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廷争
几位阁臣入内时,皇帝坐在榻上,仍在沉思,他宽袍广袖,望之有如神仙中人,见几人鱼贯而入,也不言语,只是指了一旁锦杌,示意几人坐下。
几人斜签着坐了,皇帝说起留守戍卫的人选,便有人不无忧虑地开口道:“黄帅虽然颇有威名,但毕竟是前朝降将,陛下将京师重地托付与他,似乎有些……”
皇帝抬头,见是素来老沉稳重的刘荀,因笑道:“俗话说,用人不疑,疑人不用,黄帅素来勤勉忠诚,在宫宴之时,也曾有出手相救之恩……更何况,京中除了他的神宁军,仍有二万禁军执守大内,我不在之时,皇后会料理妥帖的。”
几人对视一眼,知道皇帝这才是万全老辣的方略,有机警过人的,却已想了很多——之所以不把云时留在京中,是怕他一呼百应,做下不忍言之事;可若遣他为主将,亲征的皇帝却也不能弱了自己威风,须将精锐兵将点齐,还以颜色才好。这样京城却只能托付给神宁军,却又安排了皇后在内掣肘……
一旁沉思的李赢想到此处,猛一激灵,眸中光波一闪,却正好与刘荀目中精光碰在一处,两人都是出类拔萃的人精,哪还不知对方的意思——
素来以为皇帝长于军略,却拙于政务,却没想到深谋远虑至此!
只听皇帝继续道:“这次南伐,朕要永绝后患,诸卿也要戮力同心,协助皇后处理好这一应政务。”
众人纷纷称诺,惟独李赢面露不豫,几次欲言,却被刘荀扯了袖口,暗自示意不要轻举妄动。
“子牧,你那般怪模怪样,到底想说什么?”
皇帝一眼瞥见了,于是笑着唤他的字,讶然问道。
李赢从座中起身,跪倒在地,竟是结结实实磕了个头,肃然道:“皇上恕臣无罪,臣才敢直说。”
“难道朕是纣桀之君,好以言论杀人?”
皇帝仍是个笑,却带出肃杀的冷意来。
李赢只觉得一阵犀利透彻的目光自上瞥来,一瞬之间,已是汗湿重衣,他仿佛承受不住这目光的刺痛,垂首敛目,低声道:“臣不是要说南伐之事,而是有一下情禀报——此前的新政一事,惹起民间好大波澜,苛急之下,越发祸害苍生……”
因为激动,他越说越快,连细白的手指,也为之微微痉挛。
皇帝皱眉听着,却也看不出喜怒,只是微一拂袖,愠道:“此乃国政,你这样毁谤构陷,实在没什么器量——这也是宰辅应有的做派吗?”
李赢向来以国士自许,听着这诛心刻薄之言,儒雅白面上顿时一片血红,手指颤抖更甚,却哽着脖子跪直了,嘶哑辩道:“臣不敢自言器量恢弘,但也绝不屑行构陷诽谤之事,天日昭昭,民心如镜,所谓新政,确实害人非浅!”
“你一人之言,便可替代万千庶民了吗?”
“食民之黍,当替民直言。”
“口说无凭。”
“血书如此,何来无凭?!”
李赢这一次也是完全豁了出去,跟皇帝你一言我一语地斗口,两人一句一递,吓得周围几人都面色煞白,如坐针毡,有胆小的,已是慌忙匍匐跪倒。
皇帝眼中光芒一盛,却生生凝住了,微微冷笑道:“你说得真好!”
“臣不敢如此自许,但也并非空口混说!”
至此,李赢反而平静下来,他从朝服宽袖中取出一匹叠得细密的棉布,重重叠叠的展开在皇帝面前的青金石地上,昏暗之中,只见血色暗红,一字一划,歪歪扭扭,却各不相同。
淡淡的血腥味冲散了白梅的冷香,众人心下一惊,齐眼看去,只见上面密密麻麻,全是歪斜笨拙的血字,竟是无数人将名姓书写而就!
“这是京畿之外一千余乡民的联名血书,臣不过浮光掠影,偶一远游,就有这些多的哀告痛哭之声,天下熙攘,却又待如何?!”
皇帝凝望着这密杂的血书长宽,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他面上浮上冷峻的笑容,双目如火焰一般爆燃。
他伸手指定了李赢,正要开口,却听殿角乓啷一声,半个瓷盅滑滚而来,随即传来女子压抑的惊呼声,声音清婉动人,却带着羞怯和怖意。
宝锦双目盈盈,几欲流下泪来,手中漆盘半持,却有另几盏清茶,虽未被摔落,却也倾覆一地。
“皇上……恕罪。”
她低低拜倒在一角,望了一眼那汪洋血字,眼中仍是一片瑟缩。
皇帝被这一打断,胸中怒火大半平息下来,他神情复杂地望着这一地纷乱惊惶,深深一叹,随即拂袖而去。
****
一场纷争不了了之,李赢面色灰白,步履蹒跚地朝外走去。
“大人且留步……”
一道清脆女音在身后响起,依稀之间,竟有些熟悉。
他愕然回首,却见方才那惊惶惹祸的侍女,雪裳飘飞间,正小跑着朝他而来。
明灿的日光照耀着她,那雪白脸庞仿佛半透明似的,说不尽的飘逸出尘。
(星期五我要准备公务员面试,无法更新,向大家请个假,星期六恢复更新.这次面试对我很重要,如果能通过,就能摆脱目前的困境,我实在太需要这个职位了~这是个可以好好写书,好好养病的悠闲工作啊,所以希望大家也能为我祈祷)
第九十六章 远航
“大人且先留步,皇上怒气过后,亲笔写了密旨,命我呈送过来。”
那宫女轻语曼然,眼波流转间,清婉隽和,使人如沐春风。
李赢将小盒收入袖中,也不曾急着打开一阅,却是深深看了这锦裳少女一眼,笑着竟是一躬,“方才真是孟浪,却是多谢姑娘兰心蕙质,暗中为我解围了!”
“大人说哪里话来?”
宝锦微微一笑,仿佛不胜惊讶,“我遇事不慎,打翻了茶盏,幸好万岁仁慈,才没有责罚,那时我心中一慌,大人在说些什么,我可半点都记不得了!”
她掩袖低笑,仿佛水莲花的不胜娇羞,“不过大人今日直言上谏,惹得万岁大发雷霆,大伙儿都吓得魂飞魄散,更有些多舌好事的,不知要在后宫中怎么混说一气呢!”
她在后宫两字上加重了意味,李赢顿时心领神会,激动过后,想起皇后在宫中耳目众多,不由的心中一寒。
“大人如今也算苦谏的纯臣了,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任谁也交代不过去……所以,您目前算是高枕无忧了。”
宝锦轻声笑道,不等李赢再说,随即裣衽一礼,如白蝶一般翩然而去。
****
大军起程那日,天气阴沉异常,寒风飒飒,铅云低垂,乌沉沉压在空中,好似千万匹骏马堆雪而过。*
无数大小舟楫从津口出发,沉重的铁链带起浪花无数,闸门大开之后,千帆尽发,一时几乎将江海截断。
宝锦侍立在皇帝身后,静看着水面波涛浩淼,眼眶下有淡淡青晕,她想起昨晚那一场秘会的情形,不由地陷入了思索——
……
“伪帝悍然出兵,不歼灭我南唐,必不能称心如意,我们也没什么好说,只是尽忠为国,死而后已。”
如此慷慨激昂的,乃是上次所见的,那位南唐最富盛名的白衣卿相,包括毒门一脉的刺客在内,所有人皆是肃容含悲,眼中怒色更寒。
他冷然说完,对着宝锦,很有些不客气地质问道:“殿下在京中人手众多,难道不能稍尽援手吗?”
“若不是我亲自出手,今日的大军中,怕是会有更多虎狼骁将。”
宝锦端坐席间,亦是从容答道。
她望了一眼四周焦虑的众人,眸中闪过一道幽光,缓缓又道:“你家主上耽于安乐,却又不知收敛,你们在宫宴之上的刺杀,更使得皇帝决心南伐——归根到底,早晚会有这一日的。”
“但那是我们的故乡,我们的金陵!”
上次行刺的女子忍不住低喊道,纤纤玉手紧攒着,几乎要掐出血来——
“你不是江南之人,又怎能体会到我等的煎熬心焦——若是国破家亡,我们还有什么面目去见地下的亲人!”
“我不能体会?!”
宝锦阴郁冷笑道,笑容宛如暗夜月华,清冷,然而淡漠,她的眼中燃烧着冷锐的火焰,两点簇,在昏暗中熠熠生辉——
“自国破家亡后,我尝遍人间冷暖,忍受着奚落和讥讽,颠沛流离,甚至为人奴仆……这其中的滋味,我再清楚不过了!”
她抬眼望来,众人只觉得淡淡神光中,威仪自生,“京城毕竟是天子脚下,削弱朝廷的羽翼是我们唯一能做的,若是诸位还是什么更好的主意,我倒是愿意洗耳恭听!”
她这话虽说得客气,却是内含锋芒,那人听后,也无话可说,只是郑重起身道:“大军一到江南,便是天塌地陷之祸,看在唇亡齿寒的份上,殿下也不会毫无办法吧!”
“办法么……也不能说没有。”
宝锦唇边露出一道神秘幽深的微笑,冬夜中看来,竟有一种凛然之感。
……
“很多人都有些晕船,你倒是还好。”
皇帝的声音打断了她的回忆,他微讶笑道:“你长居北疆,大约从没看过大江大海吧?”
“我们有大大的盐湖,一眼望不到天,大家也叫它们海子……我偷偷地带着侍女玩过……”
宝锦根据典籍所记,小心编造着子虚乌有的经历,眺望着无尽席卷的浪涛,听着那天地间单调而洪大的水声,只觉得熟悉而又陌生,
多年以前,她也曾经盛妆严服,随着蔽日的旌旗,乘着巨舶远航海上,到得那个被称为隐士国度的他乡异国,高丽,满怀憧憬的缔结婚姻。
那时的海波,也是如今日一般,一去不返,红尘千里。
她蓦然感觉一阵恍惚,心中那已经结痂的隐痛又开始泛上——本应白首不离的那人,却终究背弃了她,誓言如这浪涛之声一般,却仍是付之沧海,只留下无尽讽刺。
她不愿再想,起身帮皇帝整理奏章,却见他心事重重,在颠簸之中,更显得气色不好。
“皇上也有些不适吗?”
“朕戎马倥惚,倒是不至于这么孱弱……”
皇帝烦躁地推开案间奏报,仿佛不胜苦涩道:“昨晚跟梓童又有所争执,她很是不快,朕却也无法可想。”
第九十七章 诱情
“皇上又跟娘娘闹了别扭吗?”
宝锦轻笑着调侃道:“远别在即,你们伉俪情深,本该难舍难分,却居然在香闺之中拌嘴吵架吗?”
她这话虽然说得大胆,却也很轻松俏皮,本以为皇帝会解颐一笑,却不料皇帝苦笑一声,面色越发阴郁,缓缓道:“不是为了闺房私意,而是为了新政之事。”
宝锦看他头疼的样子,试探着问道:“莫非是皇后娘娘听说了李大人之言?”
皇帝颔首,饮了一口清碧茶水,皱眉道:“她很是恼怒,非要我严惩,治他毁谤之罪——可李赢少年意气,哪肯就此低头,于是两边都认为朕在偏袒另一方,私下颇有怨言。”
宝锦心下暗忖,这样左右为难,倒真是受了夹板气,怪不得面色如此灰暗。她微微一笑,道:“其实此事本是国政,到此却变成了意气之争——皇上大可将那血书调查个水落石出,到时候,李大人再无借口,当然只能向娘娘磕头道歉,这一场风波不就平息下来了?”
“要想水落石出……谈何容易?”皇帝冷冷一笑,唇边上带上了冷峻的讥诮,“只怕庶民们敢写血书,却不敢上堂作证,对景儿再出个暴毙、失踪之祸,那才是我新朝祥瑞呢!”
原来他早知对错,甚至对皇后颇有疑忌!
宝锦心中暗笑,面上却露出不胜诧异之色,“您的意思……是说血书是真,京畿普受新法之害?”
皇帝不置可否,只是深深一叹,隔了几案,携了她柔若无骨的小掌,放在手中摩挲把玩,道:“这里头关碍颇深,你也少管这些闲事。”
宝锦霍然将手抽回,正色道:“皇上,你错了!”
对着皇帝诧异微愠的目光,她毫不退让道:“昔日姑墨的王室宫眷,也被朝廷在京畿一带监居,以桑麻田亩为生,若是新政苛毒,他们必定也难逃此劫——他们都是我的同胞手足,又岂能弃之不顾?”
皇帝见她越发越急,双眼微红,几乎要滴下泪来,只觉得心中一痛,伸手欲扶,却被她断然挥开——
“皇上若是怜惜于我,就请将君恩广施于我的族人。”
她珠泪盈盈,白衣纷飞之下,宛如一株风中的秋海棠,憔悴孱弱,然而秀丽无双。
“这是国政,朕会好好秉公考量的,你不要如此伤情!”
宝锦闻言,清宛双眼浮上一层雾气,氤氲之下,更让人色授魂与,再移不开眼光,她凄然摇头,低低道:“事关皇后娘娘,以您对她的深情,要想秉公考量,实在是……”
她仿佛不知说什么好,纤弱的,无助的,仿佛孤零零的小兽,想要乞求什么,却知道无望,于是再无奢求。
“我明白您的心思……皇上。”
“您与皇后又生嫌隙,却把我带在身边,远航江南——我就是那泥塑木雕的替身。”
声音幽幽凄苦,她垂下头,星辰般的眸子紧闭,面色苍白,颤声道:“可我就是个微贱的替身,也有一颗心,这里……也会疼啊!”
宝锦指着自己心口,哽咽不能再说,于是闪身后退,如云的裙裾绊倒了脚跟,踉跄欲坠,皇帝再也看不下去,健臂一舒,将她抱入怀中。
沉稳清新的男子气息将她包围,如大海波涛一般,无所不在。这温暖厚实的胸膛,让她周围都沐浴在暖意之中——
“朕今日也忍不得了!”
皇帝咬牙切齿地在她耳边说道:“你总是自以为是,顽固倔强,拒人于千里之外,今日我便要说个明白——我根本没把你当皇后的替身!”
他的大掌钳制着纤细腰身,仿佛一用力就可以折断,却终究小心翼翼的,环抱着这心爱所系。
(面试终于通过了,撒花,接下来就是体检了,听说去年很多人被筛了,颤抖中)
第九十八章 江南
“自那一日初见,你在林中飞奔低泣,我便对你念念不忘——最初,是因为你和皇后有所神似,可凭心而论,你这倔强不羁的性子,又冷又硬,却与她天差地远,朕哪里会把你当作是她?!”
皇帝又好气又好笑,硬扳着她的香肩,在她耳边低声喃道,却是咬牙切齿的,很想把这些言语塞到她那胡思乱想的脑子里。
“带你来江南,是因为朕身边缺个可心的人伺候,更是因为所有人中,只有你一心纯净,没有别的企图。”
一心纯净?
宝锦听着这话,只觉得刺耳无比,封冻的心中,仿佛冰棱裂开,凛然生痛——
若是你知道,我比那些后宫女子更为心机深沉……你会如何作想呢?
唇边露出一丝苦笑,她仿佛不胜羞窘,又不敢置信地低下了头,绞着裙角,低低道:“你说的……可是真的吗?”
“我为一国之君,又何曾需要花言巧语来哄人……”
皇帝剑眉一轩,勃然欲怒,却终究苦笑道:“倒是你心中牢牢记得破家灭国之恨,耿耿于怀,生生把我的好意曲解玷污——我到底该拿你怎么办好?!”
他牢牢圈着她的肩,力道越发加深,却在惊觉她黛眉微蹙后,颓然放手。
此时宝舱之中寂静清默,只有水波拍打船身的声音,一下一下,仿佛打在人的心上。
皇帝凝视着她,仿佛要在她的清莹黑眸中看出什么来,但那蝶翅一般的浓密眼睫,却将一切都遮挡其中,不复窥得。
良久,他才怅然若失的轻叹一声,说了一声,“你先回去休息。”
随即转身出舱而去。
如云的伞冕将他的身影映得模糊而鲜赫,珠帘的脆响之后,站在原地的少女缓缓抬头,她的眼眸流转,仿佛水的波澜暗纹,只一瞬间,却又隐没不见——
那是奇异而隐忍的挣扎,和迷惘。
****
千万战船如利箭齐发,顿时惊破笙歌艳舞,沉醉在所谓江南天险中的南唐君臣,宛如惊弓之鸟一般,顿时朝堂之上风声鹤唳,有引议迁都的,有极言称臣主和的,一时嘈杂如同市井一般。
“诸卿勿用多言……臣先前已去王号,降称为江南国主,新朝那边,却仍是咄咄逼人,此等情形,若是再要议和,也只有拿孤的人头去,才能作数了。”
南唐国主不过三十出头,平日里儒文温厚,此时一言,虽然词气平静,其中意味却是犀利无比,众臣琢磨着这话的意思,都凛然跪地,齐呼,“臣等不敢。”
“你们还有什么不敢的……”
唐国之主冷冷一笑,默然无声地俯视着这些跪伏的臣子,突然觉得这昏暗的殿中,仿佛只匍匐着一些鬼物,在地上蠕蠕作恶,不由得一阵心烦,恨不能将御案上的铜炉掷下,将这些魍魉鬼魅都化为齑粉。
他舒了一口气,问道:“长江天险,如今正是对峙之势,哪位愿领军出战?”
回答他的,是良久的沉默,那些忠诚匍匐的人们,仿佛颤抖了一下,将头埋得更深,几乎要潜入地下。
“我国富饶千里,据鱼米形胜之地,竟不能有一个能拒敌的将帅之才吗?!”
他的声音加重,虽然不大,却越发刺耳地传入众臣耳中。
正在僵持间,阶下有青衣小监匆匆而近,在他的耳边低语一回,年轻的国主双目一亮,仿佛垂死的人遇见了九天甘露一般。
“她说的可是真的?”
他的声音有一丝颤抖,前列的三公九卿听着,不由暗自纳罕。
“郡主娘娘请您过去一趟,共商大事……”
小太监妃色的红唇微动着,皇帝点头应和,随即扬声道:“暂且散朝!”
他袍袖一拂,随即大步而出,与往日的守礼和缓判若两人。
阶下众人不知为何,纷纷议论,却有几个冷眼心尖的,暗自咒骂道:“朝堂大事,这逆伦狐媚的贱人居然还敢打断!”
第九十九章 断流
身着淡锦常服的国主,匆匆来到一处宫室之前,早有宫人们跪伏一地,他挥退众人,也不让人禀报,径直而入。
重重垂落的罗帷之中,有阵阵琴声曼然传出,声调铿然,如金石裂绝,又似孤境凄然,南唐国主陈瑾凝神细听,竟是十面埋伏之音,他在纱幕外轻叹一声,劝道:“未到山穷水尽,何必作此不吉之音?”
纱帷之中,琴声未绝,却越发悲壮难抑,郁郁之下,只听裂帛之声突起,随即响起侍女的惊叫声,“郡主,你流血了!”
帘外的一国之君闻言一惊,刚要冲入,却听一道慵懒声调淡淡响起,“哥哥,如今已是回天乏术,你还要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
常乐郡主琅缳命侍女卷起重帷,帐中的沉香气味顿时避了上来,让人心生空旷,却无端空落落伤怀。
陈瑾顿足痛怜道:“你生来不足之症,气血两虚,多加思虑,便要咳血,非得用沉香的气味掩住才好——这半壁江山虽处多事之秋,却也不该只靠你一介女流勉力支撑!”
他面容苦涩,仿佛不愿咀嚼这逐渐紧逼上来的心焦,却仍强笑道:“我正在前殿跟众臣商议,却被你生拉硬拽过来,还没见门,却被你这一通好吓,真是无话可说!”
逐渐卷起的帘幕后,发出清脆而狡黠的笑声,银铃一般悠扬,却又好似海中鲛女的魔魅,逐渐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是一张宜喜宜嗔,可说是倾国倾城的脸。
南唐国主陈瑾爱怜的看着妹妹,却听她那线条绝美的红唇中,幽幽逸出一句,“正是要置之死地而后生!”
她身姿妙曼,柔若无骨,说出的这一句却是铿锵决绝,百折不回。
“如何个生法?”
陈瑾精神一振,急问道。
他知道自己这妹子谋略非凡,手中又掌有毒门等江湖人物的神秘武力,所以对她的见解,素来很是信服。
琅缳悠然一笑,款款道:“不知王兄还记得吗,前朝颓乱之时,拱卫南疆的某一只庞大船队,却神秘的出现在我南唐的码头上。”
“你是说……天朝水师?!”
陈瑾目光一闪,豁然开朗地低喊。
琅缳眼中闪过一道涟漪,随即清冷无波,她端详着断裂的琴弦,咬牙笑道:“正是呢……”
她意味深长的这一句,却让陈瑾一头雾水,琅缳也不欲多说,只是继续道:“景渊帝驾崩后,威名扬于四海的天朝水师,便不见了踪影,谁有能料到,传闻中已经溃散的他们,居然完整无缺的在我们的近海岛屿上休整呢?”
陈瑾也大为心动,有这样一支强悍的武力,足可以将新朝的万千水军击退——可是,素来骄傲不羁的天朝水师,真的肯加以援手吗?
“我去。”
琅缳淡然道,手中不由的握紧了一柄珊瑚簪,那上面星星点点的嫣红,宛如血迹一般,灿烂华美。
她望这支半旧的簪子,叹了口气,重复道:“我去劝说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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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千条军船正逆流而下,皇帝满意的四眺远处,只见烟水朦胧中,模糊的江南轮廓已在眼前。
他心中欢畅,不由笑道:“如此军容,足可摧枯拉朽。”
“皇上如此豪兴,妾倒是想起了一个典故。”
宝锦敛衣而随,语调谦恭有礼,皇帝笑着看她一眼,问道:“是哪个?”
“古时符坚伐晋,他曾道:‘以我百万大军,投鞭足以断流’。”
宝锦笑语嫣然,神色之间,仿佛真在说什么趣闻。
“你大胆!”
皇帝一时大怒,听着这话实在尖刻兼而不吉,几乎一掌掴了过去,他眸中闪光,却终究强忍下这口气,怒极拂袖而去。
周围的侍从虽不懂淝水之战符坚惨败,一代霸主落魄的典故,却也知这气氛实在险恶,慌忙分人追去。
第一百章 渔者
宝锦望着他盛气而去的背影,映着白浪苍穹,不由的呆呆出神。
她的衣袂在风中猎猎作响,纤弱身影仿佛要随风而起,直舞九天。
这无双风姿,引得一旁战船上的兵将都偷眼望来——
这一次远征,皇帝只带她一人随侍,着实让很多人都揣测议论不已。
她毫不理会形形色色的目光,径自走入舱中自己的房间。
不过半刻,约定的敲门声响起。
季馨前去应门,却并不开启,只是警惕地望着门扉,道:“是谁?”
小太监略微尖利的嗓音在门前响起,“我是膳房那边的,有事要请教姑娘。”
门被打开了,浪涛声中,小太监尖利的声音,几乎可以穿透船壁,“听说姑娘做的菊花鱼乃是一绝,如今在船上膳食从简,所以想请教一下做法。”
“这有什么难的,我写给你便是。”
宝锦的声音清脆而爽朗,她作势拿笔要写,却悄声问道:“南唐那边情况如何?”
小太监嘴唇微动,从袖中掏出一道密件,“这是我们辰楼中人传来的。”
宝锦微微颔首,胡乱写了个菜谱,让季馨送他出门,随即展开书信,仔细读完,她抬起了头,露出一道智珠在握的微笑,“消失已久的天朝水师……终于出现了。”
她望着密信被火焰逐渐吞噬,随即喃喃低语道:“这都是我朝锻就的无敌水师,将来的国之柱石,可不能被南唐这些人累得一起覆灭!”
她想起方才与皇帝那僵峙的一幕,随即微笑加深,“其实投鞭断流也没什么不好——如今的江南,再无谢安这等绝世人物,想要摧枯拉朽,又有何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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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的怒气,到了晚间才有所歇止。
今晚正是宝锦当值,如今出征在外,一切从简,权充皇帝书房的正舱里,只见帐帘低垂,皇帝正在批阅奏章,见她前来,头也不抬,只是道:“朕若是符坚之类,你却要自比清河公主吗?可惜还少了个凤皇,朕也不好男风。”
宝锦刚刚走近,听着这近乎赌气的话,不由得扑哧一声,笑得倚在门边。
她虽笑得欢畅,心中却已惊起无边波澜!
所谓清河公主,乃是被符坚征服的鲜卑慕容氏之女,她与弟弟凤皇一起被符坚纳为私宠,民间有“一雌复一雄,双飞入紫宫”之讥,嗣后慕容冲卧薪尝胆,终于在淝水之战后反叛,自立为帝。
宝锦听着这好似无心的一句,虽然知道是皇帝在报复调侃,却也惊得浑身冷汗都要流下,她强忍住全身的颤栗,笑得眼中发光,秀丽容色,一时竟冷艳非凡。
“皇上真是折杀我了,慕容家姐弟柔媚善工,族中又有数万健儿,可说是百足之虫,死而后僵,我一个亡国弱女,却又如何与他们相比?”
“朕也不似符坚的志大才疏,不还是给你一顿讥讽,好悬没挑了长江。”
皇帝半是恼火,半是赌气道。
宝锦缓缓走近,替他展平宣纸,轻声道:“皇上恕我今日的卤莽妄言,其实,我是有一隐忧……”
“嗯?”
皇帝正要提笔再书,听她这幽幽一句,有些奇怪地抬起头,见她面露满色,于是道:“你有什么话,只管直说,何必吞吞吐吐?”
“是……我是在担心,南唐虽是旷于武事,难敌我军神勇,可也并非一击即溃的弱者——如今他们静守如常,恐怕其中有什么玄虚。”
“你原来是在担心这个!”
皇帝这才明白她白日里提什么“投鞭断流”,暗忖她虽然言辞刻薄,却实在是暗含关切,于是怒气消了大半,温言笑道:“你放心,朕不是那等妄自尊大之人,已经派斥候前去查探,不会轻敌的。”
“也是我白担心一场。”
宝锦瞥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地叹道:“我今日口不择言,实在多有冒犯,对不住了!”
她盈盈拜倒,不等皇帝搀扶,起身而去。
身后,只留下一句,“您还是要多加小心。”
皇帝听着这欲说还休的一句,品位着其中的情意,不由的露出一丝宠溺的微笑。
宝锦不用回身,便猜到他定是极为欢畅,她轻提裙摆,从巨浪高耸的甲板上走过,一路不停——
大战将启,便让你和南唐那一对兄妹,杀个你死我活吧!
她想自己这神来一笔,却丝毫没有欢欣,眼前竟浮现了皇帝那殷切而深情的眼眸。
我到底是……怎么了?!
****
金陵三面被围,眼看是插翅难飞。
正当皇帝手下的骁将们纷纷出阵,誓将唐国踏破之时,次日的拂晓,却传来一道惊天霹雳!
“什么?三路水军失利?!”
随着侍从郎中们的声声惊呼,皇帝从舱中披衣而起,面色也颇为凝重。
他仔细听完奏报后,剑眉一轩,不可思议地怒道:“你们难道在说笑话不曾?!平空杀出一支奇兵,在江中纵横来去,如入无人之地——世上可还有这等荒诞之事?”
他蓦然想起宝锦所言,“怕是有什么玄虚”,心中咯噔一沉,知道是被她不幸料中,于是更加烦躁。
他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先收船回阵,休整完毕后,再作论处。”
****
金陵城外一片肃杀,千里之外的宫闱之中,却也是清净寂寥,毫无生趣。
皇帝这一走,带走了所有后宫女子的热情,连素爱打扮的方宛晴,这几日也只是懒懒的,提不起劲来。
初春汗峭,又兼雨雪重重,谁都不愿出门,这一片沉寂,却终于被一桩血案打破!
(替地震中遇险的大家祈祷~~请千万活下来)
第一百零一章 巫蛊
莫名暴毙的,乃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宫女。
她被人发现时,倚在一条人迹罕至的夹道旁,全身僵黑,咽喉处一个小而圆的血窟窿,血已经干涸,双眼直挺挺的好不吓人。
这桩极其惨烈的凶案,由于死者的身份卑贱,本也只是宫人宦官们咀嚼的谈资,不料禁军稍一搜索后,竟在她紧攥的手心里发现一角纸符,顿时平地生出千尺波澜!
皇后高坐上首,端详着手中六角形的微黄纸符,面色因愤怒而惨白,她的眼中光芒摄人,死死盯着上面隐约的朱砂痕迹,唇角紧紧抿起。
“真了不得,居然窃了我的生辰八字,行这诅咒厌胜之事!”
她沉沉说道,虽然声音不大,却把下首的一干侍卫和禁军首领吓出了一身冷汗。
“你们还跪着做什么,还等着人来给我下蛊毒吗?”
皇后冷冷一笑,继续道:“万岁不在京中,一应事务,我都不想大动干戈,可眼看着这些鬼魅都欺上前了,我总不能视而不见。”
所有人见她挥手示意,顿时如蒙大赦,纷纷退散而去。
此事看着棘手,半天的工夫,却又有了下文。
掌灯时分,何远便躬身进来禀报,他在阶下跪了许久,皇后才让他起身。
“可有什么眉目了吗?”
她安详的端详着自己的指套,平静有如刚刚睡醒似的。
何远不禁打了个寒战,低声道:“在死者附近的泥地里,发现了这个。”
他手掌展开,竟是一个青碧鸾纹的香囊!
“这是……”
皇后看着眼熟,有些迟疑道。
“这般样式的花纹,只有妃子一级的宫中才能使用。”
何远明知她最为熟悉,却极为配合的说出了答案。
皇后凤眸骤然一凝,“宫中四妃之位空缺,只有云贤妃一人……”
“臣马上派人去搜锦粹宫……”
“住口!”
皇后一声断喝,阻止了他急行的脚步。
她微微冷笑道:“亏你还是久历江湖,做事这么卤莽——就凭着这个物件,难道就可以任意去搜宫不成——万一是载脏陷害,可让我怎么去见云家妹妹?”
何远听出话音,顿时心领神会,他连声告罪,匆匆而出。
皇后小口地饮着茶,嫣然轻笑,唇中吐出一句——
“真是一群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她好似在说何远这一干人,又好似意有所指。
第二日,云贤妃宫中便有人出首,道是曾在院子中见过诅咒巫蛊之物,于是禁军一齐而入,一声告罪后,便开始掘地三尺,在庭院的泥里到处乱找。
两尊满布针空的木偶被挖了出来,眉目之间,居然与帝后颇为相似,众目睽睽之下,云贤妃在侍女的搀扶下,虽然面色苍白,却强撑着看了这两尊木偶。
“替我回禀皇后娘娘,此物并非我院中所有,我一身清白,可昭日月。”
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愤怒,她嘴唇微颤,银牙紧咬,面上再无半点血色。
说完,她拽下发间珠翠,跪于中庭等候。
皇后闻言,急急前来锦粹宫,亲手将她搀起,垂泪道:“我与妹妹多年知交,彼此性情相通,再怎样也不会对你有所猜忌,只是事关万岁,我也不能徇私,只能请妹妹闭门几日,等万岁回朝,再作论处。”
如此也算公平宽厚,云贤妃却是深知她的秉性,心中不禁泛起一阵寒意,可任她怎么冥思苦想,也无法揣测皇后的用意,只得含泪谢过,从此闭门不出。
“娘娘,我们费这么大手脚,您居然把云贤妃轻轻放过了?”
琳儿一边替她捶背,一边轻声问道。
皇后轻笑道:“云贤妃素来韬光隐晦,要拿她什么错处,实在很不容易,即使有这所谓的铁证,我也不好贸然发落她。”
“至于那些厌胜诅咒之物……”
皇后的面色突然变得非常难看,她冷笑一声道:“虽是我们命人埋下的,可也只是顺水推舟,它真正的主人,大约正在惶惶不可终日呢!”
“什么?!”
琳耳轻呼一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迟疑的有些口吃道:“难道,这物件不是娘娘您命人做的?”
皇后怒极生笑,“你见过谁诅咒自己的?!”
“那是……?”
“是我那不成器的堂妹。”
皇后叹了一口气,意兴阑珊道。
第一百零二章 利刃
皇后淡淡说道,在琳儿听来,却有如平地惊雷一般。
“宛晴小姐……是她做的?!”
“她自以为天衣无缝,暗中行咒害我,却被宫女撞破了行迹,不得不杀人灭迹。”
皇后嫣然一笑,贝齿轻咬着下唇,露出珍珠一般的光泽。
“总算她还没蠢到家,知道在现场丢下青鸾香囊,嫁祸于人。”
她轻声叹道:“如今政务繁杂,我本不愿在这关头生事,既然她已经下了手,我也就顺水推舟,让那些针偶出现在云妹妹的锦粹宫,好让此事了结。”
她说得优雅从容,想起那个愚蠢狠毒的堂妹,却几乎要冷笑出声,“这样拙劣阴微的手段,就想要取我代之,简直是痴心妄想!”
“娘娘睿智天成,方婕妤就算学了您的一二成,也万万不是您的对手,更何况,她如此娇纵,丝毫不肯收敛呢!”
琳儿在旁恭维道,虽不脱谄媚,却也是十成十的真心诚意。
皇后微微一笑,继续摆弄着手上的玉梳,想起自己这一次的得意之作,不禁暗自欢畅。
她借势而为,将锦粹宫拖入怀疑和猜忌的泥沼中,一是为了对徐婴华有所抑制——她最近很是受宠,若不把她的锐气压下,将来还不知要怎么嚣张呢!
另一个原因,却是因为出征在外的云时。
皇后想起这个清雅沉稳的年轻人,唇边微笑加深,她低喃道:“任你有通天纬地之能,我都要让云家伤筋动骨……只怕你日后回京,这里已是天翻地覆了。”
她扬声命道:“去跟何远传我的口谕——锦粹宫之事尚有疑点,除了全宫上下,还应细查近日的来往人等。”
“特别是……一些贵戚宫眷。”
皇后悠然而笑,在这最后几个字上加重了声调。
****
皇帝远征在外,原指望一鼓作气地拿下金陵,却不了出师不利,三路水军都受到重挫,一时军中谣言四起,有些世居北方,新习水战的兵士更是心中惶惶,只怕葬身江中喂鱼,连个囫囵全尸也无,若不是军纪森严,只怕就要临阵脱逃了。
“皇上,靖王殿下求见。”
三层巨舱的最上首,有人入内禀道,皇帝着一件短袖箭衣,刚刚练完弓孥,正要展阅图卷,听这一句,眉头凝成一个川字,却随即敛住了,挥手道:“宣。”
“皇上万安。”
云时入内后,先是细看了皇帝并无受伤,这才舒了一口气上前拜见。
他自知位高受忌,一直在后方监督粮草辎重,如今闻听前方受挫,这才乘小舟星夜赶来。
他话虽说得诚挚,皇帝却总疑他是来看笑话的,打心眼里不愿示弱,于是笑着赐座,道:“谣言误人,只是小挫,朕根本毫发无伤,外间又传得云里雾里,真是笑煞了人!”
云时起身,又暗自打量了皇帝一番,见他眉宇之间,颇有郁色,却越发冷峻凛然,杀伐决断之色越重,于是把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只是小心劝道:“胜败乃兵家常事,万岁不用如此介怀。”
“这一句还是我教你的呢,转眼就用到自己身上了,真是报应不爽!”
皇帝不禁失笑,望着云时,叹道:“你也以为我因为颜面受损,于是恼恨不出吗?”
云时看入他明亮睿智的眼中,顿时觉得自己想得差了,于是笑着告罪,皇帝微笑着以扇敲他的背,戏谑道:“罚你回京就娶一门亲事,不得推辞!”
不等云时微愕,他指着图卷道:“低估南唐的实力,是我的不是……可此事透着蹊跷,我冥思苦想,也没有什么头绪。”
当下把重重疑点说了,云时听完,全身一颤,半晌,才在皇帝的惊讶目光下,重新睁开了眼。
“是他们来了……”
他沉重地吐出一句,声音居然有些干涩。
第一百零三章 心结
“他们……是谁?”
皇帝目光一凝,沉声问道。
他知道云时乃世家出身,又长在军中,一些秘辛掌故,比自己要精通得多,是以有此一问。
“陛下,您当初入京之时,景渊帝手中并非毫无依持,一些勤王之军散落在外,救援不及。”
云时斟酌着说道,半真半假的,却没有吐出“天朝水师”这四个字,他掩于袖中的手指紧握,心中滑过一个隐秘而危险的念头,他不禁抬眼望向皇帝,却见他凝神思索,暗一咬牙,却是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你的意思是……南唐得到了前朝余孽的支援?”
皇帝冷冷一笑,以湖笔染满了朱砂,在奏报上龙飞凤舞了一列,这才道:“索性一并解决好了。”
只怕你未必有这个实力……
云时心中暗忖,面上却丝毫不露,恭谨道:“陛下圣断……这些不过是跳梁小丑,不足为惧。”
皇帝从文书中抬起头,冷峻如电的目光,照得云时心中一凛。
“连你也学会说这些了……”
他轻轻一叹,百无聊赖的,凝望着身上的甲胄。
云时吓了一大跳,又要跪下,皇帝摆手示意,低声道:“我明白,你即使有所腹诽,也不敢明说……毕竟,如今已有君臣分际,怠慢不得。”
云时嘴唇微动,还想说什么,皇帝却缓缓道:“你连夜赶来也累了,先去睡一觉吧,等你醒了,我们再一起来看地图。”
他静静望着云时行礼离去,只觉得那轩昂身影是那么的陌生。
再不可能回到从前了……
皇帝闭上眼,深深一叹,连眉梢,都染上了淡淡的寂寥。
“皇上是身上乏了吗?”
宝锦悦耳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皇帝微微侧身,望着她在昏暗中有如明珠的双眸,只是摇头不语。
一只温软的手掌轻抚了他的额头,有如玉石的微凉,掌心却有着淡淡的暖香。
“额头点烫……”
少女的声音,不无担忧地在昏暗中响起。
下一刻,她发出一声压抑的惊呼——皇帝猿臂轻张,不由分说的,将她抱入怀中。
皇帝有些强硬地箍着她的手腕,感受着这份温乡暖玉,只觉得胸膛之中,仿佛也被什么东西充满了。
有如幼时尝过的棉花糖,大而蓬暖,甜甜的,让人觉得无比舒畅。
他深深嗅了一口少女的体香,只觉得眩晕越发沉醉……
孤寂的帝王生涯,并没有很长时间,却好似将他一生的美好都剥夺殆尽……爱人,挚友,那些美好而闪光的笑靥,仿佛都已经沉寂凋零,只剩下空落落的头衔,“皇后”,“靖王”,如此而已。
他紧紧地将怀中的少女拥紧,仿佛溺水者孤注一掷的抱住浮木——
只有她,丝毫不曾改变,那惊鸿一瞥的泪眼婆娑,倔强傲骨,在那一刻就在自己心中生了根,下了蛊。
皇帝只觉得一阵飘然,自己仿佛行走在水上云中,又仿佛置身于传说中的蓬莱仙境,四周再无兵戈杀戮,只有两人相偎,恬静如许。
“皇上……”
舱外焦急的禀报声将他惊醒,他如梦初醒地睁开,幽冷的眸光闪过,他立时又是那决断圣裁的“万岁”了。
宝锦呆呆望着他的神情,只觉得心中一痛——
那样寂寞,怅然,而又不似平日的淡淡温暖,甚至带着些许病弱,怎会出现在这样一个冷戾残酷的人身上?
她深吸一口气,不愿再想,转身出了帝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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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锦出了船舱,见那日讨要“菊花鱼”菜谱的小太监又涎着脸笑着等候,于是笑着戏谑道:“这回又想给万岁翻什么花样?”
“姑娘明鉴,万岁进的香,小的们才能不挨管事的扳子……”
小太监做出一副苦瓜脸,惹得周围宫人都窃笑不已,有人上前求情道:“也罢,瞧着这猴崽子可怜,姑娘就再教他两手罢……”
宝锦微微苦笑,白了小太监一眼,带着他到了厨下,见四下无人,低声斥道:“我说过不要频繁联系,以免遭人怀疑,你莫非吃了熊心豹子胆?!”
“殿下,小的现在都快吃苦胆了……”
小太监急声道:“南唐那边送来书信,急甚……”
宝锦接过一看,低笑道:“又想吃汤圆,又怕烫了嘴,哪有这么两全齐美的……我已经给他们出过主意了,如今仍是踌躇不定,莫非真想做亡国之君么?!”
她胸中怒气燃起,冷笑道:“早就听说琅缳郡主乃是女中诸葛,如今看来,也不过是尔尔!”
她怒气不止,但念及这出戏仍需南唐配合,这才咽下这口气,沉吟半晌,才道:“通知南唐那边,我要亲自与他们会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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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粹宫中,云贤妃被令闭门思过,却是坐困愁城,眉间凝不住疑云愁绪。
徐婴华见她毫无胃口,亲手下厨,做了一碗青葱细面,又加了许多姜醋,点了一点香油,端了进去,劝道:“小姨,你好歹吃一些……”
云贤妃不忍拂了她的好意,略微动了几筷,又问道:“外面如今怎样?”
徐婴华眼中闪过一道阴霾,闭口不言。
“告诉我,究竟如何!”
云贤妃死死攥住罗袖,低声问道。
第一百零四章 明暗
殿外的风声阵阵,把窗棂吹得咯咯作响,春寒料峭,又兼细雨如丝,一时竟浸润心中,只觉无比幽冷。
徐婴华咬一咬牙,终究开口道:“皇后说也许有小人作祟,嫁祸于您,于是要彻查锦粹宫中的来往人等。”
“她有这么好心?!”
云贤妃微微冷笑道,她毕竟是心思剔透的人精,微一沉吟,一道灵光闪过心中,她猛一抬头,鬓间那支点翠金钗也颤巍巍的几乎落下——
“她要是要对我云家下手!”
她攥紧了广袖,几乎将银牙咬碎,低低道:“锦粹宫中来往的宫眷虽多,最为频繁的,却是我母家的女眷——她这是要将我云家构陷入罪!”
徐婴华静静听着,眼中闪过一道火焰,但很快便敛住了,她低头沉思半晌,决然道:“事不宜迟,只有把这事捅到皇上和小舅舅那里,才能躲过这场大祸!”
“没有用的,前方的邸报奏折,都是由皇后转去的,军戎之中,再不能私传信件了。”
云贤妃跟随皇帝在军中多年,其中规矩都知之甚详,她面色苍白,凄然道:“皇后已经把所有的路都封死了,只等着看我云家步入绝境。”
徐婴华眸中幽闪,在昏暗的殿堂里,熠熠生辉,她静静听着殿外的风声,轻声道:“实在不行,只有孤注一掷了。”
她附在惊愕的云贤妃耳边,寥寥说了几句,后者面色大变,惊得睁圆了美眸,顿足道:“皇家的体统颜面何在……这怎么可以?”
“我现在管不了皇家的颜面体统了,我只知道,皮之不存,毛之焉附。”
徐婴华轻声答道,裣衽转身而去,云贤妃长叹一声,颓然坐倒。
****
珠帘如雾,卷起一室旖旎,琅缳郡主吹着茗茶上的嫩叶,细细读了回复,轻笑道:“这位宝锦殿下说话真是有趣—”
南唐国主陈瑾正在室内踱步,风雅的外表下,掩不住内心的焦虑,“她还是希望我们兵行险着吗?”
琅缳微微一笑,并不说话,她美目流转,顾盼之间,魅惑自生,陈瑾望着妹妹这无双美貌,心中只觉一片暖融,他走近她身边,低声道:“可苦了你……”
琅缳就势倚在他肩上,如兰似麝的气息吹在他耳边,只觉得旖旎如霓,目眩神迷,“为了你,我有什么苦的……不管是笼络毒门,还是暗设缇骑,又或者是……”
她勉强打起精神,决然道:“宝锦帝姬虽然愿意援手,却也并非良善,她指望我们跟朝廷斗个你死我活,所以毫不顾及地出了这个主意,不到万不得已,我也实在不想用。”
“水师那边……”
陈瑾欲言又止,男子和王者的尊严,让他觉得受辱,面孔都微微涨成赤色。
“你吃醋了,是吗?”
琅缳从榻上起身,曼妙身姿转了个圈,如蝴蝶一般轻盈美妙,“那人恋我甚深,倘若许下重愿,定能为我所用。”
陈瑾听得这话,面色更是郁郁,他咬牙惨笑,“我连自己心爱的妹妹都保不住……”
“那也好过为人臣虏,任人奴役。”
琅缳柔声道,日光从雕花圆窗中照入,更显她容色惨淡,仿佛透明一般。
****
嗣后几日,两军对峙江上,却渐成止戈之势,南唐的群臣不明就里,却纷纷赞起金陵的“王气”,陈瑾听了,心中越发恼恨,却也不去理会,只是翘首期盼琅缳的归来。
朝廷一方,皇帝定下以静制动之策,一心要把那神秘援军看个明白,大军虽然不动,探子斥候却络绎不绝。
这一日皇帝与云时正在商议,两人对着图卷,仍是踌躇未决,宝锦端茶进来,见到那熟悉的图标,不由低喃道:“是金陵啊……”
她刻意控制了声量,虽然不大,却正好能让两人听见。皇帝瞥了她一眼,沉声道:“这是军国大事,你插什么嘴?”
他虽是斥责,却也没甚愠怒,不过在云时面前,不好失了礼数。
宝锦露出惊慌模样,欲要请罪,皇帝挥手命她下去,宝锦退到门边,却感觉背后有一道目光在梭巡凝视,灼热有如实质。
近午时分,云时才告辞而去,宝锦入内换茶时,皇帝忽然停了笔,笑道:“你看着金陵发呆,倒是什缘故?”
宝锦笑靥清浅,回道:“听说长江乃是天险,倒是很想见识一番。”
皇帝不由失笑,“你的好奇心真重,你们北疆有大漠飞沙,重雪冰川,景色殊丽,壮观非凡,长江虽险,却也是人渡之地,有什么好看的?”
宝锦掩袖而笑,笑得几乎直不起腰来,胸前雪肌凝玉,发间金钗颤动,几乎逶迤落下。
“这有什么好笑的?”
皇帝早就领教她一时纯真,一时刻薄的性子,以为她又有什么讥讽言语,不由微微沉下了脸。
宝锦抬起头,面上因喘息引起的淡淡红晕,皎美有如天上月华,皇帝只觉目眩神迷,连语气也微微放缓,继续追问道:“你在笑什么?”
“妾又失礼了……”
宝锦轻轻咳嗽着,怯怯看他一眼,咬着唇,却终究吐出了气死人不偿命的一句,“既然是人渡之地,天朝大军却是寸步难行,这岂不是天大的笑话?!”
她偷窥一眼,见皇帝面上阴云密布,眼看就要有雷霆之怒,赶忙轻笑道:“其实此事一点不难。”
“你有办法?”
皇帝一楞,赶忙追问,也不再对她发怒。
“你们中原人有一句,叫作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用在这里,最合适不过了。”
宝锦嫣然一笑,小小年纪,已是风华初露,一袭白衣,宛如江南粉荷,亭亭玉立。
第一百零五章 弈者
“何解?”
“进入金陵的路,可不止一条,又何必拘泥于水上?”
皇帝眼前一亮,随即皱眉道:“你的意思是水上佯攻,而暗中从陆路下手……可是陆路迢迢,沿途诸关,并非一日可以攻下,一旦费时日久,消息不免会泄露。”
宝锦早料此忧,她美目流转,故意沉思片刻后,豁然笑道:“论起陆上名帅,我们军中就有一位。”
“你是说靖王?”
皇帝的面色阴沉下来,握着瓷杯的手也越发紧实,骨节突起,“果然一起战事,你就想到了他——这么心心念念不忘吗?!”
宝锦吓了一跳,不知他的怒气从何而来,急道:“光论战事,他的确是上上之选,又哪来什么念念不忘?”
皇帝的声音低沉,好似暴雨前的电光,骇人心神,“你敢说其中没有一点私心?”
他想起云时故意避讳,袖手干看的行止,心中更怒,却不愿再说。
“万岁明鉴,论起夙仇,我姑墨国就是被靖王领兵攻陷的,我对他只有怀恨,哪来的私情?”
宝锦定了定神,跪地禀道,珠泪含在眶中,却倔强着不肯落下。
长而密的眼睫茫然垂落着,仿佛雪悒幽潭,让人心中一痛。
皇帝的怒气被生生抑住,他仿佛有些慌乱的,亲身把她搀起,用稠巾拭了泪,柔声道:“是朕口不择言,对不住……”
宝锦很有些惊疑的看着他,暗道此人居然还会道歉,却仍是掩面啜泣。
皇帝收起绸巾,有些犹豫,却终究还是问了,“你连云时都恨,对朕呢?”
宝锦抬起头,重眸迷离潋滟,仿佛凝着无限怅愁,“只怪天意弄人,却无法……不恨……”
“无法不恨么?”
虽然早有预料,皇帝却只觉得胸口好似被狠狠地擂了一拳,心中一片茫然。
宝锦望定了他,心中百味陈杂,半真半假的,却终究道出了胸中块垒,自己倒觉得舒畅快意。
半晌,都无人说话,波涛拍击着船舷,声声慢慢,好似永恒。
“你说的……朕会好好考虑。”
皇帝终于打破了沉寂,有些消沉,但仍是平静地说道:“说起来,云时也算是战绩卓着了,他若是担任陆路主帅,也算得当。”
“万岁圣明……”
于是两人长久无话,宝锦替他备好笔墨,皇帝便示意她退下——他要亲自拟旨。
宝锦退出高舱,清新水气扑面而来,微风徐徐,只觉得寒气略减,若有若无的春暖已经来临。
春日已近,可如今的江南,却大战将启,血光已现。
宝锦叹了口气,再也无心去看水光山色,心中忖道:皇帝要起用云时,南唐的覆灭,只在顷刻之间了。
“琅缳,你不要怪我心狠,即使是合作的盟友,总有一日,也会干戈相向的。”
她默默喃道,眼前仿佛出现了一道棋盘,云时、南唐、皇帝,甚至是遥远的蜀川,都化作厮杀的黑白棋子,在自己掌中运筹流转。
“让强者变弱,让弱者变强,然后,这个天下,就会再次陷入纷争之中。”
皇帝,你的大一统梦想,终究是要破灭了……
对不住。
宝锦默默的想道,随即,她对着虚空伸出手,仿佛要抓住最后的一颗黑子——
“天朝水师……重新回到我的手中吧!”
****
千舟停靠水畔已有多日,皇帝命云时为帅,从陆路转进,急入金陵,一边却谋划着佯攻水路,以迷惑南唐一方。
正在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之时,皇帝却接到京中急报,他略略看了几眼,面上神色便冷了下来。
宝锦站在他身后,不自觉地攥了下袖中的秘报——因着辰楼的飞速,她也接到了相同的讯息。
“真是胡闹……”
皇帝阴郁说道,仿佛很是不乐,却又不欲发作。
“朕在前方奔忙,这些妇人无所事事,居然又……”
他的手捏紧了急报,看着后半段皇后的处置,终于舒了口气,道:“梓童还算厚道,大事化小,总算没折腾闹大。”
宝锦心中冷笑,想要暗示些许,心中却是一凛,暗道自己不可恃宠而骄,过露锋芒,于是闭口不语。
皇帝正在欣慰,却听舱外人声鼎沸,仿佛出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什么人在外喧哗?!”
第一百零六章 宫眷
张巡躬身上前,嗓音里有着不易觉察的轻颤,“万岁,徐婕妤她……”
喧哗越近的人声打断了他的话语,皇帝凝神看前,只见浩淼接天的水波之中,有一艘轻舟逐渐靠近,一道袅娜纤影在从人的搀扶下,蹒跚而上。
锦绣红裳随风飘飞,裙裾下摆,凝溅着几滴泥浆,半截雪白的玉臂也随之露出,上有几道豁出的血痕,狼狈之外,别有楚楚动人的风致。
徐婴华走到御前,想要跪拜,却踉跄着跌倒在地,众人惊呼之下,正要搀扶,却见皇帝大步想前,掳着她的手臂,将她从尘埃里拽起。
“你怎么会来这里?!”
皇帝沉声问道,怒气之外,又蕴含着别样的意味。
徐婴华抬起头,风鬟雾鬓,面容苍白,双眸却如星钻一般熠熠闪亮,她痴痴凝望着皇帝,忽然眼圈一红,无力地瘫倒在他怀里。
皇帝如坠云雾,望向行舟的从人们,领头的做校尉打扮,诚惶诚恐道:“娘娘单骑出京,黄帅不敢阻拦,却又怕出什么意外,所以派臣等随侍——这位是娘娘宫中的总管公公,其中内情,问他便知。”
他轻推一个中年宦官,后者战战兢兢,正要上前叩拜,却见徐婴划挣扎着起身,咬牙泣道:“为释嫌疑,臣妾亲身前来,请万岁赐我一死!”
皇帝一听这话,知道非同小可,他环视了四周众人一眼,随即扶了徐婴华入舱。
水声淙淙而过,舱中暮色暝迷,风声萧萧。
“万岁,我与贤妃娘娘着实无辜,家中来往的女眷更无此心——更何况,埋下这厌胜之物,难道真有什么效果吗?”
徐婴华大胆抬起头,眼中毫无惧怕,微微一笑,激越道:“若是这样就能杀人,陛下也不用起兵伐罪了,景渊帝这等暴君天人共愤,早就被咒死千万次了!”
皇帝听到这里,看着她愤愤说来,不由为之解颐一笑,道:“这个道理朕当然明白,可是后宫之中,理应由皇后掌管,况且她处分得当,朕也没什么异议。”
徐婴华凄然一笑,珠泪欲坠又休,黑嗔嗔的眸子望定了皇帝,半晌,才轻轻道:“陛下,云家若是被构陷问罪,这世上,可再没有哪家门阀可与方家齐肩了。”
她这淡淡一句,力道千钧,皇帝闻言,收敛了唇边笑容,眼中光芒越发强烈。
****
宝锦端来热茶,正要入内,却见门帘一掀,徐婴华缓步而出。
她已经在屏风后换过一套宫装,也擦干了水迹,显得温和娴雅。
这样温文高华的女子,却在见到宝锦后,目光骤然尖锐。
“你来做什么?”
宝锦小声问道。
“我要让皇后知道,方家不可轻侮。”
徐婴华微微冷笑着,以俯视的眼光瞥向她,“换做是你,一定又会‘忍辱负重’,是吗?”
宝锦平静看着她讥讽得意的笑容,心下却是冷笑——
真是不知死活……若不是我暗命黄帅护你周全,你早就曝尸野外了!
“这次真是对不住了……搅了你跟皇帝的柔情蜜意。”
徐婴华口中说着,却是毫无歉意,她凑近宝锦耳边,低低道:“有我陪伴身旁,就不用烦劳你了。”
她眼中闪过的,是残忍而喜悦的光芒,仿佛想看到宝锦花容惨变。
“徐婕妤说的哪里话来?!万岁不惯他人,总要我亲自经手,这才舒畅。”
宝锦故作天真的神气,她正在柔声细语,皇帝的呼唤,却映证了她的话——
“你且进来磨墨……”
宝锦嫣然一笑,裙裾婆娑,擦着徐婴华身侧而过,后者端立当地,因为愤怒,一张俏脸变得毫无血色。
****
徐婕妤来后几日,暗渡陈舱的计划,也有条不紊的进行着。
云时的大军挥戈而下,长驱直入,让金陵城中一片恐慌。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琅缳把玩着手中的玛瑙玉雕,决然道:“通知那位宝锦殿下,我愿意跟她会面!”
第一百零七章 密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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艘大船缓缓驶向岛上,天边沙鸥翔集,金沙耀眼。
三列舰船浩浩‘荡’‘荡’迎上前去,遮天蔽日,旌旗几乎将半边天宇挡住。
这是对贵宾的隆重礼仪,却也隐隐含有疏离与威慑之意。
琅
暗自冷笑,在‘侍’‘女’的簇拥下登岸,立时便有水师将领前来迎接。
入了主舰,不等寒暄,她望着那个白衣缡素的男子,眼中掠过一道复杂流光。
两人谁也没有说话,半晌,那男子才淡淡道:“郡主一路劳顿,先歇息一下吧!”
“家国危在旦夕,我还有什么好歇息的?!”
琅
一口截断他的话语,不复平日的优雅,咬牙冷笑道:“你若是有救我的心思,为什么不……”
“为什么不能公器‘私’用,为你南唐击退强敌,是吗?”
男子沉声说道,终于抬起头来,双目如电,眼梢却含着郁意,“我所执掌的天朝水师,乃是保国为民的利器——这是先帝竭力保存下的最后一点力量,又怎能轻易折损?!”
“可你之前也曾救过我们一次!”
琅
低喊道,全身都在轻颤。
“那是因为南唐曾经对我们施以援手,大伙儿决定还了这分恩情……但要我们拿着这点家底去冒险,绝无可能。”
男子望着她楚楚可怜的模样,‘胸’中一痛,几乎要软下心来,但终究以极大的毅力克制住了。
琅
含泪望着他,香肩起伏,几乎将一口银牙咬碎——
她蓦然跪倒,青蓝蒽绣的缎衣沾染了尘埃,那样谦卑恳切地望定了他,眼泪仿佛暗夜的明珠,滴滴溅落。
他眼睁睁的望着,全身的血在这一刻凝固了!
“求你……”
她小声啜泣着,孑然无助。
良久的沉默,死一般的寂静后,他终于开口,声音带着艰涩,却依然沉稳——
“我不能……”
当啷!
琅
的眼中,染上了绝望和愤怒的炽‘色’,她从怀中掏出一枚‘玉’佩,猛的掷在地上,随着一道清脆响声,就此四分五裂!
“还你……这是你当初文定时的聘礼!”
她哽咽着,却是前所未有的冷酷决然。
那男子闭上眼,再睁开后,已是消尽痛苦的平静无‘波’——
“对不住……琅
“
一切都毫无指望……琅
闭上眼,再也不肯看他一眼,起身拂袖而去。
她身后宫人如云,看见主人那惨白‘欲’狂的脸‘色’,都不敢开口。
亲近的‘侍’‘女’在船长的示意下,小声问道:“殿下,我们原路返回吗?”
“不。”
琅
的声音淡漠,宛如风中的一缕轻烟,她抬起头,狂‘乱’神‘色’慢慢湮灭,最终化为琉璃般的冷光。
“我们去江心岛。”
船长在旁一听,吓得猛一哆嗦,“郡主,那里离伪朝水军太近了……”
他的声音在琅
扫视下戛然而止,一艘大船扬起风帆,朝着无尽大海的另一边驶去。
****
“宝锦殿下……你的条件这么苛刻,真当我南唐上下是傻子不成?!”
琅
怒意盈目,狠狠瞥向坐首的少‘女’。
宝锦拧干了裙角的水,又把绾发的金簪拔下,任半湿的长发垂落于肩,她泰然自若的用绸巾反复擦拭,等到确定干了,才将头发盘出小髻,略略用簪子定住。
这江心岛的破旧古宅中,只有她们两人正在密谈,所以她也多了几份少‘女’的顽皮和肆无忌惮。
她把自己狼狈的模样拾掇一番,顶着琅
冷怒的眸光,这才宛然笑道:“琅
你若是不甘心,大可另请高明。”
她望定了琅
青白惨淡的‘花’容月貌,笑容越发加深——
“这普天之下,能解你燃眉之急的,只我一人,要价要些,也无可厚非啊!”
“好一个天朝帝姬,如此趁人之危的行径!”
“彼此彼此,你们不也趁我姐姐危难,擅自称王建国?!”
第一百零八章 暗谋
花容明肌的两位佳人,彼此冷笑着讥讽,皓月辰星般的眸子对峙不避,半晌,琅缳闭上了眼,低低道:“天朝水师也未必听你号令。”
“这本来就是一场交易,我若不能做到,自然也不会要你们的国库。”
宝锦襟间仍在滴水,却是悠然自若,毫不犹豫道。
琅缳正要反唇相讥,看着她幽深的目光,不知怎的,却再也说不下去。
“若你真能出兵解这危厄,我们南唐又何必吝惜这些银两?”
琅缳深吸一口气,答应了她的条件。
话虽如此,她心中却怒不可遏——南唐虽然富庶,若是被搬空国库,仍是元气大伤。
两害相较取其轻,无论如何,这半壁江山也要维持下去……
琅缳的指尖几乎要掐入掌中,她压制住汹涌而来的屈辱和恼怒,双眸熠熠地望向宝锦,“同样,你也要言出必行。”
宝锦微微一笑,好似无限欢畅,“当然……我答应过你,尽全力动用天朝水师,绝无反悔。”
两人对视一眼,互相击掌,貌似舒缓的气氛下,宝锦垂下头,掩住了一道微妙而诡谲的笑靥——
琅缳浑然不觉,半是客套,半是探究地笑道:“为了不让伪帝疑心,我会放出消息,说你已成我们的阶下囚,这一段日子,少不得要请殿下委屈一下了。”
宝锦瞥了她一眼,笑道:“除了要去那海岛,其余时间,我会很安分的。”
琅缳微微欠身,袅娜起身道:“如此,便先请殿下跟我回去……一旦事毕,不妨一品我江南风味——我王兄准备了上好的茶具,正涤尘扫榻恭候贵客。”
怕是黄金打造的牢笼吧……
宝锦心中暗笑,却也不说破,起身随她离开。
即将登上小舟的这一刻,她蓦然回首,望着白浪波涛中,那隐隐约约的龙舟和战船——
“他”大概已经心急如焚了吧!
她想起蒙在鼓里的皇帝,不知怎的,心中又是一痛——好似被细细的针尖戳入,深不见血,只是一颤一颤的疼痛。
……
自那日徐婴华长途跋涉而来,龙舟之中,便多了一道娴雅优美的身影。
如今,她正代替宝锦,素手纤纤,替皇帝奉上茗茶。
皇帝端坐案前,神情漠然,他侧耳听着外间水军急促的号令,眼一片森然。
方才,居然有人潜行水底,妄图凿穿龙舟,虽然发现得早,却也有一番惊骇,忙乱过后,有侍女匆匆来报,道是玉染姑娘掉入江中,打捞不及,已不见踪影。
“光天化日之下,好好一个人,怎么会平白没了踪影?!”
皇帝已是怒无可怒,声音越发轻淡。
水军将领惊得满头大汗,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只得继续督促人再加打捞。
“皇上也别急,玉染姑娘吉人自有天象,不会有什么事的。”
徐婴华轻声劝道。
皇帝微微颔首,双目如电一般扫过案间,冷笑道:“这些南唐人不过垂死挣扎,变着法子要挟朕,上次的刺客,也是用的这一招。”
徐婴华微微蹙眉,急道:“难道玉染姑娘也落到他们手上了?”
“十有八九。”
皇帝眉宇间有些阴郁,却慢慢镇定下来,他咬牙冷笑道:“只要朕一日横军江上,南唐人就不敢把她如何。”
他双眉一轩,戎马征战中生就的霸气油然而生,扬声宣召内侍道:“传朕的旨意,让靖王加速行进!”
随着天子一声令下,旨意随着快舟疾马,星夜奔赴。
****
宝锦望着那遥遥迢迢的船影,将一声叹息藏入胸中,随即登上了琅缳的船。
风帆冉冉,即将驶向远方的海岛,那里驻扎的,乃是景渊帝的旧部,名扬天下的天朝水师。
“你真能号令他们吗?”
带着最后一丝不甘心和怨恨,琅缳问道。
“我和郡主身份不同,当然,结果也会截然相反。”
宝锦含笑答道,看着琅缳愠怒,扭头不顾,朝着分道扬镳的小舟而去。
她收敛了笑容,心中喃喃:其实,我也没有什么把握……
但只要有一分希望,我都要伸手握住!
风从她的鬓发间拂过,带着海上特有的咸腥,不远处,海岛越来越近。
第一百零九章 孤臣
(更正一下:琅缳掷在地上的,是两人定情的珊瑚簪,不是玉佩,我是个猪头猪脑,向大家道歉了,泪奔)
海岛上的沙砾被轻轻吹起,漾过身前,轻舟着岸之时,宝锦提衣敛裾,轻巧的跃下。
落日在天边染成一片宁静的金炽,沙鸥盘翔,仿佛无限眷恋的飞回自己的巢穴。
它们也有一个家……
宝锦心中涌起无限怅然,仰望无边天际,想起自己飘零天涯,却又何处为家?
那金檐椒壁的九重宫阙,早已成为他人的战利品,廊柱亭亭,石板间的血迹虽已擦净,却永不消逝!
那里,是杀死姐姐的仇人所居,早已不复当年的嬉笑晏晏,安宁喜乐。
一海之隔的高丽?
她唇边露出冷冷一笑,眉梢眼角浮现的,乃是不屑的轻嘲——当日那临海一掷,让姻缘信物毁于一旦,也让那段年少青涩的爱恋归为死灰。
历尽天下,却孑然无家……她想到此处,不禁心中一痛,无尽的疲倦和寥落,几乎要将她吞没。
刘南行到岸边,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
衣衫单薄的少女裙裾随风轻扬,眉宇间凝着淡淡倦意和孤寂,茕然一身,伫立于舟下。
苍凉落日下,她的肌肤被染成淡淡的金色,半透明似的剔透,纤腰不盈一握,好似下一刻就会随风飘散。
这就是景渊帝的胞妹?!
刘南并非怜香惜玉之人,再如何震撼的泪眼,在前一日已经看到——想起琅缳哭泣着将珊瑚簪掷在地上,断成几段的情景,他沉痛地闭上眼,随即,又睁开了。
以几乎挑剔的目光来看,宝锦实在太过柔弱,与那扬眉停杯间,便可让天下变色的景渊帝殊然不同。
果然……天下再无此君上了么……
刘南压制住胸中几乎沸腾的气血,不愿再想下去,他大步上前,抱拳一躬,道:“殿下亲来,未及远迎,实在惭愧。”
你的脸上可不见半点惭愧之色呢……
宝锦心中忖道,却丝毫没有显露,她打量着眼前英挺矫健的男子,他的面庞被海风吹得黝黑,眉宇之间却不见半点粗鲁暴戾,隐约透出书香世家的儒雅大气。
宝锦早就听闻他亦是出身世家,年少时叛出家门,之后一直浪迹天下,偶然与微服出访的锦渊邂逅,君臣一番际遇之下,便受命草创水师,几年之间,声势直入七海,连高丽城中也能听倒塌的令名。
可惜,他的行止言谈,却在在昭显了主人的疏离。
宝锦黛眉微蹙,随即不露痕迹的敛了,回眸一望,缓缓笑道:“刘将军,久闻大名,今日才得一见。”
仿佛不胜羞怯的,她玉颜微侧,眼角余光,却正好看到刘南眼中一闪而过的挑剔——
有意思……此人先天便对我生有恶感,这又是为什么?
宝锦一震,加倍的警醒注意,心中却是一沉——刚一见面,就是这个态度,自己此行,真能将这一众骁勇不羁的将士收入麾下吗?
她摇摇头,仿佛要驱散这些念头,暗一咬唇,却越发激起了她性子中潜藏的倔强。
不复前日迎接琅缳的繁盛船队,刘南若即若离的说了几句,随即请宝锦登上一驾简陋的马车,向着船屋而去。
所谓船屋,只是在靠近大海的崖上,建起的一片低矮平房,以兽皮做顶棚,虽然结实,却让屋内一片昏暗,大白日里,就要点起灯烛。
“怠慢殿下了,只是我们平日里不常登岸,这里也是有客人前来,才会启用。”
与寒伧的外表极不相衬的,乃是屋中的布置,古旧雕刻的檀木桌椅,在宝锦看来,最少也有百年的历史,泰西名贵的黑丝绒靠垫下,极品的凉缎丝光潋滟,如水一般流淌褶皱,一分千金的龙涎香,毫不吝惜的随意大燃着,仿佛这不过是山野的松明一般。
宝锦咀嚼着“客人”二字,心中洞若观火的微微冷笑,微微一笑,眼中放出极为耀眼的光芒,道:“将军不必顾忌,我朝将士忠勇,对水师的律条遵循不悖,我身为帝裔,更当身先士卒。”
她言谈虽然谦和,隐隐却点出了“我朝”和“帝裔”,言下之意,却是与那“客人”之说针锋相对。
好犀利的口舌!
一来就点出这是朝廷的水师,想倚仗帝裔的身份,将它收入袖中吗……
刘南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回以一笑,道:“殿下高义,巾帼不让须眉,末将也很是佩服。”
宝锦静静听着他的恭维,宛然一笑,眉宇之间锐气更盛,轻道:“所谓巾帼不让须眉……”
她笑容加深,对着刘南道:“我敢断定,你对着姐姐,必定从不提这一句。”
“为何?”
刘南不自觉的问了。
“因为在你心中,她是无可替代的君上,根本不会有男女之分。”
宝锦眼眸幽闪,想起已然离世的长姐,心中黯然之下,却又有一种别样的好胜——
姐姐……你能做到的,我未必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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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海之间,情势越发诡谲险恶,京中这几日却越发平静。
锦粹宫中的平地风波,被皇后以一句监管不严,轻轻将云贤妃禁足几日了事。
所有人都一日既往的觉得皇后贤德,只有对朝政浸润最深的人,才能看出其中步步惊心。
皇后轻轻放过云贤妃,最终打算,却是想将经常入宫省亲的云家亲眷一网打尽,让这百年世族承受这巫蛊谋逆的罪名,再加上皇帝对云时的猜忌,她几乎有着十成的胜算。
然而,稳健的棋手,永远也不能估测到孤注一掷之人的动向——徐婴华的突然出走,让宫中波澜狂起,另一场戏即将粉墨登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