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八十六章 真法(三)
“好了。”
熟悉的声音再次响起。
厉九川掀开斗篷,只见炎琥还披着斗篷浑身僵硬地站着,而蜚离了老远,正在朝二人招手,青铜鼎和锦衣随侍也都不见了踪迹。
一把扯下炎琥的斗篷,厉九川面色严肃地道,“你刚刚说话了吗?”
炎琥这才睁开眼睛,“啊?没有,我哪敢……唉呀!衣服上怎么全是血?”
既然他没说话,蜚也离得很远,那刚才提醒自己的是什么人?难道是幻觉,亦或者自己陷入了污秽?
炎琥好奇看向四周,“此地就是三清界吗?和欲界也没什么差别嘛,就是只有三个宫殿,而且还没鼎。”
说着他朝前走了一步,云雾搅动,露出洁白的玉石砖面,厉九川瞥见一串长长的血脚印,脚尖朝着蜚的方向。
他轻声道了一句,“跑得还挺快。”
“什么?”
“没事,快走吧。”
三清界空荡荡的,比欲界大了数倍不止,矗立的宫殿金碧璀璨,通体都是由白玉铸造,黄金为瓦,碧玺为窗,圣洁华美。
宫殿前有一段十丈长的琉璃影壁,上绘山河湖原,城池村庄,连天空飘动的云霭,河水流动的波纹都栩栩如生,更甚者,旷野奔走的兽类,狩猎禽鸟的猎人,都清晰可见地活动着。
说是影壁,不如说是一面镜子,映照人间。
蜚轻车路熟地站在影壁前,仔细端详,“嗯,早些年我去过南火和东青,也有传道,不过东青那边的香火都断了,南火还剩了些,西金上次刚好去了一遭,北水早就打点好了……那就从中土、东青、南火三地交叉之处开始好了,就是这里——六道谷的盐村。”
他脱下斗篷叠好摆在一旁,然后抖了抖衣袍,席地而坐,半个身子都没在云雾里,白发飘飘,更显得仙风道骨。
“待会我要入梦显圣,坐在我周身一丈之内,就能看见我所看见的东西。”蜚从怀里掏出来三个玉盒,依次打开,分别是一盒纯净遗玉,一盒黄柏脂,还有个盒子是空的。
厉九川二人刚坐下,只听得身后又传来脚步声。
两道人影从雾海中走出,一个戴着慈悲模样的面具,一个是莹蓝八眼面具,二者皆头挽道髻,着天宫白袍。
“真巧啊。”慈悲面孔的羽士来到影壁前,“今日居然还有准备晋升的人,难不成是刃兵吗?”
蜚眯起眼睛,自己今日晋升之事,天宫人尽皆知,这厮明知故问,显然是想来找事,不如先把他除去,毕竟晋升在即,容不得半点马虎。
“罢了罢了,不说就当我没问,反正今天也是带着这孩子来晋升,也是体兵升刃兵哦,该不会他成了而你不成吧?”
慈悲面幸灾乐祸的声音分外刺耳,“而且这孩子还是正,仙,位。”
“哦?”蜚头也不回地道,“正仙晋升光凭借水脉可不够,一不立神坛,二不聚信民,三无神只持护,就算成功也不比体兵强多少,而且一旦水脉崩坏,不仅前功尽弃……”
他紫色面具上的独眼裂开缝隙,露出看似圣洁又充斥着邪异的瞳光,“还会,死得很难看。”
直到此时,厉九川才发现蜚的面具上其实是三只眼睛,只不过只有在最大的独眼睁开时,才能看见周围还有两道若隐若现的眼睛缝隙。
慈悲面冷哼道,“杀死灾种,足够了。”
说罢,二人也盘膝坐下,厉九川只觉得神智似乎扭曲了瞬间,眼前同时能看见两幅画面。
既能看见蜚的目标,六道谷的盐村,又能看见影壁中间的部分。
显然是八眼将所有人都囊括在他入梦的范围内,故意干扰蜚的晋升。
紫面上的独眼缝隙裂开得更大了,蜚气得够呛。
这时,少年无辜的声音响起,“蜚,如果不是天宫的人,用你们的妙法晋升又没有金丹,会发生什么呢?”
炎琥本来坐观这些神仙打架,乍一听见厉九川如此天真无邪的声音,就觉得要出事,因为他就没见过这位主这样说过话。
蜚的心绪缓和下来,弯起眼睛微笑道,“会导致传承种直接降临此间,如果发生在三清界,上圣…会吃了它!”
这一次,轮到对方动摇了。
“你可没跟我提过这茬。”祝盘低声道。
慈悲面具再次冷笑,“怎么?你觉得你会失败?”
“当然不会,只是觉得我们合作不该有隐瞒。”
“你不是自称绝不会被自己的传承污秽吗?只要不因为你的传承出现岔子,效果就和金丹妙法一样,除非你对自己没有把握。”
“自然是有的。”
“那就开始吧。”
……
……
“啊!”
林广大叫一声,从梦中醒来。
他刚抹了把额头冷汗,尖锐的鸡鸣声就突兀响起。
该干活了。
暗沉沉的天空好似半夜三更,收拾屋子,扫地,打水……干着干着活,突然有几幅画面闪过脑海。
林广呆呆地站在井口前,连水桶滚落在地也不自知。
青灰色粗糙的皮肤,弯曲的犄角,妖魔般的巨爪,还有苍白可怖的独眼……那是什么东西?是梦吧?刚刚做的梦,起床时忘记了,现在又突然想起来。
算了,梦里都是假的,有什么好怕的。
他捡起水桶,绑好绳索,将桶丢进井底,水波晃动,漆黑的水井在熹微的晨光下亮起破碎的反光。
刹那间,又有画面闪过脑海。
手,大大小小的手,都长在同一个躯体上。
浓密的棕褐色毛发,袒露的胸膛骨节分明,巨大得像一座山,看不见头……
头呢?头在哪里?
林广仰起脑袋。
狮鬃般雄厚的毛发无风自扬,数颗头颅陡然伸出来!灰褐的皮肉紧贴颧骨,它们死死盯着他,嘴巴一咧,发出嘎嘎尖笑。
“啊!!!”
林广发出一声惨叫,身躯顿时膨胀扭曲,冷青和灰褐在他身体上不断交替穿梭,如同两只怪物在蚂蚁体内搏斗!
嘭!
巨响过后,就是水花四溅的声音,碎肉混着五光十色的粘液洒了一地。
……
蜚猛地睁开眼睛,怒视影壁中间的两人,“好大的野心,敢借我的入梦来传道,当真是不怕死?”
这次慈悲面具没有开口,反倒是八眼羽士张了嘴,“意外罢了。”
说完,他立即闭上眼睛,气息流转更为迅速,而一旁的慈悲面具虎视眈眈。
如果此时和他们争斗,自己晋升速度就会变慢,势必落于人后。
但他为了这一天已经做足了准备,就算这会被打扰,也比八眼来得快,还是先完成入梦再找他们算账。
蜚额头鼓起青筋,仍是再次闭眼。
……
晨辉顺着山野乡村的小道洒满大地。
“林哥!林哥!不好啦!”
山道上跑来一个孩童,他双手围在嘴上大喊,试图让声音再大些,“林哥,你娘不行啦!”
小小的院落里静悄悄的,阴影中四散的碎肉开始蠕动,聚集。
“林哥!”
孩童一把推开破烂的木头栅栏,只见一个脸色青灰的男子正在地上呆呆地坐着,水桶就在他脚边。
“呀!林哥你怎么了?”孩童立即上前将男子扶起,焦急道,“你病了么?瘦了好多,脸色真难看!怎么打水还昏了?”
“呃……”男子还是一副呆滞模样。
孩童忍不住大喊,“你娘死啦!”
“……什么?”林广的脑子似乎清醒了起来,他抓住孩童胳膊,“你说什么?”
“啊!”小孩惨叫起来,胳膊怪异地弯折,已经脱臼了。
林广吓得急忙松开手,今天从一早起床就不大对劲,做了个极为可怕的怪梦不说,这会还把报信的张家小孩伤了。
“呜呜呜!你娘死了!”张孩大喊了一句,抱着胳膊又哭又叫地跑了。
林广愣了愣,随即撒开腿狂奔起来。
惶恐中,他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一步跃出去多远,泥土飞溅,眨眼便超过了报信的张孩。
后者怔怔地站在原地,望着地上深深的脚印,连疼痛也忘记了。
“张叔!”
林广刹不住脚,哐地一声撞上木门,在众人惊呆的眼神中,大门变成漫天碎片,飞得到处都是。
而始作俑者是一个瘦如干柴,脸色青灰,看上去马上命不久矣的小伙子。
“张,张叔……我娘呢?”林广顾不上解释,慌慌张张地道。
一个医师打扮的老头最先反应过来,然后指了指门外。
地上是成捆的草席,救不过来的穷困人家,都在里面。
林广听见胸膛怦怦直跳,震得自己耳膜生疼,他慢慢蹲下身,一件一件去翻那些草席。
很快,他将其中一卷抱进怀里,然后摇摇晃晃地往回走。
“上圣保佑……圣师保佑……”
“救救她……”
“救救她……”
第三百八十七章 真法(四)
张医师一巴掌拍在自家小子屁股上,老脸露出无奈之色,“好了,这俩天胳膊别乱动,养养就行。”
张孩瘪着嘴,看着胳膊上的木棍愤愤道,“都怪林广!大傻子!”
“怎么还骂人?!”张医师又给他一巴掌。
“唉呀!我明明是去给他传信的!还被扭断了手!”
“脱臼,不是扭断,还有那个叫胳膊肘,不叫手!”
“都一样!”
“你这孩子,怎么跟人家讲的呀?”
“我就这么喊,林哥!林哥!你娘死啦!”
啪!张孩挨了第三个巴掌,然后汪地一声哭着跑开了。
“行啦,老爷,你总打孩子做什么,那个林广看着也怪吓人的,门都撞成那样了,张宝也是个没心眼的笨贼!”
一旁的老妇人不停地叹气,“就怕林广沾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最近水官也来,山匪也来,圣师更是勤快,勤快得吓人呢!”
张医师皱眉犹豫了好一会,然后道,“今夜就收拾东西走吧,这盐村恐怕是待不下去了,直接出六道谷,中土的老爷们伺候不起,咱们去东青。”
老妇人闻言又叹道,“嗐,活了半辈子,东奔西走的。”
“怎么?不走留着等死吗?”张医师瞪她一眼,“你见过的还少?”
“是是是,老爷说得对,我去找宝儿,现在就收拾!”
说着,她刚起身,却见着张宝急匆匆地赶回来,“娘啊,大事不妙!大事不妙!”
“什么事啊?”张医师站起身,老脸一拉,“跟说书的学得倒快,还整得文绉绉的。”
“林广他娘活啦!”
“……”
老两口先是一愣,然后面色惨白,妇人更是嘴角打哆嗦,慌忙拉着孩子看。
“你去林广家了?!”
“我……我委屈!我去找他理论,结果到他家门口的时候,你猜怎么着?”
张宝故作神秘,见老两口面色极差,立即乖乖道,“我从门缝里看见林广他娘在喝药!简直神了!天还没黑的时候他娘脸上都爬苍蝇了,全是烂疮,这会一丁点都看不见,活得好好的呢!”
“……作孽啊,作孽啊……”
老妇人闻言捶胸顿足,哀嚎连连。
“娘!你咋啦?”张宝吓了一跳。
“晚了,晚了……完了……”张医师捂住眼睛,浑身发抖。
张宝铁青色的脸凑了过来,“老爹,你可是不知道,我发现林广和他娘都盯着我看,门缝那么小,他们咋知道我在的?
我就赶紧跑,结果到他家水井旁摔了一跤,呀,我就滚进去了。
那水可真冷,我浑身好像都炸了似的,皮肉和骨头乱飞,血把井水都染红了哩!
可是等一睁眼,我又全身好端端的,便顺着那石头缝往上爬,指甲都断了又长,长了又断,半天还差着好远,幸亏呀,幸亏林哥来了,一把就将我捞了起来!
我现在一点都不怪他了,他人是极好的,想着让爹娘再见见他,咱们把事儿说开,别怪他,然后我就使劲往回来跑,我跑得可快可快了!以前从来没这么快着,跟林哥似的,眨眼功夫就到咱家后屋门口。
后屋养的老黑今天可真怪,也不舔我冲我撒欢了,就使劲吠!还想咬我,可真是条坏狗!还好林哥在,一爪子就给它开了天灵盖!
嘿嘿,咱家今晚能吃上肉啦,正好林哥也在,你们莫怪他,请他一起吃吧!”
张宝说着,眼珠四处乱转,尖牙呲出嘴外,口中滴落垂涎,拉了三尺长。
张医师仍是用手遮住眼,浑身哆嗦,好似承受着撕裂般的痛苦,“都怨我,都怨我……”
他声音低沉,倍显哀切,“明知道的,明知道不能再留了,心里还贪,还想着机缘机缘……”
老人缓缓跪倒在地,又伸出左手去摸,“好孩子,过来,让爹摸摸你的脸。”
“咋啦?”
张宝虽然模样怪异,但仍似知道听爹娘的话。
老医师左手捧着儿子的脸,突然一把将他摁在地上,右手也一起掐着他脖子,依旧死死闭着眼睛。
他手里泛起暖黄色的光亮,古老的气息开始弥漫,“宝儿,别怕,爹帮你去投胎,现在还来得及,再晚,就连魂儿也没啦!”
张宝被掐得口吐白沫,然而一股青灰的光从他身上冲向老医师,很快压下暖黄,老头咬碎了后槽牙,黄光大量地涌出,好似飞蛾扑那灯火,明明不敌,却硬生生用尸体盖灭了火焰,自己也将付出性命。
就在黄光即将一鼓作气冲散仅剩的青灰时,一只手突然洞穿了老医师的胸膛。
林广青霭似的眼珠好像在笑,“张医师,你在做甚哩?他是你孩儿,杀不得。”
张旺瞪大眼,然后直挺挺地趴下,身上很快生出一层层黄毛来,脑袋也变得尖又长,如同那狐狸或是野狼,手脚蜷缩,长出尖尖的指甲和突出的骨头。
一缕缕黑烟开始逸散,但随着林广用手抚过尸体眼睛,黑烟便消失不见,只留下怪异可怕的尸骨。
“林哥,我爹他咋啦?”张宝躺在地上还在问,他脖子是紫乌的瘀青。
“他叛了圣师,被罚变成了怪物。”
“啊,那咋办?”
“你背着他出去,挨家挨户告诫,让大家伙看看你脖子,知道叛教的坏处。”
“那我娘呢?”
林广看了眼地上惊吓而死的老妇人,残留的灵源已经开始让她秽变。
“埋了吧,两个太重,你背不动。”
“哦。”
……
炎琥脸比纸白,记忆像被狂风掀开的书,噼里啪啦地翻。
当年他的家乡也如此般平凡,他的爹娘也深爱自己的孩子。
他火红的头发就来自父亲,眼睛也如母亲般红润,时常被夸是赤琥珀,透亮透亮的,和紫姬生气时很像。
可当一切都消失之后,那双眼睛便失去了所有色彩,和真正的凡人一样。
为什么,为什么简单地活着都不被允许,一丁点生的滋味都无法品尝,为什么一切都注定要被夺走,为什么人生来就是被圈养的——奴,隶?!
唳———
一道愤怒的鸣叫从无比遥远的深处传来,仿佛有什么怪物即将苏醒。
炎琥突然觉得脑袋一痛,睁眼便看见那张伪装过的脸,可眼底刺目的金白之色威严又冷酷,如寒泉泼面,瞬间将他惊醒!
“不想死就安静点。”
厉九川扬起半边嘴角,眼里却丝毫笑意也无。
第三百八十八章 真法(五)
“林哥!我回来了!”
张宝笑着跑进屋,怀里衣服撑得滚圆,边跑边晃,“六道谷的老家伙认输啦!他根本不是我的对手哩!今天我要两条猪腿作赏,要烧烂炖透,老香老香那种!”
“嗯,待会找马姐给你做,就说是我准的。”
林广坐在榻上,手里捏着一把骨制小刀给母亲削梨吃。
“好唉!”张宝欢快地叫嚷,他除了脸色仍旧泛青,其他异象已经隐下去大半。
瞥见那梨果,张宝又嚷道,“还是吃梨,今天我从劳什子谷主家里找到好多大果子,都用那种漂亮石头装着,好吃得很!”
说着,他从怀里左一把右一把,掏出各式各样的桃李瓜果,“老香甜啦!比梨子不知水润多少!”
“哦,放这吧。”
林广点点头,脸上仍是毫无表情。
张宝在旁边站了会,不自在地挠头道,“林哥,接下来咱们往哪去,去找谁呢?六道谷十八个村已经被咱们踏遍了,往东去是山青城,南去是水火镇……”
他还待再说,但被林广打断,“召集人手把山青城拿下来,但要和吃掉六道谷一样,悄悄地来,不要叫谁发现。”
“好!这个我知道,狗子他们和我一般大,我们就说和爹娘走散,求他们收留。”
“嗯,到时候水火镇会和咱们一起动手,镇上有圣师,等你见着,就听圣师的话,他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万万不可违抗。”
“啊?可是林哥,咱们的人马肯定够把山青城吃下来,用不着别人帮忙……”张宝说着,看见林广青翳翳的眼睛,立即改口道,“知道了,我都听你的。”
“是听圣师的。”林广纠正道,“见圣师如见我。”
“好嘞!”
“好什么?”
“得令!”
“……”林广垂下眼皮,骨刀卡在梨核上,“吃下山青城,跟圣师一起去中土,过关卡的时候别怕水官,他们也不过一群眼瞎心盲的蠢货!”
咔!骨刀削过梨核,连带着半根手指也掉在地上。
林广伸出手,张宝捡起半截指头往他断指上一碰,无数细小的血丝生出来,眨眼便将之接好。
“哥。”张宝咂咂嘴,“你说咱们到底算什么东西,真他娘的怪!”
林广捏了捏拳头,合上眼睛。
“闭嘴,滚。”
……
……
“这舂粟村的人运道不错,絜钩疫毒之下,居然还能活一半人。”
说话的黄毛男子双手抱臂,他头发扎成马尾,衣襟敞开,袒露胸膛,一副豪放不羁的模样。
“我说余切,你腰带上挂着的是什么?手镯还是臂环?”云纹水服的水师正从秽种身上拔下刀来,黑烟腾腾。
“这个呀……”余切扒拉着金线编织的鱼鳞纹腰带,上面坠了一只巴掌宽的玉制物件,“这个是束发的冠玉,我用不着,但戴上除秽效果堪比黄柏脂,干脆就穿腰带上喽。”
“天哪,你就像个野民。”
冯隐受不了地大呼,出身云渡书院的他,在礼仪方面向来苛刻,看见原本严整矜贵的白玉麒麟服被余切穿出风流成性的味道,更是觉得头晕目眩。
“野民怎么了?野民也比这些信民强。”余切用刀尖扒拉尸体上的獠牙,“瞧瞧这尖牙利嘴,我要是他们,巴不得当个什么神都不信的野民,多惨呐。”
冯隐不搭理他,只是将青铜刀擦干净,又转而道,“方才我在山顶发现了一个灾位残留的污秽,应该是蜚。估计是要晋升了,你赶紧通知其他人吧。”
“晋升?难道就是天宫那个刃兵之下最强的家伙?”
“是他,之前有探子说天宫蜚的传承已经归一了,也就是说,他们现在只有一个人有这个传承。”
“好吧。”余切确认了一遍所有的尸体都在冒烟,摸出一只指头大的小竹筒,往里塞了一张早已写好的字条。
像这样传信前,他们都会提前备好两种纸条,一个写青色的“善”字,表示一切顺利,除秽完毕。
另一个写赤色的“急”字,表示有突发情况,需要援助。
余切将食指和拇指塞进嘴里,使劲吹气,哨声远远地传开。
很快,天空落下一只浑身青毛,白尾白嘴的鸟儿,它站在余切肩头,任由他将脚上竹筒取下。
“嗯?”余切小心地勾出里面的纸条,“我就说青耕怎么来得这样快,原来是他们往咱这发信了。唔,急字,从山青城来的。”
他又使劲搓了搓纸条,灵源化火,腾地燃起来,纸条冒出青烟,凝聚了一头独目弯角的怪物。
“呀,是蜚。”
“蜚?是同一只吗?此地离山青城甚远,就算有擅奔走的秽种帮忙赶路,最少也得七八日。”冯隐摇头道:“等我们赶过去,黄花菜都凉了。”
“天宫的作风一贯如此,每逢天宫战之际就先放出来一堆异种,到处污秽凡人,等我们来除秽了,又跑得老远扎堆干坏事。
咱们这么多势力,难道就没有点人能预先察觉他们的障眼法吗?
像什么云渡书院和督神府,两大支柱,后土府,三昧府,曜日府,建木府,四家卫士,这都还不算四方内卫,凤栖殿麒麟台什么的。”
余切扒着指头盘算,末了又嚷道,“也不知道天宫那群人怎么跑那么快,前脚还在北水,后脚就能蹿到东青,要说两柱四卫没有一个人知道其中缘由的,那是打死我也不信,天天就知道瞒着咱们这些小兵!”
“别说了,我们先去和其他人汇合吧,至少等书院和你们后土府的人齐了,再往山青城去看看,兴许还能帮得上忙。”
……
……
山青城。
张宝打起一勺井水,咕咚咕咚顺着脖颈灌进嘴里。
几个孩子盯着他看,脑门上滚落的汗珠和红彤彤的脸颊,让那桶冰凉的井水显得尤为可贵。
“哈!真甜。”张宝满意地扔下木瓢,孩子们蜂拥而上,争相抢水。
地面蜿蜒流淌的血水一直钻进张宝脚下,他抬腿让开,露出背后数具不甘心的尸体,他们瞳孔里残留着难以置信。
几个白袍人拨弄着手里的罗盘,嘴里还说着张宝听不懂的话。
“图腾已经传下去了。”
“好,需要封城吗?”
“用不着。”
“明白了,等他们来了人再走吗?”
“不必,全部进入中土,把他们也带上。”
一个面具白袍人抬起手,直直地指向张宝。
第三百八十九章 落步(一)
“都到齐了吗?”
余切看着面前一群锦衣玉服的天骄们,见无人回答,又只好道,“大家都说说来自何地吧,接了这天宫的战令,咱们应该是第一次聚到一起,总得知道些情况。”
“说什么想知道情况,你难道不该先自报家门吗?”一个头戴紫钗的女人先开了口,脸上露出几分嘲色。
她一身红色羽氅,几分仙气中别有英姿,只是挽着头发的紫木钗闪着璀丽的赤光,将她衬出三分柔媚。
余切拱手抱拳,难得收敛几分浪子气息,“在下后土府余切,七刀切,敢问姑娘贵姓?”
“免贵姓紫,单名一个桐,木同桐,三昧府。”
旁边的水师紧跟着道:“在下冯隐,云渡书院,这边是我师弟钱前前和孙旭。”
像是开了个好头,其他几人纷纷介绍起来。
“曜日府萧湖意。这位是我师弟,徐天伦,师妹林雪丹。”
“建木府聂刺。”
最后出声的是个看起来沉默寡言的男人,而且看起来年纪也不小了。
啪啪!余切鼓了鼓掌,“太好了,区区北水边境的小山村,竟然集齐了除督神府之外的所有正统势力,想必这就是各方打天宫战的先锋吧?”
萧湖意洒然一笑,“谈不上先锋,探子罢了,余兄用青耕传信召我等来此地,可是有什么事情?”
“哦,本来我和冯隐在舂粟村除秽,完事后准备传信给书院,没成想书院在山青城那边的人反而传来急字信,应该是出了大事,请我们前去相助。”
“还来得及?”紫桐皱眉算道,“哪怕有驺吾秽种在,我们赶去也需五六日,恐怕是……”
“恐怕什么?”水师孙旭显然是个暴脾气,他叫嚷道,“都发了急字信,说明事态严重,不想着怎么快点赶去,就觉得来不及了?”
紫桐见状顿时冷笑起来,“我还道是后土府和书院换了魂呢,自诩君子之风的云渡书院如此蛮横无礼,倒是一贯跋扈的后土府为人谦恭!啧,天宫战虽是云渡牵头,联合诸多势力,可如今帝子夺位也跟在后边,有你这等鲁莽之辈,乱点局势,五方帝子谁跟了你们真是瞎了眼!”
“你!”孙旭瞪大眼珠,“三昧府衰弱至今,八百年等不来一个府子参战,出不了几分力,你口舌倒是不饶人!”
“出力?就凭你?”紫桐显然也动了火气,头上钗子赤光闪烁,愈加刺目。
“怎么,你敢说出了这北水,其他众国之中哪还有一个三昧府的人?!”
眼看两人就快打起来,余切顿感头疼不已,“别吵啦!再吵我就禀告中天,把你俩都扔出五方!”
“禀告中天?你来自麒麟台?”一直沉默的聂刺突然开口。
余切骂骂咧咧地露出本性,“娘的,就知道瞒不住!对,老子就是,麒麟卫自有禀帝之权,谁再不好好说话,直接逐出五方!”
众人顿时安静下来,冯隐一脸歉意地安抚他们,心里也暗骂孙师弟是个蠢驴。
虽然自己没告诉他余切的身份,但云渡是中立势力,怎么会轻易和后土府的人交好,自己没说,他就不能想想原因吗?
面面相觑之际,冯隐无奈开口道,“诸位,可容在下说上几句?”
见无人反对,冯隐只好硬着头皮开口。
“首先,这次天宫战并非只有我们几人,探查附近村落里的污秽情况时,各方势力都已经派人去了每一个边界的凡人国度。
毕竟天宫总是声东击西,逢战就先让不起眼的食种、异种在凡人聚居之地晋升引起异象和骚乱,然后又趁机在其他地域掀起大祸。
五方自然也有对策,就我所知,有书院弟子就在山青城附近,而且他们求援必定也不止给我们发信,应该是发得极多,比我们近的传承者应该早就抵达了。
此外,大家都深知天宫之狡诈,来之前想必也做足了功课,一旦有任何异兆,入城之人就会发信,时间也不会太紧急。
所以,我们当下要做的,就是……”
说话间,天空突然响起一声短促的尖鸣,一团物什啪地坠落,山野的枯叶顿时溅上几滴血红。
“是青耕秽种。”萧湖意很快认出掉落的东西。
众人都伸出了手,又同时顿住,因为余切已然捏住小鸟翅翼,从腿上取下竹筒。
这次不是“善”,也不是“急”,而是四个字,密都武罗。
余切愣了一下,旁边萧湖意眼神微变,张口道,“我来吧。”
“不必。”
余切看他一眼,随即双手合十将纸条拍在掌中,灵源一激,纸条冒出大量烟气从他指缝里钻出来,幻化成一张人脸。
“咦,怎么未唤吾名……算了。”人脸模样英俊清秀,透出几分严肃。
“我乃曜日府府子莫星环,谨遵云渡上师之命,命各方弟子尽快进入中土境内,天宫已经完成了传道污秽,将行降神之仪,众子务必进入诸界国镇压祓除,不可有误!”
……
……
蜚转过头看向身侧的人,“已经可以开始了。”
厉九川这才注意到,蜚脸上紫色面具的独眼已经睁开了,那是一只竖立的纤细眼睛,缝隙从额头一直到下巴,但只在面孔中间露出眼珠。
尤其是竖眼开合的时候,竟然有一层银白色的瞬膜裹住眼球,是一种很独特的,属于生灵的美感。
“我要降圣了。”蜚笑了起来。
厉九川移开眼睛,他脑子里还有些混乱,从看到的景象来说,时间好像过了几个月,发生了很多事,但他知道总共也没过几天。
而八眼还在影壁的最左端,他尚且没有入梦完毕,本想借着蜚的入梦来影响凡人,可惜蜚早就完成了其他地域的传道,并没能给他省下几分力气。
甚至为了加快速度,他把故意扩大的入梦范围也缩到极致,众人也因此失去了对八眼入梦进度的窥视。
“开始吧。”
厉九川垂着眼帘,盯着地面玉砖的缝隙。
蜚以为他在聚集念头,好使麻木的精神振奋一些,但细看才发现他的瞳孔正放松地放大,也不知道真正的神念到底在哪里,做着什么大梦。
有些失落地收回目光,蜚再次闭上眼睛。
地点是以六道谷为首,此地虽在中土边界之外,但无归属,算得上是真正的五方之外,夹缝之国。
念头升起之际,六道谷上方出现巨大的虚影。
“时辰到了。”
林广抱着他娘,扑通跪在地上,“圣师!”
他狂热地高呼,身上皮肉很快变成青灰,一对凸起从脑袋两侧伸出,面孔也缓缓拉长。
“圣师!”
六道谷冲出来数百人,他们和林广都是同一副模样,有的怀抱雕刻的木头神像,有的在身上用刀划满刺青。
弯角刺破皮肉,一直延伸到脑后,还有正在往出来跑的人,纷纷摔在地上,他们两腿的骨头仿佛都融化,变成了弯弯的蹄足,两只眼睛也硬生生挤到一起。
秽变带来的狂热还没持续多久,大地腥风自起,乌压压的天空中有无数密集的小黑点开始掉落。
先是芝麻大小的飞虫,蚊蝇,接着是鸟雀,乌鸦,它们像石头似的,沉甸甸地拍到地面,溅出无数血花。
然后林广挤成一团的眼球看见一座“山”,一座青铁似的倒悬“山”正从上空缓缓落下。
巨大的风压将他们死死压在地面,皮肉如同一滩烂泥,波浪般在地上抖动,骨头发出嘎嘎的脆响,然后啪地折断。
轰!!!!!!
响声传遍中土东青南火三处接壤之地,尘浪翻涌瞬间淹没六道谷方圆百里,巨大的震动引起山崩地裂,不知摧垮城池多少,屋舍几何。
从远处看,一只接天通地的青色臂膀摁在大地上。
利爪深陷,腕处有大蓬深棕毛发飞舞,掠过地面时,好似铁刷犁过,无数村城飞灰湮灭。
山青城,隶属东青,环接万水堡,千步镇,代溪三地,传道此地,则东青无处可躲。
念落,一只同样接天连地的蹄足踏下,山青自此除名。
丹峡,隶属中土,破此地便如破黄天之门。
……
“若非有丹峡这般天险,想必书院会不惜代价保住山青城吧?”
说话的少年郎站在一座高耸犹如门户的险峻山顶,此山连绵百里,只有他脚下之地有一线缝隙可通。
这缝隙上窄下宽,小处不过一指,及地便有丈宽,只能有小驾马车通过,易守难攻。
“山外有山青,山青外亦有山青,书院可守得一处山青,可守不住千千万万的山青,毕竟人力有限,心有尽头。”
接话的男人高冠鹤氅,容貌俊雅,水师纹暗绣在袖口,而衣襟着有金色虎斑和羽纹。
少年转过身,行礼道,“在下莫星环,见阁下水师服着族纹,可是书院四子之一,英招季鹤守?”
男人微笑还礼,“谬赞,在下正是,莫兄想必就是曜日府第一神子,武罗吧?”
莫星环眉稍抽搐一下,面无表情道,“谈不上,第一另有其人。”
“哦?那他定也参加了此次天宫战吧?”
“未曾。”
“哦。”莫星环不解释,季鹤守也不急着追问,只是看着天边缓缓凝实的之躯体,开口道,“他已经开始晋升了,一旦开始就无法中断,第一步六道谷,囊括天下所有不在五方之中的地域,第二步山青城,算是道入东青,莫兄你说这第三步,会是丹峡吗?”
“我翻看过以往天宫灾位晋升的轨迹,他们相信什么按论降圣,为了达到这一程度,莫不是选择中土和其他四方地域的边界降临体兵,散播疫秽。”
莫星环微微仰头注视天空,“第一步必定是中立的夹缝之国,第二步是四方中任意一方,第三步就必定要踏入中土,有时也会交换第二步和第三步的次序。总之,要达到的程度,四方大地至少有一座城池遭殃,中土因为地域过于辽阔,最少要被踏上三遍。”
“然后?”季鹤守依然微笑。
“八步,八座城池,这已经是最快最省力的步骤,一旦多踏上一步,就会被五方势力抓住破绽,少一步,则达不到晋升的门槛。”
说到这里,莫星环收回眼神,“我以为丹峡守备森严,你我这样的人尚且在边界无所事事,其内想必已经是致命的陷阱等着落地。所以,我若是他,我就绝计不会踏入丹峡。”
季鹤守嗯了一声,“莫兄且容我换一个问题,你认为这次围剿,五方是输是赢?”
莫星环想了想道,“你不信我们能阻止他?”
“如你我者,两个月前才加入围狩筹备,说明此次计划早有强者作推手,而现今山青城又被舍弃,中土境内必然是遍布陷阱囚笼,等着他落脚然后就地斩杀。
所以不光丹峡,靠着东青和南火的中土边界早已全部埋伏上了人手。如果我没猜错,每个城池压阵的至少都有数位府子级别的人物,他们一旦聚集到十几人,就能联手斩杀降临的神只!
而蜚,还远远未到这等地步,所以五方不可能输,对吗?”
季鹤守如数家珍地慢慢道来,让莫星环觉得自己知道的还不如他多,仿佛被羞辱般的情绪涌上心头。
但他知道季鹤守身为四子之一,应该并非这样的人,而是想说些别的东西。
“不错,因为赢是注定之事,所以季兄问这个问题……”
“我赌五方必输。”季鹤守叹气,声音愈发低沉,“必输无疑啊……”
“边界大小国度二十有余,守中土这么多城,势必要将上水渡的猎神之辈掏得干干净净,所有的赌注都压在这里,去赌一个几百年都没能摸清的天宫晋升仪式,一旦落空……”
话未说完,只见天空突然变得黯淡,仿佛有一座乌沉沉的山脉倒悬着面对大地,正缓缓地压下来!
“……凝聚躯体了。”季鹤守怔怔地看着。
“怎么可能?!”莫星环震惊地道,“只凝聚出一手一足,他就开始降临了?!就算不落步于丹峡,也应该还要落地两处啊!”
一颗巨大的头颅穿过黑铁似的云层,直直地压下,俯视大地。
它青灰色的颅骨有两处赤色凸起,尖而长的耳朵被厚重弯曲的大角压住。
蓬松粗糙的黑褐色毛发像雄狮般舞动,面骨两侧筋肉鼓起,如青蟒攀爬在独目缝隙附近,正使劲地蜷曲,看上去像是在吃力地“拉”开眼睛。
季鹤守的衣衫被狂风吹得猎猎作响,发丝虽压在冠下,也漫天飞舞。
“……来了…这…”他突然回头,面色苍白地朝莫星环大吼,“他放弃了!”
“什么?!”莫星环扒拉着脸上被狂吹的头发。
“他放弃降临在中土……我知道了!哈哈哈我知道了!”季鹤守狂笑起来,“他们根本不需要踏进来,只是为了方便,为了欺骗我们!”
莫星环心中的不安瞬间被放大,“什么意思?!你到底知道什么了?”
“快跑吧!莫星环!附近的城池国度已经全都死去,再不走,你就要被困在他的陷阱里,成为他晋升的祭品了!”
季鹤守纵身跃下山崖,竟然朝着背对中土的方向,的脚下奔去!
在这样铺天盖地的阴影中,简直是自杀般的行为!
莫星环犹豫瞬间,一咬牙也跟着跳了下去,虽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还是遵从了本能。
自己可是天生神子,跟着自己心中的神意走,肯定不会错!
第三百九十章 落步(二)
雷电轰鸣,乌云狂卷。
青色的臂膀在丹峡上空渐渐凝聚成形,一点一点逼近大地。
“哈哈哈,果如叶大人所料,这贼子真是要踏足丹峡!”一白发老者抚须大笑。
叶尧本来还有些高兴,被这么一夸,反而神情怪异道,“高院主过誉了。”
“哪里哪里。叶大人乃督神府首脑,实力强悍,精通算计,如今算杀这天宫贼子,为天下除大患,岂能不大宴一番?”
老头怪笑连连,叶尧越发不自在起来,心中更是暗骂高寒智这个老疯子,明明是个西金人,知道自己被逐出西金却还如此奉承,定然是不怀好心。
但他偏偏也找不出破绽,不知如何回应。
此前在西金督神府失利,不光死了儿子,还失去府主之位,没想到帝子不光不怪罪自己,反而还委以重任。
每逢天宫战之际,云渡书院和督神府就会各出一人,安排战场和计划,以求在大战中谋取利益,安抚五方。
他现在就是督神府派来和天宫博弈的督战。
眼见天空青色臂膀成形,叶尧举起手准备下令。城中布置了帝坛,早已准备好祈令,一旦蜚踏足此地,祈令就会将他真身整个拘来,传承者们痛下杀手,斩除孽患。
这时,丹峡天堑的边缘突然多出来两个黑色的点。
尖点缓缓伸长,露出一颗牛角独目的怪头,独眼的缝隙几乎贯通整张面孔,只在中间裂开猩红的瞳光。
“这……怎么回事?”叶尧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
体兵境界,肢体还未和妖身相连,是不可能先显化出头颅的,身躯乃神降之基,没有根基便如神灵没有祭坛。
蜚露出脑袋,只能有一个原因——他妖身降临之前,胳膊就已经和躯干分家了。
而体兵血肉,对凡人而言就是最凶猛的污秽,毕竟为了吸引蜚踏足丹峡,叶尧禁止了所有凡人逃离此地!
“呵呵呵,哈哈哈哈哈!”高寒智冷笑连连,“天下大疫呀,蜚之毒血恶肉洒遍你的陷阱,帝坛只有圈禁本体之效,却无法解你此时之围,二十五座国与城,五十万凡人今日尽丧尔手,你罪该万死!”
只见天空有一血色瀑布流淌的青色巨柱缓缓倒下,中土边界众国被全部囊括其中。
叶尧脸色惨白,正欲出手阻拦,却见青色巨柱轰然炸开,漫天血肉之雨狂泼而下!
接下来,埋伏在城中的传承者们将要面临五十万秽种的杀戮,更将背负屠城灭国之罪!
……
“看见了?”
季鹤守站在阴影下梳理头发,他对自己礼仪及形象要求之苛刻,甚至随身携带了一把小小的樟木梳子。
“看见什么,看见无数人死于天宫这群畜牲的私欲?”莫星环牙关咬出凹陷。
“这样的事从你出生就开始很久了,乱发脾气是没用的,要看清局势。”
季鹤守将自己松绿色的高冠重新束好,接着整理凌乱的鹤氅,“五方势力在这场晋升之战中已经输得彻头彻尾,光是秽种的清扫,防止它们突入中土境内就得花上整个天宫战的时间……不知要拖累多少人手。”
“你错了。”莫星环摇头,眼神坚毅。
“哦?输赢并非一个小孩子的热血能决定的。”季鹤守打理完毕,下颌微扬,一个优雅矜贵的书院公子又重新出现了。
“哼,难怪你什么都不知道。”莫星环哼声道,“就凭你一直在这冷嘲热讽,我甚至都不知道你究竟站在哪边!”
季鹤守叹气道,“当然是人的这边了,毕竟我也还没有晋升,是人的那部分居多。不然也不会惋惜和心疼。”
“你看看它,一只腿能够站稳吗?”莫星环看着单臂单腿的巨大怪物,一一道来,“南火人烟稀少,信徒凋零,下一步必然是北水,之后是西金和中土接壤境内的某个城池,算作中土,再是西金,然后是南火和中土接壤之地,最后是南火,我们还有准备,那就是在南火地界,布置了!”
季鹤守的瞳孔骤然缩小,“?”
“怎么?季兄很紧张吗?”
“就算有这等利器,你们怎么确保蜚一定就会踏进去呢?”
莫星环笑了起来,“季兄想知道这么详细,是打算通风报信吗?”
季鹤守只是安静地看着他,并未说话。
见此,莫星环反倒开了口,“早在五年前,蜚开始布局的时候,叶大人已经派人盯住了他所有的传道者和信徒,之所以灭杀了他在东青的棋子,就是为了让他相信留在南火的残众没有被发现,就是等着今日,为他的死而送葬!”
“五年前。”季鹤守轻轻地吸了口气,“蜚只是天宫籍籍无名之辈吧?”
“……”
莫星环出奇地没有接话,两人都不是傻子,自然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五年前叶大人和蜚必定是达成了某些约定,一个想成为天宫的强者,一个则为了五年后的泼天功劳打牢了陷阱的根基!
而如今蜚吞噬五十万凡人,成就无边凶名!一旦能斩杀他,这份功劳已经暴涨到无可比拟的程度,哪怕天宫战也变得不起眼起来。
甚至,往深了想,也许那五十万凡人就是叶尧准备给蜚的大礼,把所有的力量都压在丹峡就是为了最后一刻——在南火杀死蜚,让黄天,乃至五方大地都欠他一个情!
“没有证据,也证明不了什么。”莫星环垂下眼眸,“何况你自己都没有自证清白,还有什么资格怀疑别人?”
季鹤守闻言反而笑起来,不是为了符合礼节温文尔雅地笑,而是真正发自内心,畅快地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说,你还要等到什么时候,才准备袒露心迹?”
他忍不住捋起一缕搭在胸前的长发,以压制心底欢快躁动的情绪,“莫星环呀,莫小弟,你从一开始就没有阻拦我,还放弃了跟随你的叶大人作战……
你早就开始怀疑他了吧?!你也不相信,乃至笃定我根本不是内鬼对吗?你是不是也找不到足够信任的人,来分享这些事?”
不是的。
莫星环默默地在心底念叨,如果不是有人被关了禁闭……
呵,那个冲动的傻子。
他接着道,“蜚在南火的信徒已经被锁在了西丘岭,为了以防万一,南火和中土接壤的城池也被确定了,而且同样布置了。简直就是万无一失的必死之境。”
“真的吗?”季鹤守的心绪瞬间就冷静下来,甚至有几分失望,“必死无疑?”
莫星环摇头,然后就地坐下来,“不知道会不会真的死,但你现在说话的样子真的很像叛徒。”
季鹤守微笑,温文尔雅地道,“那就当我是好了。”
……
丹峡。
高寒智一番冷嘲热讽后,转身离开,丝毫没注意到叶尧原本惨白的脸色很快恢复了正常,甚至还带着几分讥色。
“狗眼看人低的老东西!”叶尧抖了抖衣袍,身后低洼处钻出来两个身着白玉麒麟服的人。
“大人,咱们现在进行下一步吗?”
“去南火,再检查几遍,等到蜚踏入西金,就开始祈雷。”
“是。”
……
丹峡之外。
季鹤守在手里捏了一只纸鹤,正欲放飞,突然被莫星环猛地抓住手腕。
“你干什么?!”少年又惊又怒,满是不解。
“我不能让叶尧赢。”
季鹤守维持着微笑的面孔,眼睛却宛如寒星,“他这种人渣,如果真的赢了,天下将比出现一百个天宫还要惨!”
“你疯了!”莫星环难以置信地大叫,“不为那五十万人,不为那些即将死去、无辜的人!为你自己想想啊!我知道你不是叛徒!”
“不是叛徒,是仇人。”
季鹤守将他的手指一根一根掰下来,“他奸污了我妹妹,就因为传说季雨柔是天生炉鼎,没有怀不上的孩子,季家和解了,但我不能,至少为我死去的妹妹不能。六道谷和山青城都是他杀的,五十万人也是他杀的,接下来将要死去的人,全部都是他杀的!他才是真正的罪人,却将要背上拯救苍生之名,我,不,甘,心!”
寒意入骨,莫星环冻得哆嗦说不出话来。
“冷吗?”季鹤守顿了一下,将打理好的鹤氅披在少年身上,“是叶尧让你来看着我的吧,别担心,我会一直待在你身边,等到叶尧失败,你就杀了我,把我首级交上去,以你的身份没人会为难你。”
莫星环瞪大了眼睛低下头,冷汗不断地从脑门上冒出,哪怕是快被度殷打死,他都没觉得这样难受过。
怎么办,要和他动手吗?同是正仙位,他已经成就体兵很多年了,能打过吗?
如果是度殷在这里,无论做什么选择,都会和对手以死相搏吧?可自己不想这么做,季鹤守是个可怜人,他不应该得到这样的下场……
怎么办?怎么办?!!
第三百九十一章 落步(三)
天地一片混乱,大地崩裂,江河倒灌。
本就被蜚之血肉污秽的城池,突然迎来了一场暴雨。
“别杀了!狐狸!”
徐天伦自远处飞奔而来,疯狂地向他招手,“水脉崩了!水脉崩了!”
“你说什么?!”杀红了眼的萧湖意抬起头,长刀从秽种的身体上拔出,血花飞溅。
“大水!山洪!还有河道!全都崩了!”
“是水德传承作祟吗?!”
“不知道!我的亲哥嘞!谁管得上啊!林姐你也别抡那个秽种了,快逃命吧!”徐天伦几乎是惨叫着往前跑。
“可洪水淹不死这些东西……我们要是走了,不知道得死多少人,蜚毒甚剧,体兵之下的异种都不定打得过。”
萧湖意的眉毛拧成疙瘩。
“你以为你能杀几个!天塌了有叶大人顶着,他要是都顶不了,你装什么蒜!”林雪丹终于扔下手里长得像狼牙棒似的秽种,一把揪住萧湖意就往外跑,“为了老娘的性命,你能不能给我拼了命地跑?!”
萧湖意绝望地闭上眼睛,再睁开时,他一手反拎起林雪丹,一手抓住徐天伦,以两人绑一起都赶不上的速度狂奔出城。
不是他不愿意,是真的办不到了,要阻止这样的天灾,只凭他们几个是不可能的。
“你看看,你个大蠢驴!”林雪丹拍了他一巴掌,指着远处几个身影道,“人家早跑路了,你看看那个狗屁内卫余切!水师冯隐……唉呀!就剩下咱们垫底,一群臭不要脸的!”
“女孩子家的,好好说话。”
徐天伦捂住她的嘴,顺手把仅剩的遗玉塞进萧湖意怀里。
……
……
“怎么还下雨了。”
季鹤守看着远处被淋湿的纸鹤,皱眉又捏了一只。
只是飞出去不到两丈,就被雨水打瘫在地。
莫星环顿时松了口气,但季鹤守脸色变得更难看了。
“完了……”
“怎么了?”如果只是为纸鹤的事,他不至于如此。
“可能,天宫可能不止是一个人在晋升。”季鹤守喉头滚动,眼神直直地看向远方,“就算把水往地上泼,也不至于四面八方都在发洪水吧……”
莫星环这才注意到,远处入目皆是混浊的滚滚洪流,他们被包围了。
这下不必为生死和复仇的道理所折磨,倒要好好想想如何逃难了。
……
……
江墟,隶属北水,事实上自己的信徒遍布北水角落,毕竟欲界就在此地,实在方便。
选它的理由不是别的原因,就是因为离西金够近。
蜚的身影自山青城上方消失,再次出现时,已经是北水江墟。
和之前独手独脚的模样不同,它蹲坐在地,两只手臂撑住并立的蹄足,北水的信徒足够它完成整副躯体。
沙阳关,隶属中土,此地正好就在江墟旁边。
巨大的怪物站立起来,伸出一只蹄足,缓缓踏进沙阳关,算是真正涉足中土。
未留城,隶属西金,倒不是自己想选这里,而是路过刚好留下道种。
主上灭城之后恰好让自己的道种趁机传播开来,凭空得了不少信徒。
蜚巨大的身躯再次出现在未留城上空,不过缺失了一条臂膀,断臂在丹峡对他还是有影响的。
下一个,金冈原,隶属中土,离南火很近……
咦?好像整个南火,包括和中土接壤的地方,就只剩下金冈原和西丘岭两个地方有自己的信徒了。
而且相当密集……不太对劲,呀。
蜚睁开眼睛,面前云雾缭绕,影壁上满是仓皇逃窜的小人,自己经过的地方都出现了蓝色的水痕,无数小人都被水痕逼得到处跑。
显然,自己还是被八眼做成了手脚,此人已经在除了南火之外的四方大地锚定水脉,且引发了大水。
届时只需显圣将洪水收伏,自会有无数凡人心甘情愿地成为他的信徒,为之铸神坛,立信民……啧,前狼后虎的,自己好像真的输了呢。
丝毫没有掩饰的意思,他直接大刺刺地开口道,“于兄,我的晋升出了岔子,马上要失败了。”
炎琥闻言惊慌地望着他,而八眼仍闭着眼睛,慈悲面具只是冷笑。
“失败会怎样?”厉九川反问道。
“会死。”
“需要我帮你什么?”
蜚两眼弯弯,一把拉住他手腕,“随我来。”
说着,他抬手摁向影壁上的金冈原,整个人瞬间被吸了进去,毫无意外地,厉九川也跟着消失了。
只是消失之前,他居然还没忘了一把攥住炎琥的衣领,于是三人瞬间消失,而影壁上却只留下了一道黑乎乎的影子。
空荡荡的影壁前,顿时只剩下了八眼和慈悲面具两人。
“怎么样?”慈悲面具这会终于开口。
“已经成得差不多了,只剩一步。”八眼说完,又望了望蜚消失的地方,“他呢?”
“差两步。”
“哦。”
“你还差哪里?”
“水火镇,就在六道谷旁边。”八眼摸了摸面具,“你交给我的法子果真管用,我压根就没有降圣传道,都是托了他的福,竟然完全把他给骗住了。”
“哼,知道厉害就好。”
“只不过,这水祸的威力是不是太大了点。”八眼指着影壁上大片蓝色的水痕,“凡人怕是都淹死完了,蜚的秽种还没死呢。”
“你不会收敛点吗?”
“……我就是想问问,跟着蜚的那两人,都是什么传承啊?”
……
……
张宝扒开尸体,使劲抹了把脸上的淤泥。
若非被洪水冲到城墙死角,他可能都不知道自己现在在哪里,不过当看见天空中的巨兽的那一刻,他还以为自己马上就要死了,谁知道竟然还活到了现在。
呜————
一道极低的颤鸣声传进他耳朵里,这是约定集合的暗号。
竟然还有同伴活着,而且听声音应该是入城的圣师。
张宝爬起身,将脱臼的胳膊再次接好,酿酿跄跄地朝着声音的方向赶去。
很快,他就看见没了白袍的圣师大人和一干伙伴们,而且数量相当不少。
虽然蜚的秽种不会攻击他们,但这样的数量,难道是洪水把六道谷的所有人都冲过来了?
张宝使劲探头,试图看见林广的身影,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现。
“现在,都往南火去。”一个圣师拍了拍手,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去哪?”张宝好奇地问。
“水火镇。”圣师指了指大概方向,“往那边跑就是,给我拼了命地跑,把这辈子最快的速度都用出来。”
……
……
金冈原。
如名一般,地处平原,看似茫茫绿海,实则土地贫瘠。
南火人在此地修建了七座塔楼,足以俯视整个平原,乃至天空,但凡有人出现在金冈原,都躲不过岗哨的眼睛。
除非,他们从天而降。
厉九川就这样轻飘飘地踏在一座塔楼的顶尖上,在其他六座楼注意到自己之前,他甩手将炎琥丢了出去。
“杀了他们。”
炎琥飞进最近的一座塔楼,和岗哨撞了个满怀。
其他塔楼察觉到异动,只是还未反应过来,下一刻,六支赤红的弩箭穿木而出,宛如六道火红的流星瞬间击杀了剩下的哨兵。
炎琥骂骂咧咧地趴在塔楼的地板上,若非自己还收着两样防身之物,今日就要被这家伙害死在此地了!
“有什么问题吗?”
厉九川蹲下身,一只胳膊从他脚下的塔楼里伸了出来,他踩了上去,直到跳进楼里。
“整个金冈原都被划成了祭坛。”紫色面具上的独眼愈发妖异生动,“用来献祭给。”
“什么时候开始?”
“我的信徒呼唤我踏入此地之时。”
“你有什么办法吗?”
“没有,不行咱们就跑路吧。”蜚笑着道,“就算不是刃兵,我也可以比刃兵更强大。”
厉九川摸出一支尺长玉签,密密麻麻的文字书写其上,宛如银鳞,“此乃鉴神签,可避雷霆。”
蜚凝视此物,突然被一把攥住脖颈。
面具之下,那双金白璀璨的眸子透出冰冷窒息的杀意,“你早就知道我有鉴神签,所以才祈求我的帮助,现在又装作一无所知,是想试探什么?”
“……鉴神签可能会碎,我也可能会死,何况它还是祝氏家传之宝,上水渡为数不多的顶尖道兵。”
蜚的喉头滚动,面具遮住了他的神情,“那是,雷劫之下无物不杀,就算鉴神签碎了,我也不一定能活下来。”
“然后?”
“临死之前,我想看看世上还有没有人在乎我。”
撒谎!
厉九川心中杀意突然翻滚如沸水,他捏起玉签,将之对准蜚的脖颈处,一点点刺进去,鲜红的血珠瑰丽如宝石,动人心魄。
他知道此时杀死蜚,会错过极为重要的东西,甚至可能让他接下来的道路阻断,变成悬崖。
但又有无数咆哮仿佛穿越时空,在自己耳边歇斯底里地嘶吼。
杀死他!杀死他!
理智竭力地与之作出对抗,试图将千钧一发的危难掰回到正道上。
对厉九川而言,蜚就像一条惑人心智的蟒蛇,可以为自己搭建过河的桥梁,甚至无需付出代价,但他来历不明,对自己的善意凭空而至。
说到底,自己还是不肯相信自己,玄十一,你留下的东西,真的能用吗?
厉九川的眼睛逐渐变得猩红,明明是别有他用的鉴神签,在自己手里却变成了杀人利器。
手腕猛地用力,鉴神签就会刺进蜚的心脏,白帝的力量会渗透他全身乃至灵魂和传承,蜚倒在地上,嘴里发出嗬嗬的怪响,血液变得黯淡漆黑,直到冒出黑烟。
所有人日日夜夜防备的可怕怪物,在此刻永远消失,天宫会和自己翻脸,曜日府和诸多势力会质问自己在天宫做了什么,会拷问炎琥的身份,给凡人国度里五十万冤魂找一个替罪之人。
这场战争里,将无人获得晋升。
“啊……”蜚嘴角溢出血迹,毫无抵抗地躺在地上,“我说,公子,你要么快点动手,要么就作出决定这样真的很痛。”
他眼睛望着塔楼檐角的天空,丝毫没有情绪。
厉九川低下头,在冥想中默默勾勒心锚,以求平复心境。
接着,他拔出了鉴神签,塞进蜚的手里,甚至还为他止了血,然后背靠栅栏坐在地上。
“你错了。”
蜚无奈地擦干嘴角血痕,“你和我都在犯错。”
他没有问厉九川为什么发难,语气之自然,仿佛多年结交的好友。
“快点。”厉九川依旧是低头坐着。
蜚第一次叹出声来,“本来可以快一点的……非得变得这么麻烦,我真是个蠢货。”
天空骤然阴暗下来,巨大的青色身影出现在金冈原上空。
“来了。”
季鹤守眺望遥远的西边。
“鱼儿咬钩。”叶尧面如金铁,挥舞雷旗。
“降劫!”
整座金冈原冒出大量的光,如同有旭日自地底升起。
磅礴澎湃的无量光芒,伴随着宏伟浩瀚的轰鸣传递开来,闪烁的电光刺穿了所有人的眼。
原本巨大的蜚兽,就像被光吞噬的小虫子,瞬间消失在大地上,甚至连灰烬也未能留下。
炎琥面目扭曲地冲出塔楼,却在半空就被光芒吞噬。
压抑、沉重、充满毁灭气息的热浪席卷大地,当充斥着焦炭味道的风吹进叶尧的鼻子,他发出一声长叹。
“结束了。”
“结束了。”
莫星环触摸着温热的地面,即使远在东青,灭世般的力量仍自大地传遍四面八方。
“结束了?上水渡已经几百年没有打破这样的魔咒,天宫总是能在我们合围之前完成晋升,居然就在今天让那个侩子手做到了?”季鹤守仍是难以置信。
“你不信雷劫的威力,还是说有什么能防住这样的天灾?”莫星环皱起眉毛,“当年众仙神帝君在五方极界布下禁令,便是借助这雷劫的力量,如今过去千百年,依然没有人能活着违反它。”
季鹤守突然抬起手,指向某处,“你看……那是什么?”
“什么……”莫星环顿时睁大眼睛,“那是什么?!!!”
天地阴暗如旧,青灰皮肤的牛角怪物缓缓低垂头颅,猩红的血目俯瞰人间。
它左臂起自六道谷,右蹄踩住山青城,丹峡躺着它右臂碎裂的血肉,最后的左蹄从一方城镇中升起,好似丹炉上飘渺的青烟,很快凝成实质。
“怎么可能……”莫星环只觉得头晕目眩,“水火镇,明明已经清理干净了……”
季鹤守指了指地势凹陷处的混浊水流,“也许并非单纯是蜚被利用,他们大概是相互利用吧?如此浩荡的洪灾,足以掩盖局势了。”
当蜚的左蹄成形之际,丹峡有无数灰烬冲天而起,它们很快褪下黑褐的表皮,拥挤地蠕动着,相互融合。
紧接着,一只长着棕褐鬃毛的青灰大蛇攀绕到蜚的膝间,仔细看去,那竟是它的尾。
这时,蜚脚下的大水迅速干涸,草地枯黄,大地皲裂,一直延伸到方圆千里之外!
行水则竭,行草则死,见则天下大疫。
自此,刃兵成。
第三百九十二章 谁的刃兵
“多么大的野心啊,他一处也不肯落下。”白发的老头站在山巅,两个水师正在为他整理袍服。
“以高院主之见,还有机会斩杀此獠吗?”说话的来者是一位中年男子,他两鬓微白,身后跟着一个提黑色鸟笼的年轻人。
“没有。”
“可我听说叶大人似乎还布置了一处,可惜,他猜错地方了。”
高寒智瘪瘪嘴,脸上的皱纹加深,“不,他一开始就错了。”
“哦?万某来得晚了,未得见此事全貌,还请院主指教。”中年男子冲他鞠了一躬。
老人遍布斑点的干枯手指从东划到西,“从一开始,就不是蜚一个人在晋升,而是三个。他估错了数,自然必输无疑。”
“三个?蜚一个,引发洪灾的算一个,还有一个是?”
“两个都是。”
“什么?”
“两个水。”
中年男子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又揖了一礼,转身离开。
“万止桥。”老头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让他脚步顿住。
“把你那鸟笼子扔了吧,既然用不上,干嘛老让你干儿子抱着,装什么装。”
万止桥只站了片刻,又接着往前走,谁知老头儿不依不饶。
“既然你也已经晋升,为什么不去阻拦呢?这可是你督神府的好兄弟犯下的滔天大罪,你不打算救他吗?”
“够了!”万止桥面沉如水,“高寒智,我敬你是前辈,你大可不必欺我无知。天宫三清界留影碑,影不消而身不死,蜚看似身在此间,实则不然!我动手随意厮杀,不光杀不死敌人,还会让此地污秽更甚,成为千年不毛之地,实乃大罪!你们这些看客,不也是怕秽地过深,罪孽太重,引起黄天责罚吗?!”
“哦……说起来现今的上水渡早就不比当初,已经被魂河吞没不少了。”高寒智慢吞吞地露出一个歉意的笑,“为保住此间,刃兵随意出手确实会引起天地异变,承受黄天责罚,是老头儿考虑不周,冒犯到你了啊。”
万止桥不再回话,只是衣袖一甩,冷声道,“雨生,把笼子扔了,既然骗不到高院主,想必对他人也无用,我们走吧!”
年轻人闻言,劈手将笼子斩为两半,转身就走,只留下老头和一干水师目送他们远去。
……
……
“断了。”厉九川从木板里拔出最后一截断裂的玉签,“说吧,怎么赔。”
“以身相赔。”
蜚摘下脸上碎掉的面具,自此之后,他不必再掩人耳目。
“闭嘴吧。”
厉九川跳出塔楼,回头才发现这楼已经只剩下被鉴神签保护的一层了,跳的动作纯属多余。
大地此刻是一片融化后又凝固的黑色,放眼望去毫无遮拦,准确地说,是什么都没有。
即使是在这黑漆漆的地面上,厉九川依然很快找到了自己想看见的东西。
十丈外一处低洼的小坑中,一丛火苗正孱弱地抖动。
“别装了,炎帝子。”厉九川瞧着它,“再不出来,我让蜚尿尿把你浇熄。”
“……”
蜚愣了愣,然后怪笑道,“我的尿可是有毒哦。”说着,他伸出手就开始往下摸。
“你们两个变态!”
炎琥的骂声充斥着无尽的愤恨与委屈。
火焰焚烧好似凤凰浴火,只眨眼功夫,炎琥又活生生地出现在两人眼前,如同施展了什么变化之术,从火苗里钻出来似的。
能在之下存活的,也就是涅盘朱雀了。
“我真真是小瞧了你,白帝子大人。”
炎琥身上一件衣服也无,光靠两只手捂住,他满是郁闷地道,“一道雷劫,既成就了蜚的刃兵,也试出我的传承,恐怕从一开始你就猜出了我的传承。而且刚到此地就把我往外扔,想必雷劫将至你也是知道的吧?”
“我挨过两次,自然知道这里有什么。”
厉九川从蜚身上扒下外袍,丢给他,“先带我们回去,蜚,有人要恼羞成怒了。”
炎琥接过袍子披上,来不及询问什么叫挨过两次山雷,他就注意到天边有一道疾驰的黄光。
起初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小点,只眨了一下眼睛,小点便有了黄豆般大,紧接着变成鸡子大小,那骇人的速度,单是瞧见便令人头皮发麻。
蜚一手拉起一人,冲着那黄光微笑,“叶尧大人,再会。”
三人消失在原地,黄光骤然放大,几乎是前后脚的差距,只差一丁点就能将三人留下。
而方才炎琥所看见的大小,不过是障眼法而已。
叶尧面色铁青地站在原地,雷旗在他掌心噗地碎成粉末,整个金冈原除了雷霆留下的残火,空无一物。
……
……
蜚刚露出脸,一柄锋利的寒剑便迎面而来。
他手腕翻转,数不清的白丝凭空而生,只一挥一带,便将那寒剑掀飞出去。
“好啊,我要到九元那里去告状,就说是色界无花养的狗在三清咬人,冒犯他的师长,败坏纲常。”
白发道人笑嘻嘻地眯起眼睛,眉心朱红的刻痕十分显眼,好似一只猩红的独眼。
“师长?”慈悲面具冷笑连连,“你现在可算不上他的师长,天宫向来以实力为尊,你们现在只能算是同门。”
八眼右手接住剑,左手虚握,一杆黑褐色的角弓出现在他掌心,弓身细长且遍布瘤节,生硬得像刚从某个野兽身上摘下来似的。
反手将剑入鞘,八眼面具猛地拉满弓箭,一只奇怪的箭矢凭空钻出来,刚好卡在他指缝间。
这箭矢没有尾羽,只长着一蓬黑褐毛发,箭头如白骨,尖面两侧居然有两个洞,细看之下,竟有眼珠在里边打转,古怪邪异。
“年轻人刚晋升就按捺不住,这么想打吗?”蜚轻佻的神色逐渐消失,右手一抖,一杆雪白的拂尘搭在了臂弯。
硬角弓,雪拂尘,便是二人晋升集大成之物——刃兵。
谁知八眼面具反倒愤怒不已,“你的人抢我的水脉,山洪到现在还不曾消失,让他停下,把水脉还给我!”
蜚顿时恍然大悟,难怪一直没见到八眼的传承现世,原来是他的步骤还未完成。
对于水德正仙来说,引起洪水只是彰显神威,还需得聚乱水,消洪灾,显化时方得信民膜拜,然后再借助信民为自己立下神坛,如此才能功德圆满。
水德种属本就失去了玄天庇佑,再没有神坛,没有信民,即使成就刃兵,也是不完整的,力量和灾位也没有什么区别,甚至更弱。
八眼完成了程度的降灾,却发现水祸压根收不回来,再冲下去,人都死完了,还哪来什么信民,什么神坛?
这必定是对手搞鬼,而知道他今日晋升的,也就面前三人!
“不是我不是我!”炎琥见众人向他看去,立即摇头。
他连传承都没怎么了解过,甚至是借助刚刚的雷劫,依靠外界逼迫,才真正种下传承,连一口遗玉都没吃进过嘴。
“没说你。”蜚只是笑,眼神瞧着厉九川。
后者背对着他们,摘下面具,“原来这东西谁都能用。”
说话的刹那,庞大又邪异的虚影从他身躯钻出,猛地扎进影壁。
……
……
“好重的水汽。”
季鹤守叫住前面的人,“莫兄别走了,附近的城池和小国已经都没有活人了。”
“不看看,又怎么知道。”莫星环望着残缺城墙下混浊的水流,牛角独眼的秽种还在其中上下沉浮,“洪灾居然还没有结束,是出了什么意外吗?”
“你是说那个?”
莫星环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
一座土赤色的“山”正蹲在原本六道谷的位置,周围的山峰就像小小的石笋,一条火红的长尾盘绕在它周围。
黑色毛发在脑后蓬松飞舞,四支黑色细角斜斜地延伸出来,它的嘴巴一直咧到耳根,露出尖锐交错的利齿。
嘴巴之上无眼无鼻,而是一张比面孔小上一圈的青蓝色人脸,好似被剥下来的皮囊,硬生生贴在它的头颅上。
莫星环张了张嘴,好半天才说出话,“我的天哪……,怎么可能?不可能……”
就自己而言,目前唯一认识的体兵境界合窳,只有一个人。
按理来说,他应该还在被关禁闭,不可能被放出来……可是,如果真是此人,那他和天宫究竟又是什么关系?
巨山似的怪物动了起来,它伸出前爪,第一爪踏入了山青城,毫无阻拦地,第二爪踏入丹峡。
此时所有的传承者都撤到了中土边界的后方,谁也不愿意在滚滚洪流中对抗疫毒凶猛的秽种,自然也无人阻拦它。
加上原本的六道谷,现在是第四步,北水江墟。
厉九川念动之际,合窳的身影消失在丹峡上空。
莫星环看见这一幕,眼神突然变得坚定起来,正欲行动,却再次被季鹤守拉住。
“你放开……”他话还没说完,只见空中再次出现一道庞大的巨影。
数条长尾围绕在周身,头颈处大蓬的毛发之下是七颗奇怪的凸起,两只粗壮的巨爪俯撑在地面,还有大大小小的手臂长在腰腹和肩头。
莫星环的心脏像被击中了似的,猛地抽动一下。
只见那怪物转过头,一连串的脑袋或仰面向上,或低头俯视,如同念珠一般围绕在一颗最大的脑袋周围。
它们的眼珠四处乱转,嘴巴也动个不停,发出细碎嘈杂的声音,似乎是某种晦涩的语言。
很快,它伸出一臂,踩在方才合窳落脚的地方,紧随着降临的步伐跟上去,走过两步之后,也消失在原地。
“居然有三个晋升刃兵的传承者!”
莫星环惊疑不定地道,“难怪水势这么夸张,我知道了!这头是想去杀死!”
“不错,因为正仙种晋升刃兵不光要降灾还需消灾,否则信徒被死完了,连祭坛都没人帮他建。”
季鹤守接着他的话道,“而灾位只需完成降灾即可,灾祸越可怕,越能在凡人之中广为流传,它也就越强。他们的目的不同,所以现在要打起来了!”
“我得去看看!”莫星环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闷头就准备狂奔。
“你疯了么?”季鹤守哭笑不得地拦住他,“且不说跨地域如此之远,哪怕是驺吾本体也不见得追的上他俩,蜚的最后一步落在水火镇,他们要借蜚的步子来晋升,最后肯定还会回来的!”
“啊!是是是。”莫星环这才反应过来,只是拳头捏了又捏,看起来紧张之余还颇为焦虑,仿佛在和谁赛跑,马上要追不上了似的。
第五步,中土沙阳关……
第六步,西金未留城……
合窳消失之前,突然警觉地回过头,正好看见八颗脑袋出现,它咧开嘴,好似嘲笑般地磕了磕尖牙,身影再次消失。
天吴显露出完整身躯时,正好看见合窳一闪而逝的红色尾巴,它怒视空荡荡的大地,发出咆哮。
第七步,中土金冈原
合窳和天吴只差了半个身位。
第八步……南火,水火镇。
最后一步了,天吴发出疯狂的嘶吼,还未出现便开始用尽力气,往前狂扑。
轰!
大地掀起烟尘,它竟扑了个空!
与此同时,周围竟然冒出不知多少传承者,皆满眼寒光地看着自己!
南火,西丘岭。
伴随着信徒的唱念,蜚巨大的身影出现了瞬间,紧接着大地抖动,像破碎的冰块般皲裂,无数裂缝中涌现冰寒刺骨的黑水,哗然喷发!
合窳悄然蹲伏在西丘岭大地上,爆发的黑色洪水对它而言,就是凉爽的溪流,甚至还舒展身躯,就地打了个滚。
原本埋伏此地的的传承者们早已撤离,前往援助丹峡,而能引发雷劫的旗子也早在叶尧手中变成飞灰了。
蜚在此刻踏出第九步,虽无什么意义,但厉九川就能借助这一步完成最后的晋升,同时一箭双雕,避开了发癫的八眼。
而且丹峡附近的传承者大都没走远,这会又看见合窳和天吴同时晋升,肯定会回绕到水火镇等着埋伏。
到时候,啧,真可怜啊。
第三百九十三章 我的刃兵
厉九川睁开眼睛,只见八眼的身躯还僵硬地站在影壁前,一道模糊的影子像不小心泼上去的墨迹似的,就留在他面孔的正前方。
“完成了?”
蜚嘴里问着厉九川,眼珠则盯着慈悲面具,寒意无风自起。
“嗯。”
厉九川伸出手,一只小巧的灰蓝色面具出现在掌心,被他拿下来把玩。
面具的耳朵略尖,眼珠位置是空的,边缘是扭曲的须状,如同渴望抓住泥土的树根。
“怎么用呢?”炎琥好奇地道。
厉九川笑了一声,突然上前,将面具扣在八眼的脸上!
啪!八眼的面具碎裂,众人还没看清他的脸,合窳刃兵就已经死死贴合其上,边缘的根须更是迅速钻进他头颅,在皮下蠕动,然后融为一体。
八眼当即发出一声惨叫,噗地吐出一大口鲜血,影壁上的影子也随即涣散消失。
“哟,真惨呐,好像是在下面被人打死了,伤得不清。”蜚调笑之余,没忘了绕到慈悲面具的身后。
“啊!这是什么?!啊啊啊!……”
八眼狂叫着,两手疯狂地在脸上扣挖,试图将那东西拿下来,然而合窳刃兵早已和他的脑袋融为一体,任凭他挠得满脸是血,也无济于事。
“安静。”
厉九川敲了敲他的脑袋,眼底金白光芒闪过,后者的挣扎立即停了下来,颓然地垂下手臂。
“给个机会。”慈悲面具发出尴尬的笑,慢慢后退,“蜚,你我同为刃兵,在三清界中打斗,九元大人会生气的。”
一切发生得都太快了,以至于超乎了他的预料。
见他不答,慈悲面具又道,“你若是肯放我走,我就告诉你一件极重要的事,关乎你的前程,如何?”
“你先说,我听听看,再决定放不放你走。”
“那就起誓上圣,你若听信了我的法子,就必须放我走!”
“好啊,以上圣之名,我起誓。”
蜚竖起两指,作起誓模样,他轻佻的姿态简直就像儿戏,要不是上圣确有回应,慈悲面具简直以为自己被骗了。
“你的晋升被这两人偷用了步骤,已然出现了缺陷,如果你还有晋升法兵的野心,就得亲手杀了他们,否则日后修炼必出大祸!”慈悲面具边说边退,试图脱离厉九川和蜚的包围。
“缺陷?”蜚皱眉反问。
“嘿,这小子用的是偷天换日之法,会掠夺被下咒之人的机缘,使之有缺。”
慈悲面具指了指被控制的八眼,又看向厉九川道,“而他虽然不会,但也受了此咒福泽,且抢夺的机缘最大最多,明明只是个灾位,却还能压着你俩正仙,此子当真是不简单。”
“哦——我知道了,还有吗?”蜚点点头,一副无所谓的模样。
“你,你们不在乎吗?”慈悲面具惊讶于他,或者说他们的态度。
两人无所谓吊儿郎当的态度简直如出一辙,丢了东西的人丝毫没有找回的兴趣,偷了东西的人也没有怕被报复的情绪。
本来还以为自己说出真相后,他们会互相防备,亦或大打出手,至少能给自己创造一丝机会,结果竟没有任何反应。
是绝对信任?还是真的无所谓?
蜚放声大笑,“无花啊,无花,你这个蠢货,在天宫混了这么多年,居然连天宫修行的真谛都没有领悟!难怪色界连续五任界主都没有传位给你,真是个废物!”
慈悲面具顿时气质阴沉下来,灵源蠢蠢欲动。
“天宫道法三千,从你我入宫第一天开始就要我们严加修炼,宁将传承进度搁置,也必须让我们练到炉火纯青,你就不曾想过为什么吗?”
蜚抽出臂间拂尘,面露傲慢之色,“这些年来我日夜修行道法,不曾怠慢,如今修成刃兵,融我道法尽入这拂丝,一挥之下三千法,哪怕是仙神也得皮消肉烂,法透骨髓!有几个刃兵,能与我比肩?!”
厉九川听见他的话,顿时有几分失神,这样的狂傲语气,真有些像那个人。
拂尘挥出,三千道雪白拂丝骤然扑向无花,每一道白丝在他眼里放大,好似三千条雪白巨蟒,瞪着猩红的眼睛,血口一张,便喷出无数道法!
无花脸上的面具瞬间碎裂,他发出凄厉的惨叫,皮肤飞快皱缩,生出斑点,骨头蜷成一团颤颤巍巍,而灵源就像丝毫没有发现敌人一样,犹如摆设,半点都没能保护住他。
眼看将要魂飞魄散,无花衣袖里骤然飞出大片花瓣,这些花瓣原本娇艳欲滴,刚一出现就瞬间枯萎腐烂,而无花的身躯则飞速好转。
他身形骤然变得透明,拉出的残影朝着影壁的方向扑去,瞬间消失不见。
“为何放了?”厉九川不解地问。
“同门,不好下死手的。”蜚指了指远处云海缭绕的道殿,笑嘻嘻地道,“三清界界主九元在里面看着,万一他出手,我可保不住二位帝子。”
厉九川摇了摇头,“既然不方便,我们也走吧。”
蜚来到影壁前,“公子想去哪里?”
“天宫战会从何处起?”
“哪里都有可能,我瞧瞧,先去夏国的都城南宁吧,这算是中土边界最大的中立国了,姑且休整一番。”
……
……
“啊!”
祝盘疯狂地抓着自己的脸,惊恐地嘶吼,直到猛地清醒。
他大口大口地喘息,入目是一间普普通通的客栈,自己躺着的床前有一张长桌,桌上放着一只银盆。
铁锈的味道钻进鼻腔,顺着脸颊漏进嘴里,祝盘摸了把脸,火辣辣地痛。
而脸上什么都没有,没有面具,没有梦中虫子似的,蠕动着钻进自己头颅的东西。
对了,自己究竟在做什么呢?这间房屋看起来好奇怪,真的是我自己走进来睡着的吗?
祝盘爬起身,望向桌上的银盆,里面盛着半盆水,刚刚把脸抓坏了,正好洗洗,伤口也应该愈合了吧……
他摇摇晃晃来到桌前,低头看去,一张青得发蓝的面孔好似鬼怪,正映在那盆里!
“啊!!!”祝盘一把打翻银盆,记忆如闪电刺穿脑袋,将他惊得几乎魂飞魄散!
自己和天宫一个自称无花的羽士达成交易,然后借助蜚的晋升仪式成就刃兵,却被一个贼人窃取了水脉!
最后……最后正要完成晋升之际,他被很多传承者围攻而死,幸亏自己在三清界留影壁上留了影子,所以死的只是影子。
等他的神念回到三清界时,脸上就被什么东西覆盖住了……对!就是这个面具!像妖魔一样的面具!它根本就是个活物,有触须一样的东西钻进头里,那种蠕动的剧痛感,血水在头颅里流淌的感觉,天啊!
祝盘再次一把抓上自己的脸,指甲生生剜进皮肉里去,却丝毫没有触及皮肤和骨头之外的东西。
他顿时后悔打翻了水盆,在屋里四处寻找镜子,或者是反光的东西,但一无所获。
祝盘只好捡起那银盆,五指生出坚硬的角质,使劲在光面上打磨,很快就照出了自己的面孔。
一副人皮似的面具贴在他脸上,整个面具呈青蓝色,微微发紫,耳朵是尖的,鼻梁很高,眼睛处被扣出洞来,和自己眼皮并不十分贴合。
祝盘试探着用手去扣那缝隙,但除了自己的脸,什么也摸不着。
突然,他狠狠给了自己一耳光,真是被魇住了!我可是传承者,正仙位传承天吴!整个上水渡乃至五方极界仅此一个,是最强的水德传承之一,居然在这里用手和指甲对付一张面具!
莹蓝色的灵源充斥了着他的面孔,很快察觉出一丝不一样的东西来,传承本能地排斥外来之物,祝盘开始觉得脸上十分之痒,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干燥得翘起。
他拿起银盆,只见自己脸上的面具从眼皮的缝隙上起皮,翘出好几个尖来,逐渐出现了脱落的趋势。
祝盘大为兴奋,再用手去摸,居然能摸到脸上不属于自己皮肉的轮廓了!
顺着银盆中的形状,他摸到了面具翘起的边缘,然后扣住它,一点点加力揭开。
嗤啦!
他终于彻底扯下了面具!尽管因为用力过猛,导致皮肉被撕裂又淌得满脸是血,但祝盘心中的快意是无法用言语形容的。
他狠狠将面具甩在桌上,正欲冲出房屋又顿住了,心脏正不安地狂跳,双腿膝盖处一阵阵发软,自己都不明白自己在害怕什么!
祝盘重新拿起面具,传承的力量冲进去好似陷入泥潭,并未掀起什么回应也丝毫没有之前灵源主动分离异物的排斥感。
他干脆拿手用力撕扯起来,双臂肌肉高高隆起,嗤地一声,面具出乎预料地碎裂,轻松得像在做梦!他僵了一会,又使劲将面具撕扯成更碎的碎片,然后转身冲出房屋。
啪!木门的撞击声很大。
可房门外嘈杂的声响更大,纷纷扰扰地充斥着耳朵,竟让人感到分外亲切。
祝盘低头往下看去,自己原来是在二楼。
街边卖糖人的,叫卖丝绸的,伙计张罗食客的吆喝声此起彼伏,酒馆醉人的香气顺着和煦的暖风,飘进鼻腔深处。
这样繁乱有趣的烟火气息,多少年没有见过了?
他扶着围栏慢慢往下走,有几个迎面而来的住客见了,纷纷贴着栏杆主动让开位置。
顺着街道往前走,除了路上卖馄饨汤圆的摊子,还有卖脂粉玉饰的小贩,一群嬉闹的孩童跑过,好几个都戴着花里胡哨的面具。
“呀,哥哥你也玩么?”一个奔跑中的小姑娘一头撞上祝盘的大腿,捂住头的时候,还不忘了发问。
“嗯?”祝盘迷茫地从胸腔中挤出一个音来,脑海里却瞬间闪过天吴脚下崩灭的城池。
“玩这个扮戏法!”女孩的模样俏皮又认真,她指着自己脸上花花绿绿的面具道,“我这个是百花仙子,上面有一百种鲜花呢!”
旁边有小男孩也大声叫道,“我这个是独眼大角牛!戴上就不怕生病,因为牛神会保佑我们!”
祝盘听着这些话,又看了看他们脸上的面具,忽然产生了一种荒谬的恐惧感,“你们,什么意思?什么面具?什么扮戏法?!”
“谁在玩?啊?谁在玩?谁!!!我脸上有东西吗?有东西吗?快告诉我,快说啊!!!”
他问到最后,简直像在嘶吼,双手颤抖着想摸自己的脸,但又不知道为什么不敢。
“哇!呜呜呜!”孩子们被吓得大哭起来,街边立即有几个老嬷嬷将他们抱走。
祝盘哆嗦着将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仍是什么都没有摸到。
对面的摊贩扶着墙瑟瑟发抖,他惊恐的眼睛中映着一个戴蓝紫色人脸面具的男人。
那人正摸着自己的脸,手指颤抖个不停。
……
……
西金,虎都。
“你所见如何?”
“满地焦土,一片疮痍。”
文夫子从袖中取出一只卷轴,“还有诸多事情要向您禀报。”
“说吧。”
度长青仰躺在长椅上,他那些繁复的配饰都已取下,只穿着一件绸杉,很是闲逸。
“如大人所料,叶尧没能阻止天宫这次的晋升,他已经向麒麟子请罪了,不过这位帝子颇为大度,还给了他第二次机会,继续坐镇天宫战。”
“黄天也许不在乎这个,继续。”
“天宫这次出了三个刃兵,一个唤作蜚,是欲界走传承归一路子的天才,一个是祝涅帝子,晋升的是合窳传承,一个是他的兄长祝盘,天吴传承。”
“这俩兄弟都挺离经叛道,弄不好还以为是水德复兴了。”度长青捏过茶盅,抿了一口。
“所以书院和督神府都发函来问候我们的都灵之子,说想和这俩兄弟见面。”
“不见。”
“黄天帝子也说想见。”
度长青扔下茶盅,案几咚地一声,“他不是去凤栖殿了吗?”
“是,但说是已经启程准备回来拜访都灵之子。”
“那么,他找到炎帝传承了?”
“没有。”文夫子瞄着卷轴,轻声道,“祝涅帝子似乎找到了,他问我朱雀传承如何晋升,还问能涅盘多少次。”
“小王……”都灵脑门崩起青筋,他坐起身,神情无奈,“小帝子是不是也知道青龙在何处?”
“这个应该不知道,帝子还说,他准备晋升了。”
“不是已经……白帝传承吗?他打算拿哪儿开刀?直接以天宫战掀起五方大战吗?”
“应该是。”
“不行,太快了,西金还没有准备好。等会!”度长青揉着头颅道,“他怎么知道白帝传承的晋升法门?帝种和其他传承可大不相同。”
“帝子可能去了冥渊。”
度长青大怒,终于忍无可忍,“小混账天天不知道死字怎么写!他以为帝种就能保他周全吗?!玄天异变都多少年了,他!你有没有查过他性灵还在不在,还是他吗?”
“查过两次,一次是从黑山出来,距离百丈时查过,有所缺失,但无大碍,还有就是帝子这次主动联系我。”
“缺失……缺失是正常的,人神不能共存,他要成神,就会损失一些东西,历代皆是如此。他说要晋升是要突破三十瓶颈吧?用天宫那种古法晋升,三十就可体兵显圣,一百就能登临帝位,要不是五帝咒压着上水渡,他就无敌了。”
“是啊,大人。”
“要是突破六十,凝出刃兵,帝种级别的刃兵,足够杀去彼岸当皇帝了。但是不可能,整个上水渡都给他杀光差不多能行,可老家伙们不可能坐以待毙。”
“是的,大人,帝子已经走在了众人之前,将屹立于顶峰,不过您最好先考虑一下如何拒绝黄天帝子,他应该也到帝种三十了,如果黄天之帝愿意,这位随时可以突破。”
“让度殷给我滚回来解决此事,然后我会带他去一趟。”
“是。”
第三百九十四章 傀咒
“怎么样?”
蜚打开屋子里的窗户,捡起地上被捏成圆盘的银盆。
厉九川点点头,眼神注视着躺在床上的男人,“差不多已经摸透了,很好用,很神奇,不愧是刃兵。”
“起名字了吗?”蜚又问道。
“。”
“听起来很凶。”
“还行。”
厉九川看着祝盘脸上的面具,并不打算揭下来。
合窳传承凝聚出的刃兵有很多了不起的地方。
首先可以操控别人,身躯和传承都可以,相当于自己同时拥有两个身体,而且二者能相互转换,自己身体可以变成傀儡的,反之亦然,相当于能变化身形的五行泥,不过局限是只能变化成被操控的傀儡。
厉害的地方在于,传承也能变过来,但不是互换,是变化,白帝还在本体里,傀儡用不了。
也就是他能在两具身体里用或者,不受传承互斥污秽的影响,同一时间只能用一种。
这就是刃兵名字里“傀”的含义,而“咒”字更是明了。
面具能以下咒的形式交给傀儡,下咒后,它将以各种无法理解的方式寄宿在宿主脸上,无论怎么丢弃都会回来。
也就是说,厉九川有了这个刃兵,就能把自己本来就穿了好几层的马甲再玩上几百个花样,想要的傀儡对象也很容易“抓住”,而且是面具自己去抓。
不过傀儡的上下限还没有试出来,反正帝种不在范围内,他给炎琥戴面具的时候,差点被烧焦。
给蜚戴上时,如果他不反抗就能用,反抗就会掉下来,然后面具又会自己想方设法回到他身上,两者拉锯反复煎熬。
至于祝盘,连同他身上的天吴意志,早就被白帝传承给镇压了,自然是半点浪花都翻不起来。
如果说,一个灾位传承的刃兵就能强到这种地步,那么帝种的刃兵,又该是何等光景?
且不说刃兵,像这样一步一步走下去,体兵恐怕都遥遥无期。
先要熬炼传承度到一百圆满,再突破体兵境界,然后领悟半真幻境,完善到真幻,体兵大成,再大费周章地折腾一顿突破仪式,才能到刃兵。
而且还不知道仪式要求有多么离谱,这杀伐帝种要多少人命去填。
厉九川又想到在北昭府时白帝传承的躁动,联系上在冥渊的经历。
帝欲晋,杀诸生以换己也。
合窳晋升的时候死了很多人,他抢走了天吴找出来的水脉,引发了洪灾,但并未让帝种的瓶颈有所变化,也许必须是以帝种的力量杀生,或者因为帝种而死,才算是“帝欲晋”的“杀诸生”?
真麻烦,厉九川摇了摇头,眼神再一次落到祝盘身上。
“你总盯着他干嘛,怪瘆人的。”炎琥抱着胳膊缩在角落,一副鹌鹑模样。
“当然是……吃了他!”蜚笑嘻嘻地道,“正仙位对灾位而言可是大补呢,生吃效果尤好。”
“骗人。”炎琥声音愈发没底气,“下句话是不是帝种吃了更香?”
蜚只是笑,一点点靠近他,后者瑟瑟发抖。
“别闹了。”厉九川面无表情地提醒,“蜚先出去,如果不怕污秽就留下。”
“唉,好好好。”
蜚连连应是,出屋后关上房门。
厉九川闭上眼睛,两指点在祝盘眉心,陷入了冥想。
白帝依旧盘踞在他宽阔的世界里,雪毛披玄纹,脑袋安静地枕在自己的爪子上,金曜的锁链层层挂住它的头颈和四肢,明明是禁锢,却又像华丽的配饰。
厉九川一直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但他清楚,这锁链有着最明显的意义就是让白帝不得自由,也就是说,它很可能无法直接降临上水渡。
在冥想中凝聚出人形,厉九川来到白帝脚下,仰望这尊威严庞大的巨物,他伸手摸了摸绒绒的白毛,又敲了敲它坚硬如金铁般的弯爪。
白帝不为所动,连眼皮也未睁开。
厉九川叹气道,“我抓住的,起码让我看一眼?”
半晌,那巨大的“猫爪”松开,露出一颗有着人形但又不属于人类的脑袋。原本细长的尖角已经断裂到根部,灰褐的面庞竟显得十分憔悴。
这神只睁大苍白的眼,嘴角动了动,“终究还是逃不过。”
“遗言?”
“赢家不是你,你会死。”
厉九川点点头,突然失去了交谈亦或者拷问的欲望,“吃了祂。”
白帝头也没抬,只是粉红的长舌一卷,脚趾缝里的脑袋就像路边的小花般柔弱地断裂,顺着舌头滚进无穷无尽的金暤之气。
但眨眼功夫,断颈上血肉般的东西交织,又重新生出一颗脑袋,只是更为憔悴了。
厉九川脱出冥想,他本就对天吴没有什么兴趣,只是曾经有过利用的关系罢了,既然祂都没有遗言,自己也没功夫关心背后的故事,唯一麻烦的就是祝盘。
失去了天吴的镇压,过快晋升的污秽足以将他吞没八百遍,现在靠着压制,一旦取下面具,祝盘将迎来真正的死期。
索性,就让他戴一辈子吧。
这时门外突然传来笃笃的敲门声,过了片刻蜚探头探脑地往里望,看见厉九川又笑吟吟地道,“有人找你。”
“谁?”
“一个文绉绉的老头。”
“我知道了。”
厉九川下了楼,只见一个衣着儒雅的老头坐在窗边。
他面前放着两盏茶,一卷书,对桌空无一人。
“夫子。”厉九川在对面坐下,“您查到了?”
“也能说是找到一些传闻。”文夫子歉意笑笑,“据说可以涅盘九次,至于九次之后会如何,没有书籍记载。还有修炼的话,这个只有历代执掌者知道,或者前往天上之帝降临之所探查。”
“哦。有劳夫子。”
“咳咳,公子,老爷说这次让我带你回去解决一些事情,他还说打算带你去。”
“?”
“对,真正的,天上之帝降临之所。”
厉九川颔首道,“好吧,本来还打算忙点别的事,既然度老爷有安排,我就先回去一趟。不过我这里有两位朋友需待安置,我去与他们说道一番,夫子等我一会。”
“善。”
……
“我走之后,记得帮我把这些东西转交给那些大人,如果已经有了就不必了。”
厉九川从怀中抖落一堆蚕豆大小的金色结晶,全都塞进炎琥手里。
“这是什么?哪些大人?”炎琥满脸茫然。
“别管是什么,给那些准备善后蜚降临过的地方的人,就算五方地域不想出人办事,书院和督神府也不会放任那些地方被污秽。”
“你说的这,我怎么一句都不明白。”
“蜚明白,我在去过的地方都留下了东西,除了水火镇。届时我希望你俩能一起合作,在我回来之前把这件事做完。”
厉九川说着,又从怀里摸出来一个黄金盒子,打开里面还有一个青铜盒子,他把青铜盒子拿出来递给蜚。
“这件事很重要,此物是报酬,你们俩的,炎琥当下还用不着,所以他的那部分换成你教会他修炼传承。”
蜚接过盒子,不自主深吸口气,“没了这刃兵遗玉,日后你若有所需……”
“再杀一个便是。”
厉九川收回黄金盒子,口吻随意得就像说要碾死一只蚂蚁。
第三百九十五章 督神缉榜
天边响起苍凉的鸦鸣,在残垣断壁上空毫无遮拦地回荡。
黑影在地面一闪而逝,正好从遥遥赶路而来的人群上方掠过,为首的骑者抬头望去,不由得面色凝重。
“莫辛大人,那乌鸦长着独眼。”
他嘴里的乌鸦,翼展有成人双臂伸开的长度,羽毛漆黑却泛出五彩昳丽的光泽,且腹下生着一张阴惨惨的人脸。
领头的男人肩铠铸黄金虎首,着金纹暗绣披风,生得剑眉星目,面容英挺,颇有将者风范。
他抬头瞧了一会,瞳色几番变化,“是秽种,应为城中冤魂所聚,刚刚的是个探子……布阵。”
“是!”
他身后五个骑者齐声应答,青色骏马奔跑起来,形成了个菱形的人阵,尖端指向前方废墟,还有一个骑者跑在最前面,手里持着一面金属色的大盾。
眼看众人将要踏入废墟范围,巨大的黑影俯冲而下,发出粗唳的尖叫。
“哇!袭城!袭城!”
怪模怪样的乌鸦张大嘴,而真正发出声音的却是它腹下的人脸。
它恶狠狠地冲向第一个骑者,那铁金色的大盾一抬一引,便叫它迎头撞上。
但想象中的撞击并未袭来,再一睁眼,尖锐的青铜矛直刺刺地冲头而来,它只堪堪将脑袋抬起,矛尖却划破腹部人脸,肠肚滑落飞出,怪鸦顿时失了力气,轰然摔倒在地。
漫天尘埃之下,五杆尖矛同时闪着色泽瑰丽的寒光刺落,霎时间黑烟升腾了却了这秽种性命。
七人之阵配合衔接堪称天衣无缝,从怪鸦飞来到毙命,也只用了半息功夫。
但下一刻,废墟中发出地动山摇般的哄叫声,成百上千的黑色怪鸦从砖石坑道内冲出,宛如一道遮天蔽日的黑色幕布,自地平线之下徐徐升起。
“备遗玉,燃柏脂。”莫辛从容不迫地下令。
众人从马背侧面摸出两只铜盒,盒子上的挂钩刚好能卡在马鞍上又不至于妨碍行动,打开来一边是满满的纯净遗玉,一边是黄澄澄的柏脂,柏脂上有一层银灰色粉末,见风就燃,很快飘出松香味的烟气。
乌压压的黑潮涌来,却好似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攥住,纷纷吸到第一个骑者的大盾上,紧随其后的就是青铜矛的收割,偶有漏网之鱼,也都被骑者拔出的青铜斩马刀所砍杀,一路冲锋一路黑烟滚滚。
半个时辰后,最后一只秽鸦被刺死在砖石缝隙里,大地一片寂静。
“呼!”为首的持盾骑者长吐口气,目光四处搜寻,“这么夸张的秽种聚集,不可能有活人了。”
柏脂的烟气熏蒸着他们的面孔,不时冒出五光十色的彩影。
莫辛颔首道,“整整三重污秽,也不可能只出现一种东西。大家不用关闭柏脂盒子,先汲取遗玉恢复一下。”
众人应是。
他又指派三人去周围巡视,其他人下马休息,等到巡视的人都回来,莫辛才下马活动身子。
也许是刚“吃”完遗玉带来的饱足感,他靠坐在一座残破的砖墙上,颇有些困倦。
这时,一块奇特的阴影引起了他的注意,明明砖石没有那么高,这阴影却突出得很尖锐。
他假意闭上眼睛,实则留出一道缝隙。
不出一会,果然那片阴影蠕动起来,边缘处是羽毛颤动参差不齐的样子,仔细看去,却是半只秽鸦的身子。
它缓缓地挪着,试图一点点靠近困倦的骑者,但蹭地一声脆响,斩马刀贯穿尸体,将它牢牢钉住。
“怎么回事?”
莫辛听见手下疑惑地嘀咕,“明明灌注了灵源,应该冒烟了才对。”
突然,秽种尸体下传来咿咿呀呀的细小叫声。
除了挥刀的骑者,其他人似乎都没听见这么微弱的声音。
骑者俯下身去探查,只见尸体微微颤动,接着一张人脸吃力地从尸体下挤出来。
它有着惨白的皮肤,灰黄黯淡的眼珠,鼻子似乎折断了,残留着点点血迹,嘴巴一开一合,痛苦地发出呻吟。
“好……”
“好疼!”
“好疼啊……”
人脸的边缘是须状的触手,它们互相支撑着交替爬行,才得以离开秽鸦尸体的重压。
骑者打个寒颤,一脸恶心地拔出斩马刀,砍向地上古怪的东西。
就在这时,骑者身体像被什么拽住,猛地后坠,闪电般不见了踪迹,取而代之的是一只堪比两人大小的巨大青蛙!
装睡的莫辛顿时睁大眼睛,青蛙鼓鼓囊囊的下巴水光滑亮,连吞咽的动作都缓慢且细致,它死灰色的眼珠直勾勾地看着天上,似乎这捕食的动作并非刻意为之。
莫辛只觉得心脏擂鼓似的狂跳,震得胸膛皮肉都在颤抖,他想拔出腰间的长刀,却觉得浑身懒洋洋地,连站起来都无法做到。
巨大的、光滑湿润的青蛙依然这么直直地伫立着,微微发黄的肚皮,柔软的脚蹼,像人一样站立的恶心姿态。
恐惧像蚊虫般缭绕在莫辛的头脑之中,搅得他头晕目眩,神魂颠倒。
“大人?”
遥远的声音仿佛从梦中传来,莫辛猛地睁开眼睛,却见眼前空空如也。
哪有什么秽种,什么人脸,什么青蛙!分明是自己的手下在叫自己……
莫辛终于站起身了,归属感让他神智清醒些许,但很快又注意到手下脚底似乎有一滩湿漉漉的东西。
粘稠透明的液体正从骑者的衣物褶皱上滴落,浸透了他的衣摆和靴子,在地上摊出一大片阴影。
“大人?”
骑者死灰色的眼珠直勾勾地看着天上,一如直视死亡的瞬间。
他的嘴巴丝毫未张,声音却熟悉又清晰地传进莫辛耳朵里。
“大人?”
正在他心神震恐的瞬间,噗!一小截锋利的刀尖刺穿手下的脖颈,紧接着竖劈而下,将尸体劈作两半,露出持盾骑者的阴沉的面孔。
“莫辛大人,你没事吧?”
直到这时,莫辛才注意到自己竟然一直盯着天空张望,简直是在注视完全不存在的东西!
可刚刚分明看见了发生的一切……
他低下头,骑者尸体背后趴着一只软趴趴的、足有一人大小的青蛙。
这东西张大了没骨头似的嘴,舌头勾连在尸体的后颈里,无数触手般的血丝嵌进深处,叫人不寒而栗。
“正仙位传承也分高低吗?”持盾骑者像是自言自语。
他牵来一匹青马,从一侧的布兜里掏出几大把黄褐色粉末,然后又拿出一只油布包裹的小瓷瓶,以一种极为特殊的手法倒出些许银色颗粒。
黄褐色的粉末瞬间燃烧起来,将青蛙和尸体整个包裹,很快冒出滚滚黑烟。
持盾骑者稍稍松了口气,又看向莫辛,“大人,要来点柏脂吗?”
“不了。”
莫辛拧紧眉毛,他知道骑者的意思,方才自己是陷入了传承的污秽之中,而此地的污秽共有三种。
正仙位,灾位,灾位。
而莫辛的传承也是正仙位,灾位不可能对他造成污秽,同为正仙,即使是刃兵残留的污秽,也不可能让他丝毫没有提防就失去反抗能力。
所以这只青蛙很可能存在某种晦涩神性,以境界上碾压的形式,导致了他的失控。
此外,这东西的力量也很有限,否则不会只影响一两个人,而放过其他骑者。
但是为什么是青蛙呢?秽鸦以群居动物的形式出现,说明残留污秽众多,能飞行则说明留下的污秽多有主人警惕的情绪,渴望探查周围情况。
青蛙……看似无害又脆弱,但能操纵他人,模样巨大得离奇,给他一种荒谬的强大感。
是这污秽的主人内心阴暗情绪的写照吗?
“咦?”持盾骑者蹲下身子,盯着地上黑絮般的灰烬。
“莫狄!”年轻头领眼中仍存留惊惧之色。
“没事大人。”莫狄朝他摆了摆手上的皮套,然后两指夹起一根金白色的毛发,“此物居然没有化为灰烬。”
他说着,然后将毛发递给莫辛,也不知是自己的错觉还是什么,他似乎看见毛发交到莫辛手里的瞬间突然失去了光泽。
原本好像是金白色,现在只剩下了苍白。
“看不出来跟脚。”
莫辛完全没有注意到这层细微的变化,他甚至找出烟海卷轴进行对比,也丝毫没有头绪,“算了,先把未留城彻底清理一番,再让虎都派人运几库黄柏木烧一烧,去叫大伙起来吧。”
莫狄转身去踢醒靠墙休息的骑者,众人把整个城池又清查一番,除了那个被青蛙控制的倒霉蛋,整个过程无人伤亡。
等到给虎都发信时,天色已经黯淡下来,不一会便漆黑无光了。
莫辛刚踏进临时搭建的小屋里,莫狄又拿着一封信纸走进来,“大人,督神府来使,说有要事邀请大人去一趟。”
“去一趟?”莫辛展开信纸,顺口问道,“清理污秽一事不就是督神府和书院定下的吗?现在又要去哪?”
“使者带了帝江符。”
莫辛闻言顿了一下,他看了眼信纸,最上面写着四个大字——督神缉榜。
几个熟悉的名字赫然在列。
没作多想,他立即捏着信纸找到使者,使者当着他的面捏碎了一块土黄色符箓。
地面顿时裂开一条大缝,一只中空的,蚯蚓般的触手伸了出来,很快将莫辛裹住整个“吞”了进去。
虽然知道这是使用帝江符必然的过程,但莫辛还是感到一阵恶心。
再睁开眼时,面前是一片肉色的大厅,中间放着一张宽厚且重的石桌,两侧各有六张座椅,正对面还有一张主座。
叶尧正面色阴沉地坐在上面,他双臂撑在石桌上,拇指交错扣住下巴,眼里的寒意不言而喻。
右侧第四张座椅空着,再往后,第五张椅子上坐着莫星环,然后是萧湖意。
见到熟人乃至自己的兄弟并不奇怪,因为能参加天宫战的总共就这么几个人,督神府召集必然少不了他们。
莫辛在第四个位子上落了座,眼神也已经打量过所有人。
左边全是督神府、后土府还有书院的人,第一个叫余切的风流浪子据说来自麒麟台,负责六道谷的除秽事宜,旁边的叫董逸,负责丹峡,第三个叫张乾,负责江墟,他俩都是督神府的人。
后面两个传承者,一个叫胡梁谷,一个叫温钟和,都是后土府的人,分别负责沙阳关和金冈原的除秽。
水火镇是云渡书院四子之一,季鹤守负责,西丘岭是书院一个叫冯隐的水师,萧湖意作为添派人手给书院的人帮忙,山青城是建木府的聂刺负责。
仅剩的未留城就是莫辛和莫星环俩兄弟。
只是自家小弟传信说有些别的事要处理,耽误了赶路,所以他才先带了人手到未留城除秽。
而除秽之所以这样分,是因为北水和南火根本找不出几个官方势力的传承者,所以中土额外多负责一个北水江墟一个中立的六道谷,不过中土被污秽的地域本就多,故而书院担负起南火的水火镇和西丘岭。
此外,西金是仅剩的,除中土之外能组织较大规模官方势力的地域,所以才多出一个萧湖意。
莫辛坐下后,石桌桌面上便自行出现一行行字迹,都是人名。
第一个便是天宫欲界——蜚,传承,境界刃兵,此次污秽惨剧的罪魁祸首,为一己私欲晋升而污秽凡人近百万。
仅是丹峡附近的地域,就污秽了二十五座大小城池国度,五十万凡人无一生还,污秽流窜还导致十余万人身死。
除此之外,沙阳关,西丘岭,金冈原,未留城,江墟五地,直接或者间接污秽而死的约有三十万人。
众多小字的最下方还有一行红字特地标出,因疫杀生灵众多,此子虽是灾位但实力堪比正仙,不可小觑。
第二个名字让莫辛脸色开始变得难看。
西金祝氏长子祝盘,传承,自玄天沉寂后天吴传承再未现世,唯一一个已知的天吴传承者就是此子。
疑似叛离西金,加入天宫,见者必擒,无擒则杀。
第三个名字是度殷,传承,神通,疑似蜚晋升时出现的合窳传承者,但并未展现标志性神通,且虎都报禁足在曜日府,已派人前往追询,见者必擒。
下方红字标注,都灵度长青之子。
再往后还有一长串名字,约有三四个,都是可疑的合窳传承者,但比起以上三人来说,不值一提。
三个祸害,西金可能有俩,对莫辛来说简直是天大打击,曜日府向来行得端坐得正,他虽不以君子为名,但也自认为是仁义之士,自己家门出这种事堪称耻辱。
“这些人。”主位上的叶尧开了口,“该杀杀,该擒擒,我督神府将赠诸位帝江符每地十枚,如不敌,立即捏碎,我将亲自擒杀。”
左侧第一位的余切懒洋洋地问道,“这些人除了第三个都好说,上面这个度殷,恐怕要思虑一二,毕竟度长青是什么……你我都很清楚。”
他手指点着“度殷”下方的红字,见之立杀。
从他的位置往后看,左边所有人看见的内容都一模一样。
第三百九十六章 对不起(一)
“文夫子,你说的那个【虎都】和西金虎都有什么不一样?”
厉九川盘坐在驺吾背上,绒暖且厚实的毛发将他托住,像陷在凸起的厚毯里。
白发老头抚须道:“【虎都】只有特殊的时刻才开启,不过帝君随时都可以前往。”
“哦?那如【冥渊】【凤栖殿】【龙宫】【麒麟台】这些地方,也是需特殊的时刻或者帝君才能开启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但应该都差不多吧。”
“原来如此。”
厉九川露出若有所思之色,如果自己确实进入了冥渊,且不是因为去的时刻特殊毕竟炎琥没能进去,那么是否说明了一些问题?可是自己为什么丝毫没有察觉呢?
不,不对,应该是正因为有这种可能存在,所以才有如今的结果啊。
这命运的轨迹给人的感觉简直无比熟悉,就像在玄十一的指尖下跳舞,由他操纵。
厉九川有自己的对策和想法,但现在还不到揭晓的时候,而是博弈的时候。
这时,天边出现九座弯齿似的塔尖,那是虎都的轮廓。
自离开夏国后,文夫子就不知用何手段唤来一条游龙,等到了西金方才下来,又换乘驺吾,此种日行千里,二人也奔行了数日有余这才看见虎都。
不过驺吾却并未直接向着都城而行,却跑向虎都背面的一处阴影,兀自趴在地上休憩起来。
巨大的牙形塔在阳光之下映出又尖又长的影子,厉九川破天荒地没有发问,竟然躺在驺吾背上睡着了。
等文夫子拍拍他肩膀叫他起来时,已经日头偏西,黄昏的景色将这片沙岩之地染得格外凄美,九座高塔的塔尖影子落在他们面前,正好被驺吾的大爪子摁住尖端。
“来了。”文夫子向来苍老平静的声音带上一丝感怀。
厉九川揉了揉眼睛,地上似乎亮起白苍苍的光芒,再一眨眼,自己整个人就突兀地坐在了地上。
毛乎乎的“垫子”则冲向一个脸上有着龙角般刺青的男人,拱头晃脑地在他怀里撒娇。
文夫子扶起厉九川,却见他茫然地打量四周,白茫茫空荡荡的一片,似乎什么都没有,而脚下是一座丈宽石桥,整个世界仿佛都在这看不到尽头的桥上。
度长青耳朵上的玉环叮咚作响,白色暗绣金纹的宽松绸袍也让他显得更像虎都之主,遮掩了竖立龙瞳带来的非人之像。
“走吧。”
他放下驺吾毛绒绒的大脑袋,眼神落在少年身上,“除了帝,我等只能在【虎都】停留一个时辰。”
言外之意是时间有限,事还很多。
厉九川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安静地跟在他身后,文夫子和驺吾留在原地,目送二人顺着石桥前行。
一大一小两道身影,边走边响起丁零当啷的响声,如同伴乐,又好似锁链撞击,度长青低头看了眼那孩子,眼神虽疑惑,但也未问什么,毕竟和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相比,一切都不足为道。
石桥仿佛走不到尽头,远处是仍是苍白的光,厉九川走着走着,竟一脚踩到一个坚硬的石头,抬脚露出石头的模样,原是小半骨头的尖端。
“都灵大人,以前经常有人来虎都吗?”
度长青闻言低下头,厉九川注意到他脸上的刺青居然消失大半,瞳孔也变得圆圆扁扁,不似之前般尖锐。
“嗯,有过一段时间。”
这意义不明的话说到一半,他又自己开始解释起来,“西金有过一段很艰难的日子,那段时间很多人都想来这里寻求天上之帝的帮助,哪怕得不到半点垂怜,只是见证一面,也让众多强者趋之若鹜。”
度长青顿了顿,远处石桥似乎出现了尽头,一座白色的小山孤零零地立在那里。
“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他们说帝已经死了。没有西金之帝,白虎之君的庇佑,就像幼崽没了爹娘,谁都可以踩上一脚,谁都可以分食它的血肉,拆碎它的骨头,叫它俯首称奴,卑于人神之下。”
白色的小山越来越近,让人能够看见它的空隙。
“北水,南火就是前车之鉴。东青愿俯首于中土脚下,而西金绝不肯答应。我们想了很多办法,包括另立新神和寻找白帝。【虎都】的开启并不是秘密,也没有限制,只是越接近帝之居所,就越接近死亡。因为祂本就是死亡的帝君,是杀戮的皇帝。”
度长青脸上的刺青几乎彻底消失。
“那一日,中土围城,我们的人要么死在虎都之前,要么消失在【虎都】之内。我那时已是西金仅剩的圆满刃兵,却撑不住法兵的一道旨意。”
他瞳孔圆圆的,漆黑发亮,再看不出半点异色。
“刃兵对体兵绝对压制,法兵对众生视如草芥。我被废了传承,靠着濒死的残念来到这里。”
“我浑身是血,我的子民都倒在路上,化为累累白骨,我大声地哭诉,绝望地哀嚎,祈求天上之帝的怜悯,我的血液比阴沟的臭水还没有价值,我的骨头比矿土的沙石还要卑贱,我的魂如野草,拼命地飘摇,毫无用处。”
“如果天上之帝不曾降临,就毫无用处。”
“如果西金得不到拯救,吾子民皆奴,就毫无用处。”
“如果生而为人不是为了自己的意志,就毫无用处。”
度长青低下头,他温润漆黑的眼睛里竟噙满了泪水,映出少年没有情绪的面孔,“如你所见,我是个毫无用处的废物,因为直到最后,我的帝君也不曾出来看过我一眼。”
石桥尽头的白色小山露出了本来面貌,那是一座苍白的骨架,它有着马一般的身躯,四蹄坚硬,脖颈却存留着龙一样的头颅,和两支长长的尖角。
“我死在这里。”
度长青单膝跪在少年面前,紧紧握住他的手臂。
这个原本威严俊美的男人眼里竟然全是哀求之色,他嘴唇颤抖,僵持许久,又说出奇怪的话,“对不起……”
“我知道你是无辜的,你没有错……”
“对不起,你本不该承担天上之帝的神性,你又没有罪责!”
“错的都是我,是我们,是这个可悲的家族,是这个荒唐的世界,是这些诡诞的神话!”
“度殷,我的儿子……祝涅!我的族人!你听得见西金人魂千万年来不休的哀嚎吗?你听得见他们日夜不休的尖叫吗?”
他紧捏着厉九川的手,直到指骨苍白,失去血色,“你生是西金人,亦是西金的神,你要为我们复仇,用他们的血来浇灌我们的恨!哪怕成帝,也永远站在我们这边,要杀死祂们!杀死他们!”
男人的脸上流露出残忍扭曲的恨意,那是一种庞杂又统一的意志,是死在此地不知多少西金人的魂与灵,是血海无边的浪潮高高掀起时无声的狂啸。
“我知道。”少年面无表情地抽回手,“我知道你的意思。原来都灵二字并不是白叫的,虎都之灵,虎都灵魂——聚集的产物,看来封你此号的人早就知道你已经死了……”
“你为了西金战死在此地,而死在这里的无数西金人的魂灵又成就了你,籍此,你度长青突破了法兵,清退了敌人,为了永除后患而前往【彼岸】寻找天上之帝,却一无所获地回来。
你现在就是整个西金的意志,并非个人,你残存的人性知道成帝的代价,聚合的意志却认为我值得被牺牲。
你们也许打算只让我成为一个被操控的容器,以此完成你们的复仇大计。
甚至,如果我并没有白帝传承,只是虚张声势,你们也有办法给我造一个,媲美帝种而代价可怖的传承,是吗?
毕竟天上之帝,真的有这样决定一切的力量。”
桥的那头,是一座九层白色圆形玉石祭坛,宽阔到简直无边,密密麻麻的苍白人影站在祭坛上,无声地注视他们。
厉九川看着跪地的男人,眼中有万种怒火狂烧,声音却平静,带着少年特有的清朗,“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送我上祭坛让我也成为和你一样的东西,为你们复仇,为所谓西金而战吗?”
度长青的眼神有一瞬间错愕,他低下头,“不,你已经在上面了。”
霎时间,天地旋转,长桥似蛇尾摆动,就如同巨蟒盘起的最后一个动作,石块咔咔作响,然后弯曲起来贴合到白玉祭坛的边缘,严丝合缝。
厉九川得以仔细地看见那些苍白的影子,他们穿着残破的铠甲,手执断裂的武器,浑身是血。
有的抱着自己的头颅,有的瘸腿断手,有的铁甲缝隙里长出灰白的毛发,有的面孔上布满混浊的鳞片,这些西金的死灵,被帝威压在虎都里,逃过了魂河咆哮的漩涡,便要承受千百载无法磨灭的仇恨和伤痛。
当年,他们的天上之帝没有为之伸出援手,如今,这报复来了。
神不可信,那便由人来操控。
无数苍白的影子冲进少年的身体。
度长青彻底跪倒在地,他朝圣般地仰头去看,脸上却呈现一种撕裂的绝望。
“对不起……”他说。
“对不起。”他对自己说。
第三百九十七章 祝渝
当第一只西金死灵冲进厉九川的身体时,他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
紧接着就是愤怒和仇恨的情绪,感受到生前化为灰烬的痛苦,无穷无尽的悲怆,怨怼,记忆的片段在他脑海里闪回,最深的部分竟然不是敌人对西金的入侵,而是在这里苦求的无助,以至于演变成怨恨。
恨这祭坛上没有帝的身影,恨天上之帝从不给予回应,恨这座希望的石桥通往绝望,恨这地上每一粒沙石,每一粒尘土。
污秽……
厉九川轻轻摇头,接着又看见了第二个死灵残存的记忆,除了死亡的方式略有不同,它们的灵魂里似乎都住着同一种东西。
怨恨,和恐惧。
当上百个魂灵涌入后,厉九川终于认定了一件事,那就是它们身上没有自己需要的东西,虎都的神异绝不会诞生在它们之中,可以结束了。
少年的面孔突然浮现出一张蓝紫色泛青的皮面具,他的眼神瞬间空洞麻木起来,带着说不清的迷茫。
度长青猛地站起身。
同一时刻,虎都尖塔汇聚的影子处,白发淡眉的少年面无表情地踏入某个隐藏的空间。
文夫子愕然地看见自己身后再次走出来一位帝子,他们明明拥有一模一样的容貌,眼前这位却叫他浑身战栗,恨不得以头抢地跪倒!驺吾发出一声哀凄的呜咽,瑟缩着试图躲藏在老人衣摆下。
厉九川的身影好似一阵凛冽寒风刮过,神鬼莫测地出现在度长青的身后。
“你在渎神。”他伸出手掌贴在男人后腰,就像一个玩捉迷藏的少年,金白色的瞳孔璀璨又瑰丽,“不要回头。”
度长青先是僵硬了瞬间,又缓缓点头。
“我们玩一个游戏。”帝子微笑着勾起嘴角。
“什么……?”度长青的面孔已经遍布龙角刺青,眼瞳也竖立起来,暗含威严之色。
“猜猜哪一个是真正的我。”白玉般的小手绽放出看似柔和实则锐利的微光,少年的声音笑得开怀又清朗,“看在你诚心诚意地道歉的份上,三次机会,你答错了,就吃掉你的鬼魂们;你答错了,还给祝氏属于他们神只的骸骨;你答错了,就死。”
“我答错了?”
为什么只有答错的结果?
度长青露出不解的神情,当他全身心地拥有力量时,极少有过这样的情绪波动。
少年并不搭理他,只是自顾自地道,“开始了。”
死灵躁动卷起的阴风吹过二人,丝发飞舞,衣摆鼓荡,静寂无声中度长青感受到一股令人作呕的恐惧,如野兽濒死的凄厉呻吟。
“你……是真的。”
“错了。”少年平静地说完,继而爆发出大笑,“我要吃掉你的鬼魂们!”
语毕,度长青看见了自己终生难忘的一幕。
祭坛上带面具的少年身躯猛地膨胀起来,仿佛潜藏的怪物舒展蜷缩的四肢,皮肉高高隆起,纤薄如纸,然后啪地一声爆开,无可比拟的伟岸存在便现了出来。
黑色条纹完美地修饰着雪白毛发,王者它头颅微垂,厚重的毛发层层叠叠垂落在颈间,勾纹的眼如冰魄冷酷,瞳孔金白的光芒胜却太阳,金暤之气在它鼻间喷涌,斩落生灵无数!
王!王!王!
虚空中有无尽声音喧嚣。
王!王!王!
死灵们缩成一团跪倒。
这西方天上之帝,杀伐曜金之君,血口一张,便将十万死灵卷入腹中,伴随一阵雷鸣震耳,众魂就此被囫囵咽下。
万籁俱寂,只见得帝君喉头咕噜滚动,不见死灵嚣张气焰。
度长青浑身发麻,几乎魂灵出窍,嘴皮一碰下意识道,“他是真的?”
帝子诡笑,“又错了,我要拿走你的骸骨。”
祭坛上的存在不屑地喷出锐利的鼻息,但还是长舌一卷,将的骨架吞入腹里。
这是度长青死后的尸骨,是西金意志的寄身之所,亦是他的心锚。他越接近自己的心锚,就越露出自己的本相。
冷汗顺着度长青的喉咙滑下,令他的喉结不由自主地吞咽。
失去心锚,就意味着失去了他作为度长青本人对西金意志的制约,如同野火坠落在森林,洪水失去堤坝。
按理说帝子不该这么快成长到这种地步,连帝身都能降临在此地,或者说既然已经到了这种地步,祂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自己根本无法阻拦。
何况白帝真身就在他眼前,这无可置疑,可祝涅却说错了,他们俩都不是真的,那……
“你们都是假的?”
此言出口,连度长青自己都觉得荒谬可笑,如果真正的帝不在这里,他又岂会陷入这等绝境?
后腰上贴来一股无可匹敌的力量,冷酷又稚嫩的声音响起在耳边,“转过来,直视我。”
度长青骤然捏紧了拳头,不是愤怒而是诞生自骨髓的恐惧,刻意直视神只的眼睛比试图控制帝子的亵渎意味还要强烈得多,传说神的眼睛里藏着他们力量的源泉,窥伺神的力量等同偷窃,属于窃道而死。
不过这只是明面上的说法,无论是度长青还是西金意志,他们都很清楚,神就是污秽本身,注视污秽等同打开自己的心灵,让那些不可言说的恐怖之物涌进灵魂。
难道今日自己必死无疑了吗?当初众法围城,黄天旨意亲临,他都没有死,充其量就是存在的形式不同罢了,现在却要死在自己帝君的“眼”中了吗?
天上之帝,果真是无情……说到底自己还是太过轻视此子,自以为将他牢牢掌控在手,从来没有真的把他看做是帝,连三次回答也很是轻佻,没有深思熟虑……不对,不对!
既然白帝真身能够降临此地,掌控一切,又何必说出让自己猜三次且料定他必输无疑的话!如果只是想戏弄他,又何需三次这样的限制,只需一次次让他猜下去,一次次剥夺自己拥有的东西,直到死亡才解恨不是吗?
前两次是帝有着自己确切的目的,而第三次未必是真的想让他死!那么,正解是什么?
想不出解决之道,就得从疑点下手,第一,帝在这里什么都能做到;第二,帝的目的已经在前两次猜测中达到,再无额外意图;第三,帝打算给自己一个活下去的机会。
所以,答案很简单……
扑通!
度长青毫无犹豫地跪倒在地,“我愿意臣服!一切以您的意志为主!”
祝涅在这里就是白帝显圣,想真即为真,想假就假,一切以白帝意志为真假,不以事实为依据。
哪怕从外面涌进来一百个人,白帝说他们是真便是真,说假便是假,管什么传承、神通、替身……通通抛到一边去!祂就是最高意志!
但凡还想自己活着,就是觉得自己有用,无非是要一个忠诚罢了,他度长青难道给不起吗?西金人给西方天上之帝献上忠心,难道不应该吗?!
低低的笑声从身后回荡开来,在偌大的白茫茫的空间里像涟漪般涌起波澜。
度长青感到背后那股锋锐的力量收了回去,冷汗疯狂地往外冒,他本身其实已是非人之类,多少年来未有过这样的感觉!今日短短半个时辰,算是把酸甜苦辣都走了一遭,心有所感,形有所出,故而流汗。
他稳了稳心神,趁机开口解决最后的后患,“吾帝,在下有一件事想要禀报,事关生死,还请陛下定夺。”
“说。”
祝涅的声音拉远,人已出现在祭坛边缘。
“我,其实并不止是我。”度长青皱着眉毛斟酌字句,“陛下见到的只是一个我,一个度长青,可能就占这具准法兵身躯的百分之一,甚至千万分之一,绝大部分时候这力量都由度长青来做主,可危急关头,还是那千万份一起做主。”
“你是说西金意志?”
度长青苦笑,“是,西金无数人魂丧生在此,是现在整个西金地域活人的千百倍,它们的想法在绝大多数时候都很简单,就是活着,或者活得更好,有尊严,有信仰,有财富等等,最底线的其实就是活着,如果帝要我去死,有可能会……我会控制不了自己。”
“所以,你想控制白帝,其实不是你的意思,而是你们想活得更好,是西金意志作出的决定,是吗?”
“吾帝英明。”
“所以你才会哭着道歉。”
“……”
度长青活了一辈子,现在就想去死。如果祝涅真的死了,或者被操控,他所言所说确实身不由己,可现在情势反转,听起来简直矫情得要死!羞得他只想捂脸!
还好活得够久,脸皮够厚,尚且还能在点头之余自持。
“咳咳,陛下,如果有我骸骨在,我尚能控制一二。”
厉九川闻言冲那大老虎招手,真身毛绒绒的嘴皮一翻,吐出一团白惨惨的东西。
少年抚摸苍白如玉的骨架,又侧头望向地上的意志聚合体,“你入赘之前,叫什么名字?”
“祝渝。”虎都之灵低垂头颅,“吾帝,是至死不渝的渝。”
度长青留下的传承尸骨是,只能说明一个问题,这是一个原本出身大族的落魄小子,入赘到度家的故事。
祝氏能恢复到如今底蕴,恐怕脱不开他的功劳。
第三百九十八章 神通【十万伥鬼】
从进入到的那一刻起,厉九川就听见了锁链脱落的声音。
虽不知为何,但他清楚地“看见”,自己冥想中残破的世界里,白帝身上的桎梏不见了。
注视着锁链掉在地上渐渐消失,厉九川原本打算利用逃离度长青陷阱的想法,也随之改变了主意。
他的真身和控制的祝盘同时出现在天上之帝的降临之所,彻底碾碎了西金意志的妄想。
神,终究不可战胜。何况天上之帝?
多么可悲啊,厉九川看着度长青,又一次感受到了自己当年的挫败感,不过是反过来,站在无上玄天的视角。
他缓缓走上祭坛最顶层,原本趴卧的白帝不由得用双爪撑起前半身,给他让出一条道路。
祭坛发出沉重的轰鸣,中间裂开缝隙,似是又什么将要升起来,却被白帝毛毛的大肚子压住,卡得嘎嘎作响。
“回来。”厉九川盯着帝种显化的眼睛,两对金白瞳孔仿佛撞出千万花火!
白帝不满地呜咽,很快演变成烦躁的低咆,甚至试探着张嘴去咬那小小的人影,粉粉的长舌在他身前脚边翻滚舔舐,却始终不见他退缩。
“既然做不到,那么这样吓唬人是不会让人感到害怕的。”
厉九川轻声道,白帝静静地看了他一会,猛地仰头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
吼!!!!!
巨大的响声几乎撕裂天地,玉石祭坛瞬间崩裂无数缝隙,边缘碎成粉末荡起环状的磅礴烟尘,一圈接着一圈散开!
度长青只觉得皮肉血骨像波浪样颤抖,然后啪地碎裂!整个人差点魂飞魄散,连那充满恶意与欲望的西金意志也颤颤巍巍地缩成一团,使劲往角落钻!
酷烈的咆哮饱含疯狂和不为人知的愤怒,万物惧寂之下,又有谁能体会到微不可查的绝望?
当声音消失,一切恢复宁静,度长青许久才睁开血肉模糊的眼睛。
小小的人影安然无恙地站在祭坛上,他面前是一座圆圆的白玉镜子,古朴的镜面虽遍布细纹,且模糊得看不清镜面,但仍不影响上面浮现苍白字迹。
帝欲晋,杀诸生以换己。
一言落下,祭坛之外空荡荡白茫茫的地方瞬间出现了数不清的累累白骨!即便是千百尸山,也不见得能填得起这样的无边骨海!
虎都者,斩万物,不斩帝也。
五帝者,杀诸生,不杀己也。
独而杀之,立惧威,聚而杀之,立君威。
斩众仙以得道,屠万神以铸心,战杀为王,争杀为帝。
君也,成王败寇。
厉九川看到此处,只觉得心神震动,难以言喻的复杂感涌上来。
果然,白帝身为杀伐君主,只有掀起战争才能让它饱饮鲜血!而且一场两场战争根本不够,何谓斩众仙,何谓屠万神?!
掀起这等程度的大战,区区上水渡有几只大猫小猫,能承受得起?
“吾帝。”度长青虚弱且遥遥地传来,“白帝传承晋升以战争为食粮,无论大小,只需这争斗因你而起且参与其中。战争越猛烈,越残酷,涉及范围越广,参战者越强,您成长得就越快。这是历代帝君从侍留给我们的训诫,用来指引我等为您寻找食粮。”
厉九川稍一沉思道,“哦?那从我获得传承起就因我出现的争斗不算在内吗?”
“您摸一下白虎镜试试。”
厉九川抬手轻触玉石镜面,只觉得神思恍惚了瞬间,脑海里掠过许多画面。
一只身形虚幻的巨鲸在云气中翱翔,数十个大大小小的人影蹲坐在它背上。
忽然间,一个蓑衣老头突然从鲸背坠落,紧接着那些小人影也纷纷往下跳,很快就有几个就摔坏在地上,抽搐着变成一滩软泥。
厉九川这才想起来,这是他刚离开蛟龙池前往虎都时乘坐的云鲸。
与此同时,祭坛外的骨海突然颤动两下,有几具骸骨变成了烂泥似的尸体。
曜日府前,成箱的遗玉堆积如山,祝盘半趴在地上睁大眼睛,遍地是血肉和黑烟。
唔,这是和他争抢百万遗玉的家伙们,如果只是自己一个人参与,恐怕算不上争斗,但祝盘加进来,其本质就变成了祝氏对外的抗争了吗?
祭坛之外,骨海的枯骨又换成了数具缺胳膊少腿的尸体。
未留城中人声鼎沸,众生狂若野火,然而下一刻,数不清的尸体倒伏在残垣断壁之上,天将铠缎光似水,宛如无尽黑夜中一盏银灯。
骨海中终于有一处角落都变成了不同面孔的尸骸,不再完全都是一模一样的骨头架。
玄鸦山,一座形似祭坛的巨山轰然坍塌,在外界众人看不见的山腹之中,无数黑袍信徒被碾作血泥。
无边骨海再次被置换了一小部分。
南火,西丘岭,合窳庞大的身影出现在城镇的上空,世代在此繁衍生息的裸虫们被宣告了死亡。
直至看见这一幕,外边骨海的异动彻底停止,被置换的白骨不足一成。
所谓斩诸生以换己,恐怕就是用这诸生尸体,换回自己的累累白骨吧。
厉九川整个人从白玉镜子中落了出来,浑身上下有一种奇异的痒感,仿佛有万千灵魂在血骨里呻吟,探出数不清的爪子与头颅,发出阵阵哀嚎。
白帝瓶颈悄然冰释,传承度无声无息地达到了三十一。
终于,突破了。
就在无数人死亡的哀嚎与呻吟中突破了,在他们死去的不甘的魂灵注视之下突破了。
这就是白帝注定的道路,无可更改的道路。
这崎岖之路不光要走下去,还要更残忍更酷烈地走下去,直到属于强者的一方悔恨地回头,或者成功地踏上彼岸。
而弱的那一方,从来没有选择的资格。
厉九川心神震动不休,白帝传承似乎也出现了一丝奇异的改变。
那些被吞入腹中的西金死灵似乎在他肚子里激烈地挣扎,但也仅仅只是让皮肉蠕动几下,微弱得像一个笑话。
厉九川张口一吐,一颗白惨惨的珠子从他嘴里滚了出来,掉在地上之际,陡然化为一个雄壮男子。
他身披鬼面重甲,虎目浓眉,背插八面青铜杆护背旗,威风赫赫!只是单膝下跪的重响,便压得祭坛石片崩飞,烟尘腾起。
“参见主上!”这鬼首抱拳大喊,喝声如雷回荡,不绝于耳,“前世不可追,今朝仍留名!请主上赐名!”
厉九川沉思片刻道,“尔率部下几何?”
“十万!”
“如此,是为神通,赐名金响。”
“谢主上!”
厉九川抬手一招,鬼首幻化为一缕青烟,落在他掌心时,又变成一颗白惨惨的珠子。
度长青倒是给自己送了一份大礼,直接成就了帝种级别的神通,用来完成帝种晋升,日后必然有如神助。
厉九川将珠子吞入腹中,本觉得此行已是圆满,但似乎总有种奇怪的感觉。
自己明明挑破了度长青的陷阱,降伏了十万西金死灵,突破了帝种传承桎梏,获悉了真正的晋升方法,从此将要一路无阻了,可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就像有附骨之蛆藏在身上,一直能感受到痛苦,却不知来源在何处。
但既然有这种感觉,说明并非空穴来风,自己一定是觉察到了什么,而且就是刚刚,就在刚刚感受到了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直接把突破的喜悦浇得从头到尾遍体发寒!
是什么呢?
是哪里有问题吗?
文夫子早带着驺吾跑掉了,祝盘作为自己的替身,也在白帝显化的那一刻被他送了出去。
度长青就待在这里毫无反抗之力,虎都也找不出比他更强的人,甚至整个上水渡都不见得有几人能抗衡在这里的自己。
天上之帝的降临之所是名归实至的,帝种是真正能够在这里降临的!还有什么能带给自己危险呢?
如果人和神都不能威胁到自己,那么同为帝君呢?
脑海中似有雷电劈过,厉九川浑身汗毛炸起,蓦地想起一个早就存在的猜测,甚至是自己始终肯定的猜测。
他立即触碰白虎镜,身影再一次出现在自己记忆的河流里。
第三百九十九章 共存之体
黑色琉璃般的湖泊前,少年一脚一脚踏着尸骸,走向湖中心升起的陆地。
厉九川紧盯他的背影,看着湖水中翻滚起他自己的尸体,他看过了每一幅面孔,都确切无疑的是自己的模样。
帝欲晋,杀诸生以换己。
无论是冥渊里的尸体还是虎都外围的骨海,都是所谓“帝”的死相,都是他死在这里的尸体。
每一个以晋升的意志杀死的“诸生”,都会替换自己在这里的尸体,也就是换回自己的死亡。
帝降之所通往古今,见证未来,亦见证帝未成帝前,每一次可能的死亡。只有将所有的死亡换回,以他人尸骨堆积,方才有成帝的根基,同时也是晋升的步骤。
冥渊沉万物,不沉帝,虎都斩万物,不斩帝,其实并非不沉与不斩,而是沉溺的和斩杀的帝,都被祂用众生性命换走罢了。
厉九川心中的明悟更甚,心中怀疑也更甚,如果在冥渊都看不见异样,在其他地方还能找到自己的猜测吗?
这时,湖泊中心升起黑色影壁,一点玄光流转间,照到了湖水晦暗的一角。
尽管这时机短暂非常,且十分玄妙,但厉九川还是捕捉到一丝不同来。
微光下的湖面映出一道人影,他生着和自己一般面孔,只不过更为成熟俊美,双目无情。
无上玄天。
似哀叹又似认定了一般,厉九川在心底念出这个名字。
果然是祂。
时间往前推移,百万遗玉争夺时,祂的衣摆映在遗玉光泽闪烁的华彩里。斗场里杀死第一个金德神灵时,他的影子藏在墙壁的阴影中。小云村的客栈里,祂的发丝随着扈行舟烟气飘舞。
时间再往后流逝,祂缓步踏上水巨巫的洪流,旱魃血泪里照出祂的面孔,蠪至滚动的头颅几乎沾到他的靴边。
北昭府,祂从伙计手里捏出那颗眼珠,塞进桂花糖的木盒里。
欲界,祂立于铜鼎之上,只手托住了漫天坠落的乌云。
丹峡,祂掬起天空的雨水,浇落季鹤守的纸鹤。
祂一直都在,时刻都在,只是从未有人能注视祂的身影,哪怕是自己,也不能。
时间凝聚到一点,回到当初厉九川勾勒心锚的那一天,漆黑世界里镇落无上玄天的模样。
“你竟敢以吾为锚。”
祂说。
“吾就在这里。”
纯黑的眼睛里没有一丝光。
“我已经是完美神袛,玄天之帝。”
祂整整回答了三次,明明白白地告诉自己,他就在这里!
神是不会撒谎的,因为没有必要,需要谎言的只有脆弱的人类,以此来隐瞒微薄的自尊之心,方才有活下去的勇气。
厉九川看着自己的记忆,他知道无上玄天也正在看着自己。
神威如狱,帝威难测!从得到白帝传承之际,祂就已经找到了自己!
而勾勒心锚的举动直接给了祂一个可以坐镇凡尘的神台!他厉九川就是那个四处游走的帝君降临之所!
祂,玄天之帝,从来都在自己的身边!
即使勾勒心锚之后,已经猜测到心锚无上就是无上玄天,可自己总抱着祂没有立即灭除自己的侥幸之心忽视这一点,抱着如果真的是这样自己也没办法改变的畏惧之心!抱着自己都不肯直视的,反正都是我自己的可耻之心,无视这一猜测!
厉九川啊厉九川,你难道忘记自己的仇恨了吗?你忘记自己许下的誓言,忘记自己的痛苦了吗?你忘了身为人存在的意义,只盯着权和力的宝座,以为成帝就能成就一切了吗?
那些死亡和追随,难道都是没有意义的吗?你也如祂一般吗?!
纵使被剥夺力量,纵使失去自我,纵使时光倒流,天地颠倒,你不都应该还是那个承蒙无数关照与怜爱的孩子,在他们注视之中成长的家伙吗?
被宠幸的王啊!你失去自己的尊严了吗?!你根本不是祂啊!!!
呼喝声自四面八方而来,几乎撞破厉九川摇摇欲坠的心!
他只觉得天地昏暗,知觉一片混沌,心痛欲裂,有无数悲凄难言。
如果玩弄人就是神的本性,即使祂停手,人只怕也是团团乱转,不能自已。
该怎样抗争,才是自己的归属?
喘气声像濒死的低吟,厉九川长久地扶着白虎镜,又背靠着它,缓缓滑坐到地面。
情绪翻滚如风呼海啸,一时间不能静止。
明明方才还意气风发的白帝子,现在怎么变成了这副模样?度长青很是不解,但随即身影变淡,消失不见。是他停留在此地的时辰到了,被本身逐了出去。
厉九川不知道自己坐了几个昏天暗日,脑海里翻涌几多情愁乱绪,想过几番生死挣扎!于他而言,无声的沉默才是泣血的悲鸣,啸得九天都为之沉寂。
待到他勉强打理思绪,重振精神时,终于才想起思考一个问题。
那就是,无上玄天为什么要留着自己,为什么要只身下界?在祂的彼岸做那众神之王,群仙之帝,一个召令就灭杀自己,难道不好吗?
祂在自己身前身后,东藏西躲,是在躲避什么吗?
不对,是在隐藏自己,寻找什么吗?
祂既然已经是玄天之帝,又何必偷偷摸摸装成自己的心锚……为什么不杀了自己呢?祂不是追寻完美吗?
也许,祂还并不完美?
可是神不会说谎,但祂又说什么,已经是完美神只……
吾就在这里。
我已经是完美神只。
祂在这里,所以完美,也就是说,和我在一起的时候祂就属于完美?
还是说……厉九川无端生出一个念头!
如果说,我是祂成为完美神只的线索呢?我并非是祂成就完美,仅剩的最后一部分,而是缺失的部分里的一部分呢?!
通过我的存在,就能找到缺失的最后一部分的所有,这样祂就是完美?!
也就是说,我不是这世界上最后一个厉九川,不对,应该说是顾肇君,除我之外,还有其他的顾肇君,但通过我就能找到剩下的顾肇君,所以祂在一直藏在我这里,企图寻找到所有属于祂的部分,真正成就完美?!
只要拿住厉九川,就等于拿住了所有顾肇君的话,祂的话也就成立了。祂在这里也就是完美神只了!
只是这个拿住的过程稍显得有些长,故而给了我厉九川再活一段时间的机会。
那么,这个机会,能不能让我翻盘?
此外,还有一个问题就是,无上玄天寻找的那个顾肇君,他现在又在哪里呢?
胆小鬼的感谢。
到这里为止,第四卷终于结束了。
其实从九月重新开始更新起,我就设置了定时发布,就算软件不停地弹出消息,我这样的胆小鬼也不敢去看。
怕压根没人看,都是系统消息;怕看官觉得书不行,叫我失了写下去的胆气;也怕看官夸一句好,让我洋洋得意,写不出应有的意境;每一章都反复查看,每一句用词都思前想后,终于有一日忍不住看了看消息,发现居然还有这么多看官欢迎这本小破书的更新。
有的看官在过去一年坚持给月票推荐票,有的看官一回来还没看书就给了一大笔打赏,有的看官替本书四处推荐,简直比作者本人这个懒蛋更加适合当个作者,有的看官总时不时回来瞧瞧,在评论区替我解释和圆场,有的看官虽默默无闻,但仍在更新时送上祝贺。
不像我,发了书不敢看,看了评论不敢回,回了消息念念不忘,忐忑不安,想索性什么都不闻不问,安安静静地写书,但又总魂牵梦绕似的想着,真是个没胆子没担当的胆小鬼!我要是这书的看官,非得啐他一口不可!让你瞎想,还不快去码字!
闲话说多了,下面是正文。
我写下这些字的时候疲惫不堪,无数感怀涌上心头却说不出来。老规矩感谢支持我看官们,承蒙诸君厚爱,小生感激涕零,不胜欢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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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书友20210302101132630,书友20190524120711751,(救命啊手打名字一个一个照抄的我好惨尤其是数字)书友尾号7581,霜蕴,冥鬼黑,书友尾号0403,羲朝,猫吾,天城古雅,天狗应辰西,jy,锋镝谁解,元蛛念谭姑,书友尾号1432,冥殿孤傲的哈迪斯,诸位看官对本书的追读!(幸好这书够冷的,不然都不知道要打多久名字)
回望这过去的九十多万字,感慨良多,虽然很多地方都不尽如人意,但终于是写过来了,期间有无数次想放弃,可只要有一位看官还在看,还在发出他的评价,我就不甘心这个故事就此结束。
一个故事需要结尾,就像花终需要凋零,叶终需要归根,果实终要长成大树,厉九川的世界要走到尽头。
我的梦想也终是要实现,一部完整的百万字小说。如果人生来就注定要做一件事,我大概就是要写出它的结局吧。
再一次感谢诸君的陪伴,感谢陌生的路上有你,感谢生命的奇迹创造了文字,感谢这文字里藏着你我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