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合谋
帝后之间的这场冷战,却是比众人想象的都要旷时日久,过了七八日,皇帝仍是冷怒不止,也不再与皇后共进早膳,两人携手联袂上朝的盛景,一时再不得见。
这一日,宝锦正是当值,四更就起身更衣梳妆,匆匆赶往乾清宫而去。
苍穹之上仍是幽暗渺冷,启明星在天边闪烁明亮,一弯残月逐渐落下,东方的曙光却还未出现。
宫灯在大道两旁摇曳不定,宝锦踮起脚跟,闪避着青砖间的冰霜。
此时前方隐隐有辘辘的车声迤逦而来,配以鎏金璎珞的华贵车驾在八人随侍下出现在前方。
是宫中迎送奉诏侍寝的嫔妃所用的承恩车!
崭新的漆色在雪光下熠熠生辉,龙涎香的矜贵气味在冷风中飘渺而近,车中轻纱下,隐约可见窈窕倩影。
宝锦想起这几日的传闻,不由地轻蹙眉头——
这几日,皇帝频频招幸徐婕妤,几日来赏赐不断,甚至有风声说,她即将晋身九嫔之列。
车驾逐渐接近,宝锦闪身避让,静静的雪夜中,能听到车上珠环叮玲之声,女子的声音,在这黎明时分越发清晰——
“是谁在外面?”
宝锦黛眉一挑,正要回答,却见绣帘微动,一张娇嫩秀丽的玉容,从帘幕之后探出。
“是你啊,玉染姑娘……”
徐婴华嫣然一笑,雪光之中,只见艳色逼人,竟平空生出一种冷意,“姑娘如此勤勉,实在让我佩服……”
她纤指一放,绣帘翩然而落,宛如蝶舞花飞,柔婉的嗓音,从那一片香馥后传来——
“万岁还要小睡片刻,你小心别惊扰了她。”
温婉的低笑从帘后传来,仿佛含羞带怯,又仿佛是别样的挑衅刺耳。
是要激怒我吗?
宝锦心中忖道,微微一笑,对着车驾裣衽一礼,清脆的嗓音,在寒夜中格外响亮——
“皇上一向早起,今日如此异常,大约是晚间睡不安稳的缘故。”
她声音清漫,却在“睡不安稳”这四字之上加了重音,显然意有所指。
这一句一出,周围众人都倒抽一口冷气,各自为她的大胆而心惊不已。
徐婴华轻笑一声,却不动怒,只是慵懒伸手打了个呵欠,笑道:“这么说,倒是本宫狐媚,让皇上睡不安稳了?”
“娘娘真是言重,这样诽上不尊的罪名,我怎么承担得起?”
宝锦仿佛不胜惊讶,连忙谢罪道,神态之间,却丝毫不见惶恐之色。
徐婴华曼声轻笑,也不回答,只是淡淡道:“能否承担,就要看你今后的造化了。”
说完,她示意宫人起驾,辘辘的车驾行进声继续向前,很快,便在雪地上留下两道轮辙。
宝锦凝望着远去的车驾,眉宇间却不见任何犀利之意,仿佛刚才那场唇枪舌剑根本不曾发生似的。
半晌,直到确定周围无人,她这才抬起脚,从绣鞋下取出一个小纸团。
这是方才徐婕妤翻卷绣帘时扔下的,两人随即便颇不友善,倒是让周围人看得眼花缭乱,完全没有察觉。
纸上字迹秀逸,却暗藏风骨,只有一行四字——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宝锦咀嚼着话意,唇边露出一道微笑来。
“徐婴华,你果然不愧是闺阁暗斗的高手!”
她低声赞道,随即不再耽搁,匆匆朝着乾清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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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果然未曾起身,他只着中衣,伏在枕上静静思索着什么,双眼一片静漠。
“皇上,该起身了。”
张巡小心翼翼的提醒道。
皇帝充耳不闻,没有丝毫动静。
张巡正在为难,只见殿门前人影微动,宫裙婆娑,不由的心中一喜。
他悄然出殿,对着因雪寒而冻得双颊发红的宝锦笑道:“姑娘可来了,这一夜风雪,真是不容易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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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一章 动摇
宝锦见他如此热切,心中了然的一笑,低声道:“皇上还没起身吗?”
张巡压低了嗓音道:“正是如此,姑娘快去劝劝吧!”
宝锦微微一笑,“我是哪牌名上的人,劝了也不过自取其辱,还是请皇后过来一趟吧!”
张巡急得满身是汗,低声哀求道:“千万别提皇后娘娘,万岁一听到,又要大发雷霆。”
这一对恩爱夫妻居然闹成这般田地?!
宝锦又是惊诧,又是快意,蹙眉道:“那我又能怎么劝?”
张巡正要回答,却听殿中皇帝漫声道:“让她进来。”
宝锦步入殿中,却见瑞兽金炉中香烟袅袅,皇帝半坐起身,正在看着聚精会神地看着手中纸笺。
宝锦偷眼瞥去,只见那信笺细腻光滑,却微微泛出旧意,显然并非刚呈上的。
“我与皇后曾经分隔两地,彼此鸿雁传书,这些信笺,我到现在都珍而藏之。”
皇帝近乎爱怜的抚摩着手中的纸页,声音在紫烟中飘忽不定,“这世上,越是美好的东西,就越是无法长存。”
“皇上所指的,到底是哪些呢?”
宝锦站在床前,亭亭有如一株寒梅,她眼如晨星般明亮,仿佛不曾沾染这世上烟尘。
如此突兀的,她开口问道,金声玉振,清凉无垢。
“比如,这檐下残雪,春日的繁花,还有……人心。”
皇帝叹道:“人心是世上最难以揣测捉摸的东西,一瞬之间,已转三千六百念,如此的变化莫测,又怎能让人深信?!”
他喃喃自语,好似在说皇后,又好似只是胸中块垒,不吐不快。
宝锦望定了他,忽然扑哧一声笑了。
“你笑什么?”
皇帝拂然不悦,转眸望着她,眼中威仪顿现。
“我在替您难为情——春日还未到,您就伤春悲秋起来,这可怎么了得……”
宝锦掩袖轻笑,那粲然笑容宛如冰雪般澄澈,黑眸微微弯起,宛如月牙,皇帝仿佛被这份空灵之美所震慑,也顾不上追究她的大胆妄言。
宝锦叹了口气,恳切道:“不管您跟皇后闹了什么别扭,念着一日夫妻百日恩,有什么嫌隙都该撂开手了。”
“皇后暗中施行不法,朝臣惨死街头,跟她也脱不开干系。”
皇帝正在郁郁,不管不顾地说了出来。
什么?!
宝锦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本以为帝后二人是为拈酸吃醋的后宫纷争,这才赌气不理,却没曾想居然有如此内幕!
她转念一想,瞳孔骤然紧缩,若无其事的问道:“朝中有大臣遇害吗?”
“是兵部尚书霍明。”
皇帝随口答道。
果然……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明明是自己动的手,却又怎么会怪到皇后身上?
宝锦心中狐疑不定,却不宜再往下深问,只得娓娓劝道:“说不定其中有什么误会,皇上你错怪娘娘了呢!”
皇帝闻言苦笑,但禁不住心旌动摇,念及皇后往日的深情,自语道:“也许,朕该静下心来仔细想想……”
“本来就该如此!”
宝锦趁热打铁道:“就算真和娘娘有关,也许她别有衷肠,皇上再不能为了一个外人,跟娘娘闹得这般沸反盈天。”
皇帝沉吟不答,神色之间,已大见松动。
果然如此!
宝锦想起徐婴华那张纸条上的“衣不如新人不如故”,不禁暗自佩服她的料事如神——
皇帝与皇后恩爱日久,就算近期有所弛懈,也是旧情甚笃,非常人可以离间,两人虽然冷战多日,过了一阵,也禁不住要和好,若是想趁机离间两人的感情,只怕会遭到反噬,还不如做个顺水人情。
宝锦看着皇帝缓和的神色,心下冷笑道:在你心目中,什么样的得力部属,还是比不上结发妻子啊,只要有人稍微说项,你便会动摇原宥……
第八十二章 猜忌
她心下暗自唏嘘,隐隐的,却也为皇帝的深情如海而暗自感动——
自结识以来,皇帝因她的眼眸绝似皇后年轻时,对她格外优容,言谈之间,满是对当年的眷恋和深情。
这一个严峻刻薄的男子,内心深处,居然有这样一片温暖柔和……
不期然的,宝锦想起自己那桩夭折的姻缘——想起李莘的软弱薄幸,两相对比,她心下一阵辛酸,几乎要落下泪来。
皇帝心下越见和缓,暗悔不该对皇后如此决绝,他抬头正要答应,却见宝锦珠泪盈盈,眼中微红,不觉奇道:“好端端的,你哭什么?”
“没什么,只是路上走得急,被灰尘迷了眼……”
宝锦强笑道。
皇帝一把扳过她的肩头,正欲说些什么,宝锦轻轻挣脱了,平静道:“这么一耽搁,已到上朝的时候了。”
皇帝收回了手,也是一派平静道:“宣她们进来吧!”
一列宫人捧着梳洗用具入内,张巡在外看着,这才松了一口气。
****
朝会之后,皇帝匆匆从太和殿摆驾,却不就回乾清宫,而是去了昭阳殿。
皇后正在暖阁之中习字,数九寒冬,滴水成冰的时节,虽然室内有暖热炭火,她却仍紧裹了一件雪白狐裘,正在挥笔书写。
皇帝抬眼一瞥,却是一副对联,“宠辱不惊,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望天上云卷云舒……”
他低声念了出来,皇后早已觉察到他进来,却是视若枉顾,专心于腕间运笔。
“终究是生疏了……”
她低低叹了一声,端详着那字迹,很不满意地皱眉,随即,将它撕成了两半。
“好好一副墨宝,为何要撕掉?”
皇帝惊诧,忍不住开口问道。
皇后凄然冷笑,“自那场大火后,我的手就彻底废了,写出这种歪歪扭扭的字迹,还称得上什么墨宝?!”
皇帝一时语塞,想起自己方才所看的那些旧日书信,那飘逸飒然的字迹,心中也是一痛。
皇后手中不停,又拿起一张宣纸,一边沉吟着内容,一边漫不经心道:“你既然认定我是凶手,又为何到这里来闲逛?不如直接把我打入冷宫好了。”
皇帝听着她这决绝冷然的一句,心如刀绞,咬牙道:“真不是你?”
皇后讥讽地笑了,“霍明是你的心腹爱将,我为什么非要取他性命——莫非你以为,我,或者是方家,能从中取得什么好处不成?”
这一句正中皇帝心思,他眼中闪光,却终究没有回答。
这是个死结啊……
皇后暗自叹道。
最初,皇帝所依靠的,就是那些亲如手足的兄弟袍泽,他的力量,永远是在军中,而不是在文臣之中。
如今朝中臣工,要么是前朝降臣,要么就是方家和其他世族门下,
皇帝使唤起来,总不那么得心应手。
这一次的事件,恐怕他已经隐隐认为,是我方家想要独揽大权了……
皇后如此想道,心中一阵苦涩。
皇帝却放缓了口气,“你既然说与你无关,我就信你。”
他声音低沉,却满是诚挚和怜爱,皇后听着这至暖的一句,想起先前甜蜜光景,再也摆不出那种倔强冷然的神情,眼圈不禁红了。
皇帝揽过她的肩头,轻轻道:“不分青红皂白的怪你,是朕的不对……”
皇后凝望着他,正要含笑答应,却听皇帝道:“你今后也约束一下自家子弟,莫要太招摇了……”
这一句,让皇后心中刚升起的温暖骤然变冷,她咬着唇,几乎流下血来——
皇帝还是有所猜忌了……
第八十三章 暗斗
此时殿外残雪薄陈,虽然殿中布满了银炭铜盆,皇后却只觉得一阵寒冷。
她紧了紧身上锦袍,唇边掠过一缕苦笑,轻启檀口,道:“我家中那几个孽障,本来就是不晓事的,让他们退仕归隐也好。”
“倒也不必如此刻意,方家族人众多,一味抑制也不是办法——就是穷家小户,也没有把大舅哥小侄子赶出门的习惯。”
皇帝半是玩笑,半是提醒道:“只是文臣与武将有所瓜葛,终究不是社稷之福……将士们亦是朕的手足,若是轻易折损,岂不是让亲者痛仇者快吗?”
皇后轻咬着嘴唇,听着他这一番劝诫,口中只觉得一阵苦涩,却仍是微笑如仪,她凝望窗外出神,淡淡道:“我对皇天起誓,若是对天下将士有所不利,就让我死于斧钺之下好了。”
她不动声色发下这等毒誓,皇帝未急制止,她却已经斩钉截铁地说出了口,他怒叹道:“何至如此!”
“我只希望誓言应验……”
皇后不动声色地继续道:“同样,不管是谁做了这事,我也希望他能遭此噩报。”
她声音冰冷,凛然不可侵犯,皇帝见她如此坚决,心下只是暗叹,两人相对而望,一时竟无话可说。
这天晚上,皇帝宿在了昭阳宫中,锦粹宫中破天荒地冷落下来。
徐婴华把玩着手中的珠花,百无聊赖地看着侍女们打珞子,五彩晶莹的图面逐渐在她们的巧手下呈现出来。
她望了一眼窗外逐渐升起的弯月,忽然觉得那颜色有些血黄。
这样的月色……
她觉得有些厌烦的,将手中的珠花一抛,任由它落在桌上,一颗颗紫晶被震得散落下来。
侍女们对望一眼,都以为她心情烦躁,一时屏息凝神,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她们正要躬身告退,却听殿外有人禀报道:“皇上赐给婕妤娘娘翠玉屏风一架,南珠一斛。”
这是极珍贵的赏赐了,大约皇帝对自己不能前来,也隐约有些愧疚。
徐婴华微微一笑,恭谨地起身接旨,却见宦官传完口谕后,身后闪出一道捧着明珠的袅娜身影。
“是你啊,玉染姑娘……”
徐婴华嫣然一笑,虽然青涩,已隐隐能感受到娇妍风华,她上下打量着宝锦,声音有些微妙的意味。
宦官都是人精,见这场面有些诡异,却不欲陷入女人之间的明争暗斗,连忙干笑一声,道:“两位怕是要叙旧吧,那奴才先告退了。”
他匆匆而去,现场只剩下各怀心思的两位女子。
“你总算不是太笨。”
徐婴华对着自己指尖的蔻丹吹了一口气,微笑着漫不经心道。
“你让我向皇帝提起旧情,实在太过贤德了。”
宝锦声音平平,仿佛在叙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
徐婴华冷然一笑,“我若真夺了皇后的宠,怕是过几天就要‘无疾而亡’了!”
宝锦眸中闪光,心中暗赞,却故意奇道:“你那么害怕皇后吗?”
徐婴华瞥了她一眼,只觉得这少女烂漫而吃惊的神情,无邪而危险,她笑道:“我母亲教导我,若没有绝对的把握的除掉某个威胁,最好韬光隐晦,不要去招惹她。”
宝锦想起那位云氏夫人,不禁心领神会,笑道:“所以你父亲的侧室遭了不测之祸,我却差点背了黑锅。”
“那是你正好赶上了,只好自认倒霉吧!”
徐婴华目光冷漠,蔑然笑道:“你也不亏啊,那般楚楚可怜,让皇上也为你动心了,一举将你带入宫中,再不用留在教司坊那种肮脏的地方了!”
宝锦静静听着,听着这一句,终于勃然大怒,她蓦然抬头,冷冷扫了徐婴华一眼。
第八十四章 心机
(参加培训到半夜,挣扎着码字,请大家见谅)
徐婴华夷然不惧,仍是一径浅笑着,道:“你我各尽手段,倒是谁也别怨谁呢!”
她瞥了宝锦一眼,笑容转为阴沉,幽幽道:“不过我终究技高一筹,若不是看在你替舅舅做事的份上,真要让你一败涂地,也未必不能!”
宝锦听她真把自己当成是云时安排在宫中的棋子,满腔怒火终于熄灭,她又是惊讶又是好笑,却绝对乐见其成,丝毫也不想揭穿,只是含糊应道:“靖王他于我有恩,乃是位谦谦君子。”
“确实如此。”
徐婴华谈到自己的小舅,神情之间,居然和缓下来,唇角的一丝讥讽,也消失无形,眉宇中但见温柔盈盈——
“他就是太过正直谦和,才吃了这些多的亏……”
她柔声低喃着,对上宝锦若有所思的眼,随即微微一笑,恢复了那莫测高深的神情。
“先说说皇后的事吧……经此一事,帝后之间看似恩爱如初,却已中下了一道看不见的嫌隙,对景儿发作起来,立刻便能天翻地覆。”
徐婴华悠然微笑,就算再有心计,毕竟是少女心性,飞鬓之间颇见快意,仿佛在为自己的小姨扬眉吐气。
她对着宝锦,柔声细语,却是不容置疑地吩咐道:“你在皇帝身边,最好也要煽风点火——要知道,当初提议远征姑墨的一众人中,以皇后最为积极。”
宝锦心中暗恼,却是点头道:“你放心,看准时机,我一定有仇报仇。”
两人相视一笑,却各怀鬼胎,各自都觉得对方已入自己的套中,可以随意操纵。
“如此,今后便齐心协力吧……不过千万小心皇后,那女人实在厉害。”
徐婴华轻声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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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锦送完了皇帝的赏赐,又在徐婕妤处一番“亲密交谈”,从锦粹宫中离去时,夜已经深了。
她不愿回自己住处,从膳房厨下偷取了一坛美酒,便径自朝着馨宁宫方向去了。
“今天怎么有空来看我?”
明月饮下一口酒液,苍白的脸上浮现一道红晕,却显得奇异而不真实。
宝锦双手紧贴酒坛,看着其上冒出的丝缕白气,这才放手,低声道:“有人跟我说,你的伤痛,用烫酒可以暂时压制。”
她望着自己的手掌,颓然道:“我的内力不够,最多也不过让它温热而已。”
“哪有一口能吃成胖子的?”
明月又好气又好笑,半呛着笑道:“你有这份心就可以了。”
“我说过要把你治好,就绝对会做到!”
宝锦义愤道,随即,她有些羞赧道:“我的军略还未学成,将来还要你来力挽狂澜,老是这么么病病歪外的可怎么行?”
明月笑得倾道,笑着数落道:“只怕你学军略的时候,又把小旗插到手指上了吧?”
宝锦气得磨牙,暗道此人居然跟辰楼主人一般,尽拿自己平生的糗事来讥笑,真真可恶!
明月见她气得腮帮鼓起,也不再继续调侃,只是叹了口气,道:“其实这本也不该你来操心,若不是你姐姐把这天下捅了个大窟窿,你现在还是好好的金枝玉叶呢!”
宝锦闻言,为之黯然,垂下眼帘,半晌,才道:“我姐姐……她也许别有衷肠。”
“你总是很容易把人往好处想!”
明月微微冷笑道:“再要如此,今后免不了有源源不断的人和事要让你伤心失望——比如你那个侍女,“
她加重了语气,低低道:“事到如今,你难道还没发现她身上的异常吗?”
此时夜色浓重,她这一句,映着烛芯啪的一声爆开,满殿里都为之一亮,此情此景,隐隐带出诡谲气氛。
宝锦微微苦笑,凝望着这灯花,道:“我也略有察觉……但归根到底,我觉得她对我并无恶意。”
“你真是……!”
明月怒无可怒,将坛边拍得空空作响,一时急怒,寒毒又涌上心头,顿时颤抖不已,连唇边都泛起了青灰。
“发作地越发厉害了,不能再拖下去了!”
宝锦断然起身,咬牙道。
第八十五章 参王
深夜翠色楼中
“明月身上的寒毒?”
辰楼主人微微一笑,抿了口杯中热茶,轻声道:“所谓金针刺穴之法,不过是雕虫小技,却也难不倒我……只是她家人太过狠心,竟然任由金针滞留体内,寒毒盘踞其间甚久,隐然已成气候,想要尽数祛除,只有取得七叶的百年参王才行。”
宝锦听了,眼前一亮,依稀记得,幼时在宫中内库见过此物,当时她好奇要吃,却不知会气血沸腾而亡,幸亏被姐姐及时拍飞,这才没有酿成滔天大祸。
“我立刻去取来。”
宝锦一听如此轻易,正要霍然站起,心中灵光一闪,却随即沉住了气,望着辰楼主人,缓缓道:“只怕它现在已不在库中了吧?”
“由何见得?”
辰楼主人拈起一块糕点,轻揭蒙面黑纱,放入口中静候它融化,悠然笑问。
“你若真有诚意,早就该告诉我,不用拖延至今。“
宝锦虽然镇定自若,语气之间却仍带上了愠怒和焦急。
“早告诉了你,也没什么用——京城陷落后,皇后就把这些珍奇灵药都赐给了外戚方氏——她亲弟弟云阳侯先天虚弱,将来也许就用得着呢!”
辰楼主人淡淡道,谈起那一家辉煌煊赫的事迹,仿佛在说一桩与己无关的趣闻。
此时夜风飒然而过,孤灯明灭,她凝视着盘中的千层糕,端坐茕然的姿态好似一尊雕像。
窗外风声呜咽,仿佛有无数的冤魂,在这魍魉横行的世间凄然低泣。
宝锦心头隐约生出萧索孤寂之感,她摇摇头,竭力挥去这沉重而怪异的感受,不甘道:“普天之下,难道只有这一株?”
“只此一株,别无分根。”
这一句让宝锦的心沉到最深,半晌,她才霍然抬头,决然道:“看样子,只有让‘南唐刺客’再下手一次了。”
她起身欲走,背后却传来漠然清淡的声音——
“一已为甚,岂可再乎——你未免太托大了,方家也是数百年的门阀,不是那么容易轻闯的,为了一个北疆的失势公主去亲身犯险,真的值得吗?”
宝锦咬牙回头,一字一句道:“她是我的朋友,也会是我未来的中军之帅!”
她不待回答,转身从木梯上走下,脚步之下,木版发出咯吱轻响。
“年轻人火气真盛……”
辰楼主人没有着恼,只是望着她的背影,轻声低喃道:“有个可以信任的知己,确实是人生快事。”
她声音飘忽,低叹之中,仿佛陷入了惨痛恍惚的迷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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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家宅邸中,虽是长夜深重,却是丝竹声声,舞乐奢丽。
此处只是方家在京城的别宅,方家家主等一干重要人物都长居江州,所以这里便成了云阳侯方世一人的天下。
此时他端坐主位,满面笑容地殷切劝酒,虽然面目俊秀,从那眼下的青晕和凹下的双颊,都可看出此人耽于酒色,颇不康健。
他生来就体质虚弱,弓马不习,诗书也不精,比起睿智精明的长兄和二姐来,实在太不起眼。
此人性高渔色,却又睚眦必报,心胸狭小,在京城这一年多,就闯出个声名狼藉的局面,惹得有心人暗自发笑。
他对面贵客席上所坐的,衣冠素淡内敛,眉宇间却见杀伐决断的锋芒,却是靖王云时。
云时按捺住心中不耐,酒过三巡,终于开口道:“今日邀我府,到底有何见教呢?”
他上次为了宝锦之事,与孙世几乎撕破脸皮,加之不屑这纨绔子弟,言语中不免带出痕迹来。
方世此次却仍是笑脸迎人,他先深深一躬,随即,竟拜倒在地,郑重道:“先前对殿下多有冒犯,今日一并谢罪……”
云时见此情景,瞧在皇后面上,霍然动容,连忙亲手将他扶起,方世愁眉道:“家父已严词训词了我,若是殿下不能原谅,我实在不敢回去见他老人家。”
云时神色更缓——他曾多次拜见过方家族长,那是个谦和慈祥的中年人,对他姐弟几人,一向也多有慰恤,他虽对皇后略有微词,对这世伯却是好感颇佳。
他亲手一扶,方世终于起身,又满斟一大杯后,躬身敬他,却是神秘笑道:“有一桩喜事倒是要禀于殿下知道,我大哥那小妮子,如今已经及笄了,她至今还念念不忘你的救命之恩呢!”
(最近培训中,默)
第八十六章 狭路
(纠正我的一个低级错误,皇后的弟弟叫方世,不是孙世,旧稿错误害死人哪)
云时闻言,不易察觉地微一皱眉,笑道:“侯爷莫要如此多礼,不过是顺手之劳,实在不足挂齿。”
他言谈之间已见拒意,方世却恍若未闻,笑容满面地径直说了下去:“这丫头对你素来仰慕,若是殿下不弃……”
云时听着他往下直说,心知不妙,但贸然拒绝,则是世族之间最大的羞辱,是以从容笑道:“承蒙小姐错爱,可我长她十岁,岁数阅历上过于悬殊,只怕并非是她的良配。”
“殿下千万不要如此作想。”
方世早有准备,见缝插针,寸步不让,“她只愿嫁世上英雄豪杰,岁数几何不过是世俗之见,至于阅历——说句实话,闺阁中的女子,廿五与十五之间,难道真有什么区别么?”
他唇角微微勾起,仿佛在炫耀自己对女人的慧眼,随即笑着望定了云时,恭谨道:“我方家的女儿,不是我自夸,世家之中,都是交口称赞……”
他口若悬河,遵照家族的意思,极力游说云时,见对方含笑握杯,正要继续说下去,却听窗外一阵人声喧哗,由远及近而来。
方世深感颜面无光,立时便是大怒,他腾然站起,冷喝道:“是谁在外面吵闹?!”
亲信知道他的脾气,战战兢兢地上堂禀道:“侯爷,我们府上闹贼了。”
“有什么不长眼的小贼,敢到这里来作案?!”
方世几乎失笑,却听那亲信声音急促,道:“咱家的银库,大门被拦腰截了个口子!”
这还了得?!
方世顿时怒发冲冠,失态地跳了起来——京师府邸的银库,本也没有什么家传的宝物,只是他私下聚敛的珍奇钱财都一并贮藏在内,若是有个闪失,那些酒池肉林的日子便要一去不返了!
他急声说了句“少陪“,随即疾奔而出。
云时不便相陪,他饶有兴致地自斟自饮,听着窗外的厉声吆喝,禁不住暗自失笑,仿佛对这纨绔子弟的厄运很有些快意。
方世奔至库房铁门前,只见松明正亮,家中私兵也各执兵刃,正乱烘烘嘈杂不堪。
管家愁眉苦脸地上前禀报,方世细看了一番,却毫不在意地笑道:“那几十柜珍藏都没被打开,一些琐碎绸绢反正也是陈年旧货,也算不上什么大事。”
话虽如此,他仍斥退众人,又亲身入内,扳动灯柱,亲眼看着黑黢黢的秘间缓缓洞开,这才舒了口气道:“总算安然无——”
最后一个“恙”字还未出口,秘室内突然闪出一道人影,他刚要呼叫,却只觉得眼冒金星,顿时不醒人事。
宝锦戴着那流光珠灿的面具,从黑暗中逸出,她俯身从方世身上掏出一串钥匙,走向那最深处的的檀木柜。
随着灰尘的轻微漫起,一颗完整硕大的人参出现在她的眼前,赫然竟有七道叶片。
宝锦收入袖中,将钥匙放回原位,随即一笑掠出。
****
她登上屋檐,正要离去,却听身后一声清喝,声虽不疾,却有着不怒自威的意味——
“阁下不请自拉,且给我留下盘桓几日!”
这声音颇有些熟悉,宝锦暗自叫苦,回头一开,果然是靖王云时!
云时是见方世久久不回,这才好奇心起,出门一探,却一眼瞥见黑色瓦檐上,有一道人影正在飞掠而过,他毫不犹豫地跟上了,喝出这突兀一声。
那人幽然回身,沉黑的冬夜里,明月被一层厚云遮挡,微光之中,此人戴着流光眩目的面具,边绘繁丽云纹,下颌竟是冷硬奢华的黄金铸造,配着那纤细柔弱的身躯,给人一种空茫沉寂之感——就好似深潭中月影,虚幻清冷,不可捉摸。
云时拔剑出鞘,想起先前的种种传闻,笑着问道:“你就是南唐的刺客?!”
宝锦被他的气机牢牢锁定,虽然自忖不弱,却被他牢牢缠住,心中懊恼,沉声道:“是又如何?”
“死于你手中的皆是我的袍泽战友,于情于理,我都该为他们讨回公道。”
云时出剑,带起无穷风雷之声。
第八十七章 追捕
宝锦心中一凛,并不欲与他为敌,于是也不答话,手中长剑一闪,剑气锋芒轻灵一闪,勉力格开云时的攻势,随即步法一变,竟让人眼花缭乱。
云时只觉得眼前一花,那刺客衣袂扬起,静夜中看不清她的眼眸,只听一阵轻笑,便如青雀孤鸿一般翩然飞走。
云时心中大怒,一咬牙,追着她消失的方向,轻功提到十二分,极力追去。
他素来心志坚毅,内力又极是浑厚,锲而不舍地疾奔之下,终于在一刻之后遥遥望见那一抹黑影。
轻盈的身影在黑瓦白墙之间闪跃,宛如一只神秘的夜蝶,云时面沉似水,一擎长剑斩去,怒意磅礴之下,几乎要让空气都为之凝灼。
宝锦见他居然追了上来,心中暗暗叫苦,她轻身功夫极为玄妙,只是内力总是软肋,这一番奔跑,却是油枯灯尽之势,丹田之中空空如也。
她不敢轻接,纵身一避,让过这一记,灼热的罡气擦着她的脸庞而过,几乎在雪肤上烫出印痕。
她拔剑一回,捏低了嗓子冷笑道:“好大胆,宫中办事,你也敢阻拦么?”
云时听这一句,眉头越发深皱,他森然一笑,平日里的儒雅沉稳顿时化作武将的狰狞肃杀——
“是吗,倒是宫中的哪位贵人遣你来杀皇后亲弟?”
宝锦心中有底,越发故弄玄虚,阴测测笑道:“我家主人做事,自有她的道理,你胡乱插手,这般引火烧身,到时候可别后悔!”
云时一时大笑,望定了她,慨然道:“云某此生,最不惧这些魍魉诡计,贵主人有什么手段,尽管使出来……”
他唇边冷笑加深,语气加重道:“只是阁下藏头露尾,这一次却是一定要将你留下!”
宝锦心中暗笑,面上却是又惊又怒,作出鱼死网破的决绝之态,“如此……也只好与你决一生死了!”
她最后一字出口,剑如灵蛇吐信,诡异而出,云时正在全力提防,却不料她只是虚晃一招,随即从一旁的小门跃上,朝着东北方向跃去。
云时纵身要追,却又敛住了,他凝望着东北方那金瓦红墙之处,心中却是咯噔一沉——
果然是宫中贵人差遣吗?!
他眉心深皱,深吸一口气,声音冷冽,在寒夜里久久扩散——
“以为逃入宫中,我就奈何不了你吗?”
****
宝锦奔至朱红外墙附近,随即转身,折回到沈浩那里,随即由密道匆匆回到了废宫之中。
她一身夜行衣丝毫未褪,珠贝面具也未及取下,刚从蛛网缠绕的废宫中步出,却见宫外夹道上人影憧憧,手中兵刃闪烁着凛凛寒光。
竟是禁军大队在搜索!
她心中一惊,正要闪避,此时月光从云中逸出,微微照亮了她的身影,只听道上有人断喝:“谁在那里?!”
宝锦猛一咬牙,剑气如白虹贯日,一蓬血雨过后,当头两人随即身首异处。
禁军将士在这一瞬被这异变惊呆了,宝锦随即闪身而出,身后松明火把蜿蜒追上,一叠声的高喝,惊破了宫阙九重的宁静——
“有刺客!抓住她!”
宝锦在琉璃瓦上轻巧跃过,身后那重重追兵越来越近,这一片沸反盈天,有逐渐加大的趋势。
不能这样下去,得想个办法!
她望着眼前熟悉的梅林和宫殿,心中一动,随即一咬牙,别无选择地从侧门跳了进去。
宫中一片宁静,各色古玩瑶琴,虽然珍奇无比,却蒙上了一层灰尘,窗纸本是以丹青水墨勾画而成,清贵闲逸的风华,却因无人照料而脱落了一半,在风中哗哗作响。
这是月妃的馨宁宫,如今已等同于冷宫。
珍珠帘后隐约有人声响起,随即,传来明月熟悉的声音,飒然,而带着警惕——
“是谁在外面!”
宝锦心中一松,压低了声音道:“是我。”
鎏金飞天灯被点燃,烟雾之中,明月批衣而出,睁开一双妙目,在黑暗中窥见了她。
“怎么回事?”
她沉静问道。
“身后有追兵搜捕,你寻个地方给我躲避一下吧!”
宝锦声音急促,却并不焦急。
第八十八章 神隐
不一会,殿外便传来人声喧嚣,馨宁宫中少数几个宫人耐不住这声响,终于从酣梦中醒来,嘴里嘟嘟囔囔地埋怨着,将宫门铜栓取下,沉重的轰鸣声顿时在夜色中响起。
宫外松明铮亮,禁军的佩剑在火光下凛冽生寒,他们个个眉眼冷肃,馨宁宫几人不禁大吃一惊,有年长的女官勉强上前,颤声道:“各位可有什么贵干?”
她心中惴惴,惟恐自家主子又惹出了什么祸事,有些不安和迟疑地问道。
“有刺客朝着这方向而来,大约闯入了娘娘的寝宫之中,我们要检查一下。”
禁军头领打量着中庭冷落的境况,知道馨宁宫的主人并不受宠,于是越发理直气壮。
宫人们对视一眼,有些为难道:“可娘娘正在内殿歇息……”
“出了什么事?”
慵懒的声音曼然传来,只见珠帘微动,月妃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起身,她以雪白柔荑挑开半截,有些好奇地向外张望。
禁军首领为了避讳,微微侧脸,道:“有刺客潜进了寝宫,为了娘娘的安全,还是让属下检查一番为好。
月妃微微一笑,声音在暗夜中听来,格外妩媚惊心,“那你们就进来搜好了。”
那首领一挥手,所有人鱼贯而入。
凌乱的罗衾堆积重重,在床榻上垛得很高,月妃披了厚厚的大衣裳端坐其间,仍是禁不住打起了寒战,她面色苍白,毫无半点血色,因着寒冷,嘴唇都有些哆嗦,“我身有旧恙,冬日便僵卧如死,实在不曾听到什么声响。”
一旁的宫人连声附和,月妃旧疾常发,这点都是人所共见的,太医也来过多次,实在没有什么好隐瞒的。
那首领目光锐利,一眼便看出那绣窗有些缝隙,他疾步上前,轻轻一推,只听支呀一声,居然没有销死!
“果然有人从窗中跃出!”
他微微冷笑道,端详着窗棂上那个隐约的脚印,纤细小巧,显然是女子所为。
“大人,她估计已经从这里逃遁了!”
一旁的属下焦急估计道。
那禁军首领摇了摇头,却不再说,只是在殿中来回踱步。
寝殿很是空旷,他细细搜索一回,连房梁上也没有放过,却仍是不见半点痕迹。
然而他却仍在沉吟,随即,他一眼瞥见了床上那重叠锦绣的衾被——
“娘娘,可否请您移驾一二?”
话虽客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强迫意味,明月心中咯噔一沉,眼中闪过一道幽光,却仍是端坐如仪,微笑着反问道:“本宫一介女流,在自己寝殿里坐着也不行吗——这滴水成冰的日子,你们要把我赶到风雪檐下,这又是什么道理?!”
那首领一躬,毫不退让地答道:“刺客可能藏身在这里,一旦暴起,可能危及到您的安全,微臣斗胆,请娘娘移驾!“
明月把玩着帐帷上的流苏,嫣然一笑,声音却是无比冷冽,“比起什么刺客,本宫更担心的,却是这寝殿的安全。”
她望着愕然不解的首领,朱唇轻启,道:“宫中旧例,年岁涤尘之时,须得主事女官亲自监督,不可稍离——大人你可知道,这是为什么?”
那首领一向镇守外宫,无缘进入六宫禁苑,听这一问,更是一头雾水。
明月眼波流转,露出一个客套而微蔑的笑容,慵懒道:“自前朝巫蛊之祸后,宫中器物,就不容人轻动,我若是离开,要是被埋下个人偶符咒的,谁担得起这祸患?”
那首领这才明白过来,他听了这含沙射影的话,胸中怒气狂溢,好不容易压下,沉声愠道:“下臣为皇上尽忠,大小十余战——”
他还未说完,月妃就笑着截断道:“大人的忠勇,我不敢有任何置疑,可是在场这些将士,却是人多手杂,若是大人肯替他们作保,就是任由你搜,又有何难?”
那头领听了,面露犹豫,明月正在心中暗笑,却见他猛一抬头,断然道:“这些都是与我共事多年的袍泽,我能替他们作保!”
他不等吩咐,大步流星上前,强命宫人将月妃搀起,在众女的惊呼声中,一把揭起了被衾!
明月面白如纸,仿佛不忍目睹似的,近乎绝望地闭上了眼,下一瞬,她却并未听到想象中的怒喝!
她满含惊诧地睁眼,悚然地轻颤——原本藏身于被下的宝锦,居然如空气一般的消失了?!
这怎么可能?!
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时心乱如麻,连那头领失望泄气的告辞声,也未曾听到。
好好一个大活人,怎么会平白消失?
这只有鬼魅和神灵才能做到的事,在众目睽睽之下,居然发生了!
明月呆呆凝视着那平稳精致的檀木牙床,仿佛要从其上看出什么玄机来。
此时夜正深重,殿中寂静无声,只有窗外依稀的风声,以及灯芯燃烧的轻微爆声。
冥冥中,明月好似听到有什么敲击的声音,再侧耳去听,却又毫无异状。
她竖尖了耳朵,全神贯注地静等着,终于寻得了声音的来源——正是在床板下方。
她走近这诡谲的床板,却听敲击声越发急促,逐渐竟有无力之势。
她心中隐隐有所觉察,在精致繁丽的雕花凤纹上来回摸索,歪打正着的,仿佛按动了什么活动的机括,只见床板向下一翻,阴阳颠倒之下,终于把板后的某人放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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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九章 援手
宝锦呛咳着跌落地下,胸中因灰尘而憋闷不已,半刻,她这才有所恢复,挣扎着从地上起身,苦笑着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这话应该我来问你!”
明月心有余悸,没好气道,她上前摆弄着床板,这才发现,这是可以正反颠倒的,正面躺着的人若无防备的触及机关,就会陷落床下的不知名区域。
宝锦喘息着回道:“我在窗口伪装出外逃的迹象,没想到这只鹰犬这么机敏,要不是鬼使神差的触动了机关,这次真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这床居然有这等功效,我睡了好几个月,却是丝毫没有察觉。”
明月仔细观察着,不由啧啧称奇。
“难道又是密道?”
宝锦手着,也凑上来看,心中对宫里宫外如蛛网一般秘杂的密道已是叹为观止。
床下的倒不是密道,而是一个刚能容人的小榻,两人搜寻之下,居然发现几支陈年的钗簪,以及几个瓶罐。宝锦打开闻了一下,顿时面红若霞。
“是什么?”
明月问道。
宝锦望着她,面色尴尬不善,忍了半刻,见她仍是懵懂,这才勉强道:“是夫妻闺房敦伦的助兴之物。”
明月这才恍然,两人对望一眼,眼中都露出微羞之意——纵然再怎样聪慧了得,她们也不过是云英之身的少女,哪曾见过这淫靡之物?
宝锦又取出一块绢帕,只见它柔若鲛绡,非丝非帛的很是轻滑,虽然满是灰尘,已嗅不出什么幽香,却仍是绣工精湛,美仑美奂。
展开一看,只见帕上墨笔清逸,却竟是题了一首诗——
“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
明月忍不住好奇,凑上前喃喃读出,笑道:“这是首情诗呢,看这字迹秀逸而风骨自成,却不知是宫中哪一对苦命鸳鸯的杰作!”
她正说着,回头一看,却是大吃一惊——
只见宝锦面色苍白,在瞬失去了血色。
仿佛看见了鬼魅似的,她身形摇摇欲坠,雪白的纤指微微痉挛着,仿佛手中捏着的不是锦帕,而是一团火炭。
“你这是怎么了?”
明月急问道。
“这字迹……”
宝锦轻声喃道,低低说道:“这是我父皇的笔迹。”
明月大吃一惊,正要再问,却只觉心口一阵阴寒,几欲窒息,烦恶欲呕之下,竟吐出了一口鲜血,顿时全身如筛糠一般打摆,转眼便陷入了晕厥。
她方才一颗心都调到嗓子眼,高度紧张之下,已是疲惫不堪,加上这几日天气寒冷,所有的伤病,在这一刻终于并发出来。
宝锦丢下手中的绢帕,上前将她搀到床上,一搭脉搏,却是微弱凝滞。
她顾不得去想禁军是否会去而复返,一咬牙,盘膝坐在明月身后,将自身真气源源不断地导入她体内。
明月体内经脉萎缩,又有那十二根金针作祟,仿佛一个永不餍足的冰炉,宝锦的内力逐渐空虚,却仍不能撼动这冰块半分。
真气流泻之下,宝锦的身形也摇摇欲坠,正在这紧急关头,只听窗棂微动,轻启之下,一袭黑袍出现在殿中。
晶莹皎美的眼眸扫来,一眼便明了了殿中境况,辰楼主人深深一叹,欲要责骂,却还是将这一腔愠怒咽了下去。
“痴儿,何至如此……”
她认命的扶住两人,双掌一合,精纯功力造就的氤氲雾气,顿时在殿中弥漫。
筛糠般的颤抖止住了,随即却更加剧烈,明月的多处肌肤都高高凸起,内劲摧枯拉朽之下,只听嗤嗤轻响,几枚金针从皮肉中破出,余势不减,纷纷射入器物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东方初露鱼肚白,她才收掌起身,沉寂的黑眸中,却已染上了缕缕倦意。
她的步履不如平时的轻盈,也是元气大伤,望着榻上安恬沉睡的两位少女,她轻叹一声,眼中有点点爱怜。
“我虽不能完全治愈,却也让你好了大半,从此之后,只要当心保养,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她对着沉睡中的明月,继续道:“但愿你能好好辅佐她……宝锦天生不善于兵略,也许,还真要靠你力挽狂澜呢……”
再合眼,黑眸又似平素的清冷无绪,她敛紧衣袍,由窗中飘逸而出,仿佛天上孤云,了无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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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章 异心
这一夜宫中上下搜索,却是一无所获,清晨皇帝接到禀报,沉吟片刻,问道:“云阳侯怎样了?”
“小侯爷被刺客打晕在地,倒是没有大碍。”
张巡老实禀道,心中也在暗暗狐疑,他偷眼瞥着皇帝,只见他剑眉一轩,仿佛雷霆闪电初现,却终于敛下了。
压下心中的躁怒,他命人赐了些消瘀去肿的伤药,望着张巡缓缓退下的身影,他喃喃自语道:“刺客杀了这么多国之栋梁,却只有他一人平安无事……”
宝锦在一旁专心研墨,听着皇帝这一句,唇边露出一道不易察觉的微笑。
她既然已经大开杀戒,对于云阳侯那纨绔子弟却格外手下留情,就是为了进一步引起皇帝的猜忌。
因霍明之死,皇帝对后族颇为疑忌,这一次,云阳侯却偏偏毫发无伤,他又将如何作想呢?
她心中很是畅快,又想到明月的伤病居然奇迹般的好了起来,方才饮下七叶参茶,连脸色都为之红润起来,不禁笑容加深,清秀容颜在这一瞬如繁花初绽,美不胜收
御案上的玉砚越研越快,浅碧一洗的精致纹理中,墨色越发浓稠,把雪白皓腕映得越发剔透,皇帝望着她磨墨的清雅姿态,所有的烦躁压入心中,只是深深一叹,再不肯多说,只是道:“这是徽墨,算是贡物中的佳品了,怎么竟是这个颜色?”
宝锦微微一笑,道:“皇上有所不知,墨的外表形式多样,可分本色墨、漆衣墨、漱金墨、漆边墨。这一块正是漱金墨,用于皇家,是最相宜不过了。”
“你对中原物事的了解真是详尽,等闲人等,休想跟你比肩。”
皇帝正要再赞,却听中庭中人影晃动,却是皇后由宫婢们簇拥着,迤俪到了殿前。
“你怎么来了?”
皇帝放下手中的湖笔,起身笑道。
皇后迎上前去,执了他的手,面上却丝毫不见喜色,淡淡道:“我那不长进的弟弟,又给你添麻烦了。”
“这是从何说起,他被刺客袭击,额头上都破了相,只怕今后不复美貌了。”
皇帝笑着调侃道,皇后也掌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一时风情旖旎。
“他又不是姑娘家,额头上有些伤疤打什么紧,能拣回一条命,也算祖宗庇佑了。”
皇后叹道,想起那个扶不起的阿斗,心中就是烦躁不已,她轻嘲道:“刺客杀的都是些朝中栋梁,象他这种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的纨绔子弟,多砍一刀也是白费!”
她虽然说的痛切,听这意味,却是若有若无的解释着幼弟幸存的理由,皇帝微微颔首,算是接受了她这种说法,“这刺客在京中纵横无忌,到现在都没法抓到,也算是我天朝之耻了。”
这话虽然平常,却也透着纳罕,皇后总疑心他是在怀疑自己指使,不由的口中发苦,却又无可辩驳,只是恨恨道:“南唐人真以为我朝中无人吗?!”
皇帝见她把话题又绕回南唐,也毫不以外,只是淡淡道:“南唐不过跳梁小丑,让它苟延残喘些时日亦是无妨,若要南下征伐,三军的调配却是至关重要。免得祸起萧墙,后悔莫及。”
皇后见他如此说来,心中不由暗舒了口气,等到听出他的意思,却又悚然而惊,“你是担心,有人要趁机作——”
一个乱字还没吐出来,皇帝截断她的言语道:“我什么也不担心,即使有小人觊觎在旁,那也没什么可怕的……几员大将虽然有所损折,所有军权却仍牢掌我手中,只除了……”
他不再说下去,皇后却是心领神会,心中闪过一个“云”字,知道皇帝必是在说云时无疑,她温婉笑道:“阿时虽然出类拔萃,却素来与你亲厚,真要说他异心,只怕……”
“我不知道他是否有异心。”
皇帝叹了一口气,仿佛无限疲倦似的,揉着眉心道:“他素来恭谨内敛,从不逾越本分,但是对于他,我是越来越无法看透了。”
皇后默默思索着,压低了声音道:“即使他真的作乱,你手中的将士何止他的十倍,又有什么好担心的?”
皇帝冷冷一笑,不耐道:“那是因为你不知道五年前那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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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一章 朝暮
他想起那一幕情景,至今如骨哽喉不吐不快,“他父亲与我深陷敌阵,他却引弓搭箭,缓缓而行,直射敌酋,直擦我脸庞而过,神色之间,竟是漫不在意。”
皇帝抚摩着脸颊,仿佛仍沉浸在灼热而过的一箭,他微微冷笑道:“他的心志如此坚忍,连生父的性命都浑不在意,更何况我这个结义兄长。”
原来猜忌就是这样种下的么……
皇后心中有数,却实在不愿点破——若是云时真的与皇帝和睦亲近,这才会成她心腹大患,她掩袖一笑,不动声色的将话题转了个方向,“云时只是性子冷了些,你也不必太放在心上……龙生九子,样样不同,同样是血脉至亲,婴华这孩子就很不错,内敛守礼,我瞧着都欢喜呢!”
皇帝面上一红,很有些歉疚道:“婴华不是那等妒忌生事的人,她不会给你添什么麻烦的……”
话刚出口,只见皇后眉眼中一片似笑非笑,这才醒悟自己又说错了话,再要开口,皇后笑吟吟摆手道:“罢了罢了,好好的一句话,给你说出来,听着就象欲盖弥彰。”
皇帝很有些尴尬,皇后却笑着叹道:“我们成婚也这么些年了,你的为人,我还不知道吗,你若是喜欢三妻四妾,这禁苑之中,也不会宫怨缠绵了……”
她笑着摆弄手中的璎珞珠串,价值千金的宝物,就那样漫然把玩着,“可叹这么些佳丽,你却只临幸了她一人,新晋的嫔妃们心中哀怨,却又去向谁诉说?”
她双目明澈,回眸望来,连站在皇帝身后的宝锦,也有如电疾射的感觉,仿佛肌肤也为之一痛,“皇上要是起初就无意,就不该宣昭这些女子入选,平白耽误别人的青春。”
她声调虽缓,语气却颇为不善,简直是直接斥责皇帝了。
皇帝剑眉挑起,眼中光芒耀眼,让人心惊胆战,这一份阴霾,在他久久不语后,终于化为一声叹息,“梓童……”
“皇上,我在。”
私下相处,皇后从不称臣妾,这次也不例外。
“你所说的,是很有道理的混帐话。”
出乎意料,皇帝微微苦笑道:“若是方家没有广络豪杰,一家独大,三公九卿们也不会为了自保,纷纷送女入宫——即使是方家内部,也有人为了平衡你父亲的权势……”
他摇摇头,不愿再说下去,言语之间,却隐约是指她的堂妹方宛晴。
皇后勃然色变,几欲冷笑,思索之下,却化为苍凉的笑意——
“皇上说的不错。”
她低下头,低喃道。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连皇家也不例外。”
皇帝起身总结道,示意宝锦放下手中的玉砚,“朕乏了,要出去走走。”
这一次,他没有邀请皇后一起,皇后站在原地,凝望着这一男一女飘然出尘的身影,指尖几乎掐入肉中,鲜血淋漓之下,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良久,直到她的侍女探头来看,她才幽幽一笑,皎美高华的面上,已经恢复了平静。
“我也乏了,先回宫吧。”
上辇之间,她不经意的吩咐道:“从我的库里,给徐婕妤送五匹新贡的冰缎去。”
****
“你是不是觉得朕是个朝三暮四的人?”
皇帝在御花园中漫步,身后两步的距离,宝锦不紧不慢的跟着。
“皇上,恕我直言……”
皇帝挑眉,颇有兴味的要听她有什么大逆不道之言,却没曾想宝锦轻启朱唇,悠悠道:“朝三暮四,本就是帝王的特权……和职责。”
“何来此一说?”
宝锦轻轻一笑,眉宇间秀丽无比,在林中看来,几近花魅——
“陛下看过前朝史书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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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章 险试
她的声音轻渺低回,带着玄奥的笑意,在花间林榭回荡,幽深的树阴里,那熠熠重眸好似天上的星辰。
“元氏的祈帝,一心所系,只在一人,他终生屏弃嫔妃,于是宫中子息凋零,只有洛帝一人可堪继位。”
“皇族的衰落,从那时候就种下了根,几代都有只有一两个男子,命悬一线的传着后嗣,到了末了,竟然连一个男丁也没有,于是景渊帝迫不得已,只能以男装示人……”
宝锦不动声色的叙述着自家皇朝的凋零惨祸,声音清漠之下,却流淌着几欲魔魇的怨痛——
如果皇家有嗣,也许,姐姐的一生,就不会葬送在这暗不见底的九重宫阙中了。
微微侧脸,她不动声色的将危险的毒汁掺入感叹之中,半真半假的荒诞言语中,却是抱着后宫生乱的期待和快意——
“所以,身为帝王,广传子嗣,才能让皇位恒稳,从这个意义来说,皇帝的朝三暮四,也未必不是坏事。”
“朕是天子,但也是个凡人,私子息之事,现在也言之过早,生平夙愿,却只是与梓童白头携老,永不离别……”
皇帝微微一笑,从容淡定之间,却隐隐可见苦涩,“若不是方家步步紧逼,朕原本不必……”
他把话说了半截,随即,又道:“然而,朕毕竟是皇帝,是天下之主。”
这一句幽深简短,却道尽了其中衷肠——
天子无亲。
林涛在风中轻响,仿佛千万人拍手欢笑,连这浓密树阴,也仿佛感受到他的黯然,越发暗不见底。
“这样无止境的猜忌和提防,朕跟皇后之间,怕是会越来越远。”
他淡然作结道,眼中漾起无边惆怅,却终究归为低低的一句,“也罢……”
宝锦默默地望着他,只觉得林中气氛,仿佛都凝滞住了一般,她踌躇着要开头,沉重的阴影却在下一瞬投射而下——
她惊呼一声,正要闪身逃离,皇帝的手掌却将她强硬地搂入怀中,这个冷酷而寂寞的男子,仿佛将全身力量都钳制在她身上。
宝锦只觉得手腕生疼,几欲断裂,耳边回响的,却是皇帝的低喃,“除了这辉赫皇位,我还有你,只剩下你一个……”
“皇上……请自重!”
“自重?!”
皇帝冷冷地低笑,醇厚磁性的男音,在这幽深林中显得格外寂寥——
“自从进了这宫中,我就注定要与三宫六院的佳丽,还谈得上什么自重?!”
他咬牙切齿道,掌下丝毫不曾放松,凝望着这眼中的微愕和挣扎,仿佛欣赏蝴蝶翩然坠落,轻声叹息道:“这一双眼,果真与她当年如出一辙……”
岂有此理……
是可忍,孰不可忍……
宝锦心中如翻江倒海,已是勃然色变,她再也忍耐不住,狂怒之下,竟然从皇帝的大掌中挣脱出来,冷声道:“陛下!”
她对着皇帝微愕的目光,朗声道:“人必自侮而后人侮之,请万岁自重!”
皇帝面沉似水,轻声有如薄冰划过心间,让人不禁要打寒战,“朕若动你,就是不自重?!”
声音虽轻,却力道万钧,宝锦身上一冷,随即凄然一笑,插烛似的跪倒在尘埃里,“我不过是一介奴婢,罪余的逆王之后,这孑然一身都攥在陛下手中,您要如何都可以……”
她的声音哽咽,却强忍着越发低郁,“可是,我就算再自甘下贱,也不愿当皇后娘娘的替代品!!”
最后一句,削金截玉,苍凉隐忍,然而决绝,掷地有声般风骨自成。
皇帝眼中闪光,强硬地抬起她的下颌,不见喜怒的低声冷笑,“你可知道,朕若是要你,根本不需费任何周章。”
“我当然知道……姑墨的老弱妇孺,可都在您手心攥着呢!”
宝锦眉间悒郁,却仍是直挺挺跪着,冷光艳色,一时竟如天上灿日——
“我自入宫以来,极尽柔顺,就是想让您网开一面,不要难为他们——可是我身虽下贱,心却不贱,您要做什么都可以,要把看我做什么人的影子,却实在太过可笑!”
宝锦言语铮铮,词气之间,不复柔弱,竟隐隐有金石之音!
第九十三章 惑心
此时旭日高升,这密密林间,却仍是一径幽浓,仿佛时间也为之凝滞了。
皇帝咬牙看着这长跪于地的锦裳少女,欲要发怒,却觉得胸腑之间竟被一种莫名痛楚充盈,只是沉默无语。
少女跪得直挺,素颜之上黛眉深蹙,却不知心中有几多悲苦……
“罢了。”
皇帝咬牙迸出这两个字,转身拂袖而去。
日光透过树阴脉脉而入,在宝锦的眼中反射出潋滟波光,她朱唇微挑,勾起浅浅弧度,虽然青涩,却已有着魅惑天下的邪意。
她仿佛在为自己的演技和手腕而暗自快意,然而皇帝那飘逸孤寂的身影,却牢牢印刻在她的眼中——
这个冷峻而深情的男子,念念不忘的,是那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的过往,然而时光荏苒,任何美好的人或事物,都会变成镜花水月。
情何以堪……
不期然的,她的心中浮现那幽深冷戾的一眼,下一瞬,心间也为之一痛——
“我这是怎么了?”
她有些惶惑,又有些明悟地低喃道。
*****
“小姐何苦去顶撞皇上,这般灰头土脸的,真是吓了我一跳……”
季馨一边以栲栳拍打着宫裙膝上的灰尘,心有余悸地细瞧着袖口的破污,一边不无忧虑地说道。
宝锦刚刚沐浴更衣,一身雪肌被热气熏得微粉,她正将罗衣轻束,听着这一问,却全无忧愁,只是一径浅笑道:“我是故意的。”
季馨只觉一盆冷水从头顶泼下,“这是为什么?”
“因为……赝品,永远也比不上真人。”
宝锦一字一句的低喃道,仿佛雪翳窗前,梅斜道旁,怎一个冷字了得。
“他虽然对我亲厚,隐约之间,却是把我当作年少时的皇后,把我当成她的影子,然后爱我,宠我。”
宝锦托腮而坐,笑吟吟的仿佛全无忧愁,那灿若晨星的眸子,终究露出点点凄然。
“就算他把我当成举世无双的珍宝,却又如何呢?我在他心中,永永远远都不可能超越皇后,这样的宠爱,真是太不可靠……”
“那小姐这样惹怒他,却又有什么玄机?”
“无非是欲擒故纵而已……”
宝锦一挥罗袖,仿佛要将这些愁绪都通通赶走,她飒然轻笑道:“帝王之类的人物,看多了唯唯诺诺之人,我这一次大胆冒犯,却又没有把事情做绝,在他心里,我必定是独一无二的……”
“这样,即使对上皇后,我也有几分胜算了。”
她虽然说得自信,心中却在暗暗自问:这一次兵行险着,到底值不值得呢?
答案很快便昭然若揭。
掌灯时分,乾清宫便派人来请,道是皇上今日性子不好,只有玉染姑娘才能服侍得尽心。
宝锦轻启殿门,翩然而入时,只见皇帝一人独坐,殿中烛光朦胧,照不见他的喜怒。
“过来。”
宝锦依言走近,皇帝指了指玉砚,低声道:“磨墨。”
上好的湖笔蘸了浓墨,笔走龙蛇之下,竟是威仪天成的赫然语句。
宝锦偷眼一瞥,纤手不禁一颤,墨汁飞溅,险些污了皇帝的袍袖。
“你很惊讶,是不是?”
“陛下虽然严词斥责,却也是堂堂天朝上主,骤然降下这雷霆之怒,却要南唐国主如何应对?”
皇帝听着这一番可说是大胆的劝谏,却是漫然一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南唐人心怀叵测地屡次行刺,朕意已决,再无更改。”
“可是其中有所蹊跷……”
宝锦急道。
“你是说云阳侯?”
皇帝低声笑了,深深叹道:“即使有所蹊跷,也顾不得了,宫宴之上,南人太过嚣张,这笔帐先收回来,再整治后宫不迟。”
他说话之间,已收了最后一笔,浓墨淋漓,瞧来触目惊心。
“用宝吧!”
皇帝一声令下,自有掌印太监颤巍巍捧上玉玺。
皇帝看也不看,径自朝着宝锦吩咐道:“你来。”
宝锦接过那温玉大玺,双手握住,朝着圣旨的黄绫,用力盖下——
不知是因为吃力,还是因为心惊,那鲜红朱砂印章,盖得有些歪斜,朱红之上,沉黑的墨迹仍闪着微光,那大大的“征伐”字样,在灯光下渲染得越发殷厚了。
二月初六,皇帝御驾亲征,万军南下,朝着六朝古都的金陵而去,独据江南半壁江山的唐国,顿时陷入了风雨飘摇。
第九十四章 谋划
大军未行之时,京中居然洋洋洒洒,又起了一场春雪,原本有些回暖的天气便了阴寒。
琳儿拿着美人锤,给正在看奏折节略的皇后轻敲着腿,四下里寂然,唯有檐下滴雪消溶的声音,听着分外清晰。
皇后提笔写了些字,随即放下,有些烦躁地拿起桌上另一本册子——那是专管侍寝的彤史。
她略看了几页,只见累累皆是锦粹宫字样,于是了然地一笑,“徐婴华这小妮子,倒是对了皇帝的胃口。”
紫铜熏炉中飘出袅袅香氛,是极雅致的百合清甜,皇后乌云般的高髻上,几点光华闪烁,近看,却是一枝小巧珊瑚簪,清莹明丽,越发衬托得她气度娴雅。
她声音不急不噪,很有几分笑看风云的悠然,琳儿不屑地撇嘴,替她不平道:“娘娘绝代风华,岂是那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可比?!”
“后生可畏啊……”
皇后笑着叹了一句,“可惜,还欠几分火候呢……”
她微蹙眉,看着这盛宠的记录,低喃道:“皇上三天两头去她那里,过不了多久,只怕就要有皇嗣了……”
“娘娘!”
琳儿怕触得她伤怀,哽咽着低喊道:“若不是您在那场大火被热毒灼伤,伤及了腹部,也不至于到现在还没有动静……奴婢想着,都觉得揪心——老天怎么这般不开眼!”
皇后听着,心情更坏,却是隐忍着不肯露在面上,琳儿以为她又在伤情,正在后悔自己多言,提起了她的伤心事,却见皇后呆呆坐着,笑容中带出冰冷无味来——
琳儿只觉得全身都仿佛浸润在冰雪之中,禁不住打了个寒战,正想说些别的来讨皇后欢心,却听皇后淡淡吩咐道:“你先下去吧!”
琳儿蹑手蹑脚地离殿而去,皇后端坐案前,看着这满殿奢华,只觉得悲从中来,眼泪几乎要滴落下来,却硬生生敛住了。
“老天真不长眼……明明已是天衣无缝,却为何要让我弄假成真,受这火灼之苦?!”
她抚摩着自己依旧平坦的小腹,感受着缎衣下的细微疤痕,几乎痛入骨髓,她低下头,似笑似泣地伏在案上,香肩微微颤动,长发如黑瀑般流泻而下,因着这复杂而剧烈的情绪而摇晃飘飞,激动之间,连发间的银簪都滑落下来,掉到殿中金砖地面上,发出玲珑清脆的声音。
她俯身将它捡了起来,仿佛孤注一掷似的,她把银簪子在手中越攥越紧,手指一个恍惚,银簪卡吧一声断成了两截。挑在前头的的珊瑚落在手上,一点明红,淤血一般触目惊心。
“我不相信什么天命报应,即使天意如此,我也要逆转过来!”
她的声音清寒冷漠,映着满殿寂寂,越发显得惊悚诡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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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军将行,六部也为之忙碌鼎沸起来,一应军械辎重,团练民夫,都必须准备得妥帖。
出兵的人选,皇帝也很费了一番周折,他的朱砂御笔在密密的人名上圈画良久,仍是踌躇不决。
无论资力、才能以及人脉,云时都该是此时南伐的主将,然而此人如同双刃剑一般,握在手中,总是不那么让人放心……
皇帝想到此处,不禁看了一眼宝锦,突然出声道:“你跟云时,最近仍有来往吗?”
宝锦报以苦笑,“陛下的疑心病真是要不得,我若是与靖王私通款曲,这宫中上下无数双眼睛,倒是能瞒过谁去?!”
“是朕的失言。”
皇帝居然毫不犹豫地认错,他靠近宝锦,接过她手中的文书,却仍握着那双雪白柔荑不放,半是甜蜜,半是强硬地将佳人搂入怀中,灼热的气息在她耳边吹拂——
“也许,朕该更自信些才是……无论如何,你的心不该被他夺走。”
他的声音低喃,甚至带着些求恳诱哄的意味,宝锦心中一荡,面上已露出绯霞来。
之前的欲擒故纵果然有用……皇帝目前,好似对自己极为在意。
她心中忖道,半是羞恼的规劝道“皇上还是赶紧做正事吧!”
皇帝想起这待定的名单,顿时兴味索然,他心中沉吟,一时已有无数念头闪过——
命云时为主将,对战局固然是好事,可他已是威名在外,若再助其气焰,今后越发难以掣肘……
可是,这样人物,若是将他留在京中,而自己却亲征在外,一旦变生肘腋,更是一场泼天大祸!
他心念转处,已是在云时的名字上圈了一道,显然心意已决。
“至于京中,就让黄帅偏劳一二吧……他在外磨练了这些时候,看着也很是忠心……”
皇帝想起黄明轨军中被大量掺入的“沙子”,一时也大感安心,料他也没什么能力作乱,为了稳妥起见,却也暗自思量,要给他配个副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