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章 人心(四)
“你说什么?谁不见了?”
炎琥丢掉手里的果子,脸色难看地站起身。
王柱吭哧两声,结结巴巴地道:“度殷……度殷不见了!”
炎琥表情扭曲了一瞬,揪住对方衣领问道:“杨黄依呢?”
“她,她还在。”
炎琥来回踱步,又恶狠狠地问道:“剩下的白衣有哪些人在?”
王柱涨红了脸,神色不解,“这谁知道……我光顾着度殷,没去看别人。”
炎琥一把推开他,出门就去喊了石大,很快纠集了一批黄杉,到处搜寻度殷的踪迹。
他也挨个敲了白衣们的屋子,果然有两个人不见了,一个是赵岩,一个是廖飞雪。
“麻子!麻子!”
炎琥恼怒地大喊起来,一个满脸褐斑的黄杉挤出人群,点头哈腰地赔笑。
“你干什么去了!”炎琥抬腿就是一脚,“我有没有说让你看住赵岩!嗯?!”
“炎哥!”那黄杉跌坐在地,哭丧着脸道:“我真看他了,谁知道方才拉了肚子,他就跑得没影……”
“你怎么知道是赵岩,不是廖飞雪?”石大插嘴问道,“赵岩得罪了度殷,按理说廖飞雪更可疑吧?”
“廖飞雪过于自傲,不屑于倚靠他人的本事,赵岩是个没能耐的废物,得罪度殷让他悔恨交加,如今有机会,当然会去救人。”炎琥搓着脑袋上的短茬,“再说,之前我就发现他偷偷摸摸盯着祝公子,搞不好就是想攒够功劳,好一波告诉师长!”
众黄杉齐齐变色,以他们如今做下的事,师长们绝不会原谅,不光回不了家,兴许连死都是奢侈!
炎琥见火候已足,又接着道:“你们也知道后果是什么吧?别说师长,度殷是定然不会放过咱们的,到时候都得滚回地下喂泥笋!”
“我不想回去!”王柱突兀地大喊了一声,眼里是止不住的恐惧。
“真不想?”
炎琥环视众人,眼神从石大挪到一干年纪更小的黄杉身上,目光锐利。
“没人想要这样的后果。”石大摇摇头道:“你是不是已经猜到他们藏在哪里了?说吧,我们什么都会做。”
炎琥笑了笑,方才的紧张不安似乎全都烟消云散,“师长们这会都在茧巢,而下地的窖口也都守着人,赵岩怯懦,度殷重伤,但凡有更好的出路,他都不会去地下找师长。”
他示意众人拿上镰刀锄头,边走边道:“赵岩已经偷偷跟踪我有些时日了,我平时休息都从祝公子屋舍底下的暗道走,在那里挖了个小窝。发生了这种事,他们肯定觉得灯下黑,我只会去茧巢找人,不会回窝里,可惜,我早就发现赵岩的图谋,咱们自然也能瓮中捉鳖了。”
听见炎琥如此自信,有人不禁问出声道:“他们要是不在呢?”
天生赤眉的谋士猛地回过头,盯着发问的小黄杉冷笑道:“若是不在,叫你们一人戳我一刀,挂在道口当招牌如何?”
“行了。”石大皱眉打断他的话,“师长们的惩罚手段不见得都是对的,你少学那些,教坏了小孩子们。”
“小孩子们?”
炎琥推开厉九川的屋门,掀起暗道口,“什么小孩子能使计谋,让麻子拉肚腹泻,帮赵岩放走度殷?”
此言一出,众人被惊得怔住,好似全都着了魔。
被师长教养的小黄杉们更是惴惴不安,恨不得当场逃走,却被王柱为首的几个强壮少年拦住去路。
“拿干柴草来,把里面的地鼠给我熏出来!”炎琥跳上矮案,说完就有数人出门,匆匆抱来干柴。
石大面色阴晴不定,只是挡在小黄杉们身前,动也不动。
“石大。”炎琥先是低笑,又放声尖笑起来,“你以为你有多仁义?你要害死我们所有人呐!地底数百石奴不入你眼,五六十号黄杉兄弟也不值一提吗?!你想杀了我们,跪在师长面前求荣?!”
豆大汗珠滚落额头,石大痛苦道:“他们还小,没有罪过,什么也不懂……咱们,咱们也绝不可能跑得过师长啊!就算跑得过师长,也能跑得过神灵吗?”
这话说得众人低下头,心中有所动摇,不为仁义,只因神灵。
“孰为神?你们亲眼见过?”炎琥摇头,“都是人在作恶!和一些地下的怪物吃人罢了!师长们是养怪物的人,你要心甘情愿做肉?事已至此,你以为你还能活?这些吃里扒外的小东西也能活?早晚喂给怪物!”
石大嘴角蠕动,竟说不出争辩之言,因为他知道炎琥是对的,而师长们的所作所为也的确如此。
“石大……”一个四五岁的小童拉住他衣袖,神情不解地问:“师长真的会把我们喂怪物吗?”
年长的黄杉愣了一下,随即咬紧了牙关,做也是死,不做也死,干了这事说不定还真有希望逃出去,但若无为,可真就必死无疑啦!
“我不能骗你们,他说的都是真的。”下定了决心,石大颓然无力地点了点头,“听他的吧,说不定真能离开。”
炎琥冷笑,“点火。”
说完,他让开位置,王柱和另外三人站在附近,手里拿着偌大的锤头,待烟气扑进洞,就全神贯注地盯着洞口。
不出一柱香功夫,洞口传来呛声咳嗽,刚有人冒头就嘭地一下打昏过去,被迅速拖出来。
众人再撤下柴火,钻进去又拖出一人,正是双腿还没长好的度殷。
他眼神惊惧又怨毒,嘴里嗬嗬作响,也不知在心里如何咒骂众人。
“拖到柴房。”炎琥再度下令,“把所有人都喊来。”
于是半盏茶后,柴房院里院外挤满了黄杉,赵岩被毒坏嗓子,捆死在柴木上,还割断了筋骨,度殷也同样如此。
“你们都站出来。”炎琥指向满脸畏惧的小黄杉们,“拿起镰刀。”
石大仿佛知道要发生什么,叹息着闭上眼睛。
第一个小黄杉手里被塞上镰刀,麻木地看向满头血水的赵岩。
尽管对方眼神在疯狂求饶,但还是被结结实实扎了一刀,两刀,三刀……
小黄杉们完成了“信任”的仪式,赵岩被捅成了筛子。
自此,所有黄杉再无退路可言,人心凝如金铁,不可动摇。
度殷在一旁眼睁睁地看完全程,从怨恨恶毒,到失魄丧胆,已然完全失去了斗志。
炎琥沉吟片刻道:“现在有个问题,我还没想好如何解决,他俩死了,可尸体不能被师长们发现,如果埋在地下,尸体会被茧巢里的怪物拖走,师长们和怪物时常接触,说不定会知道此事,用火烧也会留下残渣,装在箱子、坛子里,也可能被搜寻找到……”
他稍显困惑地抬起头,“所以,咱们该如何是好?”
众人一片死寂,接着忽然有人开口。
“喂给山里的野兽?”
“平日里吃肉都把野兽打光了,厉害的也被师长们吓跑了,附近哪有野兽能一口气吃下三个人?别忘了还有杨黄依呢!”
话音刚落,气氛诡异地凝固了一阵,所有人同时想到一个答案。
能吃人的,可不光是野兽。
炎琥双手捂住脸,遮挡疯狂扯起的笑容。
第二百八十一章 人心(五)
廖飞雪喘着粗气,愤愤地爬出洞口。
自从知道炎琥在地下打洞给自己造窝,他也同样弄了个秘密的老窝,专门用来清静修炼。
可就算祝涅的丹药全都到了自己手里,他也没能修炼出灵目来。
当最后一丝药力消失,廖飞雪才打算回屋休息,顺便去柴房院看看,还有没有什么吃的留下。
平时做饭的黄杉们总爱在柴房里藏食物,这对他来说不算什么秘密。
才走进院落,就看见几个黄杉用力捣着石臼,一边锤,一边加入葱蒜姜块,空气中全是刺鼻的味道,让廖飞雪完全闻不出他们究竟在凿什么。
这些家伙看见自己,手里的活顿时都停下来,一个个神情麻木,眼里透着几分僵硬的情绪。
廖飞雪不由得出声问道:“你等在做什么东西?”
“没……没什么,廖大哥,您有什么事?”一个敦实强壮的黄杉少年站出来,他有些不自在地用衣摆擦了擦手,显得小心且恭顺。
“在做晚食?”
“是,明天可是个重要日子,咱们兄弟打了几头野兽,敲成肉饼,再熬点汤,让大哥们吃好点。”
王柱笑得憨厚,手掌局促地按在石臼上,似是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有心了。”廖飞雪上下瞧了他一会,又看向石臼里砸的红黑色泥糊,“好好做,别像上次一样烤焦了。”
“是是是!”王柱连连点头,恨不得发誓保证。
既然有人要做饭,廖飞雪就不打算再翻找柴房,他出了院落,又隔着篱笆远远地回头看去。
只见王柱几人正将一些剔肉骨头,和猩红的内脏丢进石臼,看得他心中忍不住腹诽,真是……怪异,再节省也不至于把骨头吃了吧?
廖飞雪打定了主意,待会绝对不吃这东西,只是没走两步就看见湖畔坐着一群黄杉在烤肉。
篝火熊熊,肉香四溢,他不自觉咽了咽喉咙,朝着众人走去,直到近前,他才看清每个黄杉手里都有一块肉,半个巴掌大小,串在树枝上。
也不知是他们手艺不行,还是柴火太旺,都烤得黑乎乎的。
廖飞雪一屁股坐在石大身旁,拿枝条拨弄火堆,“今晚都有烤肉吃吗?给我也来块。”
石大烤肉的手僵硬片刻,缓缓拿过一旁小黄杉的烤肉递给他。
谁知廖飞雪皱起眉道:“我不要这个,他烤得不行。”
说着,他劈手夺过石大的烤肉,张口大嚼,“嗯……还挺筋道,这是什么肉?”
“小山猪仔的。”
石大深深地看他一眼,拿着小黄杉的烤肉吃起来。
冷清的湖畔响起安静的咀嚼声,看见石大撕咬烤肉的动作,如同得到了什么指令,众人都开始默默吃肉,但咀嚼之余,一言不发。
廖飞雪只以为是自己待在这里,让他们有些不自在,并不放在心上。
肉吃到一半,还有人端来热汤,廖飞雪本吃得干噎,想喝一口,却见汤里都是些切的心肺肝肾,顿时失去了兴趣,就着湖水灌了两口。
不多时,王柱几人拿着肉泥来烤饼,那肉泥里的碎骨茬都清晰可见,但分到肉饼的黄杉们都毫无怨言,大口大口嚼下去,生怕有人抢似的,看得廖飞雪直皱眉。
“回头应该跟师长们说下,搞点人吃的东西。”廖飞雪一边说着,一边看向石大,“再缺肉也不至于连骨头都吃。”
石大张了张嘴,正要想些什么说辞,却听见一阵脚步声响起。
“在吃什么?”
厉九川走到廖飞雪身旁坐下,顺手将用完的火把丢进柴堆。
后者嗅到一股烟熏火燎的味道,扇着鼻子道:“山猪肉,去哪儿了你?”
“打猎。”
厉九川敷衍答道,眼神从肉饼挪到肉汤上,即使众人已经快吃完了,他仍旧能感受到某种异样。
廖飞雪哼了一声,“猎物呢?”
“跑了。”
厉九川扫过这货嘴角的油渍,不由得眯起眼睛。
“打个猎什么都没抓到,还不如他们厉害。”廖飞雪又拿过旁边人的一块肉饼,“吃不吃?看你这样子应该也没吃饭吧?”
“你自己吃吧,明天就得池洗,我吃不下。”厉九川起身欲走。
廖飞雪一把拉住他,“唉,等等,前日发的丹药你是不是忘了给我。”
“啊,差点忘了……”厉九川看向众多沉默的黄杉,示意廖飞雪换个地方。
“没事,反正明天就结束了,如果蛟龙池池洗不能打破敕封,咱们就得换地方重新修炼别的灵源。”廖飞雪说着,又哦地反应过来,“当然,你说不定能打破,丹药给我,我也要回去修炼了。”
厉九川见他也起身,便摸出一只小竹筒丢过去。
廖飞雪一把接住,倒出药丸就准备刮点粉末往嘴里塞,忽然被踹了一脚,踉跄之下差点把药掉火堆里。
“你干什么?!”
他恼怒回头,却见厉九川毫不客气地拔出镰刀,呵斥道:“滚回你屋子里去吃!”
“凭什么……”
廖飞雪刚要反驳,只是刀刃递到他脖颈,顿时咽下嘴里的话,灰溜溜地跑远,骂骂咧咧地回了屋。
厉九川此时才将指尖一点粉末擦进嘴里,只觉得眼前鲜活的灵愈发耀眼,死寂的物黯淡无光。
众多黄杉们的手和肚子里都若有若无地亮着荧荧光辉,这是尚未消散的灵源在彰显自己的存在。
光亮羸弱,但依然可辨。
厉九川回头看看白衣们静悄悄的屋子,又看看面前宛如雕塑的众人,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了。
那些灵源虽未完全消散,但师长们也不会用灵目专门去看黄杉。
一方面是能力过强的传承者,只是用眼睛看凡人,也会导致其被污秽,另一方面是这里水德灵源相当浓厚,若无某种猜测,也不会注意到黄杉们的异样。
但廖飞雪就不同了,他刚吃了肉,又看见黄杉们在冒微光,心里必然产生联想。
就算他不在乎别的白衣,也不代表他能接受这样的事。
如果这一切都是炎琥搞的鬼,那么他下一个目标,大概就是廖飞雪了吧?
炎琥这家伙最喜欢躲在暗处看别人中招,廖飞雪被骗吃了不该吃的东西,矛盾就注定会爆发,若自己是炎琥这样“毫无力量”的凡人,也会尽快将威胁扼杀在摇篮里。
毕竟,这就是人心啊。
厉九川没打算对此事寻根问底,明天的池洗涉及生死,他既不感兴趣,也难以分心。
与此同时,炎琥从窥视湖畔的巢穴中爬出来,悄悄进入了地下。
厉九川的猜想是对的,从一开始他就没打算放过廖飞雪。
师长们每次行仪,都要在第九茧中“侍奉”神灵一整夜,除掉出现怪异变化的石牌奴,使神袛周围保持洁净。
他曾和一个白衣有过几分交情,问及此事,得到的答案是,神灵不喜欢污秽的气息,所以白衣们从不接触石牌奴,而沾染污秽进行池洗更是大忌。
即使不明白神灵为何厌憎污秽,炎琥也知道这不影响他利用这一点。
只是最近茧谷里发生的事情太多,石牌们都不知道藏去了哪里。
炎琥找了半天,发现不少泥笋的茧巢都坏了,石牌奴们找不着吃的,又不能去三层,那只有一个地方可去。
他很快来到粪道,果然看见三五个石牌奴佝偻着身躯,默默地挖掘泥笋。
这里的泥笋长得最为肥硕,但味道恶臭,除非万不得已,石牌奴也不会来这里找吃的。
炎琥躲在一处隐蔽的石缝里,正想着用什么法子来从他们身上拿点东西,突然看见两道身影飞掠而至。
定睛一看,竟是两位少年师长。
石牌奴们惊慌失措,转身就逃,却比不过两人手起刀落,转瞬间惨死在泥地里。
“真恶心。”少女厌恶地抖了抖刀刃。
少年幸灾乐祸道:“明天还得待个整天呢,到时候看你怎么办!”
听他一说,少女脸色更差了,不满地咒骂道:“那两个自命不凡的,什么时候伤才好,这活本就不该我们做!”
“他们不完整,还伤的那么重,起码要在茧子里待个旬日,你就别想了,可惜老头和妖婆都没受伤,要换作他俩,盏茶功夫就好。”
“真烦!也不知神灵为何发怒……哼!为何不直接杀了他们,反正还有那么多石奴,再选出黄杉不就行了?”
“哪有你说得那么容易,人心脆弱难养,仓促选出来的石奴只是野兽,可不能把他们放到地面污秽了白衣,否则咱们就只能吃虫子啦!”
少年笑嘻嘻地,率先朝外走去,“我要趁着这会赶紧睡一觉,能少在这粪坑里待,就少待一会,你就留在这抱怨吧。”
“你才要待粪坑!”
说着两人身影转瞬即逝,已然消失不见了。
炎琥吓出了一身冷汗,连滚带爬地往回跑。
他怎么也想不通师长是如何知道计划的,难道是自己对人心的把握还不够?掌控还不牢?竟然有人背叛?!
这计划肯定不能用了,可也没时间换新的,眼下第一件事,是得把此事通知祝涅……不,不能这么做!
谁知道会不会是祝涅出卖了自己,他是白衣,又无性命之忧,万一是他干的呢?
炎琥思来想去,觉得所有人都可能是内鬼,于是暗自将今夜的耳闻目睹都压在了心底。
第二百八十二章 人心(六)
跑着跑着,炎琥一个踉跄,发现脚下是一块石牌,上面写着,叁佰柒拾捌。
这东西的主人是第三百七十八个领到石牌的,应该是方才跌飞了出来。
炎琥看着上面斑斑血迹,将东西用泥土裹成球,带了回去。
他离开不久,一侧山石后走出两道身影。
少年挠着脑袋道:“不能杀了他吗?”
“笨呐你!”少女瞪他一眼,“叫他出去告密,必然出现骚乱,这样我们就能正大光明地杀掉他们,不用在这堵后路了。”
“哦,也是,可他要是没有告密呢?”
“……呸,乌鸦嘴!他肯定会说的,要是实在不说……”
“那也只能在这待着了。”
“哼!就你嘴快!”
两人争执了几句,又藏匿起身影,周围终于恢复了寂静。
一夜时间甚是短暂,天还未亮,张师长就已经开始催促所有人起床。
平日里总披头散发的他也收拾得干干净净,只是眼底的阴郁怎么也抹不去。
将孩子们都赶入窖口,张师长开始清点人数。
“度殷?度殷?”
他左右巡视,发现杨黄依也不在,黄杉少了人无所谓,但白衣就不同了,更何况度殷身份特殊……
“有人看见度殷和杨黄依了吗?”张师长大声询问,却只看见一个个迷茫的脸。
对于其他白衣来说,度殷二人存在与否,都和他们没什么关系,更何况他们真的不知道二人下落,故而根本没人开口。
张师长脸色难看,他稍作犹豫,又回到地上仔细搜寻数圈,反复呼喊其名,却始终没见人。
但时间也不容耽误,他只能先回去,带着其他人前往地底。
行走中,厉九川看见混在人群里的炎琥,便知道这家伙应该已经做好准备,心里加了一分底气。
若是有不妥当之处,这厮必然不会跟着来。
地下的世界静悄悄的,只有石壁上的苔藓和泥土闪烁着斑斓荧光。
越是往下走,空气中的水腥味越重,仿佛走在沼泽,耳边尽是脚步挪动的沙沙声,无论黄杉还是白衣,都显得格外沉静。
行仪之时,黄杉们会守在周围,念出日日背诵的祷词,每逢此刻,总有黄杉会莫名地倒下,再也无法醒来。
这必然和神灵有关,可炎琥石大等人有心猜测,无力证实,也不曾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免得扰乱人心。
随着众人下到三层,四周景象陡然昏暗许多,张师长抖了抖衣袖,仿佛有无形的气浪打上墙壁。
萤绿的光芒骤然亮了起来,众人犹如走在碧绿透亮的石城,行走间甚至能在地面留下一圈发光脚印,美轮美奂。
张师长带领的道路仍旧是一路向下,除了他们周围有光亮,左右两侧全是黑黝黝的道路,不知通向何处。
放着宽阔大道不走,他偏偏带着众人走些狭窄小路,这些小道还凿出了层层台阶,蜿蜒盘旋地落下去,狭窄压抑,简直要落到深渊里。
厉九川看得清楚,越是宽阔平整的道路,张师长越是远离,似乎那不是给人留下的通途,而是某种存在随时可能经过的禁地。
又走了两柱香时间,众人耳边仿佛传来幻觉般的流水声,时而清晰可闻,时而消失不见,汩汩潺潺,若隐若现。
张师长走着走着,忽然身影一晃没了踪迹,众人先是惊慌,随即发现原来是抵达了尽头,师长不过是从石缝里出去了而已。
待众人离开幽闭的石路,面前豁然出现一片泉池,池水介于青蓝二色之间,澄澈纯美,神圣不可言。
泉池中间有一方圆形石台,丈许宽窄,苗姜和裘师长分别盘坐两侧,神态恬静地看着众人。
三个大人眼神相互接触一番,确定再无它事后,张师长转身看向几个白衣孩童。
“你们谁先来?”
孩子们终究有些紧张,一时无人答话。
这时,廖飞雪突然一步迈出,他左右看了看周围的人,又注意到三位师长的眼神,涨红脸吭哧道:“我……我先来试试吧。”
“好,且去。”张师长颔首。
廖飞雪心底骂翻了天,他没想当出头鸟,只是不知道哪个王八蛋推了自己一把,迫不得已才站出来。
等池洗结束,看他怎么找出那个混蛋,狠狠地收拾他!
心里骂骂咧咧,廖飞雪面上不敢表现出来,他谨慎地来到池水边,这可是真正的蛟龙池,泉池虽小可万一真藏着龙呢?
他想着该如何跨过池水去中间的石台,却见水下冒气一串气泡,摇摇晃晃飘起来一块块圆形的白石,正巧通到石台边缘。
廖飞雪踩上浮起的白石,感觉竟十分怪异,这东西好似一颗中空的球飘在水面,稍加用力就会沉下去。
他微微倾身,往下瞅,心跳猛地一抽,这些圆圆的白色石球,居然是头骨!
但事到临头,已经没了反悔的机会,廖飞雪只能抿着嘴,咬牙提气,踩着一串骷髅头奔上圆台,他跑得太快,差点栽到裘师长怀里。
好一阵尴尬后,张师长指挥黄杉们席地而坐,低沉地念诵起祷词来,石祭台上的两位师长则跳起怪异的舞步。
他们弓起身子,张开双臂,好似幽魂般围绕着廖飞雪游荡,每一步都带着特殊的韵律,脚步声仿若震颤的鼓点,敲得廖飞雪心里七上八下。
直至祷词念完,舞步踩累,也只是让池水发出的幽光更明亮了一些,似乎并无其他变化。
苗姜用意料之中的眼神看向张师长,后者身形没入黑暗,很快又带着成群的石牌奴出现了。
这些身上已经出现不同程度畸变的孩子们都低着头,手脚俱有链绳栓住。
张师长只抬脚将第一个人踢下泉池,同一条绳子上的石牌们便如同下饺子般噗通落水。
明明泉池清澈见底,却在人落水之际飞快地混浊起来,宛如一张贪婪巨口,瞬间吞噬了二三十条性命!
黄杉们全都瞪大了眼睛,忍不住出现些许骚乱,炎琥趁机在暗中煽风点火:“看看,看看,等石牌们死完还不能唤醒神灵,就轮到你们啦!”
他声音又低又哑,除了熟悉他的黄杉们,张师长也分不清是谁在嚷些什么。
但随即池水里亮起诡陌的光华,如霞似芒,全都奔涌向廖飞雪!
厉九川也出现了某种熟悉的感觉,仿佛当年被丢进水井,无边阴影将他吞噬的那一刻。
只不过廖飞雪给他的感觉远不如当初可怖,甚至极其不稳定。
就在这时,剧变突然发生!
泉池咕噜噜地冒出大量气泡,宛如沸腾,众人脚下地面摇晃起来,伴随着颤抖,裂开一条条黑蛇般的缝隙。
“是,是神灵吗?”
有人惊慌发问。
紧接着,一截尖锐发红的“石柱”骤然刺穿了池水,然后又是第二根,第三根……“石柱”将圆台包围起来,苗姜两人当即跳出范围,只留下廖飞雪在其中惶恐大叫。
当第五根“石柱”升起时,所有人都看清了,这分明就是一只手!一只庞大可怖,皮贴骨头的猩红手爪!
“救我!救我啊裘雨!你说了要让我突破敕封,你给我爹保证过的!还发了毒誓!”
“救救我啊……”
廖飞雪像疯了似的惨嚎,浑身皮肉飞快地弹出一片片锋锐的鳞甲,又迅速脱落,蜷曲成皱巴巴的一团。
他整个人犹如经历某种酷刑,很快便体无完肤,眼珠里的蓝芒似烈火喷薄欲出,他的皮肉开始僵硬龟裂,也不再冒出鳞片,而是极速地堆积,令后背高高地隆起,迫使他趴倒在地。
其四肢也如春笋般节节暴涨,骨头狂长的剧痛令他生不如死,手脚如妖爪般变得尖锐瘦长,血液被挤出毛孔,一如困住他的“手”般鲜红。
这一切都在转瞬间发生,苗姜和张师长率先反应过来,当即各抓了两个白衣就往外狂奔。
厉九川更是第一个被苗姜揪住后襟,还好他藏着半截镰刀刀刃,一把割断衣服方才挣脱。
苗姜本来跑在前面,见他这举动,顿时眼神阴翳地盯了一会,直到张师长从身旁跑过,他才转身离开,毫无留恋之意。
而廖飞雪此时已被海量污秽淹没,连最后一口气都没喘出,直接化为一摊黑灰!
留在后面的裘师长随即发出一声惨叫,整颗脑袋啪地爆开,顿时死得不能再死。
厉九川瞳孔骤缩,这八成是某种誓言应验,大抵和苗姜一样,他们把自己的性命和白衣们挂了钩。
可是,裘雨为什么宁可死也不救廖飞雪呢?苗姜也不在乎自己要干什么……
难道不可触怒神灵的规矩,比性命还要重要?
不,不对,这肯定跟自己杀掉的“年轻苗姜和裘师长”有关,难道他们可以借助那些身躯重生?
厉九川隐约摸到了真相所在,而炎琥也高喊着快逃,和黄杉们一窝蜂地涌向粪道的路。
许多石牌奴也偷偷摸摸钻出来,和所有黄杉们一起形成了庞大的“洪流”,奔向希望之地。
厉九川正欲离开,却见污秽了廖飞雪的猩红妖爪徐徐升起,将要遮盖在众人逃跑的道路之前!
众人哗然惊叫,更多的是疯狂冲向出口,哪怕被压死,也有一线希望能逃离。
但厉九川知道,如果没人阻拦巨手,道路势必被封住,没人能够逃掉!
他猛地停住步伐,转身回首,杀意如山似海,锁定那巨爪!
庞杂的人群中,一道小小的白色身影犹如破开阴影的剑,毅然决然迎向不可战胜的怪物。
起完哄躲在角落的炎琥瞪大了眼睛,满是不可思议之色。
众生逃离是因他们畏惧,胸无杀心且短视。
他逆流而上是为蜕茧而出,真正地离开这里!
厉九川很清楚,如若今日不能离开茧谷,那往后的余生,永远都走不掉!这重活的一世还未见到真实,就被困死在茧壳里,再也出不来了!
哪怕今日阻拦的是神,他也要扬起屠刀,杀出一片天地!
他的世界悄无声息地陷入黑暗,惊慌逃蹿的人群遍布破绽,缭乱的赤线如荧河流淌,试图奔向自由。
而抬头望去,鬼怪般猩红的手爪仿佛不曾出现,上空只有冰凉的、死寂的黑暗,令人绝望的,残酷的现实。
它没有破绽!!!
每当厉九川动用这杀戮的剑法,他的世界就会变得黑暗,敌人身上都会亮起奇异的节点,一丝光,一条线,那是他们的命门所在。
可这次,什么都没有。
厉九川满腔的杀意几乎要凝固在胸膛,他睁圆了眼睛,几乎瞪出血来,可依旧什么都看不见!
他致命的屠刀嗅不到敌人的鲜血,转眼间沦为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
炎琥躲在岩石缝隙中,看见逆流奔跑的白色身影忽然僵在原地,巨大的妖爪则瞬间将之攥入掌心!
血水自爪缝溢出,白衣孩童空洞地睁大眼睛,随即失去生机地耷拉下头颅,双腿孤零零地晃动着,赤色蜿蜒而落。
他脊椎已然断裂,动弹不得,只是还能从微微转动的眼珠里看见,犹剩的最后一口气。
炎琥吓得猛地缩回身子,瑟瑟发抖地埋下头。
凡人,怎么可能对抗这样的怪物呢?哪怕只是一个纰漏,都将死无葬身之地啊!
炎琥心底谩骂着自己的愚蠢和可笑的妄想,而处于将死之境的厉九川,仍旧在艰难思考一个问题。
什么存在才能做到全无破绽?
凡人,传承者,污秽种……他们都有缺憾有破绽,而不存在缺陷的,还能有什么?
是……【神】吗?
号称不死不灭,完美无缺的神吗?祂们真的毫无弱点,不存在被杀死的可能吗?
……不对,就算真的有那样完美的神袛,也绝不可能是自己眼下面对的这个!
玄十一可不需要吃人来维持自身,玉始也没有,青元亦不是,他们都曾身为最强大的五方神袛,乃天上之帝,若说他们都不算完美,那其他所有的神都只能是糟粕。
所以无论自己面对的怪物是什么,就算它的确在“神”的行列,也不会多么强大。
毕竟依靠圈养孱弱的人来活着,只能表明它的生存地位仅仅是在人之上,众神之下!
厉九川心中忽然划过一道念头。
是传承种吗?
是传承种吧!是真正活着的传承,要亲手猎杀的传承种吧!
它偷偷跨过魂河,藏匿在此地,以分离传承的方式掌控传承者,掠夺孩童作为食粮,还美名其曰打破敕封!
这样卑劣,胆怯,活的战战兢兢,连地面都不敢待的传承种,只是……食种吧!!!
厉九川勘破真相,脑海简直如雷霆炸响,金钟轰鸣!
如果是传承,那么同为食种可一争高下,食种之上便可碾压,但凡有个异种对它稍作影响,厉九川就能找到黑暗中的命门,夺得一线生机!
可是,谁还能帮到自己呢?
第二百八十三章 人心(终)
弥留之际的困顿中,厉九川似乎看见一抹深蓝,那是最浓烈的水的颜色,是深不见底的大海,是几近于黑的万顷巨浪!
天吴!天吴!
虚空中响起重叠浩荡的呼喊,润泽的气息漫过四野,水的源灵在畅快欢呼。
天吴!天吴!
阴云密布如铁,瓢泼大雨倾盆,数不清的人影雀跃地舞蹈,嗓子里唱起飘摇的歌。
天吴!天吴!
迎吾君神,奉吾君旨,福泽众生,水君天吴!!!
君威若山,君怒如雷,洪涝惩世,水君天吴!!!
……
凭空而起的异象还在继续,攥着厉九川的手触电般地松开,地底深处发出沉闷的一声巨响,好似受惊的野兽发出尖叫。
就在这刹那,厉九川蓦地看见一抹极其纤细的光!
它是荧绿的苔藓,是混浊的蓝池,肮脏污浊,又将自己隐藏在黑暗之中,细如发丝,微若尘埃。
但无论如何藏匿,在铺天盖地的杀意面前,始终宛如鹤立鸡群般醒目。
噗!
就像吹熄了蜡烛,抚去了尘土,转瞬间刀入血肉,斩破坚骨!
巨大的手爪在没入地底之际突兀断裂,留下两根瘦削尖锐的长指,混浊的蓝绿液体飞溅,落了厉九川满脸。
他丝毫未被污秽,只看见一道奇宏伟岸的影子缓缓从他破败的身躯钻出,那张曾有一面之缘的古藏面孔上,九道环绕的瞳孔连番闪烁,宛如星辰。
“欠债已还,因果两消。”
天吴冲他躬身一礼,眨眼间失去了踪迹。
厉九川一阵恍惚,但随即明白过来,天吴居然没有死,而是藏在自己身上,来躲开无上玄天时时刻刻的“注视”。
祂自今日起,完完整整地脱离了无上玄天的掌控,重夺了自由,却是籍自己之手,故而愿意帮忙创造破绽,结束这番因果。
但这家伙,怕是更希望自己死吧!
厉九川已是唯一一个知晓天吴还存在的人,只要他死,这秘密便再无人知。
天吴惊吓传承种,却并未驱离它,解救厉九川的困境,却放任他重伤垂死,只要地底的东西回过神,杀死他轻而易举,甚至三岁孩童都能做到!
厉九川躺在地上,呛出一口血沫。
他骨骼尽碎,五脏皆伤,残存的杀意都用来驱使刻血剑,斩断那东西的指爪,而敕封一个未解,伤势已非人能治,还怎么活下来呢?
自己所选的道路果然是,杀人先杀己,敌人一个都没有死,他自己却先要命丧于此了!
厉九川无奈地扯了扯嘴角,眼神空空地盯着上方。
忽然,一张有着红眉毛的大脸蓦地出现在视野里。
面孔的主人惊慌又无措,看着地上像滩烂泥般的孩童,他只能伸手轻轻拍了拍厉九川的脸,颤抖地发问。
“祝涅?祝涅?你还活着吗?”
厉九川此时已然无法答话,眼珠一动不动,宛如失去了所有光泽。
炎琥小心地拉着他肩头衣服,试图将他拖到藏身的石缝,然而没走两步,后方的出口竟然传来杂乱的哭喊和脚步声。
声音由近及远,他顾不上濒死的祝家公子,急忙躲回自己的石缝。
“那个骗子!”
“他骗了我们!白衣果然都不是好东西!”
“道路是错误的……师长只想杀了我们!”
“怎么办,呜呜呜,我不想死……”
“救命,救命!别踩我!”
一群灰头土脸,满身脏污的黄杉涌了出来,还带着成群的石牌奴,近百人很快又将行仪的池畔挤满了。
他们瑟瑟发抖,满面不安,惶恐得像无头苍蝇,但很快因为一声惊呼安静下来。
“看!是他!”
有人指着“死不瞑目”的白衣尸体。
王柱挤出人群辨认,“是,是是是……他!祝……祝涅。”
他哆嗦着,一字一句地道:“祝涅……祝涅被神灵杀死了!他根本不是神的对手!”
人群轰地一声炸开,闹闹嚷嚷。
“早就觉得他在骗人!”
“说能逃跑的自己先死了,徒害了大家性命!”
“呸!这混蛋我就不该信他!”
“这骗子真是不得好死!”
“……”
众人在大骂,仿佛所有的错误都源自这位白衣,他死有余辜!
石大走了出来,捏住祝涅的脖颈,眼神微动。
王柱紧张地问道:“石大,怎么样,他还活着吗?”
此言一出,众人又齐齐安静下来,仿佛开罪了神灵,连喘息声都变成了罪过。
“没有。”
石大斩钉截铁地道,“但他好歹也为我们阻拦了……那东西,把他埋了吧。”
众人眼神左顾右盼,显然没一个人愿意动手。
石大叹了口气,“也许他根本不知道粪道藏着师长。”
说着,他试图拖动尸体,抬脚踢开石块,有几颗咕噜噜滚到池边,掉进残存的蓝绿池水。
只听得嗤啦一声,冒出白烟,石块被融成了渣,很快连影子都找不见踪迹。
石大动作一顿,转而拖着尸体往仅剩的那滩池水边走,留下满地血色,看得众人心底发毛。
他将尸体摆在边缘,低声念道:“反正你也活不了了,不如投胎享福去吧!”
说完,石大用力一推,尸体滑落而下,却半晌听不见入水声。
他这才发现祝涅竟然有一只手死死扣住台面,那发白的指节,像极了执念不散的恶鬼。
石大嘴唇哆嗦两下,也不顾周围人或诧异或惊恐的眼神,抓起旁边的石块就使劲砸在那只手上!
啪!啪!啪!
一下接一下,他用尽了全身力气,却仍看见指甲碎裂、血肉模糊的手还留在面前。
“谁,谁有镰刀?!锄头也行!”石大猛地站起身,暴凸的眼珠几近疯狂。
王柱张大了嘴,“他,还活着,他还活着!”
“住口!”
石大咆哮起来,冲进人群,抢出一把镰刀,对准那只手狠狠劈了下去!
无人阻拦,他们眼睁睁地看着发疯的石大砍断那半截手,“尸体”坠入水池,溅起水声。
第二百八十四章 “从未离开”的玄十一
就在此时,一阵地动山摇,地面陡然裂开偌大缝隙,一截尖锐的“小山”凸了出来。
只见其分为两半,一半高一半低,紧紧贴合在一起,色泽黑亮泛赤,宛如珠玉玛瑙。
众人还未反应过来,石大却面色剧变,高呼道:“快逃!”
下一刻,“小山”蓦地裂开,发出巨大的呼啸,强烈的气流瞬间将不少人冲上山壁,直接摔死在石头上。
而更多人是尖叫着再次逃向出口,哪怕外面是杀人如麻的师长,也比不得面前之物可怕!
“鸟!鸟!”
王柱惊惧地大喊,有人回头一看,只见那“小山”已经凸出大半截来,露出半颗毛绒绒的脑袋,眼睑一翻,便是一片苍白!
石大脚下地面崩裂,被拦住去路,回头一看,那颗硕大无朋、宛如苍月的眼睛冷酷地盯着自己,他双腿一软正要噗通跪倒,耳边又传来歇斯底里的尖叫。
“啊啊啊!鬼!鬼啊!”
已经冲到出口的人群骤然停下,像群受惊的鹌鹑,摇摇晃晃地挤在宽大的洞口。
而有近十丈高低的偌大洞口前,不知何时蹲在一个瘦小的身影。
他姿态扭曲,七窍流染血,身体像被强行堆叠的破布,酸液腐蚀的皮肉糜烂如脓,却还有半张尚且完好的面孔,死寂地盯着众人。
“祝涅!祝涅他还没死!”
“胡说,他肯定死了,这是……是鬼魂!”
“假的,都是假的……”
“完了,快跑啊,祝涅的鬼魂来找我们报仇了!”
愚昧之众哀嚎连连,而前狼后虎,不知如何是好。
而石大呆滞地看着巨轮般的鸟目,苍白中倒映出一片遮天蔽日的影子!
这身影明明瘦骨嶙峋,却散发着威严可怖的气势,仅是无声蹲伏,就撑满了巨鸟整个眼睛,叫它再也容纳不下万物!
此刻,石大终于发现这“巨鸟”的眼睛并非在看自己,而是盯着他身后,那拦在出口的白衣。
……
厉九川像被泡进了装满遗玉的罐子里。
充满污秽的灵源暴虐地冲进他躯壳,浸染魂灵的每一个角落,誓要将他同化为一体。
若说吃掉丹药是危险的尝试,那坠入池水就是找死。
所谓的池水里全是某种酸液,皮肉骨头都被侵蚀糜烂,还带着极其秽乱的灵源,瞬间就将厉九川冲刷到无边幻觉之中,历经身与魂的双重苦难!
他看见五光十色的怪象一闪而逝,斑斓的青翼掠过山巅云霭,筋骨毕露的金爪剜出脑髓,头骨峥嵘的白兽仰天长啸,披毛带角的神袛伏身跪拜……仿佛苍穹无际,岁月无尽。
当某个窥视万物的目光再度落过来时,一股卓然独立的阴影拔地而起,锐利的金刺自下而上,层层叠叠直指云霄,累成一座险峻狂野的金属尖峰。
乖张戾狠的气质不屑掩饰,你死我亡的癫狂歇斯底里。
那窥视的眼睛只稍作停留,便悄然消散。
仅仅在这混沌里看见白帝的显像不算什么,它可能是千万年前的残影,也可能是漂泊孤离的碎片,既不能定下其方位,也无法追寻其本真。
没有意义。
厉九川全然不知道发生的一切,只觉得眼前突然亮如白昼,陷入无边无际的金白之光中,恍惚间,竟有种比置身五感剥夺的黑暗,还要恐怖的心悸感。
“你在看哪里?”
突兀的声音响起,厉九川回过头,只见一个面容和他极为酷似的男人悬在空中,周身神光熠熠,英武非凡。
这是谁?
厉九川心中转过千百个念头,终究是承认了某个事实。
白帝!
曾经的五方无上至尊,西方昊天白帝!太白金德真君!
世间有千万种差别,富庶人家含着金勺出生的贵公子,贫民窟里滚在泥中的穷酸命,翱翔天际洁白无瑕的雪鹄,扎在尸堆乌黑丑陋的老鸦,山巅傲岸的苍松,死潭疯长的浮萍……无论天与地,高与低,美与丑,善与恶,都不及眼下两人的差距。
一个是被本尊恣意利用,又弃之如敝的傀儡假身,绝望而死转世成凡胎肉体,却禁绝五方修炼之道,将生生世世如虫豸庸碌无为。
一个是摆脱宿敌,犹有帝承的前任至尊,寄于敌身,欲踏平诸天,重夺帝位,有着堪称主角的惊奇转折。
孰胜孰负,一目了然。
厉九川这边看着祝初君,一动不动,似乎已然认命,后者也肆无忌惮地打量这“入嘴的食粮”。
此刻的厉九川,依然是那副精致空洞的小脸,仿佛才从野林镇走出来,稚嫩得简直要滴出水。
对祝初君来说,这张脸可憎可恶,如同伴随一生的噩梦,挥之不去。
但现在,一切都不同了,他真正逃离了那个阴谋诡计多到令人发指的变态,拥有无限的、美好的未来。
他还刻意促使玄帝的假身选择了自己的后裔转生,以便顺理成章地归位,当初留下的手段可都没有白费!
曾经的白帝俯视着面前柔弱的凡人魂灵,在他的传承下,在他的世界里,哪怕以自己残存的格位,都能轻易碾压这可怜的虫豸,这卑微的玩物!
“不可思议……你竟然藏在我身上。”
男童蹲下身,双手支着小脸,手肘撑着膝盖,他乌黑的眼睛又大又亮,却生来淡漠,宛如天成神袛。
“你是祂的躯壳,既可以藏进来,也可以丢出去,于我于祂,都一样。”
祝初君平静的话语里满是讥讽,嘲笑这弱小的魂灵不过棋子。
“那祂有没有告诉你,藏在谁身上都能活,藏在我身上,你就要死。”
厉九川直勾勾地盯着祝初君残破的余魂,轻轻摊开手掌,“我又算是明白了,为什么这个东西从来不准用,我死后重生,就能用了。”
一张纤薄如羽的纸条从他指缝落下,露出一行行清晰的字。
此地禁锢残魂!
此地不可动用传承!
此地不可杀生凡人!
此地不可污秽凡人!
此地剥夺众生格位!
此地白虎沉眠!!!
原本有十足把握的祝初君瞪圆了眼珠,魂身颤抖,难以置信,“顾,顾肇君!!!”
他牙缝里挤出撕咬般的字眼,“你真是个,真是个畜牲啊!!!”
厉九川不为所动,他打心底认为,这位曾经的白帝骂的是玄十一。
第二百八十五章 开端
玄十一算天算地,算神算魔,他什么也不会漏下,更何况显眼如斯的白帝。
天吴也好,白帝也罢,都被牢牢掌控在这个同根同源的男人指尖,提指落腕,他们便“翩然起舞”,按照他的所思所想,一步不差。
这些家伙从未真正逃离过,但总也异想天开。
厉九川微微咧开嘴,一步一步接近被束缚的祝初君。
“没有玄冥,就要白虎好了。”
他凑上脸,眼底尽是无尽的狰狞与贪婪。
“……哈哈哈哈哈哈!”
祝初君怒极反笑,“你以为帝种是什么?想要就要?你可不是真正的顾肇君,又何曾经历过它的可怕……既然想要,那就全都给你……全!都!给!你!”
话音刚落,前白帝周身腾然升起金色的烈焰,光芒如针,直冲上空,仿佛穿霄的剑,打破所有的宁静。
一股混沌的悸动弥漫开来,好似沉睡的庞大怪物缓缓苏醒,又被祝初君燃烧的火焰覆盖向身躯,整个世界都如同披上了金甲。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禁绝天地神通,剥夺格位污秽,却不曾阻止我以死换生!”
“魂连宿主,白虎是我,我就是白虎!”
“你既然想要我的传承,那就通通吃下吧!吾以性命作注,赌你吃到死!!!”
他身躯耀眼好似暴烈的太阳,散发出磅礴的光与热,“都!给!你!!!”
转瞬间,所有的光华疯狂涌向厉九川,宛如滚沸的热油要塞进脆弱的瓷瓶里。
热油万吨,瓷瓶毫厘。
厉九川整个人瞬间膨胀,连魂体都出现皮肉充血、肤骨爆裂的外相,每一个穴窍都溢出黑色的血液,粘稠地滴落下来。
污秽突破了玄十一的言封,彻底将厉九川拉入深渊!
“哈哈哈哈!”
祝初君笑得癫狂,“拿去啊!你不是想要吗?那就统统拿走!”
一个主人尚未消亡的帝种,以残破的神袛格位燃烧,强行灌注传承,浩瀚的力量能瞬间泯灭任何尚未被寄生的魂灵!
厉九川顶多支撑半息就会被撑爆,炸裂成灰,烟消云散。
祝初君丝毫不担心自己真的会被吞噬取代,虽然这种境地下,白帝传承可能会感受到威胁,主动换寄到新宿主,但可惜的是,一介凡人绝无可能支撑到那时候。
帝种也会为了保住身为宿主的自己,而不得不释放一些藏匿的本源,自己恢复起来,就更快了。
祝初君得意地畅想着即将发生的事,周身烈焰熊熊燃烧,愈发旺盛。
这个顾肇君终究是不完整的,否则他怎会平白为自己做了嫁衣,他的意志也脆弱不堪,远没有真正接纳帝种的觉悟……
他从一开始就生存在自己营造的乐园里,想得到什么就得到什么,愿意什么时候晋升就什么时候晋升,把一切都铺垫得完美,却因此失去了磨砺的机会。
而帝种是世上最强大的存在,也是最蛮横的污秽,它们肆无忌惮地占有每一份灵,以自我的延续为最终目的,凌虐所有企图得到它们的人。
无能之辈还不曾触碰到它的光,便怦然破碎,小有能耐者连见到它的本相,也要伏跪祈求,哪怕真正的强者,也难以承受它对意志的蹂躏。
只有割裂与它不符的性情,以疯狂的意志抗衡它的凶威,承受最极端的痛苦,才勉强能得其青睐……呵,我还不曾见到有人能完美驾驭帝种,也许那个变态除外?
他生来就是和帝种一样暴虐自私,疯狂冷酷的“厉鬼”?!
等等……为何过了这么久,他还没有,死?
面前的孩童,像一个风化了千百载,遍布裂纹,即将破碎的雕塑,黑色的污秽自裂缝溢落,如同快被撑爆的墨囊。
但他的的确确没有爆开,没有死,没有放弃,甚至让祝初君难以理解地吞噬着火光。
哪怕知道这是致命的“馈赠”,他仍在拼命地吞噬,哪怕知道自己会死,也依旧疯狂地吞噬!
贪婪到超越世间的任何物种,在极端的污秽中加剧自己的苦痛,只是为了再多容纳一丝,一点点光!
他承受的已远超得到的一切,他的贪婪,不,贪婪根本不足以形容这样的举动,他非人的执念坚韧地突破灵的束缚,飞快抽条发枝,健硕生长,以至于成为刺破苍穹的利刃,惊醒这片天地的主宰!
这是凌驾于人神之上的意志,是超脱万物的疯狂!
既然你敢给,我就敢吃!
你给多少,我就吃多少!无论你拿出来多少,我都要你的全部!!!
全部!所有!
都!给!我!!!
厉九川的魂相已然变成难以言喻的怪物,巨大夸张的头颅,高高隆起的身躯,皲裂的碎片像沾在身上的芝麻,再掩藏不住他漆黑可怖的本质。
无数黑色的污秽像寄生的触须般摇摆,发出亲昵的欢呼,碎片变得尖锐狭长,如尖刺闪烁着令人胆寒的光芒!
祝初君只觉得自己似乎眼花,竟然在那些锋利如剑的尖刺上,看见一抹若有若无的金白。
多么可怕的事实!
这世间居然有人能做到,凭借自己的意志令魂灵秽变,无限地趋于传承的本质!以至于赢得了传承种的共鸣?!
尽管他施加了超乎寻常外力,但千万年来,也从未听闻这样骇人的事!
是因为燃烧了自己的神魂和格位,还是因为帝种不满自己的举动?是此人真的前所未有地契合白帝,还是哪位强者插足为之?
祝初君想不通!
这癫狂的魂灵让他感到毛骨悚然,仿佛看见一颗蕴藏大恐怖的种子,饱蘸鲜血地撑开它坚硬的外壳,露出万千邪恶的一角。
但随着他“无私慷慨”地燃烧,万千光华就像灼热的荆棘,狠狠抽在厉九川变异的魂体之上。
每一道光棘落下,他的魂体就缩小一分,直到原本的碎片重新将他漆黑的色彩覆盖,又变成那个全是裂纹的“瓷娃娃”。
紧接着,每一道光都如同一笔丹砂墨,气势磅礴地绘下鲜红赤痕,但随即转为贵雅的金白。
从脚底到腰腹,从胸膛到头皮,繁缛尊荣,刻出一副狰狞王图!
比之玄冥刺青的阴冷深邃,白帝刺青显得更为锐利精美,就连指甲上的空白都蔓延出纤细柔和的金丝,勾勒成危险的獠牙利爪。
这是厉九川成帝仪式的第一步,也是前代白帝的末路,更是这世界掀起腥风血雨的开端。
第二百八十六章 食之有味
“为什么……”
“为什么……你……”
祝初君像一根燃烧到尽头的蜡烛,犹自蹦出黯淡的火花。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厉九川静静地望着失去光亮的世界,一如他的眼睛般黑暗。
他轻轻挥手,祝初君最后一丝余光也被吞噬,连灰烬也不曾留下。
“为什么?
我想埋葬诸神。
我想万灵崩灭。
我想无上玄天死。
所以你算什么?玄十一玩弄于鼓掌的蠢货。
你是如此地惧怕祂,以至于跌落帝位后,你的野心和脑子也一并吓得粉碎!
怪不得白帝传承会选择我。
废物。”
……
……
咕————
僵持的气氛中传出一道极其饥饿的咕噜声。
但没人因此感到可笑,众人反而惊恐地看向挡住出口的白衣,这诡异的声音正是从他这里传出。
明明已经死得不能再死,碎裂的骨骼令他肢体扭曲,被腐蚀的胸腹间还能看见内脏往外溢,可这怪物依旧死盯着众人,仅剩的独目里只余一种情绪。
饿,饥饿,太饿了……
这情绪强烈地充斥在众人心间,仿佛一头可怖的凶兽,贴着他们的脸,留下垂涎的口水。
而后面庞大的巨鸟头颅突然挣扎起来,一边发出凄厉的嘶鸣,一边试图钻出整个身躯。
顿时引得一阵地动山摇,滚石砸落,有人看看拦路的白衣,又望望后面巨大的怪鸟,一咬牙还是选择冲向孩童。
管不了那么多了,祝涅再怎么样也只是一个“人”,跑到出口起码还有活路,总比被石头压死,比被巨鸟吃掉强!
他们抱着如此想法,全然忘记曾经发生了什么。
怪鸟还在后面挣扎,山石不断地垮塌,压死不幸的倒霉蛋。
更多的人飞奔起来,一步一步接近希望的出口。
近了,近了!
只要从他身边绕过去……
好!好极了!已经超过他……了……
第一个越过祝涅的人,眨眼间变成了灰烬,先是双脚,身躯,接着是渴望扑向彼岸的手,脖颈。
仅剩的脑袋也骨碌碌滚过去,眼鼻耳口中冒出絮状的黑烟,和秽兽死后化作的絮烟一般无二。
与此同时,祝涅那颗被腐蚀的眼珠突然生出血肉,鲜红的肉芽蠕动着将伤口闭合,只是尚且缺乏更多的力量,将眼睛完全治愈。
白帝本身就象征着一种毁灭,与其他传承种相比,这直接省去了污秽的过程,将纯粹的灵吞噬,活着的生灵就如同活着的遗玉,粗暴直接。
看见这一幕的众人陷入无以复加的恐惧,他们互相推搡,咒骂,亦或将前后的怪物视作神明,跪拜以祈求原谅,更有人试图将石大找到,叫嚣着让他恕罪。
然而无人知道,此时的祝涅并无自己的意识,在众人“合谋”杀了他的时候,真正的怪物早已被释放。
维持寄主的存在,是高等传承的天然本能。
挡在出口的白衣动了,他急促地冲向进补的目标,犹如掠过鱼群的鲨鱼,途经之处遍地飞灰,汲取的灵源几乎凝成实质的光,一缕缕扑向他的躯壳。
断骨飞速弥合正位,脊背一寸一寸挺起,被腐蚀的烂肉蜕去,长出柔嫩的皮肤,尽数以他人生机换来。
这些痴愚裸虫只不过是前菜,偶有两三个逃掉,他也毫不关心。
躲在地底的“怪鸟”已然钻出小半个身子,露出两只奇长无比宛如人手的双臂,鸟头下是厚实的甲壳,层层相叠,乍看好似褐色叶片,又沉重如溶洞石笋。
呆呆站在原地的石大已经吓到心智崩溃,前面是被他亲手杀死,吞噬人命的怪物,后面是深藏地底,一直被侍奉的神灵,他夹在二者当中,如同凶兽脚下的兔子,瑟瑟发抖。
只一个恍惚,祝涅那张恢复如初的面孔骤然贴近,但他脸上的毛发还未长出,既无眉毛也无头发,眼珠更是苍白泛金,仅是瞧上一眼,便给人毛骨悚然之感。
但紧接着,石大在他的眼睛里看见了更为恐怖的东西!
一个脑袋尖尖,长着鸟嘴的怪物正呆呆地站着,它浑身的皮肉僵硬皱缩成块,宛如大龟背上的甲壳,面孔遍布溃烂,流出脓绿的液体,而双臂也畸形地垂在身体两侧,几乎要触及地面。
简直像钻出地面的鸟首龟甲怪物的缩小版。
只是显得极为污秽,孱弱无力,依稀还能辨认出人的模样。
那是……什么东西?
石大迷茫地看着祝涅的眼睛,他伸手想要摸自己的脸,却看见两只猩红细长的鸟爪。
“污秽。”
迎面而来的祝涅冷酷地宣判,他高高抬起手,悍然落下!便如遭遇暴风的一捧灰烬,石大在水德和金德灵源的急剧碰撞中,刹时间烟消云散。
但一切远未结束,在本能面前,白帝传承骨子里最凶残暴戾的一面,彻底地展露出来。
闪身躲过盖落的巨爪,祝涅五指成勾,扣在鸟首怪的手臂上,宛如厚重锋利的虎爪裹挟天威落下。
强横的蛮力瞬间撕开血肉,鸟首怪哀鸣一声,右臂被整个扯断,喷出大蓬幽绿的血水。
它开始后悔偷渡于此,享受圈养人肉之美的同时,受众神法则压迫,它也失去了在另一方天地中保护自己的神通伟力,否则仅凭一个尚未完成寄生的传承种,怎么可能让它逃都逃不掉!
在那边的时日虽紧张小心,但也不会如此突兀地,遇上帝种啊!
都说渡河得长平安,小凶险,但来到这里之前,谁能想到会遇上一辈子都不可能看见的存在!
更何况自己既没有违背约定,又不曾擅自出巢,何等无妄之灾!
鸟首龟背的神灵悲鸣连连,它最大的倚仗,是较之传承者无可匹敌的污秽,但对面前饥饿的“上神”毫无压制之力。
而其本身也仅是食种,平日里也龟缩地下自保,才堪堪苟活,遇上厉九川这样的怪胎,一时间竟沦为了被大快朵颐的肥肉。
这和之前被人日日供奉朝拜的模样,形成了截然不同的对比。
就算它愿意让出自己寄居的巢穴,试图逃离此地,也丝毫不被放过。
潮湿的青苔荧荧闪光,映出孩童远超身躯大小的庞然黑影,堵住猎物的退路。
只能看见影子贪婪地疯狂吞咽着什么,它的腹部一点点隆起,皮毛也徐徐充盈,显露曾经威严雄健的身姿。
眼看陷入被活吃的绝境,鸟首怪疯狂地挣扎起来,即使咬不中对手,也撞得地动天摇,山石崩裂。
伴随一声浩荡的轰鸣,整片山脉都坍塌下来,变成一圈巨大的天坑,二者更是被埋在里面,生死不知。
但很快,一只形如人臂、长达数丈的胳膊破开碎石,紧紧地抓住地面。
它仿佛被什么沉重的东西攥住似的,哪怕指甲深陷石块,也依然被拉扯出道道沟壑,刮过地面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吱声。
地底响起浑厚的悲咆,又夹杂着含糊不清的字眼。
“……山……”
“……山……君!……”
“……饶命!……”
轰!!!
大地深处再次发出撞击的闷响,片刻后,一阵咀嚼声窸窸窣窣地挤出石缝。
光是听其舔舐血肉,吮吸骨髓的嗞嗞响动,都能感受到地底那未知的怪物,是何等地饥饿贪婪,闻之生畏。
第二百八十七章 愈伤
若说这场饕餮之宴中没有幸存者,未免显得苍天过于无情。
而抓住机会躲开祝涅的王柱,就是上苍仅留的情面。
他不光是成功逃离了地底,还在爬出地窖时被人踹了一脚,反而侥幸活了下来。
因为守着窖口的师长直接削掉了第一个人的头颅,接着地底惊变,师长们匆匆离开,王柱才得以成功回到地面。
但随之而来的大地颤动,又令一人死于崩裂的缝隙,令一人被滚石压扁,令一人被倒塌的房屋砸死……最后能逃出地底的,只剩下了王柱一个。
也许是神灵保佑,也许是运道不凡,尽管大地毁得一塌糊涂,王柱死守的那一个屋子恰好平安无事。
待一切平息后,他蹑手蹑脚地打开房门,小屋正巧落在一片新翻的山脊上,遥遥望去,依稀能看见几道眼熟的大山。
可以回家了……
王柱痴痴地望着群山,他可以回家了!他再也不用待在地下,不用跟人争抢食物,不用时刻担忧生死,他可以回家了!!!
他想念自己的爹娘,想念邻居玩伴张狗,想念稻田里鸣叫的蛙声,和村头升起的炊烟!
哪怕没日没夜地听爹娘唠叨,天天在后院劈柴在灶膛架火在地里犁田,他都觉得此生无憾,这辈子也不愿离开!
他激动地迈开脚步,正要冲下山去,忽地瞥见脚边一汪水洼,映出一副骇人的影子。
尖而外突的鸟头,细长怪异的四肢,粗糙的皮肤好似龟壳,后背高高隆起,偏生还能看出人形。
良久,小山坡上响起一声凄厉的哀嚎,它冲向最深处的老林,和遥望的远山背道而驰,再也没有回来。
……
……
炎琥推开挡路的石块,迷茫地爬出刚挖开的缝隙。
也不知是有意无意,祝涅和鸟首怪打起来时,偏偏就没有碰到他藏身的岩石。
但等他艰难挖出一条路,重见光明之际,他才发现自己已经不是人了!
周围尽是碎石废墟,视野范围大到不可思议,但中间却总有地方看不见。
哪有人的眼睛会长在脑袋两侧!
除此之外,他后背沉重得像是扛着铁块,走起路来指头尖几乎拖到地面。
在迷茫的游荡中,他找到一座倒塌的房子,下面压着一只怪物,鸟头龟背,却有着形似人的四肢和面孔。
再仔细一瞧,这怪物身上穿的黄杉,可真是眼熟。
炎琥只觉得瞬间失去了所有力气,以他的聪慧,当然能猜到自己现在的模样,大抵是和这尸体没什么区别。
别说回家了,被人看见,恐怕都是死路一条。
他跌坐在地上,脑子里盘算的一切都变得空空如也。
炎琥最憎恨的就是非人的传承者,被污秽的怪物,日日供奉的神袛,他打心底为自己是人而感到满足。
作为人,他能游刃有余地生活在神的眼皮底下,能利用污秽的怪物,能和同族交易,以达到自己的目的。
他有灵巧的手,有聪明的脑袋,以及一颗善于玩弄阴谋诡计的心,这都是他底气的来源。
可若不能回到人群中去,他的一切都将变得毫无用处,仅仅是活着,对他而言没有任何意义!
拖着这样令人作呕的躯壳,他心里最后一丝尊严和骄傲都被侵蚀得干干净净。
炎琥手里反复搓着一颗尖锐的石头,尖锐到足以刺穿自己的喉咙,在挣扎中咽气。
可他心底总有莫名的遗憾沉沉地压住自己的手,那强烈的不甘在胸腔里鼓荡,挣扎不休。
正犹豫着,炎琥忽然注意到一缕黑烟从眼前飘过,它是如此地纤细淡薄,以至于稍不留神就会失去踪迹。
黑烟本身的特别,炎琥看不出来,但他发现这烟气并非只有一缕,而是接连不断地出现。
最有意思的是,它们都飘向了同一个地方。
一条全是碎石和泥土掩盖的裂缝。
炎琥缓缓站起身,来到裂缝前仔细地盯着,他看见自己身上如同生长出毛发一样,冒出一缕又一缕黑烟,烟气全都钻入缝隙,消失在地底深处。
他蹲了一天,随着黑烟的消失,他的皮肤好像没有最初那么粗糙了,手臂的长度似乎也往回缩了些。
炎琥大笑起来,宛如野兽嘶吼,他笑出眼泪,然后狂奔着挖掘废墟,不多时便找到一把被砸弯的铁铲。
他开始挖开泥土,撬起石块,不停地往下刨。
渴了就找水洼喝水,用破瓦接雨,饿了就去深坑里掏土笋,去残存的老林里摘野果,日复一日。
好在变成怪物后,他身体强健不少,往往能挖一整天不歇气,对吃的也不挑食,只要是活的,除了嚼不动的木头全都能填肚子。
终于,等他彻底挖开最后一块石头后,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地穴。
小到仅能容纳三四岁的孩童蜷身躺在里面,而周围全是紧密结实的岩石,非常安全。
祝涅就那么安静地蜷缩其中。
他的右臂断成了两截,被左手抱在怀里,胸腹间有一处极其可怖的伤口,看起来就像被野兽从中咬断,又覆盖了一层猩红的肉膜,而双腿角度诡异地弯曲着,显然是断裂了。
这种程度根本不可能有人能活下来,但炎琥清楚这家伙不算人。
就在他试图伸手触碰祝涅之际,他突然看见一双属于人类的手!虽然粗糙遍布茧子,却是实实在在的人手!
他急忙又摸了摸自己的脸,扭头看自己后背,除了没穿衣服,他已经完完全全是个真正的人了!
显然,祝涅受了重创,为了恢复伤势,而汲取了某些,让自己变成怪物的黑烟!
炎琥狂喜之余,又眼神复杂地看向这孩童。
他现在的模样比起怪物的自己,也没好到哪儿去,脑袋上的皮肉都被什么腐蚀了,身上全是恐怖的伤口,胳膊也……
这是什么?
炎琥小心地伸出手,轻轻拉开祝涅抱在怀里的断臂。
祝涅的胸膛在发光,时而明亮,时而黯淡,幽蓝泛绿,像极了地底供养的……神灵!
这光芒每闪烁一下,祝涅身上就会发生细微的变化,他的骨骼在复位,伤口在弥合,早晚有一天,他将恢复如初。
炎琥思考了很久,他决定留下来,然而这一等,就是一个春夏秋冬。
第二百八十八章 无人
厉九川睁开眼睛看见的第一副景象,就是漫天皑皑白雪。
它们飘忽如精灵,飞舞若鸿羽,时而在洞口轻轻一绕,便在火焰的余温中消失殆尽。
厉九川环视四周,石窟冰寒逼仄,身旁围了个火塘,橘红的火焰跃动不休,将木柴咬得劈啪作响。
后面躺着个蓬头垢面的人,他披着兽皮,一个劲往火堆边凑,飞舞的火星几乎燎到他脑袋上的红发。
像是察觉到什么,这人忽地坐起身,扒拉眼睛前的头发,露出张脏兮兮的脸。
“你……你醒了!”
炎琥咬字不清,显得很是艰难。
厉九川没有答话,他动了动脖子,关节发出生锈般的咯咯声,接着缓缓活动脑袋,四肢,然后是躯干,直到筋肉舒展,骨节润滑,才慢吞吞地坐起来。
“我……睡,了,多久?”他声音也和炎琥般嘶哑,像一轮老旧的水车。
“你睡着没多久,就入冬了。”炎琥指了指洞外雪景,“这是第二次。”
一年半……厉九川微微讶异于自己沉睡之久,但又觉得在意料之中。
他想了想道:“那个…神呢?”
“不是被你吃了吗?”
“……师长们呢?”
“神死了,他们也活不了,我在数里外见过一堆奇怪的尸骨,都穿着师长们的衣服。”
“还有活人吗?”
“就你面前一个。”
“……”
交谈陷入沉默,两人都兀自坐着,试图转动滞涩已久的脑袋。
“你接下来,要去哪?”
“……去拿回我的一切。”
“带上我如何?”
“嗯?”
“你别小看凡人,万物皆虫,诸生皆人,传承者是人,神也是人,他们的欲望比之凡夫俗子更强更烈,也更好操控。无论你要做什么,但凡跟人打交道,我一定能帮到你。”炎琥侃侃而谈。
厉九川瞧着他,“我要杀神,你能帮我?”
炎琥神情一滞,随即又道:“人乃神之根基,你欲杀神,要先杀人,我依旧能帮你。”
厉九川缓缓站起,抖了抖身上灰烬,“走吧。”
“去哪?”炎琥也裹着兽皮站起来,嘴里哆嗦着问。
“先回一趟家。”
……
皑皑白雪,朔风连绵,三道黑影行在山间。
厉九川不知从哪个雪窝子里拽出来头熊,一番毒打叫它开了心智,乖乖驮着两人赶路。
他就盘膝坐在熊背,一闭上眼睛冥想,整个世界都活泛起来。
空气中闪着淡蓝色的点点荧光,那是天地间的水德灵源,是他打破敕封的象征,而他胸口的水德印记,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由此,厉九川推断出一个事实,杀掉神灵,能打破敕封。
杀水神,破水德,那么还要再杀掉剩下的四属之神,才能打破所有的敕封。
不过,能否只打破自己需要的封印,不管其他封印呢?剩下的敕封是否会对修炼造成影响?如果要修炼白帝传承,金德封印是务必要打破的,自己又该去哪儿找金德神灵?
不过说是神灵,其实也就是传承种的本体,它们拥有强悍的体魄,超乎寻常的污秽,和诡异的神通,比之一般的传承者都强出无数,也难怪被称之为神灵。
但真正能算得上神的,至少也得是正仙种,有司职领域的神袛,譬如朝阳水君天吴,钟山山神烛阴等等。
想到这,厉九川指尖一翻,摸出来一片巴掌大的鳞甲,这东西色泽幽暗深邃,透着一股绿光,乃是所谓神灵死后的寄物,也就是传承种暂时依附的死躯。
他虽然未开金德敕封,但白帝霸道,直接占据了他冥想的脑海,染得一片白茫茫,金灿灿,容不得这劣等水德传承再挤进来。
而厉九川也不打算将这传承作为表传承,品阶太次,哪怕这传承来自神灵本身,也只是个食种。
白帝传承反噬了祝初君残余的所有,才堪堪战胜这食种本体,自己目前又无法修炼帝种,也提供不了这样庞大的力量。
而想打破金德敕封,必然少不了强大的表传承来对抗,区区食种根本不可能完成这样的事,他现在可没有玄十一来帮忙作弊,白帝传承也尚未融合,谁驱使谁都不一定,他的表传承必须是完全掌控在手,且潜力不弱的水德传承。
要是天吴还在……厉九川摇摇头,放弃这个念头。
就算天吴还留在自己身上,他也没把握能完全驾驭一位正仙种,现在的自己,无论是想修炼帝种还是正仙种,都太过遥远了。
应该选择上乘的异种,或者稍弱的灾种……嗯,祝家势力不小,可以考虑让他们帮忙去找。
祝槃第一个传承就是天犬,好战好斗,能御凶引战,属金德异种传承中的上品,若是发挥得当,能有堪比灾种的能耐。
能给大儿子找到这样的传承,想必自己也不会太差。
厉九川思索着,顺手引渡来空气中稀薄的水德灵源,拍进胯下大熊的躯体。
这货本该冬眠修养,被自己强行唤醒,又是严寒时节,抗不了多久,只能以灵源对它稍加影响,使之活得更长久些。
坐在后面的炎琥冻得直抖,但就是不肯让灵源入体,他怕变成怪物,比死还怕。
厉九川只好让大熊跑快点,变得更怪点。
现在整个熊都冒着腾腾的热气,还泌出一层胶似的粘膜裹住炎琥,好让他不至于冻死在半路上,而这熊身上长出的鳞片和鱼鳃,两人只当做没看见。
西金的冬雪就是这样地冷,可怜的熊离祝家庄子还有二里路的时候,就暴毙死在半道。
厉九川此时已经能看见隐隐约约的山庄模样,漫天大雪里,他拖着冻到神志不清的炎琥,一步一步往回走。
他的面孔冷硬得像瓷,整个人如同毫无知觉的金铁,顶着寒风前行。
在凡人看不见的世界里,他周身覆盖着一层薄薄的光,是清澈的天蓝,阻隔严酷的冷意。
二里路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待到厉九川敲响庄子大门,才发觉一种异样的死寂。
咚咚咚!
他敲响大门,声音回荡在山间,空旷寂寥,毫无回应。
“祝安临!”
他大喊起来。
嘭!红木大门被使劲撞开,里面空空如也,一个人也没有。
唯独房檐下两盏孤零零的灯笼摇摇晃晃,残破的空洞里透出呜呜风声。
第二百八十九章 督神府
院子里没有人,几间正厅大居也都被铁链锁上,还贴着封条。
厉九川抚去门框上的雪,只见封条写着。
壬寅年季冬廿二,西金督神府封。
“督神府……”
厉九川盯了那字迹好一会,拖着炎琥去了灶房。
拿了干柴生了火,他找到米缸和两个腌菜坛子,开始煮粥,准备吃点人吃的东西。
顺便把炎琥弄醒,去庄子东边药库里取了几包补药,让他自己熬着吃。
厉九川还从祝安临书房里抱来一摞书籍,像什么西金秘闻,虎都遗事,打算找找这个督神府是个什么地方。
等到炎琥满腹抱怨地喝完汤药,天色沉暗地降下来,厉九川又将灶房点得灯火通明,终于查到了督神府的些许跟脚。
督神,督神,顾名思义,它真的是用来督管神灵的,只不过权力没有名义上的夸张。
督神府的人只监察上水渡存在的神灵,并在五方地域都有牙门,直接听令于各地都城的掌管者,譬如西金督神府,就只奉行虎都都灵的命令。
他们存在的原因,在所有书籍里都描述得很模糊,似乎不是为了杀死神,也不是为了保护神,单只是监察上水渡神灵所处的位置和状态,每隔一段时间就有专人去探寻这些神是否还在。
但厉九川知道,书籍所写的事往往都只是冰山一角,牵扯到掌权者的势力,必然不会单纯。
就如同海事府,他们禁野神,除异教,看似在保护凡人,但在奉行命令的过程中,无论杀了多少凡人,也不会受到怪罪。
而且观其所作所为,也不过是真正有权力者的工具,一边维持凡世王朝的秩序,一边又饲养玉奴,很多掌士终其一生都不知道在为什么做事。
也许督神府和海事府一样,既有着看似光明的一面,背地里还深藏肮脏和丑恶。
不然,他们凭什么封了祝家庄子?
阻拦我的,都是敌人。
厉九川理所应当地给督神府下了定义,从死在魂河,从被砸进蛟龙池,从夺取白帝传承的那一刻起,他心里的善恶好坏,都只由他自己决定。
……
……
炎琥起了个大早,主要是被冻醒了,这祝家小少爷也不知道生个火,硬是要把人冷死!
有了传承就不知凡人冷暖,忘了自身跟脚,这以后还得了?
他嘴里叨叨着闲话,用兽皮垫着手掌,推开冷冰冰的门准备去抱点柴,却忽然发现院子里多了一个“陌生人”。
炎琥张大了嘴,又使劲揉了揉眼睛,嗓子里发出一声杀猪般的哀嚎。
“度……度,度殷!!!”
那院落中,一身白衣,五官俊秀却阴郁的孩童,可不正是度殷吗!
厉九川到现在可都还没长出头发眉毛,整个一光秃秃的小鬼,他绝不会认错人!
“度殷”闻言转过身,他看见炎琥,眼中恨毒几乎要溢出来,“炎琥,你是不是……也吃了我?!”
“我没有!”炎琥尖叫。
“度殷”上前一步,炎琥立即转身就逃,嘴里还发出公鸭似的嚎叫。
“救命啊!有鬼啊!杀人啦!”
连滚带爬地跑了一段,他才发现后面那人根本没追上来,只是双手抱胸,一副傲慢无礼的模样。
简直像是把度殷从所有人的肠肠肚肚里扯了出来,又拼成那个生父高贵,而自己身份低贱的私生子。
“你……你……”
炎琥一惊一乍,此时都有点喘不过气。
“像不像?”
“度殷”歪着脑袋,空泛的眼神逐渐变成熟悉的模样。
“祝,祝公子?”炎琥回过神。
“呵,走吧。”
厉九川对五行泥的易容效果很是满意,自从水德敕封打破,这东西就可以用了,只是刻血剑还不能唤出来,多少有点遗憾。
不过动用五行泥易容,胸口的其他四德封印就露了出来,需要注意不能被撕破了衣服。
“还真的是你……要去哪?”
炎琥擦掉脸上的雪,这么一吓,他都冒汗了。
厉九川摇头道:“你不是很聪明能帮到我吗?这点小事还需要问。我当然是要去见见我的父亲大人,弄清楚督神府为什么要封了监兵庄。”
炎琥被他嘲笑,脸上顿时有些过不去,但他看着祝涅这副“新面孔”,又急忙挽回颜面道:“如此计谋甚妙,但公子仍有一个破绽。”
“说说看。”
炎琥表情怪异,支支吾吾道:“我说了,你可不准打我。”
“有屁快放!”
“太丑了!”
“什么……”
“我说,你本相太丑了!既不似祝涅,又不是度殷,万一暴露却没被人认出身份,直接把你杀了,可就亏大了!”
“……”
监兵庄近些年虽然被虎都疏远了不少,但其地位在上水渡依然不可撼动,祝涅身为庄主次子,多少会有人给祝安临面子。
“度殷”的面孔缓缓扭曲,如同水墨褪色,露出本来样貌。
光头,无眉,一双眼睛白惨惨的,像得了什么翳病,额心刻着一道金白竖痕,如同穷人披绸戴冠般扎眼。
比起炎琥初见时的精致小童,这人实在是回炉重造,又铸了个胚子,只扫上一眼,便叫人觉得凶戾万分。
仅剩一副面颊的轮廓,尚与初见时有几分相似。
“不说长得像个人样,你起码得有头发啊……”炎琥不知何时躲到灶房门后,偷偷摸摸地道。
厉九川去寝屋里取了一面铜镜,仔细打量后,他便生出了一脑袋白发,堪堪垂到肩膀,只是怎么也变不回黑色。
“眉毛,眉毛!”炎琥还躲在后面提醒。
厉九川催动稀薄的灵源,很快长出一对修狭如剑的眉毛来,只是又白又淡,若不仔细,简直看不见。
很好,不像祝涅,也不像厉九川,但好歹像个人了。
一头短发苍白,白眉寡淡,无端带着几分煞星气质,锐利而冷漠。
这很符合白帝的风格。
厉九川又想到玄十一俊美无铸的面容和寒山冷泉的气质。
传承种对寄主的影响,是否也涉及到了长相?
待这段插曲过去,厉九川二人收拾好行装,换了衣物,他又变回度殷那副惹人嫌的阴郁面孔,踏上前往虎都的道路,准备会一会他的“好父亲”。
虎都都灵,度长青。
第二百九十章 听音辨客(上)
“真远……”
“唉呀……”
“还有多久……”
炎琥背着偌大行李,看着似乎无穷无尽的山野,嘟嚷个不停,“你家怎么不建在虎都里,穷乡僻壤的,跑这来干什么?”
“虎都占地千里,形似獠牙,兴盛之地靠西,祝家只不过离它二百里,因为是在南边,所以看起来很远。”
厉九川全身上下只捏着一卷书,看起来就像出游的小公子,带着他的童伴。
炎琥过去一年里都饥一餐饱一餐,饿的面黄肌瘦,背着比他人还高的包袱,活像被榨压的奴隶。
不过包袱里面都只是些衣物干粮,这点重量对他来说根本算不得什么,比起在当年蛟龙池做苦力,简直轻松了千万倍。
只是路途无趣,日子孤苦,碰着祝涅苏醒,他自然要一次说个痛快。
“千里!能有这么大,这么远?”炎琥伸出干柴似的胳膊比划,满脸不信。
“书上是这么写的。”厉九川翻过一页,“按地图来看,等走到天黑,咱们就能遇见最近的村子了。”
“天黑,天黑了,会有狼吗?”
“你要是肯走快些,顶多两个时辰就能看见村子,也犯不着跟狼打架。”
“要是走不快呢?”
“你直说想死,我现在就成全你。”
炎琥闭上嘴,他只是闲得无聊,不是闲得想死,人生大好,没必要跟只会杀人的莽夫计较。
就算知道前面有村子,两人也依旧不紧不慢地走,还未到天黑,便已经看见一片鱼鳞瓦檐,楼台亭阁错落有致,银铃泉池叮咚作响,这哪里是什么乡野村子,分明是一处繁华的城池!
“哇……从远处一点都看不出来,这里还藏着一座城!连城墙都不修啊!”
炎琥满脸都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眼珠落在往来的人群中,更是精光闪烁。
厉九川站在树荫下,遥遥望着这片城。
初看起来似乎没什么问题,但细究一番,便会发现那一座座楼林阁海的背后,竟是深不见底的悬崖!
只是崖上飘着浓浓的云雾,簇拥在最高最繁密的楼台周围,若不细看,完全发现不了这城池的边缘是一处绝地,从偶尔散开的浓雾间隙看去,那崖后也空无一物,根本看不见彼岸。
这究竟是个什么地方……
厉九川低头看向地图,简陋的线条上标着一个清晰的点,旁边写着:
小云村。
何等神秘奇特之地,却有着如此质朴无害的名字。
厉九川收回目光,炎琥在旁边早就迫不及待,连番催促要下山。
只听这厮谄笑道:“幸亏祝少爷家底丰厚,走的时候带了两贯金玉钱,咱们赶紧找个客栈歇歇脚,玩两日再启程吧?”
厉九川既没有答应他,也没有拒绝,淡淡地回了句,“走。”
下了山,泥巴小径也变成宽阔石道,一块块青石都平滑圆润,显然已久经磨砺。
两侧的店家分布得很有规律,一条街做吃食,另一条就卖衣装,一条街修酒楼,另一条就全是客栈。
往来行人都衣着不凡,或斯文儒雅,或潇洒侠客,他们交谈起来,也低声细语,眼神落在两个小孩身上,充满了好奇。
厉九川逛了一圈,发觉此地罕少有平凡人家,倒是远处山野里能看见稀稀落落的民宅,其他都是做买卖的营生。
这些店铺说不上宾客满盈,但也有人来人往,唯独一条街上冷冷清清,看不见几条人影。
气势恢宏的石镇兽孤零零地摆在两侧,牌匾台阶上都落着厚雪,也无人打理。
这条街上的店铺看起来最为奢华大气,想来繁盛之际应是宾客如云,日进斗金,但为何衰落了呢?
他捡起一半根枯树枝,丢在一副牌匾上,冰雪哗地掉落,露出锋芒逼人的四个金字。
祝氏道兵。
“唉,你小子,干什么往人家牌匾上丢东西?”
一个挽着发髻,侠客打扮的男人叫喊起来,他生得英武高大,一副磊落不凡好样貌。
旁边站着个英姿飒爽的女侠,容颜端淑,眉眼间带着几分忧愁。
厉九川瞥了他们一眼,默不作声地离开了,丝毫没有交谈的兴致。
“真是虎落平阳,谁家的毛小子都能丢祝家牌匾了。”高大男人低声埋怨,“……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找到人。”
那女侠拍他一巴掌,“小孩子懂什么,你有瞎猜的功夫不如快点赶路。”
“急不得,这往山里去还有好远……”
“知道远还不快走!”
“……”
两人拌着嘴又往前行,直奔着深山而去。
厉九川拐了个弯,去了全是客栈的街道,他打算在天黑前找到休息的地方,有机会再去探究这城池的秘密。
刚走到右手第一家,迎客的小厮便笑呵呵地上前,“两位小公子住店么?”
厉九川未答,炎琥扛着行李嚷出声,“不住店来这干什么?”
“嘿,那谁说得准……”
小厮打个哈哈,抬手露出一颗半透明的石坠,只见坠子亮着浅浅青光,他顿时露出了然的神情,更加谦卑地弯腰作请,“大人这边走。”
“大人……”炎琥哼哼着走在厉九川身后,“还没门高也叫大……嗷!”
话还没说完他就摔了个马趴,厉九川不动声色地收回腿,炎琥吭哧半天才追上来。
进了客栈大门,只见桌椅板凳从街头摆到街尾,连着有百丈之长,这家客栈竟然是个通间。
整侧楼阁都是他家的,也难怪有小厮守在道口迎客,却无其他店家相争。
掌柜是个相貌堂堂,凤眼细长的中年男人,留着两缕长髯,平添三分儒雅之气。
见到两个小孩住店,他也不由得露出几分好奇,“小公子从哪里来?一个人?”
厉九川行礼道:“从山中来,要往虎都去。先生可知道去路?”
“自然知道。”
掌柜捋了捋长髯,“小公子若要去都城,这里没有游龙行,但有云鲸叟,从城后断崖乘云鲸可去。当年此地穷乡僻壤,既无鱼米之丰,又无瑰宝奇兽,全靠一群打铁的倔驴撑着,才堪堪筑起高楼,可惜……哦,多言了。”
“云鲸?”
厉九川没想到竟能如此轻易得知这座城背后的秘密,听起来似乎还是众人皆知的那种。
“不错。”掌柜打量他几眼,又道:“云鲸叟小气,看命收钱,你若命轻,他取财重,你若命重,他取财轻,不过嘛,最少也得一颗枣玉。”
“枣玉?”
看见这小家伙满脸不解的样子,掌柜忍不住笑起来,“你竟连这也不知,是哪个不懂事的伙计,将你等小虫领进来?”
他话未落音,之前的小厮急忙喊道:“大人,镜石已亮,我才将他们请进来的。”
周围或吃饭或休憩的客人听见动静,都纷纷转过头看热闹。
“镜石既亮,说明你有传承,在下眼拙,居然没看出来。”掌柜又捋起长髯,自顾自地道:“那就让我猜猜,你是什么传承。”
厉九川皱眉,从炎琥手里拿过一贯金玉钱,“掌柜别调笑我们了,住店。”
“在下姓扈,名行舟,承蒙客官们爱戴,唤我一句扈先生。”
掌柜拨开玉钱,从账柜后面走出来。
他手里提着一支长长的玉烟杆,面容慈和地点了点炎琥脑袋,“这是个小裸虫,住店可以,但他不能跟你一起。”
“凭什么?”炎琥眼珠一瞪,像只瘦凶瘦凶的土狗。
“凡人跟我们待久了没有好下场,我这楼里都是仙客,你得去隔壁跟伙计们住。”
说完,扈行舟一双凤目似瞑,嘬了口烟嘴,吐出浓浓的白雾,这雾气飘渺地绕成一团三头六臂的恶兽,张牙舞爪地冲炎琥咆哮。
后者鼻子一抽,咚地丢下行李,喊了声保重,头也不回地跟着一个伙计溜了。
厉九川没搭理他,只是道:“那么扈先生,我住哪儿呢?”
“得看你五德属什么。”扈行舟烟杆一翻,又轻又快地点在孩童胸口。
厉九川只觉得一股浊气自胸膛上涌,轰地冲向颅顶,四面八方都传来窸窸窣窣的耳语,吵嚷个不停。
面前的掌柜变成一只偌大狸猫,竖立的瞳孔闪着金光,它姿态雅然地蹲在账柜上,正轻描淡写地打量自己。
周围的看客们尽是些豺狼虎豹,满嘴利齿,口舌流涎,一个个披着斑斓毛皮,摇头摆尾,贪婪觊觎冷漠好奇种种情绪不一而足。
莫名的怒火冲上厉九川心头,仿佛猎来的鲜肉被野狗偷食,熟悉的老窝被陌生人躺过,刚新买的衣服被人踩了一脚……君王不可亵渎,竟敢冒犯吾!
“嗯?!”
冷酷威严的声音像从另一个灵魂里震出来,宛如山顶鸣响的古老铜钟,浑厚地回荡在四野八方!
小小的孩童凛然而视,稚嫩的容貌不怒自威。
众人骤然肝胆俱颤,惊惶不安,好似有可怖的存在威慑般地显迹,却又快到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就已经消失了。
“哎呦哎呦,小祖宗放手!”
突然间,扈行舟慌张求饶,“我错了还不成?这烟杆脆,可不能使劲捏!”
众人回神看去,只见扈掌柜的烟杆还没来得及收回去,就被孩童两指夹住细颈,但凡稍稍发力,就能捏它个粉碎。
“能住店了么?”
小童面无表情,但并未松手。
“能能能!上房,最好的神仙阁!”扈行舟苦笑连连。
这行走在上水渡,果真是有三样人不能惹,野神信徒,孤身女人,和眼前这独行童子!
第二百九十一章 听音辨客(下)
“扈行舟,你真是记吃不记打!”
爽朗的笑声冲进客栈,挽着发髻的男人踏入门内,还不忘拉着自家夫人,“动不动就想卖弄自己那点三脚猫的技俩,踢上铁板了吧?”
厉九川回头,原来是刚刚在祝氏道兵门前遇见的两人,他们不是去找什么了吗?怎么又倒转回来?
高大男人似是注意到孩童的眼神,笑吟吟地道:“原来是你啊,要住店吗?”
见小童不答,他接着道:“这家掌柜的有个怪癖,就是爱听音辨客,他有一门本事,可以叫你呼出一股真气,他认为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真气,气流穿过嗓子,声音就会产生变化,靠着这其中变化,他就能猜到你属什么传承。”
“当然,这不够准。”男人俯身,眼睛微眯,“所以我总笑他,他也爱用这个捉弄客人。”
“什么叫捉弄,这是有真凭实据的!”扈掌柜看起来一下就生气了,“朱雀声暖,白虎声锐,青龙声柔,玄冥声沉,麒麟声正。他的声音如同寒潭冷泉,是水德血脉极为深厚的表现。”
“怎么可能?”被拉着的飒爽女子反驳道:“他方才真声雄浑凶戾,气若炼金击铁,吐字如剑锋出鞘,锐不可当,分明是上正金德!”
高大男人补上一句,“而且只是被你点气就有如此反应,绝无可能是玄冥,水德冷血,都有点懒。”
“呵,你们竟敢质疑我。”扈行舟哼声道:“不若赌一把如何?我赌他肯定是水德!”
“赌注是什么?”
“我赢了,你要想法子让他松开我的烟斗。”
“……你输了呢?”
“我输了给三位赔礼道歉,免费让你们住上等好房,包吃包玩。”
“再加两枚枣玉。”
“好啊,钟岳霆,那你输了还得买我十坛子小云酿。”
“你这家伙!一坛就三十莲玉,十坛就得三颗枣玉了,黑心掌柜,还让不让我走啦?”
“算你二十莲玉,爱赌不赌!”
“赌!这孩子必定是金德传承。”钟岳霆说得斩钉截铁,他夫人也坚信不疑。
厉九川见此,忽然明白两人为什么又回来了。
扈行舟笑道,“我赌他命定玄冥。”
几双眼珠子整齐地盯着厉九川,后者慢吞吞地道:“我能赌么?”
“你赌什么?”钟扈二人哭笑不得。
“我不知道什么传承什么乱七八糟的,只是想住店而已。”厉九川认真道:“我以为自己并非仙客,也不属五德,要是我赢了,掌柜的要让我不掏钱也能住店。”
三人对视一眼,这孩子难道是什么都不知道,没有传承,还能接住扈行舟的烟杆,能震慑众人神魂?
扈行舟偷偷扯了扯自己的玉烟杆,见仍拔不出来,就弯下腰来笑道:“妥呀,我方才就答应你给上房,定然不会骗你,否则这位钟大侠也不会放过我。”
“你要是赢了,扈掌柜的两颗枣玉都给你。”钟岳霆说完,得了扈行舟一记大白眼。
“合着死活都我出是吧?”
“这有什么好计较的,跟小孩子争什么?”
“扯淡,您老人家也是孩子?”
眼看两人又要嚷起来,钟夫人一把推开他们,“都给我闭嘴!扈行舟,你输了要给人家孩子包吃包住直到走,钟岳霆,你输了要掏两枚枣玉。”
两个大男人都乖乖住嘴,四颗眼珠子紧盯着孩童。
钟夫人接着道:“小兄弟你既然这么说,肯定是有所把握,不妨让我们看看你用什么来证明……”
厉九川不等她说完,从怀里摸出来一片鳞甲,青灰泛蓝。
“你们争的,就是这个吧?”
“这,旋龟?”
“不会吧!”
钟岳霆比输了的扈掌柜还急,上前就拉住孩童手腕,双目隐隐亮起金赤,试图以自身灵源激出这孩子的传承,但随即就被钟夫人一脚踹开。
“干什么?你这莽货!”
她护住孩童,瞪着两人道:“他若真没有传承,被你看一眼还能活?”
钟岳霆垂头耷脑,嘴里嚅嗫道:“他,他真没有……”
“不可能!”扈行舟把一双丹凤眼瞪成熊目,“刚刚绝对是上位传承的威慑!”
钟夫人也神情复杂地抬头,“触怒了神灵你还好意思说,他真不是……”
扈行舟闻言顿时傻了眼,如果没有传承,还能出现这等异象,只能证明此子乃神灵青睐之人,即上苍钟爱,天道垂怜,天选神子无疑。
这等人未踏入传承之道,便有神灵庇佑,早晚会成为传承者,且有成为司祭的资质。
可惜那鳞甲,只是食种旋龟所留……三人忽地想起最近发生的大事,眼神一番交错,扈行舟先开了口。
“恕我眼拙,我认输,这就给小公子安排上房。”
顾不得探查这孩童到底有没有传承,扈行舟随即伸出胳膊示意,也不管其他客人望眼欲穿的模样,很快将几人带到一座清雅小院,而炎琥居然就坐在院门口,已是等待多时了。
这厮原来从一开始就给俩孩子准备了居所,只是中途起了玩心,不曾暴露而已。
四人进了正厅,扈行舟放下一副黑布遮盖的画像,只见画中尽是些缭乱刺目的线条,看久了便觉得眼睛生疼。
“你把帝君像背对着放,不怕天打雷劈吗?”钟岳霆一脸鄙夷。
扈行舟直摇头,“没头脑的愣子,白帝无踪,亦无显迹,现在哪个西金人能到处挂像,让那些疯子们看见了又是打得昏天黑地。”
钟岳霆哼了一声,“你也不算西金人。”
“随你怎么讲!”扈掌柜显然有些生气,“帝君像正对背对都可用,能隔绝天视地听就行,除非白帝亲眼看见了,否则也怪不到我头上。”
“说正事。”钟夫人听得直扶额。
西金之人一直对白帝的消失耿耿于怀,当年赤帝青帝也都找不到,好歹也有个伴,然而现在青赤传承都已经回来,却独独不见白帝,更是让他们大失所望。
尤其是西金人喜欢逞凶斗勇,少不得招惹是非,没有帝君在背后撑腰,近些年来着实被欺负得厉害。
一部分人选择低声下气保存实力,也任由他人嚣张跋扈,一部分人则秉持传统,方正不阿直言危行,但很快就被多方针对,杀得只剩下些游侠儿了。
钟家就是仅存的老西金人之一,对于扈掌柜这样的保守派,自然是不肯承认他们。
“说正事之前,我还有问的。”钟岳霆开口道:“小兄弟,能不能说说你姓谁名甚,家住何地?”
厉九川不假思索道:“姓度,度殷,原本住在蛟龙池,父亲家在虎都。”
钟岳霆二人面色微变,他们此番前来本是为了找寻故人之子,可不是为了掺合都灵大人的私事。
虽然早就听闻都灵大人年少不羁时,欠下不少风情月债,但没想到还真有个儿子被送到蛟龙池了。
确定了厉九川身世,钟岳霆原本欲言又止的兴奋劲全都消失了,比赌传承还丧气,唯独扈行舟眼神微亮,仿佛看见了什么好东西。
钟夫人虽也难过,但很快就缓和了情绪,“听说蛟龙池……出了大事,度殷你是如何逃出来的?路上风尘仆仆一定不容易,这会儿饿吗?”
“不饿。”厉九川抬头看着她,“我途中路过祝家庄子,见无人在内,便自作主张借了些衣衫吃食。”
钟岳霆连忙问道:“那你有没有见过一个三四岁的小孩,叫做祝涅的?”
“没有,那时山崩地裂,情况危机,师长们带着我逃出蛟龙池,并未带着别人,院外那个家伙说是自己从土坑里逃出来,后面我俩才遇上的,除此之外,我再没见过其他人。”
“你知道为什么会出现这等动荡吗?”
“不知,但当日是池洗之日,说有神灵能为我们解开敕封,可还没轮着我,怪事就发生了。先是有什么东西在地下大吼,忽然洞窟就崩塌了,师长们最先带着我离开,等地龙翻身结束,他们就莫名其妙变成了一堆灰,这鳞片也是从灰里面找到的。”
钟岳霆很是沮丧,他受好友之托来寻人,本以为找着了,谁知另有其人,听这孩子描述的场景,他心里更是咯噔一下。
侍奉神灵的祭师们全都化成了灰,看来传闻是真的,有神灵死了啊!
神都死了,更别想一个三四岁的孩子能平安无事,亏自己临走时还拍胸脯保证,这下可难有交代了。
“你去院外问问另外一个小兄弟。”
钟夫人看出丈夫情绪不好,干脆将他支开,免得心思剧变下引起传承动摇,伤到度殷。
她接着轻声问道:“除了这些,你可还见过别的?譬如一些穿白衣服,戴面具的怪人?”
“不曾,师长们死后没多久,我不知道为什么就昏过去了,醒来的时候在山洞里,就是院外那仆役找到我的。”
钟夫人又问了几个问题,厉九川答得就像个无知的世家公子,疑点全都甩到炎琥身上。
没一会功夫,钟夫人也出门去询问炎琥去了,而且对度殷的态度也冷淡下来,尤其是他反复说炎琥是个下人仆役,什么都不懂的时候。
从厉九川变化成度殷来到小云村的一刻起,他就必须是度殷,绝不能因为钟氏夫妇而出现破绽。
一来避免五行泥这等道兵暴露,二来仍能以此身份获得祝家的消息,还能不引起敌人关注。
光从祝氏道兵关门大吉以及监兵庄空空如也的景象,就能猜到祝家现在境遇十分险恶,而钟氏夫妇的出现更印证了厉九川的猜想。
但凡祝安临还有所余力,来找自己的就应该是祝家人,而非什么至交好友。
哪怕他们表现得再和善,再亲近,朋友始终只是朋友,厉九川连血脉相连的亲弟弟都不定信得过,更别说其他人了。
一旁的扈行舟不慌不忙地等他们说完,脸上也始终挂着笑眯眯的神情。
等钟夫人出了门,他才缓缓开口,“度殷,你家住虎都的父亲,是不是叫度长青啊?”
厉九川沉默不答,仿佛忽然间就变得倔强又孤僻。
扈行舟知道度殷是私生子,因为都灵明面上的儿子还在虎都求学呢。
“才刚接触传承不久吧?度殷,我和你父亲有过几面之缘,如今碰见,自然也会帮扶你一把,有什么想问的吗?”
扈掌柜把话递到嘴边,厉九川自然不会客气,“我想知道如何去虎都,云鲸该怎么坐,大抵要花多少钱?”
他神情警惕中又带着几分焦急和渴望,将一个从小不受待见的私生子演绎得淋漓尽致。
“坐云鲸,传承者一般只需一颗枣玉,你赢了钟岳霆,钱的事不用担心。”
“枣玉是什么?”
“嗯……你可知遗玉?”
“知道。”
“那就好说,遗玉分大小,黄豆大的纯净遗玉称为豆玉,是做买卖最低的价,莲子大小称为莲玉,红枣大小即为枣玉,算是普通遗玉里价值最高的了。传承者互相交易,无论吃穿住行都用遗玉,这就是我不收你们玉钱的原因。”
“我还有个凡人仆役。”
“凡人要上云鲸,那可就贵了,没有传承的命是为虫命,贱命,十颗枣玉起步。我劝你不要想,裸虫遍地都是,你要喜欢可以到了地方再买。”
似是觉得尴尬,厉九川撇开头望向窗外,“那两人为何要找祝涅?”
“祝庄主是他们的好友,帮忙而已。”
“监兵庄发生了什么事?”
“呵呵,虎都有位大人物暴死,督神府失职,一些人早就看不惯打铁的,趁机找个由头把他们全都软禁在虎都,一半是立威,一半是另有原因。”
“什么原因?”
“这里面的故事可就多了。”扈行舟弯腰坐下,捋起长髯,“祝氏属于老西金人,倔强好战实力也强,中土麒麟一直想吞并西金的奇矿和道兵行当,祝家就首当其冲。
不过,好言好语和财帛传承都没能劝动打铁的们,所以有些人就开始下黑手。
正巧祝安临的小儿子是天罪,就有人提议要献祭给白帝,祝家当然不同意,就送儿子去蛟龙池看看能不能打破敕封。
原本督神府和监兵庄一直在理念方面有所不合,但因为小儿子,祝安临愿意低头,这事其实是个缓和双方关系的契机,是好事,但坏就坏在祝安临前脚送儿子过去,后脚蛟龙池的镇神就死了。
于是就有人说祝家小儿子是灾祸,罪孽,祝安临明知道他不详,还送去害死神灵,是故意为之,目的就是想杀虎都那位大人物。”
“等等。”
厉九川忍不住开口:“神灵死了,和虎都的大人物有什么关系?”
第二百九十二章 问君几两(上)
“噗。”
扈行舟忽地笑起来,像是听见了什么冷笑话,没憋住。
厉九川皱眉道:“有什么好笑的?”
“没什么,跟你没关系。”扈掌柜干咳两声,“我只是想到那个大人物的身份,就觉得可笑而已,祝家被这种人拉下马,真是倒了天大的霉。”
厉九川瞅着他,孩童的小脸上就差写着我想听了。
“反正迟早要会接触,跟你说了也无妨。”扈行舟清了清嗓子,眼神颇有些调笑意味,更准确说,应该是恶趣味。
“这个神灵,和所谓大人物,涉及两件事,我先说第一个趣闻。
咱们西金都灵的母亲大人,养了一个面首,叫燕柔歌,二十来岁长得那叫一个玉面秀美,天天都能哄得都灵之母心花怒放。
他原本是个凡人,在都灵母亲耗费不知多少天材地宝改善体质后,终于成了一个传承者。
对,就是你想的那样,他是在蛟龙池成为了传承奴,也叫寄奴。
而蛟龙池本叫小龟池,镇神是食种旋龟,就是因为都灵母亲觉得这名字太难听,配不上她面首,才改名叫蛟龙池的。”
说到这,扈掌柜忍不住又笑出声。
“咳咳,然后呢,这个天罪和凡人想要拥有传承都只有一个法子,那就是和神灵定下奴契,成为依附神灵而生的寄奴,神灵生则奴生,神灵死则奴死。
一年前旋龟死了,面首也挂了,都灵母亲悲痛欲绝,搅风弄云,搞得西金不得安宁。
故事的最后,祝家就因为不详的言论,加上中土有人插黑手,就被软禁在虎都了。”
扈行舟说完长叹口气,也笑不起来了,沉默的面孔克制不住地浮现几分悲凉,是一种朝野将倾,同族危难般的悲凉。
白帝迟迟不出,麒麟虎视眈眈,区区一个女人面首就能搞得西金混乱,何其可笑!
钟岳霆不承认他,但他骨子里又何尝不是西金人?
“还有件事呢?”厉九川对于某人母亲的绯闻不感兴趣,想必真正的度殷也不会在乎,顶多觉得恶心。
“剩下的事就跟督神府有关了,成为寄奴的人不在少数,甚至有很多身居要职,只是不全在一个地方得到传承。
有蛟龙池,就有蛟龙河,蛟龙山,蛟龙海……寄奴越多,这方大地实力就越弱,而督神府就是引渡,监察乃至保卫这些神灵,避免引起大人们惨死的地方。
老西金人都很讨厌这东西,就好像一个把娘们变成爷们的邪物,一群伪爷们走上街头吆三喝四,背地里跟神灵搁一起就是条狗,实力比狗还弱……哦哦,我不是在说你,小公子,你毕竟还没得到传承,也受神灵眷顾,这是不一样的。
但祝家和督神府看不对眼就是这么来的,直到祝安临的小儿子出生,身为老西金人的标榜之一,他跟督神府想搞好关系,背后也挨了不少骂呢。”
厉九川觉得这话听起来很是耳熟,苗姜当初就说过,没有茧谷也有茧山,茧河,茧海……原来真是如此,世事何等黑暗,何等不堪。
待到有机会,都杀了罢。
“唉,我今日真是说多了,可看见小公子就觉得亲切,心中郁结不吐不快,让小公子见笑了。”
不知不觉中,扈行舟几乎将面前的孩子当成一个可以倾诉对象,隐约有种都灵亲至的错觉,似乎他就是可以信任,甚至可以改变什么的存在。
但,怎么可能呢?他还只是一个孩子呀,只能说虎父无犬子,度殷也许生来就有种领袖气质。
可惜,就算是都灵本人,也无法对现在的西金做出太大的改变了,除非白帝出世,西金人必将以死赴帝命!
“无妨,近些日子上水渡还有发生什么大事吗?”厉九川又问道。
“有是有,不过我知道的也不全。小公子想听,我自然都说,不过在下还有一事相求。”
“说来听听。”
这成熟的口吻……扈行舟神情复杂地看着面容冷静的孩童,只觉得是自己疯了。
他居然有一瞬间觉得度殷不太像都灵,更像是被他背挂在墙上,日日参拜的白帝像。
“嗯……我以为小公子非为庸碌之人,日后必定有所成就,待到那时,希望小公子能看在今日的份上,给在下一个人情。”
厉九川顿时就明白了扈掌柜的意思,无非是奇货可居,提前投资。
哪怕是私生子,也是虎都都灵的儿子,万一他日后真成了都灵,此时的恩惠就远超彼时的人情了。
“好啊,我答应你。”厉九川点点头,“以白帝之名起誓,等你需要的时候可以向我提出一个条件,最大的限度是,一条人命。”
扈行舟搓了搓手,不知为何觉得有些尴尬,一条人命这话怎么听怎么奇怪,人命有时候可以大于天,有时候贱如草芥,他想要的可不是这个。
但不愧是都灵之子,区区一点情报消息,根本没法真正打动他。
扈行舟一咬牙,又道:“小公子不是想带着那个凡人上云鲸吗?这钱我可以替公子出。”
“哦,你也知道他只是个凡人,顶多有几分小聪明,像这样的人遍地都是,扈掌柜为他出遗玉,连我都会心疼的。”厉九川不动声色地道。
好生狡猾,一旦涉及到承诺之类的东西,姓度的是从骨子里都在极力避免吧?自己不该小看这孩子,怎么刚刚对他就放松警惕了呢?
扈行舟心中腹诽,面上却是笑道:“那小公子如何才肯答应我的请求?”
“首先,说清楚你的请求是究竟何事,其次,派一个你自认为绝对可靠的人护送我去虎都,既然想谋得将来,那得肯下本钱才行啊,扈掌柜。”
听着如此熟络的口气,扈行舟后悔得心中打跌,这哪是个孩子啊,分明也是常年手握重权的上位者。
可事到临头,也容不得他悔改,现在放弃容易被记恨,还不如认栽,谋一把试试。
“我的请求……天下人熙熙攘攘往来皆为利,在下也不外乎如此,具体是什么,也得等公子手握大权的时候再做衡量,鄙人总不能让您去做办不到的事吧?”
扈掌柜一边谨慎思量,一边接着道,“至于护送您去虎都,也是可以的,我会安排人跟您前去,但即使我再怎么信任他,您也得注意保护自己,人心是会变的。”
“我明白。”
“那么,您打算什么时候去虎都呢?”
“今日天色已晚,明天一早出发。”
“好,一夜时间给扈某准备,也算足够了。”
“那还请扈掌柜讲讲,上水渡近些年发生的大事吧。”
“这个好说,一个是黄天上帝下神旨,要选拔除白帝以外的三方帝子,一个是冥渊复辟,称玄天上帝将临现世,水德种属们都疯了,要知道玄天早就在万年前的大战中跌落帝位,身死魂灭,传承种消失不见,冥渊也被彻底推倒,再也没了神座,但现在水德们又开始重建冥渊冥宫……”
这一说就是两个时辰,天都黑了,扈行舟讲得口干舌燥方才被放走。
拜别了扈掌柜,钟氏夫妇也进来告辞,听闻他次日就要去虎都,钟夫人还是忍不住劝他再三小心,厉九川谢过后亲自送二人离开。
直到这时,炎琥才焉头耷脑地进了院子,钟氏夫妇一顿好问,恨不得把他底裤都扯了看!
他知道当时大概发生了什么,也能猜到祝涅为何不与这二人相认,但编故事还是废了他不少力气。
有意思的是,祝家小公子在这方面似乎非常信任自己,一点都不怕他会说出实情。
深究下来,炎琥发现祝涅对人的揣摩和拿捏完全不比自己差,处理这些交谈琐事,大抵就是他认为自己价值所在了吧。
当炎琥听闻第二天就要继续出发时,他对祝涅的评价又上了一层。
能心无旁骛地做该做的事,不留恋于财帛胜景,哪怕身边人有所劝阻,也不能使他心意动摇。
他把权力和主见都捏在手里,让所有人随着他的行动而行动,不接受任何外物的干涉。
这般冷酷无情的作为在常人眼里就是不通人情世故,但放在权贵之家就应该是刻在骨子里的。
很难想象,祝涅出生之后在家里经历了什么,他来的时候才两岁啊!
这边炎琥在心里使劲给祝涅加戏,另一边厉九川转身回了卧房。
钟岳霆临走时已经将约定的两枚枣玉给了他,这遗玉的品质比在大樂看见的都要好,但没有色彩只是纯白。
也就是诞生这遗玉的存在,传承度还未突破第一道门槛,但如果再给些时日,估计离突破也就不远了。
厉九川捏着遗玉,如同拿着一颗夜明珠,光泽莹润,散发出淡淡香气,极其诱人。
就像没有生灵能克制变强的欲望,也没有生灵能抵挡遗玉的诱惑。
它不是对美食那种渴望,也不是占有宝物的贪婪,而是源自灵魂深处,源自血脉骨髓里,对比自己更完美的高等存在的向往。
吃下它,脱离低劣的躯壳和族属,变成高等生灵,如蝶破蛹,那种梦幻般的错觉。
说是错觉,就是因为没几个凡物能承受这样的蜕变,要么死,要么变成没有自我的怪物,除非找到正确的路,譬如传承。
厉九川试图吞噬遗玉来勾勒白帝,完成传承的第一步。
然而他失败了,他完全没有感受到金德灵源的存在,自然也不能完成勾勒,但若让帝种自己吞噬,得到进步的只会是传承种,他早晚也会变成一个寄奴。
唯一能在冥想中感应到的,只有水德灵源的荧荧冷光,但他不愿容纳旋龟,也就没有传承可以修炼。
人就像一团没有形状的软泥,一旦选择了传承就会固定成某个形状,后面再进行改换传承,就需要打碎原本的形状,又揉捏成软泥,重新固定,其中面临的风险不光是魂灵崩溃,还有两种传承近乎疯狂的污秽。
谁愿意一个陌生人跑进自己家,掀了桌椅打碎门墙,还要赶自己出去呢?
结束了冥想,厉九川陷入沉思。
此去虎都,第一件事就是要尽快找到合适的表传承,没有能稳定发挥的实力一切都免谈。
当然,也可以考虑让扈掌柜帮忙找找。
第二件事就是“认亲”,借助都灵的势力查一下督神府,一方面看看祝家境况如何,一方面寻找金德神灵,最好还能找到帝种的修炼方法。
之前的玄冥传承一直是玄十一在把控,晋升什么的也都是顺水推舟,厉九川并不清楚细节需要做到什么程度。
无论表传承是什么,他终究还是要以帝种为主。
若能够先“认亲”,再由都灵提供表传承,那也是很好的事,但太过想当然了。
私生子想成为都灵之子,正房不可能不动手脚,而且还有都灵作妖的母亲,这女人恐怕不是省油的灯。
厉九川这一夜思考的事情很多,以至于天亮的时候,是炎琥来敲他的房门,他才反应过来。
扈行舟则早早等在庭院里,身后还站着个带刀侍卫。
“这是丁展,我打算让他护送你前去虎都,他人寡言少语,但办事可靠,有什么尽管安排他去做。”
厉九川打量这侍卫,只见他模样高瘦,容貌端正,只是眼里戒备很重,宛如砌了一堵铁墙。
“扈掌柜安排的人,我自然放心,只是还有一事想问问掌柜的。”
“小公子但说无妨。”
“掌柜有没有做传承买卖,我缺个合适的水德。”
“这……虽然有所涉及,但在下这边并没有水德传承,都是些金木火。”
扈掌柜知道他看不上旋龟,便又道:“待公子去了虎都再找更好,五方地域之人都在那里交易往来,找个异种或者灾种传承,对小公子来说并非难事。”
“掌柜说的是,那咱们出发吧。”
既然知道没有自己需要的,厉九川也不愿再耽误,跟着扈行舟就去了一片最高的楼阁,被称之为云鲸崖的地方。
路上边走,扈行舟边解释道:“云鲸叟不是天天都在,每次出发后,要隔三五日方才回来。
不过我已经替公子打听了,云鲸叟还没有动身,现在去差不多也是他要出发的时候。
这云鲸每次只能载人四十九,平日里人多可能还得排队,不过祝氏道兵被封后,来往此地的人就少了很多,应该能坐上。”
正说着,一行人穿过高楼庭堂,面前山崖险峻如刀削,无边无际的云海充斥其中,冷风呼啸,吹得人衣衫飞舞,丝发飘摇。
正红的朝霞从云深处徐徐而起,将万物都晕染得金赤璀璨。
“云鲸出来了!”
有人指着金色雾海大喊,等候的人群聚集到一起,不时地发出感慨。
“终于等到了。”
“唉,这老头越来越惫懒。”
“船价也变离谱了,这年头能在他手上称出五两都算贵命。”
“可别提,前几年我还有七两命,上个月居然变四两,这老头差点气死我!”
“唔,那仁兄你最近可得小心,命数削弱肯定事出有因。”
“呜————”
嘈杂的交谈声突然被打断,一道悠长寂寥的鲸鸣响彻天际。
云层里浮出一点透明的影子来,一个戴着斗笠腰挎葫芦的老叟悬在空中,缓缓靠近众人。
但很快,厉九川就发现并非是老叟在悬浮,而是他座下有一只几乎隐身云海的庞然大物。
它有着山般巍峨的轮廓,云般飘渺的身姿,其呼啸声如海涛壮阔,徐徐摆尾之下,连漫天云海都变得波澜汹涌,成片地扑向崖边众人。
沐浴在滚滚“白浪”之中,孰不感慨这等仙兽英姿,奥妙造物!
第二百九十四章 问君几两(下)
“这就是云鲸了,整个上水渡仅有六只,小云,大云,长云,久云,栖云,流云。”
扈行舟挥开白雾,看着云鲸缓缓靠崖,“这只小云,就是六个里面年纪最小的一个,已经有三千多岁了,刚刚成年而已。”
“所以小云村就是这么来的?”
“对,西金北水南火东青中土,各有一只,没有游龙行之前,全靠它们走远路,还有一只常年游荡在魂河里,它年纪太大了,活了有上万岁,足够目睹一位帝君从登位到陨落。”
说话间,大如山岳的巨兽已经靠在崖侧,乘坐的客人们也都开始陆续登鲸。
盘坐在鲸背的老叟也站起来,他左手捏着一杆玉色小秤,右手是一根骨质短笛。
每个客人经过他,都会有沧桑的笛声响起,客人身上就会冒出一缕的白烟,落到他那小秤上。
有的白烟蹦蹦跳跳,像个活跃的孩童,有的颤颤巍巍,如迟暮老人,有的慢悠悠半天才肯飘过去,有的嗖地一下就蹿上秤,急不可待。
仿佛抽出来的不是白烟,而是一缕缕魂儿。
等烟气上秤,老叟就拉长了调子,喊一声,四两,五两……
偶尔有人被喊到三两,就会多掏一把莲子大小的遗玉,也有人被喊到六两,便只取几颗莲玉,老叟也不数,全丢进他的葫芦里。
很快,轮到厉九川一行人登鲸,丁展被嘱咐先上,给两个孩子做个示范。
只见他来到老叟面前,短笛响起,从他身上丝丝缕缕地钻出白烟,汇聚成一团落在秤盘上。
明明是无形之物,却压得秤盘缓缓下降,刚好让秤杆平齐。
“五两。”老叟依然是戴着斗笠,只露出下巴一撮白花花的胡子。
丁展取出一枚枣玉,老叟将其丢进葫芦里,两人完成了交接,丁展便在鲸背上找个位置,开始盘膝休息了。
一切看起来似乎都极其流畅。
接着炎琥走上前,扈行舟不由得有些紧张,因为云鲸已经很久没有载过凡人,万一老头发难,就算出再多遗玉也走不了。
看见凡人登鲸,一些好事的传承者也瞧了过来,窃窃私语。
“居然是凡人啊。”
“谁家这么富裕?”
“应该是扈先生的客人……”
“挺稀罕……”
一个扎黑头巾的年轻男人打个呼哨,怪笑道:“哟,这年头还有裸虫登鲸。”
“少见多怪,七十年前登鲸的凡人多得是。”坐背鳍附近的白衣先生冷不丁地反驳。
“那也是七十年前的事了,怎么着,你是寄奴吗?这么替他出头?”黑头巾很是不满。
白衣先生看都没看他一眼,“呵,只是看不惯你们这些自诩神灵的家伙,得了传承就觉得自己跟脚不是人了。”
“你懂什么!众生皆虫……”
“众生皆虫是天宫的说法,莫非您就是天宫中人?”
“你……”
黑头巾涨得满脸通红,却也不敢宣称自己就是。
吵嚷刚停,炎琥似乎全然没听见那些话,直接跳上了鲸背。
从山崖和鲸背的缝隙往下看去,这巨兽脊背简直像平原般宽阔,漂亮的大鳍紧贴竖纹沟壑的肚子,柔软的须如天地间的巨蔓,轻轻地飘舞。
真是奇迹,不过这么大一只鲸,为什么最多只能坐四十九人呢?
“站直了,别乱看。”
老叟的呵声让炎琥回过神,刺耳的短笛声突然扎过来,好似长长的尾巴毛往人七窍里钻。
炎琥只觉得浑身又痒又疼,忍不住乱扭起来,嗷嗷直叫,鼻涕眼泪都往外喷。
但紧接着,似乎有什么东西随着笛声被勾出来,飘飘悠悠地蹦到一杆秤上。
他看见周围全是云气,无数尊巨大的怪物讥诮地盯着自己,天地是一片混沌的玉色,遥远的边缘似乎有一圈平整的山脉,四根通天巨塔扎根在山脉上,斜指天际。
吱呀——
炎琥恍然发觉,自己似乎就是玉秤上那缕烟,大地就是秤盘,通天塔是绳子,吱呀声就是绳子被压动的响声。
看着对面缓缓升起一个巨大的秤砣,炎琥不由得慌了神,这么大!万一秤砣砸到自己怎么办?
正胡思乱想着,耳边传来雷霆般的声音。
“五两。”
接着就是一阵难以置信的惊呼,后面坐着的妖魔鬼怪们叽叽喳喳,吵嚷个不停,但很快被雷霆声音呵止。
“下一个。”
炎琥浑身打个激灵,却发现周围的景象恢复了正常,他摸索到丁展旁边坐下,惊异又兴奋。
五两命,也就是说,他只是凡人,命数已经堪比传承者了?
能得到传承已经是大机缘,修炼传承而不死,更是运道非凡,这样的人只能在老叟手里称出五两,而他究竟有什么地方,能值这五两命呢?
炎琥还在胡思乱想,厉九川就已经上前,云鲸叟吹奏起短笛,呜呜呀呀,好像深山里哭泣的老鸮。
左手秤盘始终不见动静,云鲸叟掀开眼皮,用短笛将斗笠支起。
一个模样稚嫩的孩子,却有好一双冰冷压抑的眼睛!
老叟开口劝道:“小子,别绷那么紧,放开魂窍方可量命。”
厉九川方才突然感到一股异样的力量试图钻入他的脑海,乃至魂魄,就像要被强行撬开家门,把遮身蔽体的衣物全都扒下,公之于众。
凶险且不说,单是这般无礼的行径,就叫他心底腾起一股怒火。
厉九川当即让自己进入无名剑法那种五感尽失的封闭境界,将那力量尽数阻拦在外。
等眼前再恢复光明时,只见老叟已经摘了斗笠,皱巴巴的脸透着十足的厌色。
“让你放开魂窍,老夫游行不知几百载,会贪你这小魂儿吗?!”
厉九川眯起眼睛,冷声道:“老船夫,倘若乘云鲸都需要这等法子量命数,你能活几百年当真是运气好极。”
如果从前的上水渡都靠云鲸出行,遇上强者也敢如此窥探他们的神魂,简直是作死!
厉九川有绝对的把握肯定,量命有别的法子,而非直接侵入对方魂魄,不然就是这个老头在针对自己!
“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到底走不走?”云鲸叟眼底露出一抹不屑。
这等胆小谨慎之辈,夫人又何必担忧呢?
就算这小家伙不上当,接下来十年他都将担任小云鲸的船叟,十年内不出此地,他还会担任下一个十年。
如果度殷愿意放开魂窍让自己做手脚,那就更好了。
直接带到四洲城,半个时辰内,夫人的门客就能不留痕迹地让他消失在上水渡,自己也将得到一个梦寐以求的传承种。
活了这么多年,他可是头一次离正仙种这么近!
想到这,他的语气忍不住缓和些许,如同劝鸡入笼的农夫,“别人都是这么上来的,我等云鲸叟自有云渡书院的水师们作保,不会害你!快点来吧,不然等得云鲸气休下沉,会摧垮这小云村的。”
“可以不量命么?我出两枚枣玉。”小童“讨价还价”。
“那肯定不行,云鲸之所以要量命而乘,都是遵循天地间的规矩。你可知道为何云鲸如此雄伟庞大,满座却仅仅四十九人?”
“愿闻其详。”
“因为云鲸并非有躯壳的生灵,它本身无形无质,飘忽于宇宙八荒,能承载起魂灵的重量。别看它大如山岳,实际也只能驮起四十九道魂灵,但凡多一道出来,都会叫它虚形崩散,几百年都无法凝聚。量命就是怕你的魂魄有异,误将云鲸压散。老夫曾遇上一伙妖魔鬼怪,一具人皮里挤了近百个魂魄,若不是量命之术,这小云鲸还不知在哪里。”
“它驮的是魂,那我们的肉身又如何离开?”
“万事万物,有魂则灵,我等真正的重量全在于魂魄,既然魂可驮,带走躯壳又有何难?云渡有大能,可聚鲸鲲之躯。你所见的云鲸就是这位大能以自己喜好凝聚的外形,平日可载万吨死物,拉走你的肉身躯壳小事一桩。”
“原来如此。”
厉九川虽然不爽于此人心中恶意,但听他崇信的理念,竟觉得有些别开生面。
加之方才因为炎琥争执的两人话语,也就能猜到天宫和云渡书院,在上水渡传播和信仰的思想是什么了。
一个视众生为虫,神灵至上,弱肉强食的思想里无不透着冰冷和血腥,一个认为魂灵最重,可以磨砺自己的精神和技艺,以驱使外物,理念也较为具备人性。
难怪天宫不太被众人接受,黑头巾男子也不敢轻易承认自己的身份。
想到这,厉九川突然发现自己对这个世界的了解太过贫乏,他急需一个能学习的地方,充分地填充自己,以便更准确地完成他的计划。
老叟此时已经说得不耐烦了,开口督促道:“你快点放开魂窍,咱们早点出发,莫要耽误他人了。”
厉九川瞧他一眼,忽然笑道:“当然,还请云鲸叟看看我这命值几两。”
骨笛声再度响起,喑哑幽深,云鲸叟的意识都随着笛曲飘向小童,飘进一片暗无天日的“世界”。
见过鸟语花香的,见过山川湖海的,见过岩浆遍地亦或霜雪不休的,云鲸叟唯独没见过这样空荡荡、黑漆漆的世界。
起初还吓了他一跳,这人的魂灵明明尚未成熟,应该是能一眼看尽的,可探寻了半晌也没到达边界,简直像大到无穷无尽。
“世界”越大,说明此人实力越强,里面暗藏的恐怖就越多,不可视,不可闻,不可知,唯有快快逃离方可保命。
但碍于夫人命令,以及不肯相信一个被丢在深山里的敕封孩童能有多强,云鲸叟慢慢稳定了心绪,几番探查后,他认为这个“世界”大抵只是个没有光亮的狭窄圆球。
因为一直在里面绕圈,所以才会始终出不来,类似这样的情况他也遇见过,只是没有像这样空洞漆黑。
“世界”就是一个人的内心,脑海,魂灵,冥想时意念就会待在这里,传承种也会选择这里寄居。
云鲸叟见过不少被传承种污秽而不自知的“世界”,那里遍布一些奇怪的东西,超出他的认知,无法理解。
而度殷的“世界”,简直就是被彻底摧毁过,像个死人一样干净和黑暗。
这等命,一两也不值。
云鲸叟内心的不屑扯起在嘴角,“半两命!你是我见过命数最差的人,看在你年幼无知的份上,十颗枣玉。”
此言一出,众皆哗然。
别说半两命,就是一两命也没人见过!过去云鲸昌盛的岁月,最低也只出过一两半命的人。
那是个身染十八种传承污秽,又被七位神袛诅咒的倒霉蛋,他登上云鲸的时候,已是奄奄一息,性命将绝了。
云鲸叟刚给他看完命数,这厮就暴毙而亡,多一息都没有活过。
而这孩子居然是半两命,岂不是与死人无异?!
丁展面露惊愕不解,他本是要保这孩童一路平安,现在若连云鲸都上不了,还谈什么保平安?
而炎琥反倒躲在众人身后,一脸看好戏的窃笑,他比祝涅还先察觉到这云鲸叟的恶意,又是人精中的人精,自然能猜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能吃掉神灵的怪胎,和驾驭天地巨兽的船叟,孰强孰弱?
此时若有人与他作赌,他一百个赌祝涅!
扈行舟站在崖边,面色难看,他认为是度殷态度傲慢,惹怒了云鲸叟,所以这老头坐地起价,故意讹诈他。
度殷身为都灵之子,哪怕是私生的,也有相当不凡的运道,怎么可能只值半两命?分明是胡扯!
但小云鲸只听老头的话,就算他扈行舟手眼通天也奈何不了他,况且如今自己元气大损,偏居一隅,也只有向人低头认命的份了。
扈掌柜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走上前,面上还丝毫没有显露,满是恭敬谦和地道:“云鲸叟海涵,不计较这位小客谬言,这十颗枣玉,我替他出了罢!”
老头冷哼一声,“扈先生识大体,日后要多结识些正道人士,莫要什么东西都结交,误了自己前程。”
扈行舟心中咯噔一下,顿时知道这位云鲸叟有问题!
他做过八方生意,曾把店铺开到魂河彼岸,一听老叟此言,顿时明白自己慢人一步!恐怕已经有内鬼把度殷出山的事告诉了都灵正妻,燕家,燕翠筠!
这女人真是心计深厚,估计度殷当初去蛟龙池时,她就已经安插人在小云村,一看见度殷就传信,更是安排了云鲸叟这样的拦路石,死死堵住了离开这穷乡僻壤的出路。
扈行舟苦笑一声,只觉得自己越活越回去了,前脚被度殷算计,后脚就被他后妈又算了一遍,真真是倒了八辈子霉!
第二百九十五章 云崩(上)
十颗枣玉……
厉九川脑子飞快地转了起来。
一颗莲玉莫约三颗豆玉大小,十颗莲玉换一颗枣玉,也就是三十颗豆玉,但体积越大的遗玉功效越好,有所溢价,不能单纯按大小来算。
昨日他跟扈掌柜打听过换玉之事,实际行情里,一颗莲玉能换七到九颗豆玉,一颗枣玉能换百颗以上豆玉,十颗就是千枚左右标准遗玉!
千枚标准遗玉在大樂差不多能换一颗突破了第一个传承门槛的有色遗玉,也就等于能突破小境界一次,能换玄十一出手一次,能让赵青获得灾种传承……
无名怒火陡然烧了起来,厉九川突然拉住云鲸叟的胳膊,一口森森虎牙吐出寒气。
“我说,老东西,你到底有没有看清?你再仔细看看,我究竟是几两命?!”
云鲸叟正要露出讥诮之色,却突然发现孩童乌黑的眼睛里,色彩正飞速变淡,竟然隐隐绽放金光!
他眼前忽地一暗,整个人的意识又出现在那黑暗空洞的“世界”里了。
云鲸叟险些气的破口大骂,度殷把他拽住,魂身相通,他竟然被留在这里的残念扯了回来!
现在只有两个法子,彻底探寻度殷的“世界”找到出口,或者打破他的“世界”脱身而出。
相比起后者来说,第一个法子更合适,因为度殷还没有传承,否则这里也不至于什么都看不见,而孩童的魂灵也不成熟,“世界”相当之小,很快就能找到出口。
而打破“世界”会致使人的心智外泄,就像割破袋子的鱼饵,将招致某些邪异的存在,反倒更加凶险。
只是,在探寻的时候,需要先来点光亮,让他看清楚……
云鲸叟手里亮起一团光,缓缓朝天上飘去,他打算在这里造一个“太阳”,哪怕对“世界”的主人有影响也无碍,反正度殷早晚要死。
光团不停地往上飘,一直到变成几乎看不见的小光点,都还没有到最高的尽头。
明明自己释放的灵源会膨胀放光,越来越大才对,怎么会变得如此之小呢?
正当云鲸叟纳闷到心里发慌的时候,天空终于亮了!
那是一颗苍白炽亮,边缘泛着一圈金边的“太阳”!
它是那样的恢宏伟岸,皓金色的光芒如波澜起伏,奔涌到四面八方,又是那么的独一无二……等等!
云鲸叟眼皮一抽,怎么,怎么天上有两颗“太阳”?!
这第二颗究竟是什么东西?这个“世界”明明空无一物,那到底是什么?!!
他惊恐地睁大眼睛,浩渺无际的高空之上,两轮金白“太阳”正在一点点变大,不,是飞快地变大!
而他释放的那团光,却飘在遥远的角落里,只显出针尖大的点,在撞上两轮“巨日”的瞬间,便消失了。
这不起眼的碰撞释放出无穷无尽的光芒来,照亮了整个“世界”!
云鲸叟看见一片遍布裂纹的大地,如同混沌初生,又像被粘连起来的瓷器。
他看见一座又一座隆起的山脉,好似散布的星辰。
他看见雄奇险峻的巨岭,将奔涌的江河拨开无数支流,犹如狭长的弯月。
他看见恢宏的高山围成正环,广阔的平原土地肥沃丰沛,形同太古初升的昊阳。
这是万年前那场大战后,残留的土地!是魂河之外,被天上之帝击碎的遗界!是传承最终流向的地方,是人之根的起源,是众神曾争夺的信民之土!
没记错的话,这里应该被一个自称大樂的王朝统领,每过一段时日,还会有人跨越魂河前来……
可是,可是!它怎么可能是一个孩子的“世界”呢!!!怎么可能?!!!
云鲸叟目眦欲裂,这一定是虚妄,是假的!这个世界不光没有人,连城池,甚至房屋都没有,倒是遍布砖石梁木的残渣……
此刻,一道隐藏已久的威严轮廓终于缓缓浮现。
“金日”是它的眼睛,“黑暗”是它的身躯,凌厉的玄纹覆盖苍白,慵懒的巨兽侧躺在广阔无边的世界上,宛如枕着一块小毯。
太皞的光辉自它鼻息喷出,金曜的锁链钳制它的利爪,白帝静默地注视渺小的蝼蚁,宇宙和万物仿佛都失去了意义。
云鲸叟颤颤巍巍地哆嗦着,任何恐惧都不足以形容他内心的崩溃。
遗落的白帝传承在这里!竟然在这里!!!
他冒犯了帝君的领地,触怒了帝君的寄主,甚至开口要挟!
云鲸叟万般懊悔想要诉说,千般凄惨祈求垂怜,可全都融化在了肚子里,一个字也蹦不出来。
他看见自己的魂灵逐渐失去形体的边界,变得模糊又扭曲。
一根根怪异的触须自他魂身慢吞吞地钻出,犹如寄生的幼虫朝虚空蠕动,像极了跟母亲求欢的孩子……
……
阿嚏!!!
厉九川狠狠打了个喷嚏,不动声色地收回手,擦了擦鼻子。
云鲸叟一张老脸僵硬得泛青,众目睽睽之下,一股白烟跳上秤盘,他左手玉秤开始缓缓下沉,甚至越来越快。
眼看秤砣压不住快要滑落,厉九川及时伸手替他拨了下,方才稳住小秤。
“九……两。”
云鲸叟直直地盯着秤杆,嗓子里的声音像两块粗砾的石头摩擦到一起,“天……有余,道……不可……满,九两……为极,公子,贵命。”
看戏的众人面面相觑,方才还争锋相对呢,怎么眨眼间就改了口,半两变九两,死命变活命?
厉九川淡然道:“既然命数九两,那么要遗玉几何?”
“九两……不收。”
云鲸叟垂下手,斗笠遮住面孔,“起鲸……”
崖上,满脸震惊的扈行舟似乎发了什么,正欲开口,但巨大的云鲸已经随着命令而飞速上升,很快直入九天之上,将小云村抛在身后了。
高空有朝阳璀璨,云海无尽,堪称胜景绝美,然而鲸背上的诸客都心绪不宁。
不知这个孩子动了什么手脚,方才还在为难他的云鲸叟突兀转变了态度,没有任何征兆的情况下,竟然直接起鲸入云,匆忙得不像话。
传承者对怪异之事向来敏感,尤其是无法解释,莫名其妙就发生的事。
且云鲸叟从入云后,就坐在鲸首一动不动,斗笠牢牢地遮住他的脑袋,连他脖子都看不见。
只有接连不断的风声呼啸,吹得老叟衣衫抖动,也不知是他太过瘦削,还是别的原因,他衣服总也比别人起伏得夸张,就像下面什么也没有似的,空荡荡的。
登鲸的孩童跟那凡人,和一个带刀护卫坐在一起,似乎完全不曾察觉到云鲸叟的异常。
在相当一段时间的沉默后,终于有人在小云鲸越飞越快的速度中,按捺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