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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沐非     帝锦txt下载     帝锦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十八章 密道

    龙涎香的气味沉华端浓,浸染入重衣宽袍之中,冰凉的肌肤也仿佛感受到了这一殿的沉寂,微微灼热起来。

    宝锦跪在地上,低下头,任由垂发遮挡眼中神色,只是显得温婉无依。

    “你起来吧!“

    皇后终于唤她起身,宝锦没有抬头去看,只听到上首有书页翻动的声响。

    半晌,皇后才道:“你随侍在皇上身边,这几有可有什么不妥吗?”

    宝锦思索片刻,斟酌道:“皇上这几日进食不多,其余都是安好。”

    “嗯……”

    皇后却仿佛意不在此,她漫声应了一声,随即问了个绝不相干的问题——

    “你父王在时,可曾谈及前朝诸事?”

    宝锦没想到她突然转移话题,有些含糊地说道:“父王对国灭朝倾很是痛惜……”

    皇后没有发怒,继续问道:“还有什么?”

    “他没有跟我说,只是常常叹息。”

    皇后听完,面色越见缓和,她瞥了一眼阶下女子,见她衣衫略见狼狈,问过缘由后,命人拿了件新制宫裙给她,又好言安慰几句,这才让人送她回去。

    宝锦离殿后,琳儿上前道:“她是和徐婕妤一起回来的……”

    “云贤妃的侄女吗?那丫头看着还好,很是稳重内敛,也不见有争宠的心思。”

    皇后又想起自家堂妹,心中一阵厌烦,又吩咐道:“家中姨妈若是来哭诉,只管将她拦住便是!”

    此时殿外又有人来报,道是王美人勉强起身,要来拜见娘娘。

    皇后面露不悦,又念及她多年伺奉,也算是忠心耿耿,于是宣她入殿,

    ****

    宝锦回到住处,全身都仿垮了下来,她瘫坐床上,任由季馨换下衣衫,耳边好似听到血流奔涌的声音,她双手紧握,攥得掌心皮开肉绽,也浑然不觉痛楚。

    “小姐,你不要吓我啊!”

    季馨在她眼前急得直晃,重叠的人影,终于唤回了她一丝清明。

    “你先出去……我想静一静。”

    宝锦气若游丝道。

    季馨又急又忧,却也别无他法,只得推门退下,将一室寂静留给了宝锦。

    宝锦将头深埋入棉衾之中,浑身都在颤抖,好似野兽众叛亲离时的痉挛哽咽。

    她想哭,却流不出泪,眼中几乎喷出火来,却最终归于颓然——

    “姐姐……你究竟意欲何为?!!”

    痛彻心肺的低喝从被衾中闷然发出,嘶哑仿佛琴弦涩然断裂,让人心悸。

    她不愿去看,不愿意去想,但思绪仍不由地回到夜间……

    从变成修罗火场的慕绡院中撤出,世子留下暗中的联络方式,便匆匆回了驿馆,宝锦仍是心怀疑虑,她不顾沈浩的劝说,趁着火势将灭,又回到院中仔细察看。

    从后来的黑衣人身上,查不到任何线索,她瞥过那剑柄,却见上面依稀有字,细看时,竟有刻痕编号。

    这是宫中侍卫所用的!

    她脑海里顿时轰然一声,浮出了这个念头。

    这一耽搁,外间已有人声频密——天将拂晓,官府衙门也听到了风声,并左右街坊一起救火来了。

    她不愿惹事,于是照着沈浩所说,掀开院中一块不起眼的青石板,打算从密道返回一墙之隔的翠色楼。

    密道里满是灰尘——怪不得上次世子弄得满身狼狈,宝锦一气走下,不过十余丈,便见了出口。

    出口前方有一块丈余的空地,也不成间,凌乱地堆着些乱石,上面也满是蛛丝灰尘。

    宝锦看到这些乱石,不知怎的,触弄了心中隐思,一阵悲伤从心中袭来——

    幼时,姐姐锦渊最喜欢以乱石为戏,她把那些奇形怪状的石头摆成兵书上的各种阵法,倒也似模似样,有一次甚至把小宝锦困在其中两个时辰,直到她哭泣许久,才被人寻到。

    从那以后,锦渊大为收敛,即使练习阵法,也是自寻个僻静所在,由此,也落下个看妹妹哭泣就头疼的毛病来。

    宝锦想到此处,又是甜蜜,又是心酸,在这昏暗密道里,几乎落下泪来。

    她轻颤了手,将那些石块按记忆中的模样一一布好,想起姐姐的言传身教,心中又是凄苦。

    她摆弄妥当后,转身要走,却听身后发出轧轧轻响,蓦然惊回,却见洞壁的另一端,竟然露出了两个黑黢黢的门户来。

    密道之中,居然还有密道?!

第三十九章 心障

    宝锦这一刻真是目瞪口呆。

    她注视着脚下那堆乱石,见自己无意之中,竟是照着“天地人”三才阵法来布的,这一仿照姐姐的信手之作,居然启动了不为人知的密道!

    望着这两段黑不见底的甬道,宝锦的心中一时纷乱,好半晌,她禁不住好奇心,终于迈步走入。

    这一段密道很是干燥洁净,好似常常有人料理一般,宝锦手中的火折耀出光来,洞壁上镶嵌的玳瑁明珠闪着幽邃迷离的光泽。

    仿佛过了许久,又好似半刻刚毕,宝锦眼前出现的,竟是三间连贯的大室。

    室内甚是宏阔,第一间分类堆满了陌刀钢剑,床弩,投石器……甚至连粮草帐篷等物,也一应俱全,最后两间几乎搬空,却在角落端端正正地放着一只精雕而成的木匣。

    宝锦望着这些沙场征战之物,心中突突乱跳,想起沈浩查帐时发现的惊人内幕,她一时烦乱迷惘,头脑里闪过无数念头。

    姐姐究竟是……

    她再也忍耐不住,上前点了灯烛,打开匣子,但见里面整整齐齐的放着三本厚薄不一的纸册。

    她打开第一本,随着视线的流转,全身逐渐颤栗,双脚都几乎要立刻瘫软下来。

    “这是姐姐的帐薄……”

    她素手一抖,纸页翻动坠地,发出沙沙声,越发显得四周空旷死寂。

    这本帐薄上,原原本本地记载着锦渊将战略辎重源源不断地卖给各方势力,尤其是乱党那边,更是独占鳌头,占了其中最重的分量。

    这一笔笔触目惊心的数字,让宝锦脸上的血色逐渐消退,她撑住桌子,强忍住瘫软的双脚,将三本纸册收入怀中,心乱如麻地继续搜索。

    第三间最后有一道石门,打开后,她继续往前,不一会耳,眼前就出现了石门,她轻轻推开,眼前的一切极为熟悉——

    这是从前大将军府到慈宁宫的那一段密道,也是自己素来走惯了的!

    原来……自己所知的密道,不过是一个浩大系统中的一段!

    她浑浑噩噩地继续走着,火折熄灭了,眼前终于出现了天光。

    从破旧的慈宁宫殿室中走出,她面上仍无血色,只是如行尸走肉一般,踉跄着,向前。

    晨光逐渐升起,刺痛了她的眼,宝锦浑身一颤,仿佛才从一个漫长的噩梦中醒来,她随即发足狂奔,好似身后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在追来。

    一气跑过夹道,进入御花园,终于在石砖小道上无力跌倒,脚上一阵剧痛,大约是被凹凸不平的湖石扭到了,她跌落在湖畔湿泥之中,衣衫被染得一片墨黑。

    “呀!”

    有人遥遥惊呼道,宝锦再抬头,见到是一张有些熟悉的秀丽容颜——

    “你怎么了?”

    徐婴华俯身问道。

    她望着宝锦这一身惊惶狼狈,眼眸微微眯起,显得幽深凝重。

    半晌,她才伸出手,随之而来的,是一声低低的问话——

    “你是在帮小舅舅做事吧?”

    ……

    宝锦趴在被衾之中,想起那一瞬徐婴华的微妙眼神,不禁入坠迷雾——

    她没有错认,那是混合着钦佩、怜悯,甚至是……刻骨妒忌的悚然一眼!

    她在说什么?!

    宝锦事后再想,仍是一腔迷惑,她心中好似敞开了一线亮光,却仍没全数想通。

    她累了一夜,又折腾了如此惊人的事件,头痛欲裂之下,居然不知不觉地沉沉睡去。

    再睁开眼时,映入眼帘的是季馨焦急的脸。

    “小姐您可醒来了……陛下久等不见,正在发脾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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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暗流

    宝锦匆匆赶到时,廊下正有一列从人正垂手肃立,为首的张巡见了她,急得直跺脚,“陛下面色不善,刚刚还问起你呢!”

    宝锦眉心深蹙,凝成一道雪旋,随即低声致歉,见一旁的宫人手中端了漆盘,上有两盏越窑瓷盅,却是满面惊慌,踌躇着不敢进。

    她望定了宝锦,带着哭腔道:“陛下正在跟靖王殿下密谈……我也不敢进去打扰。”

    “我来。”

    瞥了一眼众人如释重负的表情,宝锦接过漆盘,轻扣门扉,随即轻推而入。

    大殿中很是昏暗,她的眼缓和了几瞬,这才慢慢适应,看清了其中情形。

    皇帝倚着御案,仔细看着手中一幅图卷,云时在一旁斜身坐着,以炭笔在上面圈画,一边还低声说着什么。

    “我们虽然取得京畿中原的大片土地,却仍是危机四伏……”

    云时偷瞥了一眼皇帝的面色,一边斟酌着字句,终究将他的真实想法说了出来,“如今虽然天下归心,却仍不能高枕无忧,西南有蜀王盘踞,北郡十六国也是心思不一,若是贸然出兵南下,只怕是腹背受敌!”

    皇帝并无恼怒之色,他望着云时,半晌,居然无奈地笑了,“你真以为朕会立刻进攻南唐伪王吗?”

    “可是皇后那边……”

    “她求胜心切,有些急了。”

    皇帝淡淡说道。

    云时这才松了口气,他有些尴尬地笑道:“是臣卤莽,听着皇后那边下了诏令给兵部,一时心急,所以……”

    皇帝大笑着打断了他,“你这家伙,仍和旧时一样,看似温文儒雅,一旦下了决定,却是九头牛也拉不回来——你之前上的奏折朕还存着呢,不会贸然出兵的。”

    两人对视一眼,想起往昔并肩作战时的逸事,心中都是一暖,久违的亲密和默契在这一刻仿佛回到眼前。

    皇帝双目一凝,望向殿门的阴影——

    “谁在那里,出来!”

    碧色绸衣从暗处轻逸,缓缓行来,凌波微步,罗袜生尘……

    “陛下,这是新沏的云毫……”

    清婉女音在身畔响起,两盏清茶被一一放在小几上,一阵醇香飘来,让人神清气爽。

    云时的手掌不由自主的紧握,他望定了眼前佳人,深瞳中光芒闪耀,再也不曾移开。

    那是热望、凄凉、怅然……甚至是愤怒的一眼。

    气氛在这一刻变得险恶,皇帝不动声色,等到宝锦持盘欲走,却突兀叫住了她,“你留在这里收拾一下。”

    宝锦裣衽一礼,默不作声地来到御案一旁,收拾着略微凌乱的桌面——一些别有红黑标记的小针或插或放,在图卷上标示着敌我的疆域。

    “虽然目前不会大动干戈,但卧榻之内,岂容他人酣睡——江南半壁,始终该清涤一番。”

    皇帝沉声说道,一派指点江山的意气风发。

    “南唐伪王虽然兵力稍弱,辖下却多是江南富庶之地,若是依仗长江天险,又有无数钱粮支撑,这一仗一旦拖延日久,只怕北郡十六国制不住瓦剌人,到时候,我们就要两线作战了。”

    云时刻意不再去看宝锦,只是对着书案上的图卷侃侃而谈。

    他面色略微苍白,语气却是沉郁凝重。

    皇帝对此事一向小心谨慎,听他一派悲观,却也是心中不悦,他微微皱眉,“你的意思朕知道了,但一派悲观,却也长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你身为统兵大将,在外绝不可如此妄言。”

    “是。”

    云时郑重躬身道,随即恭谨斜坐,方才那久违的默契与亲密,在这一刻仿佛被一道看不见的鸿沟隔开了。

    皇帝见他如此恭谨,也是无话可说,殿中陷入了沉寂。

    半晌,云时起身告退,他刚走了几步,却听身后一声压抑的痛呼——

    “哎呀!”

    他蓦然回身,却见宝锦雪白的手指上,直直插了一根带黑标的小针,鲜红的血顿时流了下来,滴在了紫檀御案上。

    显然是她在收拾的时候,不慎被扎中的。

    云时见她蹙眉,心下竟也是一痛,下一刻,却见皇帝将她的手拉过,拔去那针,随即,竟放入口中将血吮去。

    平素冷峻的薄唇轻抿,将雪色指尖上的血含去,这一幕可说是惊世骇俗,却显出诡谲的暧mei和靡离……

    云时心中被另一道情绪涨满,他有些狼狈地转过头,深深的嫉恨,让他几乎将唇咬出血来。

    他转身而去,一个隐秘而坚定的念头,在这一瞬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

    *****

    宝锦下值以后,顾不得夜深疲惫,再一次回到沈浩的聚集地,请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

    宋麟啜了口茶,对自己脖子上的长剑怡然不惧。

    “殿下若是要我死,只需一句吩咐,又何必亲自动手?”

    “你早知道姐姐的所作所为。”

    阴郁的声音,从宝锦的朱唇中一字一句的迸出。

    “是……”

    宋麟的眼中微微失神,随即叹息道:“早在四年前,您远嫁高丽那时候起,朝中的情势,就逐渐变得诡秘起来。”

    烛光摇曳不定,窗外的夜风将枝叶晃动,几乎让他的声音支离破碎——

    “陛下建了紫宸殿,从此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群臣,而且,越发地深居简出。”

    “巨大的资紧和辎重器械从皇室的内库中流出,就好似在海里翻滚一下,随即消失得无影无踪,到最后,我甚至发现……”

    宋麟仿佛陷入了巨大的阴霾之中,声音带着暗夜的悚然——

    “发现了什么?!”

    宝锦厉声催促道。

    宋麟闭口不答,半晌,他才反问道:“您觉得,锦渊陛下是个蠢人吗?”

    “当然不是!”

    “那么,仅凭着徐绩,真的能调离京畿守军,而不被察觉吗?”

    宋麟冷笑着问道。

    宝锦被问得张口结舌,一个先前就若隐若现的念头,从无底深渊中缓缓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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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面具

    “也许,是她一时大意……”

    她的声音软弱不堪,连自己觉得可笑。

    “即使她真是一时大意,根据朝廷的军略祖制,也绝不会让乱党这么容易就攻破京城——这座帝都,即使是以固若金汤来形容,也是一点不为过!”

    宋麟的声音,透出沉郁和激昂——不敢置信的沉郁,混合着骄傲自豪的激昂,形成极为复杂的情绪。

    “那就是……!”

    宝锦的双手逐渐变得冰凉,那凉意一点一滴地侵入心中,她浑身都在发抖,却哽咽着说不出。

    “是的,到现在,我只能确定一点——宝锦殿下,是刻意的,要毁去这传承百年的江山社稷。”

    宋麟的话,好似雷霆闪电直直劈落,宝锦手中的长剑无力地跌下,发出清脆的响声来。

    “我朝在皇嗣上头,甚是艰难,姐姐执掌天下,包括我在内,所有人都是心仪景从——她为何要做出这种事?!”

    宝锦回神之后,仍是不信。

    “臣也不知……”

    宋麟低声道,他微微垂头,任由烛光将他的脸照得忽明忽暗,连声音也变得幽微起来。

    “陛下被贼兵从金阙上拖下时,曾经大笑一声,从紫宸宫最高处,将此物掷落阶下——”

    他从包裹中取出一件物事,顿时宝光流转,满室都为之流转迷离。

    那是一道面具。

    它通体闪烁着珠贝萤光,晶莹剔透有如雪光玉髓,其上精雕出小巧五官,近鬓处刻有玄色云纹,惟独整个下颌,仿佛残缺了似的,竟然以黄金接镶。

    “这一摔之下,下颌便化为粉末,我辗转得到后,只得以黄金镶补。”

    宋麟继续说道。

    “这是……”

    宝锦端详着这个面具,记忆的洪流逐渐定格——

    那还是姐妹俩幼时的事了,一向笃信佛法的父皇,有一阵却也迷恋起了道家的炼丹长生。

    他跟了一群道士胡搅,没炼出什么丹药,倒是鬼使神差地将一觞真珠溶入金火之中,锻成了这个珠贝面具。

    锦渊当时虽小,却隐隐已有凛然气度,她私下埋怨父皇,很是狼狈的父皇便只得告饶,将这一道古怪的面具转赠给了锦渊。

    此物耗尽了无数珍宝,却只得这魅惑光华,无半点实义,锦渊一直将它束之高阁,直到五年前父皇宾天,这才将它从库中取出,从此相伴身侧,视若珙璧,每次睹物思人,姐妹俩便不由的黯然泪下。

    “这是姐姐的爱物,也是父皇唯一亲手做成的器物,她一向常伴身畔,又怎么会……!”

    宝锦越发觉得不可思议。

    “据残存的守殿金吾说,陛下当时神情决绝,大笑之后,竟然当场吐血——时人都以为她受不了这亡国之恨,可如今想来,却是大为蹊跷。”

    宝锦默不作声,只是听着宋麟说道,心中虽然混乱,却也勉强理了个头绪出来——

    这面具代表着姐姐对父皇的思念,可她最后一摔,竟有决绝之意……

    宋麟刚才的一句,闪电一般的在她脑海里回响——

    宝锦殿下,是刻意的,要毁去这传承百年的江山社稷!!

    “难道是,姐姐对父皇,对我元氏都有怨恨在心……?”

    她喃喃道,却也实在找不出什么理由来解释——锦渊自小便得父皇默许,以男装学**王之术,将来整个天下都是她的,却又还有什么解不开的冤孽心结?

    她双手接过那面具,只见那下颌虽然精巧,却也只是勉强接镶,那一处裂口闪耀着冷厉的光芒,好似姐姐的怒眸一扫。

    “姐姐,你到底有什么心结,居然要刻意亡国灭身……!!”

    她只觉得全身冰冷,既是疑惑,却也是愤怒地低喝道。

    宋麟在一旁看着,眼中也浮上淡淡的寂寥,“我也是疑惑不解,从那以后,对什么复国大业,却也看得过眼云烟似的——一国之君尚且不要这社稷江山,倒要我们来操心不成?!”

    他冷笑一声,不知为何,眼中却是流下泪来。

    两人到此黯然,再也没有什么话好说,更声又起,宋麟正要告退,却被宝锦唤住道:“且慢……”

    她望定了窗外,悠悠道:“你在新朝中也颇有人脉……这一阵下来,觉得云时此人如何?”

第四十二章 心陨

    宋麟仔细想了一回,道:“他乃是不世出的帅才,为人内敛,乃是新朝最大的栋梁重臣。”

    “仅此而已吗?”

    “还有……皇帝对他,隐约有些忌惮。”

    宋麟沉吟片刻,终于说了出来。

    “是因为他功高震主吗?”

    宝锦听着窗外呜咽的风声,低声问道。

    “云时不仅才干出众,自身的家族也是名门大阀,握有一州之地,皇帝有所防范,也是题中之义。”

    宋麟中肯说道。

    “也对,但我总觉得,这一对君臣有些蹊跷。”

    宝锦微微叹道,迎着宋麟微愕的目光,缓缓说道:“我在御花园中疾奔跌倒,听到徐婕妤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

    “她说:‘你是在帮小舅舅做事吧?’”

    宝锦声音糯软慵懒,学着徐婴华的声调,在静夜里听来,竟有一种惊心动魄之感。

    “什么意思?”

    宝锦微微一笑,重眸中晶莹生灿,仿佛智珠在握,“我当时跑得狼狈惊惶,她必定是以为,我是在替云时做着些什么秘密的勾当。”

    宋麟将这一线想通,心中不禁豁然开朗——

    徐绩寿宴时,宝锦就是云时延请的,对熟悉内情的徐家母女来说,定然认为她跟云时关系匪浅!

    “就让她这么误会吧,我在宫中势单力薄,就是诓骗,也要让她倒向我这一边!”

    宝锦微微一笑,想起徐婴华当时的微妙神情,心中却隐隐有些不按。

    三更将至,宋麟晨间还有部议,起身正欲下阶,宝锦最后一次唤住了他——

    “宋大人……”

    她郑重地低喊道。

    “那些帐本我已经看过了。”

    宋麟身体一颤,止步不前,却终究没有回过身来。

    “这世上,没有任何伪造是天衣无逢的……你能给我个解释吗?”

    宝锦单刀直入地问出了最后的疑虑。

    “我对锦渊陛下的行为,既是迷惑不解,也是心灰意冷——君王将苍生弃之不顾,将宗庙抛于脑后,她究竟意欲何为?!”

    宋麟声音沉郁哽咽,似泣似怒,映着寒风的悲号,越发显得凄凉萧索。

    “可就算如此,她也是我的君上,也是您的亲姐姐……逝者已矣,又何必平白让您心生怨意?所以我自作主张,将所有帐薄都矫造一清……”

    “你确实是自作主张。”

    宝锦的声音无喜无怒,在暗夜中从身后传来,一字一句道:“我恕你这一回,从今往后,再不准隐瞒我任何事!”

    宋麟不答,随即,他回身深深一拜,飘然下楼。

    “谨遵您的吩咐。”

    宝锦一一独坐在矮榻上,身后靠着冰冷坚硬的墙,她仿佛无比寒冷似的,紧紧环抱着自己——

    “连姐姐都如此倒行逆施,这世上,我究竟还能相信谁呢……”

    少女清冷的声音在昏暗中幽幽而散,在这一刻,她心中完美至高的姐姐,已化为万千残片,支离破碎的,裂成无数。

    与她一起碎裂的,还有少女心中所有的信任、景仰、忠诚……

    所有美好而虔诚,光明而永恒,如今,却也不过是断瓦残垣,而已。

    ****

    皇后回到宫中时,面色如常,甚至还跟侍女说笑了几句,但只有她最亲信的琳儿,才看出她眼中的森寒怒意。

    任由晨光浸润着自己如玉的娇颜,皇后慢条斯理地对镜理妆。

    一朵石榴花嫣红如血,在她鬓间闪烁生辉,越发映得她通身如玉。

    “娘娘真是好看,奴婢都看花了眼呢!”

    琳儿笑道,虽是奉盛,却也是真心实意。

    皇后微微一笑,将珠冠从头顶卸下,一头青丝如瀑,她舒了口气,正要更衣小憩,却听门外有人禀道:“王美人求见。”

    “一群没眼色的!没见娘娘正要休息吗?!”

    琳儿怒道。

    皇后摇手制止,信手从匣中取出一道翠玉环,将长发一把束了,这才道:“请她进来。”

    王美人入殿时,只见昔日的主子素衣淡妆,通身上下,绝无一点奢华,长发成束,垂落中自见飘逸,宛如神仙中人。

    她一阵恍惚,依稀见到了,旧日里伺候主子挑灯夜读时的情形——

    那时候,小姐只是方家千金,而她,也不过是青涩懵懂的小丫鬟。

    人事已非哪……

    王美人暗自叹息道,在阶下跪了,不顾皇后的劝阻,恭敬行了大礼,也不起身,只是垂泪道:“娘娘,我的伤已经好了……”

    “你不用替她说话!”

    皇后一下就听出她的来意,微微冷笑道:“宛晴仍如旧日一般歹毒刁蛮,这次若是姑息她,将来她岂不是要把整个宫中都翻转过来?!”

    “娘娘!方婕妤毕竟是您的嫡亲堂妹,千万三思哪!”

    王美人哭求道,随着深深叩首,她脑后的大疤也显露在皇后眼前。

    (今天还有一章,绝不赖帐,但接连有朋友和编辑找我,所以时间耽误了,11日中午补上)

第四十三章 家事

    皇后看着这触目惊心的创口,不由的放缓了语气,“宛晴这丫头是个睚眦必报的性子,这次害你受苦了,是我们方家教导无方,对不住你。”

    “娘娘这么说真是要折煞我么?!”

    王美人声音颤抖,不顾琳儿的阻止,将头在地上磕出很大声响,“娘娘自小就怜悯照拂我,如今又提携我到了这等位份,家中爹娘兄长如今也过得了,就是拼了这条命,能报得了这恩情么?!”

    她声音哽咽真挚,皇后在旁听着,也是眼圈泛红,亲身上前将她扶起,王美人不受,仍是伏地哭求。

    “如今婕妤娘娘只是年少淘气,有什么不懂事的地方,慢慢教导也就是了,千万不要因我一人,就如此折罚于她!”

    她见皇后面带犹豫,又膝行了几步,到了她跟前,轻声道:“俗话说,打断骨头连着筋,若真将婕妤打入冷宫,即便是宗族之中,也会有所怨望的。”

    她不说还好,一提宗族,皇后就气不打一处来,她冷笑道:“当初他们决定送方宛晴入宫,就该料到她这性子迟早会闯祸,如今出了事,难道反能怨我不成?!”

    “小姐……您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方家上下千余人,老爷虽是家主,却也不能一手遮天,其余执事若是存心生事,那也是后患无穷……”

    王美人跪在皇后膝下,低泣着说道。她是皇后自小一起长大的贴身侍婢,说起话来也没什么顾忌。

    皇后听得目光连闪,心中深以为然,抚着她的头发,温言抚慰道:“我知道你对我一向忠心不贰,若真要恕了方宛晴,可真要对不住你了……”

    “若能让娘娘一家和睦,别说受这点伤,就算是要我的性命,也没什么关系!”

    王美人见她口气松动,不禁破涕为笑,缓缓起身,这才觉得膝盖发麻,几乎跌倒在地。

    皇后伸手将她挽坐在身旁,替她拂了裳上灰尘,嗔道:“这么大的人了,动不动就哭啊跪的,羞不羞啊!”

    王美人自觉不好意思,搓着衣角只是羞涩微笑,也不答话。

    她抬眼细细打量着皇后,有些忧虑地叹道:“几日不见,娘娘瘦了些呢,脸色也不太红润,还是请太医来看看吧!”

    皇后轻叹一声,苦笑道:“也不用请太医,一点小事烦心……”

    话虽如此,她眉宇间的那道阴霾冷怒,却仍是丝毫不散。

    昨日廷议,皇帝将请求出兵的折子留中不发,虽没有明加驳斥,却也是坚拒不纳。

    皇后亲身去问,两人在乾清宫中品茗密谈,意见相左之下,僵持了半日,竟是不欢而散。

    皇后想起这事,不由地心绪大坏,与生俱来的骄傲,却不容她在任何人面前倾诉,她只是宛然一笑,平静道:“只是一点小事,不妨的。”

    她款款起身,纱衣随风,说不尽的从容淡定——

    “我也乏了,今日就到此吧!”

    日光将她象牙一般的肌肤染成淡金,浓黑眼睫微颤,将凤眸中的一丝不安遮掩,就仿佛,从未有过一般。

    *****

    与昭阳宫的高华宁静不同,北五所的陋室,是清远寂静的。

    白发宫娥蹒跚而过,依稀仍是旧时装束,窄袖乌唇,看似可笑的厚粉,却是数十年前风靡一时的时世妆容。

    长巷之中,缓缓有风吹过,却又随即凝滞,仿佛被这高墙禁锢,插翅难飞。

    宝锦坐在榻上,任由炭火的烟味呛人,目不转睛地翻看着手上的薄本。

    除了帐本,另外两本,一为姐姐所书的兵法心得,另一本,却是没头没脑的武功心法。

    “这和皇家流传的,竟是迥然不同!”

    (有书友丫丫做的新封面,大家看看喜欢不,点下面就好)

第四十四章 云霾

    皇家秘藏的武功,乃是元氏先祖传下的,虽然正广博大,却是偏于阳刚,并不很适合女子修习。

    宝锦翻看着这本心法,越看越是心惊,其中精妙之处,竟能让人心神凝涣!

    她眼中闪过姐姐的神妙身法,再一一对照,骇然低道:“原来姐姐所学的,竟然与我迥然不同!”

    她只觉得一阵疲惫——

    这世上,究竟还有多少事是我全然不知的?!

    她想起姐姐,心中百感交集,也说不出是怨,还是痛。

    十指将毡毯握紧,她刻意不去想起锦渊,深深吸气,再睁开时,已是清冷无波——

    “既然天降良机,我便要好好把握……这世上,哪怕只剩下我一人,也要将元家的江山夺回!”

    低喃出摄心人魄的豪壮誓言,宝锦将书页打开,随即,深深沉溺其中。

    她如同海绵似的,如饥似渴地学着这些枯燥无味的兵略和武功心法,再不似少不更事时那般耽爱玩乐。

    ****

    时正隆冬,一把大火将慕绡院及周围十几重烟花宅寓都烧了个干净,连绵半条街,几乎成了白地。如此动静,已闹得京师不安,朝野震动。且不说烧伤、受惊的百姓,单是十几名死者中,竟有好几人乃是朝廷命官。

    皇帝接到禀报,不由地大怒,“如此贪花好色之徒,居然恋栈青搂,真是死有余辜——他们自己死了便罢,朝廷的脸面却也给丢尽了!”

    他盛怒之下命令彻查,于是幸免于难的鸨儿娇娥,号啕大哭之下,也被一条铁索锁拿入狱。

    无论怎样的轩然大波,却未见蜀王世子李桓的表态,就仿佛他从未去过那等勾栏烟花之地——但所有人心知肚明,这是冲着他来的,慕绡院不过是遭了池鱼之殃而已。

    “蜀王偏袒幼子,又有宠妃暗中作梗,这次胆大包天,居然上京城来杀人放火了!”

    皇帝怒道。

    “勾栏院那些,不过是些妇道人家,哪曾想沾惹上蜀王的家事纠纷,你拿她们出气,算是哪门子的英雄好汉?”

    皇后坐在帝侧,端起茶盏轻抿一口,随即以绢帕擦拭唇角,一举一动,无不是优雅自然。

    皇帝听她半是调侃,半是挖苦,不由地苦笑道:“毕竟是勾栏瓦肆,平日里默默营生也就罢了,居然扯进了朝廷命官,真是有辱斯文!”

    皇后微睨了他一眼,眼波清婉,却别有一番妩媚慵懒——

    “若没有天下的男人去做那些无耻勾当,又哪会有她们这一行!”

    她虽是嗔,唇边却是清羞笑意,皇帝看了,不由地心头一荡,正要含笑回答,手上却翻到了一本奏折,他读了几行,面色逐渐阴沉下来。

    皇后眼尖,凑近一看,顿时已是勃然大怒,“如此狂悖之徒,难道不要性命了么?!”

    “他也是为新政一事上书……”

    皇帝放下奏折,揉了揉眉间褶皱,“众臣虽然不言,朕却看得出他们大半对新政有所疑虑。我们贸然施行,是否太过急切了些?”

    他好似在自语,又好似在跟皇后娓娓私谈,皇后心头却是“咯噔”一沉,她微一抿唇,断然道:“这些人一心以圣贤之道为要,食古不化,各个都是傲岸异常,长于清谈,却拙于民政,眼中见不得一个‘新’字,朝廷新政乃是为民着想,哪容得他们如此诋毁!”

    她越说越怒,胸口微微起伏,一片雪白柔腻的肌肤在灯下显得格外温润,话音却是越发险恶诛心,“新政的条陈大都自我而出,越发让他们觉得牝鸡司晨,后宫干政,于是越发‘清议鼎沸’——这是要怂恿着陛下废后呢!”

    “何至如此!”

    皇帝怒道,一甩袍袖,将案上白玉镇纸跌坠在地,顿时裂成几瓣。

    “要说什么废后,这是没影的事,今后谁也休提!他们若是敢对你言语无礼,朕一个个惩办他们!”

    皇后得他掷地有声的一句,心头大热,珠泪含在眶中,真想扑入他怀中一诉委屈。

    此时殿门被轻轻推开,一道清盈身影闪入,默不作声地微一裣衽,随即到案下,将碎玉一一清理擦尽。

    “这里不用你了,且先出去吧……”

    皇帝见了宝锦,面色稍霁,见她埋头做事,于是温言说道。

    “是……”

    宝锦将大片捡起,又将碎屑一一以绸巾擦拭,一双青葱似的玉手,竟是忙个不歇。

    “小心扎手!”

    皇帝关切的一句,让一旁的皇后面升阴霾,不由得绞紧了手中丝帕。

第四十五章 青蓝

    三日后,皇后下诏将方宛晴一顿痛斥,随即将她从广玉宫赦回,罚俸六月,以儆效尤。

    经过这一番风波后,方宛晴收敛好些,不似原先的飞扬跋扈,她痛哭着长跪认错后,此事总算告一段落。

    “王姐姐,是我对不住您,若您再不肯原谅,小妹绝不起身……”

    方宛晴泪眼婆娑,梨花带雨,让人觉得好生不忍。

    “婕妤妹妹真是折煞我了……快扶婕妤起身!”

    王美人慌忙摇手道,让侍女将方宛晴扶起,无比恳切道:“谁都不是外人,一点小事,何必放在心上,只要婕妤今后不怨怪于我,我就心满意足了……”

    谁跟你不是外人!!你不过是一介贱婢,也敢跟我称姐道妹!

    方宛晴面上感激而笑,心中已是怒火狂燃,此事根本与她无关,可如今却已是百口莫辩,若再不承认,就别想从那冷死人的广玉宫中出来——没奈何,她只得含冤认罪……

    昭阳宫中气氛祥和,皇后也甚感欣慰,三人聚在一快,聊了些宫中琐事,方宛晴美眸一转,好似不经意笑道:“姐姐跟皇上一向蜜里调油,让我们好生羡慕——今日怎么没见他过来?”

    皇后闻言,端着茶盏的手一紧,若无其事地笑道:“今日蜀王世子辞京归家,皇上率一众文武为他在前殿饯行呢!”

    方宛晴暗暗咬唇,却随即安慰自己道:来日方长,总有一日,会让我亲近御前,一朝得幸……

    几人叙话一阵,随即各自散去,王美人由侍女搀扶着,由廊下袅袅而过,回到了自己的偏院中。

    “主子何必如此行险……”

    侍女与她自幼莫逆,都是方家之婢,两人同气连枝,战战兢兢活到今日,早已是无话不说。

    王美人乍听此言,只是轻叹一声,低声道:“你以为我天生就爱搬弄是非吗?”

    “俗话说,疏不间亲,方婕妤跟皇后毕竟是骨肉至亲,就算一时生分,也会缓缓弥合。”

    “她们之间心结已成,早就没有弥合的余地了!“

    王美人冷冷一笑,不自觉的,以手轻抚着脑后血疤——

    “我自编自导了这场好戏,让皇后认为方婕妤无法无天,从此再不敢把心腹事务委任于她,而方宛晴,她娇纵任性,受此盛辱后,必定对皇后更是怀恨——后宫之中,越是姐妹至亲,就越不会容得下对方!”

    王美人一气说完,轻笑着看向窗外金色的琉璃明瓦,笑容宁静而凄然。

    “我如此行险,不是为了争宠,而是为了自保——正如你所说,方宛晴是皇后的堂妹,一旦受到皇后的信重,这宫中,就再没有我的位置了!”

    “皇后将我拔擢到这个位份上,就是想用我制衡后宫,若是方宛晴可以替代我,我这个没用之人,也就该黯然退场了!”

    “所以,不是我心狠,而是她们逼我的……这些世家千金,锦衣玉食,哪能体会我一路走来的艰辛——我好不容易得到一切,绝不容许任何人来破坏!”

    王美人双目含泪,咬牙说道,斩钉截铁的语气,让她的面容都微微扭曲。

    “可是,一旦被皇后发觉,后果不堪设想哪!”

    侍女急切劝道。

    “皇后?哼……”

    王美人冷笑一声,“我从小服侍这位主子长大,她的脾性,我最了解不过了……她向来以为天上地下没有人能瞒骗于她,却绝不会放眼下看,多注意我这小小棋子。”

    “更何况,我手中还攥着她最大的一个秘密……大家好便好,要是逼急了我,将这个惊天秘密公开,我看她还怎么母仪天下!!”

    屋檐的阴影将她的面容遮没,王美人眼中的冷笑,却越发耀眼夺目——

    小姐啊,我在你身边学到最多的,就是要心狠手辣……

    所以,你千万别怪我,我只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

    京城外的兰亭,乃是自古以来的饯行之地,有无数文人墨客,在此留下感人肺腑的送别名篇。

    皇帝在殿中以宴饯行后,礼部在城外代替天子郊送,一切礼节做足后,李桓只带着几个仆从,轻身驾车而行。

    今日虽然风大,日光也仍是晴好,驾车的仆从只见不远处的兰亭有车驾轻拦,便知有人来送自家世子。

    “世子真是薄情寡信,要走也不与我辞别吗?”

    清冷明净的声音,出自蒙面女子的口中,仿佛珠玉落地,让人心醉神往。

第四十六章 醍醐

    “宝锦殿下!”

    李桓顿时精神一振,自车中一跃而下,衣袂纷飞间,自有一种潇洒不羁。

    “火场一别,还以为你失陷在内,辗转打听,总算知道你无恙!”

    李桓大步流星地迎入亭中,只见宝锦以帷帽覆面,却仍是婉丽清扬,一双重眸轻瞥而来,竟似要摄人魂魄,却又有莫名的高华凛然,让人不敢轻亵。

    才几日不见,她越发神似锦渊了……

    李桓念及殒命京中的锦渊,心中惨淡剧痛,唏嘘之下,深深凝望着宝锦,“宝锦殿下,自此一别,相见无期,京中危机四伏,您千万小心……”

    “世子嘱咐,我一定铭记在心,你也同样要小心,这一番祸起萧墙,蜀地之中,还不知有什么样的明枪暗箭等着你呢!”

    “不管怎么说,你一个女子,孤身在宫中度日,也实在是很不容易……”

    “世子盛情,实在让我感佩……我却还有个不情之请,希望您能应允。”

    “请说。”

    “我元氏天下绵延百年,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毁了,从今以后,我别无依仗,只要这一条性命还在,就要让乾坤重整……所以,我希望得到‘蜀王殿下’的鼎力支持!”

    “真乃鸿鹄之志!可惜我父王……”

    “我说的不是你父王,而是您,未来的蜀王殿下!”

    宝锦双目灼然生辉,深深凝望着李桓,一字一句道:“你只有成为蜀王,才能真正的高枕无忧!”

    “可是我父王健在,他一向偏袒弟弟,我怕是没什么胜算……”

    世子仍是踌躇。

    “世子!你看我如今的遭遇!”

    宝锦低喝道,声虽不大,却是格外惊心动魄——

    “我父母早亡,唯一的姐姐惊才绝艳,却又死得不明不白,剩下这故国万里,满目疮痍,暗夜静思,何尝不是欲哭无泪?!”

    “世上无可依靠,我便依靠自己;擎天支柱倒下,我便要成为所有人的支柱!本领可以再学,威信可以慢慢竖立,但我绝不会认输,也不能认输,因为只要我在一日,元家就没有灭亡!”

    清风之中,她的声音清脆,有如冰雪破堤,呼啸着千重而来。

    李桓心中震撼,简直难以用言语形容,他本以为对方只是孤苦少女,却没想到,这一番言语,竟让他有醍醐灌顶之感。

    他深深一叹,竟是长揖及地,“桓今日受教多矣,从此再不枉自菲薄!”

    两人相视一眼,齐声大笑,畅快豪情由心而生,彼此遭遇相近,未来多舛,却偏要迎难而上,心中越发生出惺惺相惜之念。

    “天行健,君子自强不息,谨以此句,彼此自勉吧!”

    宝锦声音清脆,眉宇间偏有一道飒然风华,重眸灼然,凛然威仪自生。

    “好一个君子自强不息!”

    李桓放声大笑,从腰间取下一道玉佩,郑重放入宝锦手中,“桓虽不才,也有一二之力,殿下今后若有疑难,以此玉相寄,桓定会倾尽全力,襄助殿下!”

    “我若重掌天下,也会全力襄助世子!”

    “一言为定!”

    “绝无反悔!”

第四十七章 摊牌

    冬日的阳光带着特有的淡金投射而下,北风席卷而来,将旷野的蒿草吹得四散起伏,兰亭之中,两人击掌为誓,语音铿锵,相视一笑后,一切尽在不言中。

    多少年后,已成为蜀王的李桓回忆起那一幕,仍会唏嘘不已——当时的宝锦,虽然仍显稚嫩,却已隐隐显出权握天下的凛然,在京城的惊涛骇浪中初显峥嵘。

    凛冽的寒风从北方呼啸而来,时光有如白驹过隙,缓缓地从指间流淌而过,在送走蜀地的贵客后,京中恢复了平静,而在这如常的平静中,却不知有多少汹涌暗流,正在汇集转折。

    十二扇镂空云纹的通天殿门被齐齐打开,乾清宫里虽然寒冷,却一下子便得明亮宏阔。

    皇帝并不在忙政务,却持一支翠玉短笛,正在静静吹奏。

    笛声并不似他平日的冷峻飞扬,竟是温宁舒缓,如淡金日光一般,在人的心头缓缓流淌。

    笛声宁静渺远,悠悠传入中庭,连修整花木的奴婢,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听得悠然神往。

    连月旦的刺划出血痕,也浑然不觉,有人在这悠扬乐声中,好似看到了家乡的渔歌唱晚,牧童杏花……

    宝锦着了一件紫绫宫衣,底下衬了雪色锦裳,绰约秀美,如同风中素梅。

    “这一段你方才吹来,总有凝滞,起音要这般徐徐转来,才能圆融如意……”

    皇帝解说着其中诀窍,见她听得仔细,不禁调侃道:“原以为你精通器乐,却没曾想,你在笛笙一道上却是个懵懂……朕这个老师,可算是当得毫不惭愧!”

    他微微一笑,无复平日里的冷峻傲岸,薄唇边勾起一弧微笑,整个人都仿佛明亮起来。

    这一瞬,在那寒夜花林初见时,青衣谪仙般的奏笛男子,好似又重现在眼前。

    宝锦对上了他的眼,整个人都有些不自在,她微微侧过头,眼起浮现那一夜的情形——

    “给你。”

    他从袖中取出一方帛帕,放在她手中,青色衣袂于林间飘扬,竟显出淡淡寂寥。

    ……

    “你在想什么?”

    皇帝的问话打断了她的遐思,宝锦勉强一笑,不假思索道:“想起与您初见那夜。”

    她语声平和,抬眼望着这夙夜切齿的最大仇人,心中百味陈杂,酸甜苦辣一时踊起,却不似平日那般的单纯仇恨。

    亡国灭族……这样的惨事深仇,要尽数归罪于他吗?

    宝锦知道自己不能自欺欺人。

    姐姐身为天朝之主,却刻意将这大好河山都倾覆一尽,到头来,竟是元家人自造了这冤孽!

    如今,却让自己如何再去理直气壮地找他复仇?

    她心中苦涩,却听皇帝叹道:“那一夜,确实是非同一般……朕在林中见你踉跄而来,还以为……遇到了花精魅仙。”

    他伸出手,自然而然的,将宝锦搂入怀中,“你当时泪落如雨,衣裳染血,月儿一照,好似是从天上生生谪下的,看得人心疼。”

    他声音醇厚清朗,和平日的端严凝涩全然不同,整个人都仿佛年轻了几岁。

    宝锦心下一震,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两人正在旖ni微妙间,却听皇帝低喝道:“探头探脑的鬼鬼祟祟,象什么样子!”

    张巡呵着腰,从殿外蹑足而入,望了一眼宝锦,有些犹豫,却仍是跪禀道:“万岁今日,要去哪位娘娘宫中?”

    皇帝一楞,这才醒悟,今日乃是溯望之期。

    宫中惯例,溯望之日,皇帝必须在中宫处过夜。

    他与皇后素来恩爱,也从不被这僵硬律条所限,皇后这一阵身子不爽,于是让他择人入替。

    皇帝轻叹一声,知道所谓的身子不爽,实在是托词,而是皇后见自己未曾临幸新人,这才变相催促。

    皇帝在女色上头并不热衷,多年以来,也不过是一妻一妾。这一批新人,色虽妍丽,却引不起他半点兴趣。

    方宛晴娇纵跋扈,王美人又如同泥塑木雕一般,实在乏味,徐婴华却好似事事藏拙,一味的谦辞婉拒侍夜……

    皇帝意兴索然,微一沉吟,随意道:“就去月妃的馨宁宫吧!”

    他只是随口一说,却听一旁当啷一声,在寂静殿中显得格外惊心。

    宝锦手中一颤,玉笛跌落在地,竟裂了一个缺口。

    “皇上恕罪……”

    她颤声低道,声音几近哽咽。

    皇帝以为她是害怕责罚,一笑安慰道:“不过一支笛子,虽然精妙,却也不是世上无双,摔坏了也罢,今后小心便是。”

    宝锦垂首不语,双手轻绞着衣角,看似羞涩,心中已五内如焚。

    明月性情偏激,真要让她侍寝,怕是要惹出滔天大祸……

    她脑中一片混乱,好不容易托词退下,却是一出殿门就疾奔而去。

    “今晚让我侍寝?”

    明月的声音并不很惊奇。

    她微微一笑,手中的杏仁酪在杯中荡起点点涟漪。

    “自打进了宫,我就知道,总会有这一天的……”

    她低声笑道,凄厉而清醒的双目有如寒星,刺得人眼角发痛。

    “你要怎样?”

    宝锦蓦然站起,急声道:“留得青山在,不怕——”

    “不怕没柴烧,是吗?”

    明月笑得越发耀眼,几乎沁出泪来,“你们中原人还有句话,叫作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你!”

    宝锦怒极跺脚,恨不能一巴掌将她拍醒,“你也算是叱咤千军的巾帼女杰?!居然学着坊间愚妇,动不动就一死以全贞洁!”

    她一把揪起明月的衣领,死命摇晃着,“我贵为天朝帝姬,如今落得声名狼藉,也没有去寻死,你却要学哪门子的玉碎!!”

    明月听得这“天朝帝姬”四字,瞳孔蓦然睁大——

    “原来如此!”

    她豁然开朗道:“我早该想到的!姑墨王娶了上代帝姬,与天朝乃是姻亲!”

第四十八章 失贞

    她深深凝望着宝锦,叹道:“殿下忍柔于事,卧薪尝胆,果然非比寻常……可惜,我早不曾与你相识!”

    宝锦听这话带着不祥,心中更怒,“如今认识也不迟——我先前跟你说的,难道都是白费唇舌吗?!”

    明月凄然一笑,任由长发蜿蜒垂下,“如今才道知易行难!”

    宝锦怒急已甚,却也没有任何办法,咬牙在殿中来回踱步。

    殿中没有点上银炭,阴冷的风从窗纸的缝隙中吹来,昏暗的寝殿中,烛光飘摇不定,将人的面庞都浸润其中。

    劈啪一声轻响,暴了一个烛花,满殿都为之一亮,宝锦的心中也在这一刻豁然开朗——

    “我有办法了。”

    她伫立于殿中央,静静说道,稚嫩清秀的脸上,浮现了一道深刻而冷峻的笑容。

    “只是,这一招乃是行险,稍有不慎,就是粉身碎骨的下场……”

    “求之不得。”

    明月恬然微笑道。

    宝锦气闷不过,恨不能把她拎起来死命摇晃,看看她头脑里到底装了什么。

    “要想让皇帝不加临幸,只有个可能——”

    她凑近明月身边,低声说着。

    “殿下真是妙计。”

    明月咬牙道,面上神色变幻不定,却最终一咬牙,决然道:“殿下不惜名声,我也能如此!”

    ****

    到了掌灯时分,皇帝经由张巡提醒,这才乘辇朝着馨宁宫方向而去。

    宝锦早早下值,却没有回到住处,只是到了馨宁宫近旁的含香苑中,好似饭后散步,却不时注目着侧旁露出的宫阙一角。

    她又望了眼天上缓缓移动的一轮明月,暗自道:“时间快到了……”

    銮驾到时,月妃已经等候多时,此刻领着宫中之人叩首接驾,“皇上万福金安。”

    皇帝久闻她性情怪诞,见她如此温婉知礼,当下亲自上前扶了一把,“起来吧!”

    他只觉得手中纤细柔和的手腕好似战兢地发抖,以为她是害怕紧张,心下不免生出怜惜。

    “朕一向繁忙,倒是忽略了你,让你辞国远来,颇多不便……”

    他安慰道,一旁的宫人笑盈盈奉上便膳,他略微夹几筷尝了,想要寻些话题,一时也不知该从何讲起。

    室中气氛有些僵凝,两人默默无言,玉箸的轻响声中,便膳才用了半碗,便各自撤下。

    宫人们换上了红色喜烛,又有人捧出双合玉杯,两人饮完,已有人将纱幔一重重放下,侍女替两人一一宽衣,殿中陷入了一片旖ni。

    皇帝正要将明月拥入怀中,却听殿外人声气急,有纷杂清脆的女音正在争辩着什么。

    “将殿门打开!”

    声音虽然柔和,却带着不容易置疑的意味。

    “皇后娘娘!”

    殿门被齐齐打开,裙影婆娑,香氛馥郁,在众人的簇拥下,皇后盛气而入。

    皇帝在帐帷后面看得真切,心中不禁一惊——如此放肆无礼,根本不象皇后的作风!

    “怎么了?”

    他自帐中起身,却见皇后面色铁青,眼中怒意正炽。

    “皇上……”

    所谓家丑不得外扬,她压抑了怒气,屏退了旁人,这才沉声道:“我刚刚得知,月妃入宫时的检查,很有些疏漏。”

    “疏漏?”

    皇帝一时没有回过味来。

    “她入宫之时,已非完璧。”

    皇后再不多说,亲自上前,将明月的手臂从纱衣中拽出。

    雪白玉臂上光洁晶莹,哪曾有守宫砂的嫣红一点?

    “入宫之时的例行检查,那老宫女便有所徇私,如今万岁召幸月妃,她知道纸包不住火,急急来向本宫坦诚了一切。”

    皇后款款道来,皇帝的面色已转为铁青。

    “好大的胆子!”

    他一把扯过明月的颈项,素色中衣从肩头滑落,露出洁白无暇的肌肤。

    “你究竟是跟谁私通?!”

    明月听着九五至尊的怒叱,竟是夷然不惧,掠了一把额前鬓发,声音平静如常,“我在若羌时,跟将军青穆便是青梅竹马。”

    “真是不知廉耻!”

    皇后怒声斥道。

    皇帝心中也是大怒,他瞥了一眼眉目深美的明月,深吸一口气,任由张巡细心服侍着,将衣袍一件件穿上。

    “既然如此,朕再没什么话要说,你好自为之!“

    压抑着怒气说完,他携了皇后的手,径自而去。

    殿门被大力推开,皎洁月光照入这昏暗寝殿,夜风将烛光灭去。

    明月茕茕而立,苍白的脸上,居然浮现出一道欣慰安然的微笑来——

    “这一下,我也是声名狼藉了。“

    ****

    “这一下,连你也声名狼藉了!”

    宝锦无奈地叹息一声,瞪了一眼明月,“我设这一计,只是为了让皇帝心生芥蒂,以为你早非完璧,再不来临幸,你倒好,干脆供出个什么青穆来,这一下将‘奸情’落实,如果皇帝真发起雷霆之怒,你和这位青穆将军的项上人头,可都要齐齐落地。”

    “放心吧……”

    明月笑道:“皇帝素来对北郡十六国怀柔,若是因为失贞而杀我,只怕传到塞外,更会惊坏那些小国王族,所以我的性命定会无恙。”

    “只是从此之后,馨宁宫要改名为冷宫了!”

    宝锦环顾着空寂无人的宫室,苦笑道:“皇帝虽不会杀你,却再不会有任何眷顾,你既然触怒了天威,宫中之人怕是要纷纷想法调走,再不愿沾染你的晦气了。”

    “正合我意!”

    明月飒然一笑,依稀可见往日叱咤千军的英气,她眼眸闪动,笑道:“只怕对你来说,这也是好事一桩吧——从今以后,你要来与我图谋机密,再也不用顾及左右耳目了!”

    “真不愧是明月!你早猜到了我的来意?”

    宝锦双目炯炯,直视着明月,再不掩饰自己的意图。

    “宝锦殿下,你入宫是为了复国,在我这残废之人身上化这么大的心思,虽是侠肝义胆,却也不会是无用之功吧?”

    明月微微咳嗽着,脸上泛起病态的潮红,眼中却是神光内敛,洞察深远。

    “真不愧是纵横北疆的巾帼佳人!”

    宝锦畅快一笑,眼中光芒更甚,凛然威盛,竟别有一种尊贵高华——

    “千军易得,一帅难求——我希望你能助我完成这复国大业!”

    (昨天是我的生日,所以一家出门庆祝了,没有更新,请大家谅解,今天还有一章)

第四十九章 夜谈

    这一句铿锵有力,隐隐有金石之音,让明月的瞳孔骤然收缩。

    殿中一片寂静,半晌,明月居然微笑起来。

    “不愧是天朝帝裔!”

    她笑得咳嗽,以绢帕掩住唇,上面竟有几许血丝。

    悄然将帕巾收入袖中,明月仍是抑制不住这苦涩凄然的笑意,“殿下志存高远,卧薪尝胆,也算是当世了不起的人物了——我如今病体缠mian,也不知能活多久,又能帮得了你什么?!”

    “如果我能治好你呢?”

    戛然一句,将她的笑意打断。

    明月的眼睛睁大,平日里晦涩死寂的神情,终于出现了一丝波动。

    “你……真的有办法吗?”

    低沉的声音,带着一丝不为人知的颤抖,好似绝境前的柳暗花明。

    “只是假设而已……你身上的金针,我已有了些头绪,但还须时日。”

    “原来如此。”

    明月嗯了一声,耀眼的光芒从眼中消退黯然,但却再不似一潭死水。

    “即使我能顺利恢复,真要对上新朝诸将,也是个九死一生的危局——皇帝麾下猛将如云,都是久浸沙场之人,就凭我在北疆那点子功绩,想要傲视天下群雄,实在还有些不够格。”

    “我也未曾想要一刀一枪的硬拼。”

    宝锦见她误解了自己的意思,也不详细反驳,只是微笑着起身道:“天时、地利、人和,这三样只需有了两样,我就能在这帝京之中翻云覆雨,又何必一州一府的血战?”

    “先不提这事,你且好好休息,考虑清楚了再说。”

    她说完这一句,转身要走,明月唤住了她——

    “我答应你!”

    声音低沉,伴随着无边的苦涩,好似珍兽受伤后的桀骜暗惧,斩钉截铁地,伴随着推门的声响。

    随着殿门的关闭,空气中传来的,是波澜不惊的一声回答:

    “谢谢……”

    ****

    宝锦辞别了明月,独自一人行于宫道之上。

    此时已近三更,万籁俱静,只余下路旁花叶摇曳,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却更显幽静。

    远处的宫阙,在黑暗中只露出重重轮廓,金色琉璃瓦在月光下粼粼生辉。

    飞檐下的铜铃被风吹得叮当作响,一盏盏宫灯高悬飘摇,照得宫道越发的曲折幽深。

    眼前的一切,对宝锦来说,既是熟悉,又是陌生。

    旧日里,这是她的家,是她与父皇和姐姐朝夕相处十五年的家。而如今……

    她微微咬唇,孤身一人,茫然的,继续前行。

    浑浑噩噩的走到拐角处,眼前蓦然出现了一盏灯笼,措不及防,两边险些撞在一起。

    “是谁这么大胆,竟敢惊了圣驾!”

    张巡尖锐而熟悉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

    宝锦一楞,这才回过神来,一下便看到灯笼后伫立的那人,连忙告罪道:“是我走得太急……”

    “你也还没睡啊……”皇帝微微一叹,走到她身边,仔细端详了一回,才道:“是刚从月妃那里回来吧?”

    “皇上圣明。”

    “哼……朕要真是圣明,月妃又怎敢欺君罔上?!”

    皇帝冷笑一声,却不复平日的刻薄犀利,又是叹了一声,带出深深倦意来。

    “天快亮了,索性也睡不着,你陪朕走走吧!”

    这话并非是商量的口气,宝锦应了一声,皇帝已经从张巡手中接过灯笼,两人朝着御花园而去。

    “今晚这事,你也听说了吧?”

    “是……”

    树阴遮住了皇帝的脸,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他又道:“折腾了半夜,连皇后都是勃然大怒,朕安慰了她良久,刚从昭阳宫中出来。”

    宝锦越听越奇,禁不住皱眉,只觉得这帝后二人殊是怪异,丈夫戴了绿帽,也没什么激烈的反应,反倒是为妻的怒极恨甚。

    “出了这等事,朕也恼怒异常,天家尊严,又岂容轻亵?!但真要说伤心透顶,却也说不上来……”

    皇帝的声音和缓平静,丝毫不见白日的冷峻狠戾,他深深一叹,道:“这些嫔妃如云,朕其实谁也不喜,又哪来半点的恋栈情爱?!”

    “那么,陛下心中,是只有皇后一人了?”

    宝锦自然而然的问道。

第五十章 来客

    此时月正西斜,夜凉如水,远处更漏声声,穿透这林涛婆娑。

    “朕……我的心里,只有她一人吗……“

    皇帝低低重复道,却竟不是肯定的语调,倒象是单纯自问一般。

    “我与她,于林中偶然邂逅,只那一眼,便知道对方是今生唯一。”

    “那时候,我一文不名,四海为家,她身为名门贵女,却隐瞒身份,与我夜夜相会。”

    “那时候……”

    皇帝叹道,眉宇间怅然清远,黑眸幽幽,仿佛沉浸在往事之中。

    “经过多少波折羁绊,我才与她解为连理,征战数年,应者云集,不知不觉间,我们竟登上了这九阙至高!”

    “有情人终成眷属,成就一代帝后传奇,这世上十全十美的事,皇上一人算是占尽了!”

    宝锦说得谦恭,话意却其实不善。

    皇帝丝毫没有察觉,只是轻笑一声:“十全十美?!”

    他笑声枯涩,仿佛有无尽疲倦,又好似多年未校的琴弦,嘶哑紧绷,下一刻就要断裂开来。

    “这世上,从没有十全十美的事物,再怎样美好的东西,随着时光的流逝,都会面目前非。”

    他说的……难道是皇后?!

    宝锦心中急转,却再不敢试探下去。

    皇帝却仍是黑眸恍惚,仿佛不愿从旧梦中醒来——

    “那时候,她真是清美绝伦……明眸善徕,好似月华碎光在眼中闪动,只微微一笑,便能倾国倾城!”

    “她性情明朗飒爽,却异常的要强,江州有大潮噬人,她不声不响的消失几日,竟是背了一袋火器,将岸石炸开,从此沿岸百姓无忧。”

    “这……就是以前的皇后娘娘?”

    宝锦静静听着,心下越发惊骇——这与自己接触到的皇后,简直是判如两人!

    “是啊,她如今娴静高雅,一举一动,都是母仪天下的典范……”

    皇帝深深一叹,心中升起无尽惆怅。

    “可我还是觉得,当初那惊鸿一瞥,那飒然清扬的一眼,才是这世上最为特别的女子……”

    皇帝仿佛是在自语,又好似在对着虚空倾诉。

    此时朵朵云絮将明月遮挡,冬夜的凛冽中,那缠mian如缕的云絮,也好似将他重重包裹,声音越发渺远。

    这寂静深夜,万物都陷入了沉睡,却只有这天下至尊,在这夜半无人处私语。

    “你知道吗?”

    皇帝蓦然回头,直视着她,“我初见你那一刻,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虽是重眸,但那眼中的神气,简直与当年的她如出一辙!”

    什么……?!

    宝锦面上的淡漠终于被打破,她不由地攥紧了衣袖,指尖带来轻微的痛楚,却也浑然不觉。

    虽然时隔多日,但她仍记得那一日皇帝的低语——

    “看着你的重眸,就好似……”

    就好似什么?!

    她曾千百次想着答案,总以为,被隐藏不吐的,是姐姐的名字!

    锦渊!!

    我唯一的姐姐……

    他攻入宫中时,曾见过姐姐吗?她最后死于何处?她的尸首在哪?

    ……

    宝锦的心中翻腾汹涌,杂乱无迹——她一直以为,姐姐的下落,终究要着落在眼前的篡位者身上,却不料……

    他居然说我眼中的神气,酷似皇后!

    巨大的沮丧夹杂着难以言语的烦躁,如岩浆一般澎湃嚣叫,几乎要从她冰凉的肌肤下喷涌而出。

    但她终于忍住了。

    宝锦缓缓回头,露出一道清婉的微笑,在宫灯的映照下,有如谪仙一般飘逸出尘——

    “我的眼,和皇后娘娘如此相似……彼此的命运,却是天上地下。”

    天人之姿的幽美,眉宇间却含着奇异的凄楚,宛如月下的露珠一般惹人生怜。

    下一瞬,宽广而温暖的胸膛将她包裹,皇帝将她搂紧,仿佛抱住了自己最珍爱的宝物,轻轻低喃道:“不会的……在朕的身边,没有人可以动你分毫。”

    但愿如此……

    宝锦温驯地投入他的怀中,露出一道极冷的笑意,如夜空中,划破千重迷雾的宝剑,飒然明光,耀眼无比。

    不管你把我当成是谁的替代品,我都甘之若怡——

    这样,便是皆大欢喜了……

    ****

    晨曦初露时,宝锦才回到了自己的住处。

    季馨迎上前来,“主子可回来了!锦粹宫的杨公公刚刚遣人送来了便条。”

    宝锦展开看完,随即放到了油灯之上,看着它化为灰烬。

    “我们在宫中的耳目,总算是连纵成网,可以派上用场了!”

    她轻声叹道。

    宫中虽然经过人事更换,但最低层的宫人仆役,却没有大的裁撤,都是前朝旧人。

    寥寥几月,她与沈浩等人殚精竭虑,花了无数心血,才在宫中重新设下耳目。

    这一次明月的“失贞事件”,正是她暗中指使布置的。

    “锦粹宫的云贤妃,也在其中推波助澜吗?“

    她微微一笑,随即更衣而卧,陷入了沉睡之中。

    ****

    翌日午后,天日稍微见了些暖意,穿堂大风却越发肆虐,刮得廊下宫人瑟瑟发抖。

    皇帝在乾清宫中召见了一位特殊的客人。

    “黄帅千里迢迢入京,实在是辛苦……“

第五十一章 密会

    皇帝温言笑道,对此人甚是礼遇。

    阶下一人谢过赐座,小心翼翼地斜签着坐了,恭声答道:“微臣接到万岁的诏令,军中上下,无不大喜——天可怜见,我们冀州军被多年搁置,这柄国之利器再不使用,便要生锈了!”

    皇帝因他明朗风趣的谈吐而大笑,“汝等的忠诚,天日可鉴,朕不会为了小人的谗言,就将你们舍弃不用的。”

    黄明轨听得这话,虎目含泪地很是感激,心中却是深深唏嘘。

    他所辖的神宁军,本是镇守京畿的精锐虎贲,却不料,多年闲置后,等来的,竟是惊天动地的噩耗——叛军以奇兵突入京城,天子驾崩,一朝国灭。

    这支虎狼之师,虽然无一伤亡,却顿时处于旋涡的中心,为了部下将士的性命和家小——那些妇孺大都居住在京城,黄明轨一咬牙,只得降了新朝。

    经历过渗透、打散、远调等种种考验后,神宁军终于被一纸诏令调回了京畿。

    究竟是福是祸,黄明轨已经无力去想,短短一年的时间,他所有桀骜的棱角,都被磨得圆熟。

    就让我做个纯粹的武夫吧……

    他心中叹道,眼角却不由地被殿中熟悉的物事而深深刺痛——

    窗下的瑞兽金炉,窗棂上的九龙雕纹,以及,那御案上的玉蟾端砚……

    多年前,他曾入宫觐见,年方弱冠的先帝英姿焕发,当场手书“国之虎贲”四字,笑语褒奖,那情景,至今还历历在目。

    那御笔淋漓,不正是从那玉砚中饱蘸着松墨,一气写就的吗?

    他痛苦地闭上眼,再睁开时,仍是一副忠诚耿介的模样,垂手静听皇帝的训示。

    皇帝的劝勉不过寥寥数语,却是意味深长,当黄明轨听到那一句“调入京畿,以备不测”时,身躯不禁一颤——

    这京中都是皇帝的旧部,铁桶一般的安全,却又要防备什么不测?!

    几瞬的怔仲后,他想起讨伐南唐的传言,又想起手握重兵的靖王,隐隐受着今上的猜忌……

    他一时心乱如麻,好不容易听完皇帝的训诫,他起身拜辞,由宦官引出殿门时,却在廊下迎面遇上了一位宫装少女。

    那宫装不过最简单的青绫缎衣,玄色衣带束得腰间不盈一握,袅袅飘然而过,有如冷冻白梅的天然馥香幽幽传来,黄明轨心中一凛,偷眼望去,却见那少女肌肤如雪,整个人沐浴在淡金阳光中,好似一尊清丽绝伦的冰像一般。

    仿佛下一刻就要透明溶化……

    黄明轨鬼使神差地想道,他低头避让,冷不防,却见到她腰间居然系了一道明黄丝绦,一只碧玉貔貅赫然在目!

    他禁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气!

    明黄乃天子之色,那碧玉晶莹剔透,浑圆天成,一眼便知是皇家之物。

    这样物件,难道是皇帝亲赐?!

    他正在楞神,一阵香风渺然,伊人已是翩然而过,只来得及望见她清逸纤瘦的身影。

    他站直了腰,来不及诧异,却觉得袍袖中多了一个纸团!

    默默地将纸团捏在掌心,他随着宦官走出乾清宫,心中却如同擂鼓似的,不知道自己捏在手中的,会是怎样的奇妙命运。

    ****

    月前的那一场大火,几乎将慕绡院烧成白地,更有多名前来寻欢作乐的官员或伤或亡,龙颜大怒之下,京兆尹也顾不得交情,将全院上下锁拿下狱,亏了云阳侯仗义说情,才得以开释。

    这一场大劫之后,在同行惊诧的目光中,慕绡院迅速地修整,重新开张,声势居然更胜从前!

    黄明轨从车上下来时,两个簪花的小厮就欢喜地迎上来,又命人告了鸨儿,一齐将贵客迎入。

    “我是来找人的——她是隔壁翠色楼的常客。”

    他的第一句话,便让风韵娴静的鸨儿收起了笑容——

    “公子稍候……”

    不一会儿,她便亲自带引,朝着后院而去。

    三停大院过后,便是幽静的楼阁,踩着支呀作响的竹梯而上,静坐席上的,乃是一道有些熟悉的纤瘦身影。

    白梅的冷香逐渐袭来,黄明轨心中一惊,不由道:“姑娘今日在乾清宫中传书密约,不知有何见教?”

    “黄卿何必明知故问……”

    清脆的笑声传来,那少女微微侧身,眉目之间,象极了一个人!

    “陛下……?!”

    (明天我尽量两更,最近实在是太忙了)

第五十二章 共谋

    他一时惊骇欲死,朦胧的天光映照下,眼前的雪白面庞,仿佛与记忆中那意气奋发,运筹帷幄的君王重合。

    他费力地眨了眨眼,这才看清少女的容貌。

    仔细看来,她与景渊帝并不相似,只那眉宇间的神气和光芒,却酷似了七八分。

    她正看着自己,似讥诮轻笑,似波澜平静。

    仿佛檐上的雪珠溅落,黄明被那莫名幽邃的黑眸扫了一眼,心中竟似少跳了一记,那般纯粹的难受。

    下意识的,他想避开这目光。

    然而,沙场炼就的傲气和血性,让他不肯认输地直视对上。

    “黄帅如今平步青云,却丝毫不念旧主吗……”

    似褒似贬的低语,在这雅静小楼之中缓缓响起。

    “姑娘深夜相约,就是想跟我说这个?!”

    黄明轨压制住全身激越的血脉,低喝道:“黄某乃是一介武夫,拿了谁的军饷,便要为谁卖命——前朝各位大人倒是懂得礼仪廉耻,今上一至,便卑躬屈膝地投诚做官,大雨天的地里,谒见的手本叠得有一丈多高,也算是学的圣贤之道?!”

    “他们是文臣,千古艰难唯一死,既然要做贰臣,也就顾不得身后滚滚骂名了,可是黄帅你却不同……”

    少女瞥了他一眼,清亮的黑眸中燃烧着决然的光芒——

    “你手握重兵,若是存着擎天保驾之心,未必不能与叛军一战,这样不动一兵一卒,就被人归入麾下,可还有一丝男儿血性么?!”

    黄明轨听了这一句,再也忍耐不住,他惨笑道:“好!我等果然没有男儿血性!可为君者自毁长城,我们又有什么办法?!”

    “你说什么?!”

    “景源八年,先帝下了严令,原地驻守,不得轻出一兵一卒——我看着京中腾天而起的火焰,恨得几乎咬断了牙,却无能为力!!”

    黄明轨受不得激,终于把心中块垒嘶吼出来。

    只听当的一声,少女手中的茶盏落地,摔成粉碎,她却浑然不觉,只是凄然微笑着,一字一句道:“姐姐……果然是你!!”

    她终于起身,竟是向黄明轨盈盈敛衽,一躬及地。

    飘逸的长袖拂过地面,黄明轨只听她语声清婉,却带出金石之音——

    “初次见面,还望黄帅恕我无礼……”

    “姑娘到底是……?”

    “我的名字,唤作宝锦。”

    ****

    万籁俱静,小楼之中却有一男一女,正在正襟而谈。

    “宝锦殿下,我如今已是心灰意冷,再经不起什么波折了,所想的,不过是给麾下弟兄谋个好前程——他们跟了我这些年,福没享到,倒是受尽了颠沛流离之苦。”

    “树欲静而风不止——你真以为,皇帝能让你置身事外?他让神宁军重回京畿,正是要借你们的利刃杀人——无论是做进攻南唐,还是用来防范靖王,你们都不过是一把上好的利刃!”

    宝锦端坐正中,声音越发激越,“你再怎样忠心耿耿,在皇帝眼中,神宁军上下,早已被打上了前朝降军的烙印,再也别想翻身了!”

    黄明轨欲要反驳,想起这一年多来的冷遇和白眼,心中一阵辛酸,再也说不出话来。

    半晌,他恢复了平静,“那跟着殿下您,神宁军上下就有盼头了吗——您所做的,是要诛家灭族的大事哪!”

    “你们若与我共谋大事,最起码,不会成为皇帝垫脚的累累白骨,若大事可成,所有人都将是光复中兴的功臣,英名列凌烟阁之上!”

    黄明轨静静听着,禁不住,也是心绪动摇。

    今上,怕是永远也不会真正重用神宁军的……

    他一咬牙,却没有答应,只是突兀地问了个奇怪的问题——

    “殿下懂得对弈之道吗?”

    “只是略通一二。”

    “围棋一门,虽是小道,却也可窥得谋略心胸,殿下若是要我放心将这三万儿郎交付于你,只须在这方寸黑白之间胜我!”

    什么?!

    宝锦虽然面上不露,一颗心却沉入了冰冷之中——

    自己只学过一些皮毛,却如何能战胜这统兵大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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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隐藏在篡位背后的惊天故事.
剧情:
因长姊之死,宝锦渡海而归,假借北郡亡国公主的身份,重入帝都,誓要逆转这乾坤棋局。
篡位新帝,性情阴沉冷漠,却对宝锦有着异样的情愫;他与皇后之间,看似恩爱非凡,却有着令人不安的惊怖内幕。
宝锦的姐姐锦渊,生来惊才绝艳,她先前以男装称帝,却只留下暴君的名声,尸骨难寻。
一道珠贝面具,一页泛黄的情笺,在表面平静的京城掀起绝大波澜--
最终的一夜,钟鼓齐鸣之下,千重宫门次第而开,出现在所有人面前的,会是什么样的命运?帝锦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帝锦,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帝锦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