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五章 云崩(下)
“云鲸叟……云鲸叟!”
一个穿灰色大褂的中年男人吆喝着,“风太大了,你慢点!”
“就是!简直要把魂儿都吹散了!”有人满腹抱怨地搭腔。
然而老叟仍旧纹丝不动,大风吹得他衣服都要飞起,斗笠却依旧死死压住他的脸。
可云鲸越飞越快,周围的浮云几乎拉成直线,众人纷纷有些头晕目眩,腿脚发软,这是魂灵速度过快,和躯壳出现了分离的征兆。
原本这等速度他们也能忍受,但魂灵实际是单独被云鲸带着,而躯壳停留在它的虚形之上,速度稍低二者就能同时腾飞,魂在身位。
可速度过快就会产生些许差异,无形的云鲸本体要快上一线,而大能捏造的虚形稍慢一丝,正是这细微的差别,就能要了某些人的命。
“这死老头!”扎黑头巾的年轻男人爬起身,“快他娘的给我停下!”
他正巧属于弱魂灵而强体魄的传承者,最怕的就是身魂不稳,长时间如此会使得传承受激暴走,当场自秽。
但云鲸叟毫无反应,甚至还埋下头,装作没听见。
黑头巾男子顿时勃然大怒,冲过去就扯下云鲸叟的斗笠!
只见无数纤细的毛发伴随着斗笠被拽掉而拉得老长,就像发霉的黑色菌丝,粘腻又恶心。
云鲸叟本人却不见踪影,只有一大堆怪异的毛发支撑着衣物,还钻入周遭的孔隙里缠绕,以维持自身的形态。
一个大活人凭空被这些毛发取代,居然还没人发现!
“这是什么东西?什么鬼?!”
黑头巾男子立马甩开手,大喊大叫,然而斗笠上的毛发已经顺着他胳膊飞扑而上,根本甩不开了!
客人们顿时慌乱起来,有人说干脆杀了这家伙,免得徒生祸事,有人说肯定是那孩童搞鬼,让他把云鲸叟交出来,也有人远离他们,准备从云鲸身上跳下去,厉九川也不例外。
他选择跳下去,因为没人比他更清楚云鲸叟身上发生了什么,尤其是这老头融化后魂体里掉出来一颗小球,是一只很小的云鲸,此物应该是控制云鲸本体的关键,但他不知道如何使用。
所以厉九川把“小云鲸”和跟云鲸叟融化的魂塞成一团,借着打喷嚏的机会给他丢进体内。
没成想这老头魂儿都污秽了还能让云鲸起飞,半人半鬼地坐在鲸首不吭气。
厉九川其实也没有驱使白帝污秽他人的能耐,只不过是像他说的那样,彻底放开了警惕的心神,让云鲸叟大摇大摆地走进去罢了。
白帝如同一只守着自家底盘的猫儿,有生人进门,不说挠两爪子,总是会睁开眼睛看一看的。
哪怕它没有抱杀心,这一看,也直接把云鲸叟给“看”死了。
冷风呜呜地呼啸像野狼在嗥叫,千丝万缕的云气被拉扯得一片混沌,什么也看不清。
“丁展,现在跳下去,你能保我们活命么?”厉九川无视了吵嚷的人群,盯着下面一片模糊的绿野看。
寡言的护卫张了张嘴,“我……我拿不准现在有多高,跳下去肯定要用传承,公子有神灵庇佑倒无事,可这位小兄弟的下场可能跟云鲸叟……也没差了。”
丁展只以为是扈掌柜提到过的神灵在护着度殷,方才云鲸叟贪而无信,触怒了神灵才招致恶果。
厉九川看了看炎琥,后者刚露出警惕之色就被一脚踹了下去!
“快走!”
最后一次告诫丁展后,厉九川紧跟着炎琥跃下云鲸。
寒风扑面而来,云雾逸散过眉眼,厉九川衣衫狂舞,丝发根根竖立,尽情地颤栗。
炎琥在他下方鬼哭狼嚎,像个皮球似的打滚,被厉九川抓住脖子方才勉强闭嘴。
只是两人重心不一,再次在高空开始翻滚,炎琥脸都吹得变形,眼里尽是惊恐不解。
此时,一道高瘦的身影忽然落到二人面前,如抓鸡仔般将两人稳住,竟然是丁展。
这主客见面不到半个时辰,似乎就建立了非同一般的信任,云鲸上的人还在犹豫到底要不要跳,这三个家伙已经如同下饺子一样,争先恐后地跳鲸。
紧接着,天空中飞驰的小云鲸忽然顿住,伴随着一声前所未有的爆鸣,偌大的巨兽轰然炸开,宛如一团云气噗嗤就没踪影!
半空中升腾起一朵硕大的蘑菇云,几十道身影全都往下坠,就像被猎人射下来的大雁,被冲击震得毫无挣扎之力。
丁展和炎琥还在傻眼,厉九川就开始伸手乱抓起来,“快抓住!树!”
两人回过神,竟然发现面前有一丛鲜嫩的翠枝!
这是一棵前所未见的巨木,放眼望去它连绵近百里,枝稍几乎要碰到天顶!
丁展反应神速,立即抓住枝条树干,缓解自己下坠的力道,尽管他反应十足地快,但还是带着两个孩童在漫无边际的“绿海”中砸出一个洞。
半道上炎琥脱手而出,被一根极有韧劲的枝条刮走,而度殷出奇地冷静,借丁展的身躯阻挡了大部分硬枝,同时还牢牢地卡住对方的骨头避免被分开。
让丁展简直觉得是度殷在抓着自己,而不是自己抓着度殷。
直到他砸在一根宽敞得像广场的枝干上,噼里啪啦断了不知多少根骨头,压在他身上的度殷才松开手。
说实话,这位小客比他想象的还让人放心得多啦!就算所有人都死绝了,他肯定也还好好的!
接下来,光痊愈伤势就花了丁展两个时辰,主要是骨头扎穿了不少内脏,他爬起来后还看见鲜红的骨茬子嵌在树里,差点直接背过气去。
而度殷更是在这段时间里,出乎预料地把炎琥找了回来,后者在树梢上喊了一个多时辰,回来后嗓子哑得哼都哼不出声。
“所以,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居然还有这样大的树。”
厉九川没掩饰自己的好奇,他总觉得这棵匪夷所思的巨木有种熟悉的气味。
“我能猜到一些。”丁展斜靠在枝条上恢复力气,一边开口,一边从怀里掏出一支铜色卷轴,“看,果然是坠龙木。”
这铜卷轴质地宛如丝绸,却亮起金属般的光芒,幻化成地图模样。
丁展所在的位置是一个白色小点,附近有半透明的文字写着:
坠龙木,东方天上之帝化龙坠落于此,生木,百载成树,千载撑天,万载不朽。
厉九川忽地伸手指向那行字,“这句话是谁写的?”
丁展认真答道:“不知,注释一般都是直接从古籍上摘录,应该是某个木德信徒。”
“哦。”
厉九川收回手,表示没事了,“那接下来,咱们该怎么去虎都?这里离那边远吗?”
丁展抖了抖卷轴,仿佛知道主人的心意似的,丝绸般的卷面如流水滚动,很快勾勒一道弯弯曲曲的赤线,线的两头还各自有一个图腾,宛如孩童画的拙简小龙。
“有游龙行!”丁展惊喜道,“我此前从未到过这里,只听说过有这么个地方,没想到附近还有游龙行!”
听闻有方便的路途,厉九川也放松了些许,顺口问道:“游龙行有龙坐吗?”
“有,不过是游龙,跟云鲸类似的玩意,没有魂灵和心智,是大能们捏出来的东西。”
“也是载魂之物?”
“对。”
“超载会爆吗?”
“这……游龙行无需量命,门口自有水师查魂,比云鲸方便得多,也不会爆。”
“那要是驾驭游龙的人被污秽了,它会爆吗?”
“呃……游龙的路途是固定的,操控全由行里的上师,他连您的面儿都不会见到,更不会有被污秽的机会。”
“那就好。”
丁展附和地点头,偷偷擦了把冷汗。
第二百九十六章 游龙引
“咱们现在就出发吧。”
说完,厉九川也不等二人回应,兀自就跳下巨枝。
几个起落后,他稳稳地站在地面一根断裂的树干上,低头看去,正巧就看见一颗四分五裂的脑瓜子,应该是某个比较弱的传承者摔成重伤,被掉落的树干砸死了。
“这位仁兄今个运道不佳。”
厉九川面无表情地说了句俏皮话,让一旁刚落地的丁展又打个寒颤。
炎琥咂吧咂吧嘴,比划两下,意思是这哥们就是上云鲸前,说自己命数从七两掉到四两的倒霉蛋。
只是另外两位无人在乎这些细节,心里想的全都是自己的事。
丁展以前也替扈先生保护过一些人,但从未遇上度殷这样的。
无论是决定还是行动,这孩子都极其有主见,不管遇到什么情况都出乎预料地冷静老练,跟着他,就像跟随先生一样令人放心。
只是度殷似乎完全不在乎他人的生死,云鲸上的同乘客,树下摔死的倒霉蛋,包括云鲸本身的珍贵,都没能激起他半分同情。
杀死云鲸叟时的决定,和将炎琥踹下去的想法,都与生死沾边,他是否知道可能会出现死亡,但毫不在乎,与天赌命?
不光拿身边人作赌,也拿自己的性命作赌吗?
是神灵已经对他产生了影响,令他趋于冷酷,漠视生灵,还是他本质如此?
丁展希望哪一个都不是,即使他的任务只是短暂地充当护卫,也不想亲眼看见自己保护的对象变成怪物。
以他信仰的理念来说,过度的杀戮必定招致恶果,而所谓神灵,就是最喜欢吞吃这等果实的存在。
丁展心中思虑万千,脚上也没停下,很快就来到度殷前面,给他带路。
厉九川跑了两步,又回头把炎琥拎起来,低语道:“到了虎都,尽快让我瞧瞧你的嘴皮子能耍出什么花样,总拖着我的后脚,你就可以自己滚回老家了。”
说完,他腰身发力,将炎琥甩给丁展。
他个头太小,有气劲拎着炎琥倒是不费力,可后者肯定会磨掉一层皮。
而此番警告炎琥,也是他心中烦恼所在。
越是和这个世界接触,就越会发现自己的弱小,如果不凭借帝种的本能,不凭借度殷或者祝涅的身份,自己必然成为他人刀俎下的鱼肉。
区区一个“鱼夫”,就敢百般轻贱自己,那么无上玄天呢?恐怕连追杀自己的欲望都不会有吧!
即使武道修炼有成,也抵不过这些怪胎们的一个眼神,他要尽快变强大,变强大!谁也不能阻拦!
哪怕付出一切。
嘭!脚步沉重地落下,碾碎一地枝干。
厉九川止住步伐,眺望着对面悬崖上的雕龙小筑,颇有些古色古香的韵味。
“游龙行也喜欢建在悬崖?”
“半空可以直接腾云,好看。”丁展收起卷轴,“乘游龙需买游龙引,像这等小站估计是游龙歇脚恢复元气的地方,只怕是没有引子卖……”
“没得卖,咱们就不能坐了吗?”厉九川瞧着他,“既然不卖,那肯定没人查魂吧?”
“是……”
丁展脸上露出迟疑之色,“小公子,您该不会是想……”
“当然不是,既然游龙也对魂灵之数有要求,咱们挤上去肯定不行。”
厉九川指向崖边几个看风景的人。
“找他们买不就好了?”
……
“每次看这无边云海和下方的繁华世界,都感觉心胸开阔,仿佛九天上的雄鹰,连气势都昂扬了起来。牛兄,郑兄,这游龙行果真不凡,连这等地界都能留下客行。”
一个穿彩袍的胖子对着悬崖感慨,身旁却响起淅淅沥沥的流水声。
“嘿嘿,牛兄动作果然快。”
“彼此彼此,郑兄好气势。”
两人一高一瘦,正对着悬崖小解,完全没把胖子的话听进耳朵里。
胖子满脸鄙夷,“你俩真是……何等大好山河,对面就是坠龙木,青帝遗骨!你们竟然做出如此粗鄙之事,待会叫前来乘龙的客人看见了,岂不羞耻?!”
“切!这是歇脚行,游龙补充灵源回复元气的地方,连引子都不卖,哪有什么客人?”
“嗨,朱兄第一次来,哪儿懂啊哈哈哈。”
“原来如此……”胖子点点头,随即也掀开衣袍,做出小解之举,“我早就憋了好久了!”
旁边两人顿时大笑起来,末了,等他们收拢裤带,却发现胖子没了踪影!
“咦?朱兄?朱兄?!怎么不说句话,人就走了?”矮个的郑姓男子嚷嚷道。
高个的牛姓男子警惕道:“不对吧?没看见有人往回走啊?”
二人东张西望,就在他们同时看向游龙行的瞬间,两道黑影突然自他们脚下腾起,悄无声息地扑过去!
谁知郑、牛二人眼里齐齐泛起精光,当即打向黑影!
原来他俩根本没有上当,只是故意诱敌出手罢了,能拥有传承,没人会真的粗心大意。
“哼!哪来的蟊贼把我们当成什么了……不好,有诈!”
牛姓男子话刚说到一半,突然发现这黑影是两截尸体!尤其是尸体上的彩袍,分外眼熟!
然而一切都为时已晚,他眼角余光只看见一个陌生男人突然出现,扭断了“郑兄”的脖子,而自己的视线也随之天旋地转,唯有孩童冷漠的面孔一闪而逝。
“好剑法!”
丁展松开手,丢下尸体。
他惊异于度殷精准的出招时机,更欣赏那堪称破釜沉舟的超绝剑法,虽是偷袭完成一击必杀,但对凡人来说,简直是不可能做到的事。
无论这两人再怎么差劲,也毕竟是传承者。
尽管理论上存在攻其不备,取其性命的可能,但这都需要把控到颠毫的时机,和远超常人的体魄。
传承者的第六灵觉和强大到变态的恢复力不是说着玩的。
若杀死云鲸叟是神灵给度殷的“福祉”,那么这次动手,就是他本身不凡的体现了。
厉九川将铜刀还给丁展,从脚下的无头尸体里摸出一柄金色的玉符,此物弯弯绕绕雕成龙形,像把鱼肠小刀,分外精致。
“这就是游龙引?”
“是,有了它,抵达虎都也不过是几个时辰的事。”
丁展摸出另一把玉符,丢给藏在山石后面的炎琥。
第二百九十七章 虎都
地上尸体在五息后化为两颗遗玉,一个因为少了头颅那部分,稍显小些。
厉九川将两颗指头大的遗玉收入怀中,丁展欲言又止。
上水渡绝大部分流通的遗玉并非产自传承者,直接用人死后的遗玉,多少有点“野蛮”,虽然很多人都有类似的习惯,但像丁展这样有正统出身的传承者还是难以接受。
当年离家出走跟随扈先生全凭一腔热血,若早上十来年,他还会出声劝阻,但现在,他选择沉默。
三人来到小筑,只见一条长长的龙形光影匍匐在栈道上,莫约二十来丈,能看见四只缩在腹部的小爪子,和凸起的长角,飘动的细须。
一些休息好的客人正手持游龙引,排队等候,每轮到一个人,他手中的引子就会绽放金光,身影倏忽间消失在游龙之内,那一段龙躯就会多出一个小小的人影。
也有的人似乎不愿坐在里面,引子放光后就跃上龙身,卧在一丛泛着荧光的鬃毛里。
这时候,游龙的身姿就会清晰地显出来,精雕细刻的鳞片上绘制桃瓣花纹,庞大的身躯还会微微起伏,龙首的角呈现晶莹玉色,藏于腹间的利爪仿若金铁,闪烁着寒光。
一看便是巧夺天工的造物,而非真正的龙。
丁展看着炎琥兴奋的眼神,无奈道:“你不能坐外边,抓不住龙鬃就会被吹飞。”
炎琥尽管有些闷闷不乐,但依旧乖乖上龙,变成一团腹间的人影。
丁展刚想问度殷是否需要帮忙,却见他已经跨上龙身,丈宽的脊鬃像他的软榻,金色荧光将孩童的脸庞衬得贵气十足,仿佛生来如此。
他绝然是不凡的。
丁展心里想着,也跳上龙背,坐在度殷身后。
伴随一声清越的长鸣,游龙腾空了,厉九川摸着柔软如丝绸的鬃毛,想的却是一枚枚黑色硬鳞。
曾经那血橙色的眼睛总也湿润,柔软的腹甲深沉发亮。
它冲进云霄时,怦然有力的心跳能透过乌鳞,飞扬的黑鬃也桀骜不羁。
彼时的啸声也是那样昂扬自由,血液滴落都能散发腾腾热气。
厉九川的记忆随着游龙的飞舞穿梭到那个终结的日子,他心中的恨意再刻骨三分。
乘龙于野,兴许是上水渡诸多传承者的梦想,即使是假的,坐着这样的神物飞翔天际也是不可多得的体验。
然而这一切对真正坐过蛟龙的厉九川来说,都是刺痛心脏的针,每一寸风景都能扎透他的心。
拥有过鲜花的娇美,谁会喜欢艳俗的假花呢?
直到天边隆起一座雄伟奇城,他内心的阴郁才稍稍拨开了一丝。
西金虎都是一个很难描述的巨城,从最高远的天空往下看,它宛如一片错落有致的石柱,由高到低,圆润平滑到棱角分明,簇成一把奇伟的王座。
其中最大最显眼的建筑分别是,东西两侧各一座虎首雄楼,是王座的扶手,北边有九排獠牙似的尖塔,是王座的椅背,一道奇特的巨大拱桥从第一根“獠牙”穿连到第九根,将座椅横梁拼凑完整。
剩下数不清的密密麻麻的大小楼塔聚集在间隙里,将这座奇城塞得满满当当,甚至遥远地向西边铺开,宛如一层厚绒兽毯。
这里没有多少树木和绿色,遍野的高楼石塔都涂着金棕,铜青,砂红,铅乌,钴蓝这等浓墨重彩的金属色调,乍一看,似乎十分粗犷。
厉九川瞧见虎都的第一眼,就觉得嗓子一阵冒烟,甚至想扭头回到水潭里去。
可与此同时,心底却诞生另一种截然相反的渴望,仿佛熔炉在灼烧,要把这座雄城都塞进去,炼成一把至钢至强的剑!
呜——
游龙发出清脆的哨声,身子一拧朝左边虎首雄楼扑去,又悄然在悬空的栈道伏落,辗转间灵动矫捷,简直要让人以为是活物了。
它刚一落地,腹中的客人们同时被吐出,厉九川和丁展跳下龙背,跟随人流走向前方道口。
两个穿水青衫的人站在道口那边,路过的人们都把游龙引递给二人。
他们衣衫无领,宽松又飘逸,上衣扎在裤腰里,灯笼般宽大的裤腿都收在软靴中,显得十分随性洒脱。
只有常年生活在水上的人才会把衣服穿成这样,但二人衣衫又稍有繁琐累赘之处,全然是为了好看美观。
厉九川猜测这应该是某些特定之人的穿着打扮,从一开始的实用已经变成了身份的象征,所以才会变得繁琐。
譬如丁展嘴里的水师。
果不其然,快到道口时,丁展提醒道:“小公子,这两边的都是庇佑游龙行的水师,引子每次用完得交还给他们。”
“要是不小心丢了呢?”
“……这,应该得跟水师们细说,然后花遗玉赔偿。”
厉九川哦了一声,交完路引,站在栅栏边眺望风景。
石塔灰堡耸立,异域笛琴呜咽。
让他想起前世的大漠,但其中还掺杂大量雕兽画梁的楼阁,颇有些不伦不类。
“这位大哥,我初来此地,想买个传承应该去哪儿?”
在丁展愕然的目光下,厉九川伸手拉住一个水师的衣角,满脸天真之色。
“呃……”这水师低头看见个小孩,也是头次遇见这种事,“买卖传承需要公函,你家大人呢?”
丁展急忙上前抱拳道:“水师大人,我是这位小公子的护卫,正要护送他去见爹娘。”
“哦,那就快去吧,传承这东西因人而异,记得千万不能去野摊私市买,否则怎么死……怎么被污秽的都不知道。”
“是是是,多谢大人提醒。”
丁展拉着厉九川匆匆离开,炎琥寸步不离地跟在他们身后。
“文瑶鱼。”
厉九川皱了下鼻子,“传承是好传承,但如此能竖立威信吗?”
丁展苦笑,向来被人称之为寡言少语的他,只觉得这几日把一辈子要说的话都说完了,“水师把控魂河往来,但凡上水渡的人还想去彼岸狩猎传承,都不可能得罪他们,更何况这些大人们多为善承,战力虽不及巅峰,但带来的好处远超于此,没人要和他们作对的。”
“哦,那你知道能在什么地买传承吗?”
“明面上有督神府,云渡书院,不过都得有名望的传承者举荐,拿到公函才能买,且价格不菲。
私下里就是些野摊,但根本不知道这些人用什么法子弄到传承的,被污秽的可能极大,原本还有长乘门开的隐市,可前些年据说长乘自秽暴死,也没了。
还有最后一个地方,西金斗兽场,只要能打赢三场,就能得到传承,难度因人而定,但都是些没门路还想换传承的人才去。”
“斗兽场?”厉九川扬起眉梢。
丁展头颅垂得更低了,只觉得被一道冷冰冰的视线剖开了内心,“对,西金人好斗,经常抓些秽兽甚至被污秽的传承者来打斗比赛。我,本来我不想跟公子讲的,但在下私以为公子不凡,不可以常人待之……当然,公子得先跟我去找一趟您的生父,万一那位……”
“万一他念几分父子之情,给我一个传承是吧?”
厉九川皮笑肉不笑道:“那就先跟你去一趟。”
他回过头,盯着身旁干瘦的凡人道:“炎琥,大路于此,我已经给你了,希望以后还能见面。”
炎琥不愿成为传承者,他的才能也在人多的地方,而不是跟着自己独闯,只有放他离开,才能真正发挥他的长处。
炎琥当然明白其中用意,他面色郑重上前,“多谢公子一路相助,来日若要寻我,只需在虎都最高的楼上挂我的姓,咱们后会有期。”
说完,他转过身,毫无留恋地汇入人海,如同瘦狐入犬窝,小狈进狼群,他的强大之处,早晚将体现在茫茫庸碌之辈中。
丁展心中忽地生出莫名的感慨,此子只是凡人,境地远不如度殷,初来虎都就敢以最高楼立约,真是无知胆大!
但能度殷被允许跟随在身边,还一路带到虎都,简直就像……就像伴王而生的侍卫,他们之间似乎注定有着这样的关系,且将共同创造所向披靡的未来。
第二百九十八章 升灵坊
“小公子,咱们到了。”
丁展二人来到一所大宅门前,说是宅邸,实则宽阔得像皇宫,厚实的青岩严丝合缝地堆叠起来,有种别样的雄壮风情。
而其内修筑的高阁楼宇,堪称瑶台银阙,错彩镂金,与青石墙楼形成奇特的反差,好像一个浓妆艳抹的女子,身穿重甲拖着狼牙锤,还冲路人抛媚眼。
厉九川被度长青的审美恶心得不轻,亦或者所谓都灵连自己府邸都做不了主,硬生生被改成这样?
丁展在和门前守卫诉说二人来意,但片刻后只得到一句客气的驱逐。
“二位请回吧,这里没有你们要找的人。”
“这位兄弟,您是不是弄错了什么?”
“谁是你兄弟……”
守卫话还没说完,脑门上忽然被砸了一颗晶莹剔透的枣玉,他脸上的怒气一闪而逝,当即变成几分谄媚,“公子大气,但这门真不能让您进。”
“为何?”
厉九川手里上下抛着仅剩的一颗枣玉,小脸上似乎满是不谙世事的“天真”。
那守卫推开丁展,弯腰指着上空道:“今日大人陪主母还有大夫人,在遥望台上观景,那个地方呀从上往下什么都能看见,但从下往上就看不见大人们的身影。方才我进去通报,却被推说不见客……您应该明白了吧?”
厉九川眯眼笑道::“意思就是,都灵大人在楼上看着我,却不愿意让我进他的门?”
“哎呀,我可什么都没有说。”
守卫躲在屋檐下,连连摆手。
厉九川点头,转身离开,“走吧,丁展,当然你也可以回去向你的主子复命。”
丁展一言不发,只是跟在厉九川身后。
待走远了,他才轻声问道:“小公子,现在您打算去哪?”
“去斗兽?”厉九川似笑非笑地瞥他一眼,“不,去野市。”
丁展脸上一阵白一阵红的,他承认自己藏不住心事,但也不至于这么容易被看出想法吧?度殷能猜到自己的真正意图吗?
但他仅仅拉了水师一下,就知道对方传承【文瑶】,会不会也已经知道自己的传承了?
丁展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开口道:“所谓野市的传承种,一般都是用秽兽的某个部位来骗人,他们用一点遗玉粉就能保存那些东西,然后叫人吞下去,凭运气抗过污秽来得到传承,用这种法子的人,十不存一。不过也有正儿八经卖传承图腾,亦或者寄物的,但都是些没用的食种。”
“那斗兽呢?”
“也得看运气,斗兽场每年都会拿出十个传承作为胜者的奖励,三个灾种,三个异种,四个食种,你想得到的传承越好,对手就越强。”
“原来如此。”
“而且前段日子,西金来了伙意图复辟冥渊的疯人作乱,已经被都灵军拿下,得到不少上等水德传承……”
“唔,扈掌柜告诉你,我属水了?”
“倒也不用说,公子声冷而润,如寒泉入涧,唯有深厚的水德血脉才会如此悦耳。”
“你也信这个?”
丁展神情认真道:“扈先生有教过在下,很准。”
“像个神棍似的。”
“……”
两人边走边聊,很快来到一处隐蔽的地下坊市,逛了一圈,买卖传承的确实只有那些用秽兽糊弄人的骗子,偶尔看见一个石雕,铜刻,也都是最低等、毫无争斗之力的食种。
厉九川很快失去了兴趣,要求丁展带他去斗兽场。
有趣的是,斗兽场就建在九座最高的石塔中,是左手起第一个。
它有镂空的厚墙,以结实的石柱支撑每一层,从外面就能看见这座石塔一共分为九层,但斗兽场只开在前六层,后面三层和最高处的拱桥相连,也不知道是做什么的。
厉九川二人还未走近,就能听见一阵喧闹的呼喊,兴奋的咆哮,夹杂痛骂和哀嚎声,能传出好远。
塔楼门廊两侧立着奇兽追逐和奔走的塑像,墙上绘刻各种形状残忍的兵器,和明显被污秽的传承者打斗的场景。
进了门,入目就是一块通透的纯白影壁,九种传承仿佛被镶嵌在里面,各居一隅。
一个扎着短髻,披着块老旧兽皮披风的老头坐在影壁旁边,见有人进门便懒洋洋地问道:“打么?最近刚好换了批货,都是新的,还没人带走。”
厉九川的目光被最上面的三个传承吸引,他指着其中一个开口道:“若是要它,需得什么条件?”
老头瞧他一眼,“小家伙,你就带了一个侍卫来赌打?万一死了可就白跑,灾级不是那么好拿的,回去多喊几个人吧。”
“不是他打,是我打。”
厉九川再度扫过影壁上的传承,这九种兽形各自彰显出不同的气质,或狡诈,或圣洁,或危险,或野蛮,其中整整七种都泛着蓝华青芒,水的气息几乎要溢出影壁。
老头闻言坐直了身子,眉心拧出几道竖痕,“来,小家伙,让我看看你什么本事,居然敢来挑场子。”
“不用看了,我还没有传承。”厉九川收回目光。
老头顿时气不打一处来,“那还打个屁!消遣老子,快滚!”
厉九川也不生气,“你们斗兽场不是能因人而异,实力不同的人就能打不同强度的战斗吗?安排个凡人的就行。”
“安排你个臭小子……快滚蛋,喂狗都不够塞牙缝!”老头被气笑,假装举起鞋底要揍人。
“你们会答应打的。”
厉九川转过头,“我姓度,这年头,你们斗兽场应该很久没有如此精彩的大戏了吧?”
“什么?”老头的鞋底被他捏成一团,“哪个度?”
“虎都还能有哪个度?我才从蛟龙池出来,还被生父拒之门外,有了这些噱头,你们想赚多少遗玉,恐怕都有吧?”厉九川说到这,属于度殷的面孔忍不住露出怪异的笑。
老头脸色凝固了好一会,急忙穿上鞋,就要去找能接住这档子“好事”的人,但走了两步,他又倒转回来。
“你这小娃娃可想清楚了,开弓没有回头箭,入了我们这升灵坊,里面全是吃人的恶兽!连骨头渣子都能给你吞下去!”
“不是斗兽场?”
“升灵坊!胜者得灵,一步升天!”
第二百九十九章 胜者得灵(一)
“哟,小弟弟,你真的姓度呀?”
缓步走来的女人穿着妖娆,肩上的兽皮和简单裹束的布锻又显出一丝干练。
光看她棕色为糙的皮肤和手上的老茧,就知道这并非只是个花瓶。
“蛟龙池的神灵死了。”
厉九川用一句话证明自己的身份,但凡有点手段的人,都知道蛟龙池发生了什么,而里面最值得关注的人,无非就是都灵之子,和祝家的小儿子。
丁展在后面听得眉头一跳,隐约感觉到接下来要说的事,并非自己能知道的,于是默默退到门外,站岗去了。
带路的老头也跟着丁展走出去,两人都深谙生存之道,同时屏蔽了听觉。
“好,我明白你的诚意了。”女人点点头,婉然笑道:“我叫秦赫,是升灵坊的坊主,你可以喊我赫姐姐,要是能活下来的话。”
秦赫笑得温柔,言辞间却毫不给人反悔的机会,“我先把话跟你说清楚,首先,甭管你是都灵之子还是平民百姓,入了升灵坊,就只能打破那三道门才能出来。
其次,虽然你是凡人,但你要闯的关,难度一点都不会下降反而更高,凡人和传承者的鸿沟难以逾越,在蛟龙池待过你应该明白。
还有,我升灵坊用传承种作彩头,不是为了光让你们抢,说到底我们也是做买卖的。
而都灵之子的噱头,和最近蛟龙池发生的大事,的确很有吸引力,但我劝你不要把自己看得太重,你那个爹,绝不可能因为我们这边放出消息而赶来救你,他明面上有七个儿子,私下里还有二十多个儿女,你懂我的意思吗?”
小童乖乖点头道:“我知道,你们尽管可以用这些事去宣扬卖座,我只管拿我的彩头。”
“呵,你小子还挺狂。”秦赫秀眉一挑,“说吧,你想要哪个彩头?”
“最上边那三个。”
“三个?”秦赫气笑,“你要是敢消遣老娘,待会就给你丢场子里!”
“你们又没说不能,那我在三个里面挑一个。”
“其他都好说,但灾种可不一样,如果你要其他传承,都会按你的能耐翻几倍挑对手,但灾种传承需要打灾级秽种,不想死就选别的吧!”
厉九川摇头,“庸人和能人天差地别,世事皆因人而异,你们难道不懂得变通吗?”
秦赫眼睛一亮,“你的意思是,你能杀灾级?”
凡人杀灾种,传出去都是惊天动地的奇闻,整个上水渡都会疯狂的,升灵坊要发财啦!
“好姐姐,我是人。”厉九川打断这女人的幻想,“您自己打得过灾秽吗?”
“那你还扯什么!”秦赫翻个白眼,她最近想发财的确是想疯了,否则怎么会生出这等荒谬的想法。
“您就按别的传承种来办,不行吗?我是凡人,是都灵遗弃的儿子,从神灵死去的废墟里爬出来,还打破了敕封,却因被都灵拒之门外不得不来斗兽场,渴望得到一个传承,这些噱头也已经够足了吧?更何况,我都不一定能活着,名望和财富,都是您的啊。”
“够了,但灾种有灾种的规矩。”秦赫瞄着他,“除非你能拿出点实际的东西交换,譬如神灵到底怎么死的,你又是如何活下来……”
她还没问到自己想问的点子上,又被小童打断,“这些我哪儿知道啊,不过我这里的确有个物件,看您能不能喜欢了。”
厉九川摸出旋龟的鳞片,抬手丢给她。
“嘶,你天天把这个带身上?”
秦赫忍不住伸手扒拉他,虽然被拍开了,但确实没看见污秽的迹象。
“能不能行?”
厉九川皱眉的样子显得格外不耐烦,他看向门外,似乎想换个地方另寻交易。
秦赫收回手,翘起腿笑道:“能,当然能,就算你不说也能。小兄弟,你是不是不知这东西的用处啊?”
“一个食种传承罢了。”
“非也,此乃通天大道。”秦赫仰头大笑起来,“哈哈哈老娘发达了,你知道为什么有人必须渡河取传承?为什么有人要杀尽同传承的人吗?”
她笑完,将鳞片贴身收起来,丝毫不怕被污秽。
“因为只有从所谓神灵身上取下的第一个传承,是完整的,是能一直修炼到最高境界!
传承种可以分离,如果有两个人被它污秽或者赐福,它就等于一分为二,被两人同时拥有,可境界上限也就永远到不了顶,只有杀掉另一个拥有该神灵传承的人,才能变得完整。
用祈神、观想、冥想的办法也都是同理,只要你们拜的是一个神灵,那就得杀死其他人才行,你该明白纯粹的最初传承有多么难得了吧?
不过,神灵分种属,每种神灵也可以有很多个,只要单独拥有这一个神灵的传承,从未被他人分享,你道路就是绝无阻拦的,这件事也勉强算得上秘闻,至今都有很多人不知道。
而上水渡寄居的神灵都由督神府看护,要想获得最初传承,只能渡河去杀,你知道每年有多少传承者死在这上面吗?
就算你成功杀死了神灵,但若被人偷偷拓了神灵之像拿去冥想,你拥有的照样不是最初传承!
秦赫擦掉笑出来的眼泪,“哪怕它只是个食种,法兵级的食种你知道有多强吗?除了五方掌权者,天下之大,任君往来,你就是神灵!”
“原来如此。”厉九川颔首道:“但它只是个食种。”
“你……你难道没听懂我的话吗?”秦赫瞪圆眼睛,“你知道最初传承多么罕见吗?天底下的传承十之八九都是散传承,不杀人,就得等着被杀,汇聚传承的时候还要抵抗别人的污秽。作为最初传承,即使是食种也会有人不惜代价争夺!”
“哦,但它还是个食种。”
厉九川点头,“所以我能用它作为代价,可以让我得到灾种传承,对吧?”
“你……算了!一个小毛孩懂什么!”秦赫放弃跟他争辩,正色道:“不是让你得到传承,只能说你可以不打灾级秽种,但你的路仍然是一样艰难,我不会因为这个而故意让你赢。别想!”
“女人无情。”
“你说什么?”
“没什么,我什么时候能上场?”
“等三天吧,总得把这样精彩的比斗传出去,顺便看看都灵大人到底在不在乎你,看在旋龟的份上,我可以保证有人能把这个消息传到他耳朵里。”
“那我可谢谢您这位好姐姐了。”
……
……
“唉,听说了吗?最近升灵坊找到个很有意思的人物,要战三门呐。”
“三门?是那个几年都没人拿到彩头的三门吗?”
“可不是,而且最近他们改了彩头,换了一大批水德种,去的人更是少了一半,但巧的是,这个人物刚突破水德敕封,正缺传承。”
“突破敕封也不就是寄奴嘛,神死身灭,比奴隶还惨。”
“那可不一样,知道前段时间把祝家拖下水的那事儿吗?”
“怎么?”
“据说这个人物不仅从里面活着出来了,还突破了敕封,乃是真正的突破者,而且身份相当特别。”
“直接说是谁!少卖关子。”
“嗨,度家的……私生子!”
“哎呦,那我一定得去瞅瞅,这什么大戏啊,太精彩了!”
“嘘,小点声,当心让都灵主母听见,扒你的皮做靴子了!”
“嘿嘿嘿……”
别说三日,一日不到,这等风闻已经传遍了虎都大街小巷,甚至连别的地方还有人专门坐游龙前来看戏。
据说都灵主母在家中大发脾气,杖毙了两个说闲话的奴才,度家大夫人反倒不声不响,安安静静。
而都灵本人干脆闭门谢客,谁也不见,宣称三日后要去渡河修炼。
前来看好戏的人们倒不在乎度家的反应,他们主要是为了三个方面。
一是凡人战秽种,极其罕见,来看个新鲜。
二是神灵身死,还突破了敕封,这等人物明明前途无量,却要在升灵坊搏杀传承,就像才中了大奖却面临在取到奖励前就饿死的绝境。
天才道路坎坷非常,他究竟能不能活下来呢?若是活下来了,会不会打烂度家的脸呢?这等八卦可谓奇闻。
三是他身上隐藏的秘密,蛟龙池那么多人,就他一个活了下来,而且还是都灵的私生子,是不是他接到父亲授意,要弄死都灵之母的面首?
如果真是,督神府还有被波及的祝家,都将得到赦免。
这更吸引了一批站队祝家的老西金人前来,顿时让升灵坊人气爆棚,甚至迫不得已打通了每两层之间的间隔,好多容纳些客人。
而三日后的入门费也已经从十颗莲玉涨到一颗枣玉,要想能坐在视野最好的前排,更是涨到了五十颗枣玉那么夸张。
还有小道风声传闻,说都灵主母和大夫人也要在当天观战,可谓是八卦遍地,精彩之极。
厉九川这几天哪也没去,就住在秦赫给他安排的屋子里,该吃吃该喝喝,仿佛一个放弃抵抗的赴死之人,反倒把秦赫急得要命。
她近些日子不知道收到了多少请求和命令,十之八九都是想要度殷小命的,但也有一二是为了他口中的秘密,要求秦赫不要杀死他。
秦赫原本没把这些人放在心上,她认为自己在虎都为所欲为这么多年,加上秦氏的势力,不可能有人影响到她,那些大人物们也拉不下面子。
但等她跪在都灵主母的帐帘之外时,才发现自己错的有离谱。
而且,还是她爹亲手把她骗进去的!
“把他杀了。”
秦赫只记得这么一句话,然后就被浑浑噩噩地架出都灵府,不出两个时辰,升灵坊收到了一千颗枣玉,外加秦威年就任虎都副督事。
正当她惶恐不安的时候,又被一群人绑了,见到大夫人的贴身丫鬟和另外一千颗枣玉,说让她想办法让度殷活下来,并送到大夫人名下的一家酒楼。
她前脚刚回去,后面紧接着来了第三波人,凶神恶煞地把她打昏,得到一票威胁还有一千颗枣玉,要求让她度殷送到祝氏道兵对面的一家面店里。
好说歹说,秦赫勉强回到升灵坊,立即就掀开了十尊神袛像的黑布,许愿杀了这三天所有想强闯升灵坊的人,还献祭其中两千颗枣玉,要求神袛们到时候一定要保佑比斗好好进行。
至此,秦赫才喘了口气,但多少有些惊魂未定。
区区一个私生子,怎么就引起如此轩然大波?她反复忖量良久,终究是承认了自己贪心作祟,就不该接下这个烫手山芋!
可开弓没有回头箭,她只能硬着头皮走。
就在第四日,天刚亮的时候,前来的客人已经快要挤爆了升灵坊。
但秦赫依旧是让每个客人在十神面前发誓,绝不插手比斗后,才肯放他们进去,其中个别特殊的,走暗门的客人,她就无可奈何了。
快要比赛前,秦赫到处找度殷,终于在塔楼的第六层围栏上找到了他。
也不知道这小家伙是怎么避开那些疯狂的客人们,总之,他就踮脚趴在围栏上,稚嫩的面庞安静地遥望远方,让秦赫匆忙的脚步都慢了下来。
她心说自己是着了什么疯魔,居然答应让一个孩子去战三门,可转念间又想到某个还在受苦的人,心中又仿佛冷硬如铁。
“要准备上场了,度殷。”
秦赫听见自己说,她知道给他安排的敌人有多么残忍。
“嗯。”
孩童缩回脑袋,虎都粗犷的风吹过他的面颊和衣衫,丝发凌乱的扬起,就像谁家在外疯玩了的小崽,踌躇着不想回家挨骂。
“比斗有三场,但每场并非是跟一个敌人对战,而是好几拨对手,这就是三门很难的原因之一。”
“嗯。”
“第一场是五拨,第二场是七拨,第三层是九拨。每一拨出场都比前一拨要强。”
“嗯。”
“度殷,有人买你的命。”
孩童终于回头看着她,“是度长青?”
“不是。”
“哦。”
“所以敌人会很强,你会死,但你现在逃跑还来得及。”
秦赫觉得自己已经被污秽了,才会说出这样的话。
第三百章 胜者得灵(二)
厉九川单手放在耳侧,做出聆听的模样,“秦赫姑娘,你听……”
“什么?”
“钟响了,我的战斗要开始了。”
他放下手,身影越走越远,只留下秦赫一人站在原地。
斗场里围满了人。
从坐榻到走廊,几乎没有空出缝隙,尤其是两层楼被打通后,前排的柱子也空出一片位置来,吊秋千似的坐着一群。
而整个场地呈椭圆形,统统以曜金加固,辅之神力,哪怕体兵对战也别想打破墙体。
看客们的坐台在十丈高墙之上,十尊姿态各异的神像被放置在看台延伸出的两尺石板下,一旦有人试图跳进场地干扰战斗,就会同时背负十位神袛的诅咒和污秽。
斗场前后各自有一道青铜大门,两侧是沾着陈旧血迹的栅栏,里面黑洞洞的,谁也不知道藏着什么怪物。
噹!
伴随着钟声浑厚的颤鸣,入口处的铜门缓缓升起。
喧哗的人声逐渐安静,通道口走出来一道小小的身影。
黑发扎成一绺马尾,露出白皙清秀的面庞,袖口和裤角都绑得很结实,黑色的武服显出几分冷峻气质。
他脸上那常年堆积的阴郁愤嫉消失得一干二净,空洞得就像一眼望尽了毕生宿命的人。
没有欢喜,没有悲伤,没有自怨自艾,没有哀愁苦闷,仿佛一张崭新的纸。
看客们都不甘地俯下身子,试图从孤零零的孩童身上挖出点仇恨怨愤来,却失望地发现什么都没有。
“秦赫,你怎么看?”
专门以屏风支出房间大小的空地中,有贵人轻抿茶水,淡淡问道。
秦赫半跪在桌前,将香茶添上,“他状态调整得很好,战三门就是得这样,什么也不要想,只管杀就行了。”
“你觉得他能过吗?”
“第一门应该没什么问题。”
与此同时,分布在看台其他角落的屏风里,亦有人问。
“你觉得他能过吗?”
“度家的野崽子,起码能过一关。”
气度卓雅的男人抚掌而笑,“老梁啊,这么看好他?”
“钟君山,别跟我装傻,这小毛头身上一股子杀气,我都闻到血腥味儿啦!”说话的老头生得黑瘦,却给人一种铁打钢锻的结实感。
“那你觉得他能活下来吗?”
“有什么区别?战三门,赢了就是活,死了就是输,但我估计有个老娘们非得杀死他不可。”
钟君山哭笑不得,“嘘!我的梁大哥啊!姑奶奶肯定在场呢,你可别害死我!”
“哼,西金人才不怕那些!”
说归说,梁老头还是闭上了嘴。
贵客们的“僻静”都在猜测这些,角落里也有不少人打赌下注。
一个脑袋上贴着膏药的伙计边走边嚷,“下注了下注了啊,押度殷过一门,投青葫芦,押度殷不过,投红葫芦!”
他身后还跟着两个搭伴的,各自抱着一颗半人大的青红葫芦。
中途若有人喊停,丢颗遗玉进去,前面的膏药伙计就扯一角黄纸,往上戳几个红点,有几个点就代表押了几个数,最低都是一颗枣玉。
不一会,两颗大葫芦里就噼里啪啦进了一堆遗玉,三人乐得眉毛都快要抽筋。
待走到一个穿兜帽袍子的男人身边时,膏药伙计见对方似乎毫无动摇,忍不住多问一句,“这位客官,不押一把吗?”
这人身材也不如何壮硕,却有种沉稳若山的伟岸气度,“压他过三门,赔几何?”
“这……客官,他一门都还没开始呢……”
“哦,那就不押了。”
“啊?”
膏药伙计直觉认为这是个大主顾,赶忙让一个人去告知秦赫,不多时便来回来消息。
“客官,押一赔十!”
“这么低?”
“毕竟还没动手嘛,您要是非得压三门,就是这个行情,当然也可以等等。”
“那就等等。”
“……”
膏药伙计吃瘪,自讨个没趣,只能悻悻走开。
兜帽人的视线锁定在台下,自始至终都没有转移过。
这时,铜栅栏深处响起阴森的兽吼。
一阵暴躁的脚步声后,有什么东西嘭地撞上铁门,发出哐啷巨响。
厉九川走上前,从地面拔起一柄生锈的长刀,这些品质低劣的铜器基本插得遍地都是,多半染着褐色的血痕。
突然,两侧栅栏同时升起,暴戾的野兽蓦地冲到阳光之下,发出威慑般的咆哮!
厉九川丝毫没给两头畜牲机会,趁着它们还没适应阳光,身影便如电蹿出,横刀直劈左边野兽的头颅!
好似热刀入牛油,裹覆刀刃的气劲还未抵达其头骨,那棕黄的毛皮便被无形的力道切成两段,露出惨白的头骨,鲜红的血肉。
紧接着,空中仿佛响起核桃被敲开的脆声,红的白的脑浆四溅!
血点擦着厉九川的脸颊飞过,他双手稳定如铁,腰身却猛地后仰,完美避开另一头巨型野兽的扑击,而微挑的刀尖如同神兵利器,直接剖开了这恶兽的肚皮!
噗嗤,五颜六色的内脏溢了满地,阵阵腥臭弥漫,直到这时,厉九川才看清野兽身上夹杂黑斑的毛皮,原来是两只大得出奇的豹子。
看台上发出一阵唏嘘声,凡人战凡兽而已,虽然六岁孩童能杀死这等野兽已经相当不凡,但他们掏遗玉可不是为了看这个来的。
栅栏未曾关闭,厉九川刚换了个拿刀的姿势,黝黑的通道又冲出四头豹兽!
和之前不一样的是,它们身躯都有明显的腐烂,有的长着鱼鳃和鳞片,有的尾巴上缠绕着青藤,眼珠都是一般惨淡无光,泛着荧荧的苍白之色。
秽兽,而且是不知道被几种传承污秽过,才会呈现这么多本不该出现的特征。
和活生生的豹子不同,它们似乎理所当然地认为这是自己的底盘,一点都不着急发起攻击,而是围成圈绕着厉九川走动,时而张牙舞爪地做出攻击性的试探,却又在厉九川提刀之际收回爪牙。
绕了两圈后,其中一只体型最大的污秽豹子突然发出一声咆哮。
它双目中的苍白之色宛如灼烧,裹挟着恶臭的腥风扑向厉九川!
而与此同时,两侧秽豹也都伏低了身子,紧跟着起跳,一旦第一头失手,它们就将补上致命一击!
最阴险的还是绕到厉九川背后的那头豹子,只见它人立而起,嘴巴就像一朵炸开的大花,带着数不清的尖锐利齿,悄无声息朝厉九川后颈咬去,而喉管里还弹出一根纤细的紫黑骨刺,沾满了极具腐蚀性的毒液,提前扎向猎物!
第三百零一章 胜者得灵(三)
原本凡人战三门,第一门只有最后一拨才出现秽兽秽种,前面都只是饿了几天,穷凶恶极的野兽罢了。
但厉九川第二拨就遇上了四只秽兽,这等难度已经是将他当做小有实力的传承者看待。
明眼人此时都已经发现他具备的异力并非传承,而是从长乘谷流传出来的武诀,可并不会有人替他出声质疑升灵坊的公正。
厉九川对此心知肚明,但也没有机会申诉什么,无论是秽兽还是传承者,对他的威胁都同样致命,他只有一击必杀的机会,绝然等不到第二下。
就在四只怪物合围之际,他猛地朝第一头秽豹冲去!
台上的看客们或兴奋等着他被撕碎的绝境,或思索他将以怎样的方式破局,但无论以何种方式,都免不了要动用传承,要使用更强大的力量。
而厉九川的举动超乎所有人的想象,他在半空中蜷身,直接一头扎进豹子嘴中!
两侧等待伏击的秽种傻了眼,而吐出毒刺的秽豹扎中了“自己人”,直接插爆了最强壮那只的眼珠!
那遍布獠牙大花儿似的巨嘴并未停下,而是以更狰狞可怖的姿态将对方整个脑袋裹在里面!
吃人也是吃,吃同类也是吃,它为什么要停下?
被咬住的秽豹也不甘示弱,直接在它嘴里噬咬其内脏,那两倍大的丑恶头颅,因对方咀嚼的动作而时高时低地起伏,腥绿的液体淅淅沥沥地从“锯齿大花”的边缘滴落。
场面一时间安静下来,两头秽兽仿佛连体怪物,开始了跌破下限的血腥吞吃。
屏风里的贵人顿时被恶心到转头,两位侍女急急忙忙搬着扇面遮住视野。
秦赫紧盯着“连体豹子”,在扭曲而丑陋的躯干上寻找痕迹,她不信度殷会这么轻易死去,可是,他人呢?
这时,两颗叠加的秽兽头颅陡然被刺穿!一截沾满血锈的青铜刀刃向所有人昭示着它的存在。
两只怪物由于过度贪婪地吞噬对方,导致它们根本无法分开,只能任由刀刃顺着凸起的脊骨划开。
墨绿的血液大颗大颗地滚落,坚硬的皮毛反卷露出紫黑色的血肉。
一道瘦小的身影自豁口猛然跃出,他脚踏兽脊,拔出青铜长刀,再度送入另一头秽豹头颅!
厉九川拖着刀柄,疾步踏过丈长兽躯,一连串汁液乱飞,如泼墨挥洒,将它们糜烂肮脏的腹腔彻底剖成两半。
而他身上却半点脏污未沾,所谓一羽不能加,蝇虫不能落,便是如此。
剩下两只秽豹前后发出一声咆哮,同时腾空而起,厉九川手中铜刀犹如箭矢般激射而出,瞬间扎中左边那只的喉咙!
而右手扑来的秽豹正张开食人花似的大嘴,粘稠的涎水随着嘴腮微微颤抖,仿佛已经尝到猎物新鲜的血味。
厉九川反手抄起地面插着的一把断剑,磅礴的杀意瞬间侵入他的脑海,眼前的世界陡然陷入一片黑暗!
唯独一条猩红发黑的线条舞动似蛇,正张牙舞爪地朝他扑来!
“杀!”
即使什么都看不见,厉九川心中也毫无畏惧,手中自然而然地挥出剑招,刺中那扭动的血线。
众人只看见孩童如行云流水般踏步侧身,秽豹大张的锯齿嘴瓣便和他擦肩而过,哪怕它腹下长着六条昆虫似的节肢对足,尖锐的倒钩竟一下也没碰到度殷的身影,甚至连衣角都没沾上!
而度殷手执断剑,趁秽豹飞出去的那一刻,猛然斩下其蝎子般的尾钩。
正有看客想嘲笑他只会激怒秽兽,并不能真正杀死它时,身形庞大的豹子却跌扑出去,死气沉沉地撞上坚硬的墙壁!
伴随大蓬的黑烟冒出,它已是比其他秽豹先一步死去了,而此刻,地上被片开的那两只秽豹还在抽搐,血肉也仿佛呼吸般微微起伏。
“他是怎么找到那玩意命门的?”
老梁抓着下巴上的短须,神情不解。
“碰运气吧?秽兽也好,传承者也罢,命门都随缘的。”钟君山饮了一口茶,眼神还在偷瞄某个屏风围死的地方。
老梁摇头,“那可不是,传承者的图腾就是命门之一,还是能猜到,但秽兽这种东西绝不会暴露自己的命门,因为它自己都不知道。”
“所以嘛,只能是运气。”
钟君山话还没说完,就看见度殷举着断剑,最后一只秽豹正好冲过来,闷头扎进剑尖,简直像寻死一样,当场暴毙冒出滚滚黑烟。
最夸张的是,度殷还闭着眼睛。
全场一片哗然,有人兴奋得大声叫号,也有人骂骂咧咧地说他隐藏实力。
老梁鄙夷地回头,“运什么气?”
钟君山瞠目结舌,“这,这怎么可能?”
他震惊的不是度殷杀死了那只秽兽,而是度殷真的有把握发现秽兽的命门,也知道该在什么时候斩破!
如果一次是运气,那么两次呢?
钟君山面色严肃,终于开始正视这场比斗。
斗兽场的栅栏深处忽然响起密集的振翅声。
厉九川还没来得及喘口气,一只接一只青绿色的怪虫就拍着翅膀飞出来。
它们顶着灯笼似的外突的眼珠,黑亮的甲壳护住半人长的躯体,而尾巴又扁又宽,足足有三根,两侧生出半透明的倒刺,好似一杆杆长锯。
这玩意像极了放大版的蜻蜓,疑似被某种水德传承污秽过。
这样的“大蜻蜓”飞出来三只,还没打量自己的猎物,又有两头身披雪毛的“怪牛”直奔战场。
这“牛”浑身的毛发宛如活物蠕动,眼珠猩红,看见站在场中的孩童,就好像目睹什么极品美食。
它们当即甩出满嘴恶臭的流涎,一身毛发腾地张开,好似恶心的大刺猬,疯狂冲向猎物!
而空中的“蜻蜓”差点因为靠得太近,直接被那些毛发卷走,好在尾巴上锋利的倒刺替它解开纠缠,不然那牛嘴里第一个嚼的,可能就是它了!
厉九川甩手将断剑丢出,而白毛“牛”步伐未停,浑身毛发一卷一收,便将断剑绞得粉碎。
待离近了一看,那些毛发尖端全是些五指俱全的小手,白皮青骨,阴惨惨地在空中乱抓,无论碰到什么都会被这东西撕成碎片。
厉九川无端地想到茧谷圈养的孩童,隐约觉得二者间有某种相似的气质。
那么,这种秽兽可能就产自另一个“茧谷”。
第三百零二章 胜者得灵(四)
嘭!
厉九川单脚跺地,斜插在地上的一杆青铜剑腾地破土而出。
他眼里黑色的世界已然恢复,即使动用无名剑法,这股子杀意的状态也不是他想来就来的。
拎起剑,小跑几步借力上墙,厉九川趁一只“蜻蜓”扑来之际,猛地跳上其锃亮的甲壳。
然而脚还没站稳,他便看见“蜻蜓”锯齿般的扁尾上卷,三面夹击,还从尾尖吐出一截肠子来,端头长着一圈獠牙,好像地底的蠕虫似的,恶心到令人头皮发麻。
他挥剑斩断袭来的“肠子”,剑身砸在甲壳上,将“蜻蜓”猛地砸沉了一段,后者乱舞的爪子正好被人手牛的毛发缠住。
借着这股反冲的力道,厉九川再度腾空而起,如炮制法跳上另一只“蜻蜓”,剑尖在劲力的加持下轻易削断了三条虫尾,锋刃不留痕迹地刺入甲壳缝隙,切断其头颈。
即使失去了头尾,这巨虫的躯壳还在空中乱飞,断开的腔子里直倒酸水,浇得地面吱吱作响。
厉九川跳下虫身,却见一头人手牛已经在他脚下等着,而仅剩的“蜻蜓”也做出蓄力的姿态,张开三条链锯似的大尾。
眼看半空中无处借力,厉九川神经紧绷到极致,接着就是一抹黑暗再度席卷而来!
没有人声鼎沸的喧哗,没有诡异狰狞的恶兽,天地间只剩下一道妖异的赤痕,自脚下连通到天空。
手里的剑仿佛通了灵一般,奇瑰的剑芒瞬间斩破这黑暗!
场外的看客们只瞧见他突然倒转身体,头下脚上,青铜剑骤然刺穿人手牛的一节脊骨!
凄惨的嚎叫声响起,块头魁梧的人手牛宛如崩塌的小山,血肉骨头迅速喷出黑烟,化作一地残渣,而毛发上的那些手只差一丝就要碰上度殷,可还是萎靡地随着本体的死亡而消逝了。
与此同时,冲来的“蜻蜓”张大了巨钳似的嘴,却咬了个空。
只见孩童如鱼儿般又在空中转了半圈,躲开那大嘴钳,手里长剑顺势擦过“蜻蜓”黑亮的甲片,带着一串火星切入薄弱的缝隙!
“大蜻蜓”轰然砸落在地,厉九川打了个滚站起身,眼前的世界再度恢复鲜明。
而这时,最后一头人手牛正在大快朵颐。
被缠住的“蜻蜓”已经吃得只剩下尾巴尖,连挤出来的锯齿肠子也没放过,统统被嚼进了牛腹。
厉九川死盯着对面的怪物,连喘息也停住,只微微地吸气,丝毫未吐。
方才的剑招消耗起体力来简直像个黑洞!但凡他稍微松上一瞬,都可能暴露出难以挽回的破绽。
等人手牛彻底吃完“蜻蜓”,厉九川不得不缓步移动起来,紧捏剑柄的指关节已经惨白发青。
一连串的杀戮让他难以喘过气,尤其是每次陷入黑暗世界,他的知觉和灵敏程度都被强行提到自身上限,就像濒临绝境的受惊野兽,发挥出不顾一切的杀伤力的同时,自身消耗也大到不可思议。
直至现在,厉九川已经被掏空了近七八成的力量和气劲,而第一门的最后一拨对手都尚未出现。
秦赫说的对,自己可能真的会死在这里。
但是,那又何妨呢?
这一切不都是自己渴望的结局吗?这战斗不是他梦寐以求的吗?只有痛苦才能缓解痛苦,只有仇恨才能克制仇恨。
战方止战!杀可止杀!
他心中歇斯底里的癫狂和苦恨,是千千万的血与杀都掩埋不了的!
“死!!!”
厉九川咆哮起来,浑身气血都激发到体表,凝炼宛如鲜红赤铠,连手中残破的铜剑都仿佛染上猩色,发出铮铮颤鸣!
人手牛只看见漫天都是赤红的霞光,宛如恩赐般降落在自己身上。
一切罪恶和冤孽都在这霞光中消散,直到世界终结于死寂的黑暗。
“好!!!”
“漂亮!小兔崽子还有点厉害!”
“战三门!战三门!”
“哈哈哈哈哈哈!!”
“……”
看台上爆出成片的叫好,西金人嗜杀好斗的血性都被眼前的一幕激了出来,更有甚者发出高亢的叫声,将大把遗玉洒向场中。
只是遗玉还未落到地面,便被神像们视为干扰而吞噬,连同斗场中斑驳的杂玉,也都被“吃”得干干净净了。
厉九川踩在一地斩得粉碎的血泥上,汗水滚珠似的滴落。
他听见自己每一次呼吸都像拉扯到极限的风箱,好像再多拉一次,都会坏掉似的。
左侧的栅栏门轰地闭紧,右边则慢慢走出了一道身影。
这是个赤着上身的精壮汉子,他长着一圈络腮胡,眼珠灰暗,头发像杂草似的堆在一起,如同街角巷道里的乞丐,毫不起眼。
但厉九川看见他的第一时间,就狠狠地吸了一大口气,哪怕憋得脑仁发黑,也丝毫不敢松开。
这货身上居然有七八道不同种属的刺青,宛如粗炭笔潦草绘制的涂鸦,但架不住数量多,且五方灵源兼具!
何等怪物?!
此人已经是心智全无,靠着这些传承对寄主的依赖,强撑最后一口气罢了!
一旦他死去,所有的传承都将集体爆发,造就一个前所未有,可怕又肮脏存在!
放在别的传承者战三门,这种货色绝对是最后一门压箱底的对手,可放在厉九川这里,居然是第一门的守门将!
这哪是闯关,这是杀人!
押了过一门的看客们破口大骂起来,纷纷嚷着要退玉,但并未得到理会。
于是脾气暴躁的西金人嘴里更是上天入地,对秦氏的辱骂变着花样不重复,此战无论胜与负,秦氏在西金的名声都将一落千丈。
秦赫面色难看,这些秽兽和这个“牲人”都不是她安排的!有人越庖代俎,换了度殷所有的对手!
她猛地回头看向那位贵人,后者正面露不耐之色,跟侍女埋怨度殷怎么还不死。
“臭不要脸!”
老梁啪地拍裂了椅子,简直要冲出屏风跟着所有人一起痛骂。
幸亏被钟君山一把拽住,才避免了某方悍将砸烂升灵坊的奇闻。
“就算都灵跟他一样大,也打不过这种玩意!这难道不是不要脸吗?!”老梁的红脸涨得像颗枣。
“嘘!嘘嘘!”钟君山和他恰恰相反,脸色青得发白,“我的老大哥你快闭嘴吧!这里是虎都!我的天呐,你以为都灵大人不体察万物吗?别的地方不看,自己老家难道还不看吗?”
老梁思索片刻,悻悻闭嘴,“嘁!他哪有闲工夫……不是说渡河玩去了吗?”
“我还说今个在后花园钓鱼呢!”钟君山瞪他一眼。
“……那度殷怎么办?他死了,去哪问祝涅的消息?祝安临在督神府急得挠墙,武隆老儿都快疯啦!”
“行了,没有度殷,还有别的人,听说他来虎都还带着一个凡人,也是从蛟龙池逃出来的,我已经安排人去找了,等看完这场戏就差不多了。”
老梁闻言这才冷静下来,但脸上仍旧满是不爽。
第三百零三章 胜者得灵(五)
厉九川凝神屏气,耳边的吵闹都仿佛远在天边,唯独眼前的男人是致命的威胁。
此刻,右侧的栅栏也轰然关闭,如同接到什么命令似的,精壮汉子脸上突然崩开一条裂缝。
缝隙足有一指宽,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
紧接着,第二条,第三条……无数裂缝自面孔贯穿到腰腹,能看见他光着的脚踝也全是纤细的裂痕,就像撑坏的瓷片。
噗!
男人的脖子突然伸出很长一截,将下颌和脖颈处的皮肉扯成两半,露出像树根般交错的猩红血肉。
他就像一只撑破了皮囊的怪物,形形色色的肢体不断地从裂缝挤出来,很快就彻底将表皮扯得粉碎。
鳞片的尾,坚硬的蹄,锋利的爪,节肢的足……如同谁把飞禽走兽虫鱼鸟蛇全都捏成一团,鳞下长毛,甲上生羽,眼珠长在爪子上,脖根冒出脓包似的大大小小的脑袋,混乱的特征杂糅在一起,令人作呕。
厉九川压力倍增,只觉得危险邪意的气息无孔不入,眼前的景象让他憎恶又紧张。
这个杂糅的污秽种仍在不停地增生,膨胀,如同一堆烂肉山,直到触及十神像的范围被烧出一阵黑烟,才吱吱叫着缩小些许。
肉山缓缓蠕动,中间忽地翻出七八只眼睛,或幽绿,或橙黄,或猩红,或墨蓝,大大小小。
它们各自朝四面八方转了一圈,宛如打量新世界的婴儿,却充满了恶意。
面对如此丑陋的眼神,看台上的传承者们也毫不示弱,瞳孔一个接一个亮起来,五方种属的显像若隐若现。
凶戾的怪鸟,狰狞的大蛇,插翅的天犬,穿铜铠戴兽皮的神灵……
被这么多传承者同时一盯,肉山身上乱七八糟的肢体顿时噼啪炸开,那是污秽争夺宿主时的反应,无论胜负,受伤的也只会是宿主。
同时掌控肉山的七八道意识悻悻地收回目光,转而盯向场中的孩童。
即使斗场已经足够宽阔,但它仍旧占据了大半场地,孩童举着短刺似的铜剑,可怜兮兮地站在角落,简直连塞牙缝都不够。
但肉再小,也是肉啊。
每一双眼珠下都裂开一张遍布獠牙的大嘴,兴奋的瞳孔微微颤动,交融的污秽又令肉山上又长出一堆奇形怪状的肢体和五官。
犹如地裂山倾一般,已经堆叠到数十丈之高的污秽种哗然砸落,疯长的血肉瞬间将厉九川掩埋!
出乎所有人的预料,它们选择了最简单的办法,直接吞到肚子里。
无需张嘴,砸下去就是了。
厉九川很意外。
这个污秽种不像其他那些没有心智的躯壳一样,它,或者说它们会思考,能趋利避害,就像活着的生灵。
能使用稳妥的办法,就稳妥地来,还故意露出嘴,诱使敌人去思考错误的方向。
所以他就被骗了。
厉九川也有点不意外。
因为秽种砸下来的时候,他再度陷入了黑暗,那里一丝光、一点亮也没有。
它没有破绽,它是神。
整个斗场变成了一滩肉海。
无数肢体摆动如海草,虚无地抓向空气,好像这样就能抓到看台上的人一样。
无数张嘴发出喃喃的呻吟碎语,连牙都不一定长全的口中咀嚼着神灵支离破碎的名讳。
肉海的中间逐渐变硬,凸出苍白的骨骼,且缓缓隆起,两侧徐徐下降,形成一座血肉祭坛,散发浓郁的血腥味。
十尊神像将这些景象,乃至秽乱的声音尽数抹除,看客们的眼中只剩下一片模糊的光影,什么声音都没能听见。
“已经失控了。”
秦赫说,“他一定是死了,打开斗场吧。”
候在外面的伙计一动不动,只听那贵人缓缓开口,“不着急,牲人没有灵源,很快就会自噬而死,等不到它们献祭降临。”
……
“他要是没死呢?”
钟君山好奇地看着老梁,“你不是很看好他吗?”
“这能一样?我把你剥了传承扔下去,你死不死?”老梁直翻白眼。
钟君山嘿笑一声,“可惜了,要是此子不死,我一定收养他,然后天天带着他去逛都灵塔。”
“都灵大人,快降雷劈死这个不敬的孙子!”
……
白帝睁开眼睛,整个世界都亮了起来。
祂好奇地看着“门”,几十只张牙舞爪的手扣着缝隙,一点点往里钻。
啪嗒,一条小鱼终于挤进门。
它欢快地张大嘴,十条身躯欣喜地扭动,刚想宣布整个恢宏广阔的世界归它所有,却看见一只偌大的、毛绒绒的雪白脚掌,冷静又随意地摁住它。
白帝伸出舌尖舔了一下粉鼻头,然后眼神微动。
一只长着两颗脑袋的虫子也爬进了“门”,数十根胳膊是它的触须,末端的手掌不断开合,仿佛在轻嗅什么气味。
毛绒绒的大爪子分出一根趾头,阴影覆盖了双头虫,瞬间将它镇压在“爪山”下。
一转眼,“门”外又挤进几只东西,一只小鹿,一头小牛,一匹小马,还有小野猪。
白帝皱了下鼻子,忽地俯身一舔,将这些小东西们尽数吃进肚子,稍带嫌弃地吧咂嘴。
这时,一只三足鳖急急忙忙地爬进“门”,尾巴尖上还咬着一条会飞的灰毛狗子。
光看老鳖裙边上的牙印,就知道它们打得有多狠。
二者边互相啃咬,边跌跌撞撞地往前跑,连周围都顾不上看,拉锯似的,还跑得很快。
白帝终于伸出另一只爪子,啪地摁住两只乱跑的“小飞虫”。
接着,祂低下头,斯条慢理地舔起掌心。
金色的锁链无声地晃动,每当荡起在空中时就会变得虚幻,而落在白帝身上时又变得真实。
寄主何时才能解开敕封呢?
白帝脑海飘渺地回荡过这念头,再次陷入沉眠。
第三百零四章 胜者得灵
黑色的,海一样的灰烬扑散满场。
一部分被风卷起冲上天空,一部分沉积在地面将孩童的小腿都淹没。
厉九川只觉得自己愣了一下,手中铜剑方才挥落,凌厉的气劲刚震开血肉,覆盖斗场的肉海便于转瞬之间,化为一片灰烬。
死了?
难道是自己错过了什么……
而看台上的众人震惊不解,议论纷纷。
“怎么死的?”
“刚刚那几股污秽突然就消失了……”
“不太对劲,有人出手?”
“请神了你没看见吗?出手会引起反噬,谁能承受这样的恶咒?”
“是啊,是啊……真奇怪。”
“等等,中间有东西!”
“那是什么?”
“……”
“谁在帮他!”
贵人的怒色浮于表面,她冷戾的眼神看向秦赫,后者连忙跪倒。
“小女岂有这等能耐?升灵坊连牲人都养不出来,哪有如此手段?”
“那你说是怎么回事?!”
“也许,也许是过快自噬,自秽了?”
“你觉得我什么都不懂是吗?”
秦赫额头渗出冷汗,她眼角余光忽地瞥见什么,顿时抱住了救命稻草,“夫人您看!祭坛!祭坛还没散!”
只见斗场中除了海量黑絮,还有座形状古怪的白骨造物。
诡异扭曲的骨骼涵盖了翅翼、口器、角蹄、獠牙、鳞片等等诸多生灵的特征,它们被融化粘在一起,共同筑就一座有八道王冠般凸起的苍白祭坛。
而祭坛中间有一道裂缝,正散发诡异的气息。
厉九川凝神屏气,刚迈出半步,祭坛陡然动了起来!
只见它飞快地崩开数不清的裂缝,又迅速聚集成形,犹如白色的瓷人,脑门上还缓缓睁开一道竖立的眼睛。
那是一只色彩斑斓,且混乱的眼睛。
如同未成形的造物出现了异变,看见它的人都会生出一种莫名的感慨。
此灵有缺。
就好像“不完美”三字写在它的脸上。
“什么东西?”
老梁面色凝重,对传承者而言,未知就是最可怕的。
“不清楚,督神府应该在来的路上了吧?”钟君山当然能看出来,眼下的东西属于什么层次。
老梁摇头,“像神,但又不是。如果那个疯老太婆要拦着,督神府也有足够的理由不管。”
“过分了。”钟君山直摇头,“这回真过分了,待会度殷死了,不知道还要派谁去清理这玩意。”
“我看出来了!”老梁忽然喊道:“它没有灵源的气息!它是不是,不存在污秽?也就是没有污秽,没办法污秽人的神灵!”
“嘶,你别说,好像真是。”
厉九川的脚悬在空中。
他和那一团白骨对视,并未遭受污秽,反而有难以言述冰寒感贯彻心扉。
就像……就像被玄十一盯上一样!
是当初在【冥】中,第一眼看见玄十一的感觉!
强大,冷酷,完全不具备人的感情,一尊拥有绝对力量的杀戮机器。
机器……厉九川很长时间没有想到类似的词汇,但此刻,面前这个存在,真的给他这样一种感觉,一种转身就逃,不顾一切也要远离的感觉!
他的神经在战栗,他的大脑在尖啸,逃逃逃!快逃啊!这不是对手!!!
头皮像针扎一样刺痛,关节生涩得像腐朽的门轴,大滴大滴的汗水从每个毛孔溢出,冰冷地顺着脸颊下滑。
他好像又被蛟龙池的神灵攥在手里了。
血肉要涨破,骨头要粉碎,连魂灵都不由自主,如果没有神来救他,谁还能救他呢?
我的神都死了!谁还能救我呢?!!!
他猛地冲了出去,铜剑快如闪电斩向那白骨的眉心!
如果说厉九川的剑快如闪电,白骨的速度就是闪电的百倍。
它浑身上下先是生出一层猩红的血肉,接着是皮膜,甚至个头都矮了不少,似乎在模仿自己的对手。
厉九川的剑猛地斩破它挡在眉心的手掌,连头颅都被劈开半尺,虽然只露出伤口一刹那,但厉九川依然看见里面仿佛蠕虫般扭动的白骨,和一颗枣红色跳动的“心脏”。
它发出一声刺耳的怪叫,眨眼间便出现在斗场另一端。
厉九川只觉得脑膜似乎都炸开,耳中响起雷霆般的爆鸣,眼里全是五颜六色的斑块,抬手一摸,耳边湿湿的,浓烈的铁锈味钻进鼻子,猩红的颜色叫人手都发抖。
只是,叫了一声……
怪物的伤口早已弥合,它甚至有足够的时间换了副模样,白色的骨片包裹在全身上下,血肉和皮膜都消失不见。
厉九川深吸口气,举剑挪步,而那怪物竟然率先冲了过来,白骨的胳膊陡然变得尖锐狭长,宛如一柄利剑劈向对手脑袋!
它在学习!
厉九川猛地后仰,白骨利刃擦着他鼻尖飞出去,而另一柄同样的骨刃悄无声息地刺向他脊背!
还会举一反三!
劈剑挡开身下的利刃,厉九川借力一蹬,铜剑巧妙地旋过弯,狠狠地贯向怪物天顶!
噹!一阵令人发麻的痛楚传到掌心,铜剑甚至崩断了剑尖。
太硬了!气劲加持也打不穿!他当即改变方式,一把扣住白骨怪物后颈的骨片缝隙,猛地将剑刺进去。
谁知刚扎入不到半寸,剑身又啪地断开一截,但见那缝隙已经弥合,猩红的血液喷得到处都是。
“啊!!!”
厉九川下意识抬腿蹬在怪物身上,拉开了距离。
他捏紧手腕,脑门鼓起青筋,紫红的血丝爬满了脸,四根断指还在不停地往外喷血,止都止不住!
厉九川只觉得胃里一阵抽搐,一股子恐惧带来的恶心感涌上头,疲弱和乏力的痛苦几乎将他吞噬。
第三百零五章 胜者得灵(七)
“呼……呵……”
“呵……”
厉九川能听见自己的呼吸,清晰地带上颤音,无法控制,无法停止。
化劲对身躯的掌控已经很强,不多时便已经止血,但缺失的肢体无法生长,这是身为人的致命弱点。
怪物后颈裂开一道缝隙,吐出半截剑身,还伸出一条长长的舌头,缓慢而用力地舔舐背后的血液。
厉九川拔起地面一根斜插着的长矛,面孔僵硬得像生铁,都说十指连心,可那痛楚远不及对面怪物带来的压迫。
光是看着那样的东西,感觉好像就快死了。
蓦地,它动了起来,快到超出人类的视阈。
厉九川凭借直觉挺矛刺出,面前却掀起一阵狂风,长矛所向空空如也,而怪物后背生出一对翅翼,腾空躲过了攻击!
嗤!
耳边传来空气的撕裂声,厉九川眉梢微不可察地颤动一下,调转矛头对向上空,却听见啪地一声脆响。
怪物双臂交错格挡,一层厚重结实的鳞片将长矛撞得粉碎。
接着,它头颅突兀出现一对硕大弯角,轰然撞上厉九川!
后者如同炮弹似的飞了出去,狠狠撞上墙壁,掀起铺天盖地的尘埃!
此灵对战斗的领悟已经远超人类,就像婴儿会哭,鱼儿会游泳,小鸟会鸣叫乞食一样,战斗之于它,是完全不需要教授的本能!
它是神,即使没有污秽,也依然能动用所有生灵之长的神!
是天生战斗之神,是怪物们创造的怪物,是就算不完美,也能碾压所有【人】的神!
厉九川瘫坐在墙角,他大张着嘴,所有的痛苦似乎都压抑在心肺,以至于连呼吸也不能。
其中一条胳膊横嵌在胸前,诡异地弯曲成数个不同的角度,也尽极所能,护住了孱弱的心脏。
他脊背的骨头几乎要全部碎裂,但依旧顽强地支撑着躯体,而竭力保护下来的另一只胳膊,缓缓抓住了腿边插着的半截铜剑。
看台上,一个瘦猴似的孩童捂住眼睛蹲下身子,没人知道这个凡人是如何混了进来,又是因为什么不曾受到其他传承者的污秽。
他只是惊恐地缩着身子,难以想象生而为人的孱弱。
炎琥抓着自己的头皮,指头狠狠地搓着红色的眉毛,如果人注定不是怪物们的对手,他应该怎样杀了这些东西,为世界换来一片清净?
当下,一片刺耳的尖啸嗡鸣升空,怪物长出六对线条流畅的翅翼,速度几乎飙破天际。
但接着又发出一声痛吼,噗通跌落下来。
十尊神像目绽神光,空气中飘起缕缕黑烟。
这怪物已经不满足于虐杀下面弱小的生灵,吞噬台上肥美的猎物们才是它生而有之的宿命!
但可惜的是,污秽于肉躯而言乃剧毒,它在比自己更快的生灭之间被烧掉了翅翼,摔落在地。
无法释放自己的灵源污染来抗衡其他污染,就是它被剪断的飞羽,令它永生永世也不可升天!
愤怒地咆哮过后,它再次尝试冲破十神屏障,然而却一次又一次地摔落,乃至受伤。
终于,它舔着肩颈处的创口,目光盯向墙角。
重伤的孩童垂头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它舒展被灼伤的羽翼,转动羊角头颅,骨刃双臂上的裂纹逐渐合拢,周身鳞片无声律动,鹰隼般的利爪在地面留下深深的抓痕,一切都彰显出目前它最强的形态。
哒……
脚爪停在孩童身前,它骨质的面孔裂开一道遍布锯齿的缝隙,猩红纤薄的舌头在空中晃动,仿佛在探寻着什么。
它弯下腰,但还是远远高过地面的猎物。
没有犹豫,骨刃轻松穿过孩童胸膛,锋口变得圆钝,延伸出弯钩,将他整个拎起,悬挂在空中。
血线顺着猎物的胸膛和脊背往下淌,淅淅沥沥。
“嘶……”
猩红带倒刺的舌头舔过苍白的脸颊,擦出一串密集的血珠。
看台上一片寂静,所有人都睁大了眼睛,秦赫甚至能看见贵人微微前倾身体,脸上泛着异样的兴奋之色。
他们是如此地酷爱死亡。
一如我般。
怪物张口咬住厉九川的脖颈,后者在其最无防备的时刻,微微弯过一个巧妙的角度。
一截锋利、沾满血水的剑刃陡然刺破喉咙,正好被它一口吞进嘴里!
嚓!
它吃的有多快,动作有多贪婪,剑刃刺穿得就有多快,扎上的位置就有多精准!
以至于厉九川微微睁开的眼睛,还能看见它颅顶铜绿色的剑尖。
最绝的是,一点点……一点点少得不能再少,几乎可以忽略的水德灵源,像触碰到毛发的电流,沾上火绒的碳星,瞬间染遍了它整个脑袋,吞没了那颗小小的“心脏”!!!
厉九川扯了扯嘴角,遍布血丝的眼珠里尽是癫狂和得逞的快意!
试问,这世上,除了他还有哪一个人能做到?!
一个彻底打破了水德敕封的凡人,一个拥有过传承者记忆,修行过如何汲取天地灵源的凡人,一个敢以死亡为陷阱,将剑刃吞进喉咙的凡人!
这一切的一切,终究是自己要赢!是自己要胜!
他将胜过这天地间的万物,要凌驾于每一个神袛之上,令所有道路上的阻碍,都化为灰烬!碾作尘埃!!!
噗嗤!
怪物的头颅突兀爆开,有人被惊得几乎跳起来,半晌回不过神。
它身躯就像燃烧的木炭,飞速地变成一地黑絮,飘飘摇摇,突破十神像的范围,一直飞到天空最高远的尽头。
厉九川再度摔在地上,伤上加伤让他眼前一黑,差点昏死过去。
喉咙间的剑刃末端又从食道里刺穿,让他看起来几乎要被剖开,和死亡没什么两样。
老梁腾地起身扶住屏风,眼珠瞪得像铜铃,“他……做到了,他真的做到了。”
这老头回身抓住钟君山的肩膀,使劲摇晃,“他真的做到了!人杀了神!人杀了神!他太强了!他强过了所有人,所有人……天呐!”
老梁又深深地抽了一口气,“钟君山你听着,今天必须要把他保下来,我要让他当我徒弟,不,当我儿子!老子今天要认亲儿子!比亲儿子还亲!让都灵给我滚蛋吧!!!”
“你……你是不是已经疯了,他的确很强,但是跟你骂都灵大人有什么关系……”钟君山哭笑不得,又正色道,“我觉得他可以做我的养子,当个知书达礼的文雅之士。”
“你也给爷爷滚!”
“行了,我这就去找秦赫,亲自去!”
正当众人还在窃窃私语,讨论度殷是否还活着时,看台东侧的屏风突然被掀开,匆匆走出两人。
但很快,其中一人就高呼起来,“秦赫姑娘,秦赫姑娘在哪儿?!还请姑娘出来,今天度殷我钟家出手揽下,请姑娘放他离开!”
秦赫听得头皮发麻,看见贵人厌憎扭曲的眼神更是浑身冰冷。
“……我平日里最见不得就是这些违背命令的人!要他去死,就乖乖去死不好吗?!不就能少受苦,痛快地去死了吗?!”
她尖利的嗓音高喊起来,甚至盖过了钟君山,“给我请供奉!现在,马上,就给我带过来!”
“哟!”
浑厚粗逛的嗓音打断女高音,“这不是度家老太太吗?也来看斗场?到处都是血……可别污了您老人家的眼睛。”
一个壮得像熊一样的汉子站起身,他身旁呼啦一下起来三四十号人!各个都宛如人熊,魁梧似山!
“我西金泰家,向老太太您问好啦!”
“泰袁!你找死!”
屏风里的女人扭成青瓜脸,她也是传承者出身,不过自从成了都灵之母,就几乎没有怎么修炼过。
可在驻颜方面还是毫无问题,坐过乘黄的她寿命更是长得离谱,从面相上看,最多只有二三十岁。
而她最讨厌的事情之一,就是被人唤作老太太!
眼看场面几乎凝固,屏风里气氛扭曲到几乎要扑出来,跟泰家杀个你死我活,自诩西金人的钟家不得不站出来。
“咳咳,诸位听我一句劝。”钟君山缓缓开口。
“度殷实乃我西金人才,凭借凡人之躯就能凝炼灵源,甚至杀死方才降临的造物,前途无量啊!如今我西金无帝,中土觊觎窥伺,正是需要这等天骄的时候,不如让他出来好好修养一番,送进曜金书府,争取成为一员栋梁之材!都灵主母圣仪天下皆知,慈悲仁善,想必定会为我西金考量,不会草率决断!”
这一番话光明伟正,连夸带赞,顿时堵住了两边的嘴。
半晌,屏风里才传来女人的冷笑,“你们口口声声西金西金,可却从来未替西金的名声着想,此子来路不正,出身肮脏,不配为我西金效力。”
“那燕柔歌就能为西金效力了?他用什么效力,屁股吗?”泰袁用粗大的嗓门毫不示弱地回怼。
嘭!屏风里有东西被砸得粉碎。
钟君山暗叫苦也,这泰家人什么都好,就是莽撞!什么都敢说!
看台边缘,一个兜帽人缓缓侧过身子,好似在看天空的飞雁。
几拨人又是一番斥责争吵,好在有钟君山和稀泥的劝慰,半个时辰后才平复了少许。
看在那几十头“人熊”,和两拨老西金人势力的份上,屏风里的女人终于让步道:“既然你们说他厉害,要带他走,那就让他站起来自己说走不走!站不起来,就说明他还是个废物!”
众人瞄了一眼地上烂泥似的度殷,泰袁脸上出现明显的愠怒,“听说老太太最近又找了个小白脸,扒了他传承扔下去,不放神灵,就放两头秽兽,你看他站不站得起来?!”
“你给我闭嘴!!”都灵主母有些歇斯底里。
“打住!打住打住,不如我们就听主母大人的意见……看度殷这样子也快不行了,要是真的扛不住,咱们有心无力啊,不妨让他试试。”钟君山拉住泰袁,使劲眨眼睛。
“人熊”虽然熊,但也不是傻子,他当然知道这已经是最后的让步,只能怒哼一声,闭上嘴。
“试试?不够!”女人被惹恼的尖利声音又响起来,“站不起来就给我割了他脑袋!不光得站起来,还得跪下叩首谢我,要大声给我喊!”
泰袁还要出声,被钟君山和老梁同时捂住,甚至动用传承将他摁倒在地。
“是是是!主母圣仪,慈悲为怀!”钟君山高喊道:“度殷,你可听见了?”
台下静悄悄的,毫无生息。
钟君山几人心中一凉,这孩子怕是没顶住。
都灵主母讥笑出声,顿时大为畅快。
当啷。
场地中发出一声脆响,厉九川用仅剩的完好的手,从喉咙伤口扯出半截铜剑,丢在地上。
钟君山三人立即松了口气,人活着就好说。
厉九川又躺了许久,吃力地聚集起星星点点的水德灵源,因为没有传承,又重伤濒死,他聚集的速度极慢,灵源极散,本来就抽不出空气中的十之一二,而能真正用来修复身躯的,更不足抽取的十之一二。
但好歹是活下来了。
他谨慎地小心地呼吸,生怕自己呛到扯动伤口,一旦疼昏过去,可能就永远也醒不过来了。
正当上面传来女人的尖声,说什么等得不耐烦,来人给她砍断什么的脑袋时,一股极其浓郁且纯净到出乎预料的水德灵源拍在厉九川脸上!
这团灵源丝毫不含半点污秽,它纯粹又干净,没有半点充满攻击、同化和排斥的成分,而且直接从厉九川鼻口灌到五腑六脏,瞬间痊愈了许多致命伤。
只是为了让人不发现,这团灵源很小,刚好治愈他大半内伤,就消耗殆尽了。
此刻,看台边缘的兜帽人抖了抖衣袍,似乎抖掉了一片五颜六色的烟尘。
旁边看戏的伙计注意到他,又调笑问道:“这位看官,您现在还押吗?押度殷过三门,押一赔百。”
兜帽人颔首,“押,押一赔十就行。不然,你们升灵坊卖了都赔不起。”
说着,他将一颗鹅蛋大的璀璨遗玉丢进那伙计怀里。
转瞬间,神袛见证赌契成立的雷霆之声回荡在秦赫耳中,叫她满脸茫然地傻了眼。
一颗刃兵圆满遗玉!押一赔十赌度殷过三门?!
疯了吗?!且不说这是绝无可能的事,把升灵坊卖了,不,把秦家卖了才能凑够这么多吧?!!
第三百零六章 战二门
虽然不知道什么人敢押这赌注,但光看度殷的模样,也不可能再战三门了。
秦赫眼神落在斗场中,却发现孩童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他起来了!”有人惊呼。
“真的起来了,还是凡人就能直接汲取灵源,何等妖孽资质!”
“难怪能杀死刚刚的东西……是污秽啊。”
“说得轻松,让你去试试还不定能活着回来。”
“多少年没见过这种人物,可惜来不及成长了。”
“你说都灵主母会让他磕头磕到什么时候?”
“磕到死吧。”
“……”
无视了所有人的目光,厉九川靠着墙,把断掉的胳膊一点点掰回原位,再用袖口的绑带将之紧紧缠绕,固定在胸前。
然后,他的眼神在断指的伤口上凝视了一会,弯腰抓起地上那救命的半截剑尖,缓缓走向对面的青铜大门。
虽然不知道什么人在暗地里帮自己回了一口气,但他也没打算下跪祈求怜悯。
嘭!
嘭!
一下,两下,铜门被劈开裂缝,但厉九川也不得不扶住膝盖,大口喘气。
即使已经破关,他连打开下一场战斗的大门都如此吃力,握剑的指甲缝里都渗出血迹,胸口洞穿伤时不时传来一阵抽痛,却让他的意志愈发冷硬了。
所有人都怔怔地看着这一幕,明明低头下跪就能活,度殷竟然还想着挑战第二道门。
连站都站不稳,别的传承者随手一掌就能破开的大门,在他这里竟然成了相当程度的阻碍,堪称悲壮。
嘭!
蓄力的第三击终于打破铜门,度殷的身影消失在尽头,看台上的客人们全都骚动着站起来,往上一层跑去。
本来已经没几个人相信度殷能打到第二门了,但他此时的举动,更激发众人的好奇心,谁不想见证这样的天才成长,亦或陨落呢?
能目睹他的死亡,或是目睹在他成为高不可攀的人物之前,还曾羸弱时的挣扎,岂不是庸碌之辈吹牛的大好机会?
厉九川扶着螺旋向上的阶梯,缓缓迈步,他每一次呼吸都用尽了全力,哪怕臻至化劲,和传承者比起来,人的上限依然低得可怕。
刚转过一个拐角,他突然看见一个兜帽男人站在左侧。
他身材高大伟岸,气质沉凝稳厚,只是单手背负站在那里,便宛如一座镇海楼。
厉九川并未停下,也没有开口,只是默默地扶着墙壁前行,双方对视的第一眼,都仿佛默契地看出各自的身份。
直到和兜帽男人擦肩而过,后者终于出了声。
“你有一个机会,我可以现在就带你离开……”
“谢君灵源之恩,但是我拒绝。”
“……为什么?”
兜帽男人对他能猜到是自己出手相助并不惊讶,况且一点灵源也算不得什么大恩大德。
孩童又迈出一步,低声答道:“我需要一个传承。”
兜帽男人平和地道:“你有无数方法可以获得一个传承,也可以先用弱的传承再改换强大的传承。”
厉九川抵着墙壁,冷声道,“我只要升灵坊那个水德灾级,也没空浪费时间在食种身上,我要强大,再也不能等了,一刻也不能等!”
他抬起头,充血的眼珠猩红泛赤,“没有人能阻拦我,神也不能。”
兜帽男人陷入沉默,他目送倔强的孩童离开,又盯着他靠过的墙壁,那里遍布斑驳血痕。
为什么,他宁可战斗也不愿意离开?
所谓传承不是最重要的原因,他也不像为了出一口气而硬撑到底的人……为什么?难道他真的不怕死吗?还是说,他有把握可以不死?
真好奇啊……
大门轰隆隆地开启,第二座斗场荡起一层薄灰。
这里比楼下还要大一倍有余,也更深,有足够的高度让传承者亦或秽种施展。
秦赫干了又湿,湿了又干的脑门上再次开始冒冷汗。
疯老太婆把她原本的安排全都打乱了,第二门没有更强的守门将镇关,甚至连强大秽兽也不够。
当她三番四次地犹豫要怎么跟都灵主母说的时候,却发现这老太婆一点都不着急。
“他不是要闯三门吗?就让他闯个够!命里犯贱,自找死路!”
主母这么说着,又捧起侍女递来的茶,“把所有的秽种一次给我放出去。”
“这恐怕……”
秦赫刚想开口劝阻,却发现都灵主母并非在跟自己说话,守在屏风外的侍卫匆匆离去,已是去准备释放战斗的秽种了。
……
厉九川沿着黑暗的通道走向朦胧的光,空气中弥漫着腐朽的血腥味,人们喧闹的声音令他耳膜嗡嗡作响。
为什么不离开这种地方,反倒像野兽一样供人玩乐和看笑话?为了传承?
不,传承只是其一,厉九川知道方才那个兜帽男人不会相信自己的说法,但他也无意解释。
最重要的是,他发现自己汲取灵源的速度,正在变得越来越快!
如果说最初只有百分之一个传承者的汲取速度,现在已经有九十分之一了,而且还在变得更快,照这样下去,他汲取的速度说不定能赶上半个传承者,哪怕只是十分之一个,也相当不可思议。
传承是汲取灵源的介质,没有传承就很难感受到天地间的灵源,而解开水德敕封的他,已经能感应到水德灵源,从某些方面来说,简直是因祸得福!
还没获得传承都能有这样汲取的速度,那么得到传承之后呢?吸收遗玉的效果是不是更好,勾勒传承的比例是不是更大?!
帝种传承本来就消耗甚多,没有逆天的资质根本不足以让传承种蜕变,成长,乃至登临帝位!
与之而来的是另一个猜测,如果完全打开五方敕封,他的资质可能会出现翻天覆地的变化!敕封既是封印,又变相涤洗了自己的体质,它取代了人天生对外界朦胧的感知,而一旦消失,那些朦胧的阻塞,也将随之被抹去!
在遥远的万古之前,会不会有人天生就能感应灵源,直接用灵源来修炼呢?
只是,现今所有人都用传承种修炼,说明这种方法已不可取,否则也不会落没消失。
厉九川提了一口气,他面前是光与暗的交界线,只要迈出一步就代表第二场战斗正式开始。
而此刻,在他的眼中,整个世界分为黑白两色,漫天猩红的线宛如流星萦绕在上空,那是看台上传承者们的破绽!
这就是他敢战二门的另一个底气。
在杀掉无秽之神后,他使用无名剑法时,漆黑的世界不再是单一的颜色,而是黑白两色,能看清事物的轮廓和模样,无需在盲目的黑暗中以死搏杀每一击,大大节省了爆发的体力。
虽然没有完全黑暗时那样强大且神速的反应,但也给了他完美把控战斗节奏的机会。
第三百零七章 向死而生
轰!身后的铜门狠狠砸落,两侧升起的栅栏背后响起怪异又琐碎的声音。
厉九川轻轻侧头,似乎在聆听什么,但他耳膜早在上一场战斗中破碎,还能听见声音吗?看台上的客人们伸长脑袋,试图辨别他究竟在做什么。
嗤!铜剑闪电般刮过空气,一蓬褐红的液体喷溅而出!
明明场中还未出现敌人,怎么……
看台上突然有人大叫起来,“是匿形粉!”
“什么?!太无耻了吧!”
“打不过就玩手段啊,真是卑劣!”
“他们该不会没有秽兽可用,就以匿形粉来遮挡?”
“可笑可笑!你们秦家伙计在哪里,我押度殷过二门!”
“我也押!”
“还有这边……”
“……”
众人哄闹起来,不满之色溢于言表,斗场本就是为看客提供精彩的“表演”,可现在对手都看不见,谁能满意?
何况这手段着实卑劣无耻,又不是在野外埋伏猎物,多打一还用得着这种法子,哪个西金人不生出鄙夷之心。
看台上叫骂得痛快,场中厉九川剑舞如流光,若有人细细观察就会发现,他出剑的速度更快,杀戮的效率更高了!
每一击刺中秽兽后,他都不会再多出任何一剑,因为对手已然跌倒,爆成满地黑絮。
除了匿形的怪物,斗场中还有数十只身形庞大,无法掩饰的秽种扑了出来。
骨质头颅,一身靛羽的怪鸟,长着爪子满地乱爬的大鱼,长着独角脑后生独眼,披紫灰长毛的羊,发出啾啾雁鸣却有着四角人目彘耳的怪牛。
“好家伙!”老梁趴在栏杆上冷笑:“这不是抄了天宫的老窝?还是本就自己人,去借来的?”
钟君山苦笑,再不提什么忌讳,也开口道:“主母向来交往甚广,前段日子还有人看见天宫第六界界主进了都灵府。”
“毒瘤。”老梁恨声道。
这时,场中诸多秽种齐鸣。
孩童一脚踏在空中,隐形的秽兽被他踩到爆开,更将他冲到高高的天上。
诸兽浓烈的污秽充斥了全场,而天空中的厉九川正好避开那些五光十色的秽烟。
断剑就像延伸的手臂一样灵巧,猛地扎进一只冲来的怪鸮头颅,惨白的骨质脑袋顿时裂开缝隙,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吱尖叫。
一股烟气吐向厉九川,后者迅速翻身跳上鸟背,却还不慎沾上一丝,脸颊顿时刺痛阵阵,一颗颗白点如钻破泥土的植物,生成扭曲又妖异的短羽。
污秽……
半截青铜剑仿佛燃烧起来,青虹划过鸟首,澄澈如天边水霞。
真是渴望啊……
借着高空俯冲的力量,断剑越过巨鸟散发黑烟的尸体,撞进了灰毛巨羊的独眼!
还要等到什么时候……才拥能有这等力量?!
凄厉的兽吠像从深渊的尽头传出,盘花绕纹的长角喷涌紫灰的异芒,厉九川颅侧一阵胀痛,似有什么从皮下尖锐地钻出,一直延伸到视野之内。
那是一截兽角。
厉九川剑锋一挑,便削断头颅上的尖角,随之而来的就是极度衰弱的疲惫,他听见自己肺腑深处发出呻吟般的哀鸣。
“呼——呵————”
长长的吸气声犹如濒死的低吟,即使施展剑术所需的体力已经大大降低了,可连番的动作仍榨干了他仅剩的力量。
被污秽沾染的部位正在变得麻木,过热的四肢出现僵硬疲软的征兆,脊骨又开始若隐若现地发疼,好像有裂纹正在蔓延开来。
黑白视野中,那些猩红的线仍旧在逼近,看不见的秽种并不能成为他的阻碍,可几近干涸的身躯能要了人的命!
动起来啊……
厉九川艰涩地抬起胳膊,捏着剑刃的手满是血迹,锋刃牢牢嵌进骨头,宛若一体。
动起来啊!
猩红的线条在逼近,他的伤口在滴血,性命危在旦夕!
动起来啊!!!
嗤!!!
空气中刮过爆鸣,厉九川闪身躲开冲撞的秽种,断刃抡过如满月,瞬间斩破其肠肚!
无形的气劲将剑锋延长近两尺,雷霆万钧地砍落数颗头颅,又贯穿一只秽兽的眉心。
厉九川仰头跪膝向前滑行,躲开又一只扑击的骨首巨鸟,他手中锋刃高举快斩,再度将数只秽兽剖肠断腹!
眼中猩红的线条消失大半,意味着对应秽种的死亡,而此时,他突然发现还有一点红光离自己极其之近,以至于回头对上那人目彘耳的怪物时,连躲避也做不到!
他猛地向后跃起,右腿却还是一紧,接着就是骨骼碎裂的咔嚓脆响。
人目彘耳的怪物四角张扬,巨大的爪子紧扣地面,嘴里叼着孩童的小腿乱甩,如同叼着一只鸡崽。
“啊!!”厉九川痛吼起来,双目充血,青筋毕露。
他咬牙在半空中躬腰起身,手中剑刃狠狠刺进秽兽的眼珠,同时也被轰然甩飞!再次撞上坚硬的墙壁!
看台上响起一小片惊呼,光看度殷杀戮时的模样,很难想象他还是个凡人。
他可以杀死几十个、几百个秽兽,可一旦被一头秽兽打中,就会受到难以恢复的重创!
“吼!”
诸怀秽种摇晃头颅,人肉的鲜味无时无刻不刺激它的嗅觉,令它兴奋到发狂。
匍匐的孩童缓缓挪动身体,一点点爬起来,靠紧墙壁。
他捆扎的左臂已经松开,扭曲地翻向外侧,淤紫肿胀,额角拉出半尺长的豁口,几乎贯穿整张脸,皮肉翻卷血色淋漓。
而右腿自膝盖以下不翼而飞,大腿也被钉满倒刺的棘齿碾压刮过,血肉无存,只有白森森的一截碎裂的骨茬。
“快死吧!”
秦赫听见主母在激动地低喊。
“要撑住啊……”
老梁眼珠里亮起若有若无的金环。
“祝涅……”炎琥趴在看台的最底层,双手捧作喇叭状,小声虚喊,“快告诉他们你是谁啊……”
厉九川低垂头颅,发根下都渗出血珠,成串跌落。
诸怀秽种一步一步迈向他,巨大的脚爪如同蜥蜴,在地面留下深深的印痕。
就在众人以为战斗即将结束之际,空气中突兀响起一道长长的吸气声。
“嘶————”
就像快断气的人突然活了过来,堵塞湖水的山口被炸开,新生的稚鸟啄开蛋壳……厉九川突然迈出脚步,断腿处陡然炸开一圈耀眼的青蓝灵光!
碎骨飞速弥合,像抽条似的窜出一截,血管狂涨如藤蔓,顺着新生的骨头爬满,又生出血肉肌体,皮毛发肤,他脚掌落地的刹那,灵光仿佛浪潮,完成了一轮波澜起伏的涨落。
轰!脚步落地,所有人都仿佛听见碧波雪沫喧天而起,万顷浪潮盖地而落,重重砸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厉九川的眼睛像暴风雨后的天空般一碧如洗,澄澈洁净,散发出令人目眩神迷的光泽。
那是一双属于人类的,透过水德天青灵光的眼睛!
迄今为止,所有能绽放灵源光泽的眼睛,都属于各色异兽和神袛,它们有的尖锐竖立,有的夸张圆润,有的遍布花纹,有的奇形怪状,却独独没有人的眼睛,能如此纯净地绽放光芒。
它有曜日般璀璨的虹膜,起伏的沟壑将灵源的光彩汇聚,化为至纯的一缕光,自幽深的瞳孔散发,秉持天地之灵慧,簇拥人道之正气。
没人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哪怕是自认为洞鉴古今,博闻强识的钟君山也不知道其中真正含义。
而始终气定神闲的兜帽男人,却突然伸出双手扶住栏杆,似是有什么超出了他的预料,又像见证什么奇迹。
“原来……这就是你的底气吗……是真的吗?会是真的吗?”
他喃喃自语,手背不自觉鼓起青筋。
不需要传承就能动用天地灵源,这样的才能在悠久的远古被称之为仙,只是现如今已没有那时候的仙存在了,只剩拥有神位的正仙种。
这是一个不属于仙的时代,但拥有这样资质的人,才能占据那几个至关重要的位置。
毕竟那些人,曾经都是仙。
第三百零八章 化种
从被第一头鸮鸟秽兽染到脸颊开始,厉九川就发现自己汲取的灵源和秽兽灵源出现了激烈的反应。
前者疯狂驱逐污秽中偏激的意识,后者贪婪吞噬,将这纯粹灵源据为己有。
他汇聚的灵源远远赶不上污秽灵源吞噬的速度,但受此刺激,汲取天地灵源的速度竟然大大加快了!
直到被诸怀秽种咬住,大量污秽灵源侵蚀身躯,被逼迫到几近见底的纯粹灵源终于爆发,瞬间冲破了厉九川感知的隔阂,引起周遭海量天地灵源的共鸣。
至此,厉九川汲取灵源的速度,已然堪比传承者!
他缓缓地举起断剑,独臂好似在做出古老的仪式,凛冽的剑风扫过,犹如摧垮小岛的狂潮。
无需任何技巧,就已将场中剩下的秽种斩成千万齑粉!
什么诸怀,鸮鸟,被匿形粉遮掩的秽种,尽数飞灰湮灭!
厉九川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眼瞳中明亮的天青色也在飞快消散,纯粹灵源的汲取速度又开始下跌,如同被一层又一层灰蒙蒙的蛛网覆盖。
好似方才强悍的剑风,只是万古前一声苍凉的回音。
借着仅剩的灵源愈合左臂,厉九川再度上前,一剑破开第三关的铜门,身影消失在黑暗深处。
“凡人……真的直接吐纳天地灵源,到这等程度?”
钟君山眼底尽是不可思议之色,他紧紧抓住老梁的胳膊,似乎有什么认知被打破了。
“没用的,天宫不是一直在搞这些吗?还不是被麒麟台压着打。”
老梁拍拍他的肩膀,“走吧,去三层。这可真是个好孩子,老夫越来越喜欢他了。”
“……”
秦赫瞪大了眼睛,她看看被斩破的铜门,又回头看看都灵主母,却见对方不慌不忙,仿佛发生的所有都在她的预料之中,也丝毫没有动身的意思。
“夫人。”秦赫小心翼翼地问:“咱们,不需要去看吗?”
“不用了。你要想去,就自己去看吧!”
秦赫再三犹豫,终于还是起身告退,临到拐角,她忍不住回头偷瞄了一眼。
都灵主母眼神冷酷又残忍地对上她的视线,如同在看一个死人。
秦赫吓得几乎原地跳起来,连滚带爬冲上楼梯,但还没走到尽头,就被大群客人堵住去路。
“天啊……”
“怎么回事?”
“这是,这是什么气息?”
“神灵……”
“督神府呢?!”一个老头在咆哮。
壮得像熊似的泰袁将众人拦在门口,“都不要命了?自己几斤几两都不清楚,还想瞎看什么?!”
秦赫猛地打个激灵,一股极其锋锐压抑的寒意爬上脊背,仿若万钧高山悬在头发丝上,转念间就能将她压死!
浑厚的威势从前方甬道里钻出来,直叫人头皮发麻,两腿打颤,恨不得跪倒在地痛哭流涕地磕头恕罪!
众人哄闹的气氛逐渐死寂,有人小声地问。
“真是神吗?”
“尽管去看一眼,保证你回来的时候只剩一捧灰。”钟君山冷不丁地道。
纵使一直在做和事佬,此刻的他也出离愤怒起来。
督神府口口声声拿神灵之死做文章,现在竟然听奉那个女人的命令,将一个神放在斗场!
简直无法无天!这虎都哪里是西金人的虎都,分明就是那个女人的玩物!
难怪说要请供奉,居然把自己传承的神灵视为供奉,这本身已经是违背了传承者的理念,与寄奴何异?!
“秦赫呢?秦赫在哪儿?快让她去告诉度殷,千万不要进入斗场!”老梁一边大喊,一边焦急地往出挤。
“我,我在这!”秦赫刚要伸出手,忽然被人一把拽住,两个穿宽大斗篷的人将她摁在角落。
秦赫还待反抗,突然发现这两人黑色斗篷下露出金纹白底的衣角,而遮住面孔的黑布之下,似乎有面具若隐若现。
她立即闭上嘴,捂住眼睛,瑟瑟发抖。
督神府……督神府就在这里啊!!!
恍惚间,她仿佛又看见主母的眼神,就好像在说,既然你想死,那就去死吧!
……
第三层的大门相当厚重,厉九川还在上面看见一副五帝图。
帝图压制了所有的污秽外泄,一丝秽兽的气息都感受不到。
而门口点着火把,两侧是身穿白袍戴面具的卫士,他们手里拿着长长的铜钩,能较为轻松地打开大门。
这等阵仗让厉九川不由得有些好奇,只是刚一碰面,就看见卫士同时用铜钩卡住门洞,缓缓拉开了大门。
“上场。”
左边的卫士淡漠开口,如同督促临刑的犯人。
厉九川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一幕,那仿佛是一堵……毛绒绒的,墙?
是什么东西如此地庞大,塞满了整个斗场?
帝图隔绝了所有的气息,但仅仅是看见,依旧能让人感受到压抑的恐怖。
那到底是什么……
灰蓝的毛发如同甲士的长矛,极为密集地覆盖在一起,其尖端隐约泛着淡淡的金色,除此之外,再也看不见其他的了,就像……就像蛟龙池畔看见的那只巨大猩红的爪子,山林书楼里竖立的“笋石”,它们都属于某种存在的一小部分,正如九牛之一毛,冰山之一角。
“那是什么?”
厉九川犹如自言自语,他眼睛里还残留青蓝的灵光,就像充盈的泪水。
“进去。”
两个卫士后退一步,将长矛对准他的脊背。
没有反驳,没有不安,甚至没有犹豫,厉九川走过门洞,直面了充斥整个斗场的怪物!
轰!大门瞬间闭死,带着某种畏惧的仓促,却不禁有几分可笑。
厉九川破损的额头开始生出灰蓝毛发,脸颊细碎的羽毛开始脱落,他带着怪异笑容的面庞逐渐前凸,四肢畸形地缩小,肢体和身躯开始生出一层浅粉的皮膜。
这是一种污秽驱逐了其他所有的污秽,直视神灵之人,将与神“同在”!
“度殷……”
“度殷!!”
“度殷!不要进去啊!!”
有人的声音透过上层看台,遥遥地传下来。
而原本空荡荡的斗场里,伫立着一只巍然的怪物。
它有着形如老鼠的身躯,蝙蝠般的耳朵一直顶到楼塔的藻井,一层皮膜从前肢连到后腿,仅仅是双腿蹲站在地,就已令斗场拥挤得再也塞不下任何秽种。
它眼睛苍白如炬,全身灰蓝,唯独两处有朱红的毛发,如点染眼尾的丹砂。
它双爪如人手,安然地放在胸前,八根兽类的指头结成一道奇特的手印,威严凛然,诞生出某种神性。
厉九川如同不曾听见那呼喊和警告,他狂笑地张大嘴,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深深地弯下腰,指甲深陷皮肉之内,他扭曲的面孔已经无法分辨悲喜,只是听见震耳欲聋的狂笑终于从那小小的胸腔中爆发开来!
“哈哈哈哈哈!”
“啊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神灵!!!”
狂乱的情绪让他不禁双手扣住脸颊,连涎水也不自觉滴落,“【寓】!!!金德神灵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的眼睛已无法视物,像蜡水一样融化,污秽的身躯已经溃烂,这终于让他长长地抽吸了一口气,歇斯底里地咆哮!
“白帝,你还在等什么?!”
“既然命中注定,就算是毒饵,我今日也要吃下了!”
“你难道……一点都不饿了吗?!!”
哐啷!
空气中突兀地传来锁链的碰撞声,一道近乎实质的虚影钻出渺小的躯壳,俯视眼下的“灰毛大鼠”。
咕噜————
饥肠辘辘的怪声比雷霆还要炸裂!
那巨兽满身缠绕金色锁链,虽身躯已不复最初的瘦骨嶙峋,但干瘪塌陷的肚皮和凸出的肋骨,仍显出超乎寻常的饥饿与贪婪!
充满神性的“大鼠”终于放下胸前的细爪,呆呆愣愣地看着百倍恢宏的巨兽。
此刻,它第一次认为自己真的是只老鼠,在如此饥饿的“巨猫”眼下,怎么可能逃离呢?
但,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这些裸虫,难道不是拿着自己的恩赐,成为了自己的奴隶吗?它们怎么敢害我?
一旦神灵死亡,奴隶也随之烟消云散,他们怎么敢把我送到帝种的嘴里?!!
明明是他们将我请过魂河,尊为供奉,享无尽烟火,他们怎么敢!!!忤逆神灵啊!!!
咔嚓……仿佛有不可违抗的利器碾碎了谁的颅骨。
厉九川感受到有温热的气息舔舐了整个世界,睁开眼时,斗场第三层已经变得一尘不染,连半根鼠毛都没有落下。
哪怕是属于神灵的气息似乎都被一并吞没了!
至洁至净。
当然,也没有口水。
宁静之中,厉九川忽然听见心脏炸裂般地跳动了一下,胸口某处好像正在被烧灼!
他低下头,满身脏污破烂的衣衫也全都不见了踪影,胸膛上属于金的敕封印记,轰然溃散!
嘶————
厉九川仿佛听见四面八方的气都在疯狂地流动,除了天青色的水德灵源而外,白金色的另一种灵源也出现在感知之内。
自己就像一道漩涡的中心,天地间的金德灵源便是飓风,它们咆哮着冲进漩涡,全都落到了某个无底洞中,被吞得干干净净。
而冥想的世界中,被锁链囚禁的白帝已然消失了身影,只剩一颗堪称完美的白金色种子,孤零零地立在黑暗里。
完成了……
厉九川摸了摸胸口,吞掉了两个以神为名的传承之兽,白帝终于凝种,只差第一笔的勾勒,让它化身图腾,便能开启自己的修炼之途。
只是,日后再不能将敌人拉进自己的冥想之中,让白帝杀死他们了。
好在,也不需要再以神灵来喂食重伤的白帝,化种重生的它,就是自己。
第三百零九章 度长青
帝种和其他传承存在极大的不同,就像不同层次的物种。
别的传承种需要以类似拜神的方式,获得一部分污秽,使之凝练成种子,外在体现为刺青。
而帝种,会先寄生在合适的寄主身上,以刺青的形式出现又消失,直到认可自己的寄主,才会凝成种子。
此前,祝初君被玄十一镇压在冥狱不知几万载,传承本身都已经干涸受创。
当厉九川找到两只刚好弥补创伤,又不至于被反杀的食种灵兽,白帝才堪堪愈合大半伤势,也终于认可这位寄主,化为种子。
在这之前,白帝甚至可以说是独立的存在,若它愿意,随时都能寄生别的生灵,只是寄生相当耗费力量,也会暴露它自己。
就在厉九川解开他最大掣肘之际,外面也全都乱了套。
摁住秦赫的几个督神府神士突然脑浆炸裂,当场暴死,连带着数十个混在人群中的看客也随之暴毙。
二层的都灵主母突然发出一声刺耳尖叫,刚下楼试图找法子救度殷的老梁等人,同时目睹了极其恶心的一幕。
随侍主母的女侍齐齐爆开,将屏风掀得老远,都灵主母脑袋涨得像球,她浑身发抖地向门外爬,发出窒息的低嘶。
“救我……”
“长…青,救我……”
“救我……啊……”
话刚落音,她脑袋就嘭地炸开,红白遍地,但接着脊椎上又陡然冒出一团肉瘤,吹气似地膨胀,很快就变成刚才那副模样,再次让都灵主母经历了一次死亡!
她本身就是【寓】的寄奴,神灵之死会让它的灵源暴走,灭杀所有奴隶。
而都灵主母偏偏又坐过乘黄,得到另一股温和的灵源,反复维持她性命不死,于是可怕的事就发生了。
作为神灵的寄奴,她要随主而死,体内的乘黄之力,却消耗其寿元让她复生,短短数息,都灵主母就经历了十几次死亡,而且每一次死亡都让她苍老几百岁,整个人很快就变得垂垂老矣,满脸褶皱。
就在她最后一次死亡即将到来,一个穿着兜帽的男人终于出现在她身边,仅是单手点住主母眉心,她全身混乱的灵源便飞速消散,一颗涣散的种子飘至空中,啪地炸成点点金光。
此时,乘黄之力也消耗殆尽,她被剥夺了传承,成为了一个苍老的凡人!
老梁和钟君山两人对视一眼,同时跪地呼声道:“恭迎都灵大人!”
“免礼。”
兜帽男人单手背负,脚边的主母已经昏死过去,甚至还散发出一股恶臭。
“谢大人!”
哪怕是张嘴就能气死人的泰袁,在都灵面前,也一板一眼,不敢作乱。
尤其是,都灵大人的母亲被打成凡人,苍老濒死。
但,钟君山有种直觉,似乎都灵大人并不生气,甚至还……高兴得很。
老梁硬着头皮开口,想缓解气氛,“主母她……”
“是我杀死了【寓】。”
虎都都灵反倒先承认,让众人都惊了一跳。
“那……那……”老梁张口结舌,满脸茫然。
主母的传承就是都灵亲自给找的,【寓】也是都灵迎至虎都,命督神府看管,他不可能不知道,神灵身死,寄奴亦亡的道理,除非……除非那个传言是真的。
早在度长青掌权虎都之前,主母的家族就盘踞虎都已久,据说度长青的母亲并非主母本人,而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女仆,后来度长青展现出非凡天赋,被主母认作养子的当日,这个女仆就悄无声息地淹死在荷花池里。
千百年如一日,度长青本人从未表现出半点仇恨,反而表现得像个大孝子!
直到今天,他才展现出一点不同来。
他救了主母,但比不救还恶毒,在她死了数十次后才救,救的也是苍老到快死时的她。
一个不受年龄影响,貌美的女人突然变成真正的老太婆,失去了力量和寿命,说不定接下来还要失去权力和地位,简直生不如死!
不,她已经遭受绝大多数传承者都不曾遭受的厄运,反复死于神灵之诅咒,感受过这样死亡的痛苦,她今后将成千上万倍地畏惧死去,却还要在身体的衰老中经历另一种死亡!
何等残酷的报复!
度长青拉下自己的兜帽,露出威严俊美的面容。
一根金纹玉带将满头黑发束在身后,青玉环珮坠在耳下叮咚作响,龙角般的刺青自侧脸延伸到脖颈,他的眼睛如龙瞳竖立,好似正在燃烧的太阳。
众人将头颅埋得更深了,谁也不敢看他的眼睛。
“从今日起,我承认度殷是我的儿子,他在众子中的排名由他自己争取,我将送他去曜日府,修身养性。”
说到最后四个字,度长青意味深长地笑道,“我还将在西金拔擢都灵子,作为我的继任者。”
这两句话里包含的信息量简直爆炸,震得众人脑门嗡嗡作响。
一方面是,度长青承认自己是为了儿子废了“母亲”,他的确未把主母视为亲人,今日方才图穷匕见!
另一方面是,曜日府乃所有强者子嗣学习修行的地方,和广招学子的曜金书府有所不同,里面的竞争更强,且生死不论!
最后,度长青还提到众子排名,这其实是个私下里八卦的消息,有好事者把都灵那些明里暗里的儿子们排了个榜,从受宠程度和实力方面综合考量,经常让都灵之子们为此大打出手,但迄今为止还没有兄弟残杀的例子。
可再加上度长青后面这句,拔擢都灵子,摆明了是要坐视骨肉相残,似乎是打算让度殷成为唯一的都灵之子!
所以泰袁立即就变了脸色,他家里一直暗中支持都灵第三子,今日来打抱不平是为了帮助祝家造势,顺便恶心那个女人,但不能因此导致他们的谋划失策!
“都灵大人!拔擢都灵子理应由您亲自选定,而不是让亲子相残,有违人伦啊!”
度长青一双可怖的龙瞳凝视着泰袁,直到对方骨头吱吱作响,皮肉皲裂,露出一枚枚褐金色的鳞片,这才缓缓开口。
“人伦……”虎都掌权者温柔笑道:“你是人吗?”
“……”泰袁深深低头,只听见双臂关节发出一声爆鸣,已然是脱臼了。
都灵的眼睛又扫过剩下的臣子,“你们,是人吗?”
无人敢答。
“既然大家都不是人,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大……大人,那您废掉主母,断了和麒麟台的联系,就不怕西金遭到天上之帝报复吗?”泰袁满头冷汗,本以为问出这话他必死无疑,却出乎预料地没有受到惩罚。
毕竟,和都灵子比起来,今日度长青所为,最大的痛处就在这里。
西金这么多年,一直都是靠对中土的奉承和讨好才换来安宁,反之,已经沦为蛮荒的北水就是例子。
“这不是你们该管的事。”
度长青掀起眼帘,凝视东边的中土大地,“我等西金白虎,绝不弱于任何一方!”
众人心脏齐齐一震,先是难以置信,接着就是克制不住地颤抖,感慨,连泰袁都老泪纵横。
即使世家再怎么争斗,也比不上西金的强大重要,他们被人欺负已经太久啦!久到自己都不忍直视!
都灵虽贵为天下至强者之一,但毕竟不是天上之帝,庇佑不了所有宇内八荒的西金子民。
何况他从来都不表态,一直死守中庸之道,放任主母和麒麟台勾结,出卖了西金人不知多少矿藏道兵遗玉传承,伤了无数老西金人的心!
但今天,他竟然表态了!他站在老西金人这边,是否意味着上水渡的大势,要开始改变了呢?
诚然,也有人联想到了今日发生的事,会不会……会不会是已经找到了白帝,才给了都灵这样的底气?!
然而度长青下一句话就打破了他们的猜想,“我已经突破了,不提彼岸,单在上水渡,除非黄天之帝降临,否则没人是我的对手。”
原来是他突破了。
都说传承者修炼其实只有三个境界,体兵,刃兵,法兵,最后一个境界已经涉及到了能改变世界的强大力量。
度长青从坐上都灵之位起,就是法兵强者,而如今,他说自己突破了,说明是达到了法兵之上的境界,指不定已经堪比强大的神袛!也难怪有底气,能放言庇佑西金。
众人虽然高兴,但心底还是有些莫名的失望。
这时,钟君山终于开口问出了众人此行的缘由,“那么,试问都灵大人,祝氏蒙冤被软禁督神府一事,是否能……”
度长青颔首,“自然要为他们洗清冤屈,我还会籍此整顿虎都,免得有些人总忘了自己的主子是谁。”
“大人英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