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七十章 真幻
炎琥嘴里的烧鸡掉到地上。
这是谁的眼?!
眼球塞进糖盒里,是故意恶心祝涅,还是意外被发现了?
这东西会不会和他们之前在天上看见的巨大眼珠有什么关系?
没等问题被弄明白,隔壁桌的人先起了身。
“小兄弟,你这糖闻着不错,连盒子都卖给我如何?”儒士打扮的人凑到近前,温声道。
“卖给你?”
武服男人斜眼冷笑,“你出得起几斤几两?”
他解下腰上的剑,连鞘一起拍在桌上,“东西给我,剑你拿去!”
只见那剑鞘被故意拍开一丝缝隙,露出一抹奇异纹路。
隐约间,一种属于传承种的危险感漫上来,炎琥灌了口酒水,压住心底的震惊。
好大手笔,这剑里起码有一个灾位传承。
而那颗平平无奇的眼珠,甚至没有用特殊手法保存,就那么凭空暴露着,显然只是一颗凡人之物。
值得用灾位传承来换吗?
更何况他们方才还坐在同一张桌上吃饭,现在又争抢起来,难道这俩人认出来这颗眼球是谁的了?
只见儒士摇头,声音低沉地道,“赵东来,你是不是故意的?”
武服男人大声道,“哟,你许巍许大官人就喜欢直呼别人全名是吧?想要就多掏点钱,耍什么横!”
话音未落,两边吃茶饮酒的传承者们同时起身,气氛骤然压抑。
仿佛揭开了某种争斗的序幕,厉九川突然产生了一些说不清的触动。
本来这伙人他根本没放在心上,是故意在他面前争吵也好,是做戏给他看也罢,厉九川只当是窗外鸟儿叽叽喳喳。
但此刻这种莫名悸动的感觉,突然勾起他的兴趣。
“要不然就直接打一场,单挑也行,或者叫上你文府的幕僚们一起。”
武服男人扯了扯衣领,眼里迸射出寒意,“别一天天仗着主子不在就拿自己当回事,北昭府能有今天是靠谁,你心里比我明白,这眼珠我要定了,再和我抢,就全当你是叛心作祟……”
赵东来说得正来劲,却见眼皮底下的白毛小子突然连盒子带糖往前一推,“许巍是吧?东西卖你。”
他两根手指压在盒顶,将东西推到儒士面前。
赵许二人顿时愣住,但许巍反应很快,立即接口道,“价几何?”
“十二枚玉钱。”
厉九川刚刚给小厮的那一挂玉钱,正好就是这个数。
你请我一顿饭,东西就归你,这无疑是在向许巍示好。
“成交!”
许巍话还没说完,一贯玉钱就已经落在桌上,是许巍身后一个文士扔出来的。
而武服男子赵东来一行人顿时如同被针扎了的刺猬,各个都酝酿起穷凶恶极的气势。
赵东来本人更是双目圆睁,死盯着糖盒,下一刻就要发出某些挑起冲突的命令。
空气中看不见的灵源宛如漩涡萦绕,是风暴来临前的预兆,而众人身上也突然多了一种好似被结实的蛛网裹束之感,仿佛有什么正注视众人,逸散出无形的威慑。
厉九川拳头突然攥了攥,那种无法言说的触动感觉更清晰了!
好像,好像是,帝种在向他窃窃私语!描述着听不清的罪恶之渊。
本能地,他再次向帝种动摇的趋势推了一把,试图让这感受更加清晰起来。
厉九川看见糖盒被自己丢进许巍的怀里。
赵东来当即发出一声爆喝,“抢回来!!!”
所有人同时动了起来,暴起的青蛇,展翅的凶禽,幽灵般的豺狼,利齿的巨鱼……
混乱的气势对撞在一起,大堂顿时汁水横飞,噼里啪啦传出巨响。
厉九川却陷入到一种安静到诡异的状态里,周围混战不休,炎琥慌张叫骂,飞溅的酒水,崩裂的木桌……一切似乎都变得极为缓慢,自己仿佛和众人隔了一道看不见的墙,而墙里隐约传出细小的崩裂声。
是白帝传承的瓶颈松动了。
但这感觉也只存在了一瞬,紧接着,凌厉的气势陡然自上空压下,方才还口放狂言的赵东来第一个被拍倒在地,紧接着是许巍,和跟随他们的一干人等。
无形的力量不知自何而来,它同等地对待每一个人,像极了不可违逆的规则,将众生皆视为无足轻重的虫子,尽数碾压在地底。
除了面无表情的厉九川,和眼珠赤红如火的炎琥。
“蠢……货!”
许巍陷在人形的坑里,他抬起半张脸,终于忍不住撕开文雅面孔,破口大骂。
“你这没脑子的蠢货!北昭府有什么勒令你不清楚吗?!在凡人聚集之地动手?你才是那个仗着主子不在,妄想鸠占鹊巢的混账!”
赵东来不甘心地蠕动,试图从地底爬起来,“我才不是,那个白毛小子,你给我过来……他许巍给了你什么好处,你要把东西给他?!”
厉九川好似没听见他们的话一般,自顾自地道,“原来如此,此地的规矩就是只要不动用传承,就不会受到伤害,反而是传承者被惩罚。”
炎琥闻言一怔,双目中赤红之色褪去。
他还以为祝涅的传承可能和自己一样,所以才抗住了这无形力量,没想到他胆子如此之大,居然一丁点传承都没用?
那么,在传承方面,还是自己高估他了吗?
厉九川抬脚跺地,孤零零被遗落在地上的糖盒瞬间震起,稳稳落在他掌心。
白帝传承的异动只存在于瞬间,这场混乱说来虽短,但也比异动的时间长,说明白帝瓶颈需要的“养分”可能是因果,而非过程。
突然,他蹲下身,拎起一个趴在脚边的传承者。
随着他的动作,只见无数细小的锁链自大地和这人身上被缓缓拉出,像极了粘在地上拉丝的粘液,但又是实实在在的锁链模样。
“这是什么东西?”
厉九川喃喃自语,自从来到北水,诡异的东西层出不穷。
覆盖天穹的眼珠,北昭府压制传承者的勒令,地上这些锁链似的东西……
厉九川的目光顺着锁链向上,这些链条似乎存在于虚实之间,它们透过地面和房屋,纠缠绞拧在一起,长长地延伸向远方。
一缕奇怪的水腥味自汇聚的链条上传来,仿佛草木在死水中腐烂。
厉九川神情陡然一冷,他手掌窜出一层绒绒的白毛,以这层传承显化的白色毛皮触碰锁链时,顿时有了实质般的感觉。
对于赵东来等人来说,他们仍旧是即看不见又摸不着锁链,而厉九川此刻即能触摸到锁链,但也能摸到锁链穿透的物质。
除非锁链暴露在空气中,否则他只能先打碎和锁链混合在一起的东西,才能触碰到。
随即,他就看见一条极其粗壮的锁链正连接着手里的糖盒,最终的位置团成了球状。
球状锁链缓缓滚动,锁眼空洞的位置正好形成了一道细长的瞳孔,直勾勾地盯着他看。
“呵——”
少年精致的面容露出嘲讽之色,然而仍是压不住眼底的怒火,“漳岳平,看够了吗?”
下一刻,厉九川一把攥着眼球锁链,猛地向前冲去。
一点银芒宛如流水倾泻,自厉九川脑后发带覆盖全身,银兜鍪插凤翅,狰狞面甲雕鬼脸,龙首肩衔云吐雾,腰间虎吞咬革带,玄色长靴束腿,铁底踏破尘埃!这正是梅氏顶尖道兵——天将铠。
此铠坚不可摧,厉九川紧攥锁链,接着天将铠的防护之力,直接撞开酒楼重重木石墙门、红漆瓦梁。
万物似乎都在他眼前变得透明,唯有锁链的模样越发清晰。
饭堂明明空无一物,可却传来锁链当啷响声,众人只看见少年凭空踏在什么无形之物上,下一刻,就化为一道银光,瞬间撞破墙壁,冲破屋脊,一路犹如黑洞吞噬,斜刺刺地冲向上空。
炎琥留在原地张大了嘴,半晌,他回头看向地上众人,不由得怪异一笑。
既然最难缠的主儿都跑了,接下来想做什么,还不都是随了自己的便?
不过……方才坐在东边窗户下的两个人去哪了?
第三百七十一章 抹不平
轰隆隆,天空传来雷鸣般的巨响。
一道银光踏锁链飞奔于半空,直直冲向玄鸦山北麓的山脊,宽大的山脊好似重重叠叠环护的青黑羽翼,银色流光便如箭矢,欲要穿透其庇佑。
“府主,追吗?”
抱着竹笼的年轻人轻声问道。
他手里的笼子由一层厚实紧密的黑布罩住,光风无漏,只能看见一个竹柄的把手和被黑布勒出的编制轮廓。
两鬓微白的中年男人叹道,“我本以为此行只是北水余孽,怎料到还有这等人物也插足其中。”
年轻人不解道,“那少年看起来虽是难缠,但想来不是大人对手。”
事实上,整个上水渡都没有几个能和他家大人并立之人。
“雨生,是不是对手,和能不能动手,是两回事。”
中年男子露出无奈之色,“且看上水渡夹于两界之间,往来皆是圣者仙神,争斗之多,扰乱之繁,未能计也,然而上水渡能存在如此之久,而不是像五方极界般破碎,你可知为何?”
“弟子愚钝。”
“平衡。”
中年男子瞧着那银光移动,忍不住又叹了一口气,“这世间万物的道理呀,都在其中了。”
“你我留在这方真幻中近乎半载,尚未堪察出漳岳平真身所在,而这少年才来了两个时辰,他就快要死了。”
“可是大人,我们留在此地,大多时候是在观察那些凡人,盯着传承者的动向。若非大人心地仁厚,想找出此地凡人和传承者彼此相敬,而又互不干扰的原因,漳岳平他藏不了多久的。”
“这就是我想向漳岳平学习的地方。他虽然是北水余孽,但深知平衡之理,若上水渡都能像他治理的北昭府一般,这世间不知要少多少杀生,抚平多少怨恨。凡人可以层出不穷,传承者亦如锦上添花,如此方可以世代不绝,魂河安稳,庇佑天下。”
年轻人怔了片刻,“大人,我不明白。”
“您既在讲上水渡为什么能久存,又在夸北昭府的好,好像北昭府能比上水渡存在得更久,而上水渡将要灭亡似的,难道北昭府有而上水渡没有吗?”
“嗯?那你怎么看?”
“依弟子拙见,上水渡能存在是因为有大人这样的人坐镇,五方极界之所以灭亡,是没有您这样的人庇佑,而北昭府如今要和那反贼的真实幻境一起灭亡了,也是因为没有庇佑。”
中年男子闻言大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只得捏着自己的胡须使劲,好叫自己住嘴。
“雨生,我今日非得跟你讲讲。
第一,我这样的人也不过渺渺众生而已,算不得什么东西。
第二,五方极界不是没有我这样的人坐镇,当初五位天上之帝,都曾在极界之中,上水渡不过大战后升腾而起的尘埃汇聚,更是连屁都不算!
第三,漳岳平也并非没有庇佑。”
“这?”年轻人被他的话惊到之余,又恨不得抓耳挠腮,“大人您这么说,我就更听不懂了。”
“你讲罢。”
“前两点差不多能意会,只是第三点,漳岳平既然有所庇佑,那您为什么要说他快死了呢?您为何不趁此机会,抢前面杀死那反贼,再向帝子请功?”
中年男子颔首道,“因为啊,大家都在看着他呢……你想想,我这样的人都算不得什么东西,他又是什么玩意呢?
在上水渡盘踞一地,占山为王,凭什么呢?不过就是从他治理北昭府的法子里看出了二字,哪怕只是延缓,也是好的。
哦,还有一点我没有说完,上水渡确实灭亡在即了。
不过它消亡的日子,比你我寿命还长,所以你压根就看不出来。但比起上水渡最初的样子,它现在已经缩小了太多!
环绕上水渡的魂河,如今怨念翻滚不休,正疯狂地吞噬着大地。
一个传承者是一条魂魄,一个凡人也是一条魂魄,当人命亡身死,无论你生前是强大还是富贵,是弱小还是贫贱,都是一条魂魄,在魂河里并无什么不同,凡人因传承而死得越多,对上水渡的怨恨就越深,毁灭的欲望就越强烈。
以至于五方传承之地被迫挤压得越来越近,大战一触即发。
如果战争将起,那么你我能看见上水渡消亡的日子,也就近在眼前了。”
年轻人点头道:“所以,为了平复那些不平衡,制止凡人对传承者的怨恨,所以才想看看他的法子能不能行,大人们因此纵容他活着,甚至会袒护他不死吗?”
“大致是这个意思。”
“那为什么……”
“为什么他要死?”新任北水督神府府主微微一笑,“因为他的法子出现了破绽。”
“他所维系的平衡,也不过是靠对其他人的践踏得来,是从外物索取而来,而外物终有耗尽之日,不得循环往复,自给自足。有了破绽,他的法子也就是个笑话,是笑话,就得死。”
“原来如此……因为没有用,所以要死……”
“可是,可是这和那少年有什么关系呢?”
“那个孩子啊,身上缠着曾被他索取的因果。
漳岳平要维系他的世界,就要争取多方对他的支持,也就是庇佑,要庇佑,就得为庇佑他的人做事,为之做事,就要向他人索取因果,索取了因果,就会招致复仇,被复仇,就是破绽。”
“那照您这么说,漳岳平岂不是不得不做出这些事!这也是一个循环啊!而且这样不好的循环,肯定早就出现了!从一开始他就有破绽啊!
也就是说,无论怎么做,漳岳平都只有死路一条,可为什么他一开始没有被杀死?”
“非也,起初这样的破绽他都能自己抹平,实在不行,愿意看他继续的大人们也能为他抹平,但如今这个破绽……呵……”
“抹不平?”
府主万止桥抬手指向半空的银光,嘴角扯出怪异的样子,似是自嘲,又似哭笑。
“那是西方帝子,你说,怎么平?”
“怎么平啊?!!!”
……
……
雨生呆呆地低下头,半晌不吭声。
偌大北昭府,近百代繁衍生息将要付诸东流。
整个上水渡“注视”不知几百载,期冀能找出一个平衡五方,乃至平衡传承者与凡人的方法。
可无论再怎么努力,多少人付出再多心血,当触怒了这世间最具有力量和权力的存在后,也就是镜花水月,一场空罢了。
他们苦苦寻求和维系的平衡,不惜折损羽翼,以庇佑的平衡,到此时,连一个阻拦的人都没有,一句请求的话,都不敢说。
可见传承此物,威势之酷烈,上下位阶之苛刻,众生敬若怯鼠。
第三百七十二章 漳岳平的世界
“娘,起床了。”
黄粱将蒸笼上的罩布扯下来,白腾腾的水汽升起。
一旁草榻上半瞎的老娘正嗅着新鲜的面香,慢慢地爬起身。
“呀……是馒头,粱儿哦,这日子越来越好了。”
黄粱应了一声,抬头脑袋撞上屋顶,不由得呲牙咧嘴,愤愤道,“哪里好了!这破屋还没我脚大,低头是灶,转头是榻,什么时候咱们才能住上像样的屋子!”
“你懂什么?臭小子……你是没吃过真正的苦和难,哪里知道现在的好!”
老娘干瘪的嘴里絮絮叨叨,“以前仙圣老爷们还在的时候,那人呀简直都不是人!当畜牲使唤!人生崽子比牛马快,比猪狗都贱!”
“行了,娘,吃饭了。”
黄粱摇头摆手不爱听,从蒸笼里捏出白花花的馒头,也不嫌烫都摞在陶土碗里,递给老母亲。
这些话他都听了不知多少遍,但还是觉得自己家过得太差,虽然不愁吃喝,可房子不行啊。
哪像村头二狗占了村长女儿的便宜,提前分到了上好的屋子,自己还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
“仙圣老爷们各个都神通广大,能把人变成猪狗怪胎,连亲妈都认不出,稍有不满,整个村子都要死绝!”
“嗯,馒头真香,那会呀,给我们这样的凡人吃东西,只给吃草糠,饿极了和畜牲抢,直接被踩死,也不给衣服穿,都是自己做,要不就光着……”
“有的吃就快吃吧!别说了。”
“凡人从出生就是农奴,没谁管你死活,除非能和老爷们有一样的资质,否则活着还不如死。”
“行行行,我就是你那个没资质不成器的儿子。”
“可你瞧瞧现在,自从成立了北昭府,不光能给我们分到钱粮,还让老爷们给大家开荒造屋,简直就是真仙显灵呐!”
“什么分到钱粮,那是你儿子辛苦用血汗换的……”
黄粱一阵无语,又拿她没办法,“快吃吧,我先去上工了。”
他往嘴里塞了个大馒头,接着用油纸包了四个,揣进怀里,然后搬开沉重的木门挡,将汗巾往后背一搭,摇摇晃晃地往街上走去。
北昭府的街道平滑又光整,那是自传承的巨力碾压而来,在府主的帮助下,所有传承带来的污秽都消弭得一干二净,只留下造物的纯粹。
黄粱不是不知道母亲讲的那些,而是已经习惯了,习惯了在传承者的庇佑下生存,并视之理所当然。
他,乃至他们,都出生在传承者为他们搭建房屋,分田造地的神奇年代。
那些“神仙老爷们”寿命悠长,从未变过模样,但脾气和性子一天比一天好,对待凡人也能和对待同类一样和善。
在他还小的时候,还经常听闻有“老爷们”发怒,死了多少人,等他知事明理,只听说有人被意外污秽,变成怪物,鲜少有直接死去的了。
再到后来,有两个传承者打架,意外毁了他们村子不少房屋,但却没有一个凡人因此污秽或者死亡。
甚至,那两人还日夜修筑新的房屋,作为赔礼。
黄粱家那个破土屋只是临时捡的过去没人要的旧房子,等到新房建好,他们也就不必再住那里了。
黄粱站住脚,抬头看向一座宽檐青瓦的大宅。
“赵老爷!我来上工啦!”
半晌,深宅里传来一声长长的应答,“哦———进来吧。”
黄粱闻言又站了片刻,方才踏进门槛。
刚刚的等待是赵老爷在清理自家院子里的污秽,不过有时候传承者们除秽并不是特别到位,回家时多长两根指头,身上爬几枚鱼鳞,也不是不可能。
即使有府主大人盯着老爷们也没用,这不是传承的问题,是细心不细心的问题。
何况每天上工的地儿都不一样,干的活也不一样。
黄粱只能通过门口牌匾知道这位老爷姓氏,并不知道其人是否做事细致可信。
从迈进门那一刻起,黄粱就开始扫地,擦拭,修剪花草,浇水,看看有没有损坏的家具,修缮漏风的窗户和吱呀作响的旧门。
今天的活就是替这赵府里的先生,打扫屋子,擦拭灰尘等等,还算轻松。
无论他移动到哪里,黑暗中,似乎都有一颗眼睛始终盯着他。
黄粱很清楚,这是府主大人在“看”着他们。
有这种被看着的感觉时,他才是安全的,不光是为了防止上工的凡人偷懒,也是为了盯着传承者,避免其污秽造成凡人死亡。
将最后一口荷缸蓄满水,黄粱擦了把汗,将水桶丢在地上。
他抬头看见一只翠羽小鸟,正歪着头在荷缸上看自己,而那鸟嘴里,正叼着一颗圆滚滚的事物。
“什么东西……”
黄粱正奇怪着,突然觉得那事物有些眼熟。
不等他彻底看清,小鸟腾地展翅,扑棱棱地飞出去。
黄粱愣了一下,随即边跑边高喊道,“赵老爷,我干完活了,先走了啊!”
不等得到回应,他便出了赵府,朝着小鸟飞走的地方东张西望,很快就在登宝楼附近一棵柳树上看见了它。
登宝楼是北昭府赫赫有名的酒楼,它的名声不光来自厨子的手艺和酒水的甘醇,更多的是,它不仅允许凡人吃饭,还能让传承者也进。
虽然两方不在同一个地吃饭,但能让传承者自降身份,不介意在饭堂里看见凡人,就已经很强大了。
据说这登宝楼背后的主人,就是府主,也难过有那么大能耐。
黄粱心底闪过这些想法,一路追着鸟儿跑,时不时蹦跳起来,试图看清它嘴里究竟是什么。
“快点……”
“近些,再近些……”
“我瞧不清楚……”
无端地,一些支离破碎的声音传进黄粱心底,就像没经过耳朵就听见了似的。
让他一阵发毛。
“聒噪!”
那翠羽鸟儿竟然开口说了话!尖利仿若沙石在铁板上摩擦,又尖又哑。
但黄粱随即发现鸟儿仍是叼着东西并未张嘴,声音究竟从何而来?
“你瞧不清……与吾何干……”
“……再吵闹……”
“闭嘴……”
“……呸!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
黄粱正听得出神,忽见鸟儿止住不前,歇在一处院子里的高墙上。
“裸虫!”
黄粱抬头张望。
“看什么看,就是说你!”
鸟儿偏过脑袋看他,瞪圆了眼睛,“裸虫!进来!”
黄粱指了指自己胸膛,“我?进去?”
面前的青砖墙上嵌着一扇小门,是登宝楼后院小厮们用的,平日里担水进出,黄粱自己也在这边上过工。
翠羽小鸟阴恻恻地盯着他,不吭声了。
黄粱抓了抓耳朵,一咬牙推开小门,钻进去。
“伸手!”
又有声音从心底钻出来。
黄粱下意识伸出手,啪嗒,一团湿乎乎,粘叽叽的东西掉在掌心。
他终于看清了这个熟悉的事物。
“眼!”黄粱干嚎了一嗓子,“眼睛……”
浑身发抖之余,他忍不住又仔细瞧了瞧,只见整颗眼珠圆滚滚、湿漉漉的,瞳仁有青绿色的竖纹,怎么看都不似人的东西。
但,黄粱总有种感觉,那就是,他曾经见过这个东西,哦,是见过这只眼睛。
也许是一双眼睛,可他想不起来眼睛的主人。
“诶?”有人声突然传出,吓得黄粱一个激灵。
“这不是黄粱吗?你来这干嘛?上工?”一个伙计端着菜盘路过,满脸不解。
“啊,啊,是啊。”黄粱一只手背在身后,干笑两声,不知如何是好。
他总觉得那只黏糊糊的眼珠要从指缝里滑下去了似的。
“我怎么记得你今天的活不是这个呢……唉,算了,你先跟我来吧,今个的贵客可真够伺候的!”
说着,伙计把菜盘塞到黄粱怀里,“你先送到大堂吧,掌柜急着要。”
黄粱低头一看,只见盘里放着一只木盒,盒子里是码得整整齐齐的糖块,散发出桂花香气。
“两只手端!”伙计没忘了呵斥他,“万一掉了,掌柜能把你生吃喽!”
黄粱急忙伸出另一只手,却猛地反应过来不对劲,方才还藏在手心的眼睛,怎么……不见了?!
他脑门吓出一层冷汗,但也只能硬挺挺地端着盘子往前走。
待到掀开帘子,看见大堂的那一刻,黄粱心底再一次响起那个声音。
“啊……总算是……”
“看清了……”
第三百七十三章 试探
银光冲破天际。
数不清的无形锁链自大地之下破土而出,疯狂地缠绕在银光之上,试图阻拦其步伐。
然而锁链好似蛛网,银光犹如利箭,只在触碰到的瞬间,锁链就被撞得溃散,丝毫不能阻拦。
不过随着银光越来越靠近山脉,从地底伸出的锁链也越发粗硕结实,从好似石头般的灰色,变成木头般的深褐色,再到青黑,一点点变得更深。
银光的速度也随之降低,被缠住,包裹成一颗漆黑的锁链大球。
厉九川置身其中,虽然并未受到丝毫伤害,但天将铠的光泽正飞快地消失,一些晦暗下去的地方,甚至有锁链穿透进来。
如同被丝线控制肢体的牵线人偶,厉九川感到附近的关节和肌肉变得麻木僵硬,甚至失去控制。
怒火无需言语,自胸口腾腾地燃烧起来。
金白辉光犹如野兽般晕染了漆黑瞳孔,锐利的金纹仿佛绽开的花朵藤蔓,从胸膛牵出一线,瞬间包裹了双臂。
这古老的图腾威严且充斥着锋利的狭细感,一直蔓延到指甲勾勒出尖锐弧度,令人联想到某种王兽的利爪,是不可违逆的力量。
天将铠受到呼应,原本银色的铠甲产生了奇异的变化。
苍白吞噬了暗淡的银甲,宛如白骨铸就,臂腕,护腿乃至手掌都被锐利的弧度覆盖,一缕缕修长柔韧的白色发丝自头盔缝隙垂落,仿佛白虎蓬松的毛发,唯有面甲双眼亮起两点猩红,透出逼人的血腥气。
厉九川张开五指,冷酷厚重的声音从小小的胸膛传出,犹如山岳浩荡。
“开。”
刹那间,所有的锁链轰然崩毁,化为满天尘埃。
锁链化尘的那一刻,反倒有了实质的形体,无尽黑灰从天空落下,沸沸扬扬,好似下雪般壮观。
北昭城中人们纷纷仰头去看,只知道“黑雪”飘飞,却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这些纷乱灰烬最多的地方就是来自玄鸦山,厉九川很快将目光锁定在北边山麓夹缝之间。
附近有两道山脊一长一短,如同两道钩月交合,其中长山脊上有个黑洞洞的硕大“天坑”。
浓密的黑灰正从其中落下,反倒像被喷出来似的。
厉九川落到“天坑”旁,苍白身影经过之处,所有灰烬都纷纷避开,有灵性般地让出一条通路。
他丝毫没有遮掩的意思,就这么蛮横地带着帝种传承的气息,纵身跃下。
风在耳边嘶啸。
寂静的世界,除了风声就是心跳。
环视四周,天坑内相当广阔,无数黑色锁链纵横交错,连空气的味道都有种僵硬沉重的感觉。
天坑的正中间悬挂着一个人影,锁链穿透他的身躯,或者说,他的身躯压根就是锁链组成的。
厉九川落在他面前,足有五人合抱的巨型铁链被压得吱吱下沉,露出人影的面孔。
这男人从骨架来看,原本应有一副方正魁梧的模样,如今却好似一具枯骨。
两个深陷的眼窝里,一颗靛青的眼珠嵌在里面,另一个眼窝空荡荡的,有细小的锁链在其中交织缠绕,向外延伸,直到厉九川紧攥的手心。
“漳岳平?”
厉九川的声音很平稳,也不似询问,只是淡漠没有情绪的重复,他另一只手里抖出烟海书卷,与面前的枯瘦男子进行对比。
末了,他收起东西,继续道,“你得死。”
骷髅男人沉默片刻,“你是谁?”
“祝涅。”
“西金祝氏……你们找到自己的帝君了?”他语气里透着无穷无尽的落寞和失望。
厉九川并不答话,只是五指泛起致命的金白光芒。
“我们无冤无仇。”
“堂堂帝君,不至于为了别人做事吧?”
男人挣动锁链,发出长长的,细碎的响声,“请你来的主家只想要我头颅吗?还是和水德有关?”
“你……”
“再有十息,你就可以挣脱出来了吧?”厉九川突然打断他。
男人停止了动作,沉默半晌道,“不错。”
厉九川两指搭在面甲上,作思索状,“我问你一些人的下落,你每回答一个,我就给你一息时间。”
“请说。”
“天上那颗巨眼是你的?”
“什么?”男人神情不解,似乎一点都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巨眼?你是说天上还有一颗眼睛?”
厉九川仔细地看着他,这个人无论是眼神还是情绪,都流露出真正疑惑的味道,看来漳岳平确实和天上的巨眼无关。
这么说,那个眼睛……
于是他换了个问题,“爻嬷嬷在哪里?”
“爻叁吗?”男人干枯的面孔扭出些许褶皱,看见白帝子眼里猩红光芒大盛,他立即道,“在玄璃潭。”
“黄岐在哪儿?”
“在苍冥山。”
“虎蛟十三呢?”
“他是谁?不清楚……不过除了詹台九和玄十大人而外,其他人都在玄鸦山了。”
一个异种,并不值得漳岳平记住他。
“这么说,你们所有的玄天信徒,都在玄鸦山?在你脚下的洞窟里?”
“是的,至少,都在北昭府。”
漳岳平静静地看着这位帝子,他已是不复方才的疑惑,心中仍充满了不可思议和宿命般的难堪。
“你不是西金人。”他肯定地道,“厉九川,你活着回来了。”
爻叁已经假死很多很多年了,同时代的人物要么根本不把她放在眼里,要么早就死了。黄岐和爻叁差不多,他俩都做过同一件事,即是和玄帝心魔,那个假身有见过,有因果。
最重要的是,只有一个人会把爻叁叫爻嬷嬷。
自己当年亲自把那孩子交给爻叁后,他就一直管那老妖婆叫嬷嬷。
“不错。”厉九川缓缓拉下面甲,寡淡的苍白面容,两只眼睛里压抑着极度可怖的猩红。
“你问这些,是想复仇?”
“兴许。”
男人喟叹,“白帝对你的影响很深,你已经很像一位少君了。……难道不好吗?就算死在里,我也心甘情愿。”
轰!!!
漳岳平好似听见四面八方空间都在皲裂的破碎声,帝种的怒火汹涌如狂潮,金白的污秽覆盖整个天坑!
苍白的皮毛,厚重的巨掌,尖锐如钩的利爪碾落,白额吊睛的山君毛发怒张,金瞳睥睨!
“生气了?”
漳岳平虽感到压制窒息,但他明白眼前可怖的景象不过是帝种污秽影响,自己已然得到了足够的时间,脱离了锁链桎梏,甚至在“它”的配合下,仍有一击之力。
全在于白帝子尚且年幼弱小,帝种传承连体兵都不曾迈入。
厉九川抬掌击向漳岳平的头颅,就在苍白寒光即将沾染上对手的那一刻,无数锁链瞬间崩碎,巨大的气浪将他猛地推开。
电光火石之间,一抹赤色自他胸口闪至指尖,刻血剑芒吞吐,骤然刺破枯骨男人仅剩的眼珠!
黑暗中传来一声短促的闷哼,哼声变成一道长长的嘶吟,如同野兽发出受伤的唳叫。
呼!呼!
翅翼扇动的风声响起,巨大天坑里浮现一只奇异的人头怪物。
它皮肤青灰,泛着蓝绿色的荧光,一对巨大羽翼自俩颊延伸而出,其颅角两侧凸起,延伸出两只细长的耳朵,满头黑发好似在水中飘舞,露出男人方正魁梧的面孔。
他的脸颊已经不复方才那般枯瘦,只是两个眼窝都空荡荡的,一只眼皮塌陷紧闭,血水顺着下巴流淌。
和一般显化体兵不同,他的体兵模样只有常人大小,似乎很是虚弱。
厉九川单手攀在山壁上,然后歪过脑袋道,“你不是刃兵吗?”
如果双方形势交换,他一定选择在对方最没有防备的时候动手,直接用刃兵进攻,而不是仅仅使出体兵的能耐,来试探一个帝种的底线。
空气开始变得潮湿粘腻,浓郁的水汽混合着泥土味道逸散在四周。
隐隐地,有极低的念诵声自泥土和潮湿的水汽中传来,密密麻麻,透出几分恢宏浩大。
“看在你给我机会的份上,我可以告诉你几件事。”
漳岳平那副的面孔露出几分嘲弄之色,即使没有眼睛配合也分外鲜明,“第一,你在我真幻之内。”
话音未落,整座天坑骤然拔地而起,随着山石崩落,大地升起,天坑很快变成了一座天山。
厉九川松开手,便正好站在了地面,原本内陷的地势变成了外凸,顶端十分平整,呈偌大圆形,像极了一座巨型祭坛。
“第二,我仅仅是体兵圆满,半步也未踏入刃兵。”漳岳平无目的面孔微微地笑。
厉九川心中疑惑进一步被解开,为什么烟海书卷写着他媲美刃兵的实力,就是因为他身怀未知刃兵遗宝啊!
所以,他究竟拥有什么……刃兵呢?
“第三,我之所以被困在这里,是因为和某些存在达成了交易。不过,你已经不需要知道我和谁交易了。”
化蛇尽可能地伸长了翅翼,那是蓄力的动作,“毕竟,帝,就得和帝打才行。”
语毕,漳岳平腾空而起,几乎是刹那间就飞到百丈开外。
厉九川低下头,只见脚下亮起数不清的繁复图腾,原本细若蚊古老的吟唱声瞬间释放出来。
“吾帝万寿无疆……”
“吾帝镇压妖邪……”
“吾帝福泽众生……”
“……吾帝玄天无上!”
“……”
第三百七十四章 揭开
奇异恢宏的力量似乎开始向此地汇聚,天空骤然变得黯淡,仿佛被遮天蔽日的巨物掩盖,不得半分喘息。
厉九川的神情先是僵硬,然后逐渐扭曲。
就像被野狗在屠狗户的家门口撒了泡尿,复杂的情绪原本凝固在心底最深处,几乎形成顽石,可此刻又被某些无知之徒彻底激了出来。
于是顽石开始融化,冒出铺天盖地的黑烟,黑烟熏天染地,吞没一切。
“一群痴愚之徒……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哈!想祈神玄天来镇压我吗?来啊?蠢货!五方之帝尽数沦落,祈求你们所谓神明还不如祈求我!!”
白帝子五指间绽开血芒,眼底尽是压抑和仇恨,“!”
世界仿佛静止了瞬间,整座山脊发出轰隆响声,大地在摇晃,已经成形的玄天祭坛陡然裂成两半!
别的人也许看不见那道铺天盖地的剑芒,但在此地,他的真实幻境里,那道转瞬即逝的金暤之气,已是完全撕裂了整个北昭府!
而方才藏身在山腹中,偷偷祈神的所有玄天信徒,已经尽数葬身其中了。
漳岳平目眦欲裂,“这不可能!”
即使只是一座祭坛,但已经完成了请神仪式,有玄天之力的庇佑,绝无可能如此轻易损毁。
除非……玄天根本没有降临的意思,或者说,祂连看一眼的兴趣都没有。
“不可能,不可能,陛下已经重生,祂已经斩除缺憾,臻至完美……难道,因为你活着……”
漳岳平恍然大悟,“因为你根本没有死,所以陛下还没有达到完美之境,是你,是因为你还活着!”
他眼里流露杀意,又满是愤恨不甘,“上天不公!天道何其不公也!!我等水脉付出如此代价,苟延残喘至如今,却仍不能达成宏愿,乃至帝也为之陷落,我们只想得到我们应有的……难道就这么难吗?就这么难吗?!!”
烈风滚过山巅,尘埃散尽,却丝毫未见人影。
漳岳平这才陡然清醒,他猛地抬头,只见一尊金白色的铠甲不知何时出现在半空,它背后扬起华美的暗纹翅翼,五指间紧握一柄凶戾黑剑。
血色剑刃宛如泣落一曲长歌,漳岳平心神里传来震耳欲聋的冷酷声音。
“神通。”
死亡的鼻息如此之近,以至于连呼喊也来不及。
就在此时,两道弯月刃破空而至,二者如同阴阳鱼般游绕出一个漩涡,一缕金芒被旋围其中,刹那间消失在黑暗里。
伴随着噗地一阵闷响,整片玄鸦山脉骤然坍塌大半,尤其是以北麓为中心,附近的所有山峰坡脊尽数垮塌,大地陷出方圆千里的巨坑,震动的巨浪冲向四面八方,掀起尘埃万丈!
“北昭府!”漳岳平仓促大喊,“快护住城池!”
说完,天空蓦然亮起两道皎洁月色,二者相互交织,划破长空,震荡的冲击波像是撞上了无形的高墙,携土石反拍而回。
小小如芝麻密布的房屋楼阁被护在其后,显得脆弱又安稳。
厉九川凝神看去,只见那对弯月刃一长一短,透着柔和的玉白色光泽,好似初月升起,落自人间。
看来这就是漳岳平一直隐藏的刃兵了,可奇怪的是,这对刃兵散发出勃勃生机,分明是木德之属,怎么会在一个水德种手里用的如此灵活?
甚至将帝种神通都为之欺骗,原本应当击中漳岳平的金暤之气全被巧妙地导入地底,一点都不曾伤到他。
两道“弯月”于空中并立,弧度朝内,像极了一对鸟喙,紧接着,空气扭曲起来,苍白无神的“火炬”腾地燃起,像是点亮了黑暗,空中随之出现一颗黑羽赤纹的鸟首。
苍白无睛的眼是神之独有。
自鸟首向下,漆黑发青的羽毛浓密地延伸出来,像是浸透了海水的蓝,当风吹过它的羽毛,细绒盘卷飞舞,便如同浪潮翻涌,吹拂着海的咸腥味。
而一对赤色的足蜷在腹下绒羽中,让它的姿态宛如在无尽长风中漂泊,没有尽头。
“神灵?”厉九川皱眉自语道,“不对……”
直到这存在全部的身形显露,弯月白喙中才出现了一点奇妙的变化。
一根长长的树枝被衔在喙中,枝头有数朵小花,正星星点点地下落,零落漂泊之感瞬间侵袭了人的心灵,宛如一缕孤魂游荡万载,怨恨难消。
“原来如此,居然是正仙。”
藏在城中未露面的府主万止桥捏着胡须,食指和拇指的关节微微泛白,“明明是个水德种属,居然和木德正仙混到一起,不怕忤逆天帝吗?”
如果这只是从魂河那一边来,今日恐怕就悬了,到时候自己能自保就算好运,可顾不上西金白帝子会不会死在这。
但他很快就发现了疑点,那显圣的精卫之像颇为虚幻,飘渺隐晦地被牵拉向玄鸦山方向。
而玄鸦山脉碎裂大半,冲击的烟尘又被精卫双喙阻拦而回,正是飞沙走石之际,一片混乱。
万止桥当即大袖一挥,万般尘土俱静,露出山脉之下的东西来。
一只玄色巨鸟匍匐在地,黑羽早已和泥土融为一体,骨架也黝黑泛青,好似山随,显然是死透了。
它脖颈弯曲,头颅藏在翅下,将喙的位置遮掩起来,正是玄鸦山的北麓,而其翅翼延伸开来,成了玄鸦山脉隆起的山脊,长长的尾翼是倾斜的坡原,翘起的翅羽是险峻的山峰……厉九川仔细一回想,方才漳岳平藏身的“天坑”,不就是鸟喙上的鼻孔眼吗?
“你究竟算是什么东西?”
厉九川盯着的身影,面无表情。
“这话该问你自己才对。”
漳岳平看向暴露出一切的大地,时至此刻,他的全部都已赤裸裸地展现在世人面前,就像这腐烂千万载的尸骨一般,再无遮拦。
水德灾位,以正仙木德之刃兵行于世,污秽侵其本源,无论是玄天还是青天都不会再庇佑于他。
难怪方才祭坛他不亲自祈神,就是祈祷了也没有用,哪怕有所反应,也只会先除掉玷污水德传承的他吧!
厉九川恍然。
初见漳岳平时,他被那些锁链困住,恐怕就是为了给这早已死去的提供精气,以延缓那残魂的存续,同时给他以鸟喙刃兵使用。
不过锁链的作用应该不止是这些,看其从地下钻出来的模样,八成是早就融入了漳岳平的真幻——了!
区区体兵,哪有如此广阔又能供凡人休养生息的真实幻境,就算真有,这一直存在的庞大真幻也足以抽干成百上千个漳岳平!更何况他还能对北昭府的传承者掌控到那种发指的程度,传承者能将凡人平等视之,容忍爬虫与己同桌而食,同榻而眠,无非就是有更强大的力量压制他们的本性罢了!
漳岳平啊漳岳平,你与秽尸同流合污,以活灵供养死物,你属于水德的骄傲,敢受玄天庇佑的勇毅,哪里去了?哪里去了?!!
你这混账!!!
混账!!!
混账!!!
混账!!!
漳岳平身子猛地一抖,如有狂雷暴电穿身而过,碾碎他所有的平静!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远处的白帝子,那双血红的眼睛仿佛在某个瞬间变得漆黑!
“陛下!”几乎是惨叫出声,漳岳平满面惶恐,兽身人面的模样扭曲到痉挛,“我不也是为了水德众生,为了实现我们的宏愿吗?!我不是苟且偷生,不是为了什么力量,我只是想!!只是想要得到我们应得的,只是想要一个我们的世界啊!!!”
“我只是想大家都能好好活着!”
“只是想所有人都能像当初一样!”
“哪怕付出所有,哪怕生不能为人,哪怕丧尽天良,亵神渎圣……我……啊———”
“我只是做梦都……想回去,回到曾经,回我的家乡……”
漳岳平涕泗横流,青灰色的兽爪蜷缩在胸前,飞舞的黑色发丝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分泌出一层粘腻的液体,狼狈至极。
厉九川贴面而至,充血的双眼夹杂无数漆黑纹路,如妖似魔,“你,放,屁!”
天将铠原本威严华贵的模样再度发生了异变,苍白的倒刺自关节疯涨,头盔缝隙垂落的白发已变做一根根毒刺横生的棘条,整副铠甲膨胀数倍,扭曲狰狞。
厉九川闪电般伸手摁住面颊,两人好似迅雷狂坠,瞬间砸落在地底!
饱含杀意的倒刺贯穿男人妖兽般的身躯,厉九川五指在其颅骨上,捏出一个个塌陷的凹槽,任由这垂死之物歇斯底里地攻击砸在身上,却连半片甲叶都不曾掀开。
天将铠之防御,实至名归。
“你根本不是漳岳平!”
锋利的指甲一点点陷入青灰皮肉,骨头细小的碎片自伤口边缘一点点被挤出。
“你这死尸秽物!!!”
第三百七十六章 五德解封
黑絮状的烟四处飞舞。
远处有两只青蛇衔月,玩弄得飞沙走石,好不痛快。
厉九川眼神直直的,手捂在胸口,无形的气在流转,最后一道封印在崩解。
胡言乱语,明明说自己没有同流合污,为什么杀死他,却让木德敕封被解开?
唳!!!
天空的“明月”突然大叫,双翅展至极致,红爪大张,黑羽满天飘扬。
是残念的神火在涣散,精卫秽种竟然在此刻被杀死了?!
万止桥禁不住皱眉,这秽种历经岁月不知几何,还能与自己即将成形的刃兵争斗,绝非能无声无息杀死之物。
难道白帝子的实力比自己想象的要强得多?那么,待会要不要“邀请”白帝子去中土,就有待商榷了。
嗯……不对,莫非是精卫秽种自始至终都不曾离开漳岳平的身体,想要借此机会逃离?
可是白帝子又是怎么杀死精卫秽种的呢?就算藏在漳岳平体内,它也不会束手就擒呀!
若说是漳岳平自己不想活了,主动送死,也不可能,因为还在……真的能有传承者,宁愿牺牲自己的性命,也要让一个真实幻境活着吗?
不可能吧……
厉九川看见天上陨落的“月亮”,瞬间明白过来。
自己刚刚杀死的恐怕不是漳岳平,而是精卫秽种,那他本人去哪了?
“明月”轰然坠落,大地裂开数道缝隙散向四面八方,延伸到远处城池之际,却戛然而止。
!居然还存在!
原来如此,漳岳平也不知是用了什么法子,应该是将自己的一切都献祭给了这真幻,连魂也被吞噬了吧。
所以藏在他体内的精卫秽种才能毫无防备地被自己杀死,因为它压根没想到漳岳平能这么做!
这时,厉九川感到胸膛上蹿动的气流彻底消失了,木德敕封消散,从此五德交融,再无阻隔。
自己眼中的世界更加鲜明了几分,但相较于之前的有所缺失时那种独特,现在反而变得平平无奇。
然而除此之外,厉九川再无更多的感觉,五德完全解除敕封带来的触动,还不及登宝楼里两拨传承者打架来的大。
他遥遥地望了会砸出大坑的刃兵,也不搭理万止桥冲他招手,转身朝着北昭府走去。
漳岳平这件事还不算做完了,虽然绝大部分玄天信徒都在刚刚祈神玄天的时候,被倒塌的祭坛压死了,但还有几个主谋没处理完。
自己也没空和中土的糟老头周旋,等到办完事回去,得问问文夫子或者度长青,帝种究竟是怎么晋升的。
至于精卫秽种留下的刃兵,厉九川没打算从黄天嘴里抢食,何况那具尸体久经岁月消磨,都能被万止桥的刃兵咬碎了,拿来也不经用。
……
……
“你们尽管放心,有我炎公子在此,一定保诸位周全!”
炎琥一身红衫,在登宝楼前的高台上走来走去。
这本是过节请戏子才会搭起来的高台,也不知他怎么弄出来的,下边密密麻麻都是人。
幸亏酒楼前的街面修得宽敞,否则根本容不下如此多的凡人,简直半大个城都空了,却不见传承者的踪迹。
“大家都别慌,外面的大战是在祓除妖邪,我呢就替他们镇守后方,放心吧……”
“就你?也能镇守后方?”一个环抱胸口的大汉扯着嘴角道,“我只知道府主才是镇守八方的人物,从没见过你这号人。”
炎琥瞧着他,想了会道,“你说的府主是万止桥还是漳岳平?”
“万什么桥是谁?没听说过这人。”大汉扣了扣鼻子,“府主进山镇魂去了,外边肯定是那冤魂作乱,府主正在镇压呢!”
“哦?什么冤魂?”炎琥忽地起了好奇心。
“这我就不清楚了,没识过字,也不记得那些。但是赵老哥知道,他是教书的。”大汉看向一旁,只见一个白须老头颤颤巍巍地拄着拐杖,旁边还有个书童掺着他。
老头颔首示意,慢吞吞地道,“府志有载,每隔二百年,或者府里有灾时,府主都会前往玄鸦山安抚冤魂,待到府主归来,便平安无事。想必如今也是……”
说着,只见一片奇怪的阴影突然遮蔽了光明,将众人笼罩。
不等他们反应,一条“山脉”轰然砸落,城池外围的屋舍霎时间烟消云散,地面裂开巨大缝隙,直直地延伸过来!
众人惊叫不已,急忙躲避裂开的缝隙,然而老头动作实在缓慢,书童拖又拖不动,挪也挪不得,干脆咬牙丢了手。
裂缝嗤地蹿到老头眼前,眼看要将他吞噬,却见一双玄靴踏落,裂缝陡然弥合,好似时光倒流般,一路退到北昭府范围之外。
炎琥尬笑两声,松开拎起的老人后襟,“哟,这不是,哈哈祝哥吗?没想到你也来救人啊,办完事回来啦?”
厉九川上下打量他一眼,淡淡道,“我没救人,事情已经办完了,我们去下一个地方。”
“啊?哦哦好。”炎琥眨巴眼睛,用手遮住嘴侧,悄声道,“我知道,祝哥就是心地仁善,做好事不留名。”
厉九川皱眉,“我没有让地面愈合的能力,这又不是我的真幻。放小云出来,去玄璃潭,或者苍冥山。”
炎琥愣了一下,“好好好。”虽然没有听懂,但他还是顺从地拿出云鲸珠。
“等等。”厉九川突然偏头,似乎在凝神倾听什么。
天空中闪过两道精铁般的长影,炎琥似乎在其中一道影子头上看见了人的轮廓。
“走了。”厉九川微微抿唇,“你先跟我出城。”
“唉,好!”炎琥连连点头,直接放弃了自己费了半天劲聚集起来的凡人,屁颠屁颠地跟着离开,半分留恋也无。
“咱们这是去哪啊?”
炎琥看着城外仿佛被深犁出血来似的大地,触目惊心的模样不禁叫他眼皮抽筋。
遍地碎土,到处都是几十米深的大坑,还有数不清的丈宽弧形深痕,好像有巨大的鳞片生物在土里打了个几万个滚,时不时还能见到深不见底的狭长坑眼。
“祝哥,到底去哪啊?”
炎琥几乎要哭出来了,遍地遗留的恐怖的气息,简直要把他的心肝肺肾都蚀穿了!
“到了。”
厉九川停下脚步,掌心正对地面一道手指粗细的深痕。
此地周围的碎石都很大块,似乎并未受到太多损坏,从远处看,像极了一块碎裂的圆形祭台。
片刻后,只听得呜地一声,一件半尺长,扁方的玉签飞进他手中,银鳞似的文字密密麻麻镌刻其上,有种神秘莫测的晦涩干。
“这是?”
“用来隔绝天视地听的东西。”
“此物……有多神妙呢?我是说能阻隔到什么程度?”
“天上之帝不刻意注视,就不知道。”
若非厉九川刚刚尝试过,他也不知道鉴神签如此好用。
“神宝也!”
炎琥大赞,露出眼馋之色,“倘若有机会,祝哥能不能借我使使?”
“能。”
厉九川转过身,指了指他手中的云鲸珠,“去梦里使。”
第三百七十七章 玄璃潭
古老的寒潭已不知沉寂多久。
曾经玄冥沉眠之地,沦为一口野井。
苍老粗糙的手掌轻轻抚过井沿边的尘埃,二字突兀地显露出来。
老妇人垂头坐在井边,嘴里低声嘟哝着什么,好似窃窃私语的妖鬼。
“都说了会回来……”
“……根本…等不到……骗子罢了……”
“人也骗…神也骗……连鬼也不放过……”
“说什么……给我们……终究……”
“……一场空……”
她低着头,苍白的发丝垂到膝盖,拂拭井沿的手指像鹰爪般弓着,稍黑的皮肤上全是老人斑点。
透过发丝缝隙,两颗朦胧混浊的玉石眼珠黯淡无光,只在盯着水潭时,偶尔闪过星点色泽。
“看不到……全都看不到了……”
“……都是假的……”
突然,她的眼珠电光火石般亮了瞬间,冥泉泉水倒映在她眼睛里,露出一个白发白眉模样的少年。
少年此刻正站在一片嶙峋的黑色山脉脚下,他仰望着山巅,目光一路下移,直到和她的眼神直直对上。
那目光锋锐无匹,刺透了黑色瘦瘠的山脉,饱蘸血腥。
“啊!”
老妇发出一声惨叫,双手捂住眼睛,血水从指缝溢出。
她颤颤巍巍地摊开手,全是沾着血的玉石碎片,而眼皮也都塌陷进去,使得她的样貌更加狰狞可怖。
“您回来了吗……您回来了……”
“您生气了……别……别生气……”
“……不要发怒……不要……”
她匍匐在地,浑身颤抖。
厉九川眺望这座古老奇特的黑色山脉之际,炎琥在他身后嘟嘟嚷嚷。
他手里捧着一颗水色玉珠,一边拨弄里面的云雾,一边喋喋不休。
“都说了得走!走过来!偏不听,这下好了,小云直接被这里残留的帝威打到涣散,回去得要跑断腿!”
“路上指不定还有多少疯了的北水人和玄帝信徒,他们脑子有问题神志不清,可能早就被帝种余威给污秽了。”
看完上空,厉九川注视着脚下,“我要是你,我就先闭嘴,弄清楚云鲸是自己退缩不肯出来,还是被打散。要不然待会被打散的可能就是你。”
他脚下黑色的土石在触碰到自己靴子之际,似乎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炎琥乖乖闭嘴,他还以为祝涅没看出来云鲸是自己逃离而溃散的呢!
本来想诈祝涅一下,好叫他羞愧然后赔些宝贝给自己,没成想被拆穿,不由得暗骂云鲸不争气。
“咳咳!”炎琥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昂着脑袋道,“要不我先去探探路,看看接下来怎么走如何?”
“呃?人呢?”
四周静悄悄的一片,似乎祝涅从来不曾出现过。
就在厉九川脚步刚踏入山脉黑色矿石的那一刻,万千玄石滚动起来,宛如被施了咒,噼里啪啦地铺开,整个世界只留下了他一人。
脚下乱糟糟的沙土迅速变成一片平整光洁的黑曜石地面,简直像幻觉般,面前出现了一座巨型城门。
这城门自东向西,三百六十道黑耀石柱造就,一座正门,三道侧门,三十六偏门,遥遥地延伸开来,看不见尽头。
无数水汽自升腾而起,缠绕在黑色深沉的高大石柱上,飘渺如幽冥。
厉九川罔若未见,兀自前行,这东西他虽是第一次见,可偏生熟悉得像自己家的门一样,如此壮阔的景象,他甚至没有什么情绪起伏。
再往前走,原本就黑得锃亮的曜石地面逐渐变成了一层玄玉的砖面,每块都有一丈方圆,砖与砖间几乎没有缝隙,阴刻着江川河流,海潮浪涌的纹样。
很快,一座奇伟宏大的纯黑色殿宇出现在他面前。
就像日出一样,黑色的“太阳”一轮接一轮涌现,延绵不绝,铺天盖地,一座大殿比一座大殿气势恢宏,一座比一座精妙绝伦。
它们一个连着一个,一座套着一座,前后相连,左右相接,但又错落有致,层次分明,甚至可以说是尊卑有界而又互相依存。
帝宫?
厉九川脑海里没来由冒出这个念头。
如果这里是北水冥渊,天上之帝降临的地方……那就能侧面印证自己之前认定的某些东西了。
他脚步未停,熟络至极地来到第一座殿宇前,四十九尊玄玉炉鼎依次排开,里面厚厚的香灰依然能让人联想到鼎盛时期,这里香火何其旺盛。
厉九川的脚步踏上第一道宽大的黑色台阶。
吱呀一声轻响。
雕龙首的门环微微晃动,厚重若山岳般的殿门徐徐打开,仿佛揭开了巨兽的眼皮,掀起了苏醒的帷幕。
厉九川看见殿门之后仍是数不清的重重殿门,它们此刻正和第一道大门一样,一扇接着一扇,一重连着一重,迎接主人般道道开启。
他踏着淡然的步子,丝毫不受此地压抑森寒的气氛影响,穿过一座又一座殿宇,踏过一道又一道宫门,这条路笔直如剑,一直铺到黑暗的尽头。
厉九川也不记得自己迈过了多少道门槛,有没有转弯,只知道清醒的时候,面前已经不是数不清的殿宇,而是一条狭长的山缝。
山石依旧是黑漆漆的,细小的水流顺着嶙峋的石缝淌下,周围弥漫着一种湿漉漉的冷冽味道。
非常熟悉,就好像……好像初见玄十一时,他身上那种冷冽的山泉气息。
很舒服。
顺着山缝再向前,两侧是光滑的石壁,干净透彻到能照出自己的身影,仰头时能看见一条白色的细线,那是天空在这里的样子。
待到尽头,厉九川看见一片残垣断壁,和一口空荡荡的古井。
旁边斜伸出来的一截石横梁上,吊着一个长头发的老女人,黑色的血滴顺着她脚尖掉到地上,在小小的血泊里,溅起黑色的小花。
已经死透了。
她身上既没有传承的气息,也不存在灵源,手上沾着的细小石头碎片,倒是带着玄螭镜目的味道。
厉九川站在那女人面前,眼神先是漠然,又压不住厌憎,就像沸水中咕噜噜翻起来的气泡。
他整个人仿佛在梦中行走,突然惊醒,才想起自己的目的,却发现已经达成了。
厉九川一招手,尸体猛地脱开了绳索,脖颈被死死抓住,五指陷进肉里还能感受到余温,他压抑着某种情绪,翻腾的恶意从牙缝里挤出来,就像一拳打到空处,砸进石头里,反倒伤了自己。
“死,就能逃掉是吗?”
厉九川低下头,手中尸体如烟尘般散尽,“死亡,多么美妙,多么纯粹……多简单啊,无论是什么仇怨,它都能一笔勾销……”
他喃喃轻语,明明有铺天盖地般的冲击和怨恨,可都像装在结实的透明瓶子里,自己只能看见,无法释放,冷冰冰的灵魂在主导思想。
既然人都死了,自己的意愿也达成了。
那么,离开吧。
厉九川看见自己的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仿佛身体有了自己的意志,不受魂灵的主导,在疯狂挣扎。
他做梦都想着复仇,在复仇中铲除那些无上玄天的爪牙,即使他们是无辜的。
但对于厉九川来说,他们都是罪人,都该死。
可是,不应该……不应该是这样的死法,不应该!这简直就是向无上玄天请求恕罪,哪里是对他厉九川的道歉了?!
这大敞的宫门分明在迎接主人,漳岳平的挣扎是那么不堪一击,爻叁的死亡根本是祈求神的垂怜,哪里和他有关系了?!
整个玄天乃至整个北水都盼着他死,也恐惧他的怒,做出亵渎之举又渴望救赎,一群疯子!
“嗬……”
从胸腔里挤出来的嘶声不知道是悲哀还是愤怒,厉九川弓着腰,缓缓地俯下身,仿佛五腑六脏都在承受着极端的痛苦。
我想复仇,可是仇人已死,她并非因我而死,只是惧怕我的仇人。
地上滚动的黑絮将镜目碎片染得漆黑,但仍能从完好的一面照出他“断裂”的影子。
一只弓腰匍匐在地的幼兽。
它毛发皆张,白底黑纹,尖锐的乳齿滴落涎水,眼珠里遍布血丝,藏不住混乱和癫狂。
然而毛皮之下仍能看出光滑的人类皮肤,头颈处更是有着鲜明的拼接痕迹,活脱脱一个披着野兽毛皮的人类!
冷静,冷静!
厉九川不断地告诫自己,不要再想这些事了,污秽的端倪已经显现!
他转过头,不再去看那些碎片,试图找些别的东西分散注意,可脑海里仍旧反复回想着爻嬷嬷的死状和镜目里自己的模样。
真惨啊……厉九川不由得自嘲起来。
明明是来复仇的,可仇人还没死完,自己的内心反倒出现了缺陷。
他从五行泥里摸出一个镶满宝石的黄金盒子,打开一条缝隙,边上露出一颗黄柏脂,刃兵级的遗玉散发出致命般的芳香,但他很快就将缝隙合上。
这是出发前塞进盒子里备用的黄柏脂,为的就是这种情况。
哪怕自己的心锚是“无上玄天”,厉九川仍不能确信自己不会被污秽,过于依赖不做准备必然是坏事。
抬手剐蹭天将铠的金属边缘,火星飞溅,很快将柏脂点燃,顶尖道兵拿来生火,估计也只有自己独一人了吧。
一股幽香伴随烟气吸入,厉九川忽地觉得意识似乎混沌些许,方才那些想法就像蒙上一层迷雾,连带着爻叁死亡的画面都被遮掩。
但他明白,烟雾迟早有散尽的时候,黄柏脂只能暂时掩盖罢了。
都是因为自己完全没有继承到玄天冷酷无情的精髓,所以至今还会被这些无所谓的事情烦扰,真可悲。
厉九川转过身,朝着不远处的古井走去。
第三百七十八章 杀己
这一类的东西可算带给自己不少回忆。
厉九川低头朝井中看去,只见里面黑洞洞的,深深吹上一口气,隐约能看见水波颤动。
沉默片刻,厉九川身上锐利的金德气息开始减弱,随之而来的是融于周围环境的水德之力。
他纵身跳入井中,只觉得视野一片昏暗,却又出奇地的空旷,周围充斥着冰寒刺骨的水,就如同地表之下全部都是水组成一样。
但是如此之多的宫殿之下,怎么可能只由一层薄薄的地皮支撑起来?
厉九川接着往下游去,也不知过了几个时辰,很快触摸到了“潭”底,但触感相当奇怪。
他眼瞳如妖兽竖立,亮起幽蓝光华,看见一层黑色的纱帘正飘荡在水中。
真奇怪,明明是在水里,为什么还有这样用于宫殿的帘幕呢?
厉九川掀开黑纱,接着就看见两个龙形盘绕的巨大灯柱,它们通体由青铜铸就,龙身顺灯柱而上,最后在柱顶张口。
一层凝固的蜡油盛在龙嘴里,融化的痕迹表明它曾经燃烧过。
既然能点燃,说明这些东西以前肯定是在地面而非水中。
不过当厉九川靠近之时,他才发现灯柱之间还有一层黑纱,掀开来和刚刚见到的景象一般无二。
这样的黑纱和灯柱一共九十九重,越靠里,灯柱顶端的龙首就张开得越夸张,也侧面印证了里面曾经放置的蜡烛有多粗壮。
当最后一层黑纱被厉九川拉下时,他面前出现了一个三角交叉的青铜架,上面缠满了形形色色的青铜小龙,每根铜架顶端都是弧形,仿佛里面应该放置着圆形的东西。
厉九川从未见过类似的物件,他借助自己荡起的水流,缓缓落到青铜架前,伸手触摸。
这时,一丛奇异的白焰凭空升起,轰地自架中燃烧起来,厉九川避之不及,被火焰“舔舐”到了手指,但却毫发无损,甚至有种昏昏欲睡的感觉。
这究竟是什么东西?
火焰跳跃映照他的面孔,脸颊上黑色的鳞片润泽生辉。
“救命……”
“救命啊!”
厉九川收回手,目光扫过四周,却连个人影都没看见。
是谁在叫?
“救命,救救我……”
“救救我!”
那声音仍在呼唤,充满歇斯底里的绝望,和哀求。
厉九川一路寻回,直到重新跳出井口,都不曾发现声音的主人。
奇怪,真奇怪啊,厉九川心中泛起不安的涟漪,一直从心脏扩散到五腑六脏,乃至腿脚和头皮。
“救命呀!!!”
凄厉的叫声从井里传出。
厉九川只觉得毛骨悚然,他几乎搜遍了整个水下,根本没有活人或者说连鬼都没有半个!
“救命啊,救救我……”
声音还在不断传来,“救命呀救命呀!!!啊啊啊!”
哀求声伴随疯狂的尖叫。
什么东西到底是什么东西!一股怒火涌上心头,厉九川大步朝前,再次走向水井,他眼神扫过井沿,冥泉两字分外清晰。
但很快,一颗湿漉漉的脑袋吸引了他的注意,居然是一个小孩子扒着井壁上的缝隙。
他埋着脑袋,水流从发梢不断下落,一边发出小声的啜泣,一边呜咽般地道,“救命啊……”
孩子的嗓音沙哑,就算在水里泡着也干得要命,喉咙里似乎卡着粘稠的唾液,哽泣时的抽涕声让厉九川感到说不出的刺痛。
“呃,救命……呜呜,救命……”
厉九川伸手抓住他后襟,把人提出来,这会他才发现,小孩身上居然穿着熟悉又陌生的衣服,好像很久很久以前见过。
夹克帽衫和牛仔裤……是这么叫的吧?
这时,一张苍白熟悉的小脸突然抬起。
“啊!”厉九川瞪大眼睛,松开手,但又被孩童紧紧抓住衣袖。
“救救我,救救我!别留下我一个人!”
孩童仰着头,他长着张和厉九川完全一样的脸!
“不!”厉九川几乎是咆哮出声,眼睛里瞬间充满血丝,仿佛是自身底线被撕裂,最不可告人的一面揭露于众人之前。
他一把将孩童摁进水里,“去死!”
挣扎的水花溅到脸上,惨白的手指在井壁上抠出血痕,“去死!!!”
“我……”
“去死!”
“……害怕……”
“死!!!”
厉九川面目狰狞几近疯狂,和孩童不时露出水面的恐惧模样形成鲜明对比。
“不要……”当稚嫩的声音再度响起,厉九川只觉得手中一空,井水里什么都没有,只有自己双手搅动时起伏的波纹。
“我好害怕,你别把我丢下。”
厉九川僵硬地站在原地,然后转过身,“你究竟是什么东西?”
孩童眼里的泪水和井水混在一起,顺着乱糟糟的衣物滴落,“我好害怕。”
“我一个人,没有同类,没有依靠,没有朋友,没有亲人,这里全都是怪物,我想回家。”
“我好害怕,我害怕那些怪物,它们的污秽侵蚀在我身上很疼,我不想打架,每次受伤都特别特别疼,你知道的。”
“我害怕别人打我,害怕怪物把我吃掉,害怕没有人管我,怕没有东西吃,没有地方住,怕活不下去,怕他们看我的眼神。”
他抽泣,“我很孤单。害怕的时候会变弱小,手会颤抖,腿会发软,呼吸会乱,脑袋也是一片空白。我是个没用的废物。”
“我只是个人类,没有不死之身,每天都有那么多的东西想我去死,我害怕……我害怕!!!”
他尖叫起来,泪珠像断了线似的往下滚,黑色眼睛和寻常凡人也没有什么不同,充斥着恐惧和孱弱的味道。
厉九川盯着脚下的地面,万物都黯淡无光。
“可是,可是……你不需要我,我只会拖累你,如果不能接受,那就杀死吧。”
男孩仰起头,露出细瘦苍白的脖颈,“杀死我吧,我不会消失,但会一次又一次出现,杀死我吧,如果可以缓解你的痛苦,请杀了我。每一次。”
世界都陷入了寂静,厉九川再无犹豫,仿佛已做过成千上万次一样熟练,抬手刺入男孩心脏,一把捏碎,然后拖着尸体丢进井中。
低头看去,那水井空荡荡的,分明就是一口枯井!
井底白骨成山,尚未腐烂的尸体,全都长着同样的面孔。
厉九川感受着心中恐惧滋味的退散,就好像被潮水冲刷的血迹,一点点消失不见,整个人也变得愈加冷漠,心如木石。
他转身离开,井里刚刚被丢下的尸体从“山”尖上滑落,摔到底部,男孩仰面朝上,脖颈处掉出一条拴着铭牌的铁链。
牌子背面刻着三个红字——顾肇君。
第三百七十九章 冥渊
厉九川看着面前潮湿且漆黑的山壁,来路已经消失了,他被困在此地。
也就是说,唯一能通往别处的地方就是那口井。
没有多做犹豫,他径直返回,却发现原本井的位置竖起来一座苍硬古朴的石碑,碑上刻着两个字,冥渊。
而眼下是一片望不到边际的湖泊,澄澈如同一面黑色琉璃,半分波澜也无。
厉九川有些恍然,这里恐怕就是玄璃潭了,但刚刚上吊自缢的爻嬷嬷也不知是真是假。
他甚至无法确定自己究竟身处何处,也许是遭受了某种特别的污秽。
至于那个孩子,厉九川大概能猜到,那是他自己人格的一面,是他的始终掩饰、假装强大、不露于人前的恐惧,是绝对属于自己人性的一部分。
但具体是哪些部分,杀死他有没有什么影响,厉九川就不能回答了,因为那个孩子既纯粹,又复杂,包涵着难以理解的东西。
厉九川盯着眼前巨大的湖泊,神色暗沉,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很快做出了决定,来到湖泊前,刚要触及水面,只听得湖水一阵翻涌,苍白的尸体突然浮现。
尸体头朝下飘在水上,后背露出水面,一小截铁链在浮动中一闪而逝。
厉九川顿了片刻,从头上拔下一根头发丢进湖水,只见丝发迅速沉了下去,不见踪迹。
他不再犹豫,抬脚踏上尸体脊背,果然,又一具尸体从水下浮出,正好就是他下一步将要落脚之处。
厉九川刚要踩落,却见尸体陡然伸出手,一把攥住他脚踝,混浊的眼珠死盯着自己,试图将他拽进湖水!
一道血芒划破黑暗,尸体连同头颅和手臂一起,坠进湖底。
厉九川继续前行,刻血剑挥洒剑光,他踏着尸体一路走一路杀,无论是伸手突袭也好,是平静毫无反抗也罢,一直走到湖心,所有的尸体都被他又砍杀了一遍。
这时,湖泊中心突然漾起巨大的波纹,有陆地样的东西从底下升起,就像有背负岛屿的巨物苏醒,一点点露出脊背。
水流哗哗地从石缝间倾泻而下,一截极其光滑的黑色影壁露了出来。
厉九川踏上陆地,回望那些尸体,只见他们全都长着和自己一模一样的面孔,脸上还凝固着生前的神情,或恐惧或悲伤或痛苦或残忍……
再回过头,只见影壁上突然出现了一行白莹莹的小字。
冥渊者,沉万物,不沉帝也。
也就是说,自己注定要用自己的尸骸铺路,才能继续前行,看见这块石头?
厉九川再往前一步,只见影壁上字形变幻,又书道。
五帝者,杀诸生,不杀己也。
厉九川脑海里闪过井底堆积如山的尸骨,和方才自己斩杀的尸体,岂止一二三百,恐有成千上万。
影壁字迹再变。
帝欲晋,杀诸生以换己也。
厉九川见到这行文字,心中微惊,这意思是帝种要晋升就注定要杀死自己,但也可以通过杀戮众生来相换吗?
面前的影壁虽是玄天之地的东西,但所书皆以五帝称呼,难道它不光为玄帝指引,也同样指引所有帝种?
屠众生以奠道基,降万劫以立君威。劫不起而君不临,无临者皆蚁虫也。
……
厉九川看见这句话,好像终于明白了什么。
所谓食种,异种,不过都是食粮,从灾位起,到正仙,帝种,皆有引发灾祸或者福祉的能力。
降劫二字,恐怕就指的是降下灾祸,劫不起,君不临,不以灾祸肆虐人间,传承种不得晋升,晋升不了,便与蝼蚁何异?与食粮有什么区别?
而降下灾祸就是在奠定成神之基,想要攀上传承的顶峰,注定要无数冤魂血肉堆成帝位!
何其残酷,何其血腥。
影壁上的字迹消失殆尽,也不再出现新的文字。
厉九川转身返回,他一步一步踏过那些尸骸,刚到岸边,只见原本的湖泊瞬间变成土地。
那不远处还是那口古井,旁边就是一条斜伸出的石梁,半截麻绳仍牢牢拴在上面。
他又向前踏了一步,转瞬间光影变化,黑色湖泊瞬间消失,大地扭转又变成了一副寻常山间的土石模样。
这究竟是污秽,还是神迹?
“唉呀妈呀!”
一个赤袍年轻男子惊叫起来,吓得两腿打颤,“你!你从哪出来的?!”
他还哆嗦的手迅速扒了扒袍子,似乎是掩盖什么,“能不能别躲着不出来,喊你半天不搭理,现在趁我……咳咳,又跳出来,我还以为你被鬼怪吃了呢!”
厉九川回望了一眼身后的黑色山脉,“走吧,去苍冥山。”
“唉,方才你究竟遇上什么了?怎么会凭空消失呢?”
炎琥手里捧住被丢来的烟海书卷,他一边拨弄着寻找方位,一边喋喋不休,“你可知晓玄璃潭本叫冥泉,传说是玄帝最喜欢的修炼之所,离北水神降之地——帝宫非常之近,甚至可以说是就在它的背后。
我们刚刚去的只是玄璃潭所在的黑山山脉边缘,和这两个地方都有着相当距离,不过有传闻说天上之帝的争斗把打出了裂缝,时常浮现在黑山附近。
要是能通过这些缝隙,就能直接到达传说中的玄帝帝宫,当然也能到玄璃潭。”
说罢,他笑嘻嘻地凑过来,“祝哥儿是不是看见帝宫了呀?”
有那么一瞬间,炎琥只觉得天地似乎都被隔绝,万物寂寥,寒意入髓。
他知道西金最擅锻造法宝,顶尖的道兵可以隔绝天视地听,蔽塞神只之念,被喜欢杀人灭口的魔头们视为心头宝。
不知道……被隔绝天视地听的感觉是否就是刚刚那般?
炎琥立即远离那杀星,默默骂自己嘴痒,就是欠打。
原本还觉得自己火气旺盛,敢与天斗,能与神争,这才过了几日,火都快被浇没了!
“苍冥山……”炎琥扒拉着烟海书卷,突然皱眉道,“祝哥,你确定是叫苍冥山吗?”
“怎么了?”
“它,它在书卷上除名了。”
“嗯?”厉九川接过卷轴,只见上面一处空荡荡的位置写着小字。
疑似备选帝子在苍冥山发生激战,整座山脉夷为平地,苍冥除名。
第三百八十章 偶遇
“除名……”厉九川缓缓问道,“我们出来多久了?”
“差不多月余,主要是你消失的时间太久。”炎琥犹豫道,“咱们还去苍冥山看吗?”
“走吧。”
……
四野一片寂静,大地像被犁过一遍似的,平伏又凌乱。
倘若说方圆百里本是崇山峻岭,任谁也不会信。
厉九川从泥土里夹出一件物什,熟悉的水德气息夹杂着浓烈的腥味,这是一枚鳞片。
它是淡淡的灰色,在阳光下十分透亮,质地稍软而又坚韧结实,像刚破蛹的蝶蛾尚未蜕变的翅翼。
“这是什么传承?”炎琥皱着眉毛,“味道有点杂。”
厉九川沉吟道,“应该是刚刚改换了传承,还不成熟,所以有多种污秽残留……”
他正说着忽然顿住,然后望向远方,瞳孔缩成针尖大小。
只见几个黑点出现在天际线附近,转瞬间开始变得清晰,说明来者速度极快,而且不止一波人。
厉九川伸手拂拭脸颊,反复搓捏,似乎在犹豫要不要离开。
炎琥见状有点焦急,不由得问道,“祝哥,咱们要不要先避一下?”
“不必。”厉九川回过头,露出一副从未见过的陌生面孔。
他一头白色短发变成极深的青墨色,眉毛更加浓密,五官柔和许多,不复之前的冷漠锐利,有种看似温和,实则临渊而立的危险感。
“这……”炎琥张了张嘴,“你谁啊?”
“于贺。传承灾位合窳,境界体兵,真幻大成。”厉九川扬了扬下巴,“记住了?”
炎琥点头,又慌张道,“那我怎么办?”
他这话反让厉九川生疑,“怎么办?你认识他们吗?”
炎琥干笑道,“不……咳咳,不是,我之前有出过虎都做生意,确实认识不少人,可我怎么解释我出现在这?”
厉九川轻啧一声,“这重要吗?还是说你认识的人不大能见得了光啊?”
“我……”
炎琥还没来得及解释,就见三拨人马相继到来,各自远离百丈,相互打量。
一伙穿着很杂,有的好似王公贵族,有看着像伙夫,更多是像流浪的刀剑客,披袍戴斗笠,看起来风尘仆仆。
左边的则是都是整整齐齐的披甲武者,分了两拨,一拨肩甲铸獠牙虎首,披暗紫披风,一拨衣摆绣明煌煌凤羽,坠松绿玉佩。
而右边清一色白袍高冠羽士,戴着或丑恶狰狞或慈悲怜悯的面具。
几股势力相互警惕,其中一个斗笠面纱的剑客先开了口。
“除了督神府忙着处理玄鸦山的秽尸,上水渡的人呢?是你俩吗?”
声音从对面遥遥地传过来,空旷而又清晰。
毕竟烟海书卷上的注释出现变化,意味着能修改书卷的人,已经勘察过此地,而这东西一般都是上水渡的水师修改编纂。
炎琥摇头,大声解释道,“我们只是行商,路过此地,听闻似有帝子现世,赶来瞧瞧。”
“行商?”斗笠剑客摇头冷笑,“什么行商敢涉足帝种争夺?岂不是找死?!”
炎琥大笑,然后反驳道,“仰慕帝之威名,见众生之所未见,这等伟事,焉有不追之理?”
这时,羽士一方突然有人开口道,“我认得他,确实是做行商营生的,不过我并不认识他旁边的水德种是什么人物。”
“不错,我也认得这行商,但从未在他身边见过水德之人。”披甲武者中竟然也有人开口保下炎琥。
厉九川眼神掠过炎琥,意味深长地勾起嘴角。
一个小小凡人,不仅在短时间内有了根基,能包揽虎都游龙行的修复,还能跟天宫和山神殿搭上边,叫两边都开口为他做保,可见他们之间的利益关系只深不浅。
最主要的是,天宫和山神殿算是正统之外的邪道,跟他们沾上边,上水渡和督神府多少都会有意见。
“他也是做这行买卖的。”炎琥搓了搓手,笑道,“不过常年窝在南火,你们没怎么见过他。”
南火都是有名的堕落之地,是很久都没有天上之帝庇佑的遗弃之所,其财富早被其他地域瓜分得一干二净,分外贫瘠,也很少有天宫和山神殿的驻扎点,出现他们不认识的人也很正常。
至于东青和中土走得很近,督神府遍地扎根,天、山两大势力为了压制督神府,夺取东青的资粮,也有不少据点在内。
而西金民风彪悍,极为重视亲缘关系,根本不容外人染指。一旦有加入天、山二地的西金人在,肯定会指出破绽,中土和北水更不必多说,一个是作为唯一有天上之帝庇佑的圣地,压根不许其他几地的行商出现,另一个就有本土人在,撒不了谎。
三股势力互看一番,最先开口的斗笠人道,“行商总该有行商的样子,有什么能证明?”
“唔,这是问你有什么拿的出手的好宝贝。”炎琥侧头低声道,“当然,太出名的就不行。”
他说的是天将铠那一类的东西。
厉九川五指一翻,手里多出一只黄金宝盒,打开来,里面静悄悄躺着一颗瑰彩遗玉。
那遗玉表面五光十色,离着百丈更瞧不出是什么种属,只是内悬一杆金灿灿小剑,锋芒逼人。
“刃兵境界的遗玉,可否能与你们交易?”厉九川环视众人,说完又将东西收起。
见众人沉默不言,炎琥知道祝涅多半已经被认可,心中也不免感叹这厮身上果然有不少好宝贝!
无论是收纳黄金盒子的东西,还是盒子本身,都足以证实他身价不菲,何况还有刃兵遗玉。
“既然诸位皆是来客,那我先说了。”
斗笠人向四周抱拳一圈,然后张开手掌朝空中虚握,一团淡淡的黑雾聚在他面前,他抬指一点,一团海水般深蓝的灵源飘向黑雾,眨眼间便被打散。
“残余的污秽位阶在正仙之上,黑色,玄冥气无疑。
此次出现的帝种应该是玄冥传承,又位于我北水,如果找到的帝子是北水人,且确定其已经开始修炼玄冥传承,那么我玄冥宫全盘接手,不惜一切护卫我帝子周全。
如有得罪,还请多多见谅。”
斗笠人的视线透过面纱,如蛇般阴冷。
有人出声问道,“若是外邦人,或者还没真正得到传承呢?”
“无论是北水人还是什么人,没开始炼化传承,就凭你我手段,最后若是北水人得到传承,同刚刚说的一样。”
炎琥和厉九川相互对视一眼,果然,即使是信仰玄天的传承者,也会对帝种传承有所觊觎,至于其他人得到了传承种,肯定也不会选择留在北水,自然也用不着他们保护。
不过,玄冥宫一词,还是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
“说来说去,还不是要争。”披獠牙虎兽甲的一位武者开口道,“而且玄冥宫早就被几位天上之帝联手覆灭,如今见帝种出世,你们居然又打起这个名头,不怕中土坐镇的那位降临,彻底断了你北水的念想?”
斗笠人看了他一会,“钧天之部和苍天之部什么时候愿意站一起了?难道争夺帝种也打算平分吗?”
绣凤羽的披甲者摇头冷声道,“你管好自己。”
气氛僵了一阵,羽士阵营有人接话道,“帝种出世,乃是天大机缘,能者得之,你们若想商量,便自己商量去罢,我天宫还有事要做。”
说完,他们之中便分出几人开始在废墟里寻觅有用的线索,而言下之意则是没把其他两个势力看在眼里,不和他们一起玩了。
不过天宫之人本就傲慢,出现这等局势也在众人意料之中,斗笠人只是心中暗骂一句,也和山神殿一样加入搜寻队伍。
炎琥二人依旧远远地看着,不曾上前,打算做好一个商人本分。
“祝哥,接下来咱们怎么办?要和谁联手吗?”
厉九川下巴微扬,“去看看天宫要不要咱们,我对那个戴八眼面具的羽士很感兴趣。”
炎琥朝他说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个羽士头扎道髻,戴一副白底八眼面具,眼以厚重的莹蓝色勾勒,并列在鼻翼两侧。
这面具的神态很空洞,似乎还没想好自己要摆出什么表情。
面具的主人空着两手,直挺挺地站在一堆羽士之中,似乎有点紧张。
“嗯……这气质不太像天宫的人啊,不会是新人吧?”炎琥自认为眼神毒辣,实际上也猜的很准。
因为附近羽士面具的神态都很明确,要么背手,要么捏一杆拂尘搭在臂弯,各个都很放松自然,仿佛是在自家后花园闲逛,唯独他显得很僵硬,细看之下便让人觉得突兀。
“看人挺准。”厉九川赞了一句,“去吧,告诉他们,我要和他们交易。”
“啊?用什么交易,那个刃兵遗玉?”炎琥不认为祝涅会主动送宝,何况他自己也正是需要的时候。
厉九川微笑,“用一个帝种的踪迹。”
第三百八十一章 欲界鉴神
炎琥一个哆嗦,差点跪下来。
玄冥传承遗留的痕迹他们还未探查,哪里知道什么方向,现在又说什么帝种踪迹,莫不是……
“你在等什么?”厉九川开口发问。
炎琥一咬牙,突然双手举过头顶开始大喊,“诸位,我兄弟说想和你们交易,不知可有兴趣?”
三拨人纷纷看向他,有人开口道,“是刃兵遗玉吗?想用什么买卖?”
若说百人里能活出一俩个传承者,那么上千传承者才有机会出一个体兵,而刃兵境界可能几百个体兵能有一个,几万体兵也可能一个都没有,全看机缘。
所以刃兵遗玉也是相当珍贵的宝物,如若代价不高,也是有人愿意换的。
炎琥扭头看向厉九川,后者摇头道,“是和帝种有关的消息,不是遗玉。”
遗玉是一锤子买卖,情报就不一样了。
“帝种,话可不能乱说,你有什么消息?”斗笠人第一个开口。
厉九川忍不住勾起半边嘴角,“我有消息,但是不卖你。天宫的道长们没有出价的吗?”
一个戴金色大笑面具的羽士走出来,他头发灰白束以高冠,声音苍老而低沉,“看你说的事值不值得。”
如果天宫愿意要这个消息,肯定是单独包揽,以他们的傲慢绝无可能跟其他势力分享,也就意味要顶住其他两拨人马的压力。
厉九川掌心向上,拇指扣住中指弹出一缕灵源,金色面具的羽士五指虚捏,然后若有所悟道,“你的消息天宫买了,跟我们来吧。”
一个紫脸独眼面具的羽士问道,“大人,那我们还搜索此地吗?”
“不用了,回欲界。”
“是。”
炎琥急忙上前拉住那紫脸羽士,赔笑道,“裴兄,我这兄弟也是和我出门同行,不妨把我也带上吧?啊?”
紫脸回望领头的羽士,得到应允后点了点头。
然而,山神殿和自称玄冥宫的众人自是不肯放过他们,看似仍在翻找线索,实则虎视眈眈。
“栖云,出发了。”
紫脸羽士昂首呼喊,声音不急不缓却极有穿透力,如同洪钟大吕,分外高亢。
众羽士闻言立即站在一起,聚集成团,炎琥也拉着厉九川往中间挤。
下一刻,一片灰白的“陆地”自脚下缓缓升起,无边云气翻滚不休,气势磅礴。
只眨眼功夫,天宫之众已经升至高空,而脚下正是一只硕大无朋的巨鲸!
它身影虚幻,踩着却又感到坚实可靠,八根长长的须子迎风起舞,一直飘到厉九川的头顶,大大的脑袋正中间生着一个气孔,只听得“呲”地一声,大量气雾喷出,瞬间将所有人裹进无穷无尽的云海巨浪,把下方的众人甩得无影无踪。
“这……是云鲸?”厉九川好奇问道。
“不错,此乃成年云鲸,栖云是也。”炎琥摇头晃脑,得意道,“这好宝贝还是我帮他们寻到的呢!”
厉九川微笑,“是自己没实力抢,迫不得已拱手让人吧?”
炎琥顿时从脸红到脖子根,支支吾吾地转移话题,“我这不是有小云吗?咳,那什么,祝……于兄你可知我们此行要去哪?”
“哦,去哪?”
“天宫六界之欲界,方才那笑脸金面的老儿就是欲界界主,仅次于虎都都灵度长青!”
“哦,详细讲讲。”
炎琥挠头,“嘶,这怎么讲呢,就是很厉害。”
“我是说,他们怎么划分的。”
“这个,就是天宫有六界,六界下有三十六重天,每一界都有一个界主,每一重天也都有一位静主,不过第六界他们尚未寻到,所以目前只有五位界主和三十五位静主,分别坐镇五方大地。”
“尚未寻到是什么意思?”
“就是天宫其实来自上古时期的道宫,后来不知道因为什么分裂成六块,然后就被定为六界,他们只找到了五块遗迹碎片,还有一块始终不曾找到。”
“那为什么有三十五位静主?每一界不都是六重天吗?”
“非也非也,不是这么算的。欲界六重天,色界十八重,无色界四重,四梵界四重,三清界三重,还有大罗界一重。”
“原来如此。”
炎琥见他露出佩服的表情,不由得飘飘然,又炫耀道,“除此之外,于兄可知道山神殿的划分?”
厉九川作洗耳恭听状,“请讲。”
“山神殿分天之九部,每一部都有一位部主,部主之下有堂主,负责分管杂务。方才披甲的那拨人,就是钧天部和苍天部两伙人,他们应该只来了堂主,否则不会同时出现。而部主的实力与界主相当,甚至稍强。”
一山不容二虎,一虎不容两主,携手而来,说明两伙人实力相当,区区探查帝种痕迹,就算有部主来,也不可能来两位。
厉九川点头道,“这么说,天宫有三十五个度长青,山神殿有九个度长青,就算翻倍也比不上天宫人多。”
“额,您要这么算,也不大对……因为都灵大人已经晋升了,没有可比性。”
炎琥忍不住用上敬语,顺便擦了把冷汗,谁家好人敢拿都灵当比较的标准?
厉九川丝毫没有忌讳的意思,仍道,“难怪天宫这么强,瞧不上山神殿,不过五方正统势力也未免太弱吧?”
“当然不是,只是正统势力过于分散而已,上水渡,督神府,加上五方本土强者,也有近三十个晋升前的度长青吧。”
紫脸羽士突然插嘴道,“这还没算暗中潜伏的老妖怪们,像之前发癫的长乘,还有些脑子里一直想着毁天灭地的疯人,加起来起码也有十来个。”
“这么多吗?”厉九川再次露出好奇的眼神。
“倒也不是都活跃着,大部分都在镇压或者被镇压。”
“原来如此,多谢指点。”
紫脸颔首道,“既然回答完你的问题了,我也想问你几件事。”
“请讲。”
“你知道谁得到了玄冥传承?”
“差不多吧,我知道他的跟脚,但你们八成拿不出这消息的代价,或者说不相信我所以不愿意拿出来。”
“那你打算说点什么?”
“虽然我觉得你们不愿意也不信,但是我能让你们见他一面,说不定你们就信了呢?”
“……”
紫脸沉默一会,又道,“是神?”
现在所有人要去的地方是天宫欲界,乃是上古遗迹,天然有断绝天视地听之效,在那里不可能见到玄冥帝子,自然是用祈神呼灵的法子。
由此推断,玄帝子可能是神只,而这个行商有祈神的宝物。
不过,紫脸转念一想,说起祈神,什么宝物能和欲界道鼎相比,这家伙应该是有能得到神灵真讳的东西。
当他的眼神落在那个青墨短发的少年身上时,后者点头而笑,似乎已然知道他心中所想,“我这里有一件好宝贝,可以照得神只真讳,方才抽得它一缕灵源给界主分辨,所以才能被带来。”
谈话间,云鲸穿过雾海,天地变幻,六间巍峨道殿出现在众人眼前。
随之露出的,是一片玉石材质的巨大陆地碎片,它被看不见的奇异伟力支撑着,就那么悬在云气的上方,宁静肃穆。
厉九川目睹这奇迹,思索道,“欲界就是此地吗?是因为整个欲界都是某种宝贝的一部分,所以才悬在空中?”
“对,也不对。”炎琥答道,“欲界是道宫的一部分,确实是个大宝贝,不过悬在空中另有原因。”
“哦?”厉九川环顾四周,只见得云海茫茫,“是这个地方有问题?这里已经不是上水渡了吧。”
“聪明。”炎琥击掌,解释道,“这里是上水渡和五方极界的夹缝,异力自四面八方而来,所以能让这道宫碎片悬浮。”
厉九川凑近他,低声道,“那,冥渊也是吗?”
“这个他可不清楚。”紫脸羽士望着他俩,“五帝降临之所是在上水渡和的夹缝,确乎很像就是了。所以,你去过冥渊?”
云鲸降落,雾海升腾。
厉九川看着栖云缓缓下沉,隐没在地面之下,“在黑山脚下有幸见过通往冥渊的缝隙。”
“缝隙……也是,帝宫会扭曲人的神智,杀死人性,剥夺心锚,如果你真的进去过,出来也肯定不是你了,因为真正的你已经死在里面了。”
紫脸说完,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见后者毫无反应,便率众跟随金面走向道宫。
炎琥看了看厉九川,神情似乎稍稍有所变化,有种不再疑惑,变得笃定的感觉。
厉九川知道他在想什么,但也并未做出解释,因为没有必要。
随着金面的前行,道殿前云雾骤开,一只巨大的黑影露出端倪。
那是一口青铜大鼎,其样貌四四方方,两只鼎耳高耸,质朴古老的花纹勾勒其上,鼎足雕着四张人面,或喜或怒或哀或乐,它们长得极为相似,只在细微处有所不同,便能牵动情绪的变化。
厉九川很快发现,这四张脸若是重叠在一起,就是一副全新的,面无表情,宛如神只从天空俯视大地般冷酷的面容。
“此乃欲界道鼎,可燃香唤神。”金面转过身,众羽士皆俯跪在地,只有紫脸还站着。
虽然没人开口催促,但厉九川知道该自己动手了。
他两指从袖中夹出一根手指粗细的银色长签,细细密密的篆文像鳞片般闪烁。
正是鉴神签。
第三百八十二章 唤神
事实上,厉九川还没怎么试过鉴神签的用法。
此前在和漳岳平的对战中,他将鉴神签打入一股灵源,插入玄鸦山山头,加上他本身就有五行泥护着,断绝天视地听,让玄冥信徒的祈神失去作用。
但他也不能笃定,是这些道兵确实好用,还是自己锚的“无上玄天”起了效果。
非要说的话,他认为还是“无上玄天”有决定性的作用吧。
厉九川抬手一掷,银色玉签顷刻入地三寸,他摊开另一只手,一缕淡灰色灵源颤颤巍巍飘出来,顺着他手指方向没入玉签。
这正是方才寻到的软鳞,所凝聚出的残秽。
只见欲界上空突然飘来成片乌云,水泽的气息弥漫四周,厉九川顿时感到心神舒缓了瞬间,五指却下意识攥成拳头。
传承无罪,灵源无错,罪恶只是人罢了。
他在心底宽慰自己,试图将粗重的呼吸缓和下来,旁边的炎琥还以为他是畏惧,小声安抚道,“鉴神签不会招来本体,没事。”
但他随即瞥见那凶人眼底猩色,立即闭上嘴,知道自己想多了。
地上的玉签无火生烟,很快凑成几行支离破碎的字迹。
北海之渚中……
有神……名曰……
烟气忽地抖动几下,扭成一行新字。
玄者其十,帝之从侍。
“嗯?这好像不能算是名字吧?”炎琥摸着下巴思索,“可是若非神只,鉴神签也不会显灵,难道曾经是?”
紫脸摇头,“重要的是念出此讳,究竟能不能唤神,如果不能,那就什么用都没有了。”
“一试便知。”金面淡淡地道。
紧接着,就有人上前,对着那尊巨大的青铜鼎开始膜拜。
“玄者其十,帝之从侍。”
虚空中生出一根黑色香柱,仿佛从一开始就扎在巨鼎里,顶端缓缓冒出一缕烟气,但并无任何事情发生。
金面看见这一幕,开口道,“这不是真讳,他已经失去了自己的名字。”
众羽士纷纷望向厉九川,他们眼神空洞,散发出瘆人的寒意。
炎琥瑟缩着往厉九川身后躲,悄声问道,“怎么办呀?天宫各界平时是绝不许带外人来的,今天是因为有界主开口才破例带我们来,找不到人,岂不是要杀我们灭口?”
厉九川没搭理他,只是道:“我来吧。”
天宫的人唤不出来那家伙,以天上之帝的格位呢?至于出来之后会发生什么,就跟他没关系了。
他走上前,仔细观摩青铜巨鼎,暗赞恢宏之余,缓声开口道,“玄十,出来吧。”
厉九川的语气是如此随意,就像在唤自己家里的狗,既没有伏跪神只的姿态,也毫无恭敬可言。
周围的气氛死寂了片刻,只听得“轰”地一声!
青铜巨鼎突然发出一声爆鸣,如同炼丹炸炉似的,铜鼎回荡的金属声震耳欲聋!接着那柱玄色焚香瞬间燃烧起来,滚滚浓烟狂涌而上!
燃烧的焚香卷起气浪,龙卷风般直抵天上的乌云,香柱眨眼间烧了大半,乌云电闪雷鸣,很快凝聚出一张人脸轮廓。
虽然不甚清晰,但祂仍在未完全凝聚之际,睁开了一只眼睛,将青铜巨鼎前呼唤的人影纳入眼帘。
下一刻,风云变幻,乌云瞬间被狂风拉扯地极长,如铁般漆黑。
巨大的压迫力瞬间碾碎了香柱,本也就燃烧到尽头的黑香顿时化为灰烬,黑色长枪也随着香柱消失而消失。
只差半丈,就能触及厉九川的头颅。
“呼!咳咳咳……”炎琥吐出一大口香灰,“我看见,我看见祂眼睛里好像倒映出一棵巨大的树!特别眼熟!”
金面轻声念叨,“坠龙木。居然去了西金。”
“看样子很着急去找其他帝种啊。”紫脸笑了两声,明明隔着面具,笑声却很清晰,“都说龙木有灵,极有可能成为新一任帝子,西金人看得很紧,也没拦住祂。”
“也说不准,万一是去找白帝子呢。”
金面说着,回过头看向厉九川,“这位客人,我们已经知道了玄帝帝种的行踪,你想要什么报酬?”
厉九川微笑道,“我不用什么报酬,如果你们要去找这家伙,让我跟你们一起就行。”
“哦?”金脸缓声道,“若是我们不去找玄帝帝种,你如何是好?”
“一样,让我跟着你们就行。”
周遭再度安静下来,良久,金面叹气道,“我打算休息了,年纪大了跑不远,何况欲界就在北水,我也走不了,客人不妨留在这边,让蜚带你们去玩一玩,年轻人嘛应该能玩到一起。”
“……”
炎琥眼珠疯狂摇摆,示意厉九川不要同意。
开玩笑,留在这里岂不是人质般的存在,何况天宫这种势力本就不能沾边,上水渡的水师们和督神府要是知道了,不得把自己和祝哥生吃了!
而且紫姬还在等他回去呢!
见俩人不答话,金面又道,“我没有恶意,至少欲界的天宫没有恶意,而且蜚已经快要晋升刃兵了,你们也可以去观摩一下,对你们这种正统修士……嗯,传承者吧,应该会有非同一般的领悟。姑且算作报酬的一部分。”
“别……”
炎琥话还没说完,就被厉九川打断了,“好啊,我一直都很好奇你们是怎样修炼的,看起来实力似乎都比你嘴里的正统传承者要强。”
金面呵呵一笑,“你看了就知道。”
他摆了摆手,带着几个亲信走向六座道殿,紫脸领命行礼,然后朝厉九川走来。
“冒昧多问一句。”厉九川突然喊住金面,“你们把传承者都叫做修士吗?或者说怎么称呼你们这一类天宫传承者?”
金面顿住脚步,“不是,只是我老了,自己瞎编的叫法,至于怎么喊天宫的人,客人喜欢怎么叫就怎么叫吧。”
说完,他不再停留,身影很快消失在殿宇之中。
“老人家好像有点怕生。”厉九川似笑非笑,侧头看着紫脸,“所以你是叫蜚,还是蜚六呢?大人?”
紫脸静止了一瞬间,突然大笑起来,声音爽朗而清脆,“不敢当不敢当!您叫我蜚也行,蜚六也行,小六也行老六也行,敢问客人您怎么称呼?”
“于贺。”
厉九川盯着他的竖眼微笑,“叫我于贺就好。”
第三百八十三章 羊圈与蜚
“为什么……”
炎琥神情郁闷地道,“为什么要留在天宫啊?你根本不知道天宫的人有多变态,这里有多危险!而且我的紫姬还在等我呢!照这样下去,一年半载内是别想回西金啦!”
我的紫姬肯定得疯!我的大业也完犊子啦!
炎琥发疯似的揪住头发,在屋里又踩又跳,客栈的木板发出吱呀响声,不过丝毫没有破损的迹象。
厉九川瞥他一眼,“我知道,不会留太久的,毕竟遇上熟人了,总得叙叙旧吧?”
“谁啊?”
“祝盘。你一定听说过吧。”
在虎都,弱者的生存方式和消息的灵通程度有绝对的关系,炎琥能在短时间建立自己的基业,就必然要了解虎都各方势力的主要人物。
虽然祝盘没有重要到那种程度,但厉九川知道,凭炎琥对祝涅此人的好奇,他一定会去打听的。
“哦,你兄弟啊。”
炎琥一屁股坐上桌子,推开窗户,歪头打量这座隶属于天宫势力的凡人城池,准确说,是天宫羊圈。
“是哪个?紫脸面具的那个蜚吗?”
“不是,是有八只蓝色眼睛的那个。”
“哦哦!那个新人。”
炎琥击掌大叫,“我就说嘛!你看见他的时候,脸都比锅底黑了!堂堂帝族后裔,居然沦落到和天宫厮混一起,沆瀣一气……额,咱们不算啊。”
说到兴奋处,他干笑两声,这才想起来他们也算是和天宫厮混了一把。
方才金面离开后,蜚就带着二人离开了欲界,来到一处天宫管辖的凡人城池。
有趣的是,这是一个小国,他们有自己的君王和军队,百姓和子民,治理得还算融洽,在上水渡这种地方,倒像是凡人自己组建的乐园。
一般凡人都归属五方大地自己管控,而罕有听闻脱离上水渡,由其他势力保护的凡人王国。
更重要的是,厉九川在街上和主要的宫殿前,有见到他们供奉的神灵,都是天宫传承的类属。
而且以信徒五体投地的供奉姿态来看,他们相当虔诚,对自己的神灵深信不疑。
不过,厉九川嗅到最多的,还是恐惧。
恐惧的味道从每个人的眼神里溢出来,每当他们叩拜神像,祈求声犹如凄楚的哀悼。
厉九川的眼神从窗外收回来,“你说,凡人这种存在,除了能筛选出新的传承者而外,对他们还有什么好处呢?”
“啊?你怎么突然想问这个。”
炎琥下意识抓了把头发,又无奈道,“于兄大概只和曜日府,督神府,各种书院等等这些势力接触过吧?以他们的修炼方法,确实是不太能用得上凡人,顶多就是拿来做苦力,又得防着他们叛乱,所以都是奴籍。但是天宫他们的修炼方法和你以前见过的不大一样。”
厉九川接过话茬,“所以圈养凡人对他们来说,是修行很重要的步骤吗?”
“这,怎么说呢?确实是吧。”炎琥有些纠结,支支吾吾地道,“只能说他们没准备修炼之前,凡人都会被他们养的很好,比上水渡的好太多了,可是修炼的时候……”
“就惨不忍睹?”
“可不是嘛,所以他们一般不会出现,准确说是不会在凡人面前显圣。如果你以凡人的一生来看待他们,只要不遇上神灵显圣,这一辈子也就舒舒服服地过去了,但若遇上灾年,就没几个人能活下来。”
“就是长时间的休养生息,加上短时间的灭绝?”
“差不多。”
“所以这样的小国,应该有很多吧?”
“对,一般隔着险山恶水,都互不相见。但是凡人形成国家势力,周围需要这样的力量为之对抗,可是上水渡的传承者才不会浪费时间在替他们保家卫土上,所以天宫或者山神殿的属国,与上水渡管辖地域接壤的地方,还有很多中立小国,作为避免争端的缓冲。”
厉九川摸着下巴道,“虽然杀死传承者不容易,可灭掉凡人应该很简单吧,五方势力为什么不和督神府之类联手,把这些羊圈都灭掉,籍此来削弱他们?”
“也不是没有人这么干过,但后来都遭到天宫和山神殿的猎杀针对,而且凡人生得很快,再从别的地方抓来一批,很快就又成型了。”
炎琥说着,抓起案几上的烟海卷轴,“看,书卷上是有记载这些事的,杀杀抢抢的根本解决不了这些纷争,后来圈养国和中立国就变成了正统势力和天宫他们争斗的战场。
因为他们圈养的这些小国根本不够用,必定要将爪子伸向中立国,各方势力每年都会来剪除天宫和山神殿的羽翼,也就是常说的天宫战。山神殿出得人比较少,也就省去了。
然后每隔三年,杀完天宫后剩下的天才就会参加五方地域之间的争斗,叫五方战,一般用来确定五方大地的排名,窥视未来孰强孰弱的趋势。”
厉九川点点头,“涉及还挺广的。”
“凡事总从忽微起嘛,再大的事,归根结底也都是鸡毛蒜皮。”
炎琥感慨完,合拢书卷,吧咂一下嘴,“我饿了,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出去吃点东西?”
“修炼不好吗?”厉九川几乎没见过这么懒的传承者,“就算只从天地中汲取灵源,也不会感到饥饿,还能增进修为。”
“吃不吃吧?”
“没钱。”
炎琥噗嗤笑出来,“别逗我了,大公子,北昭府不是还得了一贯玉钱吗?”
厉九川翻个白眼,“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拿了。”
“……”
两人面面相觑,一个西金贵公子,一个交游极广的生意人,两个人加起来,身上连半枚玉钱都掏不出。
“算了,出去弄点。”厉九川伸个懒腰,站起身,“出门在外总不能连钱都没有。”
炎琥直摇头,“怎么弄,别跟我说你打算打死个天宫的人,拿人家遗玉去买东西。”
多损。
厉九川也不勉强,“那你留在客栈,我出去走走。”
炎琥虽得了传承,但心态还未完全转变过来。
这时,房屋的门突然被推开,戴紫脸面具的白发道人走了进来。
他眼睛略显妖气地弯起,低声笑道,“两位客人,若是饿了,只管吩咐客栈的伙计,一切吃食应有尽有。若是想走走,不妨随我前来,正好有个小孩快要突破瓶颈,可以稍观一二。”
厉九川颔首,“那就留虎子在客栈吃东西,我们先走吧。”
“唉,那个。”炎琥叫住二人,搓手道,“其实我也没那么饿……不如咱们一起吧?嘿嘿嘿……”
“我觉得你饿。”厉九川一脸认真。
……
……
走在街道,厉九川穿了一件纯白连帽披风,这是天宫在凡人国度作为神之行走的穿戴,可以免去不少麻烦。
身旁的蜚是同样打扮,此外,蜚还给了一件纯白面具,只在眉心有道金线。
解释是,只有天宫尊贵的客人才会戴这样的面具。
厉九川没搭理他的鬼话,因为走进城中神殿之际,看门的守卫伏跪在地,高呼叩见两位静主。
天宫搭建的神殿,大都以白玉装点,白色大理石作为主材,看上去苍白又神圣,宫殿里则繁花锦簇,都是以金漆彩墨,绘制大片精致的壁画。
主要讲述神只显灵,帮助凡人国王战胜妖魔之类的事迹,还有大量篇幅出现了药师,药罐,和捣药,以及医治病人的场景。
厉九川一边跟随,一边开口道,“这次晋升的是什么传承?”
“絜钩。”
有鸟名曰絜钩,见则其国多疫。当年廿三战时,厉九川还杀过絜钩传承者。
两人来到一处暗道,三个斗篷人正在等候,见到二人立即掀开兜帽,下跪行礼。
中间是个十几岁的孩子,他剃光了头发,青色短茬的头皮上铺开大片图腾,绘出一只夹翅红褐色的大鸟,只是尾翼处长着一根细细长长的鼠尾。
“絜钩十三见过两位静主,在下传承度九十,将于舂粟村晋体兵。”
“可否完备?”
“已完备。”
“出发。”
第三百八十四章 真法(一)
众人走进暗道,一个斜坡出现在眼前,坡道光滑倾斜向下,絜钩十三率先钻进去,紧接着是跟随的两人。
厉九川也跳进坡道,不一会功夫就看见了光亮,他瞳孔缩成圆点,无需适应便看清了周围环境。
原来方才的神殿建在山上,而山下围绕着大片村庄,从这里俯视向下,以传承者的目力,一切都清晰可见。
“我们留在这里就行了。”蜚笑眯眯地从他身后钻出来,“去吧十三,看你表现。”
“是。”
光头少年戴上兜帽,身影在几个起伏跳跃间,融入了山下村落。
剩下两人分别在村子进出要道附近潜伏下来,明显是在压阵。
厉九川看着山下光景,出声道:“我想问问,这孩子传承度还不曾圆满,怎么就打算晋升体兵了呢?”
蜚答道,“因为不需要浪费遗玉,他晋升的过程中传承度就能达到一百,如果是山上那座城,八十左右就可以准备晋升了,但他没有资格。”
“哦?”
“对于传承者来说,直接污秽凡人,会死得太快,尸体传播污秽也远不如活人传得快,絜钩十三晋升的难点在于,疫病的传染速度和污秽致死的时间。”
蜚双手抱胸,轻松地解释道,“不过他已经在一月之前传下了絜钩神像的卷轴,这些凡人们虽然会警惕,但也不能违抗天宫的命令。”
厉九川若有所思道,“你是说,山脚下这个村子,会都死于絜钩污秽?”
“是死于絜钩的晋升,公子。”蜚轻声笑道,“您将看见絜钩最本质的力量,和天宫道者应该如何控制它们。”
两人不再说话,而在接下来一柱香时间里,絜钩十三已经游走了整个村落,然后光明正大地站在人最多的道口,张开双臂。
兜帽脱落下来,露出少年的面容,他头颅上的刺青绽放出红褐色的光芒,一只巨大的虚影在他头颅上方蠕动,挣扎,仿佛一只即将脱壳的幼鸟。
村民们惊恐不已,纷纷跑回家,房门紧闭,鸦雀无声。
蜚赞道,“不错,准备得很到位,甚至省略了入梦的过程,看样子十三有血路争夺的野心。”
厉九川看向他,“血路争夺,是杀死所有同类传承者使得传承圆满的路子吗?”
“是啊,本来按论降圣的法子就快,如果走传承归一的血路,就更快,而且更强。”
“按论降圣?”
“嗯,公子有没有听说过一些对于传承种的描述,譬如:有鸟焉,其状如凫而鼠尾,善登木,其名曰絜钩,见则其国多疫。”
蜚说着,他紫色的面具直勾勾地对上厉九川的眼睛,“如果按这样的描述,来施展絜钩的本性,无需传承者主动汲取灵源,种子本身就会——发了疯一样,自己修炼。”
厉九川的瞳孔有一瞬间缩小。
下方,絜钩十三脑袋上方的虚影猛地伸出两条巨大的“触角”,仔细看去,那是两只十丈有余的巨翼!
凌乱羽毛般的阴影在一点点舒展,然后是高昂的鸟首,铁钩般的利爪,以及一条长长的灰溜溜的尾巴。
虚影彻底展开身形的刹那,它立即朝附近最高大的一棵树木冲去,如蛇般缠绕其上,很快攀至树顶。
“唳!”
怪异的鸣啸瞬间激荡开来,絜钩十三睁开眼睛,双目褐红。
“诸君,且去。”
说完,几乎有一半躲起来瑟瑟发抖的村民同时冲出房屋,肢体僵硬地往外狂奔,很快便离开了村子,奔向四面八方。
这一刻,絜钩十三身上出现了一种圆满的气息,厉九川无需接近也知道,他的传承度凭空达到了一百!
何其夸张,何其诡异!
没有遗玉,甚至没有杀戮,仅仅凭借传承种的力量,絜钩十三直接达到了仅次于体兵的圆满境界,何其荒谬!
如果这样都能变强,还能比其他传承者更强,那么自己一路来的争斗,一路来的厮杀,岂不是都成了笑话?!!
厉九川忍不住捂住自己的面孔,五指用力到发白,眼珠死死盯着这一幕。
而絜钩十三脑袋上又开始钻出新的东西,他嘴里念念有词,手里还捏着奇怪的印诀,不断变幻。
看不见的灵似乎在被他牵引,很快头顶变跳出一只巴掌大的虚影小人,他就地盘坐,四肢蜷缩,小脑袋也使劲靠向胸膛,让自己蜷成一团。
絜钩十三开始大声吟唱,却是从未听过的语言,古老且神圣。
紧接着小人逐渐缩得更小,变成一颗淡黄色,只有指头大小,丹丸状的东西。
就在丹丸生成的那一刻,一缕缕红褐色的怪异之气从四面八方飘来,每道气息的最前面都顶着一张人脸,分明是方才冲出去的村民模样!
树上怪鸟又大叫一声,所有气息尽数没入絜钩虚影,而虚影在这瞬间凝实起来,迅速缩成一只小小的“红蝴蝶”。
它翩翩起舞,又好似一道流光,瞬间冲进絜钩十三的体内。
顿时,少年皮肉凸起大大小小的鼓包,仿佛有巨兽藏在他那人皮之下,正用力挣脱。
他的皮肤裂开缝隙,骨头劈啪作响,茬口刺到皮肉之外,露出白惨惨没有一丝血迹的断面。
然后整个人猛地向上方凸起数丈高,两只宽大而又散发着邪气的翅翼舒展开,接着露出一只毛发湿粘,目光饱含罪恶的鸟首,长且尖利的喙缓缓从胸颈前扬起,喙边尖利的锯齿危险又充满恶意。
直到此时,静静漂浮在巨鸟前的丹丸才动了起来,那种毫无存在感的味道瞬间消失,接着闪电般冲进巨鸟头颅!
当它的眼珠恢复清澈时,羽毛开始融化脱落,身躯也逐渐缩小变成人形,絜钩十三彻底重生了。
而此刻,他已经完全完成了晋升所需的转变,是一个货真价实的体兵传承者。
厉九川几乎觉得自己的认知被撼动,自己的行为乃至价值被否定。
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如此轻松?
怎么能这样简单?
怎么……怎么会这样?!!!
蜚满意地点了点头,“事实上,传承种的力量相当强大,根本不需要太多灵源供养。
它们渴望成长的本性会自发地疯狂晋升,那种感觉就像被巨人拉着狂奔。那种力量膨胀的快感会让每一个经历的人永远无法忘记。
而之所以修行,只是为了给自己创造控制这等力量的时间,避免失控而已。”
“原来如此……”
厉九川看着絜钩十三在其他两个压阵人的帮助下穿戴衣物,声音滞涩地道,“你们管那个黄豆似的东西,就是让他变回人性,稳定污秽的东西,叫什么?”
“金丹。”
第三百八十五章 真法(二)
“这种晋升,我们也叫做金丹妙法。”蜚看起来十分贴心,“于公子现在有什么感悟吗?”
厉九川毫不掩饰地道,“感悟到应该杀了你们这些异数,彻底铲除你们信仰的非人之物,让你们永远消失在这世界上。”
“嘻,可以理解的,公子。就像我辛辛苦苦种了一片桑树,小心翼翼地给树苗浇水,顶着炎炎烈日给它们捉虫,然后等树长到枝繁叶茂,采摘下来哺育桑蚕,给蚕虫清理粪便,遮阳挡寒,最后得到蚕茧,拿数不清的茧纺成丝,再用丝织布。最后的布却被别人拿来擦屁股,还要被嘲笑蚕丝布明明满地都是你为什么还要去种树,并且当着我的面从地上随手就莫名其妙地抓出来一大把蚕丝布一样,叫人嫉恨到发狂。”
蜚说完一长串话后,然后长吸了一口气,“不是吗?”
厉九川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我还有个问题,刚刚跑出去的村民都还活着吗?”
“不知道,也许活着。”
“但无论死活还存在着絜钩的污秽吧?依照你们按论降圣的说法,他们去的地方肯定也是凡人聚集之地,因为其国多疫,必然要使得其他地域也被污秽,才能满足降圣的要求,所以你们之后还要去那些地方祓除污秽?”
“不必。”蜚微微地笑起来,“马上就要到战天宫的日子了,有很多小老鼠已经钻了进来,交给他们去处理就好。”
他接着道,“这些都不是重要的事,接下来就是我的晋升,刃兵境界。”
“怎么讲?”
“有兽焉,其状如牛而白首,一目而蛇尾,其名曰蜚。行水则竭,行草则死,见则天下大疫。”
厉九川又道,“所谓天下,你需要做到什么地步呢?”
蜚舔了舔下唇,“公子可知上水渡地形是如何分布?就是以中土为点,四面与其他大地接壤,而接壤的这些地方,都有中立国。”
“也就是说,你只需绕着中土走上一圈,就能达到天下大疫的程度。”
“那路也太长,我们有更方便的法子。”蜚的言辞透露出兴奋,“天宫五界正好就分布在五方大地,欲界在北水,三清界就在中土,我只需前往三清界,然后以入梦之法立下蜚的神像,哪怕只有一个凡人信仰,就能让传承降圣。”
厉九川看着他,耳朵里好像有雷霆在轰鸣。
“而且没有人能阻拦我抵达三清界,或者挨个去一趟别的界也行,三清界只不过是最简单的捷径,因为我压根不用乘云鲸,所以绝不会出现半路阻拦的事……”
“……这就是天宫从来不曾面临绝境的原因之一……”
“本来修炼就快……晋升还很容易……”
“……他们肯定很绝望吧……”
厉九川只觉得蜚的声音像蚊子似的嗡嗡吵闹,也越来越模糊,越来越不清晰,自己的思绪好像飘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那里什么都没有,空荡荡的,连心也是空的。
“唉,公子?于公子?”蜚抬手去戳他的面具,“您没事吧?如果您有别的想法,也可以说出来。”
他摘下紫脸面具,露出狭长妖异的眼睛,勾起的嘴唇凑到厉九川耳边,“毕竟,蜚六的一切都听您的。”
“唔,那就去做给我看。”
厉九川知道这是有问题的,但也很难产生阻拦的动力,他丢了某些东西,失在那寒潭里。
“……”
蜚长时间地凝视白色面具下的那双眼睛,就如同少年刚刚的失神一样,“真好看,主……公子,咱们都有一样颜色的头发啊。”
他看见那眼睛里拉出锋锐的,纤细的金白色线条,无以言喻的危险感轰地压下来,瞬间将他按进土里。
赶回来的絜钩十三等人呆立在原地,原本永远也不会出现情绪的脸上,清晰地浮现了慌张和恐惧。
号称欲界第一静主,天宫刃兵之下最强的疯子被摁在泥地里,眉心刻金线的面具少年无动于衷地站着,如同接受叩拜的帝君。
最离谱的是,蜚竟然还在笑。
他就这么趴在地上,毫无抵抗的意思,“我错了,公子别生气。其实我们晋升的速度也没有你感受到的这么夸张,都得经年累月地准备,精心圈养凡人。而且一旦金丹压不住污秽,会爆炸的,所以天宫一半人在和天下打架,一半人在和自己人打。”
说着,他感到身上可怖的压力一松,不由得笑道,“明日我就准备出发了,到时候我来找你。”
……
……
次日,天还未亮,蜚就到了客栈。
他站在房间门口,抬手欲推,又稍加犹豫,叩了叩便安静地等在原地。
很快房门打开,已经准备妥当的两人走了出来,说是准备,其实也就是加披了一件天宫的白斗篷,戴上了面具而已。
厉九川仍是纯白面具,眉心一缕金线,炎琥是火红面具,除了眼睛外,单独绘着一张紧闭的嘴巴。
“走吧。”
蜚领头在前,身旁还有数十人跟随。
厉九川顺口问道,“絜钩十三呢?”
“唉?”炎琥反倒第一个出声,“不说是昨天晋升失败,连传承者带陪同全都污秽而死了吗?”
话刚说完,炎琥心道不妙,自己在厉九川身边待久了,总有种很安全的错觉,说话毫无防备。
果然,紫脸面具回过头,弯起眉眼笑道,“小孩子没压住暴涨的传承,昨夜里走了。”
炎琥心底一抽,自己昨天还问了厉九川那个传承者怎么样,回答是蜚对那孩子称赞有加,怎么也不像是能突然暴毙的感觉,如果不行的话,晋升当场就得走了,毕竟那会的污秽才是最强的。
而且看厉九川刚刚问话的样子,显然他走之前絜钩十三还活得好好的,但自己打听到却是当场污秽而死,和蜚所言完全矛盾啊!
看样子是有了不得的事发生了。
厉九川并未多言,他不清楚蜚在天宫究竟是什么地位和身份,但也能猜到絜钩十三和他两个压阵人,多半是没资格看见蜚跪地上的样子。
一路无言,栖云早在一处僻静山口等待众人,很快便抵达了欲界。
满天仙气飘飘,云海茫茫,青铜鼎矗立在原地,巨大的阴影将笼罩着所有人。
“你打算怎么去三清界?”厉九川皱眉看着鼎上插着的香柱,一共三根,皆是金色。
蜚摸了摸脸上紫色的面具,“我只需向上圣请愿,就能从欲界直接到三清。”
“上圣!”炎琥突然惊叫起来,“你该不是想说……”
“不错。”
只见蜚两侧的随侍都脱下斗篷,伏跪在地上,额头也死死贴着玉石砖。
和之前那些天宫的人不一样,他们穿着彩锻金锦的衣袍,戴清一色无目无嘴的白色面具,披散头发,一言不发。
蜚见状便缓步上前,从两排人中间走向青铜鼎。
炎琥趁机使劲拽住厉九川衣袖,再遮不住脸上惊恐模样,“祝哥,快,快阻止他!”
“嗯?为何?”厉九川故作不知。
“天宫的上圣可是天宫之主,和山神殿九部之主是并列于五帝之下最强的神只!而且性情乖戾凶残,主掌灾厉及刑杀,一旦降临,你我必死无疑啊!”
天宫和五方本就不合,厉九川身份敏感,若被发现,显然不会好过,而他又是同流合污之众,肯定也会被卷进去。
他扒拉着少年斗篷和衣袖,见对方没有动作,又使劲摇晃几下。
斗篷之下,厉九川突然笑了起来,嘴角拉扯出夸张的幅度,而上半部分的面孔肌肉又丝毫不动。
“那就让祂降临好了,如果真的能杀了我,倒是要谢谢祂。”
“什么……”炎琥傻了眼,不等他再劝,只见青铜鼎里的香柱已然焚烧起来,金烟直冲云霄。
紫脸羽士高声呼神,众锦衣跟随唱念。
“天上天下,宇内八荒。”
“太阴之精,至妙之气。”
“……”
“大悲大愿,至善至仁。”
“西华清灵金母,宏慈太妙无上元君。”
每一句祷词呼出,便有一锦衣瘫倒,直到最后一句念完,剩下的锦衣尽数暴毙,血水顺着白色面具嗤嗤流淌,一片死寂。
咚!
青铜鼎发出一声长长的颤鸣,厉九川突然觉得有什么东西掉在了斗篷上,正欲掀开,却被人一把抓住手腕。
“上圣正在施法,别看。”
一丝作呕的腥气蹿进他鼻尖,厉九川收回手。
手背全是血水,还沾着碎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