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来自水的刺杀
“不是。”厉九川面无表情。
“不是不是,他祖籍也在兆阳,如今是要带他回去。”肖虎解释道。
“哦。”小丫鬟依次打开七扇房门,手脚麻利地开始收拾,“这次你们多带了两个人,就住在秦大人厢房旁边吧。再过两个时辰中堂就要开饭了,你们别忘了去。”
“好。”
“我想喝糖水,能去城里逛逛吗?”厉九川突然问道。
“你去逛什么,外面人多……”肖虎话没说完忽然又想到什么,突然改口道:“那去看看吧,不用叫上大人他们吗?我怕我一个人陪不过来。”
肖虎很快就反应过来,厉九川这么说可能是发现有人在跟踪他,与其等着被杀,还不如主动出手。
“不用了,你一个顶他们一群。”
听见厉九川这么说,小丫鬟忍不住有些无语,只当他是吹捧肖虎。
但肖虎很清楚他这么说的意思,于是也像开玩笑似的问道:
“那你跟我许个愿怎么样?就说让我陪你逛街。”
厉九川瞥了他眼,“爱去不去。”
“……”
一盏茶后,肖虎跟在身材魁梧的甲士身后,甲士肩膀上还坐着个孩童。
偌大的暮日城完全为生计而建,除了街边卖包子馒头的小摊,其他的都是米粮衣庄,铁铺矿石还有成片的客栈。
来往的人都脚步匆匆,不是拖着车就是赶着马,大量的物资往来运输,人们都忙得停不下脚步。
厉九川出了柏室院落,一直粘在自己身上的视线越发刻意且不加掩饰。
哪怕肖虎跟在他旁边,似乎也不能让怀有恶意之人有所戒备。
直到三人路过一条清幽的小巷,肖虎鼻子皱了皱,转头就往里面拐。
“里面有酒家,我买二斤酒。”
“我们跟你一起。”
才入巷子口,一股浓郁醇厚的酒香便钻入鼻腔,肖虎不动声色地靠近厉九川。
一缕细小的声音钻入他耳中,“肖虎嗜酒,一闻到酒香就痒到肺管子里,恐怕尽头不是什么酒家。”
厉九川搭在赵青盔甲上的手缓缓刮过,嗞嗞响声在盔甲内回荡。
收到了提醒的赵青不动声色地将手放到腰侧靠后,青铜矛在他背上,这样的动作取矛只需要一瞬间。
视角在狭窄的巷道里被限制成一条线,直到快走到尽头才看见一座小院,墙头落满了灰尘,院中却摆着几尊崭新的酒缸,甚至还有一堆散发着残余香气的酒糟。
“真是难为他们把这么多东西搬过来。”细小的声音忍不住嘲笑道。
但如此流于表面功夫且拙劣的酒铺肯定会引起肖虎的疑心,这些人凭什么断定肖虎会中计呢?
厉九川皱眉看着院子里那堆酒缸酒糟。
“赵青,想办法看看酒糟下面有什么。”
话音刚落,长矛如同攻城弩般蹭激射而出,所有人视线里瞬间掠过一条淡青色的影子,紧接着地面轰然塌陷,下方竟然放了整整四尊面朝墙壁的神龛。
一旦有人落下去,将遭受到四位神灵的深度污秽。
背对神灵乃是大忌。
而赵青被自己暴涨的力量吓了一跳,成为甲士前他本就称得上力大无穷,凝聚传承种后几乎翻了三倍有余。
那种突然膨胀的力量,让他对自己有了新的认知。
见陷阱被破,目标也未进入院落,几道灰色的身影飞快地冲出小院,各自朝着不同方向离开。
肖虎摇头笑了一声,“不把你们剩下的同伴带走吗?”
正对院门的厢房里突然传出一声惨叫,一个男人滚地而出,双手紧紧捂住耳朵,有血色从他指缝溢出。
肖虎把手指塞进嘴里发出一声呼哨,那男人的手背突然破开一个血洞,钻出一只金色小虫。
凉风拂过,虫子摇身一变,竟然变成了一条黄毛大狗,一口咬在那人喉管上!
两条触手般湿漉漉的东西忽然从男人脖颈处延伸出来,死死缠住黄狗,肖虎呃地一声,脸涨地通红活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
厉九川一拍赵青盔甲,赵青三步并作两步,纵身越过大坑的同时还顺手抽出青铜矛,锋利的青铜矛尖瞬间贯穿了男人脑袋!
灵源如电蔓延,厉九川灌注的青蓝灵源从那致命伤口辐射到他全身,男人两眼一瞪,脖子上的东西也软下来,那居然是两条极长的柔软鱼身。
黄毛大狗得以解脱,肖虎猛地松了一口气。
“你们都是什么传承?”厉九川蹲在正冒黑烟的男人身旁等着。
“如果不方便说就算了。”
“要是肖虎本人,他肯定觉得不方便。不过对我来说都一样,他的传承是环狗,倒也罕见。至于你脚旁边那个,应该是何罗鱼,十身而一首。”
“环狗是狗吗?为什么起初看着是条虫子?何罗鱼是水德传承吧?同为水德居然还要自相残杀?”
“你问题可真多。”肖虎有点无奈,“环狗是狗也不是狗,它就像你这冉遗传承一样,不,比冉遗还多一个阶段。
冉遗成年前都是孩童模样,成年之际就能变成大人模样,算是两个阶段,而环狗有三个,分别是在人耳中安家的金虫、爬出来后变成黄犬、最后还能变成犬首人身的模样,不过那是传承度八十以上的事了。
何罗鱼是水德传承,杀你的世家也都是水德传承,因为水德传承者向来地位低微,喜欢抱团,而以厉家为首,厉家算是在低阶水德传承世家里很有威望的。
皇帝最不喜欢的就是下面人抱团,于是派人到三家有望取代厉家的传承世家,让他们给证据把厉家打下来,谁把事办成了,谁就能取代厉家,而且还是被皇帝承认的、光明正大地取代,所以他们就动手喽。”
肖虎笑眯眯地指着自己脑袋,“虽然占据这孩子时,有些浅薄的记忆丢失了,不过关于此行任务那部分倒是记得很清楚呢。”
“那你还记得是哪些世家吗?”
“何氏何罗鱼、羽氏鯈鱼、马氏水马。对了,鯈鱼不是鱼,是鸟。”
“皇帝既然要除掉厉家,现在为什么又要我回去?”
“这也是我疑惑的地方,不是你身上的秘密被皇帝得知,就是他要你回去平衡水德世家?不过后者不太可能,因为据我所知,取代你们厉家的马家可是听话得很,一条好狗啊。”
第九十二章 刺杀(二)
说话间,死去的何家刺客已经化为一颗遗玉,厉九川毫不客气地收入囊中。
“走吧,该回柏室院吃饭了。”肖虎抬头看了看天色,“他们今日恐怕是不会再动手了,刚刚跑掉的人还不少呢。”
“哦?”厉九川被赵青捞起来放到肩上。
肖虎掰着指头数道:“最好的动手机会是在过月环山、过荫道还有过日环山、走怀和峡这四个地方。今天应该只是一场试探,从明日起记得别离开掌士们太远,光赵青一个人也护不住你的。”
“哦,那按秦大人所说,明天是不是就该过月环山了?”
“不错,月环山脉是仅次于日环山的山脉,因为山脉隆起太高,又和日环山脉挨得太近,所以两座山脉中间的地方常年阴暗,不见天日,中间通往日环山的道路便被称之为荫道。月环山山顶荒无人烟,荫道更是生灵绝迹,二者皆为险地。而从日环山起,山顶就有边境甲士守卫,反而要好些。”
肖虎边说边走,天光已近午时,快到柏室院附近时一阵饭菜香气飘来,赵青肚子咕噜咕噜直叫。
但直到三人吃完了午饭,秦瀚海等人还没有出来,甚至还托人带信让肖虎也去柏室,叫他把厉九川他们也带上。
三人一起往院子西边走,刚穿过一道圆圆的院门就闻到一股浓郁的松香。
“柏室究竟是干什么的?”厉九川坐在赵青肩膀上往下看肖虎。
“我哪儿知道……”肖虎小声道,“不过柏室和香室好像是一个地方,应该是他们熏黄柏脂的地方,来免除传承对他们身心的污秽吧。”
厉九川想到了玄十一身上那股松香气息,更加清澈干净。
突然,他耳边传来一道笑声,起初还以为是肖虎在笑,但他很快就想起来那笑声属于谁。
是玄十一的,嘲笑。
难不成自己心里所思所想这家伙都能知道?
厉九川微微有些恼怒,但并未表现在脸上。
“五帝种的污秽较之其他传承更甚,传承度三十以后除非登临神位,否则永世无休无止。”
难怪他身上总是有松香味。
玄十一的声音直接在心里响起,而不是像肖虎说话那样从耳朵里钻进来的……等等,这王八蛋怕不是跟自己说话的时候把那条金虫放到自己耳朵里了吧?
厉九川眼珠子嗖地挪到肖虎身上,看得他一愣一愣的,完全没反应过来自己又怎么了。
三人这会来到一座大殿前,两个执戟甲士站在门前守着,青铜戟一挥拦住去路。
“验明正身。”左边的甲士说道。
三人眼珠同时散发出各色荧荧幽光。
“第一次来还是?”右边的甲士看着厉九川两人问道。
肖虎那身官服一看就知道是海事府的人,他们从小到大都是泡在香室里,不会不知道规矩。
“第一次,大人。”赵青闷声闷气地道。
甲士从怀里摸出来一只小卷轴,认真地展开念道:“第一次入柏室的传承者,传承度在十以下的不得停留超过一柱香,传承度二十以下,不得超过三炷香,传承度三十以下,不得超过半个时辰……”
“大人,我俩都是十以下的,您不必念了,我们就在外面等。”厉九川无奈打断他道。
“那也不行,柏室外二十丈之内不得随意留人。”
“且慢。”肖虎皱眉上前道:“这是我们海事府此行要护送往京城的人,把他留在外面出了事,你担待得起吗?”
“你……”右边的甲士还想说些什么。
肖虎也从怀里摸出一副卷轴拉开,金黄色的绸面上清清楚楚绣着一行字,下面还附着一枚朱红大印。
“此乃皇命。”
肖虎压低了嗓音,“我海事府派遣三等掌士一位,一等掌士四位,专为护送陛下圣口亲言要带回兆阳之人,他出了事,你们和你们背后的世族都担得起吗?”
“……”
厉九川看着他在这狐假虎威,一阵无语。
两位甲士对视一眼,默不作声地闷头让开路。
海事府的掌士不可能有假,他们每次出任务都会携带印着官印的卷轴,只有兆阳那位亲自下令,才会用到金黄卷轴和赤朱大印。
就算他们不认得,也知道这不是他们能管的。
耍够了官威的肖虎面色严肃正经,心底得意洋洋,凡人就是这样,总被虚无的东西束缚,可笑亦可悲。
肖虎推开大殿房门,一股松香味腾地扑出,厉九川注意到,有一瞬间肖虎的眼瞳缩得像针尖那么小,整个人都僵硬了片刻。
黄柏脂对他来说还是有影响的吗?
整个大殿里空荡荡的,只有零星几个人影,地砖是清一色光滑质朴的青铜砖,周围墙上前后挂着两幅巨大的画卷,用黑布遮盖着。
中间放着一尊黑金色的五足圆肚宝塔香炉,一共两层,上下都在香灰中插着矮粗的黄柏脂,正在徐徐燃烧。
秦瀚海等人各自独坐一角,双目紧闭,有异样的黑色烟气从他们身上飘散开来,幻化成一颗颗眼珠空洞地盯着他们,直到消散不见。
“哦,看来那玩意的确跟神灵沾边,我说的是真正的神,也就是你们嘴里的正仙种。”
细小的声音继续从耳中传来,厉九川面不改色地伸手在耳中一剜。
伴随着唧地一声,一条金黄色的小肉虫就被挑在了他锋利的指甲尖上,冉遗的利爪折射着青蓝色瑰丽的光华。
肖虎眼疾手快,一把摘下虫子揣进怀里假装无事发生。
“一般的污秽根本不会显迹,只有跟神灵沾边的才会有东西幻化出来。”肖虎一本正经地解释道,少年的声音回荡在偌大的柏室殿内。
秦瀚海睁开眼睛,神色稍有疲乏,“肖虎去除秽吧,我来陪着……”
“不必了,这大殿里很安全,万一有事什么我能喊你们。”孩童的嗓音显得格外稚嫩,几个打坐的陌生传承者忍不住睁眼看了看他。
“倒也是,不过你别和我们太靠近。”秦瀚海笑了笑,接着打坐,从他身上逸散的黑色烟气几乎已经没有了。
第九十三章 刺杀(三)
又等了不知多久,秦瀚海几人身上终于再无半缕烟气飞出,其他传承者也早就离开了大殿。
肖虎把酒铺遇上的刺杀跟秦瀚海说了一遍。
“不如这样,我跟府里说说现在的情况,让他们派人来接应我们,总好过翻山过道时遇上埋伏。”秦瀚海把众人叫到一起商量。
“也行,不过这样起码得在暮日城住两个月。”齐驷接口道。
“住两个月也比丢了命好。”肖虎反驳道。
“倒也是。”齐驷懒得跟他争,“我出去吃饭了。”
“大家都去吧。”秦瀚海点点头,周围的人都四散开来。
“大人,这里挂着的画卷下面是什么?”厉九川突然问道。
“画卷?”秦瀚海回头一看,“哦,那是五方上帝中的两位,一位是东方上帝,十几年前还能显灵,一位是中央上帝,每年年祭都会显灵的。”
“十几年前?”
“对,现在祭拜这位上帝都得不到什么回应。”
“那其他三方上帝呢?”
“南方上帝和西方上帝还未登临神位。”
“北方呢?”
“据说是禁忌。”
……
……
“他骗你。”
“要么就是胡说。”
入夜,【冥】的世界中,玄十一大刺刺地躺在客房的床上,支着一条腿,神情慵懒。
“那真相是什么?”厉九川盘膝坐在旁边抱着脚问。
“青龙受了重伤快死了,朱雀和白虎都死了,我也死了。麒麟一直坐山观虎斗,什么都不参与,所以活得最好,但是他背地里没少刺激我们打架。”
“照你这么说,那都死了还有什么不对的。”厉九川虚着眼。
“他说西方和南方未曾登临神位对不对?”玄十一坏笑道,“什么未曾登临,那是因为他们没有传承种留下来,朱雀和白虎传承都断绝了!”
“玄冥也断绝了吧。”不用他说,厉九川都猜到了。
“没呢,这不是有你吗?”玄十一摆摆手,“估计现在青龙式微,麒麟昌盛,你们皇帝用的圣旨恐怕都是金色。”
“如果是你坐庄,那圣旨岂不是黑色?”
“我乐意用什么色就用什么,哪怕弄个七彩的,只需要告诉那些凡人说,七彩能取悦吾,你信不信用不了三天整个皇朝都是七彩的!”
“无聊。”
厉九川有些难以置信,这么无聊的神经病居然是某个时段的自己。
玄十一正说得起劲,忽然侧头往门外瞧了一眼。
“快回去吧,有客人来找你了。”
……
客房里的孩童将自己整个都罩在被子里睡觉,床上隆起一团。
窗缝里无声无息地挤进来一道细长的身影,如同韧性极好的粘糕一样,扯得很长。
足足小半个时辰,这身影才完全伸出来站在漆黑的房间里。
孩童的呼吸声细小而短促,正从床铺中传出。
一道接一道黑色的触影从来人身上延伸而出,张牙舞爪地扬起,如同抬起节肢的蜘蛛。
被褥下的孩童呼吸骤然变深,“秦瀚海!!!”
爆喝声响起的同时,数道触手般的东西同时砸向床上被褥,然后瞬间将被褥卷起收紧,一点点扭成残渣。
“秦瀚海秦瀚海秦瀚海!!!”厉九川的呼喊依然在持续。
来人终于发觉触感不对劲,松开的被褥里是散落的陶瓷灰,是瓷枕!人在床铺下面!
嘭!
房门前后同时被撞破,一道青灰色的影子瞬间钉穿了那人身躯,另一边,厢房上空白首三足的人面怪鸟发出尖利的鸣叫,秦瀚海周身灵源涌动,手执青铜长刀劈落,却被一条滑腻的鱼身缠住手腕!
他猛地跃起一脚踢向来人门面,却再度被缠住双脚!
那人咧开嘴,露出一口锋利的牙齿。
呯!又是一腿砸在他脑门上,飞出去好几颗雪亮的白牙。
“???”
两条腿都绑住了,刚刚那条腿是谁的?
唳!
白首三足的人面鸟虚影发出怒鸣。
铺天盖地的土德灵源疯狂灌入来人的身躯,以远超对手的传承度强行将自己的灵源塞进别人体内,如此粗暴的污秽方式却极为有效。
那人像吹气球似的瞬间膨胀,身躯长出无数白羽,然后砰然爆炸!
刚闯到屋里的齐驷几人顿时被崩了一脸毛。
“太粗鲁了!”苏翊抹了把脸,蹭得满脸都是血痕,嫌弃地从袖里扯出一条手绢。
秦瀚海却面色难看地催促他们,“带上九川快走!”
屋外响起成片的脚步声,密密麻麻涌动的灵源气息宛如海潮。
赵青抬手把主子捞到肩上,七人同时冲出院落,只见偌大的暮日城安静如死,四面八方冲来无数身影,一双双或水蓝或幽绿或金白或朱赤的眼眸亮起,足有上百个传承者!
“走这!”秦瀚海带头冲进西边柏室大殿,原本昼夜守殿的甲士也没了踪影!
秦瀚海脊骨发凉,到底是什么势力拥有这样的能耐,让整个暮日城都帮他们杀一个人?!
他冲进大殿,“傅陆,撞开香炉!”
高大的身影骤然肌肉虬结,头颅仿佛生出一对坚硬双角,一道赤尾一闪而逝。
轰隆!
巨大的香炉被撞得后滑三丈!
秦瀚海长刀劈落,青铜地砖顿时豁开一个大洞,露出下面的地道。
“从这出去!齐驷你打头!苏翊跟着,厉九川赵青!肖虎,快!快上!傅陆!”秦瀚海的语气又急又快,看见傅陆身形笨拙地往下钻,他急忙一脚把人踹进去,自己也飞快地钻进去。
每座重城都会设有专供海事府掌士们祛除污秽的柏室殿,大殿之下都会修建通往城外的密道,只有二等以上掌士才知道具体位置。
密道并不狭窄,反而能容下两三人同时并肩而行,丝丝冷风从前方往后吹,出口应该是敞开的。
才走了不多两步,众人身后就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
“苏翊!”秦瀚海在后面喊道,“大家把耳朵捂住!”
众人同时听见了一道深深的吸气声。
然后就是一道尖锐至极的鸣叫,形容不出来是什么动物的声音,但整个通道都摇摇欲坠,细小的沙石嗤嗤下落。
伴随着一声轰然巨响,秦瀚海身后的地道坍塌下来,刚好砸中一个前扑的传承者,甚至还在不断地往前坍塌!
第九十四章 月环山下连荫道
“苏翊!砸多了砸多了!快闭嘴!”秦瀚海几乎骑到傅陆身上,“跑快点啊老六!我们要被活埋了!”
苏翊啊了一声,最前面的齐驷跑得更快了,一条黑白斑纹的粗壮长尾从他身后嗖地弹出,一直延伸到傅陆面前。
“大家拉住老四,快!”
地道坍塌声轰鸣如雷,碎石块大片下落,连最前面的齐驷也被波及。
所有人都同时往前一扑,抓住那斑斓长尾,连厉九川也两手揪住绒绒的黑白毛发。
手感不错……
众人脑海里同时飘过这么个想法,下一个瞬间所有人眼睛一花就被带着跃出了那黝黑地道,连滚带爬地扑到一片广袤的坡地上!
不知道那地道究竟有多深,但可以肯定的是齐驷的速度远超了崩塌的速度!
众人倒地后爬起身,直到傅陆把耗尽灵源的齐驷背起来,所有人跟着秦瀚海沿着坡地往山上狂奔,地道坍塌的声音才徐徐传来。
数十息后才轰隆一声,连同那通道口也被落石彻底封闭。
“这会该没什么了吧?”肖虎忍不住问道。
话音刚落,周围半人高的草丛中突然嗖地飙出一道烟火,炸开后方圆十里内都看得清清楚楚。
“……”
肖虎眨巴眨巴眼睛,然后亡羊补牢似的往前一扑,手里逮着个探子就往死里揍。
无视了惨叫和飞溅的血点,秦瀚海迅速辨认了一下方向,指着前面道:“往这边走!”
众人再度狂奔起来,秦瀚海边呼呼喘气边道:“过了那座山头,下面看似一座悬崖,实则有道险坡,蹭着山壁滑下去就是荫道,显化传承皮麟毛羽把自己护着……九川,你遗玉够不够?”
“我没有!”厉九川眼睛一亮。
“大家把遗玉匀一匀给九川和赵青,让他们传承度凑到十!”秦瀚海指挥道。
“九川可能不行啊,我这有十五颗!”苏翊喊了一声,将十五颗圆滚滚的遗玉撒豆子似的丢给厉九川。
“十颗。”肖虎也丢了过来。
傅陆扔给他十颗,还从齐驷兜里掏了八颗出来。
秦瀚海扔过来一颗拇指大小的,差不多等同于三十颗标准遗玉。
这样一来,总共就是七十三颗。
厉九川匀给赵青十五颗,“快吃,不够了再问我要。”
然而赵青只吞噬了十颗,“大人,我传承度够了。”
厉九川从怀里又摸出来两颗,一个是酒铺何罗鱼的,一个是刚刚死在他厢房的。
现在他手上有相当于六十五到七十颗左右的遗玉,主要是那两颗新鲜的稍微大一圈。
厉九川将之尽数吞噬,传承度果然到了九,他有些蠢蠢欲动地摸摸屁股下面的青铜箱子,又收回了手。
就这么一会,周围已经有几十双荧光闪烁的眼珠子飞快地靠近他们,天空中甚至还有显化双翼可以飞翔的传承者。
“这么多人,真不是幻觉吗?”因为榨干灵源而昏迷的齐驷此时才睁开眼睛,看着后面成片追来的传承者道。
“真不是幻觉。”肖虎笑眯眯地从他身旁跑过。
“他说不是那肯定就不是。”厉九川也一脸认真地从齐驷面前跑过。
齐驷愣了会又回头一看,顿时惨叫般大喊起来,“老六!老六啊快跑啊!追上来啦!”
“你可闭嘴吧!”傅陆鼻子里喘着粗气,“你才是擅长奔走的传承种,不如你带我?”
“可我没灵源了……唉,我兜里剩的几颗呢?”
“秦大人说给厉九川凑传承度,免得待会摔死,都给他了。”
“他……的!”齐驷好气又好笑。
眼看前面那些不要良心的都越跑越远,齐驷拉紧傅陆道:“你准备好,我要跑一步了。”
“好!”傅陆精神一振,哪怕身后一个天狗传承者差点咬到他屁股也不是那么恼怒了。
虚空中腾起黑白斑斓条纹的巨兽,只是一瞬,傅陆就超过众掌士的速度,即将抵达山头了!
“好快!”厉九川眼中不无艳羡。
“当然快了,那是异种驺吾,可日行千里。”肖虎望了眼再次昏过去的齐驷。
“其他人呢?”
“苏翊是象蛇,异种,能模仿声音,样貌似鸟,所以体轻跑得快。傅陆是食种领胡,赤尾之牛,力大但不擅长途奔走,吃了可以治癫狂病。”说到最后一句,肖虎露出一个坏笑。
“是么?环狗能吃吗?”
“不能,说起来冉遗吃了更好,驱邪避魅,乃是渡魂河的良品!”
“什么魂河?”
“你知道朝廷的传承者组织为什么叫海事府吗?因为要渡河……哎哟!”
说着说着,肖虎嗷了一嗓子,屁股上插了根短箭,正是从天上一个飞翔的传承者手中射下来的。
“特么的……”
肖虎气恼地骂了一声,手中结出一个古怪的印,上空的鸟人顿时惨叫一声跌落在地摔成一滩肉泥。
一条不起眼的金黄小虫徐徐消散在其血肉之中。
“厉害,杀人于无形,虫子是怎么送上去的?”厉九川好奇问道。
“跟我许愿我就告诉你。”
肖虎得意地笑着,然后得到一个看白痴的眼神。
“你屁股上的箭还没拔。”
厉九川出言提醒了一句,赵青脚下跑得飞快,在肖虎眼睁睁的神情下把距离逐渐拉开。
“喂喂喂喂喂!”肖虎大叫起来,“看在我给你说了这么多的份上,带上我啊!”
肖虎这会已经是跑得最慢的一个,秦瀚海传承度最高,灵源深厚,仅次于被齐驷带到前面的傅陆,紧接着就是身轻如燕的苏翊、赵青、厉九川。
说时迟那时快,傅陆已经借着冲势滑落悬崖,秦瀚海刚一回头还没刹住脚也掉了下去,苏翊倒是止住了,不过被脚步沉重的赵青撞上,又是啊地一声跌落悬崖。
肖虎脸色发青地看了后面近百个传承者一眼,身形变幻,骤然化作一只黄毛大犬,速度顿时提升不少,紧接着便扣住岩壁滑落悬崖。
追赶的传承者们纷纷在崖边止住脚步,相互对视。
人群中走出三个头颅左侧有水蓝刺青的光头,他们看了眼崖下这才点点头道:“既然他们都已经进入荫道,该发给你们的好处自然会给你们,去暮日城东门等着拿,一人十颗遗玉。”
第九十五章 大水啊大水
滑下悬崖的瞬间厉九川就后悔了。
这哪是什么险坡,这分明就是九十度垂直的悬崖!
好在赵青用一身盔甲护住他,拿青铜矛在岩壁上刮落延迟速度,这才不至于在摔落到半途中变成残废。
差不多掉落有五十多丈,垂直的岩壁才变成险坡,长矛也早在摩擦中折断,俩人直直地坠下去。
青铜甲衣每传来一声沉闷的嘭响,碎裂的铜片都会深深扎进赵青的肉里。
厉九川甚至在几次碰撞中听见骨骼断裂的脆响,血腥气如同蜿蜒的蛇在爬动,一点点钻入鼻息。
他一边疯狂地翻滚下坠,一边还能看见前面几人身上都覆盖着皮毛羽翼,恍惚间还能看见一道黄色的影子咕噜噜地从他旁边滚过,然后提前啪地摔到谷底。
在赵青的保护下,厉九川还有余力看得清清楚楚,那分明是一只摔得筋断骨折的黄毛大狗!
脊椎都折进去大半,狗头塌陷,四肢碎裂成扭曲的古怪模样,显然是活不成了。
但那玩意还在颤抖抽搐,内陷的脊椎一点点凸回原样,破损的颅骨也缓缓隆起,四肢每一次抽搐都泛起奇异的光芒,逐渐变回原样。
厉九川知道,虽然勾勒灵源能治愈部分肉体,但也不可能在这种情况下还能治愈,更何况这家伙明显死得不能再死了……
不愧是疑似为神灵的诡异之人。
果然还是近日他表现出的亲近模样降低了自己的警惕吗?这一点上他做得比自己还好。
秦瀚海等人全力保护自己都尚且显得艰难,根本没看见崖下那令人反胃的一幕。
眼看下面还有十几丈距离,厉九川这会已经感受到赵青快要脱力了。
他趁面朝天的间隙一把抓住赵青手腕,左臂冒出一层接一层的瑰丽鳞片,手臂变得格外修长锋利,肌肉隆起。
蹭!厉九川找准机会伸手插进岩壁,下落之势猛然一止,锋利的指爪在石壁上刮出令人牙酸的吱吱声,最终在差不多还有十丈的距离上停了下来。
他拉着赵青手腕吃力地来回荡了两下,然后往外一甩,魁梧高大的赵青连同他背上扭曲变形的青铜箱子,轰地一声砸在刚刚起身摇头晃脑一脸茫然的环狗身上!
肖虎被砸得叽地一声,又死了一次。
厉九川这才用显化的手臂刮着陡坡缓缓下滑。
等到了谷底的时候,除了苏翊摔在地上还能哼哼出声,用仅剩的意志勾勒传承之像治愈伤势而外,其他人全都昏了过去,原本应该是有外突的骨头的地方,明显有好几次凹陷,满身血迹。
尤其是傅陆,骨架宽大,接触面更广,也没有甲衣保护,直接摔折了脊椎,躺在地上微微痉挛。
厉九川顾不上他们,先去把赵青从死了两次的肖虎身上拉开,一边看着肖虎第三次复活,一边迅速给赵青处理伤势。
除了许多碎裂的铜片嵌进血肉不好处理而外,赵青最严重的伤势就是左小臂断裂,一截白骨从伤口露了出来。
厉九川稍加犹豫,把赵青背上的青铜箱子扯掉,在里面翻来翻去,很快找到了多副疗伤的药膏,还有绷带布。
药膏对这伤势都没什么用,顶多图个心安。
他绷带在手上缠了两圈,把药膏涂在绷带上,然后啪地一巴掌把那截骨头给赵青拍了回去。
也就传承者才经得起他这样毫无医术造诣的粗暴治疗,后期还能通过灵源治愈后遗症。
若是随便来个凡人他肯定都给人治死了。
赵青顿时呃地一下痛醒,厉九川瞧了他一眼,迅速从嵌在他身上的盔甲残片中拔出一片较大的,赵青又是啊地一声。
用残片绑在赵青手臂上固定,药膏早已涂好,只是没有遗玉,不然他很快就能恢复到能行走的程度。
厉九川张了张嘴正要说什么,忽地转头看向狭窄的荫道另一头,浅而细微的轰鸣声从遥远的地方冲刷而来,且注定规模宏大。
他手指微微颤抖,但很快就止住。
这一刻,他飞快地思索着自己要做些什么,然后猛地扑向残破变形的青铜箱子,一边从里面扯出一大把坚硬的牛皮绳子,一边摸出两颗圆滚滚的遗玉揣进里衣夹层。
从赵青开始,往他腰上紧紧缠绕两圈,再缠到他一条完好的腿上,接着是离他们最近的肖虎,然后是苏翊、傅陆…缠到傅陆的时候厉九川犹豫了半秒,因为他认为傅陆已经必死无疑,不见得有浪费时间救助的价值,但出于人情世故以及他人心理感官的考量,他还是花了五秒时间把这个大个子绑上。
傅陆旁边就是齐驷,但最后的秦瀚海摔得比较远,等厉九川处理完其他人再跑到他身边时,浩大磅礴的水声已经清晰可闻!
在这种狭窄且两侧密不透风的山道,一旦上游方向有蓄积的湖泊,冲刷而下的水流对于凡人来说绝对是致命的!
但用来对付传承者还差了些,哪怕他们都身受重伤。
所以,等水涨起的时候,必然是那些水德世家们下手杀戮的最好机会!
这一路四处可以伏杀的地方,那些人为他选择了一个可能性最大的死地!
削弱所有能保护他的掌士,再出手对付一个传承度不到十的冉遗,而这荫道前后两段很可能早已有埋伏在等,简直是必杀之局!
厉九川已经能猜到那些追击的传承者都是些什么货色,耗费数量这样庞大的遗玉,再出手凿开蓄水的湖泊,甚至可能堵住荫道两侧,这样的绝杀之局必然只有这一个了。
但这一关他能熬过去,剩下的人呢?他们就不怕杀了这些掌士,引起皇帝震怒吗?
还是说……
那个皇帝,就为了斩草除根?
厉九川已经来不及多想,把秦瀚海捆好之际,扑面而来的水浪夹杂着尘土气味掀起滔天之势!
他飞快地将绳子在自己手臂到腰腹上缠绕,在浪潮扑面而来的瞬间打了个死结。
然后双臂显化冉遗之力,死死抱着一截突起的岩石。
说是岩石,那其实就是一块突起的地面。
混浊的泥水轰然落下,巨大的冲击力瞬间将牛皮绳上的蚂蚱们崩得笔直。
厉九川死死扣住凸起的岩石,陷入石块的指爪溢出血色,很快又被混沌的大水带走,他的腰腹几乎要被拽断,骨头被拉拽发出咯咯的响声,每一分每一秒都是难以忍受的煎熬。
每一次撕扯的痛苦都让他怒火中烧,胸中升起暴戾的情绪,手臂和额头凸起青筋。
他不止一次想到这些素不相识的人凭什么要他来拯救?只需要咬开臂膀附近的绳结自己肯定能轻松地活下来,而救下那些人并不能带给他什么实质的好处,那远在庙堂的皇帝恐怕也根本没把他们的性命放在心上。
他从来不是救世主,他明明是要把众生都带入地狱烈火中炽烤的人,让他们跟自己一样遭受无边无际的痛苦才对!!!
痴愚之众!不配受到他的庇佑!
厉九川伸头去咬绳结,眼底扩散的漆黑之色遍布血丝!
第九十六章 你使劲淌
忽然,厉九川感到沉重的拖拽力松了些许。
眼睛余光瞥见不知何时苏醒的秦瀚海,他正吃力地,伸出因为拉长而变得纤细的腿抓住地面。
他的双腿就像鸟爪一样,扣住地面的同时又缓缓恢复原来的长度,让他得以趴在地面,在汹涌的水势中缓慢前行。
如此一来,大部分的拖拽力都转移到秦瀚海身上。
紧接着苏醒的就是肖虎,这厮立马把自己变成一条小黄虫,嗖地就被水流卷得没影了。
赵青也已经苏醒,昏迷的时候他都没忘了紧紧拽住青铜箱子,但当他看见最前面的厉九川后,立即扔掉了大箱,然后开始卸掉视之若性命的青铜甲。
这些平日里对他而言微不足道的重量,在此刻开始变得致命起来。
紧接着醒来的苏翊和齐驷根本帮不上什么忙,而傅陆早已奄奄一息,被水流一冲,更没人看得出他究竟是生是死。
压力一松再松,厉九川眼底的酷烈之色逐渐被压下,思绪随之清醒,刚刚那种想和万物同归于尽的念头,根本不属于他!
应该是,不属于现在的他。
那种决绝的沉痛悲切,难以遏制的毁灭欲望,想撕毁一切带着众生沉沦的疯狂!
好像有什么被遗忘的东西在心底最深处一点点苏醒了。
噗通!
水流中传来异样的响动,厉九川往上看去,只见数十个双眼或水蓝或幽蓝的传承者往下游来。
秦瀚海摇动绳子,嘴巴一张一合。
熟悉他的人立即反应过来,苏翊和齐驷断开绳索,瞬间被水流冲走,连带着后面的赵青也被冲飞。
秦瀚海也断开了绳子,冲厉九川比划了一下,然后带着沉重的傅陆逐渐漂远。
厉九川也放开手,往后漂去。
但他很快又看见秦瀚海等人纷纷扒在附近的山岩石壁上,后面竟然是一片瀑布!
肖虎竟然不知何时又出现了,他趴在最后使劲摇头,看来瀑布下面有什么不好的东西。
水中掀起阵阵波澜,似是早就商量好了一般,来袭之人同时朝着厉九川游去。
然而即将到达之际,却呼啦一下散开,四五人一组针对每一个掌士开始厮杀,厉九川这边更是围上来七八人。
只一个照面,不知生死的傅陆便被来人割喉,血液喷涌消散在水流之中。
厉九川身形如同游鱼般灵巧,凭借瘦小身形在刺客之间来回躲闪,他们怕伤及自己人,一时间竟然都没有得手。
秦瀚海尚能凭借灵源压制刺客,齐驷和苏翊几乎没有还手之力,同时被打到一侧的山壁上,而肖虎早就又变成小虫,不知道偷偷摸摸躲到了哪里,赵青胳膊里死死勒住一人,任由其他人将他躯体打得血肉飞溅,他只逮住一个光头往死里揍。
眼看苏翊被一个五指粗壮如爪的传承者扼住脖颈,长刀挥向她头颅之际,齐驷拼尽最后一点余力,身影骤然出现在她面前,抬起胳膊挡下了长刀。
猩红的水浪裹挟着一条手臂翻涌而下。
苏翊猛地张开嘴放出肺腑里最后一点空气,“啊!!!!”
咆哮的水面陡然激起无数浪珠水花,整片水域诡异地激荡起来,然后砰然炸开,周围的刺客们如同受到重锤穿身,身体像被揉烂了的布娃娃般溢出大蓬鲜血。
只有离得稍远的几人上浮,勉强躲过一死。
而秦瀚海几人也同时被苏翊震昏了过去,七窍都在溢出血液,不过在已经变成深红色的血河之中并不显眼。
厉九川因为和几人缠斗离得稍远,在其中一人上浮时拉住其脚踝反而把那人扯了下去,自己浮了起来。
只是也逃不过耳朵瞬间失聪,七窍流血的命运。
从荫道往上看,好似天地都变成了一条狭长的、不断旋转的线。
翻涌的血水溢进嘴里,冰冷的铁锈味蔓延到整个肺腑。
周围的光影都层层叠叠,什么都看不清,明明风穿峡而啸,水打岸而咆,却也什么都听不见,世界静悄悄的,宛如死寂,却还能感受到浪潮越来越倾斜,整个人忽而失重,天旋地转。
虚弱之时,漂泊无依,如同清醒过来的那个雨夜里,整个世界都是对他的通缉。
厉九川坠入刚刚冲刷出来的深潭中,先是深深地沉底再缓缓地浮起。
血腥扑鼻的水面两侧站着十多个早已等候的传承者,甚至还有八十个青铜甲士。
视角的余光扫到那些传承者光秃秃反光的头上,水面的光影晃动,波光涟漪中他看见一个光头从什么人手里接过一杆长矛,长矛高高地举起,好像正对着自己的眼睛。
厉九川微微吸了一口气,胸口起伏时,两颗遗玉硌到骨头,质感坚硬。
其中一颗迅速融化下来,消失不见。
轰隆!!!
天空中骤然响起一道骇人的雷声。
光头瞥了眼天色,长矛猛地往下刺。
突然,一只苍白小手抓住矛尖,瑰丽的鳞片像孔雀开屏一样从手掌缝隙绽开,飞速铺满了裸露在外的皮肤。
山风拂过,卷起湿润的水泽气息。
厉九川的传承度像冲破闸口的洪水,从九飙升到三十,又迅速跌落到近乎于无,然后再度冲上三十,再跌。
面色苍白的小童神情扭曲得不成人样,青筋攒动,狰狞可怖。
他周身的灵源时而汹涌如海潮,时而干涸如荒漠,却有种异样的危险感从他身上蔓延开来。
“你这么早就突破到十,冉遗没法帮你抵挡来自玄冥的污秽。”
玄十一微微地叹气。
“可我不能一直都靠你。”
厉九川执意如此。
“连自己都无法信任……你终究还是会变成我。”
“错了,就是一直相信你,我才会一直都是你。”
冉遗传承度在水德遗玉的滋养下依旧飞涨,一、五、十、二十……
只要他愿意,再跌落十个冉遗传承度,玄冥传承度就会达到十。
五帝种的传承,会很厉害吗?
他犹豫的瞬间,冉遗传承度仍旧在涨,二十五、三十……
身躯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咔声,皮肉像吹气球一样膨胀,萦绕的水德灵源漩涡似的掀起浅红色的河水,一种即将爆发的庞大力量压抑在每个人的心头。
“跑!!!”光头传承者扔下长矛,“他要炸啦!!!”
第九十七章 狂潮将起
“这下好了,三十的关卡你都过不去……会直接爆开。要不然直接降低传承度给玄冥?”
所有人都看不见的世界里,玄十一双手抱胸说道,他垂敛着眉眼,阴影里看不清神情。
“我可以。”
如果冉遗传承度三十都过不去,他凭什么抗住玄冥传承的污秽?
厉九川飞快地思考着,此前认为传承度就是简单地勾勒对应形体部位,勾勒的百分比就是传承度。
看来这个想法太过肤浅。
传承度到了三十会被卡住,一定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了,之前积蓄灵源都是在攒积数量,那么数量达到一定程度,应该会产生质变。
如果灵源聚集到一定程度产生了质变,那么这个所谓的瓶颈就可以解释了。
质变后的灵源和质变前的灵源很可能是两种不同的东西,就像前世学习的理学知识一样,元素相互反应变成另一种性质不一样的物质。
假设传承度达到三十,此前的灵源称之为初始灵源,三十以后的灵源称为第一次质变灵源,简称一质灵源,此时能增加传承度的灵源都是一质灵源,而继续吸收的还是初始灵源,只要把初始灵源变化为一质灵源,那么灵源还会被消耗,传承度就会继续增加!
自己缺的应该就是灵源转换的过程!
这个关键一想通,厉九川内视自身灵源,已经勾勒冉遗之像的灵源确实和正在涌入的灵源有所不同。
前者色泽更加深厚,“质感”粘稠,后者更加轻薄,就像气和气溶胶的区别一样。
其中极小部分初始灵源正在缓慢转化成一质灵源,恐怕就是这个自然转化的效率,制约了传承者的天赋。
而这个过程就像两股气流碰撞绞拧在了一起,形成了一道小小的漩涡,从漩涡底部流溢出来的灵源正是一质灵源!
厉九川随即控制激增的初始灵源分为两股自旋的气流,让它们慢慢对撞在一起,果然形成了一个更大的气旋,但产生的初始灵源并未达到一质灵源的质变效果,传承度并没有增加!
他此时浑身膨胀得几乎下一刻就要爆炸,蛛网般紫红色的静脉网络浮在皮肤表层,不少细小的血管都已经开始爆裂,苍白的皮肉上像开花一样,绽开小片小片的青紫乌痕。
该死!是压缩得不够吗?
厉九川立即打散已经汇聚的气旋,这个举动让他闷哼一声,口鼻溢血,皮肤骤然皲裂,血液将衣衫染透。
再度聚集气旋时,他本想聚集四个小气流,但又怕达不到一质灵源的水准,一咬牙干脆弄了八个!
这已经接近他念头控制能力的极限。
当八个气旋相互碰撞、融汇,很快就汇聚一股绞拧之力极大、旋转速度极快的漩涡,庞大的灵源汇入其中,再从底部流溢而出时,已经达到了一质灵源的水平,甚至还尤有胜之!
传承度从三十骤然跳到三十五,紧接着是三十六、三十七,到三十八之际方才停止!
但厉九川要的不是冉遗传承的突破,于是,整整十个传承度单位瞬间暴跌,疯狂流向笼罩在冉遗图腾无边无际的黑暗。
玄冥传承度九,变成了十。
黑色阴影以厉九川为中心辐射开来,瞬间扫过这片大地上所有的生灵。
漫长的记忆像爆裂的碎片般疯狂扎进厉九川的脑海。
“……祈求神明庇佑……”
“真武玄天上帝!恳求您赐予我力量……”
“……佑圣真君……求求您救救我母亲……”
“玄天上帝啊…祈求您的复苏…”
“……佑圣真君…我愿献上我的性命…恳请您的归来……”
“复苏吧……玄天上帝……”
“复苏……玄天上帝……”
“真君……”、“北方……”、“上帝……”、“复苏……”、“庇佑我们……”、“求求您……”
“……”
密密麻麻的人声响起,厉九川头颅涨得赤红,脑浆简直像被煮沸,头顶蒸腾出大量热气。
或老或少、或壮年或妇女,形形色色的祈求汇成一片浩瀚的声海,夹杂着玄十一的大笑。
厉九川只觉得自己灵魂里好像正在被硬生生塞进来一个人,把他的记忆、生命、思想,一切一切都粗暴蛮横地塞进脑海。
幼时在冰冷的玄岩大院中熬炼筋骨,少年在武擂上打到伤痕累累,青年时已身着墨色华服大氅,银纹暗绣尊贵从容。
从玄十一打到玄一,乃至成神也始终难忘那个少年困顿的自己。
当他落座于尊位之上,玄冥笼罩下无边无际的阴影覆盖整个世界,诸生皆尊他为王!
夹杂着浓厚神话色彩的古老记忆与身在联邦时浮华尘世的现代记忆相互交错,如同神灵降下雷霆,一道接一道烙印在脑海。
他几乎记不得自己究竟是玄十一还是厉九川,亦或者,谁也不是。
“我早就说过,我就是你,你就是我。该发生的早就发生了,你经历的远比你想象得多。”
【冥】的世界中,身量高挑俊美的玄十一抬手抚在与他一模一样的青年面庞上,拇指抵在他眉心,四指轻轻托着他的侧脸。
“你不信我是对的。”玄十一微微笑道:“其实啊,我已经在每一次出手,每一次吞噬遗玉、汲取灵源之际,彻底占据这副躯体的所有权了。”
“而你,在我们面前,终究也只能做一段融合的记忆罢。”
他说到这里时,身前身后,四面八方出现了成百上千个身影,全都长着一模一样的俊美面孔,却有不同的衣着打扮。
原来玄十一根本不是一个人的记忆,他是玄天上帝着手复苏以来,两千多次记忆的融合体!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的确是真正的玄天上帝,而厉九川不过是个一个微不足道的细小分支。
“来吧,我们最后一次尝试,要以所有的经历和记忆应对。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两千多个玄十一同时张开双臂,“我等宿命玄天,将要使诸生沉沦!!!”
……
……
“吾回来了。”
良久,厉九川睁开了双眼,从此刻起,将无人知晓他是谁。
五方极界平寂了万载之久,终于在这一刻风起云涌。
第九十八章 玄冥开眼
“又来了。”
某个世界中坐镇山川的金色身影缓缓回头,悲悯与无情交融的面孔上不易觉察地露出一丝厌恶。
残缺的五方极界中,守着一千八百七十三处水井的水德传承者们同时松了一口气。
无论是富饶的中土平原还是贫瘠的日月星辰山脉。
有人在水潭边看见了显化的玄冥图腾,有人看着一面苍白石镜里浮现两点黑芒,有人放在胸口的墨玉配饰散发出纯正的水泽气息,有人伏跪在残破的神龛前痛哭出声……
……
……
大樂,兆阳,五极山。
一座小山坡上建着一间简单的院落,常闲拿着扫帚清理院子里的灰尘,他在朝廷中得罪了人,被贬斥派来看守五极山。
那些贼子忽悠陛下说,除非北方神像显圣,否则自己就得一辈子守在这座小山坡上!
如今已是被贬来的第三十年,硬生生让他从一个雄心勃勃青年等成了白发苍苍的老头。
常闲将灰尘扫到一棵小树下,捋了捋雪白胡子,遥望远处。
自古以来这里便矗立着五尊高耸入云的石像,只要身处中土平原,就一定能看见五方上帝的身影。
没有人知道这是何等先贤雕琢还是神灵铸就奇迹,只知道这五尊石像各自镇守五方,面容都英气俊美,非男非女,堪称完美。
其中南方和西方石像已经落上厚厚的灰尘,东方石像虽然干净却无任何神迹显露,中央石像则散发着璀璨醇厚的明黄色光辉,神目金黄。
最后的北方神像尤为夸张,青黄的苔藓在神像上恣意攀爬,鸟巢横筑,泼遍屎粪。
常闲越看越是叹气,他已经是不知道第几个被这样贬斥来的臣子了,前辈们都已化作一捧黄土,看来自己也免不去这样的命数。
如果说东方神像还有复苏显圣的可能,北方神像就是绝无可能显圣。
不知从何时起,原本强势的北方玄天上帝逐渐成为了禁忌,连提都不能提起,更何况显圣……
常闲揪着胡子拄着扫帚盘算,怎么跟陛下写第五千七百六十三封信认错,好让自己回到兆阳。
正想着,忽然有一点凉意落在他的脸上,常闲愕然地看着天空,方才还晴日高照,这会天地间竟然有无数阴云蜂拥而至!
说时迟那时快,瓢泼大雨骤然落下!
常闲只觉得这雨水寒冷刮骨,落在身上一阵刺痛,皮肉简直都要被刮一层下来,浑身湿透的他急忙往小屋里躲,边躲边咒骂这突如其来的怪雨。
他拿起没洗的衣物擦了擦脸,刚碰到皮就疼得他嘶嘶直叫,只能赶紧把衣物脱了,然后从水缸舀水往身上冲洗。
而在屋外面他没有看见的是,亵渎北方神像的各类生灵被雨水打得稀烂,骨肉消融,很快又被瓢泼大雨冲洗得干干净净。
待骤雨停歇,常闲才骂骂咧咧地打开门准备收拾院子里晾晒的被褥,却被眼前的一幕震惊地说不话。
华美威武的铠甲,修长斜指地面的龙枪,北方神灵完美的面容上垂敛的双眼缓缓睁开,两点纯黑的光芒绽放!
“玄冥……玄冥开眼……”
常闲先是惊恐,紧接着似乎醒悟了什么,又哭又笑,“玄冥开眼了,开眼了开眼了开眼了开眼了开眼了,哈哈哈哈哈!”
他深深地弯下腰去,笑得歇斯底里,“……我要回京城了,玄冥开眼啦!!!”
……
……
月环山脉下,荫道。
来自何、羽、马三个水德世家的传承者连同八十位青铜甲士回过头,凝固地盯着眼前一幕。
双目纯黑的孩童悬浮在空中,背后缓缓升起几十丈血色巨浪!
从上游奔腾而下的泄洪大水竟然在一时之间被抽干!所有的水浪汇聚在小小的孩童身后,很快就上升到百丈!
眉目精致的孩童向前伸出手,就像玩游戏一样,做了个轻拍的动作。
滔天巨浪轰然拍落,大地响起呻吟般的颤鸣,奔逃的人们就像虫蚁,被承载着万吨巨力的水浪拍成肉泥!
趁着与世界共鸣的间隙,厉九川很快就通过水流找到了秦瀚海等人,甚至还有一条挂在岩石缝隙躲藏的金虫。
他很清楚刚刚是当初那人留在自己身上的后手,迫使他在传承度到达一定程度之际与五极山的神像共鸣,从而催动世界与他共鸣,暴露他的存在。
因为此举不光对他没有坏处,所以他无法使沉睡的玄冥通过本能排斥这后手,而共鸣产生的巨大力量也只能暂时宣泄出来,不能为他所用,更不能保留。
而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力隐藏自己,那人只知道他又回来了,并不知道他在这个世界的哪一个角落。
两千多个玄十一达成了共识,那就是由他厉九川来负责表面人格,因为他来自异世不会被察觉身份,兼并了所有记忆的玄十一则将按照自己的想法行动。
也就是说,厉九川随时都有可能是玄十一,而玄十一必然是玄十一。
共鸣的余韵缓缓散去,对水流如臂指使的感受逐渐消退。
厉九川引动水流将秦瀚海他们聚集在一起,又往岩缝里金虫的方向看了一眼。
肖虎打个哆嗦,他好像被什么不得了的存在盯上了。
明明是这场争斗中最不起眼的一个,为什么反而会被盯上呢?
好在这感觉很快消退下来,肖虎扒在岩石缝隙探头探脑地望外瞅。
什么也没发现,一切都安静地很。
他慢吞吞地爬出来,刚准备浮到岸边,突然一股水流打来,顿时将指节长的小金虫卷跑。
肖虎立即拧身变成一只黄毛大狗,只是被卷走的这么一会,他已经被冲下了瀑布,漂出老远。
黄毛大狗在水中嗷嗷挣扎,少顷便被冲到岸边,碰到了一条冷冰冰的死人腿。
湿漉漉的狗子一抬头,看见傅陆被水泡得发皱的尸体,断裂的喉咙像青蛙大张着嘴,能清晰看见发白的肌肉气管。
他旁边就是一个斜躺着的男人,断臂的骨碴悬着血水,一滴一滴落在身旁奄奄一息的甲士身上。
沉默少言的魁梧汉子这会全身都扎满了青铜碎片,胸口明显塌陷下去。
而兆阳赫赫有名的三等掌士满身皮肉像鱼嘴一样豁开,旁边躺着奄奄一息的苏翊。
唯一一个还坐着的活人是一位十岁孩童,他面色苍白,一双乌黑无光的眼睛漠然而视。
肖虎褪去毛皮化作原形,尴尬地道:“好,好巧。”
第九十九章 过日环
“去把河滩里散落的遗玉都捡回来。”
厉九川说着,往赵青嘴里塞了三颗遗玉。
“可……河滩那么大……”肖虎瞪着眼,身后被冲刷出来的河滩大到一眼都看不见边。
“去捡。”孩童皱了皱眉,那张精致小脸面无表情。
肖虎踟蹰了一下,好悬没说许愿的事,老老实实转身去河滩里找遗玉。
冥想状态下,遗玉就像黑夜里的星星,捡回来倒不难,就是费脑子费时间。
厉九川只来得及抓住三颗遗玉,用来恢复赵青应该勉强够了。
剩下的人等肖虎找到多少就治多少吧,能活一个算一个。
肖虎从天蒙蒙亮找到天色擦黑才回来。
秦瀚海早在正午的时候醒了,勉强通过打坐恢复灵源,等到肖虎回来丢下三十多颗遗玉时,他立即给伤势最重的苏翊齐驷喂了进去。
此之一行,折损人手两名。
因为肖虎平日里再怎么不靠谱,也绝不会在关键时刻丢下自己人,联想到白月村他竟然没有中招,肖虎是否还活着,秦瀚海已是心知肚明。
但这个节骨眼上不能把此事说出来,只有等到回兆阳到府里上报之际,他才会把所有的事情和猜测都如实禀报。
赵青趴在地上晾伤口,厉九川才帮他把背上的青铜碎片拔光,这会还在渗血。
“接下来的路怎么走啊?”肖虎噗通一声坐在稍干燥的地面,身上散发着一股水腥味。
“沿着这路往下走,会遇上一片缓坡,爬到顶就能看见守山的卫士了。”秦瀚海的脸藏在阴影里,让人看不分明。
“那就是日环山吧?明天能到吗?”
秦瀚海黝黑的瞳仁深深地看了肖虎一眼,“这一路差不多得走两个月。”
“懂了,然后就是穿过怀和峡,接着,接着……”
“接着就到了云州。”秦瀚海看向孩童,“九川可能还不知道,日环山脉之内广阔的平原分为五州,云州、炎州、铜州、壤州、青州。兆阳就在壤州,从云州乘船就能直接抵达。”
“傅陆的尸体怎么办?”孩童垂着眉眼问。
“他当年说过不想变成遗玉,所以身上一直佩戴着铜石,这东西可以在他死后把传承种纳入其中,避免他的尸身毁坏,我来把他背回去吧。”
秦瀚海说着,在傅陆衣衫夹层里翻了翻,找出来一块铜绿色的石头,里面闪烁着浅浅的光芒。
“烧了。”厉九川摇摇头,“把骨灰带回去。”
“骨灰……”秦瀚海愣了下,很快就明白了什么意思,“也好,这样方便。”
……
……
朝饮晨露夜踏星,春行荫道夏登顶。
两个月时光如白驹过隙,转眼间一行人来到了巍峨高耸的日环山山巅。
即使季节已步入初夏,高耸入云的磅礴山脉依旧白茫茫一片,若不是秦瀚海的烟海书卷中收录着星图,恐怕众人就要迷失方向了。
极目远眺,可以看见微弧的巨大山脉一直延伸到天的尽头,凛冽的风雪吹在每个人的身上宛如刀割。
众人脸膛都冻得通红,好在路上剥了几只大熊的皮毛,苏翊和齐驷裹一件,厉九川依旧坐在赵青身上裹一件,肖虎和秦瀚海裹了一件,俩俩同行既可以保暖,还能相互扶持。
“我看见那边有一条褐色的线。”厉九川指着远处,青蓝竖瞳绽放着徐徐幽光。
“那应该就是守山的驻地,咱们再坚持一把,就快到了。”
秦瀚海咬牙从膝盖深的雪窝中拔出腿,肖虎个子矮,雪都淹没到他腰际,一走一个萝卜坑。
如果不是山上稀薄的灵源不足以支撑他一直变成虫,恐怕这家伙只会挂在秦瀚海身上偷懒。
接着走了小半个时辰,众人方才抵达了驻地。
守山的甲士也身披厚重裘皮,一个个走起路来活像巨熊。
他们看见秦瀚海身上的官服便知是何人,更何况数月前还见过面。
“秦大人回来了啊?”一位威武爽朗的汉子上前,一记熊抱。
裹在熊皮下面的肖虎顿时被拍得嗷地一声。
“哎呦,这不是……肖掌士嘛?”壮汉脑袋一歪,乐呵呵地又拍了两巴掌,把肖虎砸得像钉子一样扎进雪堆里。
“……”肖虎抬头,眼中掠过一抹寒意。
“好了,让我们先进去喝口热乎的吧,快两个月没怎么歇息了。”秦瀚海开始打圆场。
“请!”壮汉也不再客套什么,蒲扇大的巴掌一伸,将众人迎了进去。
褐黄大帐里火堆熊熊燃烧着,一大锅肉汤正在咕噜噜地煮,弥漫的香气和油脂让众人好似解冻了一般,每个人都活泛起来。
“来人,拿碗来。”壮汉比划一下,又对秦瀚海说道:“你们来得正巧,喝了这碗肉汤顺着还没融化的雪道滑下去可省事多了,然后顺着龙脊岭走,能从上面绕过怀和峡,到云州地界的时候,再往前走二里路就能看见大船。”
外面的守卫拿来一叠海碗和一摞白面饼子,壮汉挨个舀上汤肉。
“月前我才去云州采买补给,路上好走得紧,你们赶快吃了去,省得雪道化了就来不及了。”
“多谢。”秦瀚海抱拳感激谢过,捧着肉汤将面饼掰碎扔进去。
海碗很大,面饼很实在,众人吃完,个个都涨得肚儿圆,全身都暖烘烘的。
除了赵青足足吃了三碗,壮汉连声夸他是好汉子。
雪道是一条直通山下的滑道,没人看得到尽头是哪儿,只有白茫茫的一片。
壮汉拿了三副厚皮垫子给他们,“坐着这个下去,只要不乱滚不站起来,就不会受伤,安全得很,放心吧!”
秦瀚海来时并不是这样走的,他心底也有些忐忑,但面上并不显露,而是严肃地把垫子放好,坐上去拿绳子把自己固定。
肖虎垮着脸,想变成虫猥琐一点吧,又不想在这个莽汉面前露怯,一咬牙也坐了上去。
壮汉像熊一样狂笑一声,一脚蹬在厚实的垫子上,两人哧溜滑下去,瞬间就飙没了影,只有肖虎的惨叫啊啊地传来余响。
“……”
众人对视,同时暗自咽了口唾沫。
第一百章 兆阳
连绵的雪道好似无穷无尽。
空中飞舞的雪花扑了满脸,连眼睫毛都快冻成了冰。
身下皮垫的确厚实可靠,无论是跃坑还是穿谷都平稳如一,不时还能看见前方两个小黑点。
直到厉九川都快习惯了垫子下冲的感觉,坡势方才缓和少许,逐渐变得平稳。
嘭!
两只黝黑发亮的皮垫撞到一起,厉九川爬起身,只见前面的路上冰雪都已初步消融,雪水汨汨地淌,薄冰亮晶晶的,在日头下闪闪发光。
秦瀚海他们已经走在了前面,赵青把他捞到肩膀上,大步流星地跟上去。
龙脊岭。
山势陡峭,怪石嶙峋。
顺着岭峰走对传承者而言不算什么难事,站在最高处眺望,还能看见远处宽广的川流。
只花了半日有余,众人便下了岭,来到云州地界。
界碑矗立在乡土道路上,虽历经风霜却格外干净,好像有人日日擦拭一般。
来往的村民老幼康健,青壮英气勃勃,女子娟秀多姿,一看就是水米饱足之乡,未经生死的富庶之地。
他们看着一行衣衫褴褛模样狼狈的六人,纷纷投来不解的眼光。
看来大樂皇帝治理得不错。
厉九川不自觉把这些人和游山城的人比较起来,他们眼中并无防备,衣衫不说鲜亮,却也干净整洁。
更是有老人露出同情之色,以为他们是哪个边苦之地落难而来,进屋拿了一碗馒头递给赵青。
赵青想拒绝,却被这位婆婆强行连碗也塞给他,还连连指着厉九川说些听不懂的俚语。
秦瀚海无奈回头道:“老阿婆是说这些馒头给娃娃吃,你们拿着吧。”
厉九川更加无奈地谢过,拿起一个啃起来,老婆婆这才满意地笑笑,露出温和的神色。
他张口一咬,满口绵软温热之余还有些甜丝丝的砂粒感,仔细一瞧,里面居然放了砂糖。
厉九川低垂眉眼,缓缓呼了口气,有那么一瞬间升腾起来的归宿感让他难以自持。
秦瀚海勾起嘴角,“我大樂子民多温善,见多了就好了。”
“那不一定,兆阳可不是个良善之地。”
愁眉苦脸的齐驷扶着新长出来的胳膊,断臂时的阵痛到现在还时隐时现。
“你就不能说点好听的?”苏翊敲了敲他脑袋,两人感情升温很快。
也许是终于来到熟悉的地方,一路都十分沉默的众人都渐渐敞开心扉。
秦瀚海带着他们先去附近的大镇子换了衣衫,又清洗休整一番,这才往水运的港口走去。
岸边来来往往的船夫搬运着货物,秦瀚海轻车熟路地找到一个船头伙夫打扮的汉子,张口问道:“你家大人手上还有没有客舟?”
“啊,原来是秦大人!”那伙夫跳下船来,站在他面前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前日里所有的客舟都出发了,不过现在还有艘大船在等贵客,喏,就是那架。”
伙夫抬手指去,只见一艘百米长的奢华楼船正泊在水面,一些公子小姐站在围栏边,神色略有焦急。
“唔,是个大船,不知是在等谁?”秦瀚海眯着眼睛望去,扫过那些登船人不满的脸。
“说是咱们云州牧云王爷的世子要去海事书院念书,他刚从铜州回来,正好在咱这穷乡僻壤上船,不得留个最大最好的?”伙夫说着抬起黝黑脸膛露出个憨厚笑容,“嘿,这一等就是七天,可急坏了那些贵商公子们。”
秦瀚海皱眉看了看剩下的货船。
“秦大人,别看咱们这些货船表面上好着,可一旦走起来,那绝对不是人住的地儿!”伙夫劝道,“那世子哥今天应该就要到了,大人还是坐这个吧,我去给你找管事说说。”
“今日能到?”
“最迟今夜!”
“那你给我找人吧。”秦瀚海点点头,从怀里取出来一贯玉钱,这是他才从钱庄里取出来的,“够吗?”
“够了够了,咱们这地方哪用得着这么多。”伙夫嘿嘿直笑,接过钱后没过一盏茶又哭丧着脸回来了,“这船是炎州来的,还得要一贯。”
秦瀚海露出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又塞了一贯玉钱给他。
“这么贵?”厉九川忍不住问道:“坐个船都要两条人命了?”
“什么?”伙夫一愣。
“你快去!”秦瀚海摆摆手撵他走,又对厉九川解释道:“玉钱在这边没那么值钱,十贯才能换一颗遗玉,炎州又是出名的富庶之地,花销用度仅次于壤州的。”
厉九川简单一算顿时觉得这汇率不简单。
“那是什么人在把控流入边境的玉钱?”
“嘘,这可不是咱们能管的事。”齐驷叹气道。
厉九川嘴角动了动,终究是没说什么,不值钱的玉钱把值钱的遗玉都从边境挖到中原,这些地方的富庶恐也是边境用人命养出来的。
众人上了楼船没多久,两队衣甲锃亮的士卒匆匆赶过来列在船前。
一辆大得夸张的八马豪车不紧不慢地走来,停了一柱香功夫才下来一堆女人,最后出来一个气血虚浮,两眼乌黑的公子哥,还是被女人们抬出来的。
直到公子哥和他的女人们送上船,那些士卒们也才上船。
“兆阳的人也都是这样吗?”
厉九川坐在围栏上问。
“不是!各州的风气不同,云州要……格外特别些。”
秦瀚海干咳道。
楼船从滋养了云州和炎州两岸子民的大川一路开往兆阳。
不过本来三日的行程被那世子爷硬生生拖到半个月,一路上非得反复在两岸停靠,去花天酒地玩够了才上岸。
就连肖虎也直言受不了,要去宰了那个王八蛋。
好歹被秦瀚海拦下来,安抚到第十六日时,终于来到了兆阳。
这里的码头比云州那边大了几十倍有余,一眼望去全是高船大帆,连绵地铺出去,比起那巍峨雄山更有一番别样气魄。
原本嚣张跋扈的牧云王世子也安静下来,让楼船顺顺利利地靠了岸。
这艘百米大船在兆阳码头十分不起眼,相同规格的船只比比皆是,厉九川甚至还看见一艘格外巨大的楼船,足有千米之巨!
船体绘制着深青色的花纹,瑰丽壮美。
第一百零一章 云卷皇城
壤州,兆阳。
皇宫,凝湖亭。
身披皇袍的中年男人坐在亭中喝茶,他样貌英武,眼中精光流转,只是眉心一道竖痕,似是常年有俗事烦心经常皱眉时留下,显得格外严肃。
“你们这些人究竟有何要事,非得赶在孤赏花观景时禀报?”
“回陛下。”开口的官员是个光头,水蓝刺青在脑侧格外显眼,“此前罪人厉闻军因谋反一事被诛,全族贬往边境,并未充为奴隶,这已经是陛下大恩大德,宅心仁厚。为何现在又要召其子厉九川回京?谋反可是诛全族的死罪啊!”
“马晋,得饶人处且饶人,当年厉家究竟犯了什么罪你不清楚吗?更何况孤的诏书从没说厉家是谋反之罪吧?”皇帝玩味地看着他,“而且,留在京城的厉家人又不是没有。”
光头马晋悚然一惊,“陛下……”
“够了!”皇帝站起身,冷声呵斥,“孤要什么人回来难道还需要向你禀报吗?”
他双眼中那抹冷酷威严,几乎让马晋忘了他只是个凡人。
他连同身后两人同时低下头,大气也不敢出,一身冷汗。
直到皇帝身影消失,马晋才抬起头咬牙切齿地道:“给我查!看看那个留在京城的厉家人究竟是谁!”
……
……
魏王府。
魏灵犀盯着府里那口幽深老井怔怔出神,浑然不知自己的养女魏禾凑到他身后。
“父亲大人在看什么?”女童稚嫩的嗓音响起,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沉静得不符合年龄。
“哦,没什么……”魏灵犀回过神,看着身边肤如凝玉的小女童。
“你这次廿三战表现很好,非常好……给厉家争脸了,陛下有没给你什么赏赐?”
“给了。”
“那就好,说明陛下心中没有芥蒂。”
“嗯。”
“……那个,陛下给你什么了?”
“陛下没有给我什么,他只是问我想要什么。”
魏灵犀又无奈又宠溺地看着这个粉雕玉琢的小家伙。
这个养女什么都好,就是话太少,说话得挤。
“那你要了什么?”
“我要他赦免厉家的罪过。”
魏王爷一惊,“他怎么说?”
“他说好,然后差人带了记录的宗卷过来。”
“然后呢?”魏灵犀要不是为了在养女面前保持风度,他恨不得抓耳挠腮。
“然后管宗卷的人说厉家全族在十八年前得瘟疫死完了。”
魏灵犀心里咯噔一下,盯着女童表情反复看,生怕她有什么事。
这次没等王爷问,魏禾就主动说道:“但是还有一个人活着,他刚好也是九字辈,名叫川,是您从未告诉我的,本该与我同生共长的孪生弟弟,厉九川。”
魏灵犀张了张嘴,好一会才道:“当年事出有因,所有人都知道你娘生了,但没人知道你们是一模一样的龙凤胎。”
“那为什么被带走的是弟弟?”
“什么弟弟,他比你先出来……”
“我说是弟弟,他就是!”
“好吧,是是是。你娘说姑娘家要好生养着,男孩可以糙养,所以就把他带走了。”魏灵犀斟酌词句,他哪好说秦茗茗原话是女孩子干了粗活就不好嫁出去了。
但这显然是个托辞,终究是舍不得女儿家受苦。
虽然魏灵犀自认为小禾吃的苦,不必天底下任何一个男儿少,尤有甚之。
“我让皇帝把他带回来。”魏禾突然开口道。
“什么?!”魏灵犀瞪着眼,“你尚且没在京城站稳脚跟,我用什么托辞把他弄过来养……”
“我们早已成人,不需要王府来养,我在城里开了酒楼,可以让他当伙计,自己养自己。”魏禾一本正经地道,“而且,即日起我想恢复自己的本名,厉九禾。”
“啊?”魏灵犀觉得自己受到了惊吓,“不不不,何必如此……”
“陛下说,带回厉九川只是区区一件小事,他也可以不再追究厉家罪责,让我再许一个条件,省得别人说他小气。所以我问陛下什么最多,他说他拥有天底下最广阔的土地,我就替魏王府要了他三千顷良田,以此作为大人养育之恩的一部分偿还,王府的人情,九禾永生不忘!”厉九禾连珠炮似的说。
魏王爷神情呆滞,单手捂住胸口,他觉得这辈子受到的惊吓也没有今天多,养了十八年的女儿要飞了……
……
……
厉九川跟着秦瀚海一路往海事府走,路上齐驷和苏翊都说想回自家看看,先回去了,肖虎也说是要回肖家。
个头瘦小的孩童坐在魁梧坚毅的汉子肩膀上,这组合看起来十分怪异,但见多识广的兆阳子民都习以为常。
兆阳最繁华的渭水东街上,坐落着四大名景之一的海事府,前面就是皇宫禁城。
四景背后靠着渭水湖,四条大街将湖泊围成井字,每条街都叫渭水街,加以东南西北四个方向来区分,东边就是海事府,西边坐落海事书院,南边是坛市,北边是泰和楼。
唯独海事府这边来往之人最少,清一色的黑檐大瓦整齐肃穆,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势。
周围冷冷清清没什么人影,只有府内有人进出,看见秦瀚海还会恭敬地打个招呼。
秦瀚海带着两人去了主殿,里面空荡荡的,和柏室十分相似,前后挂着黑布遮掩的画卷,两侧是坐在桌椅前无聊得几乎要打呵欠的执笔。
“消任务。”秦瀚海走到一位蓝衫执笔面前,从怀里掏出来一块令牌。
执笔只瞧了一眼便立即翻起手边的书册,“找到了……秦瀚海,三等掌士,任务是……皇命。”
他抬头看了三人一眼,“做完了?”
秦瀚海点点头,“做完了,待会我带人去禾川酒楼,任务就算交接了。”
“那行,我这边没法看,你自己知道完成了就行,有没有战损?”
“有,一等掌士傅陆身亡,骨灰在我这里。”秦瀚海低头从怀里取出一只匣子。
“节哀。”执笔唰唰书写的手一顿,随即轻声劝慰。
“嗯。”秦瀚海没有多说,但眼圈有些泛红。
诸事了结,秦瀚海带着厉九川来到渭水北街。
这边新开了一家酒楼,说是一家酒楼,实则把北街下位半条街都包通了,装潢质朴大气,平民以为亲近,世家不觉怠慢。
或清冽或浓烈,或醇厚或浓香的酒气在空中勾动着人心,哪怕是从来不喝酒的人也会有少许意动。
第一百零二章 双子
“好了,我收到的信函上说把你交给这家酒楼掌柜就行。”
秦瀚海边说边有些吃惊地看着这酒楼,出发前还只是一家小酒楼来着,这才半年光景,居然都变成这样了。
“唉,秦大人,好久不见哈哈哈。”一身鹤袍的掌柜看起来有四十多岁,面目和气,精神奕奕。
“张掌柜。”秦瀚海抱拳道:“人我已经给你带到了,此事……便结束了。”
说到最后一句,秦瀚海慨叹般地呼了一口气。
“好好好,有劳有劳,大人进来喝两杯吧,从今以后,大人在禾川酒楼一律不算酒钱!”掌柜连连道谢。
“不算酒钱?你家大人能愿意?”秦瀚海闻言有些失笑。
方才闻到的几种酒香在兆阳都算价格不菲,要按玉钱来算坛的。
“这就是我家大人的原话。”张掌柜正色道。
“免了,我这会还有事要做,先行一步。”秦瀚海摆摆手,又看了眼厉九川,这才转身离开。
肖虎的事他还没有跟府里说,此事不能再耽误了。
坐在壮汉肩膀上的孩童望着神情和蔼的掌柜,俩人对视片刻,张掌柜神秘兮兮地道:“公子快下来吧,我带你去见我家大人。”
“你家大人?”
“不必了,我就在这。”
一道清脆悦耳的声音响起,酒楼上走下来一道修长俊美的身影。
精致隽秀的眉目、墨色黑袍、一双金纹长靴裹束小腿,端得是英气逼人。
厉九川神情愕然,面前这个人除了胸口微微隆起,没有喉结而外,简直跟自己成年状态一模一样!
来人一头高马尾用草青头绳绑住,狭长的丹凤眼沉静如深潭,“你就是厉九川?”
“我是……”
“这么瘦,肤色也太黑了……下来走两步。”
“……”
厉九川跳下赵青肩头,“过日月山脉时晒黑了,这是我护卫,赵青。”
“来屋里谈吧。张掌柜,把这位赵护卫带去休息。”
“是。”
……
……
珠箔银屏后,八角红桌前,两个容貌几乎无甚分别的年轻人相望而坐。
“既然你也掌握了变化身体的技巧,倒也免去教你的麻烦。”身材稍显瘦小的一方先开口道。
“初次见面,我是你素未谋面的孪生姐姐,厉九禾。”
对面的年轻人并未急着答话,他微微侧头好似在倾听什么,末了才开口道:“我好像比你提前出生吧?你是我妹妹才对。”
厉九禾眉头一皱,“胡说,我先出生的。”
厉九川只是笑,不说话,气度和孩童模样俨然不同,别有一番从容自如,让厉九禾感觉像面对养父魏灵犀。
这话题再说下去,反倒显得自己幼稚了。
厉九禾清了清嗓子,“我在兆阳勉强打下一片家业,便是这酒楼,日后把这里当做自己家吧。”
“好。”
自来熟啊……
厉九禾心中吐槽一句,接着道:“正巧最近一月之内海事书院都在招学子,你去海事书院读书,顺便适应一下兆阳的生活。”
“海事书院……为什么叫海事?”
“这就说来话长了,你若是考入书院自然能找到答案。”
“哦,要考啊。”厉九川看起来有些恹恹的,“除了海事书院,还有没有别的书院,譬如说,不用考的……”
“当世有三大书院与海事书院齐名,一曰昆仑,一曰白玉京,一曰上水渡。他们都不用考,你要是能让其他三个书院选你,那也成啊。”厉九禾双手抱胸。
厉九川瞄了眼她那没什么起伏的胸口,“这么说,海事书院是最好进的喽。”
“其他三个书院全靠机缘,若是有缘,不是你找上他们,而是他们来找你,否则就算你能翻进他们院墙里,人家也不会收。”厉九禾放下搂在胸前的双手,眼中隐约有恼怒一闪而逝。
“那你呢?”
“什么?”
“你在哪个书院?”
二人孪生双子,年岁一致,如果厉九川还能考入书院,厉九禾也应该是上书院的年纪。
“昆仑背后是山神殿,白玉京开在天宫,上水渡更是神秘,罕有人见,你说我能去哪?”
“昆仑开在哪儿?白玉京又开在哪儿?”
“不知道,我又不是他们的学子!”
厉九川看着她有些不耐的模样,忽然笑道:“这些年,辛苦你了。”
厉九禾神色一滞,下意识垂着眉眼掩饰自己的情绪。
她蓦地抬头问道:“你又不在兆阳,说什么辛苦不辛苦,边境凶险多异神,你才是……”
“可我没有打下什么基业,皇宫脚下,渭水街上,拥有这样大一间酒楼,一定不容易。”
厉九禾木着脸,“我是壤州魏王养女,人人都知道壤州是五州中最为富庶之地。”
“……是我孤陋寡闻了。”厉九川失笑,眉眼温润,气度柔和,活像宠溺妹妹的兄长。
厉九禾越看他越觉得有种莫名其妙的割裂感,好像此时的成年厉九川和方才看见的幼年厉九川根本不是一个人!
前者气质雍容尊贵,举手投足都有极好的礼数教养,完全不像是边境长大的孩子,而后者沉默寡言,鹰视狼顾,别带一番凶性,更为符合他的经历。
是不是被污秽了?
厉九禾皱着眉头,当即从怀里摸出来一颗黄柏脂,在厉九川茫然的眼神中点燃,甚至还在他鼻尖上晃来晃去。
没反应,他还打了个喷嚏……看样子不是,可能是边境待得太久,死亡的压迫下出现了灵的分裂……书院里有些人也这样。
厉九禾捏熄松脂又放回怀里,动作小心翼翼。
厉九川,准确说是,玄十一好奇地看着她道:“这个很少见吗?”
“少,即使是我,每月的配额也就勉强够用,要想修炼得更快,就得做些别的事赚贡献来换。”厉九禾认真解释道。
“啊……”玄十一浅浅地皱眉,“传承者死后化灰,用铜石收集,将灰烬播撒在种子上可以长得很快……理应取之不尽才对。”
“什么?!”厉九禾瞪大眼睛,双手拍案。
“你们…不知道?”玄十一歪过脑袋,眼神玩味。
第一百零三章 海事书院
我也不知道。
【冥】中,厉九川不满地发牢骚,玄十一突然把他换下来,还让别的玄十一跟他打架。
“你们那边都是这样种黄柏的吗?!”厉九禾撑在红木桌上的手背筋骨毕露,神情又踌躇又紧张。
“山神殿是这样的。”玄十一随口扯谎,“我被秦掌士找到前都是山神殿的人,你不知道吗?”
“你还加入了邪教!”厉九禾恶狠狠地瞪着他。
“我哪有的选,十五那年被山神殿的人掳走,他们只当我是孩童。”
“那传承呢?你的传承是什么?!”厉九禾眼中的紧张清晰可见。
“冉遗啊。”玄十一露出无辜之色。
“什么?!”厉九禾忍不住扒着自己的脸,难以置信。
“妹妹,你没事吧?”
“废话,你传承怎么来的?还有,我是你姐!”
“做梦梦见一条鱼,然后我就有传承种了。”
“什么?!!”厉九禾几乎要把自己一头黑发揪下来,“你是神选???”
“啊……?”玄十一眼神迷茫,“这就算神选了?”
厉九禾凶恶地瞪着他,想到了自己当初对着冉遗图腾反复勾勒还差点被污秽,整个人都抓狂起来。
“神选不是这个意思吧……?”玄十一虚着眼。
“难道不应该是,出生就自带传承,天命契合,还在娘胎里就是五帝备选吗?”
“???”厉九禾长大了嘴,原本的稳重形象连渣都没剩下,“你说的那不是真神?这种人把大樂的朝史往上翻一千年都没有!别说一千年了,一万年也没有!”
“一万年……”玄十一忍不住低低地笑了一声,“一万年前大樂的祖宗都没生出来呢,你怎么知道就没有?”
厉九禾哑口无言。
她随即有些气恼地把厉九川拉起来,“现在就去海事书院报名去,正好是月末,明天就不招人了,正式开考。”
“啊……”玄十一从鼻腔里不情不愿地挤出一个哼哼唧唧的音调,“考什么啊,我还没上过学。”
“冉遗传承度多少了?认得字吗?”
“二十八,认得。”
“那就足够了。不管考师考什么,怎么说,你只需要在最后的试炼里跟他们说你要闯三关,过了就行了。”
“三关是什么?”
“别问!去了就知道了。”
……
……
渭水西街。
和人来人往、吃喝玩乐的北街不同,西街往来之人大多是书生打扮,上街坐落着蓝纹青瓦的海事书院,下街清一色的笔墨纸砚以及书铺。
厉九川此时已经恢复孩童身形,好奇地看着周围往来的书生。
“他们都是凡人吧,为何还在进出海事书院?”
“凡人怎么了?我们的繁盛都是凡人支撑起来的,偌大的海事府没有帮忙办闲杂事务的凡人你知道会乱成什么样吗?”厉九禾头也不回地道。
“哦,可秦掌士说传承者的身份不暴露于凡人之前,在海事府当差肯定会知道些什么吧?”
“一般不会,我们只告诉他们海事府都是习武之人,万一出现些什么情况也有甲士帮忙料理,不会影响到凡人。”
“哦……可是我以前听山神殿的师傅说,兆阳有强者陨落,将他种为人锚的传承者都发疯了,那时候是怎么处理这事的呢?”
厉九禾面色微变,“你那个师傅是什么人?”
“猲四六,说了你恐怕也不知道。”
“……我的确不知道,但你说的这事被皇室列为绝密,而且是五十年前的事了。”
“那是有些老了。”厉九川打个哈欠,“如果我也成为云鲸河那样的人,是不是整个兆阳都会保护我?”
“靠别人有什么用,他就算威望再高,实力再强,还不是死了。”
“你说的是。”厉九川笑了笑,神色微动,恢复了一抹来自边境的沉冷凶意。
书院大门处堆满了人,粗略地看上几眼,厉九川已经看见了两个熟人。
一个是眼圈乌黑的肾虚世子,一个是身后站在俩戴狗头面具的彪形大汉的肖虎。
后者焉了吧唧活像是被蹂躏了然后扔到书院面前强行逼他上学。
厉九川摸着下巴思索这玩意打的是什么主意,还是肖家有什么强者竟然能逼他凑不想凑的热闹。
但随即就被同为孩童身形的厉九禾拉进人群。
方才还熙熙攘攘的人群哗啦一下散开。
“是她!她来了!”
“快让开快让开!”
“这就是廿三战的头名?居然只是个孩子!”
“没见识,虽然她天生重子痨,但只入书院三年就以预备掌士的身份破格参加了廿三战,在一群五年学子中夺得头名,是真正的强者!号称海事府十年来的新秀第一!”
“话说,这俩……谁才是魏禾?”
“什么魏禾,人家早就改名厉九禾了……嗯……我也分不清……不过咱们可以聊聊,这魏禾是怎么变成厉九禾的,你可听说过十八年前被贬斥到边境的厉家……”
闲言碎语在强者面前皆是虚妄。
厉九禾站在书院执笔面前,清脆开口道:“我带我弟弟来报名。”
“九禾有弟弟?这事我可头一次知道。”说话的是一位神情温和的白袍先生,“若不是你开口,我差点分不清你们谁是谁了。”
“先生莫说闲话羞我了,廿三战头名可推举一人免试入院,我推举他,但不用免试,该怎么考就怎么考,若是落榜,我也不会再带着他来。”
“这可是你说的。”白袍先生微微一笑,心下对厉九禾更为满意。
他对着旁边几乎一模一样的孩童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厉九川。”
“年岁?”
“十八。”
“什么传承?”
“冉遗。”
“好,你已经报名,明日卯时来参试,可以带一副武器,不准拿遗玉。”
“多谢先生。”
“嗯,下一位。”
……
……
是夜。
酒楼院落里凉风习习,靠窗生长的大树开着人头大的雪白花朵,散发出沁人心脾的绕指柔香。
厉九川靠在床头盯着花朵,洁白的花瓣好似女子柔软如水的面颊,花蕊点缀得像极了细长的双眸,秋瞳剪水脉脉含情。
女人的头颅成片成片地扎根在树干上,齐咯咯地冲他笑,笑着笑着黑褐色的枝条蹭地朝他刺来,长在枝干上的人头也张开狰狞大嘴,涎水飞溅!
第一百零四章 开考
嗤!
澎湃的内劲刮过空气,厉九川苍白的五指紧绷,筋骨毕露。
他揉了一把满是血丝的双眼,有些沉郁地盯着指缝,又看了一眼窗外,雪白花朵都静悄悄地绽放着,根本没有变成女人诡异的头颅。
五指缓缓张开,厉九川蓦地皱起眉头,一片被捏得稀烂的白花花瓣正在掌心!
除了明显的幻觉,自己还出现了梦游症状吗……
自从玄冥传承度涨到十以来,厉九川就没有安心睡过觉。
事实上,他无时无刻不在和玄冥带来的污秽抗衡,这一点,即使是玄十一也帮不了他。
更准确地说,这污秽本就是他造成的。
两千多个玄十一每个人都需要对抗不同程度的玄冥污秽,总有遗漏的污秽落在他身上,本来玄冥传承度三十以后才会出现的种种症状,却在传承度十的时候就出现了。
厉九川估计玄冥传承度三十的时候,上次那种世界共鸣恐怕还会再来,到时候不仅会面对不可知的追杀,还有源自五帝种的污秽。
真叫人头疼。
厉九川撑开雕花木窗往外瞅,只见对面的泰和楼依旧灯火阑珊,醉不知归的公子小姐们通宵达旦地畅饮,还有家仆被差来这边买好酒。
夜色里浅风拂过鼻尖,兆阳浮醉的气息令人印象深刻。
直到黎明破晓,整个世界才慢慢沉静下来。
厉九川简单洗漱收拾衣装,出门去书院了。
刚到海事书院附近时,就有仆役专门把他迎进去,里面乌泱泱一大片,全是人。
“书院考核有资质、战力、本心以及文法四样,每四年招收一次学子,及冠前皆有机会入院。”灰蓝衫的仆役带着他边走边道。
“那凡人呢?”
“凡人入科举之门,与我等不同。”那仆役笑笑,眼中赭色光华一闪而逝,他也有传承。
“我不用等吗?”
眼看这仆役要带他往别院走,厉九川指了指那堆人问道。
“您是廿三战头名保举来的,虽然要求考核,也就是走个过场罢了,无需排队。”
“是吗……先去考哪个?”
“资质、战力、文法、本心。依次来的。”
俩人来到一处青藤攀墙的院落,仆役做了个请的动作。
厉九川好奇地走进去,只见院落里种着各类花草,中间是一池浅水,水中立着两尊铜仙鹤,狭长的鸟喙里夹着什么。
一个青衫的夫子正背着手浇花,嗓音沧桑地道:“水池左边放着遗玉,看你吃多少,提升一个传承度为止。”
厉九川注意到地上有一只不起眼的花鸟匣子,打开一看,里面铺着满满的遗玉。
“先生,在我之前没有人来考核资质吗?”
“没有,所有人都在等你先考核。”
青衫夫子转过身来,露出清癯面容,他个子高瘦,眼皮耷拉着,显得有些无神。
“双子的天份几乎是一模一样。”他迈着步子,居高临下地盯着厉九川,“也就是说,魏禾可以夺头名,你也可以。”
“所以,我们都很想知道,你究竟有多强?”
厉九川瞥了他一眼,兀自伸手往盒子里一摁,十颗遗玉悄然消融,冉遗传承度从二十八到了二十九。
他有些讶异地看着这盒子,自己提升了一个传承度后,里面的遗玉好似被另一种力量阻挡,不能再消耗其中遗玉。
“冉遗,传承度二十八,性格,自大、贪婪!”
青衫夫子不知从何处抽出来一支细杆毛笔,拿着本黄皮册子边说边写,念到最后俩字额外咬了重音。
“……”
厉九川扯了扯嘴角。
“消耗遗玉十颗,灵源资质中品,这一点你比魏禾差多了。”
青衫夫子不留情面地说完,又指着水池道:“看那方池子,里面有什么?”
厉九川伸头瞧了一眼,然后皱着眉毛缩回来,又伸头看,又缩回来,又伸头……
咚!
小童脑袋上鼓起红包,青衫夫子收起笔杆,瞪着他道:“看完了就说!”
“为何不让我看第三遍?”厉九川摸摸脑袋上的包,小脸一垮。
“看多了就回不来了。你到底说不说,不说就是什么也没看见。”
“里面飘着一张死人脸,是不是谁淹死在里面了?”厉九川比划一下。
“胡……”青衫夫子眉头一拧就要骂人,却突然停下来问道:“那人长什么样?”
厉九川上下打量他,“青色山羊胡,三角小眼睛……”
咚!
孩童脑袋上鼓起第二个包。
“出去!”老头怒不可遏地揪了一把自己的青色山羊胡,以至于三角小眼睛也瞪大了不少。
厉九川站起身拍了拍灰,“左边下巴有一块褐色老人斑,长得像一副龟甲。”
青衫夫子僵在原地。
厉九川出了院门,守门仆役便进去拿出来一本黄皮册子。
“如何?”孩童探头问了一句。
“通感资质上上品。”灰蓝衫仆役冲他眨眼睛。
“通感是什么?”
仆役愣了一下,随即解释道:“是和传承种的契合程度,也就是说,以您的资质无论找什么传承都很容易得到神灵承认。”
胡说八道。
厉九川想到了在山神殿拜神无果的几个月。
“其他人都能看见什么?”
“不能说,每个人契合的传承不同,这就好比传承度一样,不好问的。”
厉九川闻言也眨眨眼,语速飞快地道:“我在水里面看见一张和那个夫子一模一样的脸,就是那张脸上有斑。”
仆役脸色变了又变,支支吾吾地,半晌不知道说什么,方才那话不是他该听见的。
“你回去,我来带他。”
青衫夫子面无表情地出声,他竟然一直站在两人背后!
仆役如蒙大赦,转身就往外跑,再不跑就会被小鬼吃掉似的。
厉九川露出无辜神情,好像他真的是个孩子。
“水里那个是我的兄长,我葛家人天生通灵,哪怕死后也能辨人资质传承,兄长寿数已尽,想继续活在世上只能把他那样留下来。”
青衫夫子背手走在前面,声音稍带沧桑。
厉九川沉默不言。
这样的活法,是活人想让死人活着呢,还是死人自己想活呢。
第一百零五章 孟极
“第二个考核是战力,你的对手就是他。”
青衫夫子伸手一指,挤满了人的圆武场中,一个块头高大的传承者正在把玩石锁。
厉九川也不知道那人头大小的石锁多少斤,只听见那人抛起石锁时旁边人群传来阵阵喝彩声。
围观的都是些正值十几二十岁少男少女,整整齐齐全是明快的水蓝色衣衫。
“他们都是书院的学子吗?”厉九川好奇问道。
“是,去年招的。”
“不是四年招一轮?”
“四年一轮是面对所有来兆阳的年轻传承者,其他时候都由传承世家推举进来,或者是掌士们在外面捡到的天才。”说着,青衫葛老头瞥他一眼,“都是参加过考核的。”
“哦。”
厉九川挤开人群,走进武场,周围的哄闹声为之一息。
“魏禾?!”
“她来干什么……不对!”
“这不是魏禾,昨天魏禾就改名叫厉九禾了,你们消息可真是闭塞,她还带来她的孪生兄弟,应该就是这个小家伙。”
“不愧是赵兄,消息果然灵通。”
“哪里哪里……”
嘭!
铁黑色的石锁落地,众人脚底一颤。
厉九川眯起眼睛。
“来考核的?”人熊似的汉子扬着下巴,一层青胡茬大刺刺地向外扎着,铁钎似的。
“嗯。”瘦小的孩童点点头。
“无论你用什么手段,打到我就行。”人熊指了指自己胸口的肌肉和汗毛,“赵山岳,孟极三五。”
这样奇怪的自我介绍,让厉九川恍然想起猲四六的教诲,海事书院都喜欢在传承后面加上传承度以彰显实力。
“厉九川,冉遗二八。”
“水德传承?”人熊满是横肉的脸上挤出一抹讥笑。
厉九川抬头望着他。
“除了魏禾,水德传承都是废物,你不否认吧?”人熊活动筋骨,走到场中,俯视孩童。
极大的身材差距让众人都有些于心不忍。
厉九川没答话猛地倾身前冲,伸手去够人熊的脚踝。
身材高大的人对于肢体边缘最不好管控。
只是他还没碰到,那双筋肉虬结的腿瞬间就不见了踪影!
后背冷风飒起,赵山岳阴恻恻地从厉九川身后说道:“水德传承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在我土德传承面前也敢嚣张?”
厉九川脑门上青筋凸了一下克制喷涌的怒火,就地一滚往前扑去。
但赵山岳速度更快,无声无息地已经站在厉九川面前,如同厉九川主动往他脚下扑一样,简直让人无法想象如此庞大的体魄怎么做到这样极速且隐匿。
比厉九川脑袋还大一圈的脚掌在空中踏出爆鸣,混浊的气浪腾地炸开,整个大地都为之一颤!
“好强的力量,一般孟极传承者怕是没有这么夸张吧……”
有人喃喃出声。
“绝对没有,我认识一个孟极就是身材瘦长的,哪有这等巨力!”
有人连连摇头。
无一不露出对场中孩童的怜悯之情。
然而烟尘还未散尽,厉九川就展现了对自己躯体极致的控制力,在人熊落脚的前一刻滞空,然后踏着他脚面往肩膀一拍。
“我打到你……”
嘭!
赵山岳神情狰狞地一拳打中他胸口,众皆哗然!
厉九川像炮弹似的砸在地面滑出去十几米,衣衫蹭破露出青蓝色的鳞片。
“我说打倒我,没说让你蚊子似的沾一下!”赵山岳冷笑道。
没有叫好,没有附和,围观的学子们眼神怪异地看着赵山岳,一部分人已经带上了厌恶之色。
他们正值青春年少,喜欢江湖义气,到和倒的区别这些世家弟子们都还分得清楚。
厉九川从地上爬起来,抹了把擦破嘴角的血迹。
他的眼神趋于空洞漠然,细风拂过破碎的衣衫,裸露的纤维在光滑的鳞甲边缘轻颤。
呼!狂风卷过地面,厉九川再度冲向赵山岳!
人熊似的壮汉仰面怒吼,雪白的短密毛发覆盖身躯,他整个人膨胀一倍有余!
孟极三五速度比先前更快,甚至在空中拉出残影,而令人惊讶的是,厉九川如同未卜先知般突然止住身影,抬脚踏出竟然正好踩中赵山岳的膝盖!
咯嚓!
内劲包裹着水德灵源轻易击破了孟极三五的防线,骨裂的脆响在厉九川听来简直令他肾上腺素飙升!
啪!一记正踢再度击碎赵山岳的下巴,血水混合着尖锐的獠牙飞出。
自赵山岳两处破防的伤口陡然冒出无数细小的青蓝鳞片,如同倾巢而出的绿蚁,密密麻麻地噬咬每一处血肉!
孩童飞舞的墨青发丝之下,一双青蓝蛇瞳如电似芒!
“吼!”赵山岳此时才察觉到疼痛,咆哮出声的同时本能地动用了底牌。
神通【潜豹】!
厉九川正欲乘胜追击,面前的孟极竟然倏忽间不见了身影!
他落地微微蹲伏,双目中灵源如蓝火灼灼燃烧。
葛夫子皱起眉头,对考核学子动用传承本就有些过了,这家伙动用神通更是明面上的违规,毕竟厉九川传承度还不到三十……
无形的压抑气息在四周蔓延,杀意似乎从每个角落传来,无法辨认对手身在何处。
厉九川紧绷着脊背,五感放大到极限察觉着周围每一丝异动,隐隐约约能感受到一道模糊的影子在奔跑,但已经超出他视听捕捉的极限。
真想打断他的腿……心底就像有一个暴躁的声音扭曲到咬牙切齿地咀嚼出他埋藏最深的念头。
厉九川下意识微微晃了下头,想要摆脱这幻觉,却被孟极三五抓住了破绽!
空中骤然冲出一道白色的疾影,厉九川同时察觉到了残留在他身上的冉遗污秽气息,却只堪堪举起双臂挡在胸前便被轰然砸倒在地!
围观的学子响起炸群般的惊呼,连葛夫子都在大喊来人。
雪白的豹爪深陷血肉之中,破碎的青蓝鳞片在血色下更显妖异。
厉九川被死死摁住双肩,眼前半人半豹的兽嘴里叼着一截咬得支离破碎的手臂!
苍白稚嫩的手指无力地下垂,浓黑的血滴顺着指尖滑落。
庞然巨兽下的脆弱孩童让这一幕显得分外狰狞可怖。
“赵师兄失控了!快去找能打的先生夫子!”
“齐先生!齐先生!”
“怎么办??”
“快杀了他,把他们分开!”
学子们乱作一团,有人大喊着找先生找掌士,有人蠢蠢欲动试图分开地上二人,却被葛夫子怒喝制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