怕是要引得同宗亲族心寒。”
“呵呵呵呵。”
我冷笑一番,迷着满眼朦胧说到:“外祖父口口声声说着一视同仁,可打心里,还是在偏帮着宋小钰这个宗门嫡长女!可惜小点这一次,宁愿开罪整个宋家,也要宋小钰为我的孩子填命!!”
摇摇晃晃地支起身,把唇边苦涩的泪水咽进肚子里,我狠声反击到:“外祖父纵然有通天本事,能让宋小钰在背负谋害皇嗣的罪名下逃出生天,可若此时再捅出毒害先皇后的旧事,小点敢问外祖父一声,您是否有信心为了一个宋小钰,与天家和澹台家撕破脸?”
外祖父骤然双眼一凛,严色更胜先前。
半响对峙,外祖父开口道:“老臣自然不会,但娘娘您也得慎重,得之不易的大好局势,若为一时冲动而付之东流,岂是明智?你是个有大慧心的孩子,老臣当初既然敢把你放在这棋局之中,自然相信你有独当一面的能力。”
压制着腿脚的不便,外祖父从轮椅上支起身,步履蹒跚地活动了两步,再次提醒到我。
“娘娘暂时被丧子之痛蒙蔽了慧眼,老臣不怨怪娘娘心狠至此,但也请你冷静地想想此事前后细节,如那香味独特的冰肌玉肤膏,又如那突然出现在你面前的先皇后侍女紫英,甚至,是你如今深信不疑的枕边天子;这每一个环节,老臣需要时间去查证,娘娘更是需要时间去深思熟虑。一时恩仇痛快,可万万不能沦为他人处心积虑的刀俎。”
万事不离一个理字,外祖父的话,无疑在我心中掀起了波澜。
思虑片刻后,我道:“小点亦不是宁枉勿纵的糊涂人!好,便以五日为期,外祖父来证荣妃清白;若届时外祖父还拿不出更有力的证据来,那就不要怪小点不顾念亲情,对宋小钰下狠手。”
第一百五十七章 疑神疑鬼
送走了外祖父后,因心情烦躁,我转而去了苑中花园散心透气。
刚绕过一假山,远远地便见个宫女徘徊在墙角幽竹丛中,蹲蹲起起间,行迹十分可疑;我一时疑心大起,放轻了动静靠上前看个究竟。
距离近了,只见她拿着花锄在一拢翠竹根下刨了片刻,不知挖到什么东西,忽然整个人的神采都眉飞色舞去,嘴上还不忘得瑟一二。
“我说没记错,果真埋在这儿!”
“挖着什么宝贝,我瞧瞧。”
时机正好,我立马显出身形走上前。
这宫女回头一见是我,顿时吓得魂不附体,忙背手藏物跪在我脚下。
“奴婢,奴婢参见昭仪娘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把头抬起来。”
不喜欢不清不楚,故此时探究她鬼祟行径前,我得先把人对上号。
威慑在前,这宫女不得不从,我瞧着她的脸盘片刻,蓦地在脑中一缕熟悉中找到对应:“你是——秋昔?”
“正,正是奴婢!”
答了声,她在我面前跪伏得更加服帖,我见她怀中那遮遮掩掩的东西护得紧,于是便提高了些声调。
“怎么,还不打算拿出来,要等我唤人来搜身?”
“不,不,不是的,不是主子想的那样,只是奴婢的一些私物,怕-怕拿出来污了主子的眼!”
“是吗?”
眉宇一挑,我调忽转冷:“秋昔,平日我见你胆子挺小的,不想还有这么不老实的一面。我记得宫规有定,禁止宫人私纳物件,你若不肯如实交代,那我只能把送内务府法办了。”
“奴婢知错,奴婢知错,求主子饶了奴婢这一回吧!!”
打官腔的话一出奏效,秋昔忙双手奉上她藏纳的物件。
“饶与不饶,看过再说。”
接过手的东西,是个不大不小的包袱,一开始我还挺沉得住气的,可等拆开这沾了土的布巾,里面的东西,忽然让我从头到脚都绷紧了。
冰肌玉肤膏!
要知道,眼下一切有关玉麟死的线索,对我而言都是火药般存在的危险物品,我顿时急怒上头,毫不留情地拧住秋昔的下巴:“说,这东西怎么会在你手里?!是不是有人唆使你谋害二皇子的!”
“主,主子您误会了!奴婢就是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做出谋害皇嗣的事来!”
眼泪唰唰掉,秋昔着急间,口齿哆嗦:“这冰肌玉肤膏,原本是主子赏赐给唤雪姐姐的,而唤雪姐姐平日素来对下面的姐妹们宽和大度,即便是主子您赏了这般贵重的御物,她也是大方地匀给我们一同享用。”
我疑心不散:“既然是我赏赐给唤雪的东西,为何被你藏在此处?”
“主子,这东西不是奴婢藏的!”
云里雾里间,我见这丫头哭得凄凄,便松了威慑让她好生交代。
秋昔袖口一抹泪,噎声说到:“这冰肌玉肤膏,本来平日里大伙也是光明正大在唤雪姐姐处沾光用着,只是出了二皇子的事情,唤雪姐姐担心这东西招来祸端,故和几个姐姐商量后埋在此处。奴婢也是一时猪油蒙了心,贪念着冰肌玉肤膏的驻颜神效,故才会偷偷折转来取。”
道了前后,秋昔忙跪上前,拽住我的裙角哀求到。
“主子明鉴,奴婢一时贪婪不假,但在谋害二皇子一事上,奴婢绝对是清白的!!”
“清白与否,不是光靠你在我面前掉些同情泪,嚎两嗓子冤就能了事的。”
我冷冷地甩开她的牵扯,说到:“什么事我都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唯独这件事不行!你既然说自己是清白的,那想来到了罪奴司里面,也能证个清白安然出来。我拭目以待你的清白!”
一听“罪奴司”三字,秋昔嚎哭声骤高,险些没在我跟前嚎晕过去。
不偏不倚,此时唤雪和小梅寻我到此,一见这剑拔弩张的局势,两人也是急匆匆地冲上前,和这秋昔跪成一团。
唤雪道:“主子息怒,不知秋昔她是犯了什么事惹恼了您?”
我冷笑道:“也不知今儿是走运还是撞了晦气,在自个的地方,抓住个饶不得的奴才,打算送罪奴司审一审。”
唤雪素来机灵聪慧,不过片刻打量便注意到我手中拽着的冰肌玉肤膏,也是当场脸一变。
“秋昔你糊涂!”
恼意盛盛地斥责了秋昔一句,唤雪卯着胆子向我进言。
“奴婢自知主子在气头上,不该冲撞您威仪;但秋昔妹妹眼下确实无辜,奴婢不得不为她辩一句清白。主子您知道的,秋昔只是写意阁中伺候您墨宝的宫女,别说是侍奉两位小皇子起居饮食,就是平日想随意进出金缕阁也是没半分资格的,怎么可能和谋害二皇子之事牵扯的上?”
我脑不清,当即犯浑:“谁知道她安得什么心!”
唤雪急陈上:“罪奴司是个什么地方,奴婢们再清楚不过,若因此事秋昔被送进去,怕是没命再回来伺候主子您。望主子三思!”
“你不说我倒是忘了,如今我苑子里嫌疑最大的人,是你这个我待如亲妹的内家丫头!这东西是你的吧,我没冤枉你吧唤雪?!”
说着,我撒气地把手中的冰肌玉肤膏一砸,溅得满地都是。
唤雪伏地叩首:“主子说的极是,奴婢不敢埋怨半分,请主子将奴婢送罪奴司法办。”
“唤雪姐姐,可不能和主子置气!”
小梅慌忙止住话头,跪上前来求情。
“主子,唤雪姐姐对你的忠心如何,您是再清楚不过的!若说这冰肌玉肤膏招来嫌疑,奴婢斗胆说一句,这东西唤雪姐姐用过,奴婢也用过,甚至是那几个照顾二位皇子的嬷嬷也是用过的;若主子因此疑心奴婢们,不用主子送我们去罪奴司,只要您一句话,奴婢们愿用性命证清白忠心!”
话毕,小梅猛俯身叩头,撞得那青砖石板嗵嗵作响。
“够了!”
像从个极小的狭缝中挤出来,我也是浑身难受的紧。
“若我真疑心你们俩,你们早就在延寿宫中身首异处了!虽说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但我如今还是希望身边人从头到脚都是干干净净,清清白白的,你们是我身边最信任的人,可莫叫我失望才是!”
沉闷地快窒息的我,压制住乱作祟的疑心,如被围捕中的惊兽般仓皇离开了苑子。
我该信谁?
仿佛周围都是来者不善的敌人。
第一百五十八章 他心如金
浑浑噩噩地回到金缕阁,正撞见慕容曜哄抱玉麒;我忽也不知着了什么魔,跟斗鸡般冲上前,一把将孩子夺了过来。
当着奴才的面,有那么几个须臾,尴尬到可以凝出冰来。
见孩子依然睡的安好,我这才缓了戒心:“玉麒小,哄孩子又是个精细事儿,我自己来便是。”
“噢。是我毛毛躁躁的。”
清了清嗓子,慕容曜故意在人前给了我台阶下,忙岔开话题:“镇了些爽口的果茶,你要不要尝尝?!外面日头大,瞧你出去溜达了一圈,都见汗了。”
“我不渴。”
抱着玉麒,我和慕容曜保持着距离落座下,一边哄着孩子,一边留心着他的神态变化。
心浮气躁的人终是我,又耐不住催了句:“我这没什么事需要皇上您挂心的,前朝事务繁忙,还是早些回昭德殿吧。”
“不急的,我坐一会儿再走。”
淡淡的笑容时隐时现在脸庞,却不散他眉心的丝丝谨慎,稍饮过茶,慕容曜屏退了我阁的闲杂人等。
阁中独留我们一家子三,我人前佯装镇定,可内心已经是浑身不自在。
“听说今日金刀侯进宫来探望你和孩子,一切可好?”
“多谢皇上关心。与外祖父闲话家常了番,开解了我不少。”
这样的话,这样的语气,在此时心境的我看来,挑不出任何不妥来,可慕容曜像被噎住了似的,好长一段时间没怎么吭声。
耐不住这僵持,我不开窍地问到:“可是臣妾说错什么话,惹皇上不高兴?”
在等待他回应期间,我注意到慕容曜一直低着头,拇指和食指不停地合在一处摩挲着。
我知道这是他素来的习惯,心里搁着什么事儿,都会有这小动作;可眼下,我没心情顾及他什么感受,只能假装没看见。
本以为会无疾而终的话题,可末了,却从他口中翻出了波澜:“你可是在防着我什么?”
心中猛颤,可面上依旧波澜不惊:“皇上真是折煞臣妾,臣妾万万不敢。”
“我倒希望你敢说敢言。你连在我面前的称呼都改了,这生分间,想来金刀侯此次进宫,少不了在你耳边煽动些什么。”
我咬咬腮肉,克制了下情绪说到:“皇上这是担心臣妾,还是本就心虚,怕借着别人的嘴泄露了什么?皇上倒是把臣妾弄糊涂了。”
“你从来不是糊涂的人,怪只怪人一旦被情绪控制,就会滋生出许多疑虑和不信任来。”
说着,慕容曜起身靠了过来,在我和孩子跟前蹲下身来,满眼清澈地望着我。
“不用为了人前那可有可无的体面,拆毁了你我间的信任,故作貌合神离。玉麟的死,你怕是在谣言涤荡中种下疑心,怀疑我用孩子去换取皇权稳固,是吧?”
单刀直入的话,如锋利刀刃刮在脸上,彻底剐掉我此时遮掩情绪的假面:“难道不是吗?你和太皇太后既然当初对宋小钰腹中骨肉下得了狠手,论人推己,同样的套路亦是在我身上下得去!”
“这就是你心中的定论?”
胸口闷得痛,可那口气出不去,我怕是会憋死当场:“最是无情帝王家!这老话可不是戏文里唱唱那般儿戏,我最感同身受。”
闭眼不看,可眼泪潸潸而落:“我觉得自己疯了,疯得无可救药,可谁叫后宫女人的命素来如此!什么真心,什么海誓山盟,放在江山社稷,千秋万代面前根本不值得一提!”
眼前的暗,让我索性把话说开:“慕容曜,后宫中想为天家绵延子嗣的女人一抓一大把,真不缺我李淳元一个;你是天子,决断间该有的狠心无可厚非,但我求求你,能不能念在昔日情分上,别让我和宋小钰一般活得稀里糊涂的?”
再次睁开眼,满目尽是万念俱灰,我侧头瞧着果盘中的小刀,夺了过来便对准自己的心口。
“死多容易,活着被人反反复复算计才是折磨;慕容曜,我是怀疑你,如今还疑得生不如死。你要保住你慕容家的江山,倒是推下去啊!!”
没有过激的争抢,那小刀,忽然在一个措手不及下,被慕容曜反转后插入自己的肩胛上。
“你!!!”
刀虽入得不深,可明黄的龙袍上,已经染出触目惊心的血花。
“不管玉麟死因为何,终究因我是这北燕的天子。”
说着,他强箍着我的手,把肩口的刀朝自己身体中摁去。
“我的确做不了个好皇帝,但我可以做个好丈夫,好父亲。我死了,玉麒是我唯一的子嗣,他势必被扶上龙位;而你为玉麒生母,母凭子贵间,自然能在这后宫中得一席容身之地。只是宋家势力在朝中盘根错节,你和玉麒应付起来,我担心你们母子未必能镇得住对方的风头正盛。不过,我还是为你们母子留了不少后路,可大胆与你祖父一搏。”
“你疯了不成?!”
赫然清醒过来的我,慌忙拔下小刀,按住他出血的伤口。
“我是犯浑犯傻犯糊涂,是在意气用事逼你掏出真心,而你呢,你是这北燕的天子,岂能把一身社稷责任如儿戏般,说推就推,说卸就卸?你若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叫我们母子日后如何在这后宫中立足?!你忍着些,我马上取药来给你止血!”
慌手慌脚地把孩子放在一边,我来去如风地取来药箱,一脸泪一脸怕地为慕容曜处理伤口,口上不停地自责。
“对不起,阿曜,对不起,我真没办法克制自己的情绪!你知道那种四面是敌人的感觉?它掐得我喘不过起来,我不得不竖起满身刺防备着,不得不——”
“别说了,我知道,都知道。”
慕容曜不顾伤口还在流血,一把臂力将我揽入怀中。
“淳元你记住,今后为了玉麒,身为母亲的你不能倒,作为人父的我更不能倒,我们一家子要紧紧团在一起,才能在这无情帝王家中踏出一条长长久久的安稳路来。心比金坚,无缝可摧!”
在他怀中哭噎的我点头如捣蒜,而鼻息中那股淡淡血腥味中,传递来的不是不安,而是坚强而厚实的温暖。
第一百五十九章 扑朔迷离
本是多事之秋,如今慕容曜受了伤,倒成了见不得人的事。
战战兢兢地帮他处理好伤口,人这些日子本就消瘦了许多,这伤添上,更是雪上加霜;不过他倒沉得住气,怕我内疚压抑,从头到尾笑眯眯的,可那惨白如月的脸色看得我心里直发酸。
末了,克制了小半个时辰的情绪,我忽然因他几声咳嗽而爆发开,哭得不能自抑。
“我真没事。刚不过嗓子痒,忍不住咳嗽了两声,看把你吓得。”
温润的手贴上我的脸颊,拇指左右来回摩挲,拭去了我眼眶中掉下的泪花子。
“平日看惯了你冷冷淡淡的样子,这一哭起来,真让人揪着心不安。”
“要你管!我爱笑便笑,爱哭便哭,还要看谁脸色不成。”
挣开他打趣的手,我自个拢着袖口把脸上的余泪处理干净,把脸黑得沉了些。
“今日哪里都别去了,好好在我金缕阁养着。你死活不让太医瞧,我这个罪魁祸首总要负起责任来,有什么不舒服不对劲的地方要及时说,别忍着;天气热,伤口易感染,可大意不得。”
“刚不是一口一个冷淡地赶我走,这会儿又脸一变专横起来,女人这心思啊。”
“你还说!”
我扬起手假做恫吓,不过雷声大雨点小,落手间不过在他额头处探了探体温,见没什么异样,心里顿时一阵通畅。
用温水化了内服的伤药,监督着他一口不剩地喝完后,我把玉麒的婴儿床搬到我可顾及的范围内,又折回榻边给慕容曜削梨解苦。
难得被我服侍一回,他倒是把大爷派头做得十足,一个梨剔成十几块小方砣喂他,一会嫌甜了,一会嫌不够冰爽,一会嫌我剔得不够规整,前前后后硬是折腾了一炷香时间,我也是佩服自己有这等好耐心。
“我指甲深了些,手不太方便,要不你帮我修一修?”
正以为要喘口轻松气,不想他又变成花样来折腾我;可正要发作,他不知是真是假,做了一副伤口疼的样子,我还是把那些翻脸的话给咽回去。
“知道了,你乖乖躺好,我去取剪子来。”
取来修剪指甲的工具,我倒是认认真真地服侍他起来,可不知怎么的,我俩不说话光靠偶尔的眼神交流,这气氛却显得无比的怪异。
怕分心再次弄伤他,我立马拉起话题:“有个事我想跟你商量下,很认真的,你留心听。”
“我听着。”
小心的剪下一块月牙状的指甲,我边拿着锉刀为他修整形状,边说到:“今日外祖父进宫和我谈起宋小钰的事情,说极可能冤枉了她,想让我在你面前说个情,宽限些时日。”
“听你的意思,是同意了你外祖父的提议?”
“嗯,同意了。”
抬着他的食指在口边一吹,指甲灰末散去,显出了修长清爽的效果。
“平心而论,起初我答应外祖父的提议,是因为心存怨愤,想借他老人家的手闹个鸡犬不宁;可此时静下心来想想,我虽讨厌宋小钰的做派,但也不想草率了事,故想你这求个恩典,宽限五日为期给外祖父证宋小钰清白与否。”
“谈论此事前,我问一句,你之所以情绪起伏如此之大,也是你外祖父妙口生花的影响?”
大约是话来得陡然,我剪子用劲偏差了些,把他的中指指甲剪出了个斜口。
形状丑了些,索性没剪到他的肉。
“我承认,外祖父的话是有挑拨之嫌,但里面也不是全无道理。眼下所有不利证据都指向宋小钰,阿曜,你不觉得太过刻意太过巧合?作为一个真正的幕后狠角色,在我理解来,是在兴风作浪的手段同时还能不着痕迹的全身而退;而若真是宋小钰所为,这一招,俨然太过愚蠢。”
“我并不这样认为。”
慕容曜沉思片刻,开口说到自己的见解。
“你是把事情复杂来分辨,而我恰恰相反,只要掌握了动机,事情就简单多了。宋小钰为恶的动机,最简单最让人接受的,就是妒忌心作祟,不甘人后。”
我吁了一口长气,心中的疲惫在脸上现形:“我知道,有些事出发点不同,立场便不同。你即便有心饶恕,但不见得太皇太后会罢手,毕竟机会千载难逢,她老人家不会就此白白浪费的;但我不同,外祖父的提点让我明白一点道理:我是玉麟的母亲,我只想找出害我孩子的真凶,对事不对人,与扳倒宋小钰无关。”
话至入理处,我垂下头,声音莫名有些发抖。
“要扳倒一个宋小钰,法子多如牛毛,但唯独我不愿用我的孩子取换取所谓的锦绣将来;这样换来的荣华富贵,过着不踏实,我也不配做个母亲。”
气氛因这心酸陷入僵局,此时唤雪匆匆进了阁中,向我和慕容曜禀报到。
“启禀主子,刘公公此时候在阁外,似乎有急事要向皇上禀报。”
“快请他进来。”
这话过后,不过收拾个得体的仪态时间,刘德禄人已经步履匆匆地到了跟前。
“奴才刘德禄问皇上,昭仪娘娘安。”
“何事如此慌慌张张?”
慕容曜抬了抬手,刚免了刘德禄的跪礼,他便火急火燎地禀报到。
“奴才刚得到消息,太皇太后懿旨,要赐死荣妃娘娘!此时荣妃禁足在金华殿中亦是闹得不可开交,多番抗旨不肯就刑,直闹着要见皇上您。皇上您看——”
“赐死荣妃?!昨日皇祖母才与朕商议过,三日后由内庭司呈报议罪,可不过短短一日功夫,怎么就突然变卦了?刘德禄,可是这期间发生了什么事情,朕还不知晓的?!”
“听说是今早澹台明忠大人,带着一名叫‘紫英’的女子进宫面见太皇太后,当面指证荣妃毒害先皇后的恶行;铁证如山间,太皇太后骑虎难下,为平息澹台大人怒焰故——”
我当时也懵了,脱口问到刘德禄:“紫英,哪个紫英?!刘公公且慢,你说的这女子紫英,可是曾侍奉在先皇后身边的宫女?”
刘德禄道:“正是她。老奴也觉得奇怪,明明因恶疾而死的宫女紫英,无声无息消失了三四年,这会儿又突然出现在大内,古怪着呢!”
倏地我如遭雷劈中般,人前失言。
“不可能,紫英丫头明明被我藏在芳姑处,怎么会突然落到澹台大人手中?!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芳姑是我外祖父一手栽培起来的线人,怎会做这等吃里扒外的事!”
这事突然的,如置身一场大雾中,弄得我晕头转向。
第一百六十章 独剩心枯
深陷迷雾中,这场措手不及的山雨愈发猛烈。
紫英被劫,芳姑死了,如今加之先皇后死因翻出水面,这桩桩件件如万箭齐发直逼孤城,不见鲜血势不休!
因为私藏宫女紫英,我这个局中苦主百口难辩间,赫然变成了慕容曜眼中为虎作伥的帮凶!
被后操纵之人拿捏时机相当精准,此时放出这一杀招,不仅诛了慕容曜摇摆不定的心思,也绝了外祖父甚至整个宋家间的转圜余地。
宋小钰眼下必死无疑,而我的处境亦如风中烛火,刀口走刃!这场噩梦我一蹶不振地太久,以至于让对方有足够的时间来湮灭痕迹。
此刻站在金华殿外,目及之处依旧富丽堂皇,可我能清楚地感知到,昔日繁茂贵胄的气氛早已烟消云散,渐渐融进了这冷清之中。
回想来路,这金华殿便是我振翅青云的第一站,而如今似有巧合,在兜兜转转一大圈后,我又站在了这里。
只是这一次,我不像初来乍到间那般自信满满,心中有股寒凉渗得我发慌。
终是迈出了那步犹豫,我劝说自己,当时给对手道个别吧,或许在她最后的尽情放肆中,我能得到一丝迷途启发。
“贱人!!”
我出现的那一刻,在宋小钰看来如扎眼的刺,钻心的钉,淋漓尽致地为我演绎了什么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可她还没碰到我的衣角,人已经被看守在内殿中的宫人,七手八脚地摁住。
她早已见哑的嗓子,在这不恰当的相逢间,边卖力张狂边挤出破陡的高音:“
李淳元,你不得好死!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这样寡淡而无趣的叫骂,在宋小钰口中几度循环后,挑起了我些许动容。
“宋小钰,你活着尚且斗不过我,死后又能奈我何?说句不中听的,你这咒骂不过是弱者托词;若世上真有鬼神存在,那我李家四十三口冤魂早就把仇家杀得片甲不留,用得着我在这儿劳神费心筹谋?”
“放开我,放开我!我就是死,也要拉着这贱人一同下地狱!!”
“放开她。”
除了吵得脑子乱外,她的叫骂毫无实质性地伤害;而她是将死之人,我和她不管前事如何终究是同宗姐妹一场,总该圆她最后的心中夙愿。
看守宫人犹豫不决间,我再次把话落重了些。
“你们是耳朵聋了不成,还是没把我这个昭仪娘娘放在眼里?松开她,有什么后果,我自己担着。”
这宫中顶红踩白的事再常见不过,何况是群仰人鼻息的奴才,他们自然掂量得出我这话中的轻重;而刚松了控制力道,得喘息的宋小钰立马狠厉上脸,如离弦的箭般向我冲杀来。
而我,不过是一个定神的空档,打起十二分精神迎头而上,一手扣着她细嫩的右手腕,一手掐着她的颈脖,使了个大劲,当即把扑来的宋小钰摁抵在梁柱上。
“怎么,不甘心?可惜太晚了,宋小钰!”
宋小钰不停地在我手边挣扎,然再过激,也不过是只垂死边缘的小虫。
我异常平静地论到:“是,你姿色过人,家世显赫,才情满怀,可又如何呢,还不是为了一个不爱你的男人,把自己一生都葬送在自己手中。可忘了自己是什么?谋权的棋子!生出了异心的棋子,若没掌局人的庇护,那就注定会被抛弃!”
宣泄间,我手劲又再次狠了许多,把宋小钰那张惨白的脸强控在眼前。
“我进宫三年,你我就斗了三年。你恨我夺了你的恩宠,可换个角度,没有我,这东西你还是要和别的女人争。我只是不明白,你连慕容曜身边别的女人都容得下,为何容不下我?我也是颗棋子,且比你处境差万倍的棋子;若你当初不那么咄咄逼人,我或许就一心直奔着那后位去,而不会在意和你争个男人的真心!平分秋色,最好的结局,是你自己不要的。”
“我不需要你可怜!”
破音一吼,宋小钰忽然挣脱了我的束缚,跌坐在地上。
“是,我狠毒,我善妒,我自私,可我堂堂正正地爱我心仪的男人有什么错?既生瑜,何生亮!若得不到的真心,我宁愿他谁也不爱!”
“是啊,他是天子,可能谁也不爱,这样的男人揣在怀里,太熬心。”
我喟叹两败俱伤间,宋小钰摇摇晃晃地从地上撑了起来,口中痴笑如浪,哀怨凄凄。
“皇上,钰儿一生负尽至亲乃至天下人,可总来没有负过你,没有负过你你一星半点!!你要我的命,钰儿眉头不皱一下地给,可为何要让钰儿受这贱人的诬赖折辱,钰儿不甘心,真不甘心!!”
我冷声打断她的怨:“我诬赖你?是,我孩子的死尚且存疑,不足以定你的罪,但此时真正让皇上狠下心治你罪的,是先皇后的真正死因!这一点,你心知肚明自己是否干净。”
百日之喜,我孩子惨遭奸人毒手,这一手不过是个开端,真正的核心好戏,是为了拉出皇后死因这一出。
对方借着宗亲王贵云集京畿造势,铁心要落在宋家身上抗包,势必要见血的。
而宋小钰,注定要成为平息众怒的祭品。
“我脏,你干净!”
素袖拂泪,狠绝不散,宋小钰换了个神魂般向我示威到:“昔有武氏杀女夺后,今有你李淳元杀子求荣。我自问毒不过你,甘拜下风!但你别得意,天子心一时贪鲜失去了明断,可你纵有千般好万般妙,终究好不过这北燕的万里江山;我宋小钰今日的凄凉,就是你李淳元他日的下场!”
我淡然应到:“或许有这样的报应吧。”
“只可惜,我等不到你受千夫所指,万人唾骂的那天,真真可惜看不到了,哈哈哈哈。”
我心头猛一颤,忙拽着她的领子追问到:“宋小钰,你这话什么意思?!”
她斜望着,半痴半疯的笑挂在嘴角,大肆向我炫耀着反将一军的得意。
“什么意思,会是什么意思呢?哈哈哈哈,李淳元,你害怕惊慌的样子,真让人看着解气痛快。”
张狂大笑又一阵,她突然推开我。
“我不会告诉你的,死也不会!我要你时时刻刻活在担惊受怕中,要你亲眼见证曾护你如宝的人,一个个背弃于你,憎恶你!”
话毕,宋小钰疯冲到桌案边,抓起那杯搁置多时的鸩酒,不带丝毫犹豫地一饮而尽。
见血封喉的毒,短短片刻夺取了宋小钰的活力,嘴角溢出的血,比深秋霜侵过的枫叶还要鲜,还要红;宋小钰像只折断双翼的蝴蝶软在地上,拼命地伸手向金华殿外那模糊之光抓着,挥着,唤着。
那个名字,激得我冷噤遍遍涤荡,我默了,而寒从心来!
到死那一刻,她口中都是那个等不来盼不到之人的名字;而垂下的手空空无也,独剩心枯。
第一百六十一章 生死一搏
六月初九,文武垂道,问贤奉天台,黄裱御书焚告上苍,立我幼儿慕容玉麒为北燕储君太子。
时隔半月,芳华苑再沐皇恩,慕容耀当百官之上,亲授金鸾宝印,玉卷聆书,彰我德行贤孝,立后庭三千典范。
昔日封字“淳”未变,晋六妃之首贵妃,赐居紫寰殿。
如今我位居六宫妃首,且膝下幼子为当朝储君,眼下除了延寿宫吃斋礼佛的太皇太后,和后位悬空的中宫外,我俨然已是这北燕后宫中最尊贵,最有权势的女人。
其实我心里清楚,以慕容曜现下实权未稳的状况,强压众议为我们母子筹谋将来已实属不易;而在这多事之秋,现今代掌六宫行使后权间,我自然是处处谨慎,事事低调。
只是这一脚荣华路踏上去,我未见坦途上多少风光迤逦,翻天祸乱便直洗整个燕都而来。
宋衍反了!!
所谓出师有名,宋衍的不臣之心可谓是包装得极其精致。
仗着手里一份真假难辨的先帝遗诏,四处散播当今圣上非先帝亲生子的流言,并以“保宗肃源”为由,拥立先皇次子恒王为帝,率三万精兵将燕都皇城围成铁桶,意欲逼宫。
眼下燕都皇城虽守得住一时,但禁宫三千羽林卫对抗三万精兵,捉襟见肘之势可见一斑。
为争取班师援军时间,慕容曜不顾天子之尊,亲上城楼督战与众护卫共同御敌;一天一夜下来,伤亡噩耗不断在后宫之内弥散,搅得内宫众人草木皆兵,人心惶惶。
“主子,大事不好!”
风露立中宵,忽听到背后这一声,久侵风露的我,还是抵不住那股鬼魅涌起的钻心之寒,抖如糠筛。
几度平息,我发僵的嘴里逼出句忐忑:“前,前方战事如何?”
大手一抹血污,半跪跟前的玄冥禀报到:“卯时盛世子率五千援兵从华光门发起突围,皇上为接应世子,亲自带三百羽林卫死士出城迎战;谁知叛军狡诈,早在枫林市口设三千强弩暗伏。寡不敌众间,皇上,皇上他不幸中箭——”
中箭?!
阵阵眩晕灌脑而来,双脚无力软坠间,玄冥眼疾手快地搀住我。
“不是的,属下该死,让主子担惊受怕!贵妃娘娘莫急,皇上虽突围中箭,但未伤及要害;且盛世子营救及时,此时皇上已随护军安全撤离燕都范围。眼下援军部分人马正在内宫内护保太皇太后、太子等出宫避难,皇上去时担心贵妃娘娘安危,特命属下前来接应您出宫。请贵妃娘娘速做决断!”
神魂像在生死间游走了番般,恍然明白虽大势已去,可什么比得上性命重要?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慕容曜好好活着就是希望。
“好,本宫回殿中简单收拾一二,便随你出宫!”
可不过前脚功夫,后脚延寿宫的单嬷嬷带着大批内侍将我紫寰殿堵住。
“李氏接旨。”
大乱在前,众人护拥的单嬷嬷威严盛盛。
“奉太皇太后口谕,李氏族兄谋逆犯上,动摇国本,祸乱社稷,特赐李氏白绫三丈自行了断,以振作前方将士士气,安抚英烈亡魂。李氏,接旨谢恩吧。”
当即,只觉后脑勺被什么重重一击,我晃荡朝后连退了好几步,又定住了神魂。
“你,你们竟敢落井下石!”
“落井下石?李氏,你这话恰恰相反,眼下燕都之乱,正是你亲族太忘恩负义!太皇太后也是追悔莫及,若不是当初一念之仁留下你这祸患,今日皇上也不会落到如此众叛亲离的田地。李氏,若你有半点感恩之心,就速速就刑,一死谢天下。”
“我若不呢?”
自己的性命,怎肯因他人一句话而夺生杀大权。
“那就是不识大体,有负圣恩。”
拽起漆盘中的白绫,单嬷嬷老练在手中结出个死扣,朝我一步步逼来。
“不用等了,你是等不到盛世子的援军的,此时世子的人马正全力杀出光华门,护送太子公主出城。而世子一旦突围成功,这皇城用不了多少时间将被乱军攻破。您是想受尽折辱死于乱军之手,还是留下一世清白保全体面?贵妃娘娘自己选。”
单嬷嬷逼一步,我便退一步,僵持间,我紧张得额头冒冷汗!
蝼蚁尚且苟且偷生,何况是人!慌乱间,我蓦地瞥见细软包袱边的药箱,心立马定住了之前的六神无主。
人死头朝天,搏一搏!
“慢着。”
亮出手,我止住步步逼近的单嬷嬷,镇定地说到。
“如今我在劫难逃,插翅难飞间,单嬷嬷可容我自行了断,走得体面些?”
在我的目光引领下,单嬷嬷也注意到我的药箱,一观再观,忽然露出了几分诡异的笑容。
“您倒也是个聪明人,知道大势已去,早给自己备好了后路。”
我咬咬牙:“不得已为之的后路而已,人活世上谁都要个脸面,不是吗?”
对峙了片刻,见单嬷嬷没有进一步相逼的意思,我飞速地从药箱中取出一瓷瓶拽在手心间。
酝酿间,单嬷嬷见我有犹豫在面,遂问到:“是还有什么话想留?时间不多,你抓紧说,老奴一定为你带到。”
“有的。”
终于提起那口悬而未决的气,我拔下了瓷瓶上的红璎珞。
“我这条贱命,还想活个三五十载,对不住了单嬷嬷!”
话刚落,我一手拉起榻上纱被遮住自己,一手将瓶中的“赤火毒磷”朝单嬷嬷等人撒去。
这毒磷与空气接触立马自燃,我隔着纱被虽看不见是个什么惨烈状况,但耳边那此起彼伏的哀嚎声堪比地狱冤魂!
窝在纱被中,我害怕的连手抖都控制不住,而不知过了多久,头顶纱被忽然被掀开,吓得我惊声而叫。
“主子,是我们!”
失控间,一个熟悉的声音飘进耳中,我虚着目探了眼来人,便见唤雪和玄冥护在我跟前,神情也是相当紧张。
我垂头喘息间,焦虑地问到:“单嬷嬷她们呢?”
“主子,这,这些焦尸是单嬷嬷?!”
玄冥骤起的话中,像是带着什么大忌讳般,激得我顿时应声而起。
定住神,最先感知到的,是那肉烧焦的焦臭味!等鼓足了勇气,我放眼望去,前方五步开外,七八具焦黑尸体躺在地上,或曲,或挣,或蜷,个个烧得面目全非,难辨谁是谁!
可还没等琢磨出个什么罪孽深重来间,一路惊呼传进我的紫寰殿,把更深的恫吓带来。
“不好,大事不好了主子!乱军人马杀入禁宫了,快逃!”
第一百六十二章 腥风血雨
乱军攻破皇城的速度,比想象中还要迅速,许多捷足先登的乱军将士刚入禁宫,如进入了个巨大的藏宝库般,大肆屠戮逃窜的宫人内侍,以洗劫他们身上的财物占为己有。
躲在宫墙暗角中,时不时会听见三五成群经过的乱军口中,嚷嚷着我的名字,这种头名通缉的感觉,压抑地我大气都不敢乱喘一口。
“北边乾丰门以被乱军攻破,想来现下只能在仍有战事的东边光华门搏一搏运气!主子,我和唤雪姑娘在前面开路,你和小梅等人一定要跟紧,切莫被叛军冲散。”
玄冥和唤雪对了个眼神,抓住个时机,两人提着刀冲了上去,立马解决掉两个在附近搜索游荡的乱军士兵。
见血的场面,少不得有人乱了分寸,几次正面交火,我宫中的好几个宫人被吓破胆冲散;虽知他们少了庇护的下场,可如今我自己也是泥菩萨过江,也只能盼着他们自求多福在这乱局中保全一条性命。
刚穿过芙蓉苑,忽然岔道处杀出一红衣女子,照面间,这光景有点让人措手不及。
“惠姐姐?”
认清了那张染着血污的脸,我顿时激动地上前扶住她。
“贵妃娘娘,你,你怎么?”
惠贵人见我时,疲惫中蓦地腾起股惊兀,发懵得紧。
紧张中思绪运转极快,我立马会意她话里的意思:“命大不死。惠姐姐,现在不便细说个中因由的时候,突围出城要紧,快随我一道走!”
“我不走。”
手不过轻轻一拉扯,惠贵人忽然挣开了我的手。
“太皇太后此时还在延寿宫中,我得回去。”
玄冥一抹汗,道出实情:“惠娘娘三思,当下延寿宫已经叛王掌控,你回去就等于白白送死。”
“我若贪生怕死,也不会去而复返。你们不用再劝,太皇太后素来待我们母子不薄,如今盛安平安出城,我也算了无牵挂。”
我急拦到:“惠姐姐,愚孝糊涂!你可忘了盛安公主还等你平安归去,与她母子团聚?且莫冒进!”
惠贵人笑了笑,摇摇头:“妹妹,人各有志,不必勉强。我这一生平庸碌碌,无才无德,得皇上眷顾一二已是上天垂怜;索性我这一身武艺还未致忘本,终能在这关键时刻替皇上尽孝,我于愿足矣。”
说着,不远处传来喧嚣声,气氛又掀紧张。
她道:“妹妹大难不死,足见是有后福之人。眼下光华门已失守,趁局势未定,去西边泰安门与世子的人马汇合,妹妹或许还有一线逃出生天的机会。这里由我顶着,也算是我还清对你的亏欠,快走!”
亏欠?!
惠贵人这话来得莫名且急,还不等我想出个所以然来,她便推了我一把。
“妹妹若能平安,望日后多多替我照拂盛安,灵香感激不尽!”
话毕,泪眼朦胧的惠贵人便提剑在手,决然地朝声音传来处奔去。
“快走主子,莫迟疑!”
唤雪催了一把,我仓促奔逃间回头,却只见那一抹红消失在郁郁葱葱的木芙蓉林中,再无半点踪迹可寻。
前往泰安门寻援路上,遇上不少拦路虎,势头虽凶险,但幸好玄冥和唤雪二人配合默契,倒也有惊无险。
但真正接近了泰安门附近,乱军数量明显增加了许多,两人应付起来也渐渐吃力,显出了寡不敌众。
像是被乱军认出了什么,一路败退的我们,被不断增援的乱军包围,直逼向宫墙处去。
正见劣势压来,忽然人背后一阵马蹄急,只听见一声威武男子怒喝,手中长剑化虹,乱军阵中两名士兵头颅落地,变成了无头尸。
突来的惊变如瘟疫传开,包围我们的困阵顿时如水四散开,而这些剩下的乱军还没来得及应对,便已经被赶来的救援人马绞杀殆尽。
“爷就说眼力不差,还真是你这妮子!”
“世子?!”
一见来援的盛玉童,我倏地如见了救星般愁容尽散,喜从心来。
潇洒纵身下马,盛玉童手中长剑血迹未干,可不过一个眼色,他身灵体健地朝左侧一飘,剑尖就直入扑杀者咽喉正中心。
“不长眼的东西,找死!”
那血喷如柱的场面,大抵还是惊吓着我,我捂住嘴缓了缓惊气,才急劝到对人。
“你小心!可,可有受伤?”
“不劳挂心,要伤在这些小喽喽手中,我自己都觉得是奇耻大辱,无颜见人!倒是你还好吧?”
我点头如捣蒜:“好,好着!阿曜呢,我听玄冥说他中箭了,伤可打紧?”
“死不了。”说话间,他那长剑又了结三个喽喽,还应付自若地调侃到我:“放心,你想做寡妇还做不成呢。”
“右边!”
一幕惊险突显,我尖着嗓子提醒到,而盛玉童手起刀落间,也是相当干净利落。
“这不是说话的地儿,走,赶紧随我撤出泰安门!”
说着,盛玉童一把将我拉到身边,跟捣鼓累赘似的,将我推上他的坐骑青叶驹上。
“怕就把眼睛给闭上,我保证你一睁开,跟做了梦般没事!驾!!”
烈马闻声而动,我缩在盛玉童怀中,立马把眼睛紧闭上;虽规避了眼前那些游走不断的惨烈,但耳边不断地充斥着喊打喊杀,刀枪拼杀声,在我脑子恶补着一个噩梦。
黄昏,燕都西面六十里外,摩云山山涧。
来时盛玉童手下五千精兵,到此刻光景,仅余一千人不到,伤兵亦是成百之众,可见这场悬殊之战间的惨烈。
索性摩云山物产还算丰富,能保一时自给自足间,我带着唤雪小梅她们在山涧林中采了些草药,研制止血伤药,给这帮同盛玉童出生入死的兄弟略尽一份绵力。
出了伤营,我沿着溪涧兜转了几圈,在一滩涂巨石后找到了藏匿多时的盛玉童。
“怎么,受了伤怕手下兄弟看见,辱了你一世英名?”
他此时正赤着上身处理胳膊上的伤口,一见我来,倒跟见了什么山精野怪似的紧张起来。
“你是个有妇之夫,避讳些,我没穿衣服!”
“没听过医者父母心?!在我们这些大夫眼里,从来没有男女之分。”
说着,扯开了他遮掩的外衣,我把住他受伤的胳膊细瞧到:“伤口有些深。幸好你是个左撇子,不然你那刀刀狠的拼命,估计这会儿这条右臂得报废。”
“嗨,你这人开口闭口间,能不能说点好听的?我跟赵云爷附体般三进三出禁宫,为了谁来着?”
我掏出那瓶特制的伤药,小心上在他胳膊上:“就是怕太对不住,所以才嘴唠叨。以前是我个人欠你恩,这下好了,成了我们一家子三口欠你的,能不紧张你么?!大恩公!”
话题像触到心中什么柔软处,药力起效间他只是嘶了一声,整个过程中安静得像块石头。
第一百六十三章 声东击西
就着颗平整的鹅卵石落座下,也没跟盛玉童多见外,我径直脱去鞋袜把双脚泡在溪水中。
暑热褪去,清凉袭来,映合着山涧中的青山碧水,格外地解乏。
脑中紧绷的弦松了下来,我扭头问到身后的盛玉童。
“阿曜让你替他看着宋衍,这倒好,人不仅从眼皮子下溜了不说,还从玉都带走了三万人马,难道你一点都未察觉到?”
他一副来火劲:“你少挤兑我!别说玉都边关调动三万人这么大个纰漏,就是少了根马草,我亦是洞察得到。”
“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扣着脸疑看了盛玉童许久,甚不解其中关窍:“宋衍这作乱犯上的三万人马从何而来,难不成凭空变出来的?!”
“就着你这份疑心,你抛得过来,我自然也还得回去。人倒不是凭空变出来的,而是你们宋家的豢养军。如此大动静,你事先一点风声都没收到?!”
我愣在原地半响,再对上盛玉童那带严肃的审视目光,很诚恳地摇摇头。
“你真不知?”
“我真不知。讲句指天发誓的话,人人都说我李淳元有今日之风光,是有宋家在背后撑腰,但殊不知,我个外姓宗女并不是讨人待见。所谓一山容不下二虎,我早和宋衍、宋小钰这等本家宗孙势成水火。”
“唔,你这话算也实在,不然那宋小钰也不会为了争宠,对玉麟侄儿痛下毒手。”
提起这等揪心窝子的事儿,我自然表情不好看,而盛玉童也是老道之人,嘴一拍立马跟我道歉。
“我这糟嘴一向没遮拦,有什么不妥帖处,你多担待些。”
“没事。”
现下光景不是触景伤情的时候,我定了心,再谈到:“其实早些时候,我已察觉宋衍有不臣之心,也暗地里给了些警告让之收敛;只是现在想想,还真是个讽刺,什么言词警告不如及时制止来的行之有效。”
“我素来信奉,一切祸源扼杀在萌芽之中,只可惜阿曜太过自信,让这匹自以为能驾驭住的狼反咬了自己一口。”
说着,盛玉童支起身来,神色深邃地望着溪面上的金光粼粼。
“不得不说,宋衍这番筹谋,我得给他十分。”
我忙问道:“何以见得十分而无破绽?”
“布得悄无声息,且算得精准无漏。”
微微一叹,盛玉童细细道来:“南夷滋扰北燕边陲并非巧合,而是宋衍勾结南夷间精心设下的一个局。试想三个月前南夷十万大军压境,以他们的充沛兵力,为何不一鼓作气攻克人单力薄的玉都险关,长驱直入北燕腹地,反采取分兵而扰,久而未决的兵家大忌战术?俨然,这是勾结筹谋计划中的一部分。”
“其次,是宋衍上书请求增援,这是他谋反计划中的一个关键。要知道,现如今明面上支持阿曜的,除了我盛家外便是成王叔一派;而此番南夷故作来势汹汹,阿曜谨慎对待间,自然会采取重兵布防的法子来平息边境滋扰。小人的歪脑筋,总是动在别节骨眼背后,趁你不备间,给你来手阴的狠的。”
“架空内防,原来如此。”
经盛玉童提点,恍然大悟的我,又把宋衍这出精打细算进行了深入剖析。
“北燕八大门阀拥兵自重已久,早成隐患。而此时你和成王叔的人马被南夷牵制在边境,等同将皇上的左膀右臂双双束缚住;我们的大意就大意在,未曾料到宋衍有能力调动我外祖父麾下的府兵。边陲战事连连告急,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南夷大军的一举一动上,而正因为你在玉都,宋衍随便找个由头便能置身事外。且不知,宋衍从头至尾志不在外,而在内!”
盛玉童眉心微敛,叹到:“可等我们反应过来,已大势已去。”
“虽遭宋衍倒戈一击,但不见得此时是大势已去。”
我心中蓦地燃起股自信,鼓舞到盛玉童。
“眼下燕都虽失守沦陷,叛军得逞一时,但细细深究,却丝毫未伤及根本;毕竟你和成王叔手下近十万的兵马不是摆设,只是暂时被牵制而已。此外,澹台世家与天家本是姻亲,且掌家人澹台明忠大人素来刚正不阿,即便因先皇后之事与皇上生了些许嫌隙,但在黎民福祉的大是大非前,澹台世家的立场不难揣度。现在麻烦的是,就是剩余四大家族的态度,稍有偏颇,这场仗便会演变成一场长期割据。”
盛玉童道:“清州司徒家现已与你宋家结盟,拥护恒王登基称帝,而剩下的越州柴家、雷州岳家、滨州上官家,尚在按兵不动阶段;想来是坐壁上观龙虎斗,等分出个高低再表态也不迟。”
我若有领悟地点点头,又说到。
“我若没猜错,阿曜正被你的人马护送至成王叔封地衢州开阳,而我们最终的目的地也是在此。只是现下叛军封锁追捕的紧,我们要顺利抵达衢州,你可有什么周全计划?还有,你们盛家所在的封地是距离燕都最近的湘州,如今你大部分人马都在玉都边陲滞留着,万一宋衍他们趁势反扑,你的地盘可招教得住?!”
“这不用你多操心。我安阳封地尚有一万人马驻扎,且后备充足,与宋衍的叛军周旋一年半载绝无问题;况且为保万全,我在来救驾之初,已急从玉都抽调一万人马赶回封地增援。只是眼下最麻烦的是,三条水路被叛军人马占据,且现下燕都方圆百里内要道皆被戒严设防,要安全护送你至衢州与阿曜汇合,最快的法子,怕是要铤而走险到找清州司徒家借借道。”
我惊色上面:“哈,你想借道清州前往衢州?可眼下你身边还有千人,如此大阵仗,是不是太引人注目了些?”
“分散行动。我又不傻,大张旗鼓带这点人去司徒家地盘,不是存心找死吗?”
嫌弃地瞟了我一眼,盛玉童说到自己心中的初步计划。
“入夜前,我会从这一千人马中挑百名死士,继续吸引敌方追兵向湘州方向挺进,而我们则从摩云山侧道绕行,经临曲前往清州;至于其余人马则原地解散,化作普通百姓返回我封地。我想这样一来,一能迷惑敌方视线,二来能把我方伤亡减少到最低程度。”
“声东击西,是条逃命的好法子。”
我竖起拇指,笑得安心。
第一百六十四章 借道清州
有些事情,起头难,可做起来前景是越来越乐观;可有些事情却恰恰相反,起头不差,可境遇随时间推移越不容乐观。
我们现下的状况,大抵就属于后者。
如今清州境内十二郡县,明目张胆地张贴出两出伪帝皇榜。一则是宣告四海内外,昭告天下黎民的安抚书,大概意思是宣扬新登基的伪帝仁德昭著,万事万法照旧不变,不会给黎民百姓生产生活造成过多困扰。
而另则,自然是悬赏令啰。
“你居然值一万两黄金,和阿曜不相上下,而我才区区三千两?不公平,爷居然在慕容轩眼里对半价都值不上!”
虽然盛玉童的声音小,可毕竟是在大庭广众下,我还是警告性地拐了他一下。
“还真想出风头,被人当过街老鼠般碾着跑不成?走了。”
我拽着他的胳膊,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他拉离了是非地,折腾得我一身汗猛发。
不过一见贴了个假山羊胡,并画了吊钩眉的盛玉童,我还是如初见他逗样那般,乐不见消。
“别一个劲的捋,假胡子黏得不紧,掉了穿帮就完了。”
说着,我还是扑哧一下笑出声来。
盛玉童没好气地白了我一眼,口上振振有词:“你还有脸笑我?也不照照镜子自己什么德行。麻子脸,老鼠斑,丑得让人怀疑人生!”
我克制了些,说到:“丑得认不出来便就对了,我们要得就是这效果。”
如今我,盛玉童,还有十几个随从混迹在抚淮郡中,通缉犯的我们行事间自然要格外低调,少不了用上些便装易容的走江湖套路。
我忙提醒上:“若有人盘问,你千万可别说溜嘴。再给你对次词儿,你是咱们商队的老板胡大发,我是老板娘刘美娥,咱们是来抚淮郡收购玉石的商人。”
“是,是,是,是,是,我胡大发,你刘美娥,咱俩怪胎是一对儿,来坑蒙拐骗做什么鬼玉石生意的。可这有用吗?”
“我都不急,你急个什么劲儿?!急能急出办法来吗?”
瞪了他一眼,我撩起袖口煽风散暑热。
其实盛玉童急,是因为我们已经在抚淮郡逗留了近两天了,可横竖就是出不了城。
也不知是我们行踪败露,还是沿途留下什么蛛丝马迹,刚一路畅通入了抚淮郡,整个清州境内就全面戒严,而且势头似乎不是一两日光景能消停的。
而此时要想在清州境内畅通无阻的通行,就必须得有封主司马家亲签的通行文牒。
无奈之下,我口吻转哄:“咱们这附近也转得差不多,近午时暑气又大,不如先去约定好的茶楼歇歇脚,喝杯凉茶,随便听听她们俩丫头打听到什么风声。”
“看我脸色做啥?走哇。”
别扭性地撒了口气儿,见什么都不美好的盛玉童,气鼓气胀地走在前面开路。
到了事先约定的茶楼,去采购干粮的唤雪和小梅已置办妥帖;我和盛玉童点了壶凉茶,各自海喝了两三盏,这才缓过热劲有了些说话欲望。
“唤雪,可探听到什么风声吗?”
她回到:“是打听到些消息,可不太好。”
袖口将嘴一擦,我不以为意地说到:“眼下还有更糟糕的情况吗?你放开胆子说便是。”
唤雪和小梅两人交换了眼神,犹豫片刻,还是卯着胆子说到她们打探到的消息。
“眼下要想在清州借道前往衢州,怕是比登天还难。听说越是接近衢州的清州郡县,现下几乎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盘查极其严苛。主子,别说我们现下手中没有通行文牒,即便有,我们还有星城、棠湖、陵阳三郡必经,轮番盘查下来我们恐怕难保不出岔子。”
我眉头挤了挤,扭头问到身旁人:“胡大发老爷,这事你怎么看?”
现下的局势基本明朗,我这个老板娘的,自然得先听听我这位“当家的”的高见。
抽着假胡子抖了抖,盛玉童没个好脸色地回到我:“能怎样,凉凉呗。你胡大发老爷可不是什么佛祖玉帝,能开山劈海凭空变出条生路来;眼下除了等风声散去,我也是无计可施。”
听着似乎是丧气话,但进而一想,盛玉童这话也是事实。
冷静间,我忽感惆怅:“难道我们这回真插翅难飞了?”
“主子。”
手托香腮,若有所思间,在旁矜持多时的小梅忽然开口唤到我。
应了声,我打起些精神说到:“尽管说便是,不用这般拘束。”
她略紧张应上:“是。先前在置办干粮时,遇见一个卖柴火的樵夫攀谈了两句,此时奴婢粗略一想,倒生出了个不太成熟的想法,也不知该不该在主子和世子面前提。”
“你怕啥啊。”
我这正主子还没吭声,盛玉童忽然一股精神来得陡,抄起手就在小妹羞红的脸偷了一手指滑腻。
“爷给你壮个胆,照实说,说不定是个好法子也不一定呢?这个节骨眼上,就是要团结一致,各抒己见出力的时候。”
我脸一冷,爆栗子赏在盛玉童脑门上:“又忘了我以前的话?别随意拨弄一个不经事少女的心。小梅,别搭理他这二愣子,你说便是;好坏间多少是个主意,权当是走投无路间的参考。”
小梅羞赧地点点头,又小声地说到:“奴婢是想,既然捷径风险重重,那为保安全间可不可以退而求其次,舍近求远一回?听那集市樵夫说,从抚淮郡东门出,行二十里便是绵延百里的东俊山脉;而翻过这东俊山脉后,便是大历国国境。如果说现今北燕境内为主子出逃设置了重重难关,但转而一想,大历国境内却未遭受兵灾祸劫;若此时改道大历前往衢州,我们的境遇是不是有所改观?”
话落,忽然一桌子的人变得鸦雀无声。
小梅紧张地左看看,右瞧瞧,口齿倏地结巴起来:“奴,奴婢没什么见识,胡,胡诌一通——”
正见自信消失,蔫儿般垂头丧气避缩在唤雪身边,盛玉童一板子兴奋地拍在桌子上。
“了不得,了不得啊,刘美娥,你这身边连个丫头都是当军师的料,屈才啊!”
我傲娇一扬眉:“那当然,也不看看跟的是什么样聪慧的主子,耳浴目染间,自然比旁人机灵得多。亏得小梅心细,可解了我们当下的燃眉之急。”
“主子谬赞了。奴婢也是随口一提,具体如何操作,还要等主子和世子详细定夺。”
“不用过分自谦的。你说得不错,如果此时我们改道前往大历,虽然路途曲折了些,但无疑比现下的行进路线安全百倍。不过眼下,我们最重要的一件事,还是要弄到那一纸通行文牒;但既然有了这定调,这事现下想来也不是什么难事了。”
盛玉童惊疑上脸:“怎么,听你口气间意思,还有打通关节的关系户在?”
“找找看呗,有银子在手还愁找不到办差的人?”
我人前笑得恬淡,可心里也是在不停物色合适的人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