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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沐非     帝锦txt下载     帝锦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六十五章 暗流

    碎雪如琼,从天上飘然落下,飞入他的襟怀,凉意浸人,却格外让人清醒。

    他最信任的谋士乐景静坐一旁,却不见如何焦急,只是悠然吹着杯口的叶梗,微啜一口,含笑不语。

    “平日里你指天划地说个不停,今天怎么哑了?”

    云时斜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道。

    “王爷要我说什么呢?”

    乐景笑着叹了一声,说出来的话,却仍是风马牛不相及——

    “这茶叶真是难得…”

    他抬起头,见云时剑眉怒挑,举手告饶道:“罢罢罢,我说正经的,还不成吗?”

    “大过年的,宫宴之上却出了刺客,众目睽睽之下,这个脸面确实丢大了…更何况,那个逃脱的女刺客,一身武艺,的的确确是南唐一脉。”

    乐景的眼中闪着睿智洞察的光芒,笑道:“以皇后为首的一些人,总想挥军南下,将南唐的半壁江山吞并,这一次等到了绝妙借口,定然不会坐失良机!”

    “何止皇后,就连一些军中旧人,也多有附和——也难怪,这几年没什么仗好打,唯一露脸的机会,也给我得了去,那些个从龙功臣,哪个不是羡妒交加?”

    云时谈起这事,又是深叹一声,心中郁郁。又受窗外寒风一催,只觉得满胸块垒,郁郁满平。

    “就算底下闹得再怎么沸反盈天,到头来,还是要看万岁地意思。”

    乐景看了一眼自己的主公,继续问道:“皇上的态度暧昧模糊,他到底在想什么?”

    云时听到这问话,剑眉越发深皱。不由地想起今日朝会的情形——

    皇帝玉冠龙袍,冷眼望着阶下慌张叩拜的使节,漫声道:“你家主君真是胆大心细,差一点便取了朕的性命。”

    南唐使面白微胖,数九严寒,却硬是出了一身的汗。趴在金砖地上,哽咽道:“上国威严赫赫,我家国主又怎会有这不轨之心,其中定是有人作樂…”

    “刺客都到了朕的跟前,这是要效法荆柯了么?!”

    皇帝微微冷笑道,清俊眼中一片冰寒,说出地话却是诛心刻薄。

    使者磕头更甚,惊怖不已,两股战战,颤声道:“即使真是我南唐人士。也是些心居心叵测之徒,我王对陛下的敬慕可昭日月。从不敢有丝毫异心。”

    皇帝任凭他舌灿莲花,只是漫不经心地听着。侍卫将使者请出大殿后,云时只听皇帝低低说了一句——

    “卧榻之内,终究难容他人酣睡啊…”

    这话有如滚雷霹雳一般,炸响在云时心中,久久不散…

    一声爆竹声响起,将云时从回忆中惊醒,听着有如脆竹的声响,这才想起。正是新年伊始,自己却尽是愁肠百结。

    他有些歉意地转身。“光顾着说这些晦气了,正是拜年访亲的兴头,却把你巴巴地喊来,实在是大煞风景。”

    乐景大笑,瞥了他一眼,道:“你总算回过神来了…想我家中娇妻美妾,温香暖玉,好不快哉,却被你生生唤来,说这些刀兵血光之事,这一年的吉利都被你坏了,可要怎么赔我?”

    云时和他说笑耍闹惯了,当下也是轻笑一声,开口答道:“原来竟是我搅了你的风流韵事,也罢,你现下便可以回去陪嫂夫人…可惜啊,这一坛从哈密卫运来地葡萄美酒,只能由我对雪独酌了!”

    “这是什么话?”

    乐景睁大了眼,天真无邪地近乎厚颜无耻,“你向来不善饮酒,若没有我喝去大半,只怕你今夜就要醉死此间了——还是让我替你分担一二吧!”

    云时被他气得笑了,胸中郁闷,也消散不少,于是两人命仆婢点上炭火,又从窖藏冰中取出酒坛,砸碎泥封后,就着几色小菜,对酌痛饮。

    “你也别笑我风流好色,夜来读书,红袖添香,冰清玉骨,那般神韵,却是比这醇酒还要醉人…倒是你,连个姬妾也没有,如今好歹是靖王之尊,又何必如此自苦?”

    乐景喝了几盅,趁着酒意殷殷劝道。

    云时听了,也不言语,只是微一仰头,将玉盅酒液痛饮而下,含糊道:“我自有打算…”

    “你有什么打算?!还不是想着那个姑墨公主!”

    乐景恨铁不成钢,啪的一声将筷子拍在桌上,气极而道:“你还是清醒些好,她已经是皇帝的人了,什么叫禁脔,你该不会不懂吧?!”

    云时闭上了眼,双拳禁不住紧握。

    乐景看这情形,知道再劝也没用,叹着气重重坐下,丧气道:“这人哪,一迷进什么里,就再也没法自拔了!”

    无法自拔吗…

    云时凝视着手中玉盅,想起佳人的清妙风华,那楚楚惊惶的泪眼婆娑,不由的,竟是痴了。

    “我真不该韬光隐晦,应该早点把她救下来的…”

    追悔莫及的低叹,在屋里响起,连醇香甜美的酒液,也变得苦涩无比。

    高墙之外,隐隐传来爆竹声和孩童的欢闹声,衬着这一室地怅然沉郁,仿若两重天地。

    云时正在举杯低叹时,有另外一个人,却是笑语嫣然,得遂心愿。

    皇后今日情绪颇佳,升座正殿,受过内外命妇的朝拜后,又与皇帝一起去拜祭了列代祖先神位,这才尽兴而归。

    她回到昭阳宫,早有琳儿等人拥上前来,将她一身锦裘脱下,另换了家常轻便地重缎,殿中生起炭火,一时便温暖如春。

    侍卫统领何远来见,琳儿给他开了门,皇后屏退了众人,悠然笑道:“这次,你做的真是漂亮。”(继续深情呼唤~~月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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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诡谋

    何远跪伏在青金石砖地上,听着皇后如此褒奖,心下却更是惴惴,谦恭答道:“臣等不过努力办差,以报娘娘的厚爱。”

    “这一次虽说横生了枝节,倒也算是水到渠成。”

    皇后宛然一笑,吹散了茶中清香,这才饮了一口,笑道:“还是六安茶喝得涩口,喝得爽心。”

    她瞥了一眼何远,又道:“垂头丧气的成什么样子,不就折损了一个人才么,如今天下升平,你可以在今年的武举中留意合适的。”

    何远咽了一口唾液,只觉得口中干涩,强打起精神低声道:“微臣仍是有些担心——他如今横尸宫中,要是被人发觉些蛛丝马迹,就是不测之祸哪!”

    皇后仍是微笑,却已带出些不以为然来,她声音清脆,仿佛琉璃碎裂一般动听,“这真是杞人忧天——出发之前,便已细细搜索过全身,不会有任何物件可以昭示身份,你若不说,又有谁会知道,这殒命宫中的刺客,便是你新选来的侍卫?!”

    何远听出她话中的不悦,连连叩首,不敢再说。

    皇后看了他一眼,心中又是一阵不快,念及这一次的成果,却不禁快意一笑。

    “南唐那边,没有露出痕迹吧?”

    她继续问道。

    “微臣禀照娘娘的旨意,派人乔装与他们联系——到现在,这群南人还以为我们是前朝遗民呢!”

    “这样就好,如今证据确凿,皇上也对他们动了真怒,一旦大军南下,便是摧枯拉朽之势。”

    皇后悠然说道,想起前一阵受到的种种阻碍,不禁冷笑道:“他们仗着有云时撑腰,居然敢鼓惑皇上暂停南伐——如今天下大势已明,难道还由着这些南人隔江而治么?”

    她望着前殿的方向,缓缓道:“如今剑在弦上,不得不发,皇上圣心独断,南伐,势不可挡。”

    在屋檐残雪的滴落声中,她语音清脆,却带来飒然惨烈的金戈之意,仿佛无数血腥,即将在这人世间肆意汪洋。

    ****

    “如今,南伐已是势在必行了。”

    宝锦叹息一声,下了结论。

    “大过年的,就闹了刺客这一出,就算皇帝再怎么心胸开阔,却也不能容忍这等挑衅了……只是,这些刺客的来历,实在值得玩味。”

    沈浩静坐在圆凳上,被室内的炭气呛得很不自在,听这一句,浓眉一轩,奇道:“难道其中还有蹊跷?”

    “蹊不蹊跷我不敢说,只是我当时亲身经历,那幕幕场景,如同亲历——当时殿中一片混乱,那三个武功最强的刺客,却根本不似一路人。”

    “其一,与皇帝对敌,招式狠辣,身形嗓音,绝似太监——那大约是南唐内卫武监一路,另一个舞剑女子,也是南唐江湖中人,却惟独那个跟云时缠斗的,好似并不情愿对他们加以援手,到最后才勉强上前救人。”

    宝锦若有所思的回忆着,眼中幽光闪烁,断然冷笑道:“要说行刺,却偏偏缠着云时那一桌不放,对皇帝毫不理会,到最后,居然挟持了我。”

    她冷笑更甚,想起那一夜的血腥纷乱,幽幽道:“那利刃架在我脖子上时,我便感觉到杀气透肤而入——这个人,他是存心要取我的性命!”

    惨淡的月光在窗上投下斑驳白影,沈浩听她这一句,心中悚然一惊,全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南唐人就算再怎么怀恨,也不该有如此奇怪的举止——杀了云贤妃、徐婴华,云时,还有我,于他们有什么好处?”

    宝锦凝视着闪跳不已的烛光,朱唇中漏出低弱一句——

    “这后宫之中,有人想得渔翁之利……”

    “你是说,是皇后?!”

    沈浩只觉不敢置信。

    “这是个一石三鸟之计。“

    宝锦沉静地侃侃而谈,“一,可以促使皇帝下定南伐的决心,二,可以趁乱削弱云氏一脉,三嘛,可以冠冕堂皇的要了我的性命,于是皇帝怨恨更甚,挥戈之下,南唐便要灰飞湮灭了。”

    沈浩听着这话,只觉得芒刺在背——宫中如此险恶,宝锦已是皇家的最后一点骨血,若是有个闪失,却要如何是好?!

    “你不必担心我,好歹……我最近也有所精进——更何况,还有季馨在宫里陪伴着我呢!”

    宝锦漫然一笑,说到自己的侍女时,眼中掠过一道深沉的光芒。

    ****

    元月十四,皇帝再度接见南唐使者时,雷霆冷怒大作,将表章掷于地上,道:“汝家国主若不亲缚谢罪,免不了要兵戎相见。”

    于是朝野大哗,兵部与吏部抖擞精神,在这年节未过之时,居然开始清查库存,隐约摆出一副征伐的架势,天下物议鼎沸,消息传去,南唐臣子更有好些面无人色。

    “你的伤还是要敷药膏,马虎不得。”

    皇帝用手指细划过宝锦咽喉处的浅浅红痕,怜惜说道。

    “是……”

    宝锦手中不停,缓缓磨墨,仿佛心有余悸道:“这些南人有勇无谋,居然把我扣为筹码——天可怜见,我又值得什么?”

    她忽然微微窃笑,皇帝见了,不悦道:“又在想什么?”

    “我在想那个苯贼……这么一个千娇百媚的皇后娘娘摆在他跟前,他居然有眼不识金镶玉,非拿我这卑贱奴婢充数!”

    宝锦笑得俯身,皇帝先也大笑,随即面上露出了深思之色。

    “皇后……”

    他喃喃念着这称谓,仿佛在告诉宝锦,又似在自语——

    “她也受了好大惊吓……”

    语声轻微,仿佛带着不确定的意味。

第六十七章 嫁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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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同学猜测楼主是不老不死的小宸,这个比较不可能

    :是宸宫时代三百年后的世界,辰楼依然强大,但主人已经换了N任了)

    他沉‘吟’不语,宝锦低下头,却也不再说话,只是磨着手中的墨砚。

    晶莹‘玉’指上溅上了小滴黑痕,皇帝执过她的手,用巾子细细擦了,笑道:“你也是笨手笨脚的,还说别人?”

    宝锦不动声‘色’地将手‘抽’回,面上因羞怯而升起了红霞。

    皇帝看着她尴尬的样子,一笑起身,执了她的手,出殿漫步。

    正是冬日下午,眩金的日光照得‘花’间一片暖融,梅‘花’枝虬的御园香径一侧,一道秋千轻悬,在风中轻扬飘‘荡’。

    白杨木板架上绑以黑‘色’细绳,到末梢处,居然打了个小而‘精’致的如意结。

    从如意结中垂下两颗铃铛,银白闪亮,一动便是叮当作响。

    宝锦轻抚着这架秋千,死死咬出‘唇’,才抑制住喉中的哽咽

    这是她自小玩耍的秋千,有多少清风高扬的岁月,她与姐姐笑声清脆地腾高而飞,裙裾飘扬逸空,连眉目间的欢笑都为之凝固……

    物尤如此,人何以堪?

    她压制住全身的颤抖,皇帝见她停滞不去,不由笑道:“想玩这个吗?”

    他不由分说,让宝锦坐在中央。吩咐一声双手握紧,便开始用力‘荡’起。

    飞翔地风声在耳边响起,苍青蔚晴的天心急速放大,映满整个眼帘,青丝凌空飞舞,仿佛有了灵‘性’,宫裙飘飞间,几乎化为空中流云。

    澄金琉璃瓦尽头。随风而来的,是重重宫阙外新鲜自由的空气,仿佛有无穷魔力的,吸引着不谙世事的少‘女’,恨不能胁生双翼,随风而去——

    正是这份新鲜自由。才让自己不顾一切的,随着李莘远渡重洋,嫁去那辽远之地。

    可结果呢?

    往事仿佛仍在原地等人,触手可及,宝锦眯起眼,紧握着牛皮细绳,抵御着强风的呼啸,在这一刻,她心下凄然一片。

    丁铃之声响起,宝锦愕然回头。却再不见姐姐恶作剧地笑脸,只有那玄袍‘玉’冠的男子。正在含笑凝视着自己。

    她手一松,好似不经意地。从架上坠落而下。

    宽广而温暖的‘胸’膛及时接住了她,皇帝仿佛接住了稀世珍宝,将那不盈一握的纤腰打横抱起,揽入怀中。

    “放开……”

    微弱的抗议声响起,皇帝不理不睬,仍是紧紧抱着。

    “又把我看成是皇后的替身了吗?”

    清冷地疑问,将他从幻梦中惊醒,这一瞬。流光飞舞,在他怀中的少‘女’。面‘色’苍白,却要倔强挣脱。

    “皇后……她比你要端庄娴淑。”

    皇帝叹息一声,嗅着怀中的少‘女’幽香,淡淡说道。

    宝锦冷笑,正要反‘唇’相讥,却听皇帝继续道:“可是,我仍是喜欢最初那个鲜活飞扬的她。”

    “那您该去对娘娘直言说明,相信她会从善如流的!”

    宝锦被他气得面‘色’不正,咬牙怒道。

    皇帝低笑出声,带着苦涩和沉凝,“谈何容易。”

    他小心的,急切冷戾地,将宝锦双手钳制,双‘唇’深深印上,几乎要

    取她灵魂深出的吉光片羽。

    “我……没有把你当皇后的替身啊……”

    低喃声在耳边响起,气息的温热让她觉得一阵发痒。

    宝锦费力地抬起头,却正好看见‘花’丛中有一双明眸正凝视着这里。

    那包含着讥诮,恶毒,和刻骨的冷蔑,匆匆地***目光。

    是徐婴华!

    她最喜在御‘花’园中散步……

    宝锦电光火石地闪过这个念头。

    ‘花’枝沙沙轻颤,再抬眼看时,却已人迹杳然。

    *****

    入夜时分,宝锦又是燃灯不眠,季馨见这架势,心中又是一阵害怕——

    “小姐,您又要出‘门’吗?”

    “是啊……”

    宝锦曼声应道,迅速梳了个简单小髻,素面朝天之下,别有一番清新妩媚。

    她瞥了一眼季馨,笑道:“你放心,我不会在外流连太久的。“

    她地声音仿佛因慵懒而逐渐低沉,“今日之事,一个时辰……足矣。”

    果断刚决的话说完,她从密柜中取出一件物事,珍而重之地展开——

    满室都被那‘迷’离升腾的莹光所笼罩,宝锦将姐姐遗留的珠贝面具缓缓覆在脸上,竟是出乎意料的契合!

    她端详着镜中清冷的光辉,只觉得所有的喜怒哀乐,都被这‘精’巧绝伦的面具遮盖,只留下凛然清辉映照,令人不敢直视。

    “我要去了……”

    ****

    梆更的声响在暗夜中格外清晰,九‘门’提督地府邸前,两尊大石狮狰狞威武,朱漆大‘门’上,铮亮铜钉整齐排列。

    雪亮的长剑没入‘侍’从地‘胸’膛,他内劲未吐,便已全身绵软地倒下了。

    另一人惊惶地不住口退,打量视着眼前鬼神一般的神秘人,只觉得那面具粼粼生辉,幽黑瞳孔中,完全没有人世的气息。

    雪衣在暗夜中飘飞,剑势又起,不动声‘色’地收割着生命和鲜血。

    九‘门’提督雷石,‘床’上却躺着两个姬妾,虽是细微的声响,却已让他霍然惊醒。

    他挫不及防地起身,两人在黑暗中对了一掌,雷石只觉得气血翻腾,喘息不已。

    “我的武功……果然大有‘精’进。”

    幽幽低语响起,伴着浅笑之声,却仿佛是暗夜中噬人的魔魅。

    剑光又起,快地看不清残影,雷石勉强抵挡十余招,鲜血滚滚地从右‘胸’流出。

    他挣扎着不肯倒地,颤声怒喝道:“你究竟是谁?!”

    月光从窗中洒落,银白的面具非金非‘玉’,两侧都绘有繁丽‘花’纹,好似要溶入明月之中。

    却惟独,那中间的两点黑瞳,非人所有!

    长剑再出,干脆利落地刺入‘胸’膛,雷石咽喉咯咯作响,终于气绝毙命。

    宝锦轻轻颔首,道:“对不住……”

    她抬眼望天,又道:“天亮之时,人们就会发觉,你也在南唐刺客手中殉难了。”

第六十八章 往事

    雷石身亡的消息很快便传入宫中——当时宫门已经下钥,报信的外监没奈何,从门缝中将书件传入,这才禀到了御前。

    “没完没了了么?”

    皇帝沉声道,声音听不出什么喜恶,但凝滞的气氛,却已昭显出他内心的狂怒。周围侍从垂手而立,各个噤若寒蝉。

    “朕自起兵而来,叱咤万军,威服天下,现如今,你们倒要来跟我说,南唐刺客仍未离境,还有可能取我项上首级?!”

    禁军首领满头冷汗,挣扎着说道:“雷大人武艺不凡,还是着了刺客的道,万岁的安危关系天下,不可掉以轻心。”

    “汝等食君之禄,难道要君父畏惧闪避吗?”

    皇帝的声音越发不善,分管京中戍守的武臣们一齐跪下,却实在说不出什么话来求情。

    “罢了……”

    半晌,皇帝才出声示意,所有人如蒙大赦,战战兢兢起身,却听皇帝叹了一声,道:“朕想缓缓图之,这些南人,却是自寻死路……既然如此,那就先除这癣疥之疾!”

    这杀伐决断的一句,在所有人心中卷起无边狂澜,只有久处宦海的禁军首领,在心中隐隐想道:南唐是癣疥之疾,那么,什么才是皇帝的心腹大患呢……

    他打了个哆嗦,不敢再往下想,只听皇帝断然道:“去请黄帅入宫一趟。”

    ****

    后宫之中,这几日倒颇为热闹,这些新晋嫔妃,一同渡过了宫宴那日的刺杀,那惊魂一刻,大都瑟瑟发抖地拥在一处,希望能躲过一劫数。

    好在有几人乃是将门之女,会些粗浅功夫,再加上云时也不时援手,除了一人被害,其余人倒也只是皮肉之伤。

    正月十五乃是元宵佳节,未及黄昏,昭阳宫中便已备下赏月小宴,遍请后宫佳丽。

    “姐妹们放心,这回我可翻箱倒柜的细细查过,再不会刺客了。”

    皇后一开场就风趣笑道,所有人听这一句,纷纷掩袖解颐,一时之间,莺声燕语满殿。

    她们彼此寒暄着,谈起那一日的惊怖,仍是心有余悸。

    “太吓人了,那白闪闪的刀剑,差一点就把我砍为两截……”

    有人轻拍心口,颤声回忆道。

    皇后居中而坐,含笑看着席上,她今日挽了个高髻,以明珠攒成凤首垂在额前,所有刘海都整齐梳入,越发显得面如莹玉。

    “我们受些惊吓,本也算不得什么,皇后娘娘才真是临危不乱——刺客剑势飞快而来,您却丝毫没有变色,真是让我等敬慕。”

    说这话的,乃是素来寡言的王美人。

    她这话虽不免恭维,却也是实情,皇后却笑着摇头道:“哪有你说得这么悬乎,当时刺客横刀一闪,我好好的发髻都散了下来,额前的一缕都被削下——害得我只好梳这古怪的高髻来遮丑。他剑势虽凶,准头倒是有点差,只取了我一缕头发。”

    她越是轻描淡写,在场众人想象着那惨烈惊险的一幕,却禁不住花容失色。

    “娘娘的贤名远扬,这才招来这一场无妄之灾——就连南人也听说您奇谋善断,乃是万岁的有力臂膀,这才起了杀心呢!”

    云贤妃面露不忍,幽幽叹道:“娘娘还是要多加小心,须知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呢!”

    “我省得了,今后一定小心,倒是劳妹妹为我担心了。”

    皇后欠身回礼,诚挚笑道:“妹妹和我相伴多年,这些年随同皇上征战天下,哪一会没见过刀枪呢——妹妹且放宽心吧!”

    云贤妃闻听此言,眼光越发黯然,她凄然叹道:“娘娘为了这国家社稷,真是吃尽了苦,操尽了心,你说起从前,我只有更加心疼——天可怜见,若不是那昏君派人来截杀你我两家,姐姐也不会武功尽失……”

    皇后听得这话,眼中也是雾气氤氲,她强抑悲色,却是柔声劝道:“姐姐你莫要再提起这伤心事了……”

    见众人满面疑惑,皇后喝了一口酒,笑道:“这是很早之前的事了——那时候,皇上与我已有婚约,拜堂成亲那日,却出了一桩惊天惨剧——”

    云贤妃在旁听着,眼中悲郁,禁不住要避席而去,她不忍打断皇后,擦了眼角珠泪,与众人一起静静听着。

第六十九章 夙敌

    “那一日,我着了凤冠霞帔,正在家中梳妆静候,却不料,有一队兵士直冲而入,大肆屠戮之后,方家正房的百年老宅,顿时火光冲天。”

    皇后声音不高,一字一句,却依稀可见那时的血腥和惊惶。

    “我看向窗外,只见庭院之中,满是血溅的横尸和尖叫逃离的族人,就连远处的旁支宅院,也是惨叫声连连。”

    “我从架上取了佩剑,正要冲入父母院中,此时,帷幕被人胡乱扯开,黑衣人带着血腥味跃入——”

    殿中寂静一片,众人听着皇后娓娓道来,只觉得毛骨悚然,有胆小的,手中茶盏也咯咯发颤。

    “娘娘吉人天象,定能渡灾化厄。”

    方宛晴低眉顺眼地在旁道,再不复先前的飞扬跋扈,此时劝慰,倒是得体不少。

    皇后很是怜爱地看了她一眼,示意宫人替她换过爱吃的点心,叹道:“我那时卤莽自傲,以寡敌众,虽然惨胜,却也延误了时机,等我奔至父母院中时,早已浓烟滚滚,门颓院塌。”

    听到这关键处,有人惊呼一声,虽然知道结局无恙,却也觉得刺激非凡。

    皇后说到此处,美眸中潋滟一片,再也忍耐不住,以袖掩面,哽咽不语。

    王美人连忙起身,替她倒了一盏香茶定神,见众人诧异,也黯然道:“娘娘为救父母,只身冲入火场,勉力将两人拖出,自己……却受了很重的伤,药石无灵,几乎无治……”

    皇后已经缓过神来,强笑着拍她肩膀安慰道:“我也算命大,没有烧成焦炭,只是毒火攻心,伤及经脉,此生,再不能修习武了。”

    她虽然故作轻松,但所有人却都听出了她的黯然神伤,殿中一片唏嘘,都在叹息命运弄人。

    王美人不忍听她轻描淡写,又补充道:“不止如此,娘娘的嗓子也倒了,原先妙若莺啼的声音,再也不能复原了。”

    众女听她说得悠然神往,却是暗自忖道:皇后的嗓音也听不出什么异样,据王美人所说,先前却是如此妙音华美,那该是何等醉人呢?

    “我的声音倒是小事,最让人悲愤的,却是另外一桩!”

    皇后柳眉一挑,原本皎美的玉颜之上,顿现凛然之色,“当夜,也不止我一人受伤,皇上亲来迎娶,在半道上也遭遇伏击,受创多处;最不幸的,要数云家妹妹了……”

    她目视云贤妃,见她全身轻颤,知道她想起了当日惨事,同病相怜之下,居然亲自起身,为她奉上绢帕,“妹妹节哀,逝者已矣,凶手也已经得到报应,相信云叔叔九泉有知,也该含笑才是。”

    云贤妃慌忙起身跪地,低泣道:“娘娘真是折煞我了……我是个不争气的,想起先父的音容笑貌,就悲从中来。”

    皇后温柔地替她拭去珠泪,对着众人叹道:“云氏门中,也被刺客杀入,挫不及防之下,云叔叔不幸遇害。”

    众人这才恍然,有机灵的,想起这其中牵连,不由悚然问道:“好恶毒的凶手……却不知究竟是谁?”

    皇后冷笑一声,凤眸如电,直视柱上的盘龙雕纹,声若寒冰,道:“当时昏君无道,我们方家、云家都愿襄助今上起兵,朝廷惧我等家中势大,趁我拜堂之日,竟然横加屠戮!”

    众女的父兄大都是从龙旧臣,听得义愤填膺,都七嘴八舌地诅骂起了景渊帝,道是她多行不义,终于国灭身死,也算是天理昭昭,有消息灵通的,为了讨好皇后,还刻薄笑道:“那不过是个男不男女不女的妖人,抓到时,应该把她千刀万剐!”

    “何用千刀万剐?!我另有霹雳手段……”

    皇后嫣然笑道,眸中冷光大盛,她一派悠然高华,用手巾擦着玉指,轻声曼道:“我已经让她知道,什么叫生不如死。”

    (这章太少,对不住了)

第七十章 上元

    此时殿中四下放着银炭火盆,香气馥郁,温暖如春,皇后这一句,声音不大,却让所有人激灵灵打了个冷战,一时只觉得寒意浸肤,不敢正视。

    此时月过中天,早有从人以金柄如意卷起玉帘,冬日寒夜清冷,只见四下宫灯高照,火树银花,绚丽延绵,更映得一轮圆月皎洁晶莹,任由这凡间金灯飒然,它自清冷明远。

    由皇后挑头,宫眷们拜月而祷,饮过果酒,尝过月饼后,这才纷纷散去。

    月华如霜,照得大道上纤尘不染,一挺雍容大轿中,云贤妃和徐婴华正促膝而坐。

    “今日听皇后说起这段秘辛,我才知道,原来外公也是死在景渊帝手上,如此血海深仇,怪不得小舅舅如此怀恨。”

    徐婴华畅快笑道:“也算是天理昭彰,云家不仅没有覆灭,反而更加鼎盛,舅舅王爵加身,海内无不闻他威名,逝者若是有知,也该无憾了。”

    云贤妃听她说得高兴,缓缓抬起头来,露出一道极其古怪的微笑。

    徐婴华惊诧地看着她,心中隐隐浮上不安,“小姨,怎么了,我说得不对吗?”

    云贤妃的笑容加深,昏暗中,显得越发诡谲微妙,她端详着腕上的象牙素镯,低低道:“你说得没错……”

    绣帘外的宫灯华光映入轿中,她的眉目都被染成一片流光,只有那低沉的声音,冷静有如万年寒冰——

    “可是,你要知道,皇后嘴里说出来的,并不一定就是真相。”

    徐婴华悚然一惊,踌躇道:“可是,皇后言之凿凿,又有那么多人亲历此事……”

    “你要知道……所谓的真相,本就是粉墨雕琢而就的,人的眼睛尚且会被蒙蔽,更何况是他人之言?”

    “那么,当年之事,难道还有什么蹊跷吗?”

    徐婴华急切问道。

    “我不知道……”

    云贤妃低声叹道,从风卷起的缝隙中,凝望着满苑华灯,声音淡漠——

    “我只是觉得,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若真要说有什么蹊跷,”

    云贤妃眼风犀利,回瞥了肃穆的昭阳宫一眼,“依着皇后的高傲性子,她本不会示弱于人,但这一段惨剧,她却曾经数次提及——有谁会专挑自己的疮疤示人吗?”

    徐婴华听得入神,眼中波光一闪,却仍是如坠云雾,不得其解。

    “放心吧,俗话说,水落石出……这世上,总没有不透风的墙——我也很想知道,父亲到底是怎么死的!”

    云贤妃提起被刺十余刀,血尽而亡的父亲,声音也变地冷洌无比。

    ****

    宫中嫔妃小宴家常,宫外民间,却更是热闹非凡。

    皇帝一身便服,只携了宝锦一人,漫步于街头,身后,只有几个精干侍卫远远跟着,并不敢打扰两人的兴致。

    上元节的灯火,自古便是鼎盛,前几年战乱频起,京城百姓饱受惊吓,也提不起什么兴致来,近两年来新帝登基,隐隐有天下一统之势,海清河晏之下,连上元灯会都气象非凡。

    大街小巷之中,火做游龙,蜿蜒无尽,灯火最旺的,还是在玉带桥沿线,两岸林中满是彩灯,上绘各种谜语,许多人都踮起脚跟观看,指手画脚地好不热闹。

    皇帝与宝锦行到桥身正中,俯瞰四周,只见帝都南北纵横数十里,灯火横天,鼓乐震天,波心的照影对称着岸上星星点点,龙宫天界一般辉煌似幻。

    此时有人燃灯舟中,飘行而过,一色火光照着宝锦宁淡飘渺的笑容,越发清贵出尘,皇帝心中一荡,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

    “皇上仔细焰火。”

    宝锦微微侧头,指点着舟中顽童乱扔的焰火,皇帝一笑闪身,望着这飞焰四散,却突然感慨道:“我小时候,最快乐的便是这一日,年节时剩下的烟火都要全部放尽,积攒了多时的爆竹可以用来吓人……”

    他突兀住口,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平日里刚峻冷影的线条,在这一笑之中也柔和不少,“那时一家三口,其乐无穷,却不知胜过今日多少……”

    他如今九鼎在握,却说出如此言语,实在让人嗟讶,偏偏话音之间,却是无比怅然落寞,显得真挚平易。

    宝锦却颇有同感,她出身帝王之家,往日里只与父皇长姐相依为命,如今一朝倾颓,从此憾恨无穷,即便将来复国有望,又怎能重现当日的温馨欢乐?

    她茫然地四下望着,却在岸边拥挤的人群中,赫然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容——

    竟是那日飞剑行刺的神秘女子!

第七十一章 宝玺

    宝锦凛然一惊,目不转睛地盯着河岸那边,只见那女子着一袭便装,隐匿在人群中,并不起眼,只是那张素白容颜,在灯火和阴影中看来,别样的触目惊心!

    “怎么了?”

    皇帝见她呆楞出神,不由地挽了一把,宝锦如梦初醒地回头,惭愧道:“对不住……”

    皇帝瞧着她神色不对,正要细问,却正好逢上桥下人潮涌来,两下一错,宝锦也不知受了惊吓还是怎的,竟松开了手,两人竟被生生挤散了丈余。

    花灯辉煌而上,众人兴高采烈地到了拱桥中央,这一阵喧哗过后,皇帝焦急看去,宝锦竟蓦然失去了踪迹!

    此时两岸人潮涌动,到处都是簪闹蛾、雪柳的妇人,还有些身份尊贵的官眷,面上贴了梅花形金钿,又戴了帷帽,纱缦重重,越发难以看清。

    夜风的凛冽中,一道微渺人影在阴影中飞奔,不一会,便在前方发现了自己的目标。

    那南唐女子默不作声地混在人群里,行至小巷口,正要走入,心中却是警兆突生!

    错不间发地,她闪身避开黑暗中的两点银光,伸手一接,小心的拿到眼前,顿时勃然色变,不由冷笑道:“是朝廷的鹰犬么?可算让你找着了!”

    她回身一望,顿时倒抽一口冷气——

    “是你!”

    幽暗的巷口处,月华的清光朦胧轻寂,那少女一身雪裳,悠然伫立其间,夜风卷起她的衣袂宽袍,飘然出尘,不似凡俗,倒象煞了鬼魅精灵——

    竟是刺宴那日,被己方“盟友”挟持的小小宫女!

    此刻,这小宫女眉目冷肃,举止之间,凛然高华,那一日的垂首敛眉,柔弱无力,仿佛都是幻梦一场。

    “原来是你!想不到真正深藏不露的高手,竟是在皇帝身边!”

    南唐女子怒极而笑,腰间长剑递出——一泓雪刃,竟似冬雪压檐的无边怒意。

    宝锦手中第三枚银针射出,雪刃卷起无边剑意,欲要将它扫开。

    然而针尖如芒,轻而易举的,将罡气破开一道缝隙,南唐女子大惊之下,闪身疾退。

    “你有如此武功,为何肯屈身于昏君身侧?!”

    她不甘地低喝道,宝锦微笑不答,眸中光芒一闪,挥手一招,那银针竟斜斜回折,返到了她的手中。

    “你们这次行刺……真是轰轰烈烈,虎头蛇尾哪!”

    宝锦悠然笑道。

    南唐女子咬牙不答,随即闪身而退。

    此时两岸水波潋滟,虽是夜深时分,游人却不曾稍减,她在人群中身若游鱼,一口气奔出许久,这才回头看去——只见那雪裳宫女身影朦胧,乘月华扶摇而来,竟然不声不响地逼近了!

    宝锦悄无声息地贴到她背后,那女子苦笑一声,却不再奔逃。

    “我技不如你,只好退避三舍,你却又为何要苦苦相逼——难道非要拿我项上人头去请赏吗?”

    宝锦闻言一笑,亲亲热热地上前挽了她的玉臂——外人看来,只似一双姐妹花漫步接头。

    “你待如何?”

    “不如何……拿你去请赏,也卖不了几个钱。”

    宝锦笑得温柔,眼中却是与之不符的沉稳光芒,“我要见你们的主事。”

    “痴心妄想。”

    “那凭着这个呢?”

    宝锦从衣襟深处解下一道彩绦小玺,从灯摊上蘸了一点朱砂,不由分说地印在她的衣袖上。

    借着华灯的盛光,南唐女子那轻软罗袖上,赫然竟是“千秋宝锦”四字,古色古香的小篆,沾染了朱砂污红,鲜红淋漓,夺目生辉。

    “这莫非是……前朝的印玺?!”

    那女子手腕一颤,朱砂的碎屑,竟染上了宝锦的宽袖。

    “正是,你们唐王手中的,样式也应与之相似。”

    宝锦微微一笑,却随即面色冷肃——

    “印章的主人,够不够资格与你家主事一会呢……”

    那南唐女子面色大变,颤声道:“难道皇家还有后裔留存吗?”

    ****

    皇帝待人潮过桥,却再也寻不见宝锦身影,他心焦之下,命随后跟来的侍卫一起沿岸边寻找。

    自古灯市就是最易走失走散的,更有一等黑心歹意的,专门掳掠良家女子,卖入烟花之地,皇帝长处民间,细想之下,越发不安。

    几人在岸边搜索一阵,仍是不见人影,半个时辰很快过去了,皇帝心中大怒,正要让人持令去调集京兆尹的人手,却听一个侍卫指着桥上,惊喜交加道:“皇上请看!”

    只见明月如霜,清波潋滟,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桥边阴影里,正在踯躅翘首的,不正是那纤弱清丽的佳人?

    他疾步而上,直至跟前,怒道:“你到哪里去了?!”

    宝锦不安地绞弄着手中的衣袖,上面嫣红一片,触目惊心,皇帝以为是血,拉近一看,才发现是朱砂污痕,不由地又好气又好笑,愠道:“怎么弄得如此狼狈?”

    少女咬唇不答,仿佛在走散中受了些惊吓,她身子有些微颤,皇帝满心怒火被都冰熄殆尽,于是温言安慰道:“你该拉紧我的手,这么一放,可惹出多少麻烦。”

    宝锦沉默不语,半晌,才声如蚊呐地回道:“不曾想京城如此拥挤……”

    皇帝大笑,喘息着说:“朕也没有料到——我久居江州,那里的上元灯会也不过是一条街市,哪有如此摩肩接踵之势!”

    少女闻言一笑,眼波盈盈,映着灯火明艳,越发美不胜收,皇帝呆呆地望着她,心中涌起前所未有的一重柔情,将她揽入怀中,小心翼翼的,在额头上印下一吻。

    温热的,带着阳刚男子气息的,如同烈日松香的清新气息扑面而来。

    宝锦闭上眼,心中突然一痛。

    此时桥下烟火如簇,火树银花一般飞上天际,年节最后的狂欢绚丽,在这一刻达到极致,火光映着这紧紧相依的一对身影,仿佛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

    这一刻,天涯明月共此时,所有的阴霾怨恨,好似都淡褪消散,不复再见。

    宝锦捏紧了袖间的朱砂残迹,笑容皎美恬静——

    南唐那方,终于也入我毂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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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 荆肤

    正月十六的花灯丝毫不减辉煌,民间有谚云:十五的月亮十六圆。此时仍有笑语从窗外传来,翠色楼的小阁之中,所有人却是正襟危坐,寂静一片。

    “唐王如今都改了称呼,一律称作国主了吗?”

    宝锦放下茶杯淡淡说道,她端详着掌心的纹路,聚精会神地好似在参悟命数的悬机。

    对面的中年文士儒雅从容,在她这种漫不经心的调侃前,却有些愠怒了。

    他深吸一口气,沉声道:“殿下好似对我主有所成见。”

    宝锦曼然轻笑,终于抬头道:“先生素有白衣卿相的美名,我朝与唐王之间的羁绊,桩桩件件,你总该心如明镜吧?”

    那中年文士闻言一楞,随即皱眉道:“唐王因时势所趋,对朝廷多有怠慢,还请殿下能捐弃先嫌,你我两家通力合作,才能给伪帝以致命一击!”

    宝锦仍是慢条斯理地玩弄着手中的越窑瓷杯,笑意加深,却带了几分讥诮,“先生真是好口才,一句多有怠慢,便要一笔带过。”

    她抬眼望着窗纱,仿佛要透过这薄薄一层,看透这天地间的虚空浩渺——

    “父皇在位时,你家唐王就以世家大族之身,擅自割据江南,他以扣押漕运为胁,硬是让朝廷投鼠忌器,不敢妄动,”

    她声音淡淡,却带着扣人心弦的力量,“我姐姐掌权时,你们越发野心勃勃,居然上表讨要王爵,被严词峻拒后,竟然陈兵江上,形同谋反。”

    中年文士听她语意尖锐,也不作声,只是起身长揖及地,“那都是陈年旧事了……”

    “也罢,不说旧事,我们只论眼前。”

    宝锦微微一笑,手中小玺朝半空中抛去,复又轻巧接住,彩色丝绦在灯下幽然发亮——

    “如今剑在弦上,已是千钧之险,朝中本就有南伐的建议,你们居然还玩什么行刺,却倒是让他们遂心称意了!”

    那文士听着这讥讽声调,默然无语,一旁那行刺的女子却再也忍耐不住,杏眼圆睁,咬牙不甘道:“要是我那一剑正中皇帝心口……”

    “那么,南唐将被夷为平地。”

    宝锦毫不客气地答道。

    那女子受这一噎,不由地脸色发白,却仍是强撑着怒道:“朝廷未必有这实力……况且,我们得道多助,也有些朋友帮忙。”

    下一刻,清脆有如银铃的笑声突兀响起,那女子越发愤怒,冷冷道:“你笑什么?”

    “我笑你们有眼无珠。”

    宝锦断然道,看也不看这两人怒极而白的面色,轻声笑道:“你们以为,和你们合作的,真是我元氏的遗臣吗?”

    “什么?!”

    “你们成了皇后的道具,还沾沾自喜,真是不知死活!”

    那女子悚然而惊,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文士身为唐王的亲信谋臣,略一思索,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沉重地叹息一声,起身后,居然又是深深一揖:

    “请殿下有以教我。”

    宝锦端坐如仪,也不闪避,平静地受了这一礼,朱唇中迸出一句,在静夜中分外清晰——

    “一个字,拖。”

    ****

    客人很快便告辞了,小楼之上,恢复了往常的沉寂。

    宝锦扫了一眼残茶瓷盏,也不唤人来理,只是从檀木架上取下常用的一柄古剑,轻轻擦拭着剑刃。

    “你来啦……”

    她头也不抬,只是轻声招呼道。

    “又是你我切磋之日。”

    出现在阶梯上的身影,通身被黑帛包裹,显得夜一般神秘不透,这便是她目前授业之师,辰楼的幕后主人。

    辰楼主人见她已取剑在手,不由微愕笑道:“南唐那些客人,已经打发走了吗?”

    “他们自恃武功谋略非凡,被皇后当剑使了,还是个懵懂样子,真是可叹可笑。”

    宝锦微微一笑,笑意中颇见清婉羞涩,吐出的话语,却是让人心惊——

    “我不过是利用他们,尽量来削减伪帝的力量……无论如何,南唐覆灭的命数,早就已经注定,”

    楼主深深地望着她,半晌,才发出奇异的笑声。

    她居然颇为欣悦地,凝视着宝锦,“不错,心如铁石……这样,才能成就天下的伟业。”

    “不敢有这么大的野心,不过顺起自然而已。”

    宝锦说着话,已然起身站位,笑道:“今晚,是要我演示上次领悟的剑招吗?”

    楼主点头,轻弹一声,手中佩剑沧然出鞘,两人面对而立,随即,便是刀光剑影的汪洋。

    宝锦勉力拆了五十余招,只觉得对方剑光如珠帘密布,难以摆脱,她灵机一动,剑如灵蛇,竟朝着楼主的面上刺去。

    电光火石的,楼主回手一挡,长剑被弹飞开去,两人双手劲气一撞,如游鱼般碰触一瞬,长剑一收,点到为止,便各自掠回原位。

    “你的机变有余,内劲仍是不足,所以剑意不可行险……“

    楼主谆谆嘱咐道,并不以为意。

    宝锦回想着方才的肌肤接触,心中却是惊疑不定——

    她所接触到的楼主手臂,竟是粗糙凹凸,好似树皮荆棘一般。

    这哪是常人的肌肤?!

第七十三章 寂灭

    她心中一惊,楼主却好似觉察到什么,低声笑道:“一点小伤,倒是把你吓了一跳。”

    她声调平静,波澜不兴,却不知怎的,宝锦只觉得一阵寒意袭来,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练武之人,哪个身上没几处创痕呢……”

    宝锦漫声回道,回望着这来历神秘的楼主,心中却是“咯噔”了一下——

    夜寒深重,莹白月光照入绮窗之内,只觉得那身影清渺茕寂,惨淡凄丽,几乎要溶入月中。

    楼主见她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轻愕低笑,声音嘶哑,却带着奇异的悦耳韵味,“内力仍是你的软肋,须知大巧若拙,无论招式怎么华丽,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仍会一败涂地。”

    宝锦闻言蹙眉,懊恼半晌,终于说出了口,“怪我先前贪图安逸……”

    她想起姐姐往日里的严词训诫,此时一一咀嚼,却觉得是金玉良言,此时再盼能多听一句,却是再难如愿。

    此时窗外一轮圆月空照,街上隐隐传来欢声笑语,宝锦只觉得悲从中来,哽咽道——

    “是我对不住姐姐……”

    悲怆郁积于心,自责混杂着旧日的温馨回忆,几乎要将她淹没。

    “我倒觉得,若是你姐姐泉下有知,定会自责……没能护你于羽翼之下,让你受这些磨折流离。”

    楼主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她静静站于月华之中,连鬓发都似乎要随风飞扬。

    她深深望了宝锦一眼,淡淡道:“若是我有妹妹偷懒不学,我也会一笑心软——原本,她就不必学这些杀戮伎俩,而是应该平安喜乐地度过一生……”

    “竟会……这样吗?”

    宝锦怔仲喃喃道,只觉得眼眶一阵发热,却咬紧了牙,死也不肯落泪。

    “是这样的……普天下的姐姐,都是这样想的。”

    楼主的声音恬淡渺远,在这月满西楼的冬夜里,却让宝锦心头一阵感到温暖。

    “话说……我们还要继续呢,下面,该来看看你军阵之术了。”

    不知过了多久,楼主开口说道。

    感伤馨宁的气氛被打破,宝锦想起自己一塌糊涂的布阵之术,不由得头皮发麻,雪白的面庞窘得飞红。

    楼主似笑非笑地睨了她一眼,眸中流丽无限,这一瞬,宝锦只觉得一阵荒谬的熟悉感,可下面的调侃,却让她的脸越发热辣——

    “可不要再把军阵的小旗插到自己手指上了。”

    ****

    正月十六的花灯闹完,从十七起,这个年节就算完结了。

    兵部侍郎景千远清点着暗柜中的银票,踌躇满志地拈须微笑。

    他本是落第的武举,家境中落,无奈之下,只得跟随今上起兵,没曾想得了天下,凭这从龙首义之功,他一跃九天,从此平步青云。

    “京师有谚云:武库武库,又闲又富。果不其然,光是这两个月的孝敬,就抵得上我三年的俸禄了。”

    得意半刻后,他又暗自思量道:这些底下小吏还不知贪了多少银两,出手这么大方……“

    他正在沉思,却听窗格轻微一响,随即开启。

    一道黑影从中跃入,待他看清时,雪刃已递到跟前。

    千钧一发之际,他拽过壁上佩剑勉力格挡,张口欲喊,剑气却如暴风骤雨一般袭来,只要一开口,自己便会被毙杀当场。

    狭小的书房里,两人以快打快,几乎已成两团剑影。

    黑衣人咦了一声,仿佛对他的武艺颇为惊讶——景千远出身武宦世家,先祖在朝中获罪,这才家道中落,论起世传武艺,却也着实不弱。

    只听黑衣人轻笑一声,声音婉转清脆,“你武艺不凡,可惜……今日注定命丧于此。”

    只见她剑招一变,手中的长剑平平递出,既钝且缓,有如老僧入定,不喜不嗔。

    这一剑平淡无奇,似乎任何人都可以轻易避开,景千远却只觉得所有方向都被封死,这诡谲的一剑,让人有缓慢灭顶之感。

    他狂叫一声,在压力骤消的下一瞬,怒睁着眼,砰然倒地。

    血从他的心口处蜿蜒流出,将地上染得一片嫣红,院外有人听了动静,正疾奔来看。

    宝锦转过身来,珠贝面具在月光的晕染下,熠熠生辉,她的五官都隐匿在这沉寂华丽的宝光之后,只余那黑嗔嗔的一对重眸。

    她俯下身探察着景千远的伤口,有些懊恼地喃喃道:“寂灭三式,果然名不虚传,霸道如斯,可惜我功力不够,没能发挥出它的全部优势……”

    她正要起身,蓦然之间,只觉得衣袖被什么东西攥住了——

    景千远怒睁着双目,眼眶里流出血来,他死死攥住宝锦的罗袖,喉头咯咯作声。

    他好似疯癫梦魇一般,将死未死的,怒瞪着宝锦,一眨不眨地,仿佛要把她也带入地狱之中——

    “皇后娘娘,居然是你!你为何要对我下这毒手!!”

    他嘶哑地低喊道,猛一抽搐,终于气息完全断绝。

    宝锦只觉得心中一片茫然,冥冥中,好似有什么东西在脑中灵光一现。

    她听着房外人声鼎沸,冷静地从死者手中扯下罗袖,翩然从窗中掠出。

    真是奇怪,他也把我看成了皇后……难道,我与皇后,真的很酷似吗?

    一路之上,她如此想着,却始终不得要领。

第七十四章 血夜

    继九门提督雷石之后,又一位朝臣被杀——兵部侍郎景千远的死讯翌日就飞速传开,朝野一时为之大哗。

    京中立时风声鹤唳,南唐刺客的传闻被添油加醋,传得满城风雨,一时之间,所有人都谨小慎微——冬日四更尤是黑暗,一驾驾车轿上朝时,各个都是戒备森严,由左右簇拥随行。

    几日下来,却再也没有人遇害,于是所有人松了口气。

    这样异样的平静之下,却蕴藏着风雨欲来的窒息感,只有深深趟入这混水中的人,才能感受到那凝滞诡谲的风向。

    纤纤玉手捧起面具,轻轻摩挲着,因那荧荧珠光而微微眯眼。

    素来清寒的卧房,因这宝光而满室奢靡,让人目眩神迷。

    是怎样巧夺天工的技艺,才能让珠贝的粉末在丹炉中凝成这道面具……

    宝锦心中思索,念及自己那温蔼儒雅的父皇,心中又是一酸。

    曾记得幼时,父女三人一起在御花园中赏花行舟,那秋千之下,荷塘水畔,种种欢声笑语,尤在耳边回响。

    父皇性爱炼丹,不擅政务,于国可说是昏庸无用,但在女儿们心中,他却是天下至宝,是她们唯一的亲人。

    宝锦抚摩着面具,感受着指尖的光滑冰冷,直到触到粗糙的交界,这才低头细看。

    被摔裂的下颌以黄金镶补,虽是十足赤金,却也显出异样来,在灯下瞧着,金光诡谲幽泽,越发显得不祥。

    宝锦拈在手中,想象着姐姐当时凄凉一笑,将它从高台上摔下,然后束手就擒的心情,只觉得胸间激越,全身的血脉都在沸腾——

    为什么?!

    她在黑暗中无声地嘶喊,冥冥中,却仍是毫无声息。

    “姐姐,如今国破家亡,所有的事,都由我来替你完成吧……”

    纤纤十指微一用力,将面具覆在脸上,五官顿时被银雪珠光覆盖,只余下一双黝黑沉寂的眸子,冷冷地,从铜镜中端详着自己——

    “姐姐,你的面具暂且借我……接下来,我将掀起无边杀戮,尽可能地斩杀他的大将,拖延伪帝的南下攻势。”

    “强弩之末,矢不能穿鲁缟……这句话,还是你教我的,我永远都记得。”

    面具上栩栩如生的五官,遮挡住所有的表情,只余下那黝黑沉寂的双眸,暗夜中看来,仿佛鬼魅仙灵一般。

    ****

    “今晚……仍要出去吗?”

    季馨奉上晚膳,静静等候着宝锦用完,这才轻声问道。

    案上的烛光摇曳,带出晦明不定的光焰,在她面上映出种种暗影。

    宝锦放下碗筷,却不愿季馨动手,亲自将这些器具收入食盒中,这才抬头苦笑道:“我一出门,你就坐立不安……”

    “那是因为小姐你总是行险。”

    季馨毫不退让地埋怨道,一边沏了新茶,氤氲的热气让人精神一振。

    宝锦无奈,笑谑道:“你如今也真是伶牙俐齿了,竟然编派起我的不是了!”

    她饮尽热茶,换过黑衣装束,正要启窗而出,却觉得衣袂一紧,回头一看,只见季馨双目盈润,幽幽道:“小姐,如今外间正在追捕刺客,你千万要小心!”

    “放心吧!”

    宝锦扯回衣摆,翩然掠出窗外。

    季馨目送着夜色中逐渐消失的身影,眸中幽然复杂,长叹一声,却是将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也罢,我一个外人,何苦来操这个心……”

    她低喃道,仿佛别有衷肠,却难以叙说。

    ****

    雪刃尽处,只见一阵痛嚎惨叫,鲜血与肉骨齐飞,此情此景如同修罗地狱。

    残肢在黎明的街石上滚落,滑润细腻的青条大石,也染满了嫣红,轿子翻滚在一旁,已摔得变形散架,它的主人却伫立一旁,宛如石雕。

    兵部尚书,骁骑将军霍明双手抱剑,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这惨烈搏杀的一幕。

    他的亲信正在与刺客拼杀,又一声惨叫响起,一蓬血雨之下,又一人倒在血泊之中。

    这是跟随他多年的亲兵,一向视若子侄,饶是他心如铁石,也不禁微微一痛。

    然后即使心痛,他仍是睁大了眼,在瞬息之间捕捉刺客的破绽。

    “将军快走……”

    亲随痛叫一声,惨烈地几乎要穿透夜空。

    没有用的……霍明苦笑,刺客虽在搏杀之中,气机却早就琐定了自己。一旦转身逃遁,她左手袖中的暗器就会飞出,致自己于死命。

    与其等死,不如搏上一搏。

    越是危急,他越是冷静,场中刀光剑影,他目不转睛地看着,终于寻到了时期——

    就是现在!

    他拔剑而起,冲入阵中,不顾刺客袖中飞来的银针,微侧肩膀,硬受了一记,闷哼一声后,雪刃直点刺客的腰肋。

    血光一线。

    宝锦只觉得肋下一点刺痛,整颗心都沉了下去——

    自己已经中剑!

    电光火石间,她旋身一错,避过要害,雪刃划过肋骨,虽然喷出血来,却仍无性命之虞。

    居然没有正中?!

    藿明惊得毛骨悚然,他急身而退,咽喉处却发出剧痛。

    一根银针割破了血管,顿时血如泉涌——

    已经没救了!

第七十五章 残雪

    银针在暗夜里带出一抹流光,从咽喉处贯穿而出,悄然坠落在青石细缝中。

    霍明的耳边响起巨大的轰鸣声,这轰鸣声带着全身血脉都为流散,他的眼前白光乱闪,却终于无力倒地。

    血从咽喉处蜿蜒而出,他的亲随们惊惶来救,却也被刺客袖中的银针一一毙命。

    京师长街之中,这一幕短暂的狙杀,却仍未能撼动人们的甜梦——冬日的夜,实在太过深重。

    屋檐的残雪只剩下薄薄一层,黑瓦从中隐隐透出,依稀有雪水滴落。

    霍明的手捂住脖项,徒劳地挣扎着,瘫伏在地,嫣红血腥地染满了衣袖,他的瞳孔正在逐渐涣散,一片茫然——

    一轮寒月从云间渡出,清冷的莹光照在这长街中央,刺客的面具,被映得银白一片。

    这珠光映入霍明的眼中,却让他涣散的瞳孔猛然收缩。

    仿佛看见了天底下最可怕的事物,这垂死之人剧烈抽搐着,将熄的眸光也凝为两点火焰——

    他伸出手,鲜血淋漓地,向着刺客的方向抓去,眼中怨毒无限,却又带着别样的惊惧。

    他咽喉颤动着,含糊不清地嘶喊道——

    “你这妖孽……我还记得这面具!!”

    鲜血从他口鼻之中涌出,染满了朝服,在这暗夜之中,格外触目惊心。

    “你说什么……?!”

    宝锦本该掠身远遁,听着这突兀一句,心中惊疑不定,纵身到他跟前,一把拽住他的衣领,用力摇晃道:“这面具又如何?”

    霍明默然无语,宝锦伸手到他鼻间一探,不禁颓然道:“死了么……!”

    她心中懊恼,只觉得千头万绪,如坠云雾之中,沉默片刻后,她恨恨一叹,终于转身而去。

    她正在惊怒交加,行事匆匆之下,也未曾回头多看一眼——

    僵卧于地的霍明,居然又开始微微颤动,满是血污的手指在地上划动两下,却再也支撑不住,颓然松开。

    黑夜再一次陷入寂静,这一次,再也没有任何声响。

    ****

    昭阳宫中,帝后二人已经歇下,万籁俱静中,惟有那廊下值夜的宫人,在寒夜里裹紧了身上的厚裳,颤抖着打着呵欠。

    张巡在门口徘徊,甚是踌躇,他手里捏着一份紧急奏报,白封白绫,没有任何特别。

    张巡紧紧攥住这薄薄一道,数九隆冬,只觉得手心都要冒出汗来。

    他咬了咬牙,正要遣人入禀,却听侧殿小门被支呀一声推开,皇后身边的琳儿披了件蜜合色贡缎厚袍,长发披肩地走了出来,笑吟吟地问道:“张公公,这深更半夜的,可有什么事吗?”

    “要是没有大事,我有几个脑袋也不敢惊扰圣驾……”

    张巡苦笑道,抬脚正要上阶,琳儿一闪身,伶俐地挡在殿前,半俏皮半威胁地嗔道:“你真是榆木脑袋……皇上跟娘娘正在歇息,你这时辰贸然进去,真是平白招恼!”

    “主子和娘娘若是发火,也不过是一顿板子,要是这东西不能及时上呈,我的脑袋今晚就保不住。”

    张巡不吃她这一套,将她轻轻一推,指使着守夜宫人赶紧入内禀报。

    皇帝匆匆着衣,宣他入内,张巡也不言语,只是跪着将奏报递上,他低着头,眼前依稀有裙裾渺然而过,一阵香风从屏风后闪过,耳边响起皇后的声气——

    “怎么了?”

    她声音微带慵懒,更多却是茫然。

    皇帝并不回答,只是轻抖手中的密报,默默地读了下去。

    皇后见他面色不善,越发惊愕,又追问了一句:“到底怎么了?!”

    皇帝猛然抬头,双目如电,冷冷地看着她,以一种全然陌生的口气,轻轻道:“朕也问你……这到底是怎么了?!”

第七十六章 帝后

    殿门半启,一阵冷风吹入,皇帝的眉目冷然,隐隐可见压抑的怒意,他目光炯炯,那光芒陌生得让皇后害怕,她紧了紧身上的外袍,心中咯噔一沉。

    她与皇帝伉俪情深,这些年来别说争吵,就是连脸都没红过几回,如今他冷眼相对,却是为了哪桩?

    “到底出了什么事?!”

    皇后也是性情刚毅之人,她抬眼直对皇帝,又一次郑重问道。

    透亮的纸笺被掷到榻上,风吹起,它翩然飞上镂金凤纹的宫壁之上,终于无力地坠落。

    皇后接过这张密报,略略看了几眼,雪白面庞上露出震惊,狂怒和不敢置信的神情。

    “真是……可笑之极!!”

    她怒极而笑,胸前锁骨都在微微起伏,双手紧攥着纸页,几乎要将它绞裂——

    “皇上,你居然相信这样的谎言?”

    她凄然而道,声音低了下去。

    “霍明对我忠心耿耿,他临死前蘸血留下凶手的线索——这分明是一个‘后’字!你且说说,他倒是跟你有什么冤仇?”

    皇帝面沉似水,声音凝重沉痛,他凝望着自己的爱妻,不可思议地怒道:“为什么你要这么做?”

    “此事和我无关。”

    皇后凤眸幽然,声音越发低沉,“他是你的爱将,最初起兵时的伙伴和弟兄,我为什么对他下手?!”

    “因为南唐。”

    皇帝静静道,声音仿佛从九天云外传来,“从一开始,你就急于讨伐南唐,朝中大臣也分成急进和缓战两派,唇枪舌剑不休,这些,朕都不在意。”

    “但是要讨伐南唐,必须先过了缓战派那一关,而支持缓战的,却都是些军中大将。”

    “他们精通兵事,认为我朝新立,元气尚未恢复,不宜大动干戈,要说服他们很难,所以,你动起了别的心思,希望能以将士的鲜血激起众愤。”

    皇帝重重一叹,沉怒道:“前一阵你密遣何远出宫,他们行为鬼祟,我也略有耳闻,只是不想深究罢了……没想到,你居然对霍明下手!!”

    他蓦然转身,逼视着皇后道:“那之前的雷石和景千远之死,也是你们所为?”

    皇后听着这一番质问,只觉得既惊且怒,又是无处辩驳,宫宴那日的刺客确实与她有关,被击毙的两人,甚至是新晋的外围侍卫,可这一阵的连续刺杀事件,却与她没有任何瓜葛!

    她忍住怒气,对着皇帝凄然一笑,道:“夫君,在你心目中,我就是这样一个蛇蝎毒妇吗?”

    皇帝望着她的剪剪水眸,心中一软,但仍是坚定道:“霍明在军中素有‘铁石’之名,若没有完全的把握,他不会写下那一个后字。”

    他叹了口气,竭力把语气放缓,道:“也许,是你的手下擅自做了些什么,你还是好好查个清楚吧!”

    他随即起身着衣,一旁的宫人惊慌着要上前服侍,被他冷冷挥退。

    他径自道:“我累了,有什么事,明日再说吧!”

    皇后呆立一旁,眼睁睁看着玄龙纹龙袍从朱红门槛边远去,心中一阵狂怒,她咬牙不语,一挥手,竟将小几上的玉瓶摔落于地,跌了个粉碎。

    寝殿中这一声碎响,震得廊下的宫人都噤若寒蝉,屋檐上的残雪滴滴融化,冰冷地落入她们的衣领里,却也不敢稍动。

    “去请何远过来一趟。”

    皇后的声音,轻漠而冰寒,让所有人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

    “微臣冤枉啊!此事的确与我们无关哪,娘娘!”

    何远战战兢兢跪在地上,连头也不敢稍抬,却是一叠声的喊冤,“我们在宫宴上暗助南人行刺,使得皇上决意南伐,如此见好就收才是正理,又哪会去招惹那些军中大将呢?”

    “我谅你也不敢自作主张。“

    皇后端坐堂上,声音已经恢复了平静,只是眸中那一抹盛光,却让人凭空生出悚然。

    她对这些军中旧臣,可算是容让优渥——今后还要指着他们跟云时龙争虎斗呢,又怎会对他们动手?

    可如今,她却白口莫辩地陷入这旋涡之中。

    想到这,她不禁咬牙不语,半晌,才道:“霍明写的那个后字,究竟是什么意思?他为什么会认为是我杀了他?”

    这是她想了半夜,却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如今问起,却是让何远也是如坠云雾,说不出什么来。

    “究竟是谁构陷于我?!他是想达到什么目的?”

    皇后喃喃自语道。

第七十七章 邂逅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宝锦也在细细思索。

    她轻轻抚摩着那诡谲殊丽的珠贝面具,感受着指尖的特殊冰冷,耳边好似又听到霍明睚眦切齿的低语——

    “我还记得这面具……”

    难道他认识姐姐?!

    宝锦不由得摇头——霍明乃是伪帝起兵时的心腹,攻入京城时,也是率军在后策应,于情于理,这两人都不该有什么瓜葛。

    晨间的冷风从帘外吹入,季馨端着早餐进来,见她眼下有淡淡黑影,情知她又一夜刚返,不由皱眉劝道:“小姐何必如此拼命?”

    “不快些不行哪,再拖延下去,真要让他们率军南伐,江南的半壁锦绣,就要灰飞湮灭了。”

    宝锦冷冷一笑,伸出青葱般晶莹剔透的手,在眼前仔细凝视,叹道:“这双手……已是染满血腥——杀了那几个人,足够为南唐拖延时间了。”

    她声音萧索,几乎是厌烦的,端详着手上那不存在的血色,终究深深一叹,接过了季馨奉上的漆盒。

    “我刚才从巷中路过,听到宫人们正在窃窃私语……”

    季馨在旁悄声说道。

    “哦……”

    宝锦应了一声,慢条斯理地喝着雪米粥,无所谓地问道:“宫里又出了什么新鲜事?”

    季馨凑近她耳边,很有些神秘道:“皇上昨夜跟皇后娘娘起了口角,一怒之下,深夜拂袖而去,这事已传遍了宫中。”

    宝锦微微一笑,仍是不在意道:“夫妻之间,哪能没个口角,民间有谚道:床头吵架床尾和,这些人惟恐天下不乱,乱嚼舌跟,也忒没意思了。”

    “这次可不一样哪,小姐。”

    季馨回忆着方才听到的逸闻,继续道:“听说皇上今日早膳都没有与皇后共用,一早就径自上朝,而昭阳宫中一夜灯火通明,连皇后娘娘也甚是焦躁呢!”

    她一边说着,一边将食盒底下的小碟拿起——这虎眼酥太过甜腻,宝锦照例是碰也不碰的,所以都由她代劳吃掉,下一刻,她发出一声轻呼,“这有张纸条!”

    宝锦眼中一亮,蓦然回身道:“拿来我看。”

    一张小小纸笺,只有三寸宽,上面别无他物,只有一首司空见惯的短诗——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季馨一眼瞥见,也没什么顾忌,轻声念了出来,奇道:“还以为是什么密报,没想到是这首《游子吟》,难道是谁放错了地方?”

    “绝无可能。”

    宝锦断然摇头,看着这精心折叠过的纸条,沉吟问道:“你去取早餐,可曾遇到什么人?”

    “没遇见谁啊……我们在这宫里,人生地不熟的,谁会跟我搭讪啊……”

    季馨仔细回想着,突然眼前一亮,道:“我在大膳房里拿几碟点心,皇后宫里有一位老宫人来索要蛋羹,管事说还没做好,她却忒是多疑,将我们几个的食盒都瞧了一遍,这才罢休。”

    宝锦若有所悟,急问道:“是否眼角上有一道疤痕的?”

    “是,小姐你怎么知道?”

    “那是我母后的陪嫁侍女,小时候把我带大的任姑姑。”

    宝锦叹道,她展开手中的纸条,怅然微笑道:“这首孟郊的诗,是母亲最爱手书的一幅作品……”

    她想起自己唯一保存的母亲手迹,在匆忙逃离高丽时不慎丢失,不由地心中恻然。

    “她这是想与我见面。”

    宝锦的笑容转为温馨,道:“晚上我抽空去一趟便是。”

    ****

    宫中的揣测并非空穴来风,帝后之间这场冷战,到了晚间仍不见歇止,皇帝一反常态,再没有跟皇后一起用膳,意兴阑珊吃了几口,就到御花园中散步,以解心中的烦闷。

    此时天色已晚,花叶扶疏,梅香暗冷,湖畔小径之上,结了薄薄一层小冰。

    皇帝稳稳踱步,想起霍明的噩耗,心中仍是惊怒不已。

    早在他与皇后邂逅之前,霍明便是自己心腹偏将,他武艺不凡,却一直追随自己左右,可说是不离不弃。

    这样的忠臣弼将,却突兀遇害,而且竟然跟皇后脱不了干系?!

    他心头一阵郁恨,只觉得自己越发看不透爱妻的心思——

    我将这万里河山与你共享,你还想要什么?!

    你明知他是我心腹爱将,却做下这等骇人之事!

    他怒火上涌,不禁折下一根长枝,有用力地弹了回去。

    动静之下,只见林中树影婆娑,有一道人影悠然隐现,发出一声惊呼。

    “谁在那里?出来!”

    皇帝正是心头光火,于是沉声喝道。

    “是臣妾……”

    清雅软糯的声音,却并不带任何做作,一位宫装少女从林中步出,面上微微有诧异。

    她一身碧色云裳,清新可喜,却又高雅脱俗,站在梅树之下,亭亭玉立,宛如明月初现,皎美纯净。

    却是徐婴华,徐婕妤。

    “是你。”

    皇帝淡淡瞥了她一眼,却也为这丽色暗自赞叹一声,他问道:“夜色已深,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回皇上的话……贤妃娘娘最近睡眠不稳,我来替她采些梅花回去,放在瓶中,倒也清雅得紧。”

    徐婴华自若地行了一礼,随即起身,轻拢了怀中的梅枝,繁花掩映之下,越发显得她宁静秀丽。

    “那是什么?”

    皇帝指着她手中的锦囊小袋,只见上面密密绣着福字,针角自如精致。

    “这是臣妾自己绣的……”

    徐婴华微笑着答道,面上红了一红,有些不好意思道:“想替娘娘再集些安息子,让她能睡个好觉。”

    “你是个有孝心的。”

    皇帝望着她镇定恭谨的身姿,由衷赞叹道。

    徐婴华面上红霞更甚,福了一礼,正要告退,却听皇帝笑道:“怎么,不请朕去你那里坐坐吗?”

第七十八章 不眠

    徐婴华居于锦粹宫侧殿,云贤妃是她亲姨,拨于她的都是些得力人手,徐婴华对人大方体恤,上下人等一派雍睦和顺。

    唯一的遗憾,是她还没有得到圣眷。

    不仅是她,这一次新晋的嫔妃,皇帝虽然恩遇优渥,却丝毫没有临幸之意,如今各宫各殿,私下都是宫怨哀绵,珠泪盈盈,满腔的苦楚,却是不敢言说。

    当洒扫宫前的杂役正要回房睡觉时,她蓦然抬头,却见夜色茫茫之中,一抹玄黄龙袍映入眼帘,一旁跟从的,竟是羞赧微笑的自家主子!

    “皇……皇上!”

    这一声,让满殿宫人都为沸腾!

    殿中红烛高照,十六道大小菜肴络绎而上,皇帝捧过玉杯,饮了一口合卺酒,又授于徐婴华,她微微抬头饮尽,面上绯红更盛,灯下看来,格外瑰丽温柔。

    “在宫里住得还习惯吗?”

    “还好。”

    徐婴华低声答道,只是绞着丝帕垂首侍坐。

    “朕一向对锦粹宫这边有失照应,倒是委屈你们了。”

    皇帝见她羞涩不安,于是劝慰道,谁知徐婴华闻言微微抬头,满殿里顿时清丽艳色流转,皇帝心中也不禁一荡。

    “皇上一向忙于家国大事,若是有闲心常伴我等,岂不是学了上古纣桀?”

    她轻灵的笑声在殿中回响,有些大胆,又有些俏皮。

    皇帝也是大笑,“汝为公卿之女,果然见识度量都非同一般。”

    他笑罢,进了些饭菜,便牵着她的手,步入重帷后的寝宫。

    他每走一步,便觉徐婴华的手便凉了一层,于是坐到床沿上,将她的手捂在怀中,笑道:“不用太过紧张……”

    “辰妾没有紧张。”

    徐婴华温驯地伏在他胸前,声如蚊呐,却是清晰而坚定,“臣妾自从入宫,便是皇上的人了……”

    皇帝听这一句,感她情意深重,心下却不禁有些惭愧,他叹了一声,吹熄了床前灯烛。

    满殿都暗了下来,窗外星光朦胧,明月隔着纱帘,染银了帷幕重重。

    徐婴华的黑瞳仿佛两丸水银,在黑暗中熠熠生辉,她凝视着红罗帐顶模糊的鸾凤绣纹,缓缓地,闭上了眼。

    灼热的体温宛如海潮一般袭来,逐渐将她没顶,最后的清明,戛然于心中无声的呼唤——

    “舅舅……”

    ****

    夜色浓重,明月半弯,高悬于空中,清冷的空气中,仍有雪光的余韵。

    宝锦背靠着藤萝缠绕的树干,凝望着眼前老迈的女官。

    “任姑姑,你瘦多了。”

    那老妇面上干瘦,有如蛛网密布的皱纹颤动着,眼中两滴浊泪流下,惨淡低呼道:“宝锦殿下……”

    “姑姑怎么认出我来了?”

    宝锦强忍住悲伤,破涕为笑道。

    “殿下是我亲手抱大的,若是连这点眼力也没有,我干脆追随小姐去算了。”

    任姑姑口中的小姐,乃是宝锦早逝的母后。

    望着这位从小带大自己的慈祥老妇,宝锦声音哽咽,终于哭出了声——

    “姑姑,这宫里……怎么竟会变成这模样?”

    一字一句的,沉痛而悲愤地疑问,在这一颗宛如大潮破堤,宝锦将心中所有的惨痛都低喝出声。

    “老奴我也不知……一觉醒来,这朗朗乾坤,居然就天翻地覆了!”

    任姑姑低泣道,随即咬牙怒道:“现在这所谓的皇后,也是出身方家,却半点也不念和小姐的亲族之情,居然把皇族屠戮一空!”

    “那我姐姐呢?”

    宝锦急切追问道。

    “这是皇后亲自过问的,谁也不知真相……只听说,有一天,一辆黑车把什么拖走了,车后不停的滴出血来,流了一路。”

    纵然早有心理准备,听着这一句,宝锦却只觉得天旋地转,她无力地拽住树枝,任凭双手被刺得鲜血淋漓。

    “姐姐……”

    宛如杜鹃啼血一般的,她低低喊道,眼中光芒冷冽,有如冰雪覆盖。

    ****

    清早,锦粹宫

    “婕妤娘娘大喜了……”

    徐婴华跪送皇帝后,满殿宫人皆是喜气盈盈,更有那得用亲信的,连忙上前贺喜。

第七十九章 三姝

    “这有什么好贺喜的,今后的日子还长着呢,这么招摇,仔细又招人妒忌。”

    徐婴华独坐牙床之上,轻拥锦衾,听着侍女的禀报,面上丝毫不见喜色。

    歇了一会,她柔声又道:“你们与我同心协力,这其中的辛苦为难,我也心中有数……如此,全殿上下,每人皆是赏赐十两,从我的体己里出。”

    说话间,她慢慢起身,长发慵懒地垂落颈前,乌檀一般亮泽,任由几个侍婢服侍着了中衣。

    她眼下微微青晕,好似整夜都没有安睡,侍女们拿起胭脂,花钿,正要细细妆点,却被她挥手止住,命她们退下道:“我自己来。”

    她淡扫娥眉,手法巧妙娴熟,又在鬓间插入梅花小钗,玉簪轻挽,又披上紫罗宫裙,一时艳色逼人,让所有人都觉得眼前一亮。

    “小姐真是天下少有的美人……”

    她的贴身侍女在旁赞叹道。

    徐婴华淡淡一笑,唇边无限讥讽,“我母亲当年亦是天下少有的美人,一旦色衰爱驰,父亲便宠爱侧室,再不来母亲院中。”

    侍女自小侍奉于她,深谙她的脾气,听这话音不善,再不敢接口。

    徐婴华叹了一声,轻轻掠了额前鬓发,吟道:“以色侍他人,能得几日好……”

    她紧紧握住手中的玉梳,仿佛在大浪颠沛中,孤注一掷地抓住一块浮木——

    “不枉我重金买通侍卫,才得知了今上散步的惯常行踪。”

    她声音沉稳,却如利刃出鞘,锐不可挡。

    “小姐此番定能独得圣眷。”

    侍女在旁道。

    “独得圣眷?!”

    徐婴华微微一笑,潋滟美眸中一片沉稳狠辣,“皇上是在气头上,这才临幸了我,皇后与他毕竟是结发夫妻,不可能一下子就恩断义绝的……哼,且不说皇后,就是他身边那个姑墨公主,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哪!”

    她手中玉梳一顿,磕在妆台之上,发出清越的声响,“不管如何,这次的事,总算让帝后之间生出了嫌隙,这才是托天之幸呢!”

    此时殿外遥遥传来宦官的唱旨声,却是皇帝的赏赐到了。

    “你随我一同去接旨吧!”

    徐婴华朗朗说道,眉宇间一道孤寂悄然而过,随即化为如花笑颜。

    ****

    北五所的居室之中,宝锦也在对镜梳妆,季馨在旁伺候,正要将菱镜收起,却听宝锦道:“你去把那胭脂香露拿些过来。”

    这是怎么了?!

    季馨一时诧异——宝锦向来不染脂粉,她不禁抬头望去,却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呼。

    “小姐,你这是怎么了?”

    宝锦端详着眼下的黑晕,又见血丝缕缕,整个人都是憔悴不堪,她冷冷一笑,将木梳摔在桌上,发出好大声响——

    “我今日尚能修眉理鬓,姐姐却是死得这般凄惨,身后令名也不得清静。”

    她想起任姑姑的话,想象那深夜中,沉重黑车中的滴滴血迹,禁不住脑中狂乱,开始揣测姐姐最后的光景——

    鸠毒?刃杀?白绫?!……

    这些手段,都不可能有那么多的血!!

    姐姐!!

    她压抑不住胸中狂怒,眼中血丝越发红艳,纤纤玉指深深陷入桌面,几欲折断。

    “小姐!”

    “……”

    “我没事。”

    半晌,她才低低答道。

    她缓缓抬头,眼中已是平静无波,衬着上一瞬的疯狂,越发显得诡谲。

    “皇后娘娘,我要怎么报答你的深情厚意呢?”

    她清宛一笑,眉宇间一片冰雪凛然。

    ****

    昭阳宫中,此时正是一片沉寂,所有人都是蹑足而行,生怕触了主子不快,惹来杀身之祸。

    正殿之中,处于旋涡中心的皇后,却不似众人想象中的悲凄,她手捧了一封奏折,正在细细阅读。

    她的妆容与平日一般高华无瑕,只有极为细心的人,才能看到那凤眸下的一抹淡影。

    她,亦是一夜未眠。

    “朝中众人对革新之事,已少有非议。”

    她满意地颔首,唇边却是一抹冷笑,“这些人惯于在暗中串联,要小心他们暗里使绊子,弄出个‘流民图’,‘飞蝗图’一类的,朝廷立刻便是声名狼藉了。”

    所谓‘流民图’,‘飞蝗图’,乃是当年王安石变法革新时,一些守旧大臣纠结地方豪绅,作出的诋毁图卷,暗诽新法造成民不聊生之景。

    下首的方越唯唯称是,欠身道:“娘娘放心,前车之鉴,下官定会小心从事。”

    “你小心从事,可你那个儿子,可不那么小心呢!”

    皇后冷笑着,将言官弹劾的奏章掷下,雪白的纸柬落了一地——

    “天可怜见,你是我亲哥哥,却尽给我添这些麻烦,莫非真以为我有三头六臂?!”

    皇后却再没有讽刺怒骂,仿佛无限疲惫地叹道。

    方越见她如此情状,眼圈也是微红,跪下谢罪道:“是下官教子无方,这便回家好好教训这小畜生!”

    “他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皇后却对他的慷慨激昂不抱希望,正说话间,却听门外有人轻扣,皇后柳眉微挑,轻道了声:“越发没规矩了。”便扬声命人进来。

    琳儿轻踮起脚跟,小心地行到她身边,低语了几句,皇后面上神情不变,眼中却越发出强烈的光芒,唇边那抹冷笑越发加深——

    “这位徐婕妤,手脚倒是很快哪!”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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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46865/ 第一时间欣赏帝锦最新章节! 作者:沐非所写的《帝锦》为转载作品,帝锦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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篡位新帝,性情阴沉冷漠,却对宝锦有着异样的情愫;他与皇后之间,看似恩爱非凡,却有着令人不安的惊怖内幕。
宝锦的姐姐锦渊,生来惊才绝艳,她先前以男装称帝,却只留下暴君的名声,尸骨难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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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的一夜,钟鼓齐鸣之下,千重宫门次第而开,出现在所有人面前的,会是什么样的命运?帝锦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帝锦,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帝锦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