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五章 谋
“满意,立帝誓吧。”
厉九川张口就答应下来,仿佛没有看见众人跌落一地的眼珠似的。
一个敢开价,一个敢要,在场的也都算是见过世面的人,可一个也未见过这等滑稽场面。
千万枣玉,把未留城的老底掏干净恐怕都没有,就是赶着给对手送钱,也不至于如此。
白发青年道人只是笑道,“度家公子,您看立哪方上帝的誓言好呢?”
“此地乃是西金,自然以白帝为尊。”厉九川拱手向天,一副认真模样。
这反倒让青年道人心里犯嘀咕,按他的灵觉和猜测来看,应该立玄帝誓言才对,何况这两人也是水德种属……不过,都灵的儿子修水德本就是一种暗示,自己又何必在意那么多,即使认错了人,也总会发现的。
道人二话不说,当即开口道,“白帝在上,我未留城许诺……”
“等等!”跟随的祭祀突然叫停,恶狠狠瞪着道人,“你许下的诺言怎么变成未留城的了?巫司祭可没说要你送人一千万枣玉!”
“唉,现在可不是吵架的时候。”白发青年摇头晃脑,“巫司祭要你配合我,不是让你来质疑我,再问的话,你就自己来处理,我可要回去了。”
祭祀张了张嘴,半晌才压低嗓子怒道,“但城里根本没有那么多遗玉……”
“那就先欠着呗。”白发青年瞟了眼祭祀即将发怒的臭脸,又改口道,“实在不行,能给多少给多少,你得明白,有这孩子在手,花多少遗玉都值得。”
“我们不压了!”萧湖意听见他这话,也黑着脸,“小孩子随口说着玩的,我们走!”
“唉唉,客官别生气啊,要多少我们都给。”说着,白发青年反瞪了眼祭祀,“都是你干的好事,巫司祭说了一切以我为主,现在被他们听见了,看你回去怎么交差!”
“……”
众人一阵无语,明明是这个吊儿郎当的家伙大声说出来,才引起萧湖意戒备,何况他就算是现在说的话,也完全没有防着别人。
这下萧湖意不光觉得其中有诈,甚至还觉得这是敌人已经下好了埋伏,故意戏弄他们。
所以他此时颇有些提心吊胆,害怕陷在未留城里回不去了,可度殷这小子就像生了根一样,站在原地扯都扯不动。
厉九川摇摇头道,“你们到底压不压?这笔买卖不做,我们可就回去了。”
那祭祀只好咬着后槽牙道,“做,当然做!但只有一百万枣玉,多一颗都没有!”
“成交!”
两人的声音同时响起,一个是厉九川,一个是白发道人,直让祭祀有种自己似乎被两人耍了的荒谬感。
但,怎么可能呢?一个是天宫来使,一个是曜日府走狗,他们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沾边!
祭祀放下心中不安,叮嘱当铺掌柜去取遗玉。
这笔财物明面上说着要给,但谁说后面不能再拿回来?曜日府的计谋已经被巫司祭和山神殿的大人看穿,这些人只不过是瓮中之鳖,给多少都还是未留城的。
萧湖意不知道度殷想做什么,但他拽不动这小子,只能僵在原地等待,心脏像擂鼓似的咚咚响。
倒不是怕自己会死,是怕到死都不能把度殷送到大夫子们手上。
他不知道度殷究竟为什么被如此看重,但他相信夫子们,相信都灵大人绝非看重所谓血缘亲疏的存在。
一定是有更重要原因,至关重要的原因!
可惜的是,哪怕萧湖意想了数十种带度殷逃离的法子,绞尽脑汁思考如何突破重围,都没有派上用场。
因为当铺掌柜真的恭恭敬敬送来一大车遗玉!
放玉的盒子足有一间阁楼那么高,有整整十个长翅膀的传承者抬着放在他面前,遗玉盒的影子将他整个人都罩住了。
萧湖意张了张嘴,“我们……不要了。”
“为什么?”白发青年道人满脸不解,“是不够多吗?”
“不是。”萧湖意吞了口唾沫,“是太多了,我带不走。”
白发青年随即大方地道,“没关系。这些抬遗玉的人也给你,让他们帮忙抬到你需要的地方吧!”
祭祀眼神微动,让未留城的传承者直接混进曜日府的队伍里,没准是个好主意,但这家伙也不早点跟自己商量,否则就安排一批好手去抬货了!
萧湖意思考片刻,还是眉头紧皱,“东西太多,就算帮忙抬也有一段距离,而且把他留在你们这,也不让人放心。”
“能有什么不放心的?”白发青年道人笑了起来,“要不然……让这位祭祀大人跟你一路?做人质?”
萧湖意还未答话,那祭祀就恶狠狠地道,“我不能离城!你最好别再擅自做主了!”
“哎,那能怎么办呢?”道人唉声叹气,似乎不打算再做挽留。
祭祀讥笑道,“您想法如此独特,还是我未留城的贵客,我看您跟着一起去最合适。”
“好。”答话的并非萧湖意,反而是厉九川,“就他了。”
萧湖意面露不解,但思考再三,还是勉勉强强地答应下来。
直到他和一干传承者飞上天,都还满脸愁虑地往下张望。
虽然度殷身上有能唤来文夫子的镜石,但谁知道文夫子在哪儿?万一距离太远,来不及保护他,岂不是惨了?
萧湖意忧心忡忡,飞到半路,都还是一副神思不属的模样。
就在他分神的刹那,面前陡然掀起一道劲风!只见一颗拇指大小的铜铃如攻城弩般撞来,它所过之处掀起半透明的气浪,扭曲的风声直到贴脸才传来震耳欲聋的爆鸣!
萧湖意瞬间从遗玉大车上被撞飞出去,整个人流星似的冲向地面,轰然砸进地底!
此时,一个脸颊侧绘有九道赤纹的祭祀老头踏空而来,铜色的枯瘦老脸上满是寒意。
“贵客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带走我未留城一百万枣玉?”
白发青年道人笑嘻嘻地作揖道,“原来巫司祭还没动手啊,竟然有心来管这等小差事。”
“哼!我不管,你今天是不是要把未留城给搬空了?”巫羊怒意难遏,邓将军也在一旁阴沉着脸,等白发青年解释。
“好吧,既然巫司祭问了,我就详细说说。”只见他清了清嗓子,毫不紧张地道,“第一,为了留住送上门的大礼,第二,借势混进曜日府,然后见机行事,第三,为了让这个曜日府的府子信任我,好在半路除掉他。”
“说得冠冕堂皇!”巫羊老脸扯了扯,“你所谓的大礼自称都灵之子,可都灵的儿子多得是,他根本不在乎子嗣!而且他们只要一百万枣玉,你却开口一千万,这是要搬空我未留城逃跑吗?其心可诛!”
“哦——巫司祭知道得如此详细,想必是巫鱼大人暗地里告诉您的吧?”
白发青年道人仍然不慌,甚至还更加斯条慢理起来。
“说起其心可诛,一直在阻挠我办事的巫鱼大人才是吧?明明说好了城中两人由我处置,可他却多次质疑,难道是觉得我天宫好欺负吗?!”
说着,他收起那副嬉皮笑脸的模样,眼底绽放冷芒,竟然给人一种毛骨悚然的妖异感。
“何况这一车遗玉都是虚有其表,根本就没装真货!”
白发道人大袖一掀,满车遗玉盒盖尽数扇飞,露出剔透玉石。
乍一看似乎没有问题,但随着道人伸手捏开一颗遗玉,其表皮裂开,里面竟然是石头!
“看罢!一车假玉,竟让巫司祭惊慌失措!”白发青年道人似笑非笑,眼神从巫鱼僵硬的面孔上一扫而过。
巫羊顿时怔在原地,连带着邓将军的脸色也开始变差。
“你……”
“够了!”
巫羊的话被打断,邓将军的语气宛如数九寒风,“既然天宫肯派他来,说明他必然有自己的把握,巫司祭应当对我们有所信任,而不是像这样闹出一场荒唐戏!战或不战,你给出一句话吧!”
他此言一出,显然是认为巫羊胆怯,找借口不想参战。
巫羊只能憋了一肚子怒火,再次朝着曜日府众人的方向风驰电掣而去。
看着两人瞬息消失不见,白发道人又笑眯眯地看向身边面色惨白的祭祀,“巫鱼大人,若我是你,现在就得追上巫司祭去将功赎过了。”
后者闻言两颊咬得凸起,心绪慌乱中再也没有精力谋划什么,也追着自己的主子走远了。
反正遗玉是假的,也不怕那混蛋能做什么。
白发青年道人扬起嘴角,目送巫鱼远去。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巫鱼不像表现出来的那样无力,无论是暗地里和巫羊联系,还是将遗玉偷换成次品,都表明这个祭祀不简单。
尤其是这家伙明明换了假玉,却不告诉自己,恐怕存有嫁祸自己,独吞百万枣玉的心思,当真是不可小觑!
不过,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他那些歪心思都在自己的把控之中,最后更是心神动摇,被自己忽悠去了战场,估计很难活着回来了。
“大人……”这时,其中一个抬着假遗玉的传承者小心翼翼地开口,“我们还要带着这些东西去那边吗?”
青年道人瞥了瞥地底被打穿心脏的萧湖意,翻个白眼。
“去什么去,人都死了!回未留城看看咱们的大宝贝!”
第三百五十六章 君未留
厉九川被押送到一座城内的小山上,关在一间黑漆漆的屋子里。
既没有人来拿走他身上的道兵,也没有人拷问他是否知道度家什么秘密。
只是屋子中间放着一尊神像,摸起来九首九尾,牙尖嘴利,它的神力镇压这间屋里所有的生灵,还排斥土德以外的灵源。
而且传承者自身灵源越充盈,受到的镇压之力就越大,但当厉九川稍微释放出【水巨巫】的力量时,镇压之力便受位阶压制,几乎没什么用了。
未留城的人大概以为自己的传承种没有超过灾位,但也太疏忽大意了吧?
他正思索着,突然听见屋外传来一声遥远的巨响。
起先是一种嗡嗡的颤鸣,就像铜刀敲击破锣,接着就如巨炮似地轰然炸开!
剧烈的响动简直让人心脏都跟着膨胀了一圈,灵魂都好似出窍,五腑六脏也仿佛移位。
气浪咆哮而来,几乎要将屋子都拔地掀起,木板和梁架左右晃动,发出仓促的叽叽声,一副末日降临似的恐怖模样。
厉九川踹开房门,吹来的风沙猛地糊了他一脸,不得不伸出双臂挡住。
只见方才还算繁华的未留城就像被凭空丢进沙堆里一样,瞬间变成荒漠之城。
强者对攻产生的灵源波动将方圆百里的大地都轰得一片焦黄。
水分被迅速蒸干,生灵荡然无存,
绿色苍苍的大地瞬间变成荒芜沙漠,
成千上万的沙石都被吹到远方,淹没了大片绿色林海。
厉九川极目远眺,只能遥遥地看见四颗“星辰”,火色熏天,
水汽缭绕,
围着两点褐黄进攻不休,还有百兽群战。
狂风吹得人衣衫猎猎,
丝发在空中倒舞,
厉九川目送城中传承者们奔向战场,心中念头百转千回。
不知道萧湖意回去没有,
如此大的动荡,
还有几个人能活下来?
然而出城奔赴战场的人走到半路,就看见一个脸上有八道赤纹的祭祀跑了回来。
他一边走一边怒骂,“天宫那个王八蛋呢?!他人呢?!”
巫鱼被道人忽悠着追上巫羊,结果前脚刚追过去,
后脚就打起来了,
刃兵强者对战的余波直接将他冲开数里之外,
也瞬间让他清醒过来,
知道这不是自己能掺合的战斗。
然而可怕的事才刚刚发生,
巫司祭和邓将军两位全盛的刃兵强者竟然根本不是曜日府两位重伤大夫子的对手!
连那些缺胳膊少腿的府子们也强得不像人,
如狼似虎地将未留城的传承者们打得七零八落,
割稻草般一茬接一茬地倒下,
巫鱼吓得浑身发冷,
扭头就冲了回去。
迎出城的传承者战战兢兢地道,“没,
没有见到那位大人。”
“废物!滚!”巫鱼狂骂起来,“那个自愿质押的小子在哪里?!”
“他在神山的禁殿里。”
巫鱼闻言,
心中当下做出一个决定,“去召集全城的传承者,
摆祭台,把那个小子献祭给神灵!”
“是!”
若说未留城有什么底牌,
那就是他们真的有神灵庇佑!比起五方上帝那样虚无缥缈的存在,
他们的神灵是实打实,看得见摸得着的!
如果把都灵之子献祭给神灵,一定能得到不少好处,说不定自己还能因祸得福,
直接成为下一任大司祭!
……
厉九川很快就发现城池里的人们开始聚集起来。
他们从满是沙石的城中挖出一些特殊的石板,将之堆叠在一起。
起初看起来是个宏伟建筑的地基,
因为都是传承者在修筑,
地基没多久就变成了一座菱形的坡面山。
他们将色泽瑰丽的宝石镶嵌在坡面山凹陷的花纹深处,在顶端建起一张宽阔的神座,又从城中找出数十头仅剩的活牛羊,宰杀后把头颅放在神座前的玉石案几上,紧接着,有人聚在一起交流些什么,并将眼神望向城中的“神山”,
也就是厉九川所在的地方。
当厉九川发现越来越多的人看向自己并且开始向他移动的时候,
就毫不犹豫地顺着山壁往下跳了。
碎石咕噜噜地从他身旁滚落,显化传承的手臂刮过山岩,
发出刺耳的吱吱声。
然而滑落了好一会,周围的景象似乎并没有什么改变,连山壁陡峭的样子都毫无变化,
简直就像被困在原地,一直在下滑中循环似的。
厉九川用另一只手猛地打碎石壁,抠在缝隙中牢牢地挂住自己,他抬头向上看,只见离自己方才跳下来的位置仅有十丈左右。
他稍加思索,干脆松开手任由自己下落,不一会就咚地砸在了地面,发出沉闷的响声。
厉九川扭头一看,他就坐在方才被踹开的屋子门口。
难怪那些关押自己的人不怕他逃走,原来是有这等“迷魂阵”。
类似的东西,他以前也曾见过,譬如试图逃离茧谷时,大山上出现了神灵的眼睛。
这也说明,
他此刻正处于某种污秽中,才会导致自己的意识发生错乱。
是什么东西能让自己在【水巨巫】的状态下都无法察觉污秽?
厉九川眨动双眼,原本墨蓝色的眼珠骤然变得苍白,眼瞳边缘嵌着一圈金边,
纤细的瞳孔像极了猫儿似的,
危险又冰冷。
动用了一丝白帝的力量,他终于看见异样之处。
脚下的山石变成了厚厚的“白草”,每一根都有竹子般粗细,密集地覆盖在整座小山之上。
背后的黑屋子变得又尖又长,像轮廓圆润的三角形洞穴,更加纤长的“白草”从中延伸而出,像极了……兽耳中长出的毛发!
厉九川心中微惊,莫非这座小山,就是未留城供养的神灵本体?!
还没等他做出下一步反应,上山的小路上就冲来一群气势汹汹的人。
巫鱼站在最前面,手执一对铜摇铃,脸上赤色的纹路加上怒瞪的眼珠,显得凶神恶煞。
“就是他!他是都灵的儿子,把走狗带到了未留城,是他引发了大战!
曜日府的走狗们就是为了护送他才来到这里,杀死了我们的兄弟姊妹,还要除掉大司祭,推倒我们的神像,毁灭我们的神灵!
你们说,他该不该杀?!”
跟随的传承者们齐声大吼,“杀!”
“杀?太便宜他了,把他献给我们的神灵,让都灵尝到血的教训!”巫鱼高举摇铃大喊,“献祭他!!!”
“献祭!”
“献祭!”
“献祭!!!”
陷入怒火的人群狂呼,他们眼瞳宛如点燃的火炬,亮起成片苍黄色的光芒。
第三百五十七章 我亦不留
厉九川站在成千上万的人群面前,静默淡然,仿佛黑压压的人海只是脚下草芥。
那座夸张的祭台一直蜿蜒到他所在的山崖下,铺开的石板仿佛巨兽苍白的脊骨,高高地拱到天边。
“献祭!”
众人还在狂呼,他们一点点逼近那个孤零零的身影,狰狞如虎狼。
一些人悄然绕到他身后,形成合围之势,巫鱼也站在他身后,举起摇铃,恶声呼道,“上路!你这妖魔之子!”
像是被威慑到了一般,少年朝祭台迈开脚步。
“惩妖除魔!神佑未留!”
巫鱼喊一句,就往前迈一步,他手中摇铃晃动,叮咚声不绝于耳。
“惩妖除魔,神佑未留!”
众人也跟着高呼,逼着前面的少年走向祭台。
厉九川迈开一步,身后的人海就逼上一步,乍一看他仿佛是被强迫着前行,而细观之下,却好似是他在带领着庸碌之辈走向末路。
数十里开外一座小山巅上,白发的文夫子轻捋长须。
他看着未留城内发生的景象微微摇头,眼里充满了同情之色,“罢了……罢了,
帝怒不可逆,
帝仇不可违……自寻死路。”
厉九川行至高大的祭台前,距离那奢华神座仅仅十丈。
试图让祭品死在神座下的城民们再上前一步,却见他站在原地无动于衷。
“妖魔!你留在这里也免不了你的宿命!”巫鱼大声呵斥,“还不快快上前,
向吾神献上你的首级!”
厉九川微微侧头,
眼底竟是饱含悲悯,“真可怜啊……”
人群一时间寂静下来,
他的声音仿若天地间的洪钟,
明明只是嘴角开合,却能清晰地响起在每一个人的心底。
“尔等痴愚,
沉沦苦海……
天地不视,
神祇无听……
让我来,帮你们吧……”
天地间陡然传来一声旷古的咆哮,披毛戴角的擎天巨兽拔地而起!
它张开血盆大口,利齿宛如悬崖倒垂的乳石,
一个开合便将祭台咬得碎烂,
头颅甩动,
粗壮尖锐的犄角就掀翻楼阁无数。
属于灾位体兵的威压横扫城池,
整个未留上万传承者仅有三五人不受太大影响,
十余人可勉力抵抗!
巫羊对城中的统治极其严苛且排外,
想要得到灾位传承十分艰难,
而大多数传承者都来自五方大地的各个角落,
就更得不到巫羊的认可了。
“大人!大人!”留守城池的巫氏亲族大声喊道,
“呼唤神灵吧!”
“闭嘴!”巫鱼狠狠地瞪他一眼,祈求神灵出手的代价极为高昂,
无论神最后会拿走什么,祈神的人绝对活不下来!
“大家听我说!”巫鱼躲开合窳袭击的巨爪,
高呼道,“献祭失败定会引起神灵震怒,
唯有出手击杀此子,才能挽回神的怒火,
巫常,
巫山,巫野,你们都得到了神灵的赐福,晋升了体兵之位,
此时不出手斩杀此子,还在等待神灵降怒吗?!”
被点到的三人无奈对视一眼,
同时化身为一种七尾七首的怪物扑了出去。
它们皮毛灰白,
尖牙利嘴,身躯宛如人般直立,双腿却如兽形。
一颗最大的头颅下挂着六颗肉瘤般的小脑袋,奔跑起来都发出嘶嘶的怪叫,尾巴宛如天幕似的摆动,持护在身躯左右。
然而奇怪的是,这些灾位体兵显化的本相大小竟然只有合窳的三分之一!
巫鱼看着三人扑上巨兽身躯,
就像野狗撕咬大象的皮毛般无力,
心中不由得暗骂巫羊愚蠢。
因为所有的灾位传承者都是同一个传承,所以他们才比一般的传承者弱小!现在想来,
那些跟随巫羊的体兵们之所以死得那么快,不是曜日府太强,而是他们太弱了!
未留城这么多年来并非没有灾位传承者想留下,
可巫羊全部都拒绝了,他畏惧别人取代他的地位,胜过让未留城变得更强。
“一起进攻!我去唤神!”巫鱼大喊一声,转头匆匆跑向“神山”。
得了他的承诺,二十多个体兵们强行化身本相,齐齐朝那参天凶兽扑去。
巫鱼则连滚带爬,从“神山”一侧越过禁殿,准备抄小路逃离此城!
他嘲笑那些被巨兽撕碎的蠢货,又得意于自己的聪慧,鬼才愿意为什么神付出性命,活着的原因不就是为了好好活着吗?
巫鱼绕过一片密林,脚步却忽然顿住了。
他对面是个神情冷漠,身披铜盔的强壮男子,盔甲上铸造着整整九颗人脸般的狐首,那曾经是巫鱼毕生渴求的地位——大司祭。
“巫龙……大人。”他口干舌燥,鼻尖冒出冷汗,
“您,您怎么在这,
身为前任大司祭,您应该守在东禁殿里看护神像,怎么会来到西禁殿……”
前任大司祭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冷酷地开口道:“巫鱼,为神献身吧。”
“可是……”巫鱼浑身颤抖,噗通一声跪倒在铜盔男人身前,“可是父亲啊!我是你唯一的儿子,你不能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我去死……”
他的话还没说完,长槊(shuo)犹如一道狂风横扫过他的脑袋。
血色喷涌,巫鱼的脑袋滚了三圈,然后眼珠大睁,不甘地瞪着那张遍布青茬的面孔。
男人什么也没有说,而是径直跪地祈祷,“吾神恕罪,巫鱼心秽,不配作为您的血食,巫龙今以己之性命,恳求神灵庇佑未留城……”
……
“我要撑不住啦!”
巫常被摁在巨兽爪下,四条腿全都用来抵挡那天崩地裂般的力量,却还是被一寸寸碾压。
他眼珠暴凸,充满了血丝,“巫鱼根本就是个贪生怕死的骗子!他骗我们送死,我今日就要死在这里了!”
“闭嘴!”
巫野一颗最小的脑袋愤愤嚷道,其他六颗头颅还在疯狂撕咬合窳的大腿,试图阻拦,“神山上有巫龙大人镇守,他不会允许巫鱼贪生怕死的!”
“胡说!”巫常再次惨叫一声,两条胳膊齐齐被压断,“他们可是父子……我真的要死了,就算神灵愿意出手,我也要死了!”
话音未落,一旁干扰合窳注意的巫山突然被咬住,裂隙般的大嘴瞬间将他嚼得粉碎!
巫野还没来得及答话,就听见啪地一声,合窳小山似的兽爪也随之落地,溅开满地血色,眨眼功夫就只剩下一个活人。
他直愣愣地看着俯视自己的巍然巨兽,嘴里喃喃道,“娘的,巫鱼你不得好死……”
这时,大地突然摇晃起来,以“神山”为中心裂开无数可怖的缝隙。
众人看见一颗太阳般的巨大狐首缓缓升起,又有整整八颗大大小小的脑袋冒出,它伸出粗硕的前爪,一掌就拍出陨坑般的凹陷,随后挺身一跃,遮天盖地的神灵身影便笼罩了大地。
灾位——【蠪至】。
在真正的神灵面前,合窳的身形小了一半还多。
它九道长尾瞬间刺穿了合窳的身躯,在其血肉内来回穿梭,紧接着长尾陡然分开,合窳便好似炸开的烟火,四分五裂!
巫野狐化的面孔刚露出一丝笑容,头顶却突然出现一道黑影轰然砸下!
“水——巨——巫!!!”
灰蓝皮肤的巨巫就像凭空跃出一般,将野犬大小的七尾蠪至一脚踩死,然后擂动胸口,发出浑厚的咆哮。
神灵蠪至悚然一惊,差点转身逃离,毕竟来自那怪物身上的正仙气息货真价实,但它随即就发现此类不属于被承认的正仙之流,只是上古余孽罢了。
它顿时兴起一阵蠢蠢欲动的心思,也许吃了这怪物,能让它的位阶有所变动也说不定。
就在蠪至打算进攻的瞬间,它突然看见水巨巫的脑袋上跳下一颗小黑点。
仔细看去,竟是一个小小的人类,以那些裸虫的眼光来判断,这个人类恐怕才出生不久,离成年还早着。
只见那小小的人类践踏在残破的祭祀神座上,抬头直视自己,发出无声的挑衅。
蠪至顿时大怒,一条长尾甩动,欲要拍死那蝼蚁,然而就在这刹那,一股极其危险的气息尖锐地溢散到整个城池,仿佛君临的王者,宣告自己的到来。
厉九川一双眼睛变得苍白,又仿佛被金边勾勒,在正中划出一道纤细的金瞳。
精致又危险的刺青像燃烧的火焰,顺着他的脖颈蔓延向脸颊,直至眉心。
他开口,声音贯穿四野八荒,浩瀚地回荡。
“从前,白帝未留,今日,吾亦不留。”
“诛城。”
幼帝苍金的眼珠转动,里面燃烧着血腥的野火。
第三百五十八章 土德解封
他展露传承的这一刻,天地都为之寂静。
已经万载不曾现世的白帝传承再次播撒它的光辉,威严伴随杀戮同时降临,要给予众生以亘古的长眠!
“【洚水】!”
灰蓝皮肤的巨人仰天怒吼,庞大的身躯骤然化为汹涌的浪潮,瞬间吞没整个未留城!
少年踏着混沌的水流,自胸膛拔出一柄玄赤之剑。
“吼!!!”
白帝的怒啸宛如雷鸣洞彻天地,万灵匍匐!
即使贵为神灵,蠪至也埋头趴伏在地,瑟瑟发抖。
厉九川知道机会只在这刹那,当即进入无念无想的状态,虽然看不见神灵的破绽之线,但他出剑的速度被拔高到一个恐怖的程度。
“【生灭】!”
抛却所有的思考,只为极致的出剑。
刻血在他手中舞出赤色的霞光,每一剑都势如破竹地斩进那神灵的头颅!
蠪至的八颗脑袋瞬间炸开,第九颗头颅直直地望向天空,然后滑落,滚进混沌的水流。
但它的身躯并未倒下,断裂的脖颈如雨后春笋,不断地冒出一颗颗湿漉漉的脑袋,眨眼功夫,就恢复了原来模样。
厉九川微怔,猛地醒悟过来,他为了将剑法施展到极限,加持的传承之力反而被削弱到近乎于无。
但仅凭剑伤和刻血剑的吞噬之力,
并不能让一个在世神灵死亡,
唯一能叫它灰飞烟灭的,只有更强位阶更高的传承种。
他需要兼顾剑招和白帝传承的力量。
“嘶——吼!!!”
蠪至发出凄楚的痛叫,它疯狂地逃向城外,而水巨巫化身的【洚水】之力却形成偌大的漩涡,
不光它逃不掉,
这城里的每一个人,都逃不掉!
从厉九川展露传承的那一刻起,
所言即帝谕,
他说诛城,那么所有臣服于帝的力量,
都将以诛城为信念。
城不亡,
念不消,水巨巫的力量将永生永世萦绕于此,直到这座城池彻底化为乌有。
厉九川再一次鼓荡他的力量,蠪至没有趁他失神时反击,
全赖于帝种恐怖的威慑力,
但与此同时,
他自身的消耗也达到了一个可怕的境地。
一方面支撑着水巨巫困住城内所有的生灵,
一方面又要施展帝种的伟力,
他的灵源飞速见底,
仅剩下最后一击的力量。
最后一次,
既能施展【生灭之剑】,
又能唤醒白帝的力量。
如果生灭剑法仍然没有和白帝之力融合在一起,
斩断蠪至所有的头颅,那么厉九川将被他亲口说出的谕言反噬!
他整个人都将为了消磨未留城,
而和水巨巫彻底融为一体,以实现他说出的帝谕,
或者帝种暴走,变成一个史无前例的白帝秽种屠戮未留城!
厉九川再次举起猩红的刻血剑,
眼里升腾的金白色灵光犹如起伏的巨浪,雄浑中又透出烈火焚身的决然。
生,
亦或死,
从来都只有一个选择!那就是……只有我!才能活!下!来!
他牙关咬到颤栗,神圣的金白色烈焰几乎从牙缝里喷涌而出,他的双目炽亮如阳,激荡的金德灵源犹如锋利的细剑,
华美的传承刺青好似滚烫的岩浆,自眉心流淌而下,
溢散出星辰般的金点。
“神通【生灭金皞】!”
灰蒙蒙的天空陡然下压,
锐利的金芒贯穿云层,仿佛一尊巍然大物缓缓踏下巨掌。
黑白相间的云纹是它的皮毛,飞速下沉的云层是它厚重的掌心,锋锐无匹的金芒是它可怖的利爪!
蠪至蓦地回首,九颗脑袋发出接二连三的尖啸,宛如被凶虎摁住后颈的狐狸,发出惊恐的惨叫!
轰!!!
巨掌踏落,
崩散千万光华,
头颅滚滚。
厉九川站在一颗最庞大的狐首之上,古老的金色锐芒顺着威严华贵的帝种刺青流淌,
他手中长剑喷吐璀璨金气,挥舞间仿佛连时空也一并斩断!
这是他第一个真正掌控的帝种神通,融合了生灭剑法的奇特力量。
他能控制白帝金气在体外形成实质的存在,
和武道中的罡气罡劲有异曲同工之妙,但要强上千万倍。
金皞之气至锋至锐,凌驾于能够斩神的刻血剑之上!
最极致的锋利和最强悍的帝种污秽,加上生灭之间的夸张速度,这就是帝种传承能够碾压所有传承种的原因之一。
何况这仅仅是一个神通,如果修炼到更高境界,传承度达到一百,突破体兵,又会出现怎样可怕的真实幻境?!
厉九川想到这里,忽然觉得胸膛发烫,他低头拉开衣襟,只见属于土德的敕封也正融化成一团,
无声无息地蒸发。
紧接着,他眼中的世界似乎又凭空增添了很多色彩,
但若要形容,
却又说不出来。
一直不曾感受到的土德灵源也灵觉中也变得清晰起来,
它们绕着自己上下飞舞,形成一道漂亮的漩流,
然后悄然消失在他身躯之内。
厉九川摸了摸胸膛,也许五德灵源相依相存,无论是单修哪一德的传承者,身体里也都会存在微量的其他灵源,以维持些什么。
这一路走来,斩水杀金灭火覆土,他隐约能感受到某种圆满以及缺陷,似乎只有五德兼具,才能进一步修炼帝种传承?
厉九川拉正衣襟,面无表情地看向仍在滚动的庞大水流。
他还没有完成自己的诺言,未留城的痴愚之众,自然也都还被困在里面。
厉九川缓缓挥动嵌着金芒的血色长剑,一步一步踏入水流。
……
……
萧湖意发出一声痛苦的低吟,顺着石缝艰难地爬到地面。
巫羊的一击差点就要了他的命!万幸的是,未留城只有一个灾位神灵,还被多人修炼,即使巫羊达到了刃兵的境界,也远比具备“唯一”传承的刃兵要弱小。
尽管如此,他光是苏醒过来就不知道花了多少时间,睁开眼睛的时候,好像一切重要的事情都已经结束了。
萧湖意强忍伤势,跌跌撞撞地赶向未留城。
他不担心大夫子和曜日府的府子们,因为他们都是虎都乃至西金同境界的顶尖强者,而且都属于越战越强那一类的变态。
当务之急就是赶紧找到度殷,未留城和曜日府双方交战,势必会对城中局势有所影响,度殷的境地怕是岌岌可危!
但当萧湖意赶到他们最初探查的山崖边时,他看见了一副难以言述的地狱景象。
大地是一片湿漉漉的红褐色,就像被血雨冲刷过。
整个未留城没有一间完好的楼阁,几乎被夷为平地。
数不清的尸体倒伏在残垣断壁之上,冒出一缕缕黑烟,汇聚成一片乌压压的磅礴黑云,死寂地笼罩着在山川之间。
一个神情淡漠的俊秀少年盘坐在死城之中,天将铠缎光似水,是遍野漆黑中唯一一点带有生机的银华。
但在萧湖意眼里,那一点生机背后,是无穷无尽的,冷酷的,死亡。
第三百五十九章 故人
“萧师兄,你回来了。”
少年缓缓起身,语气平静淡然。
萧湖意听见自己吞了口唾沫,下意识问道:“你……度殷,你知道什么是裸虫吗?”
他已是怀疑度殷彻底疯了,不是污秽就是心锚崩毁,而失去人性的传承者天然认为众生皆虫,无法分辨凡人和裸虫的区别。
厉九川微微扬起嘴角,“萧师兄,你,不就是,裸……着的吗?”
萧湖意的心脏猛地漏了一拍,随即反应过来,低头看了看自己。
只见上半身价值不菲的“宝铠”已经连残渣都不剩,胸膛灰扑扑光秃秃的一片,还有明显血肉愈合的痕迹。
他长出一口气,知道度殷这小子刚刚是故意吓唬自己,差点就听错了!
如果度殷要说自己就是裸虫,他会毫不犹豫地出手,秽种和传承者根本不是同一个人,他接到的命令是保护度殷,而不是保护一个被污秽的传承者。
“萧师兄,我刚刚开玩笑的,你该不会生气吧?”
厉九川凑上脑袋,乌黑的大眼珠里却看不见丝毫笑意。
“你不高兴吗?
是因为未留城?
他们,
也在你们庇佑的范围之内?”
并非只有萧湖意做好了准备,
厉九川同样具备冷酷的意志,如果萧湖意对他产生过分的不满,
以至于威胁到自己……那么结果一样,没有人能阻拦他完成这一世的夙愿。
萧湖意看着他身后满城冒烟的尸骸,开口答道:“未留城不属于西金,他们都是传承者,
做错了事,
就得付出代价,何况是他们先动手袭击曜日府,罪该如此。”
“师兄心怀大义,明断是非。”厉九川拱了拱手,
然后回头。
黑压压的烟云已经退散,
空荡荡的废墟里散落着莹润的遗玉。
他五指虚抓,所有的遗玉尽数化为一股股灵源,飞一般钻入他体内。
萧湖意眼角抽搐一下,
虽然明白度殷仍存在本心和理智,但他的作为,已经越来越接近非人的存在了。
是不是有人天生就是这样,即使不被污秽,也无情似神?
……
……
“逃!”
邓将军丢下一句话,人已经飞速远去。
巫羊心痛地看着被屠戮的巫氏体兵们,也只能咬牙舍弃。
曜日府看似都是残兵剩将,打起来却一个赛一个凶猛,
往往要三五个未留城的体兵才能和一个曜日府的府子对抗!
而那两个大夫子,
一副出气多进气少的模样,却随便一个人都能压着他打,
祈神铃都被打出了裂缝!那个说大话的邓将军也更是可笑,
口口声声要全灭曜日府,结果全程都被打得没半点还手之力。
巫羊没有办法,
只能转身逃离,
而曜日府的两位大夫子居然也没追赶,
目送他们远去。
直到他们彻底消失在天边,
火位大夫子才长出了口气,强装出来的威势也跌落下来,
一屁股坐在被打散的板车上。
曜云尽管脸色苍白,也还是帮府子们迅速平定了未留城残党,
才堪堪停手休息。
他左右环顾,白须颤颤巍巍地道,“水院的都回来了吗?”
“禀大夫子!林雪丹在此。”
“林金在此。”
“徐天仑在此。”
“黄远全……”
“纪卢……”
这五人探寻没一会就听见激斗的声音,便急急忙忙赶了回去,根本顾不上其他人在不在。
“禀大夫子,萧湖意和度殷不在!”林雪丹单膝跪地,抱拳大声道,“请大夫子准许我们前去寻找他二人!”
“速去!”曜云说到一半,又急道,
“等等,我跟你们一起!”
“云夫子,
我估计他俩还在未留城。”曜炎突然开口道,“方才未留城那波人来的方向似乎出现了些许异动,应该是【水巨巫】的气息。”
刃兵之间的战斗需要全神贯注,
稍有差池就生死难料,加上打斗激烈狂暴,置身战场的人犹如被困飓风之中,
灵源混乱,五感迷蒙,很难有人能关注到战场之外的事。
也就火位大夫子有这个能耐和精力觉察此事,因为曜云不仅一个人对战了邓将军,还帮他出手压制了巫羊,才让火位大夫子有喘息之机。
“完了……”曜云听完不光不因为找到方向而高兴,反倒抓住火位大夫子的衣襟,焦急地大吼,“快去追!跟我去追巫羊!”
众人顿时反应过来,巫羊等人逃离后必然要回未留城,而度殷他们正好就在城里,
两者一旦撞上,
必死无疑啊!
虽然巫羊实力弱,但再弱也是刃兵,境界压制无解,别说度殷,
就是经历过几度灭神之战的萧湖意也要饮恨当场!
……
巫羊跑到一半,忽然使劲揉了揉眼睛,他发现世界像蒙上了水渍一样,变得模糊不清。
前面的邓将军忽然停住脚步,巫羊险些撞上这厮,他一边揉着眼睛,一边恼怒地问道,“将军怎么不走了?难道要回去和曜日府决一死战?”
谁知邓将军根本没搭理他,只是朝一朵灰色云彩开口。
“蜚六,你拦在前面想做什么?”
那云彩一阵变幻,一条插翅大犬蜷身飘在空中,白发青年道人笑吟吟地坐在犬背,肘弯里搭着一支拂尘。
“我来劝二位换路。”
“你什么意思?!”巫羊又惊又怒,眼睛里也是痛痒难忍,怒火更增三分。
蜚六依旧笑道,“我家主子在城里,你们不能去。”
邓将军面色微变,“你家那位上圣?”
蜚六笑而不答。
邓将军重重地哼了一声,“我倒是小瞧你,这么快就招神引圣,吞并未留,也不怕天上之帝降怒吗?”
“嘻嘻,我家主子可不怕天上之帝,邓将军要多学学九部之主的稳厚性子,方能有所成就啊。”蜚六手里按着拂尘柄,看似嬉笑实则随时准备动手。
邓将军看着他这副有恃无恐的模样,心中也是惊疑不定。
此前没听说金母元君有所突破啊……竟然无惧天上之帝的威胁,但看蜚六这样子,应该也不假,既然金母元君已经降临,自己也再无什么争斗手段,先行离开保全实力才是关键。
只恨蜚六这家伙哪儿来的如此魄力,凭白将偌大一城池献给上圣,可惜自己的谋划被他摘了桃子……
邓将军心中滴血,嘴里却撂下狠话,“也罢!是我疏漏,忘了你这么个大人物!今日未留城且交给你,咱们来日方长!”
说完,他掀起一阵大风,转瞬间便消失了踪迹。
巫羊怔怔地看着他离开,脑子一片混乱。
什么叫他疏漏,什么把未留城交给谁……难道邓将军从一开始就没想拿下曜日府,而是借助曜日府的力量来削弱未留城吗?
他一直都知道未留城不可能是曜日府的对手吗?!
他把自己,还有城中最强的力量都带走,让这个天宫的家伙在里面干了什么?!
巫羊几乎要发疯,却看见白发青年道人骑着大狗就准备离开,“站住!你给我讲清楚,刚刚你们说的都是什么意思?!”
“哦?”蜚六神情无辜地回头,“巫前辈,您在说什么啊?一个死人,为什么要在乎这些呢?”
巫羊如遭雷击,他使劲揉了把眼睛,却看见皮肉像烂泥一样融化,他的魂灵正在悄悄崩散,他的神灵也不再回应他的呼唤!
“啊!!!”巫羊凄厉地惨叫起来,“你们做了什么?!你们做了什么?!!”
“你们杀了它?你们杀了它!!!”他狂乱地吼叫,浑身冒出浓烈的黑烟。
经年苦练的灵源像留不住的水,朝天地之间溢散而去,祈神铃啪地碎裂,如同他整个人一样,和他的神灵一起,彻底消失在这世间。
“啧,奴才就是奴才,到死也留不下东西。”
蜚六嫌弃地看了眼漫天黑烟,半颗遗玉的影子都没找着。
他驭着插翅大犬,嘴里哼着晦涩难懂的经文,拂尘一甩,也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第三百六十章 鉴神签
厉九川收敛了所有灵源,气息若有若无地暴涨了一截,又颓然地衰落下来。
果然还是不行,哪怕领悟了帝种神通,五德灵源只要还有一德在被封印,白帝传承就无法做出突破吗?
他心中叹气,正准备离开,忽然听见天边挂来一阵大风。
两个老头就像横冲直撞的雪球似的,轰地朝他砸了过去。
厉九川猛地侧身,两人顿时越过他,把毫无防备的萧湖意砸倒在地,巨力碾进地面,崩开陨石似的大坑。
“大……夫子?”
厉九川探头往坑里看,“你们没事吧?”
曜云:“……”
曜炎:“……”
萧湖意:“……我快死了……”
众人爬出来,水位大夫子理了理衣衫发髻,方才一本正经地开口,“你们有没有遇见一个手执摇铃的老者,他脸上有九道赤色纹路,很好辨认。”
厉九川摇头,萧湖意躺在地上说道,“只遇见有八道纹的,没看见九道的。”
“八道?他人呢?”火位大夫子满脸疑惑。
萧湖意指着一堆被夷平的废墟道,“夫子,他大抵是和未留城一起消失了吧。”
直到此时,两个老头才发现这一望无垠的“平原”就是未留城。
火位大夫子愣了一会,
瞪着萧湖意道,
“你突破了?”
萧湖意使劲摇头,然后看向度殷。
水位大夫子默默地揪了几把胡子,
思索半晌,然后开口问道,“度殷,你……受伤了吗?”
厉九川一脸乖巧地摇头,
“没有,
多谢大夫子关心。”
萧湖意看着他这副模样,头皮又是一阵发麻,方才还风轻云淡地“吃”了几万颗遗玉,现在又变成师长们面前的乖孩子,
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度殷?
人分善恶,
心分两相,那可是污秽的前兆。
但两位大夫子看在眼里都没有说什么,他也不好多提,
只能跟着夫子们一路回去。
厉九川扶着曜云走在前面,忽然心有所感,扭头看向身后。
只见远处一座山巅上,站着一个白发青年道人,他手扶飞翅大犬,正冲厉九川遥遥微笑。
“帝君……”
道人嘴巴虚张,又朝那少年招手,眉心却浮现一点漆黑纹路,
带着熟悉的威势。
厉九川面无表情地回过头,
蜚六是当初云海山大战,玄十一手下留情的产物,
但他无法相信蜚六究竟是为帮助自己而来,
还是为了帮助玄天上帝而来。
所以还是少跟此子接触为好。
曜云见他回头,也回头看了一眼,
但远处山峰如旧,
半分人影也没有。
一行人很快和其他府子们汇合,
虽然没有遗玉疗伤,
但厉九川将自己多汲取的灵源用来治愈伤残,不出三天功夫也治好了大半人。
又过了一日,
天空响起嘹亮的龙吟。
只见莫星环坐在一尾游龙之上,前来接应众人。
稍加了解后,
众人便知虎都的混乱被梅曲崖以雷霆手段镇压,游龙行也加紧修缮,已然恢复畅通了。
当下,这一战也到了尾声,剩下的就是回都找督神府问罪,以及拿到应得的奖赏。
……
……
虎都,督神府。
一座白玉宫殿半倚山腰,山下流水环绕,薄雾弥漫,
宛若仙都。
厉九川拨开云雾,好奇地打量四周环境,
这里的景色更接近大樂皇宫给人的感觉,明明离虎都不远,却没有西金的粗犷和阳刚,
倒是多了些细腻的秀丽之美。
萧湖意走在他身旁,絮絮叨叨地道,“咱们本来只能领一件顶尖道兵和几件中上乘的道兵,
但督神府这次犯下大错,就算是多挑些上乘乃至顶尖道兵,他们也会给……当然,主要目的还是警告府内一些人,最好能让他们滚回中土。”
莫星环摇头叹道,“督神府早在五方大地盘踞多年,不是说能赶走就能赶的,而且出了这么大的事,中土可能会偷偷派人过来给虎都施压,免得我们借机清洗督神府。”
“唉,不管了不管了,反正都是大夫子们和那些人的博弈,
咱们老实领几个好宝贝回去就行。”萧湖意摆摆手,
心烦意乱。
三人本是跟着金位大夫子一同前来,
但梅曲崖并未让他们参与和督神府的争辩,而是直接让他们去府库挑选道兵。
对此,萧湖意和厉九川自无不可,
就是莫星环稍显郁闷,在他看来,这是夫子不够信任自己,也是他能力尚且不足。
萧湖意不知道他想些什么,只是带着两位师弟边走边盘算。
度殷绝对是立了大功,应该让他挑件顶尖道兵。
但他已经有了天将铠,和一个未知的顶尖杀戮道兵,几乎没什么破绽了,该让他挑什么道兵比较好呢?
莫星环也是实打实的天才,背景亦深厚,可惜就是遇上度殷这种……非人之类,显得不那么耀眼了。
给他一件上乘道兵应该说得过去,实在不行就给他两件,就是这位天降神子本身的力量已经足够强悍,等闲道兵恐怕还不如他的神通好用,入不得他眼该怎么办?
还有五院那些府子们,中上乘的道兵起码要准备二十件,不,三十件才对得起这次伤亡,从督神府里拿大头,曜日府里还会给一批赏赐,应该能凑够五十件,这样就够分了……
思索间,众人已经来到督神府府库门前,把守的是两位佩戴黑金面具的白袍护卫。
“来者何人?”
“曜日府水院萧湖意。”
两个守卫对视一眼,竟然什么也没有问就打开了府库大门,显然是已经得到叮嘱,不打算故意为难来人了。
萧湖意没有因此放松警惕,这些人之前见了府子们总是冷嘲热讽,阴阳怪气,一副狗仗人势的奴才相,而如今竟然性情大变,肯定有问题。
他想了想,然后扬起下巴,故作傲慢道,“督神府督神不力,当上缴道兵以作罚,我今日来取中乘道兵三十件,上乘道兵二十件,顶尖道兵五件。”
此言一出,两个守卫听得眼珠子都要瞪出来。
见过贪心的没见过这么狮子大开口的,督神府存在多年没有哪一次要上缴如此数量的道兵,何况顶尖道兵总共也就五件,这家伙居然要全部拿走?!
而且那些顶尖道兵也是府内大人物有要事出行才能用得着,偶尔拿出去两件还会拿回来,现在全都交给曜日府,以后督神府还混不混了?
两个守卫沉默了好一会,竟然出乎预料地让开了道路,这下反轮到萧湖意心中不安了。
他多要了两倍的道兵,可这些家伙居然能忍住不说话!
怪哉!怪哉!
督神府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才让他们如此忍气吞声?或者说,是故意看着自己掉入陷阱?
难道中土已经派大人物抵达了西金督神府,就算自己真的拿了那些东西走,也迟早被讨回吗?
萧湖意深深地皱起眉头,但“狂言”已经放出,现在认怂只拿些小东西的话,他可丢不起曜日府的脸!
“走!”他冷哼一声,踏入府库。
既然督神府不说话,那就拿走五十件道兵外加五件顶尖道兵,敢说就敢做,曜日府从来没怕过事!
萧湖意带着两个师弟直接来到了府库深处,这里放着五尊玉台,其中一个是空的,剩下的四个上面都放着不同的道兵。
一柄金闪闪的龙纹剑,一只小巧的紫玉葫芦,一尊精致的铜鼎,还有一根泛着银色鳞光的玉签。
“度殷,你和莫星环都去挑一件顶尖道兵吧,挑你们自己需要的就行。”萧湖意一边说着,一边从怀里取出一只偌大绸袋。
莫星环则稍稍偏头站在一旁,“让度殷先选。”
他对度殷此子多有不服,但也知道谁的功劳更大,身为天才,莫星环从小就心高气傲,他的尊严不容许自己抢先挑选最强的道兵。
厉九川扫了一眼玉台上的东西,最后落在那杆银色的玉签上,“此物唤作何名?”
萧湖意抖着袋子,若有所思地道,“好像是祝家的鉴神签,但按理说应该还在监兵庄里放着,怎么会在这里……”
厉九川心中了然,他当然知道为什么在这里。
因为鉴神签给了苗姜,带去了茧谷,后来他杀了茧谷的神灵,但却没找到这神兵,走到小云村的时候遇见钟氏夫妇,从他们嘴里得知督神府的人去过茧谷,所以鉴神签很可能被督神府的人捡走了。
如果当时自己受伤不那么重,早点苏醒的话,说不定能赶在督神府的人来之前就拿到此物。
不过他当初只是一副凡人体魄,还全靠炎琥把自己隐藏起来,否则轮不到去捡鉴神签,还有可能被督神府的人捡走。
“我选这个吧。”
厉九川上前一步,伸手去触碰玉签,却见那神物忽地化为一股银光,顺着他指尖就钻了进去。
“咦?”萧湖意眨眨眼睛,“我正想说你选得不好,但看来此物和你有缘,还挺合适。”
这四件顶尖道兵,以龙纹剑的锐意最为显眼,其次是葫芦有种圆融混沌的玄妙感,最后是铜鼎古拙大气了。
只有玉签十分内敛,而且萧湖意也知道几分它的功用,觉得很是鸡肋。
无非就是避雷,隔绝天视地听还有鉴神。
一般人几乎招惹不到雷霆,除非遇上御雷的神灵。
而隔绝天视地听的法子很多,虽然玉签的效果更为神妙,但也没几个时候能用上。
还有鉴神一效,最为难用,知道神灵的真名无非就是能祈神而已,但万一神灵不高兴,直接弄死你也没处说理,祂们的喜怒哀乐根本不是人能理解的。
但看着鉴神签如此亲近度殷,萧湖意更相信所谓缘法,说不定在度殷手里,此物能发挥出常人难以想象的力量。
莫星环见他选完,便上前取走了龙纹剑。
如果放在以前,他更喜欢紫玉葫芦那种圆融玄妙的道意,但自从败给度殷,他对力量的渴求又上了一个台阶,自然想变得更强。
待两人收好新道兵,萧湖意直接将剩下的葫芦和铜鼎丢进绸袋,然后对准上乘道兵的架子就开始一顿狂揽。
五光十色的器物哗啦啦地掉进袋子,萧湖意活像憋疯了的土匪,兴奋到快跳脚。
就算这些东西不能全拿到手,但带回去总能先挑几个好的,过个瘾让学子们把玩把玩也不错。
就在他刚装完道兵之际,府库大门突然被踹开,一个玉冠男子怒气冲冲地走了进来,张口就道。
“给我住手!!!”
第三百六十一章 挑衅
这人生得一张冬瓜长脸,三角倒眼,气息混浊孱弱,衣着打扮却奢侈不菲,道兵衣袍,神履玉带,一看就是某些纨绔子弟。
他一副怒色冲冲的模样,好像谁动了他的财宝,“你们干什么?!”
“曜日府,前来收缴道兵。”萧湖意冷着脸,将腰间一块玉佩丢给他。
“呵!”这人一动不动,仍由玉佩掉落在地,“在这里,别说区区一个曜日府的小卒子,就是你们大夫子来了也得听我的。”
三人闻言没有说话,只是眼绽精芒,杀意毕露。
管你是吹牛还是真的靠山深厚,有实力才是真好汉,何况说到背景,也没人能在西金强过度殷。
看见这些家伙软硬不吃,还想动手,来人顿时少了三分底气,色厉内荏地道,“你们想干什么?在督神府动手,想得罪黄天上帝座下神使吗?!”
“神使?”
“怎么?你们难道不知帝子大人的使者已经到来,
要不了两天帝子就会亲临,
在这里动手,是想找死不成?”
萧湖意面色难看,
“西金之地,竟以黄天为尊,你们脸都不要了吗?!”
“啧……蠢货!”这人见萧湖意吃瘪,顿时得意笑道,
“我才不是西金人!我是中土叶氏之子叶冠孙,
我父亲就是当今督神府府主,叶尧,位阶刃兵!”
萧湖意怒火中烧,却偏偏不敢妄动,
恐扰了大局。
明明五方大地的督神府都应由各方人马自己掌管,
但中土这些年一直都给其他四方地域找事,暗地里换上他们的人。
若不是今天这个蠢货亲口承认他来自中土,萧湖意至今都还以为叶尧是自己人!
此人位高权重,
实力超群,却隐藏得如此之深,恐怕就是因为黄天帝子将至,才使得他儿子放松了口风。
可惜,现在才知道消息已经太晚了,就是告诉大夫子,估计也没机会阻拦那位帝子到来。
叶冠孙见他敢怒不敢言,于是更加狂妄起来,
“说吧,
你们拿了我督神府多少道兵,全都交出来!”
萧湖意冷笑一声,
“你口口声声你们督神府,
可知督神府已经犯下大错!就算黄天帝子来了又如何?该认罚的一个都不会少!”
说罢,他将东西尽数丢在地上,
莫星环稍一犹豫,
也将龙纹剑放下,
只有厉九川无动于衷。
叶冠孙招手喊来门外守卫清点道兵数目,
很快就发现少了一件顶尖道兵。
“怎么?你曜日府还专出小贼?”叶冠孙满脸狞笑,“敢偷督神府的东西,
信不信现在就把你们关进镇神大牢,压得你们身裂魂碎!把剩下三件顶尖道兵都拿出来!”
萧湖意挡在莫厉二人身前,
呵斥道,“胡扯!总共才五面玉台,放四件道兵,其中一件本就是你们受罚应当上缴的,哪里来的剩三件?!欺人太甚……”
“师兄!”厉九川拉住他,又上前一步,神色淡然道,“还有一件顶尖道兵在我这里,但它已经认主了,
要拿,自己来。”
叶冠孙大笑,
“哈哈哈哈,一件?你身上明明就穿着一件!还差两件!曜日府的小卒子胆敢窝藏贼人?找死!”
他高举手臂作势就要下令,却发现萧湖意脸上露出决绝的肃杀之意,
仿佛和什么顶尖道兵比起来,只有这个人才是真正重要的角色。
他虽然生性纨绔,但也跻身权贵,
耳熏目染之下也知道如何察言观色,看见萧湖意气势不对,心中顿时狐疑起来。
“你是什么人?”
叶冠孙上下打量那少年,见他样貌年幼,乳毛未蜕,身处困境却偏偏处之泰然,甚至还有几分傲慢,实在是……有种和他自己很像的气质。
“我叫度殷。”厉九川微微歪着脑袋,“你的父亲是督神府府主,我的父亲是虎都都灵,你觉得,
谁该听谁的?”
这次轮到叶冠孙脸上变色了,都灵度长青突破的消息早就传遍了五方大地,除非帝君降临,否则很难找到能匹敌他的存在。
这都灵之子,要说名头大份量重,
也确实是够大够重,
但都灵的子嗣多了去了,虽然他也听说过传闻,这个叫度殷的家伙备受都灵宠爱,但也不见得能在都灵心中占多少地位。
说白了跟自己一样都是仗着父亲威势!
叶冠孙面色阴晴不定地想了一会,又开口道,“看在都灵的面子上,你把你收走的道兵交出来就行了……”
“不行。”厉九川摇头,“这件道兵本就是我的,现在回到了我手里,就不可能在给别人。”
“你休要不识抬举!”叶冠孙眼神阴鸷,“都灵之子又如何?难道能和天上之帝相比吗?我劝你赶快交出来,否则待会留下的可就不止几件道兵了!”
厉九川突然笑了起来,乌黑的眼瞳开始变得犹如弯月,又尖又细。
“你话太多,我听厌了。”他的声音压得阴冷且低沉,饱含刺骨的锋锐之意,“再给你说一句话的机会,跪下求饶,否则从今日起,西金永无督神之名。”
他的第一句话尚且只是低沉,但说到西金永无督神之名时,他的声音仿佛浩荡雷音,轰隆劈进在场每一个人的心底!
就像有不可逆转的誓言即将实现,天上神祇,万千生灵,都为之呼应。
萧湖意心中咯噔一下,他知道这位小祖宗真的生气了。
见识过未留那座死城,没人会觉得度殷是随口说说,一旦真的打起来,波及虎都,可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他急忙将度殷拦到身后,开口道,“该给的都给你们了,如果还有什么不满,你大可以找你中土的爹!我们曜日府奉命行事,也不是你说关押就关押的,何况中土帝子未至,西金也是都灵说了算,把事情惹大,只怕你担待不起。”
叶冠孙又是一愣,如果说之前萧湖意做好鱼死网破的准备,在预料之中,那么他现在突然服软,还在疯狂暗示不要把事情惹大,反倒让叶冠孙摸不着头脑。
他心中反复犹豫,冥冥中有种不安感在蔓延,终究还是强忍着按捺不满,冷哼一声道,“滚吧!小爷今天不跟你们计较!”
萧湖意松了口气,他觉得自己受些委屈不打紧,关键是不能让这些“爷”把事情惹大,伤及无辜。
“咱们先走!”
说完,萧湖意上前去捡自己的玉佩,看见他的动作,叶冠孙心中恶意陡升,突然伸脚踩住那玉佩,“我让你们走了吗?”
萧湖意的手悬在空中,手背青筋毕露,“你还想做什么?”
“当然是让你给我跪下磕头,不然就滚着出去。”叶冠孙一脸挑衅地望向度殷。
他收拾不了都灵之子,还不能收拾都灵的狗了吗?
厉九川的眼睛一点点睁大,乌黑的瞳孔立如细线,已然到了暴怒的边缘。
叶冠孙见他这副模样心中非常满意,敢逼自己让步,那就算是都灵之子,也得给他让步才行!
第三百六十二章 除名
正当双方剑拔弩张之际,库外突然走来一群人。
只见一位麒麟华服的中年男人走在前面,身旁随行数十位气势如渊的白袍面具使徒。
“父……府主大人……”
叶冠孙怔在原地,不同于借威时的嚣张,真的看见叶尧之际,他反倒显得有些怯懦。
“我都听见了。”
叶尧抬手示意自己儿子闭嘴,然后开口道,“帝子大人已至,正在观圣殿和都灵大人磋商事宜,该赔给督神府的,就先给他们。”
众人皆是一愣,中土帝子来得远比他们想象的要快,这督神府府主藏得可真够深!
“可是,他们拿走了五十件中上乘道兵,五件顶尖道兵,几乎都把府库搬空了!”叶冠孙满脸不甘。
叶尧稍一思索,转头对萧湖意道,“犬子愚昧,对萧大人无礼了,这场女魃之祸确乎是督神府监察不力所致,五十件中上乘道兵都可以作为赔礼,但顶尖道兵,只能给一件。”
萧湖意沉默片刻,缓缓开口道,“现在,
我说了已经不算了……”
叶尧面色疑惑,
眼神扫过三人又问道,“那谁说了算?”
萧湖意有些艰涩地转头,
看向度殷,他背后是如万顷狂潮般的杀意,全都由这个看似稚嫩的孩子散发而出。
连莫星环也僵硬地站在原地,眼珠大睁,
宛如被神祇注视,
一动也不敢动。
萧湖意两腿都些痉挛,微微颤抖,若非他严防死守,挡住了度殷所有的杀意,
前面这位刃兵强者,
只怕是已经受到冒犯要动手了吧?
厉九川朝叶尧露出笑容,酷似一个天真顽皮的孩童,“叶府主,
道兵,我们不要了,只要……这个人的命。”
他手里指着叶冠孙,口吻就像在商量一头猎物如何分配。
叶尧听了,先是皱眉又仔细地打量他,“你就是那个被都灵大人亲口承认的度殷?”
见他不答,叶尧接着道,“以凡身战秽种,
历三门,
见神灵而不死,然后入曜日,
月余踏破体兵门槛,
力压点化神胎,又斩女魃之首,
可谓是年幼天才,
仙神转世,
我说得可对?”
厉九川点头道,
“府主大人所知甚多,可为何不知女魃脱困?”
叶尧被他说得一怔,
只是摇头道,“女魃一事牵扯极广,
非我所能预见,但君名传遍虎都,自然是人人皆知。”
他说到这,话锋一转,“而犬子无知,庸庸碌碌,比不得殷公子天赋异禀,希望公子看在督神府和帝子大人的份上,大度容人,
不要计较此事。”
叶尧年少时也是广为人知的天才,他一心追求力量,
只来得及留下一个儿子。
等到他修炼进度缓和下来,准备再生子嗣之际,却发现因为自己境界过高,
很难有配偶能为他留后了,叶冠孙长大的这些年,叶尧和数十个妻妾孕育子嗣,
可惜全部都中途夭折。
哪怕是身为传承者的妻子都没能撑住,叶尧感慨命运多舛之余,也不得不对这个不成器的儿子多加关照。
像今日这样类似的事,他已经处理过很多次,可惜自己的蠢儿子从来都不长记性!
厉九川两眼盯着地面,嘴里喃喃道,“大人一点也不考虑吗……”
叶尧眉心拧出一道竖痕,语气也变得强硬,“道兵是督神府最后的让步,拿到好处,度小少爷就不要再挑了,以己度人,
若你出了什么事,
都灵大人也会伤心吧?”
身为刃兵强者,
在整个西金能让他动容的只有梅曲崖和度长青,和度殷放下姿态说话,已经相当宽和,颇具长辈风范了。
但一个晚辈想仗着靠山得寸进尺,他叶尧可并非卑躬屈膝之人,何况他不仅有足够的实力,也有同样强大的背景。
出乎预料的是,厉九川只是点头说了句我知道了,然后便捡起装道兵的绸袋,转身离开。
叶尧只以为他是明白分寸,便也不再追究,目送他们走出府库。
……
观圣殿。
两道身影对坐于案前,一者金袍鳞纹,神圣不可侵,一者华服龙目,玉环悬于耳。
“帝子大人年少有为,本不想以这些俗事劳烦,奈何叶尧已经将你请来,只能在此陋居叨扰两句了。”
度长青双目宛如炽烈的太阳,即使没有盯着对方,也能让人感到如渊似海的压迫力。
“哪里哪里,都灵大人说笑了。”帝子眉心的朱砂熠熠生辉,卓然美仙神之姿,“是我让叶尧先别告诉您的,毕竟来得突兀,多有无礼之处,还请都灵大人不要介意。”
“介意?怎么会。”度长青喟叹道,“我西金地处偏僻,人才凋敝,不得不让中土派人来替我们担任督神府府主,我实在是惭愧得很呐!”
他暗中讽刺中土肆意插手其他四方大地,而这位帝子却脸不红心不跳,早已习惯说些虚以委蛇的话。
“都灵大人客气了,说起来,女魃脱困,也有我等看护不力的过失,听闻此次曜日府伤亡众多,不如就由督神府派发补偿进行抚恤,您看如何?”
此言可谓是蹬鼻子上脸!
都灵嘲讽督神府变成了中土的“一言堂”,他竟然借机承认下来,反倒替本该做主的人来做主了。
纵使是度长青心性再好,也忍不住被气笑,“这么说,我把西金也交给帝子来看护,您发号令,我来镇神,我若有恙,帝子是不是也得给我些抚恤?”
“岂敢岂敢。”
黄天帝子笑着连连摇头,又忽地正色道,“这些年来,西金之地镇压神灵最多,所受苦难最甚,私以为须多多抚慰,方才能与西金子民共渡难关。您觉得五千方扶桑木,一万块青丘玉,外加各类矿藏总计千库,可够?”
度长青闻言,不动声色地摩挲着玉扳指,深觉这帝子说话有点……不在常人思考的范围之内。
本以为他又会说一堆虚情假意的话,或者厚着脸皮想借机侵占督神府,没想到突然愿意给不少好东西。
扶桑木是火德宝材,青丘玉是土德仙石,这两样非得从彼岸才能得到不可。
西金人见天材地宝如见美艳娇娘,一杆神兵利器就是他们的身家性命,虽然西金本就产宝矿,但这些年早就开采得差不多了,若有黄天帝子许诺的这些东西,无疑能打造不少上乘道兵。
见都灵不搭话,那帝子又接着道,“当然,西金可能不缺这些,我们也可以换成遗玉千库,彩玉不少于百库,体兵境界半库,刃兵遗玉十枚,法兵遗玉一枚。”
度长青眼皮一抽,以他的实力,猎杀法兵强者还需多年准备,多方配合,这等机缘可遇不可求。
而中土之富庶,竟然张口就是一枚,这东西很可能来自当年众神混战,连天上之帝都为之陨落的时代。
度长青缓缓开口道,“那你们想要什么?”
黄天帝子见他动心,顿时暗中舒了一口气,“无他,只需要让叶尧继续担任督神府府主,且允许西金所有子民参与帝子夺位之战。”
度长青再次陷入沉思。
叶尧已经暴露,就算继续担任督神府府主也能被轻易架空,就是他本人实力不低,可能会牵制到梅曲崖。
而参与帝子夺位之战,此言含义深远,黄天上帝恐怕降下了神谕,让这位帝子在西金寻找白帝传承者……不过,只需告诫度殷别去参战即可。
若有非金德种属的西金传承者得到了某个帝种传承,还有可能让黄天吃个哑巴亏……
不,不应该如此大意地想,天上之帝的想法无限地摒弃了人性,祂没有破绽……嘶,可能是自己已经受到黄天力量的影响,朝着天上之帝想要的结果去思考了。
度长青不由得轻晃头颅,向身在彼岸的本体传递一丝请求。
很快,他得到了回应。
答案是,可以答应,但一切看幼帝的决定。
度长青心中有了底气,稍加舒缓地抬起头。
他耳边悬垂的一枚青玉环微微闪光,不多时,一位白发老者踱步进殿,正是文先生。
黄天帝子好奇地看着老者凑近度长青,耳中传来一阵低语,可惜被都灵的力量干扰,变成了意义不明的词汇。
片刻后,度长青微微抿唇,原本松懈的心防又重新强硬起来。
“都灵大人,您考虑得如何了?”帝子觉察到对方的变化,不由得开口问道。
“我拒绝。”度长青淡淡地道。
“为何?”
帝子面露不解,明明他方才已经动摇,那白发老者究竟说了什么,居然让他改口?
度长青再无犹疑,决然道,“因为从今日起,西金永无督神之名。”
帝子愕然。
第三百六十三章 除名(二)
萧湖意闷头走在前面,云雾散尽后,道路尽头出现一辆玄木金纹的大驾马车。
拉车的马儿喷着响鼻,宛如妖兽的利爪在地面刨出深深的沟壑。
“你们回来了?”曜云坐在路旁的岩石上,神色疑惑,“度殷呢?”
萧湖意浑身一震,扭头看去,只见莫星环一个人孤零零地站着,
度殷却不见了踪影!
他大惊失色,忍不住斥问道,“度殷人呢?!”
莫星环张了张嘴,低声道,“度殷说他去撒尿,很快就回来。”
“他要说他去上天你也信?!”萧湖意气急,但又不知道去哪找人。
曜云深吸口气,神情无奈地道,“罢了,出不了什么事的,在这等他吧,顺便等都灵大人和梅夫子回来。”
……
……
府库外,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往观圣殿去。
叶冠孙的不甘和愤懑都写在了脸上,他盯着自己父亲前行的身影,内心的叛逆几乎要掀破天。
他一直都知道自己是家中独子,深受宠溺,却从未在叶尧这里得到分毫认可。
父亲觉得他天资差,无论怎么努力,也入不得父亲的眼,
所有人都知道他的地位都来自“独”子的“独”字,
而非来自“叶尧”的“叶”。
一旦有属于叶尧的新生命降临,
他的一切都将失去。
他叶冠孙的一生就是这样庸碌无为,
或者是,完全用来延续叶氏后代的器具,即使家里时常督促,他也没有乱找女人的原因就在于此,他不想失去这带着光辉的地位和权力,哪怕它们全仰仗自己的父亲得来。
只有在一次又一次的“闯祸”中,他才能感受到父亲微末的关怀,那一丝微不可查的,为了维护他的血脉而做出的让步。
每当看见父亲为了让他活下来而挡在自己身前,威慑敌人的模样,他冰冷畸形的内心才会升起一股暖流。
这能让叶冠孙感受到自己存在的意义。
而叶尧对他的呵斥亦或无视,又让叶冠孙不可避免地感受到痛苦,他享受父亲乃至叶氏带给他的荣光,也痛恨他们对自己无能的鄙视。
“回去面壁思过。”
叶尧在观圣殿下站定脚步,他从不关心儿子想些什么,因为需要面对的敌人太多。
殿外凭栏而立的金位大夫子缓缓低头,无形的锋锐之气横扫开来,
又被叶尧尽数拦在身前。
若非如此,这督神府没有几个生灵能活着。
叶冠孙咬了咬牙,
所谓“面壁思过”都是“老规矩”了,
意思就是跪在祠堂里,没有叶尧的命令就不准起来。
“我没错,他们偷了府库里的道兵。”他试图反驳。
叶尧没有回答,甚至没有听见儿子说话的声音,他全部的精力都用来和梅曲崖对抗,丝毫差池都会导致自己败落。
尽管看起来,他似乎只是站在观圣殿的台阶下,遥望殿上的风景而已。
叶冠孙等待他的回答,一直等到两个时辰之后,等到身边的仆从都用同情且鄙夷的眼神看着他,等到内心空洞又绝望,才如同木头一般,缓慢而又僵硬地挪走。
他越是远离叶尧,脸上的神色才越活泛,就像一点点穿上狼皮的脆弱羊羔般,露出阴狠的伪装,“去找到度殷,把他的头给我带来。”
护送叶氏少主的侍卫們对视一眼,领头者迟疑地道,“少爷,这恐怕不妥……”
“有什么不妥?!”叶冠孙眼珠瞪得凸起,宛如吃人,“带不来他的脑袋,就拿你的换!”
领头者额角冒起青筋,半晌才应了一句是。
“带谁的头?”
一道稚嫩且突兀的声音响起,众人身后的高墙上蓦地探出一颗脑袋。
厉九川乌溜溜的眼睛带着死寂般的黑暗,“叶冠孙,你瞧瞧这是什么?”
他抬手,指间夹着一支鳞光闪烁的银色玉签。
叶氏之子震惊地转过头,“你怎么在这!你想干什么……”
嗤!银签擦过他侧脸,掀起一串血珠,噗地没入他脚边的地面,泛起涟漪般的银华。
朦胧的华光瞬间荡开,一直蔓延到百丈开外。
“这是……鉴神签?!”领头侍卫睁大眼睛,“此物可屏蔽天视地听,断绝神祇溯源!快点离开此地,当心他借神之力下杀手!”
有鉴神签这样的道兵,就算在神祇眼皮底下杀人,祂们也难以察觉。
“来不及了。”
厉九川坐在墙头,眯眼而笑,“神通,【生灭金暤】。”
……
观圣殿之下。
叶尧心中突然悸动,气势一松,顿时被梅曲崖逼得连连后退,喉间呛出一口腥甜的铁锈味。
“府主!”侍卫们纷纷冲上前。
叶尧面色铁青,他方才预感到发生了什么事,却无好坏的明晰预兆,分不清究竟是出了什么问题。
难道有人蒙蔽天机?是正仙位的神祇?或者天上之帝?难道帝君对他有什么不满吗……不可能!
但西金有什么神灵,他身为督神府的掌管者还不知道吗?督神府离虎都不远,方圆万里内都没有正仙位的神祇,所以也不可能是第一种猜测。
那就是,有某种道兵隔绝了天视地听,最近督神府收来一件祝氏道兵,唤作鉴神签,正好就有这方面的功用!
方才曜日府那些人就带走了五十件中上道兵和一件顶尖道兵……既让自己心有所感,又蒙蔽天机,难道他们对叶冠孙下手了?!!
“找死!”
叶尧发出一声咆哮,他双目遍布血丝,当即就朝儿子离开的方向追去!
殿外的梅曲崖稍一犹豫,也紧跟上前。
很快,众人都看见了一地空空如也的衣衫佩刀,袅袅黑烟中,还有数十颗圆滚滚的遗玉。
叶尧从地上捡起其中一颗,他脚下还散落着玉冠和白衣。
所有人都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但没有人敢发出半点声音。
梅曲崖赶到时,只看见叶尧手臂微微颤抖,还有他掌心那颗苍白的遗玉。
“叶府主怎么了……”
他话还没说话,就见叶尧瞬间又消失了身影,雷霆般狂怒的啸声自他消失的方向传来,“曜日府的小畜生,我要你们偿命!!!”
梅曲崖面色剧变,因为叶尧前去的地方,正好就是曜日府的马车所在!
第三百六十四章 除名(三)
曜云只等了片刻,就看见一道小小的身影悄无声息地溜过来。
厉九川躲开萧湖意伸手去抓他的胳膊,嗖地蹿到水位大夫子身后,曜云还没来得及露出无奈的笑容,就听见这小祖宗开口了。
“我杀了叶冠孙。”
他飞快地说。
曜云和蔼的面庞逐渐僵硬,萧湖意就像跛脚的老鹅,张着胳膊摇摇晃晃,莫星环瞪圆了眼珠,
随即又警惕至极地看着那灾星。
连叶氏独子都敢杀,如果他哪天惹得这家伙不顺眼,恐怕也难逃魔掌!
然而厉九川并未留给三人多少时间平复情绪,一阵突如其来的巨响扯起风雷,强悍暴戾的气息笼罩众人!
督神府府主悬空立于天际,他丝发飞扬,双目苍白,已然是陷入了狂怒的状态。
“尔等贼子敢杀吾儿,今日就要你曜日府血债血偿!!!”
曜云立即将厉九川的脑袋按到身后,一颗色泽深邃的水蓝珠子浮现在他掌心,“叶府主休要乱来!你有什么证据说我们杀了人?!”
“证据?”叶尧发出呵呵冷笑,“鉴神签在谁手里,谁就是凶手!”
“胡言乱语!”
不等曜云答话,梅曲崖大袖一挥,便落在众人身前,“有鉴神签就能杀得了你儿子吗?谁不知道他有擎云冠这等顶尖护体道兵,试问这下面哪个人能瞬息击破擎云冠的防护,还让一位刃兵大能都抓不住尾巴?”
叶尧面色扭曲,“这世上有什么事不可能!你们口口声声护着那个拿着鉴神签的小贼,难道不是心虚?!”
“这世上的确有件事不可能,
那就是你可能生不了儿子了。”
天空上方突然传来浩荡的回声,
明明语调毫无起伏,却让人深感戏谑。
炽亮的龙目犹如神灵俯视,度长青自半空踏步而来,不怒自威,“你当年许诺用什么代价来换得境界,如今就是在偿还,怎么还心有不甘?”
叶尧如坠深渊,半晌说不出话。
只是观圣殿后腾来一朵金云,黄天帝子容颜俊朗,浅笑吟吟,“都灵大人,此番当是杀人者过错,和叶府主的诺言可没什么关系,我方才听见府主说鉴神签在谁手里,谁就是凶手,且不论究竟是与不是,我只想知道东西到底在谁手上。”
有帝子作保,叶尧顿时显得安定了许多,“不错,我只打算追查谁杀了我儿。”
厉九川探出脑袋,
“不用查了,
鉴神签就在我手里。”
黄天帝子看见他的模样,先是一怔,仿佛想起了什么旧事,又眼神微动,暗中打量那孩童。
厉九川也毫不客气地看着地位尊贵的帝子,他眉心的朱砂,和那张已经褪去青涩的面庞,分外熟悉。
自己转世才多少年,言乐竟然已经成为了名正言顺的少帝,难道大樂和上水渡的时间流逝不一样吗?
“既然鉴神签在你手里,你如何自证清白呢?”黄天帝子又问道。
“我没有赶在叶府主反应过来之前,就杀掉他儿子的实力。”厉九川坦然自若。
天知道他动完手就出现了极其凶险的预感,连遗玉都没捡,立即逃离了现场,也幸亏没有小看那纨绔身上可能藏有的道兵,直接动用了他当下最强的杀招,否则还真可能被叶尧逮住。
帝子颔首,“你是什么境界?什么传承?”
厉九川答道,“体兵,至于传承,怕是不方便讲,只能告诉你是水德灾位。”
度长青宽和地看着下方孩童,其实他根本不用和所谓帝子、府主对峙些什么,自己已经做好将整个督神府连根铲都铲出西金的准备了。
一声令下,保证绝无督神府的立足之地!
且只要度殷不去其他四方大地,叶尧永远也别想碰到他一根毫毛。
“叶尧。”帝子转头看向督神府府主,“你赶到杀人之地时,大概用了几息?”
“回帝子殿下,不足一息”,叶尧低下头颅,他知道在这位面前所说的一切都有源可溯,故而不敢轻易撒谎,“从我心生预感起,也就用了一个刹那。”
帝子接着问道,“你以为,一个灾位体兵,能在一个刹那间杀死你的儿子,并且在你赶到之前逃离吗?”
叶尧额头渗出汗珠,咬着牙道,“……不能。”
“如果他有鉴神签,或者什么顶尖杀伐道兵呢?”
“……也不能。”
“为何?”
“因为……有擎云冠在,就算正仙位刃兵要杀吾儿,最少都需一个刹那。”
“那如果是这孩子借助都灵的力量,有没有可能赶在一个刹那之前杀人?”
黄天帝子此言一出,气氛顿时紧张起来,曜日府众人怀疑他强行安罪名,叶尧却额头汗珠滚滚,打湿衣襟。
“如果真是这样,那我就不能肯定了……但他不可能……不可能借助都灵的力量……”
他和帝子都清楚,度长青在黄天注视之下已经很多年了,若有什么异动,黄天之帝必然会警醒他二人。
“嗯,叶尧,你很诚实,你我都知道他绝无可能借都灵之手杀害你的儿子,那么你可还有别的想法,认为是此子犯下的过错?”
叶尧浑身颤抖,许久方才摇头道,“没有,回帝子……没有别的想法了。”
堂堂督神府府主,威势煊赫的刃兵强者,他连曜日府的金位大夫子都没放在眼里,却对黄天帝子卑躬屈膝,硬生生吞下丧子之痛!
莫星环看着这一幕,心中第一次升起对帝种传承的渴望。
此时,黄天帝子又转头看向都灵,温和笑道,“度大人可看见我的诚意了?我携带中土的善意而来,只想和西金子民多加交往,大人可否给个机会?”
度长青微笑,然后摇头,“督神府自今日起除名,此乃白帝神谕,不可改。但看在帝子公正的份上,叶尧可以活着回去。”
“白帝?”帝子睁大眼睛,“难道西金已经找到……”
他忽地闭上嘴,自知失言,只好无可奈何地笑笑,“既然天上之帝都发话,咱們也不能不从,那就只好多谢都灵大人手下留情啦。”
叶尧脸庞一阵青一阵白,又逐渐变得神情恍惚。
见无需动手,度长青又对众人叮嘱道,“你等先回府。”
紧接着,他又额外多加了一句,“度殷在府里闭门思过,一载之内不准离府。”
众人领命,很快离开了这是非之地,度长青这才挥袖,命梅曲崖带曜日府子,肃清督神府势力。
黄天帝子在一旁看着,竟丝毫没有阻拦得意思,直到度长青准备离开,他才开口挽留。
“都灵大人且慢!”言乐拦在度长青身前,笑吟吟地道,“虽然督神府不可留,但有件事想必还是能商量。”
度长青脚步顿缓,“哦?”
“帝子夺位之战,万万不可少了西金呐。”
比起督神府这样的势力来说,帝子夺位才是他来西金的真正目的。
第三百六十五章 再会
“帝子夺位。”
度长青低声重复了一句,“即便是成了帝子,离天上之帝也还差得远吧?”
“好歹有机会。”黄天帝子如是说。
“我若不答应呢?”
“那么,四方大地将与西金宣战,血海无边。”
度长青深深地看着对方,仿佛看见一尊巨大的金色麒麟立于天地之间。
快了,就快了……
有朝一日……
我也……
度长青退了一步。
“那帝子就在西金慢慢筹备吧!”
……
……
数日后,曜日府。
厉九川撑着门缝,一边角力阻止大门关上,一边使劲把脑袋往外挤,“师兄,你真关我啊!”
萧湖意双臂压住殿门,脚下发出刺耳的吱吱声,坚硬的石板都被踩得粉碎。
他脸庞涨红,手背青筋凸起,“度师弟,咱们得听话,都灵大人说了只关一年而已,你就认了吧!”
“师兄,他说是他说,可不见得真要把我关屋里,院子里还不够吗?”
“一年才多点日子,睁眼闭眼就过去了,此殿有黄柏焚香日夜燃烧,对修炼有莫大好处,师弟你就乖乖待着,难道不好吗?”
“萧师兄此言差矣……”
厉九川还想和他继续掰扯,却见有人急急忙忙地从院门走来,还没靠近就开始大喊。
“萧师兄!萧师兄,大夫子让你带度殷去一趟夫子殿!”
“啊?!”
萧湖意手上劲力一松,厉九川就嗖地蹿了出来。
“别跑!”
两人一追一赶,很快就到了夫子殿,然而厉九川站在外面,却丝毫没有进去的意思。
“怎么不跑了?你小子……”萧湖意说到一半,这才瞧见殿外站着一群人。
其中三五人都是护卫仆从打扮,只有最前面的一男一女气度雍容,衣着儒雅,但看着面色憔悴,显得有些疲倦。
两拨人对视片刻,儒雅男子先开了口,“两位小兄弟要入殿吗?家父正在里面和大夫子磋商事情,不如先与我们一起等等?”
萧湖意抱拳行礼道,“在下萧湖意,水院府子,方才有传讯说大夫子唤我们前来,没成想还有别的事,一起等等也好。”
儒雅男人也急忙还礼,“在下祝安临,最近烦恼事颇多,竟然失了礼数,有机会定要来我监兵庄上,给二位赔礼道歉。”
萧湖意哦了一声,又道,“无妨无妨,原是监兵庄的大家,敢问诸位前来所为何事?”
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颠覆了萧湖意不少看法,就算眼前这些人颇有跟脚,他也得多加警惕。
“是这样,我监兵庄前些日子丢了一件传家道兵,唤作鉴神签,就在那督神府上。”
祝安临深叹了口气,“督神府原本约定好七日后送还我祝家,不曾想他们触怒了都灵大人,让西金再无督神之名,我那家传道兵据说也流落到了曜日府,正想与大夫子商量能不能换回来。”
萧湖意不动声色地瞟了眼身旁孩童,接着道,“原来如此,那道兵对祝大家来说,非得不可吗?”
祝安临微微低头,无奈苦笑,“自从白帝消失后,我祝氏存留的道兵越来越少,等我当上庄主时,就只剩四件了,如今有两件已经彻底丢失……但凡能拿回来一个,都是好的。”
萧湖意张了张嘴,也不知该如何安慰他,毕竟东西在度殷手里,他既做不了主,也没法说出实情。
谁知这位祝庄主似乎是看出了他的为难,反倒开口宽慰,“听天由命罢,就算今日拿不到,总也还是有别的办法。”
末了,他又弯腰俯身朝厉九川打招呼,“这位小兄弟当真是年少有为,曜日府里可都是英杰天才。”
“祝庄主谬赞。”厉九川拱手行礼道,“在下度殷,水院府子。”
“姓度……”祝安临神情恍惚,“你就是度殷啊……如果涅儿还在,大抵和你差不多……”
以祝氏的势力不难知道,茧谷出事后只有两个孩子活了下来,一个叫炎琥,一个就叫度殷。
厉九川的注意也并不在祝安临身上,因为他身后模样憔悴的女人,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那就是这具身体的母亲,沈伊人。
她看得太过专注,以至于让厉九川都忍不住偏头,假装去看夫子殿的门缝。
“度……小公子。”那女人开了口,眼里盈着泪水,声音温柔,“你是不是曾经去过一个叫蛟龙池的地方?”
厉九川沉吟片刻,“是。”
他不打算和祝氏相认,也不想回去接手监兵庄的传承,那只是上任白帝祝初君的“家底”,而且祝初君还死在他手上,他该和祝氏有仇才对。
祝安临扶着自家夫人的肩膀,欲言又止,想阻拦她继续问。
度殷活着,而祝涅却没有,这本就是一件伤心事,接着问下去,对度殷而言,也只会是一种质疑。
沈伊人竟没有再说什么,她低着头,捂住嘴,似乎在默默垂泪。
就在此时,大殿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白须的魁梧老头迈步走出,大声喊道,“那个度殷呢?不是喊他了吗?难道躲着就不用把鉴神签交出来了?”
“武隆先生莫要心急,我的确已经差人喊他了。”水位大夫子跟着从后面走出,满脸无奈。
祝武隆虽然修为远不如他,但这位是锻造道兵的大师,堪称西金的人形瑰宝,还顶着前帝祝氏的名头,就更不好轻易得罪。
厉九川抬起头,这武夫似的白须老儿像堵墙似的立在他面前,鼻孔一张,垂到肚皮的胡须就高高地飘起来,颇有些凶神恶煞。
“度殷?”
祝武隆弯下身子,眼睛如铜铃般睁得老大,仿佛在确认这到底是谁家孩子。
“鉴神签在我这。”厉九川毫无掩饰地承认道,“但它是我的奖赏,跟你没关系。”
祝武隆眼睛一眯,脑门涨红,胳膊上青筋暴起,已经是要准备动手了,厉九川也不甘示弱,眼瞳里蓝潮涌动,透着逼人寒意。
鉴神签效果的确独一无二,他后面还有大用,暂时不能还给祝氏。
“公公且慢!”沈伊人突然拉住他,眼睛通红,“鉴神签留给这孩子吧,他定是很需要此物,毕竟咱们家里也不急着拿回去。”
祝安临完全没想到妻子会说出这样向着别人的话,顿时有些惊慌,生怕他父亲会迁怒于沈伊人,“你在说什么,快住口……”
然而祝武隆不光不生气,反而双手叉腰哈哈大笑,“行吧!既然这小子想要那就让他拿去,用完了记得给我拿回来!”
说完,他更是出人预料地转身就走,丝毫没有停留的意思。
祝安临满脸不解地看着他的父亲离开,只见妻子又凑到那孩童面前,为他轻轻整理衣襟。
“好孩子,你要是累了,就早点回家吧。”
厉九川陷入沉默,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暴露了哪一点,让沈伊人和祝武隆都猜到了他真正的身份。
第三百六十六章 线索
对沈伊人来说,辨认儿子只需要一个眼神。
度殷眼里这种淡漠又洞悉世事的神色,她从他婴孩时就熟记于心,无论他长着怎样一副面孔,又做了些什么事,沈伊人都愿意相信他,相信自己的孩子。
而祝武隆只觉得这小子给他一种分外熟悉的感觉,
有些犹疑不定。
但加上沈伊人的举动,他几乎可以十成十地确定,度殷就是他的小孙子,毕竟五行泥的功效独特,伪装成任何人的面孔都轻而易举。
既然是祝涅,那么别说给他鉴神签了,就是把整个祝家给他,
都没问题。
因为以都灵的眼力,
绝无可能认不出自己的儿子是真货还是假货,但那位大人竟然都愿意承认这个“假儿子”,说明祝涅身上存在某种不凡。
这是好事,是祝武隆心中一直藏着的某种期望。
祝安临歉然地跟萧湖意客套两句,又着急去搀扶妻子,沈伊人不舍地松开手,但她身上那种憔悴的情绪缓解了很多。
离开之际,祝安临回首叹道,“若有机会,度小公子可以来我们庄里瞧瞧,虽无二三友人,但俱是思念之情。”
萧湖意听得莫名其妙,但厉九川心知,这位没见过几面的父亲说不定比沈伊人他们还早猜到自己的身份。
他只是一直装作不知道罢了,也就是沈伊人表现得太过明显,所以才不再掩饰。
目送祝家人为了自己而放弃鉴神签离去,厉九川心中五味陈杂。
原本他很庆幸祝初君选择了这个身份,
选择在祝涅的躯壳上重生,但现在他竟然产生了几分厌恶。
所有人都相信他背负着兴盛西金的使命,猜测他是祝初的转世,亦或白帝的传人,他们都为了这个传承种的寄主付出牺牲。
母子可以不相认,师长亦尽极宠溺。
因为白帝传承,哪怕他杀掉了茧谷的神灵,杀掉了西金掌权者的儿子,也不会付出代价。
因为白帝传承,他斩灭都灵府的供奉神灵,令都灵之母苍老濒死,也无人胆敢复仇。
因为白帝传承,他挑衅夫子,斩杀同窗,也受不得半点惩罚。
因为白帝传承,他屠城灭神,肆无忌惮,都灵为他开路,祝氏为他俯首,西金渴望他的成长,麒麟觊觎他的力量,仿佛天下都为了他存在而存在,世界都在为他让步!
可若他还是那个从小山村里走出来的厉九川呢?在上水渡等待他的,只是无穷无尽的追杀吧!
真可悲啊……
人的情绪就是这么飘渺无依,因利益而汇聚,因对立而欺凌,无所谓善恶,无所谓正邪,他们才像是最真实的“神”!
那么身为人的自己,本性无限趋近于真实的他们,想必也是理所应当。
厉九川抓了抓头发,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萧师兄,云夫子,咱们还有别的事吗?”
曜云神情复杂地看着他,“没有了,你回去吧。”
“是。”
令萧湖意震惊的是,这小子竟然乖乖回去把自己关了起来,甚至都不用他去关门。
而曜云只觉得有什么错误发生了,一个天大的麻烦似乎正在渐渐成形,他却看不见摸不着,更无法根治,无能为力。
他本想借此事看看这位小祖宗的反应,然而祝家人相当果断的牺牲,反倒触碰了什么糟糕的地方,度殷表面看起来波澜不兴,但实际却有些叫人捉摸不透的变化。
曜云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但以他育人多年的经验和直觉来看,多半不会太好。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明明所有人都想帮助他,想得到他的恩荣,为何会适得其反?
……
……
厉九川盘坐在黑压压的除秽殿里,掌心握着一枚晶莹的镜石。
“文夫子,可否相见?”
孩童稚嫩的嗓音在大殿里回荡,下一刻,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先生就出现在他面前,厚重的殿门无声无息地合拢,就像不曾打开一般。
“见过少帝。”老者谦恭行礼。
“从丁展口中问到什么了吗?”
“回禀少帝,您想知道的一切,都在这里了。”
老先生从袖中取出一杆铜色卷轴,轻轻递过去。
厉九川打开卷轴,柔和的白光顿时照亮了他的面庞,只见上面绘制着万里山河,还有大大小小的朱赤圆点。
这也是烟海书卷的一种,白光是金德灵源,说明只有金德种属的传承者才能激发此物。
他将灵源集中在一个赤点上,附近的地图骤然放大,不仅有城池、驿站的名字,偶尔还能看见五光十色的线条倏忽掠过。
厉九川暗赞此卷工艺之精巧绝伦,以及文夫子的贴心,发光的线条都是路过的体兵传承者,能让他提前做好防备。
此时,赤点附近突然“喷”出一片泼墨似的蝇头小字,密密麻麻地写在一旁。
漳岳平,北水督神府府主,传承化蛇,位列七,身怀未知刃兵遗宝,实力媲美准灾位刃兵。
玄天复辟祭礼之日,于魂河尾游龙行斩杀海事书院经长琴霓,大樂王爷魏灵犀,二人疑似玄天祭品护道者,后率三百水德传承者追杀玄天祭品厉九川,于魂河之尾与玄天信众汇合,行献祭之礼。
三个月后,因反抗中土新任督神府府主被打为野修,追杀至玄鸦山失踪,经查,此人仍在玄鸦山北麓藏匿,疑有神祇相护。
厉九川的眼神落在这些文字上许久,空洞死寂的内心仿佛激起千层浪,翻涌不休。
他的确让文夫子查了当年魂河之尾,玄天祭祀一事,没想到居然查得如此详细,简直就像知道他的根底,已经帮他选好仇敌。
不过文夫子下一句话就打消了他的疑心。
“少帝,书卷上的赤点都是参与过那场祭祀的人,不过只记录了一部分,还有些在中土和其他三方的围剿下身死,或者彻底失踪,他们做过的具体事迹都写在上面,如果您想追查玄帝传承,可以从他们身上入手。”
厉九川又以灵源触动另一个赤点,状似随意地道,“围剿是怎么回事?”
文夫子答道,“玄天信徒都宣称他们的帝君未死,而非出现了玄帝传承继任者,是为邪道,污秽。因为众神皆知玄天陨落,那些信徒都已经疯了,所以要杀掉他们,避免那未知的信仰肆意传播,酿成大祸。”
厉九川颔首,问出另一个应当关注的问题,“丁展来西金是为何事?”
文夫子稍一犹豫,接着道,“他说他奉帝命而来……大概是想找到什么人。我们问出的东西不多,拼凑之下,应该是那场祭祀出了岔子,有一批玄天信徒认为玄帝祭品没有被彻底杀死,他们需要继续完成祭祀,才能彻底让玄帝复辟。但是……丁展好像已经疯了,他说他亲眼见过玄帝下诏,这怎么可能……”
厉九川盯着手里的书卷,许久没说话。
文夫子想了想,低声劝道,“如果少帝想借丁展这条线追查玄帝传承下落,我劝您还是放弃的好,他们已经不知道和什么存在接触过,相当会污秽人心,还是从这副书卷上的人着手合适。”
“那么,夫子不想知道我为什么要追查玄帝传承的下落吗?”厉九川试探道。
文夫子低下头颅,“这是少帝的决定,亦是西金的意志,无需缘由。”
“善。”
厉九川将书卷一收,随意嘱咐道,“反正禁闭期间也无事可做,我要出去走走,时日到了就回来,这段日子就有劳夫子帮忙了。”
文夫子张了张嘴,虽然他对此子想跑的意图早有察觉,但没想到这家伙竟一点都不想掩饰。
他半晌方才憋出一句,“出门在外,少帝多加小心,彼时若有紧要关头,可直呼都灵之名。”
得,看来都灵已经知道鉴神签有何用了。
厉九川摆摆手道,“好,文夫子也切记帮我挡住门,不要让任何人发现我离开了。”
老头儿苦笑,“恭送少帝。”
第三百六十七章 再会炎琥
俯瞰虎都,宛如目睹一片上古遗迹。
九座獠牙般的巨型塔楼被数不清的“石柱”包围,好似大地深处的怪物张开巨嘴,露出森森白牙。
只是其中最粗壮的“獠牙”上有着几处米粒般的黑色缺口,那本是游龙行的栈道,如今空空如也,游龙也不见踪迹,只有一群着急修复楼阁的工匠在忙碌。
游龙行毕竟是往来要道,晚起龙一天,都不知道要耽误多少事。
看着那些忙碌的小小人影,半透明的翅翼乘风扇动,赵杰伸手摸了摸脸上赤红的鱼鳞,显得有些忧心忡忡。
“怎么了?遗玉不够还是缺黄柏脂?”
身旁是一起例行巡视虎都的水师,宽松无领的青色水杉和发丝飞舞起来,衬极了他们身后的翅翼。
“没事……只觉得那个新来的商行不大一般,打着游历西金的幌子,从来无人听闻,还一手揽下所有修复游龙行的活……”
赵杰低声嘟囔着,“我听说他们掌柜的还是个火德种属,这些南火人前脚毁坏都城,后脚又赶来修筑,难道不是心怀鬼胎吗?”
“嗨呀,别一天到晚胡思乱想,就算是个善种,它的污秽也会嗅到你内心的缝隙,攒足劲钻进去!”
同伴用拇指的鳞片搓燃一小块黄柏脂,夹在赵杰尖尖的耳朵上,宽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看给我们都卫愁的!鱼鳞都快爬到额头了,管他来的是个什么神仙妖魔,天塌了有大人们顶着,你怕什么。”
赵杰摇头,从逐渐变圆的耳朵上取下黄柏脂,深嗅了一口,“我才没怕……嗯?那是什么?”
同伴朝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处塔楼缺口上不知何时搭上了一块硕大布匹,白底黑字地写着
——炎琥。
……
……
“哟,当家的今儿起这么早呢?”
头戴紫钗的女人扭着腰肢,笑嘻嘻地看着雕木楼道里打哈欠的年轻人。
他一身火赤宽袍,毛躁的红头发刚及肩颈,浓眉亦是深红,眼珠灵动,五官俊俏之余透着几分痞气。
抓了抓乱糟糟的头发,这人伸了个懒腰,骨头一阵劈啪作响。
“我一早就觉得脑子有些昏沉,像是有什么大债找上门来……哈——唔……”
年轻人又打个哈欠,指着对面游龙行旧址上的缺口,偌大白布十分显眼,“你瞧瞧,果然是好活上门喽!”
“咦?”紫钗女人惊讶出声,“方才还什么都没有……”
她仔细一瞧,那写着掌柜名讳的白布上还坐着个小少年,正盘膝闭目养神,等着谁人找上门来。
“喂————”
紫钗女人招手大喊,“小兄弟,上姐姐这来!”
厉九川抖了抖衣袍站起身,他此时一头短发银白如雪,身量好似十四五岁的健壮少年,眉毛寡淡,眼神锐利,俨然是他作为祝涅的本相。
且不论真正年岁如何,在传承的催发下,根本就没几个肉身能和真正年纪相匹配的传承者,或多或少都还得遭到传承种一些特殊的影响。
只一个眨眼,厉九川已经半蹲在紫钗女人面前的雕木栏杆上,劲风吹过她脸颊,愕然的神情和她扬起的发丝一样夸张。
这少年只是脚掌尖点在栏杆上,却好似一尊万钧铜山落下,整座楼都仿佛被压得弯曲,不堪重负地发出呻吟。
更令人震惊的是,整个过程没有半点属于灵源的波动,这种速度凌空跨越近三十丈的距离,居然丝毫没有动用传承,简直不可思议。
眼珠上下打量着女人,厉九川淡淡地道:“这才多少时日,你不过还是屈服在了传承种之下,违背了你的誓言。”
“啊…什……什么?”
紫钗女人满是不解,直到红毛“当家的”开口,她才知道不是在跟自己说话。
“我也是遭遇了一番阴差阳错,才出现这等变故的。”
即使炎琥容貌大变,但他的魂儿仍然是以前那个味道。
厉九川微微摇头,“随你罢,我前来是有正事,你可知有个唤作玄鸦山的地方?”
“不知道。”
炎琥露出一副老实模样,眼睛却眨了又眨,“但此地必然离虎都乃至西金甚远,你一定是想坐游龙去吧?可现在虎都戒严,游龙基本都遭到了重创,根本出不去。”
然而白发少年只是冷漠地盯着他,似乎半个字都没听进去。
“好吧!”
炎琥耸肩摊手,无奈道,“我的确知道还有个法子能脱身,还记得咱们当初来虎都时坐的云鲸吗?”
他在怀里摸索半天,两指夹出来一颗雾蒙蒙的水色玉珠。
“喏,还记得吗?当初云鲸叟掉出来的这东西就是云鲸的关键,当初你我分离后,我又去了一趟坠龙木,正巧捡着了。有了它就可以重新凝出一尾云鲸,不过不能承载太多人就是了。”
厉九川踏着不足一掌宽的栏杆,身形微动间便来到炎琥面前,正欲伸手,却被他拦住。
“且慢,且慢!”
炎琥尴尬笑笑,“机缘所致,此物已经认我为主,受我驱使,都……哥儿若是非得拿走,不如让我跟您一起如何?”
“我要是说不行呢?”厉九川眼瞳里隐约亮起光芒。
当人拥有了力量,性格也会随之发生变化,这仅不在于传承种的影响,也是人性使然,凡人炎琥和传承者炎琥,也必然是“两个人”,他提出非分要求的可能也在厉九川考虑范围之内。
如果要求过分,或者有什么异样,那就杀了。
炎琥二话不说,将珠子拍到厉九川怀里。
只见玉珠内原本若隐若现的云气小鲸顿时涣散开来,变成一颗其貌不扬的混浊石头。
厉九川捏住此物瞧了一会,又丢给炎琥,“走吧。”
炎琥嘿嘿一笑,知道他是答应了,又厚着脸皮道,“我还想带一个侍从,喏,就她,紫姬很厉害,带上她,咱们吃喝不愁,也无需太过操劳……”
但见那少年面无表情,炎琥声音越来越低,“重新凝鲸后,大概能承载三个魂儿,不用也是浪费嘛……算了算了,不带了,咱们现在就走吧!”
祝涅那双乌黑的眼睛露出阴沉沉的光,落在人身上简直针扎般疼,就算有现在这等传承在身,炎琥也两腿发软,几欲逃跑。
也不管身旁紫钗女人欲言又止的模样,炎琥将玉珠抛向半空,众人只觉得一团劲风忽地炸开,有肉眼不可视之无形物舒展开来。
“起鲸喽!”
炎琥发出一声欢快高昂的呼喊,厉九川和他的身影瞬间消失在阁楼里。
紫钗女人仰望着空空如也的上空,耳朵微动,似是听见了什么声音,紧接着抿唇一笑,身影也消失在原地。
但下一刻,她突然又出现在了原地,像是被什么硬生生地挤了下来,重重摔在地上。
“怎么回事?!!”
紫姬又惊又惧,方才炎琥想瞒着那人,偷偷带她上鲸,可自己竟然被挤了出来!
即使小云鲸元气大伤,重新凝形后仅能搭载三个灵魂,但只有两人上去,不该发生这样的事情才对!
难道……
紫姬面色阴晴不定,却始终想不出个所以然,只好愤愤甩袖,自己想法子去追上他们。
毕竟那个红毛小贼鬼精鬼灵的,谁知道他能背着自己干出什么事来!万一出点差错,自己可就成了南火的千古罪人,杀头一万次都不够的!
第三百六十八章 北水玄鸦
狂风呼啸。
厉九川和炎琥盘坐在云鲸之脊,平坦如原。
身后几个飘忽的小青点是例行巡视的都卫,云鲸只是轻轻扇动宽大的鳍翼,他们就被甩得不见人影。
“哈哈哈!好久没这么畅快了!”
炎琥张开双臂,爽朗地大笑,“这样甩开那个女人也挺舒服的,名正言顺!”
厉九川仍记得当初茧谷里那个干瘦的小孩,四肢枯瘦,红毛软塌塌地贴着头皮,像个被扔在街边快饿死的乞丐。
如今这人已是耳聪目明的青年才俊模样,性子里的聪慧和倔强变成三分痞气挂在嘴角,俨然云泥之别。
“我说,祝家哥儿,这玄鸦山是在什么地方?这次出来我可什么都没拿,没钱又没人的,往哪儿去呢?”
炎琥一双贼溜溜的眼珠在厉九川身上打量,从头到脚,好似当铺索财的掌柜。
“北水。”
厉九川从怀里摸出一支青铜卷轴,展开来是密密麻麻的线条。
“在此地。”他朝其中某个赤点一戳,线条骤然放大开来,浮现出若干山川水泽。
其中一处灰扑扑的小山脉迅速放大,其山脉北麓占据了卷轴三分之二。
一缕白芒弯弯绕绕地飘现,幻化作一个雄壮中年男子,他身后浮现一头人面豺身的怪物,有翅翼自头颅两侧伸出。
“他是谁?”
“漳岳平,一个化蛇传承者。”
“哦,你找他做什么?”
“杀了,顺便打听点消息。”
“你仇人?”
厉九川收起卷轴,“你废话太多。我们需要几日才能到?”
炎琥无奈道:“你收起来我怎么看,不看地图我哪知道要飞几天。”
他倒不在乎这大哥为什么要杀人,甚至可以说是在他预料之中,跟随而来,一方面是为了当初的承诺,一方面是看中祝涅身后的势力,最后一点,则是来自他心底难以忽视的无边恐惧。
不管是凡人时期还是身为传承者,每当看见祝涅的面孔,炎琥心里就一阵莫名地哆嗦,乃至双腿发软,有一瞬间无法动弹。
按理说,身为凡人对传承者确实是有所畏惧,但以自己当下的传承几乎不可能出现这种情况。
炎琥只能将之归结于祝涅过去给自己留下的印象过于深刻,是心灵甚至心锚方面的问题。
他要借此机会,铲除这个隐患,为日后作为铺平道路。
毕竟现在的自己,绝对有着雄争天下的资格。
厉九川没空顾及这家伙的小心思,随手将烟海卷轴扔给他,便仰躺在云鲸光雾升腾的脊背上,盯着天空发呆。
其神念则沉浸在自身勾勒的传承图腾中,一笔一笔描画那些精细古老的线条。
帝种仍是毫无动静,哪怕觉醒了神通,传承度也丝毫不为所动。
合窳晋升了体兵境界,掌握神通,而介于半真幻境和真幻之间。
说它完美,却只有一副面孔并非真正完整,说它缺憾,但让敌人无从下手。
且依附于合窳,宛如寄生般存在,根基孱弱,不比真正的正仙传承,也就是莫星环突破体兵时间太短,不够老练,若遇上经年修炼的正仙种体兵,厉九川也不会赢得那么快。
漳岳平作为曾经北水的督神府府主,跟脚只是灾位体兵,重点就在于刃兵遗宝这一点上。
这件遗宝让他几乎媲美灾位刃兵传承者,在中土的打压下只是逃窜,并未身死,在帝子级别的烟海书卷上,甚至连重伤的注释都没有。
厉九川也看过了,中土新派来的督神府府主叫做万止桥,是麒麟台世代盘踞的大族子弟,传承乃正仙,即奢比尸。
万止桥是正儿八经的准刃兵传承者,蕴养刃兵已不知多少年,如今只差临门一脚,便可正式跨过门槛,晋升刃兵了。
厉九川思索到这,耳边传来炎琥的声音。
“我算了下,咱们一路直奔玄鸦山,只需七日左右,如果你想直接将那姓漳的打杀了就走,咱们很快就能回来啦。”
“但玄鸦山最近被划在了北水督神府的管辖之下,好像就是为了围堵这位前任府主,新来的府主是黄天巡狩,专擅缉拿漳岳平这种叛贼,你直接入山,恐会惊动这位大神。”
“不过祝哥儿胆魄非凡,想也不会在乎这些……”
“你到底想说什么?”厉九川打断道。
“嗯……其实咱们先从玄鸦山附近的北昭府入手,了解了解情况,做足准备再一举拿下,是不是更好些呢?”
炎琥嘿嘿干笑,“毕竟人生地不熟的,可能被围殴呀,祝兄实力高强自然无惧,我就不行了,弱的要命。”
他说的摇头晃脑,有理有据,“而且云鲸凝形也得花费时间,中途还可能被高手打下来,万一打碎了我这小云珠,就完蛋啦!这可是北水腹地,光凭两条腿跑,一年半载都别想回西金。”
“那就先去北昭府。”
反正被禁足一年,厉九川倒也不急于这一时。
“还是祝哥儿明事理!”炎琥欣喜大笑,手里紧握着那幅烟海书卷,又挤眉弄眼地道,“这东西不如暂且放在我这里,方便看方向……”
话音未落,他手中便陡然一轻。
厉九川将东西揣进怀里,连鄙视的眼神都懒得给他。
文夫子给的烟海卷轴是专门给帝子使用的,光是里面出现的赤文标注就并非一般卷轴所能拥有。
有些时候,情报本身就价值千金。
炎琥眼馋这个一点都不奇怪,他堪比城墙的厚脸皮才叫人讶异。
身为传承者早已脱胎换骨,岂能记不住区区路线?
“呜——————”
云鲸发出一声悠长的叫声,猛地穿过厚重云海。
霎时间,只见万丈尘雾皆寂,璀璨霞光普照四方。
澄澈湛蓝的天空无限延伸开来,云气组成的虚幻巨鲸遨游其上,宛如万顷碧波之白帆一叶,千涛雪浪夹沧海一粟。
“壮哉……”
炎琥远眺这等绝景,瞳孔里倒映的都是云气翻卷的影子。
“嗯?这——”他忽地惊叫出声,“那是什么??!”
无穷云气里,一只巨大的眼珠死死盯着他们。
第三百六十九章 北昭府
厉九川应声抬头,却见云海平静飘渺,蓝天一碧如洗。
“你看见什么了?”
“眼睛……”炎琥吞了口唾沫,“那是谁的眼睛?”
“眼睛?我什么都没有看见。”
“啊??”
炎琥的神情显得不可思议,但他随即似是想起来什么,欲言又止地闭上了嘴。
也许是传承的问题,所以他能看见而祝涅看不见?
“你若是害怕,就让云鲸飞低些。”
厉九川淡淡地说着,然后侧过脸去,继续盯着无边云气发呆。
他原本黑圆的瞳孔瞬间变得一片金白,金白璀璨中则倒映出一只巨大无比的眼珠。
它自天之尽头覆盖而下,虹膜的褶皱宛如山脉蜿蜒,聚集向一条漆黑狭长的“深渊”。
那正是瞳孔。
仿佛这世间所有的黑暗都在其中,所有的光都为之吞噬,冷酷深邃。
从外表看,眼珠底色靛青发蓝,隐隐和天空一色,若非仔细观察,否则极易忽视。
厉九川眨了一下眼,来自白帝的力量徐徐褪去,天空中的眼睛也随之消失不见了。
这时,云鲸飞翔的高度开始下降,它脑袋一低,身子往下钻去,好似没入深海的大鱼,尾稍扬起“白浪”一捧,便自重重云雾中落入凡间。
炎琥被那颗隐在天幕中的大眼珠子看得受不了了,相当“从心”地让云鲸降低了高度。
接下来几天的路程里,两个人都怀心思,相当默契地没有提起这事,只是云鲸的速度更快了一分,不到六日便瞧见了玄鸦山的边界。
北昭府。
玄鸦山脉好似一根细细长长的青黑色树枝,北昭府就在“树枝”末端,山脚下一条河流附近。
这是一处掺杂着凡人和传承者的地域,和西金不同,这里的凡人并无太多奴隶姿态。
他们正常地往来于街道,行走叫卖,见到传承者也就是恭敬些许,显然习以为常,身上的衣着虽然都很朴素,但也干净整齐。
显然,此地的凡人不受奴籍制约,是有人制订了不同于其他地域的制度,才能形成这样的环境。
“好饿……”
“你别说,这北昭府还挺大,以前可从没听说过。”
“唉,这家面铺好香,就是人太多了……”
“好多凡人……”
炎琥走在街道上,嘴里叽歪个不停,眼珠东瞄西看,时而盯上一处面摊,又看见挑担的包子,但总还不满意,想找个饭馆吃点像样的东西。
“等等,祝哥儿,这个小饭馆看着还行,不如我们吃点东西再走吧?”
炎琥指着一家人来人往的酒楼,醇香的酒气和卤肉味溜进他鼻子里,顿时勾起馋虫无数。
“你修了传承,还饿?”厉九川眉头微皱。
“不,不,这就是你不懂了,饭堂里趣事多,酒肉只是表面,人和人相互交谈的逸趣之闻才是要点。”
“……好吧。”
炎琥嘿嘿直笑,随后又被厉九川盯得打个喷嚏,心下便知若是此行没什么收获,指定要被讨个说法。
他暗自叹惨,脚步却轻快地迈进酒楼,“来两斤卤肉,十斤好酒,我们公子今儿要喝个痛快!”
厉九川靴子刚着地,酒肉香扑面而来,夹杂一股压抑阴冷的味道,好似浑身上下都千丝万缕的蛛网缠住,稍有动作就会触动这里的主人。
真奇怪。
若是完全放弃对灵源的使用,只以凡人五感接触这世界,不光不会感到难受,反而似有仙气入体,精神抖擞,力泉自生。
就像,就像气血给人的感觉一样,干净。
厉九川摇了摇头,“要一壶甜水。”
他目光扫过四周,只见一伙衣着不凡,气质阴诡的传承者分散坐满了大堂。
他们坐得看似散乱,实则形成了两个包围之势,分别圈住一处八角桌的两半,仿若阴阳半圆。
桌上为首的一个是纶巾持扇,儒服工整的雅士,另一个则是腰间挎剑,粗布麻衣的武者。
在这诡谲的氛围下,那些穿得极朴素的凡人仿若什么都没有看见,纷纷上了二楼。
从东角一处敞开的窗户可以看见,楼上有两道廊桥,上面人来人往,显然是通往凡人们吃饭的地方。
有趣,传承者在楼下吃饭,凡人却在楼上吃,弱者俯视强者,以成就无形的威慑?
“甜水?”店里的小厮尴尬挠头,“这位公子,不知您要的是哪种甜水呢?”
“清水,加糖。”
厉九川眼神环绕一圈,这大堂里也就只剩两处地方能容得下他和炎琥坐一起。
一处是东角敞开的窗户旁,有一张方桌,坐着个两鬓微白的中年男子和一个抱着竹笼的年轻人。
他俩并排坐着,厉九川要是去那边,就只能坐这两人对面。
还有一处是八角桌的对面,也是张方桌,空无一人,但又若有若无地被那些传承者们和八角桌围在一起,明明空荡荡的,却有种莫名的拥挤感。
炎琥脚步止住不前,略有犹豫。
却见祝涅面无表情地从他身旁走过,径直走到那张空出来的方桌处坐下来,旁若无人地道,“可有什么招牌菜?”
小厮正拿衣袖擦着汗,又连忙笑着凑上前道,“咱家爆肚和腰花是一绝,后厨卤着猪头和牛肉,烧鸡也是极香的!”
厉九川点头道,“牛肉和猪头各来一斤,烧鸡两只,腰肚都上一盘。”
小厮立即接话,“店里还有新酿的桂花小酒,清爽可口!陈酿有上好的黄酒……”
厉九川瞥了他一眼,“有糖吗?”
“啊,这……有桂花糖,不过不大适合拿来兑清水……”小厮又开始擦汗干笑,他顿了一下,“但是有一盅蜂蜜,可以给公子冲碗蜂糖水!”
“好,多谢,要凉的。”厉九川满意点头,从怀里摸出一挂玉钱,然后指着炎琥道,“两壶桂花酒,都给他。”
“好嘞!”小厮欢快应了一声,急急忙忙准备去了。
大堂里刚安静下来,只听得有人低声嗤笑,“炊金馔玉的,娇气。”
顿时,此刻寂静更甚方才数分。
炎琥心里边直骂自己蠢,外边什么饭摊子不香?自己非得进来凑这趟浑水?这下好了,惹恼了小祖宗,可不得把他们脑袋全摘喽!
然而厉九川罔若未闻,只是撑着下巴,盯着东角窗户发呆。
小厮很快端着两壶酒和一盘斩好的烤鸡上桌。
他折返了一趟,还带了只漂亮的小瓷碗,一勺金黄的蜂蜜落在其中,兑上冰凉的泉水,边搅边道:“这蜜是昭江边上一片桂花林里出的,气芳味美,客官尽管尝尝。”
事实上,这蜜也算酒楼珍藏,平时都只是掌柜自己吃用,若非厉九川多次索要什么甜水,他们也不会拿出来。
凡人,即使被保护着,也深知自己是脆弱的。
厉九川接过瓷碗,嗅了嗅蜜水,小厮又递来一只木盒,打开来,里面是一叠摞起来的棕黄方块,散发着诱人芳香。
“这是些做好的桂花糖。”小厮说完,恭敬退下。
厉九川扔下勺子,轻轻拨开糖块,他一口没吃,只是缓缓揭开垫在糖块下的白布。
炎琥嘴里叼着烧鸡,手里拎着酒壶,嘴里不停,眼珠也盯着他的动作。
白布掀开,一颗圆滚滚的事物裸露出来。
那是一颗眼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