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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锦全文阅读

作者:沐非     帝锦txt下载     帝锦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二十五章 惊鸿

    云贤妃见明月不时朝殿中眺望,以为她在挂念皇帝,于是以微悯的目光看了她一眼,轻声叹道:“万岁不会见你的,中原之人最重贞洁,你实在是犯了大忌了!”

    “那也是皇后娘娘目光如炬,及时揭穿的缘故。”

    徐婴华微微冷笑着说道,她朝着殿中回望一眼,唇边露出讥诮的弧度,“万岁今日得此名花,也多亏了皇后娘娘的一双慧眼呢!”

    明月听在耳中,知道这是在讥讽皇后,也懒得管这些勾心斗角,匆匆告辞而去,自去寻找宝锦。

    宝锦却没有回到自己的寝居,她气闷之下,也不理会宫中笙歌艳舞,由密道出了宫,径直去了翠色楼。

    常去的竹楼小阁上,已有人捷足先登,却是黑纱蒙面的辰楼主人。

    她焚香抚琴,一袭黑衣沉静如水,在月光之下,宛如隽永的雕像。

    “江南之行如何?”

    她轻声笑问道。

    “景致非凡,让人如沐春风,依依不舍……”

    宝锦微微一笑,想起这一次的惊险和意外,不由地全身都懈怠下来,她随意扯过一个软垫,大咧咧盘膝而坐,惬意地把背靠上了墙,深呼一口气,只觉得倦意走过浑身百骸,从心到手指,再也不想动弹分毫。

    “只可惜,我一番布置,却为别人作了嫁衣裳。”

    她想起琅缳绝美的笑靥,只觉得心头一阵光火,却终究化为轻轻一叹,“终究不能小觑对手哪!”

    不知怎的,在这夜凉如水的时刻,面对着这从不以真面目示人的楼主,她从心中感觉放松,微微的,露出了软弱的神色。

    “这世上哪有无所不能之人,那不成了妖怪了么?所谓人算不如天算,你也不必太在意了。”

    辰楼主人淡淡道:“那位南唐郡主的事,我已经知道了……”

    “我功亏一篑,还留下这个尾巴,实在是后患无穷,必须解决掉。”

    宝锦咬牙道:“琅缳一旦揭穿我的身份,后果不堪设想,以她的狡诈多谋,常侍帝侧,还不知要弄出什么事来。”

    辰楼主人静静听着,纤指拨动着琴弦,发出低沉而单调的声响,在暗夜听来,格外清晰。

    “这个人……留不得了。”

    她微微一叹,黑纱下轻吐出一句,却带着千钧的力量,宛如利刃的摄人心神。

    ****

    宝锦第二日早起梳妆,到乾清宫伺奉,却听管事张巡笑道:“新封的贵人宿在殿中,还没起身呢!”

    此时一应宫人鱼贯而入,手捧暖巾、铜盆、燃香等物,宝帘一掀,依稀可见琅缳中衣半披,身影慵懒。

    皇帝从殿中着衣起身,在侍女服侍下用青盐漱口,眼下却带有轻微的阴影。

    “万岁睡得不好吗……”

    宝锦一边用热巾捂盖,以求消退这阴影,一边随意地问道。

    蓦然,她的手被劳劳捉住。

    “皇上?”

    “你在吃醋吗?”

    皇帝在她耳边低声道,声音绵密有力。

    宝锦将手抽回,却纹丝不动。

    她也动了真怒,冷冷一笑,朱唇轻启——

    “我算哪牌名上的人,吃这种没来由的醋……”

    皇帝忽然笑了起来,宫人们面面相觑,也不知他为何突然发笑。

    “我这一夜是没睡好……但却并非如你所想。”

    他的声音低沉有力,仿佛带着天生的蛊惑力量。

    “我听琅缳吹了一阵笛,整夜都没有睡着,想起了先前的一些事。”

    宝锦心中一动,想起这奇妙而熟悉的吹笛回音,漫不经心道:“陈贵人笛音高妙,余音绕梁,让人听而忘情——万岁大约想起那些风花雪月的事了吧?”

    “风华雪月?”

    皇帝放声大笑,原本欢畅的笑声,却逐渐变地惆怅……

    “你猜中了一半,我是想起当初,那惊鸿一瞥……”

    他深叹一声,曼声吟道:“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注)

    宝锦听得心中一震,故作蹙眉奇道:“万岁真是的,无端吟这等郁郁伤怀的诗句,却也太过凄惨——您和皇后娘娘,虽然多有波折,却还是好好成了一对神仙眷侣了啊!”

    皇帝收敛的笑容,点头道:“神仙眷侣……你说的是。”

    他叹息一声,随即起身朝外,宝锦贴着他近,只听到若有若无的一句——

    “她已经不再是过去的她了……”

    ****

    宝锦目送皇帝远去后,只听身后裙裳悉娑,清脆的女音宛如仙乐,“你每日起身这么早,真是勤勉。”

    宝锦回身行礼如仪,敛目道:“贵人说笑了……这是我应尽职责。”

    琅缳指尖的嫣红如流光划过,她长袖委地,如一只绝美而不驯的蝴蝶翩然而来——

    “我正要回宫,玉染姑娘不妨跟我一起?”

    一旁的管事面有难色,“根据宫规,贵人应乘坐承恩车而归。”

    “那样太招摇了,不妥。”

    琅缳眼都没抬,一口回绝道。

    她不由分说地挽了宝锦的袖,两人靠在一起,看似亲密地走了出去,身后远远跟着侍女们,却不敢走近。

    “多谢你成全……”

    “哪里,皇后才是你真正的恩人。”

    宝锦淡淡道。

    “她?!”

    琅缳抿了抿唇,蔑然笑道:“不过彼此利用而已……你没见她眼中的光芒,那是要独占所有的狠厉。”

    她郑重地望了宝锦一回,幽幽道:“你是不是想置我于死地?”

    注:这是陆游七十五岁时重游沈园写下,意在回忆往昔与沈氏的深情。

第一百二十六章 鸠杀

    未待宝锦回答,她眼眸流转,手中湘绣团扇轻巧一晃,一道刺眼的鹅黄弧度从眼前划过——

    “奉劝你千万别动这念头,即使我死了,还有我王兄呢,他被封为南昏侯,虽说名字难听,大小也算是降君——你要想杀人灭口,怕是会引火烧身吧!”

    宝锦静静听着,面上不怒不喜,黑嗔嗔的眼比夜色越发深沉,“贤兄妹真是情深,我也算是领教了……”

    “彼此彼此,你们姐妹的心狠手辣,更是名副其实。”

    琅缳冷笑着反唇相讥。

    “我们姐妹……你见过我姐姐吗?”

    琅缳眼光闪动,“当然,当年我父王入京觐见,就带着我兄妹二人。”

    “我姐姐善笛,郡主你曾经跟她切磋过吗?”

    “这怎么可能?!景渊帝高居阙上,我们只有参拜的份,她怎会跟臣下这么亲近?”

    宝锦细察她的神色,见那种刻薄冷笑不似作伪,心中一动——那相似的笛音,又是怎么回事?

    她压下心中疑惑,沉吟着端起了茶杯。

    ****

    这一日午后无事,宝锦又去探望明月,只见那殿中灰尘积得更厚,显然是宫人未曾用心,不禁愠道:“这些人趋炎附势,也太不尽责了,你好歹也管教两句!”

    “我才不费这个心呢!这样自由自在更好。”

    明月偷偷又斟了一杯酒,却被宝锦凌厉的目光射中,很不自在的干笑两声,讪讪将酒杯放下。

    “拿来。”

    “什么啊,总共就这一壶酒,还是我好不容易弄到的。”

    明月不甘心的咕哝着,深刻的眉目间一片哀怨,如雾如雨一般。

    “少给我装腔作势,给我拿出来。”

    宝锦瞪着她,漂亮的黑眸毫不动摇。

    明月猛力摇头,宝锦冷笑道:“不拿出来是吧,那好,你可别后悔。”

    她站起身来,来到灰尘堆积的书架前,用手轻巧地拨开两层,捧出一只大的装书竹匣,狠狠的抽出前两本书,露出下面的小酒瓮来。

    明月以手抚额,呻吟了一声,无力地倒在榻上,“宝锦你太无情,太残酷了。”

    “我让你继续酗酒,才是最大的无情。”

    宝锦咬牙切齿道:“你先前因为病痛,喝多少我都不管你,现在你身体大好,却还沉溺于这杯中物!”

    “你真是不明白,只有喝醉了,才能看见那些海市蜃楼啊……”

    明月倒在榻上,近乎梦呓道:“父王把小小的我架在肩上,去看赛马……姐姐把花簪在我的头上,那是她好不容易采来的,还有他,那晚的月亮好白,照得整个草原都明晃晃的……”

    她已经语无伦次了,宝锦听她念叨着过往的美好岁月,只觉得岁月人生都如同珠玉晨曦,无论怎样的美好绝伦,都难逃这殿中灰尘的覆盖和侵蚀。

    “我喝醉了,真是对不住。”

    明月抬起头来,脸色仍是异常的苍白,眼中却恢复了清明,那最后一抹醉色,也随之消散。

    她从榻上起身,有些踉跄,却终究稳稳地拽过那只竹匣,从最底层,抽出一只瓷瓶,在手里端详着。

    “先前我们就说过,琅缳这个女人不能留。”

    她冷漠地注视着瓶身,仿佛那其中的幽蓝液体,也染上了她瞳仁深处的阴冷。

    “琅缳有后着呢,她把我的身份告诉了唐王陈谨——我们总不能把两个都杀了。”

    “是不可以,但这世上有一个人,却有这个权力。”

    明月冷笑着,把手中瓷瓶打开,那奇异的香味顿时让人心旷神怡——

    “陈谨被封为南昏侯,所谓昏,愚昧暗弱也,这说明今上对他并无好感。所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君王鸠杀降君,这太平常不过了——只是一个意外而已。”

    明月的声音沉静,如藤蔓一般在殿中蔓延,殿外雨声点点,空落落打着檐下,远远近近,有铁马铜铃的声响,好不热闹。

    ****

    意外很快就发生了。

    南昏侯进宫叩谢时,今上赐以美酒,新封的陈贵人琅缳也在一样陪宴,这两人在饮下醇厚的美酒后,居然面色发青,未在旦夕。

    “啪”的一声,皇帝拍了扶手,怒道:“宫中出了这种事,如今外面喧嚣尘上,满城风雨,都道是朕在酒中行鸠,这真是我朝最大的一桩笑话!”

    张巡跪在脚下,吓得连话都说不利索了,“奴奴才马上去查,彻查所有宫人仆役!”

    “晚了!”

    皇帝阴郁道:“下毒之人肯定把线索掐断了,还会等着你去查吗?”

    张巡心中大急,乾清宫出事,他责无旁贷,看着皇帝阴沉的面色,他狠下一条心,乍着胆子说道:“奴才斗胆,即使是断线,也有线头……求万岁给奴才一次机会。”

    “你说的也有道理……”

    皇帝疲惫地挥手,“你且去吧。”

    张巡得了这诏命,顿时全宫大索,除了皇后那里有所顾忌,其余各宫各殿的管事,都被唤了去。

    线索很快出现,让所有人目瞪口呆——

    “你说什么?徐婕妤的侍女曾经动过酒壶?!”

    皇帝看着供词和手印,缓缓道:“你亲自审的?”

    “奴才以项上人头担保,绝无虚假。”

    徐婴华的侍女吗……

    皇帝心中惊疑不定:徐婴华新宠未久,就被琅缳夺了风头和宠爱,若说到动机,她的确是最有可能的人,如今还有这供词铁证,更加洗不清嫌疑了。

    可是这世上,有这么愚蠢的犯人吗?

    他沉吟着想道,一时心中杂念丛生,殿中陷入了沉寂。

第一百二十七章 迷局

    “这就是你们宫中的秘药吗,居然当场就发作起来,却又不能置人死命……”

    宝锦怒极反笑,直视明月,后者怒意勃发,冷声急道:“这绝不可能,那药无声无息,却会在三个时辰后吐血而亡,怎么会是这种情状?!”

    宝锦看她说得斩钉截铁,心下也不禁狐疑,她沉思片刻,蓦然抬头,“我虽然不精药学,却也知道相生相克之理——莫非是有人另外放了些什么?”

    明月目光一闪,好似想到了什么,这时季馨从殿外徘徊而入,附在宝锦耳边低语几句。

    “确定是徐婴华吗?”

    “万岁还未曾下诏,只是请中宫与贤妃一同追查。”

    宝锦美眸闪动,“奇怪,徐婴华不该这么沉不住气……”

    “那么,就是……”

    她望向夜色中的宫室,那至高所在的风阙宛如一只骄傲的凤凰,金色的琉璃瓦熠熠森华。

    “皇后?!”

    “难道……是她亲自向皇帝举荐了琅缳,却又故意设下这苦肉计?!”

    ****

    “皇后娘娘,累了一天,您该安歇了……”

    琳儿偷瞥着皇后沉郁的玉颜,怯怯说道。

    “审了一天的案,却仍是如坠云舞之中。”

    皇后叹了口气,仿佛是在问她,却又仿佛是在自语,“这么明目张胆,你说……世上有这么愚蠢的犯人吗?”

    琳儿被问得突兀,但主子问话,不能不答应,她斟酌片刻,随即道:“也许,徐婕妤是怒迷心窍……毕竟万岁一直宿在她那里,骤然被新人取代,谁都会妒忌的。”

    皇后轻轻摇头,“若真是她所为,便会做得滴水不漏,根本不会被人抓到把柄。”

    她望着夜幕,双目莹莹如秋水一般,远眺着御花园中的镜湖,仿佛沉溺其中——

    “或许,她是反其道行之,越是这么明显突兀,就越显得她是被构陷冤枉的,那么,是谁要冤杀她呢?当然是本宫这个妒厉跋扈的皇后了……”

    琳儿霍然开朗,心中不禁一阵悚然,“这贱婢真是阴险!”

    皇后摇头,清宛笑道:“云家的女子,惯喜作楚楚可怜状,本宫也算领教不少了。云贤妃可真有福气,一个侄女便能青出于蓝,实在是有力助臂啊……”

    她想起正被自己禁足的方宛晴,心中只剩下轻蔑和憾怒,想着自己殚精竭虑,家族中却有人给自己下绊子,等着看笑话,只觉得一阵疲惫心冷。

    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之中,她并没有发觉,寝殿的窗下,有一道人影悄悄潜离。

    ****

    翌日清晨,皇帝结束小朝之后,便径直去了昭阳宫。

    皇后亲自将他迎进,递了一杯茶,笑道:“万岁这么着急,怕是担心你那两位美人吧?”

    皇帝微微一笑,不将这半调侃半较真的话放在心中,“梓童你又何必取笑,如今后宫不靖,正要靠你的睿智聪颖,来把此事圆满解决呢!”

    “臣妾尽力就是。”

    皇后并不居功,淡淡道,随即,她又问道:“南昏侯跟陈贵人现下如何?”

    “御医好不容易才救了过来,如今南昏侯无恙,琅缳却仍在昏睡,若再不醒来,怕是要药石无灵了。”

    皇帝黯然唏嘘后,便是一阵冷怒——他刚征服南唐,却又出了这种事,天下谣言勃飞,定会把他视为言而无信,刚愎猜忌的小人!

    “臣妾跟云妹妹商量半天,觉得此事证据确凿,无可辩驳。”

    皇帝听她如此说,心中一沉,缓缓开口道:“朕知道你素来不喜徐氏……”

    “皇上说哪里话来,我为中宫,掌管六宫事务,岂会以一己好恶,来裁定罪罚?!”

    皇后柳眉高挑,言语之间,掩不住愠怒。

    她语气明快,继续道“惟其证据确凿,才让人觉得可疑——徐婕妤又不是蠢人,怎会如此明目张胆的让侍女下毒?!所以凶嫌一定不是她。”

    皇帝听她决然判定,不禁一愕,他两人说话已近争执,声量不低,侍立在殿门前的宝锦听得真切,却并不惊诧。

    昨夜任姑姑在皇后窗下窥听,而后匆匆来到,向她说了皇后的猜测。

    皇后既然认为徐婴华是故意自启疑窦,当然不会给她这个机会,索性做出贤德明断的姿态,让皇帝越发敬重。

    果然,皇帝带着深深的歉意,叹道:“没想到,第一个为徐婕妤辩白的人,居然是梓童你……朕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我哪是什么君子,不过是一介难养的小女子而已……”

    皇后巧笑嫣然,似笑非笑地盯着皇帝,“你我夫妻相知,竟也会如此误解于我?”

    皇帝被她这一挤兑,越发无话可说,正在窘意时,皇后笑着把此事揭过,她看向殿外,道:“云妹妹带着徐婕妤也来了。”

    云贤妃弱不禁风地行来,参拜之后,也不敢坐,皇帝再三宽慰,这才惴惴坐在下首,哽咽道:“昨夜我逼问了婴华一宿,她自认清白,有话要请万岁亲裁。”

    皇帝本要开口,宣布徐婴华的清白,乍听这句,就把话咽下了,点头允了。

    徐婴华面容憔悴,眼中却带着炽热的光芒,她跪在殿中,昂然道:“妾身无罪,根本不曾行那禽兽之行!”

    宝锦在殿外明亮处,从侧面牢牢盯着她急怒的眼神,心中缓缓升起了一个念头——

    不对劲……这里面还有蹊跷!

第一百二十八章 自伤

    据任姑姑所说,皇后断定徐婴华故意设局,自污自身,让人觉得她必有冤屈,从而让聪明人都怀疑到皇后身上。

    这样一石二鸟,既能除去琅缳,又能在帝后之间制造隔阂,如此手段,确实是上上之谋,宝锦心中也暗赞不已。

    然而,当她看到徐婴华焦急的眼神,却直觉这不是在做伪!

    她心中思绪飞转,瞬间便分析了形势——

    若真是徐婴华设的局,她应该再安排些隐晦的证据,把矛头指向皇后,从而洗脱自己的嫌疑,至不济,也该哭诉哀告,把皇后梢进这乱局之中,可如今,她却懵懂不知,只是一径为自己辩白。

    若真是她下的毒……琅缳和陈谨焉能幸存?!

    可若不是她,也不是皇后,更非明月所为,那么,究竟是谁,操纵了这一场鸠杀?!

    宝锦沉下心思,想起姐姐曾经教导过的:谁能得益,谁才是所谓的幕后黑手。

    那么,如今这一场纷乱,到底是谁得了最大的益处?

    这个念头如闪电一般袭过她的脑海,宝锦顿时豁然开朗,她的唇边掠过一道凉薄的冷笑,黑眸在昏暗殿堂里熠熠发光——

    原来是你……!

    她的视线射向轻尘飞舞的虚无之中,想起那个不在场的女子,心中却是微微惊骇。

    此时皇帝终于开口,却是说了一番皇后的推断,温言道:“婴华你不必如此,我与皇后都深知你的为人,绝不会有这等蛇蝎之事。你且起来吧!”

    徐婴华如释重负,却也不见喜色,叩谢帝后二人后,便站到小姨身旁,垂首敛目听着。

    皇后凤眸微闪,若有所思地望了这阿姨侄一眼,露出一道高深莫测的微笑来,她玉腕轻舒,正了正鬓间的凤钗,只见流光轻颤,那寒俏的光芒,却让云贤妃悚然心惊。

    云贤妃一方两次被暗算栽赃,早已是惊弓之鸟,她连忙起身,跪地谢罪道:“总也是我宫中管教不力,婴华那侍女擅自靠近御酒,这才有了今日的误会。”

    “云妹妹真是谦逊,你把徐婕妤教养得这般沉静娴雅,实在让本宫钦佩……”

    皇后的话意高深莫测,却让云贤妃吓出一身冷汗,她讷讷不能成言,皇后却又笑着继续道:“我那族妹放诞娇纵,跟你家婴华比起来,实在是天壤之别。”

    云贤妃强笑道:“方婕妤仍是年幼,天真浪漫……”

    她见皇后脸色阴沉,却不敢再往下说,皇后抿了口茶,淡淡道:“她也并非孩童了,再要无礼犯上,却是置宫规为何物?”

    云贤妃有心示弱,碰了这个不软不硬的钉子,越发诺诺,皇帝见她们开始闲话琐事,咳了一声,把话题转了回来,“此事着实蹊跷,;连御酒都敢动,说明这宫中仍有奸佞,即便如此,大家却也不敢妄自猜疑,各自约束好宫人宦官才是正经。”

    他刚说到这里,只见张巡接到禀报,上前在皇帝耳边低语几句,皇帝脸色稍霁,笑道:“陈贵人总算醒过来了。”

    皇后与云贤妃对视一眼,电光火石地闪了一下,随即彼此移开,只听皇帝继续道:“把内库中的老山参挑些好的出来,给她送去……还有天山雪莲,最能驱除余毒的……午后,朕会亲自去看她。”

    他正说着话,只觉得袍袖被轻轻扯动,微愕回头,却是宝锦,正以蚊呐般的声音道:“万岁……我被羁押期间,也多蒙贵人照拂,如今她蒙难中毒,不如由我亲自把药送去,”

    皇帝微微颔首,于是宝锦率几个小太监,提了锦盒药匣,朝着宁华宫而去。

    ****

    琅缳半依在床头,面上仍见青气,喝了一盏雪莲煮的茶水,这才稍微褪了些色,却仍手掌发麻,几乎不能成语。

    宝锦坐在床前,冷冷望着她,“我真是没想到啊……原来是你自己下的毒!”

    琅缳原本闭目养神,听这石破天惊的一句,蓦然睁眼,狠狠地瞪着宝锦,其中的怨毒,清晰可见。

    宝锦俯身,替她拢了拢被衾,却附在她耳说道:“你真是好手段哪……小小的一点鸠毒,就把后宫弄得沸反盈天。”

    “彼此……彼此……”

    琅缳艰涩地发声,一双眸子却闪着狂乱而冷冽的光芒,她努力蠕动着嘴唇,继续道:“我原本计算得当,却没曾想你在杯盏上也下了毒,相生相克之下,连我的解药也不能完全有效……宝锦殿下,你逼我太甚了。”

    宝锦听她咬着牙,一字一句说道,语音却轻描淡写,不禁心中打了个突,

    “可惜啊……我这一下,有如石落潭中,弄得她们互相猜忌,却也越发惹得皇帝怜惜,你若要再动我,更是难如登天。”

    琅逭连续咳嗽着,却发出咯咯惨笑,面色苍白之下,有如一只魅丽女鬼一般。

    她抬起头,眼眸异常的发亮,看着人心惊,“宝锦殿下,虽然你杀我在先,我却仍愿恕你一次,继续替你保守秘密……不过,再有下次,即使你能一举杀了我兄妹,我也会留下必要的书信,让你一败涂地。”

    “你饶恕我?”

    宝锦哧笑,不屑道:“若是让万岁知道你的心计,却不知谁来饶你一命?”

    琅缳又笑,“我这条命,一钱不值,早在婚约被弃时,就可以死了。”

第一百二十九章 相疑

    在皇后的陈说力保之下,徐婕妤的嫌疑为之一清,鸠毒之事虽然闹得大内不安,却仍没有丝毫线索,随后,奉酒御前的宫人受不住盘问猜疑,以一根绳索悬梁自尽,于是宫中便顺势将她列为逆贼党羽,了结了此案。

    “琅缳的毒计也算是完全得逞了,如今皇后跟贤妃都觉得自己受对方暗算构陷,满腔怒火之下,越成水火之势,而皇帝也觉得琅缳的性命堪忧,怜惜之下,越发对她保护周密。”

    宝锦小心地用镊子取下芍药上的败叶,擦了一把鬓间的香汗,漫声说道。

    沈浩剑眉皱起,“她若是对您不利……”

    “明月已经下过一次手了,逼急了她,反而要出事。”

    宝锦沉静答道,随即想起一事,问道:“从南唐秘库里起出的财物,已经顺利运出的吧?”

    “是,刘南将军亲自押运,沿途没有什么波折。”

    “从中取三十万两,兑换成大通的银票,派人急马呈送到蜀王世子手里。”

    “这么一大笔……”

    沈浩欲言又止,显然是想起了年前那桩事。

    宝锦轻叹道:“这是姐姐欠他的,再不归还,一旦事发,李桓的日子越发不好过——他那个庶母和弟弟们,正眼巴巴等他犯错呢!”

    她想起前日朝廷议论,眼中又染上微微的阴霾,“况且,这次南伐之后,朝中有人越发叫嚣要一统天下,比起荒无人烟的瓦剌蛮地,蜀地丰饶富庶,越发惹人垂涎——李桓如今内外交困,也挺不容易的。”

    沈浩闻言大惊,“朝廷这么快又要兴兵?”

    “兴兵倒不至于,不过卧榻之敌一除,大家的眼光都移到蜀王那里,食指大动之下,难免要见个高下。”

    宝锦冷笑着继续道:“不过这一次,皇后倒没有倡议出兵,她如今最为忌惮的,乃是靖王势力的膨胀。”

    沈浩若有所悟,“南唐一役,靖王的武勇越发被赞得神乎其神,入京之时的欢呼声直震九霄,为上者岂能安心?!”

    “皇帝有意重开大将军府,让云时总领天下兵事。”

    宝锦淡淡道,这一句却好似惊天巨雷,沈浩身为武人,也不禁为之变色,“怎么会……?!”

    宝锦的笑容转为几分讥诮,几分怅然,“自汉以来,执掌天下兵马的大将军大都没什么好下场,要么是篡朝自立,要么就是被帝王猜忌诛杀,所以这一职位,我朝初期也就取缔不设了。”

    “皇帝也不是蠢人,怎么会反而……?”

    宝锦微微一笑,黑眸中透出冰雪之色,“今时不同往日,我朝几百年的浸润下,所谓的兵权,早就由内阁、兵部、户部拆分殆尽,哪还有过去那权倾天下的威势?”

    她凝望着手中的花骨朵,手中银剪一挥,喀嚓一声,就将它连枝截断,“将欲取之,必先予之……皇帝是想明升暗降,慢慢把军队从云时手中剥除。”

    她的声音无比沉静,却带着飒然的凛冽,“云时看似温文儒雅,步步退让,却不会任人宰割,他私下的动作,也非常有趣呢!”

    “我们只须坐看这场龙争虎斗即可……”

    ****

    云时此刻,却也烦不胜烦。

    得胜归来后,他一直韬光隐晦,处处避过风头,却不料有人暗中推波助澜,在京中广为渲染他的传奇神武,连酒楼评书都说了最新的段子,让京城老少听得如痴如醉。

    “皇后她不置我于死地,必不甘心。”

    听宫中来传信的使女哭诉完锦粹宫两位娘娘的处境险恶,云时心中大怒,虽仍是面目平静,只是眼中光芒越发摄人。

    谋士乐景苦笑着推了推桌上的竹封名刺,调侃道:“皇后对你真够关照的,居然让她兄长亲自下了帖,请你过府一晤——是要让你做她家乘龙快婿呢!”

    云时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越发躁怒,他瞥了乐景一眼,后者在那冷光之下,再不敢幸灾乐祸。

    “上次云阳侯方世就曾在小宴上说起这事,我含糊以对,加上当时他们府上失窃,就带过去了,没想到还没死心。”

    云时皱眉,冷笑道:“方家的女子,我怎么敢娶,只要新妇怀上子嗣,我就会意外而死,云家从此就在她掌握之中了。”

    乐景劝道:“这就想得太远了,如今万岁赐婚的圣旨即下,你总不能公开抗旨吧!”

    云时一阵踌躇,但随即,他心中浮上了一道幽怨清丽的倩影……

    在那夜色笼罩的重重宫阙下,她眉目如画,朱唇却因紧咬而失了血色——

    “我与殿下萍水相逢,要您为我涉险,也实在是强人所难……”

    ……

    不是的!

    他一拳擂在桌上,连瓷杯碎裂,手掌出血,也浑然不顾。

    玉染……我并非弃你于不顾!!

    而皇帝……

    云时抬头望着苍茫天空,忽然露出一道讥讽的大笑——

    你自诩为天,却夺人挚爱,还想以赐婚来牵制于我!

    他缓缓开口,声音沉稳笃定,却带着让人心颤的凛然决绝,“替我拟一道奏章,就说……四海未平,何以家为!”

    乐景一边答应,手中的墨笔却因惊惶而跌落于地。

    “你这是何意……”

    “我只是想……论起冠冕堂皇,我也不会输给皇帝。”

第一百三十章 闲谈

    云时沉声道,英挺身躯伫立于窗前,好似一柄遮蔽天日的宝剑,正欲破鞘而出!

    “初见之时,我就与今上颇为投契,结义之后,更是姻亲之重……若他不是如此刚愎狂妄,我本不该中途背弃,另起贰心。”

    他微微一叹,决然道:“如今时势弄人,也没有什么好后悔的了!”

    “阿景……”

    他唤着好友兼心腹的名字,“今后的路途,将满是凶险荆棘,甚至于……会有死无生,你仍然愿意和我一道吗?”

    乐景闻言,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那笑容有三分苦涩,却更有七分洒脱,“你现在说这话可迟了,我已经上了你的贼船,哪还能下去,只能一条道走到黑了……”

    他顿了一顿,仍不失轻松,“放心吧,阿时,无论是谋逆还是篡位,你都尽量去试吧!”

    这般轻描淡写的口气,好似在说“今晚去哪家青楼楚馆”一般,云时几乎失笑,却又敛住了,“这可是破家灭门的事。”

    “我爹娘早逝,孑然一身,你也只剩姐姐和侄女,若不先下手为强,她们早晚也要死在皇后手上,这么一想,也就没什么好担心了。”

    云时被他这一说,也觉得有理,乐景的逍遥洒脱也染上了他的心境,于是只觉一阵畅快,如释重负之下,却又另生出干云豪气,“罢了,开弓没有回头箭,那九五至尊的宝座,也未必不为我所有!”

    说这话时,他鬼使神差的,眼前又浮现了宝锦的身影。

    ****

    此时宫中笙歌正浓,虽未有“芙蓉帐暖度春宵,从此君王不早朝”的势头,却也着实热闹了一番。

    皇帝三不五时驾幸宁华宫,琅缳一口吴侬软语,天生的婀娜如柳,又擅长歌曲,于是夜夜云板檀牙轻合,舞如天女,歌尽桃花。

    宝锦这几日越发清瘦,肌肤苍白,几近透明,整个人都仿佛只是个架子,连合体的衣裳都宽了些许,季馨很是担忧,于膳食上头变着法子换花样,却也不见什么效果。

    这一日她如往常一般,天未擦凉就赶到宁化宫伺奉皇帝起身,送走早朝的御驾后,她凝望着这焕然一新的宫室,却是呆呆地站了许久。

    原本空落的庭院,如今已是鸟语花香,一盏盏宫灯圆笼在廊下错落有致,新换的楠木殿门上,雕琢的都是龙凤合鸾,鸳鸯共瑟的图案,连窗纸都换了海外新贡的茜香纱,密密画了萧史弄玉夫妻的故事。

    果然是……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想起这两人的终夜缱绻,恋恋不舍,她僵着脸站了半晌,只觉得眼中一阵酸涩,心中一阵沮丧,又带起无穷烦躁来。

    自己这是在做什么?!为这等好色之徒,篡位之君……值得吗?

    她心中一阵恼怒,幼时那种做了蠢事被姐姐讪笑的感觉,一时又涌上心头,她一咬牙,转身欲走。

    此时宫道的另一边,隐约有一群人迤俪而来,从那明晃灿亮的曲柄罗伞和金瓜金盖长柄如意,便可知来者身份。

    居然是皇后!

    她来做什么?

    宝锦不欲与她照面,又带了些隐秘的好奇心,于是转身往宫墙另一边遁去,直到了殿后的窗下,这才潜身蹲下。

    只见皇后在众人的簇拥下,刚入中庭,便有琅缳率宫中女官上前跪迎。

    皇后看着她这般诚惶诚恐,不由地暗暗满意点头,面上却丝毫不露,进了殿中,接过琅缳亲手奉来的香茶,提了几句闲话,接着淡淡问道:“这一阵万岁都宿在你这里,是吗?”

    琅缳面色一变,恭谨地低下头,道:“回禀娘娘,万岁这几日来得稍勤……”

    “恐怕不是稍勤,是夜夜如此吧?”

    皇后嫣然一笑,更显得眉目如画,温文高华,“你不用担心,我又不是那等妒心如火的,既然把你荐了来,就是指望你能博得圣眷的,如今万岁待你甚厚,我也替你高兴呢!”

    琅缳自幼生在宫掖,于此道更是炉火纯青,压根也不会相信她的慈悲善意,此时却作出又是欢喜又是感激的模样,抽噎道:“臣妾自从逢变,多亏了娘娘拔擢,才没有落到那污泥地里,娘娘的大恩大德,我感激五铭。”

    皇后点头微笑,款款道:“你也不用伤怀了,这都是那些男子做的事,与我们闺阁何干?”

    她又安慰几句,手中把玩着琅缳殿中的古玩小狮,笑道:“这倒挺雅致的,是你从江南带来的?”

    琅缳躬身道:“是……”

    她偷瞥一眼皇后,越发恭谨道:“这是江南巧匠做成,虽是奇巧淫行,却也有点意思,娘娘若是喜欢,琅缳愿敬献呈上,还请娘娘笑纳。”

    皇后笑道:“还是你知道礼数……不象我这几个小丫头,有好吃的好玩的,个个谗猫似的,都忘记主子姓什么了。”

    一阵笑声之后,琅缳也为之莞尔,她盈盈笑道:

    “阂宫上下,见了什么好东西,也都想着敬献给娘娘,有时大家没动静,必是怕物贱轻微,有玷皇后的凤驾。”

    皇后也笑,“你这小嘴真巧,哄得她们和我都一阵开怀……”

    她又叹道:“本宫现在乏得紧,到你这来说一阵笑话,也算是解闷了……”

    琅缳心知她无事不登三宝殿,却故作惊讶道:“却是什么人,敢给娘娘添乱?”

第一百三十一章 观玉

    皇后凝视着她,熠熠神光让人不敢逼视,片刻,她挥手命众人退下,顿时整个殿中,只剩下她和琅缳两人。

    宝锦蹲在后窗之下,听着人的脚步散乱,不一会就寂静无声,好奇之下,用手轻蘸了露水,将窗纸捅开寸许,总算看见了殿中情形。

    只见皇后嘴唇蠕动,低声细语,在琅缳上首说着什么,宝锦运气听去,却也只听到“云氏”,“里通外臣”等词句。

    琅缳面色沉静,静静听着,不时点头,瞧着很是温驯,可宝锦从侧面偷瞥,她的眼中,居然闪烁着诡谲的笑意。

    好一阵,皇后才停下,她又说了几句话,这才笑着起身。

    琅缳这时声音已恢复了常态,她笑道:“娘娘千万要赏脸,把这只沉香铅螺的小玩意带回去,这也是我的一点心意。”

    皇后笑着正要开口,回到殿中服侍的琳儿却仗着自己得宠,笑着多说了一句:“听说江南的珍奇古玩,有好多连宫中巧匠也做不出来……”

    皇后听这一句,倒是有了兴致,她家中世代郡望,于珍藏一物上,就是皇家秘宝,也未必瞧得上眼,于是笑道要瞧个稀罕。

    琅缳目光不为人觉察地一闪,笑道:“羁旅匆匆,我带的都是些小物件,也不知能不能入皇后法眼。”

    她揭开珠帘,领着皇后去往起居的暖阁,“东西都胡乱堆在我房里,还未曾整理呢!”

    宝锦眼见他们朝着这边而来,越走越近,心中一惊,正要起身,却发觉蹲得太久,已是腿脚酸麻,一横心,索性继续听着。

    皇后看了几件,与琅缳讨论了一阵,笑着辞谢了她另外的进献,正要转身离去,却冷不防看见架子后面放着一只翡翠白玉西瓜。

    她捧在手中,只觉得沉重异常,不由奇道:“这是什么玉雕刻而成,居然这么重?”

    宝锦就在侧面,看得真切,只见这一瞬,琅缳眼光幽闪,垂在身侧的双手绞紧,几乎露出青筋来。

    “回娘娘的话,这是闽地信宜玉,多绿色条纹,颜色参差不齐,所以就雕了个西瓜。”

    她此时全身的寒毛都仿佛竖起,生怕皇后心血来潮,开口讨要。

    幸而皇后只是随口问起,也并非贪婪之人,又看了几样,终于告辞而去。

    昏暗的殿中恢复了平静,不过片刻,琅缳跪送之后,又回到了这里。

    她费力捧起桌上的翡翠西瓜,重新放回架子后面,半晌,手却没有离开。

    “全靠你了……”

    她低声喃道,唇边的笑容,凄丽而诡异。

    宝锦眼睁睁地看着,却不曾听清这一句,只觉得一阵毛骨悚然,一时竟起了冷汗。

    ****

    云时正式接到明发御旨,却已是五六日后了。

    阁臣们对重开大将军府邸的执意,纷纷摇头担忧,有胆大的如李赢之类,更是嚷着要将圣旨封还。

    然而此时毕竟不是前朝,内阁可以随意封还皇帝的“中旨”——今上出于草莽,要是惹急了他,明晃晃人头落地,也大有可能。

    在众人既惊且怒的目光中,云时开中门,设香案跪领了旨意。

    李赢仍不死心,在他身后悄声道:“前事可鉴,靖王最好辞却,如此,君臣都得以保全。”

    君臣都得以保全?!

    云时不禁为之苦笑,他摇了摇头,双手呈上,接过了明黄绸绫。

    张巡上前躬身笑道:“殿下重开大将军府,真是当今盛事,万岁也吩咐了,些许人员调拨,也悉随殿下之意,只须给兵部打声招呼,也就是了。”

    云时对这宠命优渥之言,只是微微一笑,张巡目光闪动,又道:“原本京营中一些将官,乃是殿下使老了的人,万岁思虑您刚开督府,人手定是不够,所以把其中一些人都调了过来。”

    云时还未曾如何,一旁的乐景闻听这话,按捺不住,露出怒色和冷笑来。

    这亦是明升暗降,是要把云时的亲信将官从京营里剔除!

    乐景干咳一声,笑道:“万岁真是思虑广远……”

    张巡瞥了他一眼,也不以为甚,施礼之后,一甩拂尘,自行回宫去了。

    “万岁这是要收兵权了……我该谢他留有余地,没来个杯酒释兵权吗?”

    云时微微一笑,淡淡道。

    乐景对此嗤之以鼻,却也不免忧虑,“如今你声势正盛,即使把一些将官调走,军中威信仍在……可是时间一久,可就不好说了——毕竟将士们再崇拜英雄,也是拿朝廷粮饷的。”

    云时微微颔首,眉间露出一道隐忧,叹道:“这也言之过早,我担心的……是在宫中的二姐和婴华。”

    ****

    云贤妃跟徐婴华遭遇两次凶险后,越发对皇后忌惮不已,但她权势滔天,一时也无法可想。

    这几日皇帝终日流连于新封的陈贵人那里,锦粹宫里一片萧条冷落。

    “皇后真是处心积虑,居然用那南唐女子来固宠,她这是要分薄你在万岁心中的地位。”

    云贤妃又急又怒,双手都在微微发颤。

    徐婴华雪白面庞浸润在阴影之中,昏暗中,只见一双眸子静静生辉,她沉吟半晌,才道:“万岁此时对舅舅有所猜忌,不来我们宫中,也不足为奇。”

    她黛眉微蹙,脂粉不施的脸上也是一阵深愁,“这一阵,我们要督促宫中上下,都要谨慎小心些……”

    她的声音如月华流淌,冷得沁入心中,“我担心皇后还要拿云家做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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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二章 真假

    徐婴华的猜测很快就变为了现实。

    皇帝御书房中,有一道奏折不翼而飞了。

    这并不是寻常奏折,而是专人一钥的密折,论起内容,竟是弹劾云时的!

    当下便有秉笔太监向皇帝禀告:御书房的纸砚都有人动过,虽然很是巧妙,一些御笔密折中刻意放置的狼毫却都消失不见,种种蛛丝马迹之下,皇帝勃然大怒,将御前的宦者宫人统统清查了一遍。

    这一日,轻易不动的板子敲得人骨肉酥痛,鬼哭狼嚎之下,终于有人供出,锦粹宫来送茶点的侍女曾经动手翻过。

    云贤妃听这一句,差点没晕眩过去,那侍女是她的陪嫁丫头,一直和皇帝颇为熟捻,每日都由她去为皇帝送茶点,婚后几年一直如此,这样的人,怎会是奸细?!

    然而此事很快急转直下,那女官被拷问之下,居然招供,道是贤妃遣她去偷取奏章,如此这般。

    宝锦站在御座之后,看着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侍女,赫然正是刚进宫时,把她唤入锦粹宫,并有言语讥讽的那位,当时她精明能干,气质出众,如今却是发髻蓬乱,眼神惶乱。

    ‘你这等背主谋逆的人,说起话来,根本全无可信。‘

    皇帝抿了口茶,犀利的目光扫向阶下,轻蔑笑道:‘你这般活灵活现地毁谤自家恩主,倒是有什么可信的证据?‘

    那侍女摇摇欲坠,低声道:‘贤妃娘娘几次三番让奴婢等人送书信到靖王殿下府上,里面写的大都是抄录的奏章御笔。‘

    她抬头哭泣道:‘万岁若是不信,只管去问其他姐妹……‘

    皇帝面色阴沉,也不欲问下去,挥手示意,张巡着人押下去,皇帝又道:‘去把贤妃身边的侍女一一请来。‘

    掌刑太监询问的结果,果然如那侍女所说,云贤妃经常给弟弟递传书信,内容多涉禁苑秘事。

    宝锦在旁听着,心中却越发清晰,她久润宫中,自然知道宫妃与外戚虽禁交通,却短不了有片言只语传出去,云贤妃替弟弟传话捎信,也不足为奇。

    但私窃密折,却是事关国本,她却不会如此愚蠢!

    这个侍女定是在说谎,但她的谎言比较巧妙,是建立在九分真实上的虚假……

    宝锦转过头来凝视皇帝--他会相信这样的说法吗?

    此时张巡又上前来,在皇帝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皇帝的面色越发阴郁。

    ‘你说什么?在这侍女身上又搜出记录朕平日言语的字条?!‘

    皇帝接过略略翻开,冷笑一声,道:‘这都是朕晚间批阅奏折时候的自言自语……‘

    他目光一凝,一旁的张巡却已小声地说了出来,‘这几日都是陈贵人侍寝的。‘

    ‘去把她给我叫来!‘

    琅缳很快就到了,她见皇帝面色阴沉,疑惑不解,却又怯生生地偷瞥一眼,皇帝看也不看她一眼,随意将那些字条兜头扔了过去,‘你做的好事!‘

    琅缳接过一看,顿时觉悟,她吓得簌簌发抖,连声叫起冤枉,‘臣妾绝不敢私记万岁的言语!‘

    她梨花带雨,楚楚落泪道:‘这都是贤妃娘娘向我问起,迫我说出的。‘

    ‘岂有此理,你为什么不禀告朕?!‘

    ‘万岁……我实在不敢……‘

    琅缳抽噎着说道,‘我是亡国孽余之人,贤妃娘娘却是靖王殿下的亲姐姐,我在她面前好似蝼蚁一般,若是不答应,还想要活命吗?‘

    宝锦听到这里,心中简直一片雪亮,她看着琅缳那畏惧伤心的模样,简直要赞一声演技了得。

    她想起那一日皇后与琅缳的密谋,这才了解那些只言片语的意思--她们买通了贤妃的贴身侍女,想把这窃取密折的罪名栽到贤妃头上!

    前两次的事,贤妃都逃过一劫,如今证据确凿,她是百口难辩了!

    琅缳在阶下哭得越发凄惨,皇帝听着心烦,沉声吩咐她退下。

    他站起身,来回踱步,面似平静,心中却如翻江倒海一般。

    云贤妃素来贤德无争,低调恭谨,他很是满意,即使是这一阵皇后对她有所怨言,他也觉得是皇后性子太强,不免对贤妃有所歉疚,是以有意无意,总有个偏袒怜惜的架势。

    可如今,云时锋芒正盛,云贤妃毕竟是他嫡亲的姐姐,居然胆大包天,做出这种欺君妄上之事。

    他心中一阵冷怒,终于拂袖而起,吩咐道:‘取下贤妃的金册宝印,封禁整个锦粹宫,任何人不得擅自出入!‘

    一声令下,雷动六宫。

    宝锦望定了中庭伫立的琅缳,眸中光芒大盛。

    琅缳对此浑然不觉,她仰望着殿中如天神般英伟清贵的九五至尊,眼中好似无限崇敬,流连在唇边的弧度,却越发诡谲欣悦--

    ‘靖王云时,我也要让你尝尝骨肉分离,有心无力的滋味!‘

    她想起攻城之后,云时威风凛凛进入唐宫的情形,笑容越发加深。

    随即,她仿佛若不经风地,靠在大树之旁,以旁人听不见的声音低喃道:‘接下来,就要轮到你们几个了……‘

    她抬起头,又望向殿上,在那烟雾氤氲之中,皇帝正在和宝锦说着什么,一旁的皇后玉座空着,却是马上就有正主到来。

    (皇帝真的不是笨蛋色鬼,他也是有计划的,大家消消气,表骂了)

第一百三十三章 醉酒

    后宫之事,虽止于大内禁苑,却也如潜流突起,震撼朝堂,那些浅尝辄止的弹劾奏章,仿佛得到了什么鼓励,一下如雪片一般飞来,人人都暗地里传说,道是今上与云家反目在即,受这流言蜚语影响,新建而成的大将军府也是门前冷落,来应卯的大都是军中故旧。

    出乎众人意料,皇帝将那些弹劾云时的奏折统统以朱笔驳回,再有不知死活,自以为聪明“再三”弹劾,统统被降职罚俸。

    “这没什么好奇怪的,皇帝又不是纣桀之徒,即使是对云时颇有忌惮,却也不会无故发难……如今还不是时候,这些人乱吠乱咬,当然不得他的欢心。”

    宝锦平静谈论着今日晨间之事,仿佛事不关挤,然而说起那千夫所指的名字,眼中不由一阵朦胧,浮上了难以言说的淡淡愧疚。

    “小姐……”

    季馨有些担忧地看着她,低声唤道。

    宝锦不自觉地摇了摇头,好似要把那些幻象都抹去,“我没事,今晚仍是老样子,你先睡吧!”

    她更衣离去,只剩下季馨在这静室之中孤单一人。

    夜色将一切遮蔽,惟有这一灯如豆下,她的眼神变幻不定,凝视着宝锦离去的窗子,半晌,才叹了一口气,嘟起红唇,吹熄了灯。

    ****

    今日的小竹楼上,辰楼之主仍如往常一般,等待着她的到来。

    与往日不同的是,阁中弥漫着一道酒香,久久萦绕,让人垂涎。

    宝锦照例演练完剑式,运气三十六周天结束,但觉内力充沛之下,深吸一口气,那酒香越发浓郁。

    “是什么酒,竟有这等奇香?”

    她不禁好奇问道。

    辰楼之主淡淡一笑,“是深埋二十五年的女儿红。”

    “乡间人家,从女儿降生起,就在窗前梨树下精心埋下一坛酒,等到女儿出嫁时,才掘出来与宾客共享……十几载岁月精华,使得这酒粘稠绵密,有如琥珀一般,是以叫作女儿红。”

    她的手从袖中伸出,轻轻握住小壶,斟了一杯,却不就口,只是轻嗅一二,叹道:“这酒早就喝了,蹉跎到如今,也算埋没糟蹋了。”

    宝锦在旁听着如坠云雾,一眼瞥去,却见面纱之下,她的一双眸子幽莹,依稀有泪光闪动。

    那双握着酒杯的手,亦是轻轻颤着,手指嶙峋清瘦,白得几乎刺眼,仔细一看,却仍能看到蜿蜒狰狞的伤疤,一直贯入袖中。

    宝锦想起那日两人喂招切磋,自己触摸到的粗糙不平,不由心中一凛。

    她凝视着眼前纤瘦的身影,不由地猜测着,这位神秘而强大的女子,究竟有着怎样的惨痛过往?

    辰楼主人任她凝视,也不去理会,自己一饮而尽,又倒了几杯,回环往复之下,已是一壶见底。

    宝锦见气氛不对,连忙上前夺过玉壶,打岔着笑道:“你一个人就喝了大半,也不剩下些给我。”

    “你要喜欢,还有半坛,全部带走便是。”

    辰楼主人手势巧妙,避过她的抢夺,将最后的一点全部倒入杯中,微醺着扬眉指点了角落,那神情却是古怪已极,好似极为珍爱的不舍,又仿佛要摆脱什么污秽旧物。

    宝锦见那酒坛上还粘着新鲜泥土,不由奇道:“这是从哪掘出来的?”

    辰楼主人不答,只是半倚在桌上,仿佛不剩酒力,脉脉灯烛照着她,越发显得孤单萧索。

    宝锦见她不回答,又有些摇摇欲坠,就要上前扶她,却蓦然手腕一痛,竟是被她抓紧了骨节处。

    辰楼主人眼神迷离,流转之下明丽无双,宝锦只觉得那一阵艳光,比起自恃绝色的琅缳更要摄人心魄,朦胧中,更好似有一种异样的熟悉感。

    辰楼主人低声笑着,面纱一阵晃动,折叠出诡谲的纹路,“婉芷,你好……”

    她低声咳嗽着,咬牙切齿的,一字一句说道,宝锦觉得那手指越发用力,带着无限怨毒,好似要扣入肉中。

    她想弹跳起身,示意自己不是什么“婉芷“,却丝毫动弹不得。

    好在她手腕命门被扣,却丝毫不感觉害怕,好似心中笃定,眼前这人绝不会伤害自己!

    只听辰楼主人低低冷笑着,“你把所有都拿了去,却单单给我剩下这坛女儿红,真是好的很哪!”

    此时夜风徐徐,宝锦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这一瞬,只觉得眼前这女子仿佛已不是活人,而是一具不住冷笑的行尸走肉!

    “你喝醉了!”

    她终于从咽喉中迸出一句,却是火辣辣的痛,背上一阵冷汗,自己也弄不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仿佛被这声音惊醒,辰楼主人眼神一滞,转了几瞬,她好似清醒过来,终于放开了手——

    “是宝锦啊……”

    她轻声说道,带着酒意的眼波转为柔和,“吓着你了吧……”

    宝锦摇头,皱眉道:“你醉了,我扶你到榻上去歇息一会。”

    辰楼主人摇头,咳了一阵,全身发起虚汗来,宝锦只觉她脉象忽快忽慢,大骇之下,正要叫人,却见她直起身来,以若无其事的态度坐了起来。

    “今晚是我无状……”

    一句道歉带过后,她突兀开口道:“那个琅缳,你暂时不要动她。”

    “这是为何……当初说留她不得的,也是你!”

    宝锦大惑不解,辰楼主人轻笑一声,却转身走向了竹梯。

    她的步伐很慢,带着虚浮,身后轻飘飘留下一句,“不仅不要动她,你这几日最好离皇帝和她都远一些。”

第一百三十四章 茶宴

    这一声轻曼飘渺,却带着凛然之意,宝锦心中大惊,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难道是……”

    她又惊又疑,心中却浮现了云时的面庞,那清漠深沉的眸子。

    “因为这几日……他们身边,定会有血光之灾。”

    竹梯上人影已去,这模糊虚玄的话,带着异样的战栗预感。

    夜风温柔,竹影亦随风婆娑起舞,摇影优美,惟独那一轮圆月,却竟是淡淡昏红。

    ****

    自从盗取奏折事发后,皇帝一直郁郁寡欢,去宁华宫的次数也少了很多,还是皇后看不过眼,劝了他几回,这才罢了。

    琅缳也很会做人,知道自己在宫中独宠,也不愿太遭人妒,于是在本月十五设下春日茶宴,请皇帝和各位姐妹前来一叙。

    “茶宴的请贴,好似发得多了一些。”

    皇帝微微皱眉,他想起那几个几乎陌生的嫔妃,却几乎连面貌都记不得了。

    “陈贵人是让那些娘娘也能与您亲近些许,所谓雨露均沾,她也不好被人说是独霸了圣上。”

    宝锦在一旁微笑道,她手中整理着御案,上面有些凌乱地卷着些手谕。

    蜜腊封的口,很是齐整……

    可惜皇帝笔意遒劲,力透纸背,宝锦幼时也在父皇的书桌上玩这“猜猜看”的游戏,所以虽有些费力,却也隐约看到了几句。

    是调动京畿布防的……

    宝锦不动声色的忖道,正要顺手将染了茉莉花香的紫笺收起——这就是琅缳遣人送给皇帝的,虽是邀请,却言语俏皮,文才斐然。

    “别动!!”

    皇帝夷然色变,猛的把她的手拂开!

    宝锦的手一阵钝痛,皇帝低喝过后,小心翼翼的,用绸巾包起紫笺,抬头瞥了她一眼,带些怒意的,沉声道:“不要随便乱动。”

    宝锦面色一变,雪白面庞越发无血色,她红唇微微颤动,眼中闪过一道光芒,似冷意又似水波,“奴婢无状,不该擅自乱翻了……更不该动娘娘给您的书信。”

    皇帝听了这话,非但没有消气,反而剑眉更皱,“你今日笨手笨脚的,神思不属,竟是在给朕添乱!这里不用你伺候了,你先下去吧!”

    宝锦只觉得震惊委屈,心中更是冷怒——皇帝从来对她和颜悦色,如今这无明之火,却是突兀而来。

    她忍住胸中波澜,行礼告罪后立即出了内殿,皇帝仿佛余怒未消,扬声命道:“午间的茶宴,你也不用来伺候了!”

    这一声音量不小,廊下伺候的宫人太监各个惊愕,交换了眼色——这位素来得宠的玉染姑娘,今日怎么招惹了雷霆之怒?!

    ****

    宝锦面若冰霜,却也不欲早退,在侧殿里僵坐了一个多时辰,这才沉着脸回到寝居,季馨不知就里,上前笑道:“小姐今天怎么回来得这样早,还未到饭时,我炉上正温着红枣羹,小姐进两口吧!”

    宝锦涩声道:“我没胃口。”

    季馨瞧她面色不对,“小姐今日受什么气了?”

    她不禁埋怨自己道:“看我这什么眼色,尽跟您说些吃啊喝啊,这不是故意给您添堵吗?!”

    宝锦听她这般机灵的说话,绷紧的脸微微松缓下来,正要开口安慰她,鬼使神差的,方才的“故意”两字卷入耳中,顿时豁然开朗——

    “难道皇帝是故意发怒,是要把我从他身边引开?”

    她又想起辰楼主人那微妙高深的一笑——“他们身边,定会有血光之灾……”

    血光之灾……

    她蹙眉仔细想了一会,一个微妙的场景,电光火石地浮上心头——

    难道是……?!

    因这可怕的猜想,她的面色大变,眸中湛然放出强烈的光芒,随即,她跳起身来,朝着门外飞奔而去。

    ***

    茶宴很是素雅简单,并没有什么奢靡的布置,席面上只是布置了几道盘盏,毫无金玉,却是琅缳从南唐带入京城的瓷器名品。

    玉一般的越窑瓷器,如月晕碎裂的哥窑碗瓶,以及倭国飘扬过海而来的秘藏茶器,这些物品看似简朴,却实则贵过金玉多矣。

    等人到齐后,琅缳先向帝后二人行礼,随即在轻松有趣的气氛下,谈起了这些瓷器的来历和传说,她学问颇好,口才又佳,众人不禁听得津津有味。

    “这是倭国最好的茶器,有个怪名字,叫平蜘蛛釜,是他们什么太阁大臣所用的……”

    琅缳讲得有趣,但几位嫔妃中却也有戎马世家的,却丝毫没有这等雅韵,倒是把这些单纯当作了古董,有人不禁啧啧称赞,笑道“这可都是价值千金的,我们都不敢喝茶了……”

    皇后在旁看着,也笑道:“干看着,嗓子可都要冒烟了——她们既然爱看,琅缳你不妨把那些古董珍藏也拿些出来,让大家开开眼界。”

    琅缳笑靥如花,闻听这句,眼中掠过一道精光,敛衽道:“娘娘说得是……”

    她命侍女去取那些物件,琳琅地摊了一桌,让众女目不暇接。

    这些大都是精致小巧,里面却偏有真物大小的西瓜,圆滚滚的森绿,有人觉得好玩,抱在怀里,笑道:“这个有趣……”

    皇后抬眼一看,依稀有些印象,“这不就是上回那个什么信……”

    “是信宜玉,娘娘。”

    琅缳的声音在殿中回响,几乎有着微微的不真实感。让人莫名的心中一颤。

    她眸子一闪,以扇指点着“西瓜”,笑道:“其实这西瓜还有个妙处。”

第一百三十五章 匕现

    茶雾熏暖中,琅缳笑着命人把西瓜放在铜架上,下面燃以灯烛,一阵炙烤后,殿中竟有脉脉甜香,好似冰掰西瓜刚刚开瓤,让人觉得水气扑面而来,兼而垂涎欲滴。

    此时正是春日,除非是夺天地之造化,否则绝难吃上鲜瓜,众人惊奇之下,再仔细看那瓜,又确实是翠玉滚圆,无半点异样,琅缳纤指细长,用银色小刀作了个切下的姿势,小刀轻轻撞击到玉质,发出清脆的叮当声。

    “这确实是信宜玉雕成的,信宜玉产于闵地,块大色翠,这一块本也没什么希奇,但它贵在有这奇异香味,一熏就宛如真实瓜果,所以我幼时钟爱之至,一时也不肯放手。”

    众人想象着丫角女童口水滴滴抱着玉瓜,却无法下口的模样,纷纷莞尔,连素来寡淡的王美人,都撑不住笑了出来。

    皇后一口茶水咽了下去,一面轻轻咳嗽,一面笑道:“这么一个可人意的宝贝,也亏你藏到现在才给大家看,此处无酒,自己罚茶一杯就是。”

    琅缳也笑,仿佛极是欢畅,盈盈美目都弯成月牙,一线光芒幽幽射出,看向众人。

    她举杯起身,郑重道:“琅缳新来乍到,以这一杯敬各位姐姐,希望各位姐姐多多提点。”

    众人连道不敢,正欲起身致意,却忽然发觉手脚僵麻,动弹不得,略一挣扎,竟连手中的茶杯都叮当落地。

    “这是……怎么回事……”

    皇后努力撑住桌沿,不敢置信地看向琅缳。

    琅缳的微笑仍是柔丽谦恭,在那完美的面貌下,却隐藏着极为可怕的灼热之焰,逐渐从眸子里弥漫开来。

    “各位最好不要轻举妄动……“

    她翩然起身,云锦宫衣长长拖曳于地,锦织的蔷薇暗纹,被透过窗纸的日光染就,熠熠鲜明,宛如魔魅。

    “方才的瓜果清香,乃是毒门刚刚研制的软筋散,各位吸入这么多,若是强行挣扎,筋骨酥软脆弱,免不了要筋断骨裂。”

    琅缳淡淡说道,众人一听这话,已是花容失色,有人尖叫一声,已是晕厥过去。

    殿中嫔妃尖叫声叠起,外间宫人已然听见,正要进来看个究竟,只见殿门连震,却被锁了个严实,一时也不得其法。

    琅缳走上前去,从鬓间拔下一枝金簪,用尖锐的一头对准皇帝的咽喉,对着皇后低喝道:“你命人不得入内!”

    “你……这个逆贼!”

    皇后很快醒悟过来,她压下扑扑乱跳的心绪,紧紧撑住扶手,低声喝道,“你出不去的……这是大内禁苑,你没有任何机会逃生!”

    “谁说我要活着出去,此地乃龙脉中枢,又有各位相陪,即使葬身于次,也算不枉了……”

    琅缳微微扬着头,柔声慢语的讥讽着,那眼神扫向动弹不得的皇后,简直是居高临下的轻蔑。

    两人目光对峙片刻,殿外的敲击声越急,皇后见那簪子刺入咽喉一分,不由的心中一慌,咬了咬牙,终于扬声命道:“所有人退出中庭!”

    她威势深重,片刻之后,殿外之人散了个干净。

    琅缳微微一笑,也不与他们为难,收起了簪子,莲步轻移,又回到了自己座中。

    “这个西瓜清冽可口,大家不一会儿就能尝到它的滋味了……“

    她轻拍着瓜身,里面发出沉钝的声响,好似还藏着什么物件。

    殿中一片死寂,偶尔,有人哽咽一声,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着这只玉瓜。

    王美人怒极开口道:“娘娘好心将你从教司坊带回,不料你狼子野心,竟这等忘恩负义!”

    琅缳一愕,下一刻就笑得前仰后合。

    “你还真是奴颜卑膝,主子扔块骨头,就知道汪汪两声……你家皇后把我弄进宫来,本就居心叵测,如今搬起石头砸自己脚,又怨得了谁?”

    她瞥了王美人一眼,随即伸出手,缓缓摆弄着那玉瓜,从微开的两瓤之间拽出一根长长的棉线,飘忽的蜜蜡随即点起,棉线静静阴燃着,散开一缕轻烟,袅袅盘旋。

    “那是……”

    长久沉默的皇帝终于开口道,他眉目间看不出什么波澜,凝视着这一幕,搜遍脑海,只觉得有些似曾相识。

    “如果朕没有看错,这里面,想必是混合了硝石、硫磺及马兜铃……”

    他沉声说道,黑浓的剑眉微微一轩,神色之间,越发清贵沉凝。

    琅缳笑容不由的停滞,她的眉间掠过一道阴霾,既惊且疑道:“你怎么知道?”

    “因为朕的水军,就是在江中被那神火飞鸦所袭,伤亡惨重。”

    皇帝气定神闲,说起自己的败迹,也未曾有沮丧羞恼之象。

    “那神火飞鸦的成分,也是以上三味——你与那些前朝叛逆素有勾结,从他们那里学得火药之术,当然也脱不出这些手段。”

    他的声音宁静而淡定,在这一殿恐慌中,仿佛有震慑人心的威力,所有人都不再瑟缩惊恐。

    琅缳咬牙冷笑道:“即使你们已经破解了制造技巧,远水也解不了近渴……这棉线烧尽之时,我等便要共赴黄泉!”

    她抬头四顾,一些嫔妃被她那狠厉的目光一扫,不由的心中发颤,琅缳咯咯一笑,满意地看向众人,她玉指轻点,以近乎冷酷的裁决姿态,一一诉说着——

    “皇后娘娘,你在朝不断鼓吹南伐,害得我家破人亡,如今死在这里,可算是天日昭昭!”

    “还有你这伪帝……!”

    她酥胸起伏,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却再也说不下去。

    她的眼扫过皇帝身旁,只觉得少了一人,下意识的,她扬声问道:“你那个温驯忠心的贴身侍女呢,怎么不见人影?”

    皇帝高倚御座,听她这焦急一问,仿佛含着极大的怨愤,不由微微一笑,“你真以为……自己做得天衣无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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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六章 燃火

    第一百三十六章

    燃火

    你真以为……自己做得天衣无缝吗?”

    皇帝的声音沉凝安详,从容淡定之下,幽然眸子里依稀是睥睨嗤嘲。

    琅

    那顾盼神飞的浅笑在瞬间被撕裂,仿佛晴天霹雳似的,她面上笑容僵滞,“你……这是何意?!!”

    “朕只想告诉你,万事不可自恃过高,无十成把握,千万不要轻举妄动。”

    皇帝淡淡一笑,随即,手中描金‘玉’骨折扇轻挥,他毫不在意的,居然站起身来!

    “你居然……没有中毒?!”

    琅

    眼睁睁看着那‘挺’拔的身材逐渐走近,在眼中瞳孔的收缩中凝成越发高伟的‘阴’影。

    “朕早就有所防备,怎会轻易上当?”

    皇帝漫声应道,从袖中取出几颗丹丸,先给皇后咽下,又让贴身武监吞服,一时之间,竟看也不看琅

    ,丝毫不以局势的危急以为意。

    “早在你入宫前,不——早在那次你策动毒‘门’千里潜行,在京城岁宴之上击杀于朕,朕就对你很是留心。”

    皇帝回忆着那场惊心动魄的刺杀,‘唇’边‘露’出一道极为冷酷的微笑,“你兄长陈谨生‘性’懦弱,在他背后四面勾连,长袖善舞的是你,这一点朕早就清楚,又怎会把你当寻常‘女’子呢?!”

    他负手踱于御座之下,一面说着,一面与琅

    的距离越来越进——

    “别过来!!”

    琅

    美目之中只见煞意,尖声断喝道:“即使你百般防范,却也抵不住火‘药’的冲天威力——一爆之后,一切都化为飞灰,你即使没中毒又怎样!”

    说话之间,她手中棉线一凑,竟生生引燃了最后的根梢——

    千钧一发!!

    这一刻,所有人都被这惊天劫难震撼于心,泥塑木雕一般,浑浑噩噩地呆楞着,有伶俐机敏的,却顿时爆发出狂‘乱’

    人的惨叫!

    殿中一片空寂。

    这空寂行云流水一般,缓缓在殿中流动,暗风气流从紧闭的窗棂幽微处吹拂,仿佛一道永不消散的幽灵,在昏暗中嗤嗤而笑,在人的颈后吞吐着气息。

    众人正闭目待死,却发觉毫无动静,一身冷汗受这气流一拂,这才蓦然醒觉——

    居然安然无恙了!

    “怎么会这样……?!”

    琅

    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无力地跪跌在地上,双手一放,那只‘玉’瓜滴溜溜落地。

    它,却也不是完全无动静的——翠皮白瓤之间,正在向外喷‘射’着气流与火光:嗤嗤的轻响在空气中浮动,火光五‘色’如幻,竟显得格外妖异!

    “这是什么……“

    琅

    茫然地望着这静火,近乎呻‘吟’道。

    皇帝轻叹一声,“你知道火‘药’最初是什么用途吗?”

    “道人崇尚炼丹,炉中有五‘色’火起,这就是‘混’合了硫磺、硝石和炭的缘故,后来民间就用它来做烟‘花’,倒也能哄得孩子喜跳欢颜……”

    他近乎怜悯的叹息道:“你只取得了配方,却根本没有亲手炼制过,硫硝炭三者之间的用量一旦有分毫差别,产生的就不是爆裂,而是静燃的烟‘花’。”

    他望了一眼琅

    ,笑道:“我早就派人悄悄看过你那只瓜了——确定你配错后,我连偷梁换柱的意思都没有了——一切本就是安然无恙,又何必庸人自扰?”

    琅

    听得睚眦‘欲’裂,绝美面容上近乎狰狞,她孤注一掷的扬声道:“你且莫得意……你可知道,你身边——”

    她话还没说完,只听砰的一声巨响,殿‘门’被锐物破开,木屑分飞之下,一道人影飞奔而入。

第一百三十七章 陨灭

    宽阔曲折的宫道上,宝锦正在疾奔,长长的裙裾几乎将她绊倒,脚踝处传来撕痛,她一个踉跄,却被一双大手及时扶住。

    “出什么事了,让你如此慌忙?”

    清醇而熟悉的声音,抬头一看,云时那俊逸沉稳的面容映入眼中。

    他深深凝视着她,那黑眸里有着淡淡血丝——他处境如此微妙,姐姐和侄女又身处囹圄,这一阵一定很是焦头烂额……

    宝锦如此想着,正要搪塞起身,云时拉起了她,只问了两个字,“去哪?”

    “乾清宫。”

    原本带着淡淡喜悦和眷恋的黑眸瞬间黯淡,宝锦情急之下,正要说出实情,却听云时轻轻一叹,将她抱在怀中,“我送你去。”

    他脚下一纵,顿时如腾云驾雾一般,轻功运转之下,四周宫人虽然惊呼,却也没人敢于干涉。

    乾清宫乱作一团,侍卫禁军满布,却无人敢上前一步。

    云时剑眉一挑,寻过一人细问,越听越是心下震撼。

    宝锦越听越是心惊——这与自己的猜测不谋而合,琅缳真要铤而走险,将这一殿全数葬身于此!

    她紧紧攥住垂落的长袖,那小蝶飞花的纹路被绞得支离重叠,云时看在眼中,心中剧痛,惨然笑道:“你在担心万岁吗?”

    宝锦垂首不语,她心中明镜一般,皇帝今日形状有异,故意将自己斥退,定是早已深谙琅缳的阴谋,准备一网打尽——他自己定是有备无患,不会有什么危险的。

    她所忧虑的,乃是……琅缳功败垂成后,心生不忿,将自己的秘密也一齐道破!

    此时殿中被众人凝视,原本毫无动静,却只见窗棂处光华四射,五色似幻,好似出了什么大的变故。

    果然……琅缳使出了撒手锏!

    再不能迟疑了!

    宝锦一咬牙,涩声喊道:“万岁定是遭到危险了,你们还等什么!”

    禁军们面面相觑,却谁也不敢首先上前——万一殿中人被挟持,自己首先冲了进去,坏了这些贵人的性命,那时候定是百死莫赎了……若不进去,这一阵光却又好生古怪。

    “所有人不能擅动……”

    禁军首领沉声喝道,看着宝锦的怒瞪,他丝毫不为所动,补充了一句——“这是万岁先前的命令……你还是放心吧!”

    皇帝果然是有备而来……越是如此,宝锦就越是不能“放心”。

    她心中思绪飞闪,正在想如何破解这局面,却见身前人影一闪,竟是云时站到了她跟前。

    “你这么担心他……连面色都变了……”

    黯然的低语,在她耳边回响——

    “他日,我若是身陷绝境,你也会如此吗?“

    不等她回答,云时长叹一声,再不看她,转身朝着殿门而去。

    “罢了……”

    午后的轻风将他最后的伤怀卷入她身畔,宝锦心乱如麻,有心解释,却也不知该说什么。

    云时大步流星,走到殿前,一手一个,将阻拦的侍卫甩落,随即拔剑出鞘,只见一道剑光闪过,雕琢着九龙图案的两扇主殿门化为了碎片。

    一声巨响之下,他的身影出现在昏暗的殿前。

    ****

    “是你!”

    皇帝回身一看,仿佛不胜诧异,“我不是吩咐过,任何人都不得入内吗?”

    云时微微一躬,玉冠之下,漆黑长发在身侧飞扬,显得潇洒不羁,“我担心万岁和娘娘们遭遇不测,一时心急,所以就……”

    皇帝点了点头,“卿忠心赤胆,真是国之栋梁。”

    这话说得极为客套,也没什么表情,云时也不以为甚,只是头也不回地对着身后道:“你们可以进来了。”

    宝锦第一个跨过门槛,来到他身后,琅缳迷乱的眼一瞥见她,好似沸油遇火一般,一双明眸竟似要燃烧起来,她伸出手,凌厉着指着她站立的方向,正要开口说话,却瞬间停滞,咽喉咯咯作响,再也无法动弹。

    她无力地扑倒在地,不敢置信的捂着自己的玉颈,那里有一点突兀的红,鲜血蜿蜒流下,滴答的声响在殿中回响,显出诡异的粘腻。

    她嘴唇蠕动着,仿佛要说些什么,但最终,那双勾魂摄魄的美目中,光芒逐渐消散,变成了暗淡无光的两道黑点。

    她身旁的一位美人眼睁睁看着,只觉得头皮发麻,撕心裂肺的嚎叫一声,翻着白眼昏死过去。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呆了,连宝锦在内,谁也没料到变生肘腋,皇帝却是最快反应过来的,他快步上前,浑然不顾尖叫的众人,在咽喉处仔细一翻,两指内力过处,只听叮的一声细响,落在金砖地面上的,竟是一抹银色流光!

    皇帝将它放在掌心,仔细察看着,他的心中浮起一道不真实的熟悉感,再一细想,却是模模糊糊,再也不得真切。

    宝锦也觉得匪夷所思,她下意识的扣了扣袖中完好的银针,面色不定地站着,连禁军冲入,众人退避,也未曾感觉。

    混乱中,有人把她一把拽过,手劲大得出奇,宽袍带来一阵狂风,将她卷入怀中——

    “你来做什么?!”

    皇帝沉声怒道,声音冷峻,简直有些咬牙切齿了。

    (今天还有一章,不过可能会晚些)

第一百三十八章 银针

    他好看的深眉深皱,恨不能一把把她揉进怀里,好让她少做些让人提心吊胆的事!

    “我只是觉得事有蹊跷,跑过来看个究竟……”

    宝锦在他犀利目光的注视下,禁不住声音越来越小,大有缩回地缝之势。

    皇帝瞪了她一眼,“回去再跟你算帐!”

    这一句虽然看似愠怒,却带着说出的亲昵。

    他回过身来,却又回复了平日那般的冷峻从容,看了皇后一眼,却对着所有嫔妃道:“你们都受惊了,今日让这逆贼在宫中造次,是朕思虑不周……”

    这是变相的道歉了,众人诺诺连声,都道不敢,私下里,却有几个胆大的,偷偷把眼瞥向皇后——

    半是醋意不平,半是幸灾乐祸,她们心中都道:皇后什么人都瞧不上,偏偏把把个南唐后孽荐到御前,她才是罪魁祸首。

    皇后面色苍白,也不知是受惊还是气的,她虽不抬头,那些异样的目光也大略可以觉察,她端坐在上首,只觉得如坐针毡,一双青葱玉手几乎要将瓷杯握裂。

    “梓童……我瞧你也累了,先回去歇息吧……”

    皇帝见她面色惨白,虽然心中有气,却也放缓了声音,勉强劝慰道。

    此时暖风一吹,血腥味在殿中飘散,看着这美人横尸,鲜血狼藉,几个嫔妃干呕起来。

    皇帝随即让所有人都退下,又派人遣太医来为她们依次请脉,又让禁军加强戒备,一时之间,忙乱不已。

    宝锦逃过一劫,全身都松懈下来,这才觉得冷汗满背,几乎要瘫软在地——她心知肚明,琅缳那最后一句,是想把自己的身份揭穿,来个玉石俱焚。

    是谁……射出了那一道银针呢?

    她回想起那银针的款式,心中又是一阵狂跳——

    竟是和自己袖中惯用的一模一样!

    到底是谁……

    “你还没回宫,不怕挨骂吗?”

    温润清醇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只见云时蟒袍轻掠,竟是一直跟在她身后。

    宝锦正要回答,他不由分说的扯了她,往一旁狭小的侧殿而去。

    “今日之事……你怎么看?”

    在树下沉默了一阵,云时才打破沉寂问道。

    “我一个小小侍女,能知道什么……”

    宝锦苦笑着,斟酌着猜道:“大约……是她的余党,不希望她说出些什么吧!”

    云时停住脚步,侧过脸来,深深望着她,却不再言语。

    “你为何这样看着我……怪吓人的。”

    宝锦心中惊疑,面上却苦笑道。

    “明人面前,就不必说暗话了吧……”

    他眼神深邃,一眨不眨地望着宝锦,意味深长道:“这突兀的暴毙一幕,你不觉得似曾相识吗?”

    宝锦被他的眼神看得心里发毛,却越发一头雾水:“你到底在说什么?”

    云时淡淡一笑,“我们初见面时,正逢大雪,那时候,车驾遇险……”

    宝锦被他这提醒,几个月前的那一幕蓦然出现在脑海——

    疯狂撕奔的牲畜,翻滚而下的车驾,那千钧一发之际,暴毙瘫倒的老牛……

    那时候,自己也是这般,惊疑不定的扣着银针,却一枚未出。

    那老牛,亦是突兀而死,季馨这才逃了一条性命。

    云时的声音,仿佛从地下迸出——

    “两次意外,你都在现场,实在是很巧……”

    宝锦勃然大怒,“你这是什么意思……”

    她冷笑着望向他,“你难道以为是我下的手?!”

第一百三十九章 昭阳

    “先前,我确实这么认为。”

    云时的声音沉静,带着奇异的魄力,似乎可以让人心都宁静安详——

    他从腰间取下紫金掐丝荷包,从中取出一枚银针,幽幽暗亮,竟是和之前那一枚完全一样!

    “这个就是那时候从牛身上寻出的,一直放在身上。”

    宝锦望着那样式熟悉的银针,惊诧不能自已,却听云时又道:“直到方才……我亲眼目睹了那一幕,才知此事与你无关。”

    宝锦心中波涛汹涌,却不肯露出半点,仍是余怒未消道:“原来在你心中,我就是这般心计深沉的蛇蝎女子!”

    云时微微苦笑,眼中光芒复杂,缓缓道:“我倒宁愿你有这样的本领——宫中形势诡谲,真有什么绝技,也能护身你周全!”

    他看向宝锦,眼中有着深深的眷恋,更有无限憾恨,愁思三千,在心绪间不绝如缕,话到嘴边,却只化为一声叹息。

    半明半暗的侧殿之中,风吹得窗纸沙沙作响,日光透过缝隙,在地下射出点点的圆斑,外间的人声鼎沸,好似都远离了这里。

    宝锦被他的目光震得浑身不自在,有些惶恐失措,有些怯喜欢,更有些……惭愧歉疚,她咬着唇,正要说些什么,云时已经转身,“这里人多眼杂,我们且先离开吧!”

    两人默然无语,出了侧殿,见乾清宫里外,都是禁军围绕,更有无数武监虎视眈眈,来回搜寻着一切蛛丝马迹。

    大殿外正由禁军首领亲自察看,宝锦冷眼旁观,却见他细细察看窗纱,用右手小指比划着其上的微小针孔,面色很是阴沉。

    宝锦不动声色地上前,却见那针痕凌厉,却仍未老辣圆熟,激射之下,竟带落一片米粒大小的残纱,使得孔洞更大了些。

    宝锦按捺下心中无数惊疑,返身正要离开,却见照壁外端有人遥遥低呼道:“小姐……”

    她抬眼望去,只见季馨面色焦急,正在翘首期盼,身旁侍卫正在严词催促着,几乎要将这娇小的身影挤出去。

    “你怎么来了……”

    季馨声音颤抖,仿佛受了好大惊吓,“小姐,我听到这边闹起来了,不放心就过来看您……”

    “是吗……”

    宝锦眼中波光一闪,晶莹剔透,却又快地无法捉摸,她微微一笑,上前携了她的手,低声道:“不关我们什么事,早些回去吧……”

    季馨回以一笑,正要迈步,却听宝锦突兀说道:“你袖子上都沾了窗纱碎屑。”

    季馨身影一凝,停步不走,宝锦紧盯着她的眼睛,若无其事地从相挽的袖边揭下一小点纱,嫣然笑道:“你真是不小心,身为女儿家,还这么迷糊邋遢……”

    她纤纤玉指一放,那微小一片的残纱,在午后的清风中翩翩飘荡,终于落入尘埃。

    季馨勉强一笑,从襟间取下绣帕,轻轻擦了擦自己鬓间的热汗,抬眼望了望四周。

    此时春暖已极,杨柳翠绿轻舒,蔚蓝高远的天心在这四方高墙的围拢下,显得越发耀眼,那日头微炽,刺得人眼生疼。

    ****

    乾清宫中正在处理善后,皇帝见人来人往的嘈杂不堪,殿中血腥味随着天气的微热而越发刺鼻,干脆拂袖而去,去了昭阳宫。

    皇后呆坐正中,面色苍白凝滞,双手微微颤抖,鸾凤罗袖已现出丝丝裂痕。

    “这个贱婢……”

    她几乎风度尽失,以低不可闻的声音喃喃咒道。

    琳儿在旁看得心惊肉跳,惴惴上前劝道:“娘娘,这都是些养不熟的白眼狼,您又何必……”

    “哼!要只是白眼狼,最多不过被咬一口,可如今……幽幽众口难塞,他们都会笑我自食苦果,我这个中宫,算是颜面丧尽了!”

    她又是愤怒,又是不甘,“也真是希奇,琅缳这贱人在江南风评极为不堪,据说为了独揽朝政,居然跟自己的亲哥哥有苟且之事,还听说她另有风流韵事——这样一个淫荡材料,竟也会如此刚烈?!”

    她越说越怒,喉咙里好似哽着一团火焰,几乎要喷涌而出,将这混乱的一切都燃烧殆尽!

    正在此时,宦官尖利的声音唱道:“万岁驾到!”

    皇后眉尖一跳,美丽的面上越发蒙上了一层阴霾,她难得心下忐忑,悄然朝殿外中庭望去,只见那道玄朱龙袍的身影挺拔轩昂,正大步走来。

    皇后正要站起,咬了咬牙,却又近乎负气的,硬撑着坐下。

    皇帝面沉似水,看不出喜怒,却将手中的玉如意攥地死紧,连青筋都绽出,张巡在一旁看着暗暗叫苦,往里面一瞥,却见娘娘也是拧着头不理,心中更是咯噔一声。

    “你也来怪我……”

    皇后听着他的脚步声,心下发酸,却并不回头,只是幽幽道。

    “你自己做的好事!”

    皇帝见她居然毫无愧疚,心中更是勃然大怒。

    皇后蓦然回头,发间璎珞撞击得叮当作响——她竟是在这僵坐了许久,连茶宴的盛妆都没有卸下!

    她眉间带着尖刻的冷笑,仿佛许久以来的积郁都在这一刻发作开来,“我这样做,倒是为了谁?!你居然也会来责备我!”

    她越说越怒,双手攥得死紧,“我这个皇后反正左右不是人——和你稍微亲近些,就有言官乌鸦们说什么独霸独宠,现下我这样‘贤德’,给你荐了可心的美人,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她咬着鲜妍欲滴的朱唇,一字一句道:“到头来,什么都算到我的头上——君家妇难为,果然不假!”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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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锦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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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情:
因长姊之死,宝锦渡海而归,假借北郡亡国公主的身份,重入帝都,誓要逆转这乾坤棋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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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锦的姐姐锦渊,生来惊才绝艳,她先前以男装称帝,却只留下暴君的名声,尸骨难寻。
一道珠贝面具,一页泛黄的情笺,在表面平静的京城掀起绝大波澜--
最终的一夜,钟鼓齐鸣之下,千重宫门次第而开,出现在所有人面前的,会是什么样的命运?帝锦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帝锦,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帝锦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