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五章 周岁
“来,涅儿,叫娘——”沈伊人拿着一只拨浪小鼓哄儿子。
厉九川瞟了眼躲在后面使劲舔糖葫芦诱惑自己的祝槃,慢吞吞地道:“啊……”
“涅儿看见哥哥了?”沈伊人笑着把祝槃拉过来,“叫哥——哥——”
祝槃吓了一跳,但很快又依偎在母亲怀里,一边极其馋人地大嚼糖葫芦,一边拱来拱去蹭母亲的胳膊。
他虚张着嘴比划,糖葫芦和娘亲,你一个都没有。
厉九川扶着小床栅栏,嘴里嘟哝不清地道:“锤……”
沈伊人摇头,“是哥哥,叫哥——哥——”
厉九川:“屎……”
沈伊人:“……不对,是哥哥。”
“屎……”
“哥哥——”
“锤……”
“哥——哥——”
“锤…他…成屎。”
祝槃:“……”
沈伊人震惊了片刻,她又想了想,指着自己道:“娘——亲——”
厉九川奶里奶气地道:“娘……”
沈伊人指着祝槃道:“哥哥——”
厉九川:“锤成屎。”
“……”
祝槃看了看手里的糖葫芦,棕亮的糖浆已经被他舔得浑浊不堪,咬开的果肉像泥似的挤出来,二者混在一起……
“娘!”祝槃汪地一声嚎啕起来,“他骂我呜呜呜!啊啊啊!”
“不会不会,弟弟还这么小,他还没认字呢,乱嚷嚷的。”沈伊人干咳两声,认为这只是个巧合,随便找个借口让女侍把大儿子带走。
如今祝涅已经有七个月大,她总觉得自己儿子颇具早慧,非寻常人能相比,又加上这孩子命途多舛,是时候给他启蒙了。
毕竟祝涅哪怕多早一天认字习武,就多一分提前破封的希望。
“孩子啊,娘知道你不容易,但往后的日子还有更多坎坷磨难,只想你能尽快长成一个男子汉,好好保护自己。”
说着,她拿来一本专为孩童编撰的启蒙书册,指着上面一个字道:“来跟我念,金——”
厉九川口齿不清地道:“西……”
沈伊人点了点书册上金灿灿的石块,又道:“金——”
“鸡……”
“金——”
“吚……”
“金——”
“金……”
沈伊人都做好了放弃的准备,忽然听见儿子念对了,顿时喜不自胜。
反复教了几遍后,她又教了“木”“水”“火”“土”四个字,果不其然的是,小祝涅多喊了几次,最后都准确地念出了音。
尤其是当沈伊人不说话,指着册子上金闪闪的石块时,小祝涅也能准确地喊出“金”字,就算反复念了别的词,他也不会忘记之前记住的字,更是让沈伊人欣喜不已。
当她还准备多教两个字,看看儿子的极限在哪里时,只见床上那个小不点扒着床栏站起来,伸出小手,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手里的书。
沈伊人无奈一笑,将书册递给他。
厉九川仍拉着栏杆不松手,又指向房间角落的一处案几,眼睛直直的,依然盯着一本书。
沈伊人怔了怔,将桌上那本书交给了小儿子。
此书无名,灰封白页,正是苗姜交给二人,号称长乘谷流传的册子。
厉九川拿着两本书,一屁股坐在床上,咿呀咿呀地乱翻,等他看烦了又把书丢在一旁还踩了两脚,扒拉着栏杆去窗口看小鸟了。
沈伊人并没有失望,反而悄然松了口气,虽然儿子早慧是件好事,但她也不喜欢自己的儿子是别人转世。
就算魂河绝不可能放任有记忆的魂灵通过,但她也难免因为儿子的异样有些担心。
现在看来,这孩子只是有些聪慧,但依然是婴孩的性子。
事实上,厉九川打开那无名书册的第一眼就想把书撕了。
这玩意分明就是他自己写的!当年在隐市初遇长乘,他用联邦的武诀换了不少好东西。
没想到竟然流传得到处都是,搞不好还被人奉为圭臬!
他本以为是什么好东西呢,看见“老爹”珍重万分地将这书放在案几上,显然是打算给他准备的,结果一看,和没看一样。
厉九川有几分烦躁,这一世的爹娘显然也知道他的问题,应该是想了法子来解决此事,但如果只换来这么一本书,难道他真的没救了?只能走武道之路吗?
但又想到当年白云天能自行摸索到罡劲的境界,他又忍不住抱起一丝期冀,毕竟这书来得实在是太巧,万一……万一就是为了提醒自己的呢?
他若是修炼传承,难免受到神灵注视,受到注视就容易暴露,但若修炼武道,那就决然不同。
更何况白云天临死前已经将武道和传承融汇出了雏形……上苍啊!该不是……
厉九川猛地拍了自己肉嘟嘟的大腿一把,难道玄十一那个时候就算到了自己必将重修武道,所以逼迫白云天将传承和武道融汇一体,为自己的修炼指点明路吗?!
更何况他还专门教了自己一套剑招!
厉九川生平第一次对某个人产生了如此强烈的忌惮之心,处处伏笔,都是他的影子,简直犹如阴魂不散!
尤其是,这个人居然还是自己,难怪无上玄天要亲手杀死玄十一,这个自称十一的男人,恐怕是玄帝所有分散的魂灵里,谋算最强的一个了吧!
不可思议,不可思议……
这样想着,厉九川忽然明白了现今的路应该如何去走。
只可惜,玄十一已经死了,他永远也不会像当初一样跟着自己,总卖关子,嘲笑自己,戏弄他人……真是……
太他娘的好了!
厉九川放松地仰躺在小床上,缓缓闭上眼睛,暗地里以养气诀的法门开始修炼。
沈伊人看见儿子朝窗口看了会小鸟,然后突然啪了一巴掌大腿,一屁股墩下来又躺床上开始睡觉了。
虽然有点怪模怪样的,但确实是大人无法理解的小孩子。
她温柔地替儿子盖上小被子,将两册书放到一旁,然后转身出门,要找丈夫商量商量早些启蒙的事。
厉九川默下来的武诀叫养元诀,是最基础的存气养气的法门,他在联邦时这方法没什么效果,顶多也就让身心放松些。
在大樂时虽然能增加气血,但远不如被玄十一在梦中杀死后涨得多,于是也就弃置了。
不知现在用起来,效果如何。
当次日朝阳初升,厉九川睁开眼睛,长吐出一口淡淡白气。
他竟然一夜入门了!婴孩之躯虽然娇弱,但对天地元气的感受极其清晰,且丝毫不受封印的影响。
吐纳入体的元气和最初增加的气血也不一样,有种趋于灵源的玄妙气质,仿佛完全踏上了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
厉九川修炼起来,不光没有感受到疲惫,还越来越有精神,有种通体达泰的感受,像极了灵源暴涨时那种奇异的爽快感。
这“元气”和灵源,说不定有着某种相似的联系。
伴随着厉九川的修炼,婴孩身体经常产生的劳累和精神不足总想睡觉的感觉也消失了,蓄存的天地元气也逐渐在丹田凝聚成小小的一团,时常有种温热通泰感。
祝氏夫妇也发现小儿子最近变得尤为安静,特别喜欢盘腿睡觉。
而祝安临也决定了提前对儿子启蒙,短短三个月内就让厉九川完成了文字方面的说、念、认过程,也正好就到了厉九川的周岁礼。
夫妇两人十分低调,没有像给大儿子过周岁时那样宴请八方好友,只有祝氏的族亲和庄子里的仆从知晓。
厉九川也安静地坐在自己的小床上,穿着一件红色绣花小衫。
这衣服是沈伊人还没生他时就亲手绣的,所以显得格外娟秀可爱,也是最后一件这样的“女衫”了。
待会去完成周岁礼,还会被换上男童的小衣服。
他本人倒是不在乎这些,反正也不会穿出去,而且沈伊人缝得的确极好,穿着十分舒服,要不是小花实在太多,他觉得还很不错。
但有的傻小子就不这么看了。
趁着女侍和嬷嬷们都在忙,祝槃蹑手蹑脚地溜进小屋,怀里还抱着一只圆滚滚的球。
小球是皮制的,缝有虎头虎脑的大花脸。
祝槃一进门就看见弟弟身上的“女衫”,顿时大笑道:“哈哈哈看看你穿的什么?像个小娘们一样。”
四岁的祝槃还没摆脱奶音,一副叉腰大笑的样子更是滑稽。
他拿着手里的皮球砰砰啪了两下,笑嘻嘻地道:“哥哥教你玩球怎么样?”
祝涅七个月就能扶着床溜达,八个月就能下地乱跑,所以一岁玩玩皮球也没什么问题,而且在上水渡算不得什么奇闻,只是一般健康的孩子。
因为爹娘都是传承者,有的孩子出生就有神灵青睐,甚至自行获得了传承种,三个月就能跑得连仆役都抓不着的例子到处都是。
不过,祝槃的想法不只是玩玩球,他打算给自家小弟留下一个“印象深刻”的周岁,譬如第一次被哥哥用皮球揍。
床上的小童瞥了他一眼,神色鄙夷。
祝槃早就觉得小弟总在背后嘲笑自己,但爹娘总说是凑巧,他已是不爽很久。
抓起皮球,他高喊一声,“接住了!”皮球嗖地飞出去,还刮出了风声。
祝槃脱手而出的瞬间就心知不妙,他两年前就开始洗药浴,一年前庄子里就请了师傅教他锻炼体魄,不知不觉间力道也涨得飞快,哪怕他刚刚刻意少用了力气,这球也不是婴孩能接住的。
闯下祸的祝槃开始东瞄西看,打算待会跑远点躲起来,省得挨打。
但他随即就看见弟弟伸出白白嫩嫩的小手,啪地抓住了球,甚至连盘坐的身子都没晃一下。
厉九川面无表情地站起身,流畅的动作宛如经年打坐的大人。
看见弟弟举着球的模样,祝槃心中忽然升起一丝不妙的预感,转身就往门外跑。
刚迈出一步,他背后就响起可怖的嗤声,祝槃只来得及转过半个身子,皮球就飞快在他面前放大,嘭地砸到他肚子上!
熊孩子嗷地一声腾空而起,直接从里屋飞到了外屋,连门都被砸开,躺在地上直哼哼。
听见声音的女侍们急忙赶来,祝槃正好痛得缓过来劲,汪汪嚎着喊娘。
“娘!呜呜呜……弟弟打我!!!啊啊啊啊啊呜呜呜!”
一只素白纤长的手拎起熊孩子的后襟,沈伊人面无表情的样子和厉九川如出一辙,“谁打你?”
“弟弟!呜呜呜!!!”祝槃歇斯底里地嚎,然后拉开自己衣服,这么大的力道,肯定都紫了!
七八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白花花的肚子,一丝红痕都没有。
祝槃傻了眼,低头看着自己肚皮连哭声都没了。
但他能清晰察觉到背后积蓄的“暴风雨”,急忙拧着身子试图挣脱逃跑。
沈伊人拎着儿子上下翻腾,确定一丝一毫的红印都没有,她看了看地上的小皮球,揪着熊孩子喊道:“严夫子在哪儿?!”
严夫子人如其姓,如果说祝槃最不想见到的小孩是祝涅,那最不想见到的大人就是严夫子。
祝槃嗷嗷叫着认错,但很快被一个长得像肌肉大汉似的夫子夹在腋下带走。
庄主夫人无奈地叹气,她虽然知道最近一年都过于关照小儿子,忽略了祝槃,但这也是迫不得已。
一想到夫君打算让祝涅三岁就去茧谷,她便心如刀绞,对小儿更是怜爱万分。
原本是打算让祝涅五岁再去,但苗姜立下帝誓后,让他们尽快把祝涅送去,有他的关照,监兵庄的小公子不光不会受到伤害,还能加快成长,多出一分破封的希望。
纵然怜子如命,沈伊人也会权衡利弊,为了祝涅日后前程,她也只能答应了。
进了屋,她就看见小祝涅在床上玩书册,祝安临天天守着儿子教他念书识字,这小东西自然养成了这等习惯。
不知道日后会不会长成一个俊秀儒雅的书生?
这样想着,沈夫人抱起小儿子,给他换了身白底金纹绣虎首的周岁衣裳,带着他去正厅抓周。
这一年,祝涅周岁,日夜与书相伴的他,抓了一柄寒光凛冽的血刃长剑。
第二百六十六章 登堂入室
这柄剑没放在他抓周的毯子上,而是插在祭祖的案头,一尊青铜鼎里。
祝安临夫妇看见这一幕都惊得不知说什么好,族亲们更是窃窃私语,但没有一个人阻拦祝涅。
直到他像拔稻草似的轻松将长剑出鞘,跌跌撞撞地奔向爹娘。
祝安临吓得抓住夫人连忙躲闪,一个白须老头两步上前从背后抱起小祝涅,使劲抖了两下才把长剑抖掉。
“小蠢货,有你这么举剑冲向你爹娘的?擦破点皮他们一个也别想活!”
老头气的胡须直翘,他正是祝安临的父亲,祝武隆,此前一直待在虎都。
他是虎都道兵督造,向来脾气暴烈,人不服老,揽下了最苦的活,也不肯让任何一个儿女去都内,离得最近的就是监兵庄的祝安临了。
厉九川瞅着地上的剑,那剑身漆黑,刃口猩红,血槽交错扭曲成奇异的纹路,初看平平无奇,但盯得越久,越觉得心中寒凉,毛骨悚然。
“这么想要?”祝武隆用他那粗糙带茧的老手去揪孙儿小脸,“这玩意可是凶杀利器,非白虎传人不可驾驭,否则必将死于非命。”
“父亲……”祝安临哭笑不得,“他哪懂你的话?”
“嘿!不懂,不懂他连凶剑都敢拿。”祝武隆看着儿子笑道:“小孩先天之灵敏锐,对凶煞之物自有感应,他一定是感觉到了,还喜欢得很!”
“那您还笑!”
“你懂什么,白帝主金杀,锐不可当,杀气熏天,才是我们祝家的正统!”
祝安临夫妇二人听得无言以对,全当是人老了在胡说八道。
自古杀星难得好下场,俱是横死,虽然西金传承者颇有凶狠戾气,但对于死亡都还是很避讳的。
“好小伙。”
祝武隆拍了拍小家伙的后背,把人放到地上,他弯腰去捡那柄剑,却在碰上之际,嘶地一声松开手。
祝武隆搓了搓冒黑烟的指尖,“啧!还这么凶!”
他仿佛习以为常,眼神又瞄到自家孙儿,“来,给爷爷把这剑捡起来。”
厉九川假装乖巧地捡起剑,立即拖着满地乱窜,祝氏父子看得嗷嗷大吼,族亲们鬼哭狼嚎,礼堂顿时乱成一团。
直到沈伊人生气地呵斥,他才把剑一丢,懒洋洋地趴在桌子上打呵欠。
“臭小子!”祝安临又好气又好笑,小家伙跑的地方都格外刁钻,不是桌椅下就是客人衣摆底,叫他半天没逮着。
“他是不知道这剑的厉害。”祝武隆手上长出一层厚实白毛,小心又迅速地捏着剑柄,往桌上烤鸡擦破点皮。
眨眼间,那烤鸡变枯骨,紧接着连骨头也化成渣,看得族亲们眼皮直跳,纷纷后怕不已。
祝武隆手上的白毛也迅速化成飞灰,消失不见。
他拍了拍手,语气无不嫉妒地道:“你爷爷我乃神祭,都不敢乱碰这凶物,就你小子得它欢喜了。”
“这臭小子五德孤离,恐怕也是用不了它的。”祝安临连连摇头。
祝武隆瞥了儿子一眼,“怕什么,上天自有定数,逃不过躲不掉,唯有迎难直上才得生机。”
“是是是,父亲大人说得对。”祝安临看见老爹胡子一翘,心中也发毛,只得转口附和。
“行了,神兵虽好,也不是他现在能用的。”祝武隆大袖一挥,“儿子,取五行泥来,我们去内房。”
“是。”
祝安临嘱咐夫人照顾宾客,自己抱着小儿和父亲去了里屋。
厉九川被放在床上,胸膛敞亮露出五道奇异花纹。
“真是积了祖德了……”饶是祝武隆心中早有准备,看见五帝敕封也忍不住头皮发麻。
祝安临从怀里摸出一方巴掌大小的木盒,打开是一层肉色的泥膏。
“五行泥是天成道兵,位阶上上,故而也能混淆神灵视听,遮掩涅儿身份,等他突破封印,把这泥糊在脸上还能易容,谁也发现不了。”
祝武隆一边说着,一边将东西擦在厉九川的胸口,只薄薄的一层就轻松遮掩了敕封。
但他也没有吝啬节省,整整一盒全都擦在孙儿胸口,只露出“金”和“水”的花纹。
“五德之中最容易破封的就是水德,苗姜那厮也准备带涅儿去蛟池,希望一切顺利。”
嘟哝完,祝武隆又端来那柄血刃长剑,在儿子欲言又止的焦虑中,往剑身上粘了一点五行泥。
只见他双手一轻,散发着戾气的长剑消失无踪,而厉九川胸口的五行泥上多出一道纤细的血线。
“这剑唤作刻血,乃千古杀剑,而五行泥的第三个功用就是能收纳神兵,孙儿切记要善用它。”
做完这一切,祝武隆抱着小孙儿乐呵呵地颠了颠,“咱们祝家最强最好的宝物都在你身上啦!真是个值钱的臭小子!”
“哦,对了,鉴神签在苗姜手上,你小子长大了记得给我拿回来,咱们祝家的神兵还没有遗落在外的例子。”
他又揪两把孙子的小脸,心满意足地将之丢给儿子,“老夫忙完了,吃完饭就走,记得把车马安排好。”
“是是是……”祝安临乱手乱脚地把小儿接住,等他反应过来不妥时,自家老爹已经出去喝酒了。
厉九川第一次过如此热闹的生日,但他已心如寒铁,再不得半分暖意,享不了这人间真情。
他很快就摆出一副困倦模样,不掺合宴饮嬉闹,不多时就被带回自己的小床歇息。
女侍前脚刚走,他后脚就爬起来开始修炼,不是他在乎这点争分夺秒的时间,而是他对天地元气的感应越来越弱,吸收的速度也越来越慢。
按照这种速度下去,五岁左右他就再也感受不到元气的存在,所以此刻能多修炼一点是一点。
虽然除了体魄强健不少,能轻松用皮球把自己兄弟砸出门而外,厉九川还不知道这元气的妙用,但他知道这类东西和灵源一样,越多越好。
经过之前三个月修炼,他蓄存的元气约有鸡子大小,但相当凝实,不知道再来一年时间,会不会产生质变。
周岁礼很快就过去,祝安临不光开始给他启蒙文字书籍,从天文地理万物生灵到五德灵源传承诸种,乃至琴棋书画锻造道兵,无一不详细地讲给儿子听。
也不管他听不听得懂,总之连五帝敕封的事儿也说了,包括三岁时要送他去茧谷,一股脑都塞给厉九川,愣是把他听得不知说什么好,只能装傻。
谁让他还只是个一岁的小孩呢?
祝安临白天疯狂给儿子涨学识,教他锻炼身体,晚上厉九川就疯狂修炼,恨不得伸手把天地元气抓住往身体里塞。
一来二去,眨眼间春秋冬夏,厉九川两岁了。
他吃了不少对他而言不算苦头的苦头,体魄飞涨,和五岁的祝槃比起来不逞多让,一张小脸虽然圆润奶气,但属于父母俊美儒雅的底子初显轮廓。
而元气消失的速度比他预想得更快,刚迈入年关,他能感受到的元气已经寥寥无几,就算整天打坐也增加不了多少。
与此同时,厉九川也迎来了自己的武术夫子,一位练长乘谷无名法诀,小有所成的人。
夫子姓金,两撇八字胡,棕黄皮肤油光锃亮,魁梧好似人熊。
厉九川被爹娘捞出来放在人熊夫子面前时,小得就像个豆丁,祝槃躲在院墙外吭哧偷笑,这位金夫子显然比严夫子更凶悍厉害。
一大一小对视片刻,金夫子两撇胡子一耸,开口道:“我姓金,即日起教授你武道基础,什么时候你能练出劲,就什么时候出师。”
厉九川上下打量他,奶声奶气地道:“何为劲?”
夫子不答,左右环顾。
他看见附近一座假山,便大步上前,攥起拳头,只见那肌肉隆起好似金铁,猛地挥出之际,空气瞬间炸开一声雷鸣!
假山应声开裂,碎石散落一地。
“这便是劲,是最初的劲。”金夫子答道。
说完,他又从地上拣起一块拳头大的碎石,五指发力,筋骨如树根突起,只听得“噗”地一声,石块骤然化作沙子般的碎末。
“这是第二重劲,可以用上全身的力量,勃发于一处。”
金夫子拍了拍手,“实际上还有第三重,第四重劲,但我学艺不精,介于第二重到第三重之间,还没摸到门槛。”
也就是内劲和化劲之间,厉九川暗自惊道。
他吃惊的地方不是这人的水准,而是区区一本养气法门都能让这些家伙们摸索出劲,虽然里面的确有所介绍,但极为粗略,没有师父引进门,很难看懂写得是什么意思。
但元气和劲所用的气血还有相当不同,这些人是否有练出元气,是用元气打出劲,还是用气血呢?
“好!厉害!不愧是金先生,完全没有动用传承就能有这等气力,着实不凡,要是小儿也习得一二,便是天大幸事啦!”祝安临大声夸赞道。
在传承者眼中,无法容纳传承的裸虫孱弱得可怜,但要是剥夺他们的传承,他们也和裸虫没什么区别,可若有别的力量傍身就不同了。
金夫子展现出来的另一种力量,虽然尚且弱小,但不失为自保之力,祝安临当然希望儿子尽快学会,好在茧谷立足。
毕竟里面都是些“敕封之人”,就算能汲取些灵源,和裸虫的区别也不大。
“这算不得什么。”金夫子摇摇头,“我知道有种速成法子,也无甚危害,只需打通贵公子周身经脉,便能诞生劲力。”
上水渡的世家孩子们都会以药浴洗炼体魄,打通经脉产生的损伤对他们来说简直微不足道,甚至劲力刚诞生,气血澎湃之际,那些损伤就会恢复。
“好好好!有劳先生了!”祝安临欣喜不已。
厉九川盘坐在地,他抬着小脑袋看着金夫子并做剑指,指尖泛起奇异的赤色,那是气血汇聚的表现!
也就是说,金夫子打出劲力,用的是气血。
关于元气的效用,元气和气血的关系,厉九川隐约摸到一点想法。
还没等他将这点灵光捋顺,金夫子指法迅疾,短短半息内已然点完他所有穴窍。
一股股滚烫的气像才从炉里取出的钢针,尖锐地扎进厉九川经脉!
他全身皮肉涨得通红,始终蜷缩在丹田的元气仿佛触碰到暖流的冰川,悄然且迅速地融化,取之而来是总量庞大到不可思议的气血!
汹涌的气血之力在丹田内激荡,以席卷一切的架势将穴窍里的外来气血吞噬得干干净净,甚至越卷越大,澎湃得一发不可收拾。
直到厉九川丹田盈满,元气“冰川”才融化了不到三成。
气血升腾翻滚,冲出丹田,咆哮着涌进经脉,厉九川当即跳起身,悍然挥拳打向金夫子!
此时的他迫切地需要一位师傅喂招,一方面是打出体内多余的气血,阻止爆体之危,一方面是熬炼这些松散沸腾的力量,使之凝气成劲。
以他丹田储存的元气来看,就算是一步迈入化劲也未尝不可。
祝安临就看着儿子腾地跳起来,小身板快得像箭矢般扎向金夫子。
二人噼啪连对数掌,祝涅接着拳脚齐上,招招攻向金夫子的脉门,一股子悍烈的杀气勃然而发,戾气冲霄。
“好凶的杀意。”夫子慨叹一声,两人交手的响动越来越大。
起初还只是鞭条抽打般的脆音,接着宛如竹炮炸开,最激烈的时候堪比闷雷,轰隆声不绝于耳。
金夫子也从一开始的从容应对,变成小心翼翼,甚至额头都渗出汗珠。
厉九川丹田的“冰川”融化了五成,气血沸反盈天,简直要燃烧作火焰!
眼看金夫子要吃不住自己的招式和气血,他的经脉像吹气球似的涌出一阵鼓胀感,隐隐约约传来撕裂的痛楚。
厉九川当即扎下一个极低的马步,铁板桥仰头躲过夫子的腿脚,他全身皮肤陡然间变得鲜艳赤红,仿佛穿上一层血亮铠甲!
“呔!”
炸雷般的喝声自丹田而起,轰隆巨响在小小的胸腔回荡,化作一道威严叱啸,震得众人耳朵嗡嗡作响。
厉九川纵身跃起,双拳好似才从血浆中捞出,看似缓慢实则迅疾地打中金夫子交错的臂膀!
只听得一道沉闷噗声,人熊夫子蓦地腾空而起,将另一扇假山砸得粉碎,连地砖都裂开无数细密的裂缝,扬起千万齑粉。
雷霆炸响,外劲登堂,返璞归真,内劲大成。
短短一柱香的功夫,厉九川登堂入室直接踏入内劲巅峰,此时他丹田的元气仍有三成!
第二百六十七章 杀心足矣
嗤……
厉九川微微咧开嘴缝,两道白气溢散,配合他一身赤红皮肉,凶戾眼珠,真真是恶鬼出狱,修罗再世。
没给夫子喘息的机会,他拧身上前,磅礴的内劲聚在掌心,几乎要喷薄而出,离体三尺!
嘭!!!
厉九川的手掌深陷在一层厚实的皮毛之中,一股强横又极其危险的力量瞬间将他震开,啪地砸断了好几棵庭树。
原本暴烈的气血顿时萎靡三分,丹田“冰川”飞速融化,厉九川只觉得尾骨一个激灵,浑身筋骨皮膜都噼啪炸响,原本鲜艳的肤色飞快淡化下来,整个人都多了一种圆融如意的气质。
周围飞扬的尘埃纷纷绕开他落下,无形中似乎有奇特的力量萦绕全身,一羽不加,蝇虫不落。
厉九川没有再度出手,他已经达成了目的,消化了所有的元气,一举踏入在大樂苦苦修炼的境界——化劲。
而且他就算出手,也打不过动用传承的金夫子。
那股危险又充满了污秽的力量,还未靠近就让他毛孔紧缩,恨不得当场疾驰远走,驱散那从骨子里诞生出的危机感。
金夫子此刻面颊如彘外突,两颗獠牙呲出嘴缝,原本棕黄的皮肤变得乌黑粗糙,整个人膨胀到接近两丈高。
他心情复杂至极,修行这么久,第一次遇上这种情况。
因受到威胁而下意识放出的传承之相,还是对一个孩童做出的举动!金夫子内心受到前所未有的震撼,好在有及时控制传承污秽,才没伤了祝家小公子。
这小娃娃在气劲这一道上的天赋,着实让他嫉妒!
学习了此道,被他用内劲打通穴窍的公子哥们不少,虽然有些孩子也会出现大幅度增长气血的情况,但从没有像祝涅这般夸张的。
难道这就是那本书上说的先天之气盈满,通穴而登仙?就算没有到仙的程度,这小子的境界也超过自己了!
金夫子想到这,双手抱拳朝祝安临深深行了一礼,“庄主大人,在下误用传承险些伤了小公子,还请庄主恕罪。”
“无妨。”祝安临自是有眼力看出金夫子有在收敛灵源,避免污秽祝涅,“方才涅儿是什么情况,竟然爆发出如此力量?”
“小公子先天灵性盈满,乃是此道天才,被在下打通穴窍后,先天之气化血力,已经踏入第三重劲,在下已然是教不了小公子了!”
说着,金夫子转身又朝祝涅弯腰行礼,“恭喜小公子,你已经出师了。”
厉九川还礼,开口问道:“敢问师傅,可有遇上过以气劲匹敌传承之人?”
“不曾,气劲虽无害,但传承修炼更快更强,也只有我这样没什么传承资质的人才会转修气劲。”金夫子无不遗憾地道。
“原来如此,谢夫子解惑。”小童恭敬有礼的模样,与先前判若两人。
待送走了金夫子,祝安临拉着儿子上看下看,想以灵源探查吧,又怕污秽,但不作为吧,又好奇得很。
想了半天,他还是跟厉九川借走了那无名册子,自己钻研去了。
厉九川告别了父亲,走到自己院落,猛地回头,瞧见一个贼头贼脑的身影。
看见弟弟发现了自己,祝槃哼地一声跳出来,“好厉害啊,连夫子都打不过你,啧。”
厉九川面无表情地转身打开房门,准备进屋休息。
“站住!”祝槃高喊着冲到他面前,磨拳擦掌地道,“有本事你跟我打一场,要是你赢了,我保证以后再也不找你麻烦!”
厉九川拧过头,眼神就像在看白痴。
“那!那你要不同意的话……你想怎么样?”祝槃不满道。
“想你快滚。”
说着,厉九川抬手一拳,气流呼啸,正中自家兄长小腹,祝槃应声飞起,落在五丈开外,摔得嗷嗷直叫。
这蠢货完全没有一点变化,还总想着打架立威。
厉九川心中腹诽,顺手拉上房门,却听见身后响起爆喝。
“祝涅!!!”
灰头土脸的孩童站起身,眼瞳却嵌着一圈金环,饱含残忍垂涎之意!
厉九川只觉得一个激灵,浑身毛孔倒竖,仿佛遭遇了穷凶恶极的野兽,连呼吸都变得吃力起来。
原本化劲境界产生的敏锐洞察力,在此时捕捉到窒息般的恐惧,几乎要将人淹没!
这就是,凡人眼里的传承者吗?!
他当年第一次遇上传承者时,早已在井中得到了玄冥,而现在才算是真正直面了传承的力量,哪怕……只是一个刚刚获得传承种的孩子。
“吼……”
祝槃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呼哧声,一口乳牙竟然开始变得尖锐,瞳孔金环似针毫般溢散光芒,那是传承失控的表现!
才堪堪学会冥想的他,显然心境失控,污秽溢散,已是让传承种反客为主了!
怎么办?!
厉九川思绪急转,失控的传承者不能以其实力一概而论,传承种往往会榨压寄主潜力乃至性命,用最原始方法捕猎杀,天性食人的传承种更是会对人肉产生深切的欲望。
而溢散的污秽灵源,让厉九川连祝槃的眼睛都不敢多看。
这大概就是他重生以来最弱的对手,和最凶险的处境。
眼看祝槃四肢着地,像野狗似的冲过来,厉九川反手拆下门板砸向他,自己则从里屋的窗子跳出去。
谁知他刚翻下窗,一张扭曲狰狞的脸就擦着窗沿飞了出来,那怪物蹲伏在地上,手脚都像兽类长出尖锐的爪子,在地面扣出数道白印。
他的耳朵变得宽大扁平,面颊前隆,犬齿滴落涎水,粘到胸前冒出的红褐毛发上,活脱脱一只半人半兽的赤毛大狗!
只一个对视,厉九川顿时感到头晕目眩,天地间仿佛徐徐升起一尊巨兽,它披散火红毛发,像参天古树那样垂落,尖锐的利爪比殿堂的石柱还高,两轮金环眼睛犹如昊日般威严冷酷,还深藏一抹充满恶意的贪婪!
他陷入了污秽幻觉!
凭借本能的预感,厉九川当即扑跃向一侧,耳边传来沉重的撞击声,砖石飞溅,锋利的碎片擦过他面颊,顿时传来一阵刺痛。
他伸手摸了把脸,五指猩红,血锈气味钻入鼻腔,透过指缝还能看见屹立在天地间的巨兽。
猩红的血液从内而外散发着一种诱人的刺激,厉九川只觉得胸腔中压抑已久的愤怒和憎恨都被点燃了。
他没有力量,没有帮手,他孤身一人,路途渺茫,追随者因他而死,他是别人成神路上的垫脚石!
明明同根同源,一个是天上之帝,一个却是被追杀至死,被无数信民献祭的傀儡。
苟且偷生有何用!要这性命有何用?!
厉九川只觉得心底蹿起一股戾气,比万物喧嚣,比浪还惊骇!这凶戾之气冲得他神魂震怒,杀意翻滚不休。
也许是强烈的憎恨让他失去了理智,也许是污秽的幻觉已经侵入骨髓,那撑天撼地的巨兽迅速模糊起来,化为一片漆黑。
没有光,没有声音,没有气味,他就像一头疯癫的野兽,在无尽的黑暗里狂奔。
随手摸索到一片尖锐的碎石,他大开大合地挥舞起来,每一记劈、砍、崩、撩……竟都挡住了祝槃的利爪,这正是玄十一教他的剑法!
而眼里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厉九川心如寒渊,反到没受到太多污秽的影响。
只是他越挥舞那剑法,心中杀意越是浓烈,死寂的黑暗中,竟然隐隐约约瞧见一点赤红的光。
那一线光出现得快,消失得更快,每当厉九川去刺它,赤光早已消失不见了,留下的只是视觉上的残影。
而刺光的多余动作让厉九川数次身临险境,甚至有一次躲闪不及,腰腹间突然传来火辣辣的剧痛,眼前更是闪过无数层层叠叠的模糊光影,几乎令他脱离极致冷静的心境。
然而也是这剧痛,让厉九川明白了自己和玄十一的差距。
当年蜚六的【苦海轮回】有着世间最极致的八种痛苦,玄十一驾驭自己身躯时并无抵挡的手段。
他凡胎肉体,非神之属,只因为一个绝心绝性冰冷无情的灵魂,既跨越生死,又战胜老病,他的无情之心将所有的情都碾作齑粉,他的向神之心无可动摇!
生也好,死也罢,痛苦也好,愤怒也罢,他的每一步都坚如铁石,什么都阻挡不了他的成神之路。
大抵是觉悟吧……这样的觉悟就是他们的差距。
厉九川看着模糊光影中时隐时现的赤线,他的觉悟是什么呢?
他想到钢铁与水泥浇铸的巨大刑场,他想到“灭世神”衣袖外摧天灭地的雷霆,他想到魏灵犀滚动的头颅,他想到赵青倒下的身躯,和季欢天蓝色的眼睛。
哦,他没有什么伟大的觉悟,也没有多少求生的欲望,他只想……眼前所见的一切,都!去!死!
这腐烂的肮脏的恶心的世界!这疯狂的愚昧的可笑的众生!要么他死,要么就让世界湮灭!无论是哪一种结局,都是他心满意足的归宿啊!!!
“都给我……死吧!!!”厉九川的低吼宛如深渊呜啸,他舍弃所有的躲闪和防御,只决绝地迎向自己和敌人的死亡!
在石片尖锐的锋口刺中那抹赤色之际,他只觉得胸膛忽地缺失了一块,战斗中激荡的风穿过缺失之处,微微的凉意竟让他觉得无比放松。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欲杀人,先杀己……玄十一传授的剑法,就是彻头彻尾的杀戮之法,以自己的性命为注,方能敌人送葬!
厉九川明悟的这一刻,他眼前的光影瞬间变得清晰,祝槃的脖颈被一片碎石钉在地上,但那畸变的爪子也洞穿了他的胸膛。
“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厉九川捂住胸膛创口,突兀地大笑起来。
粘在他眼眶和脸颊的血液缓缓蠕动,混着一行清澈的水从下颌滴落。
“果真是天生杀星。”苍老的声音响起。
他回过头,祝武隆站在院落高墙一角,老脸肃穆,神情复杂的祝安临被他挡在身后,眼里说不清是恐惧还是悲伤。
两人眼睁睁看着祝涅缓缓倒下去,祝槃还在地上咆哮嘶吠,但也声息渐弱。
“可惜了。”祝武隆跳下院墙,“要是白帝还在,他一定是帝子。”
祝安临摸出两颗遗玉,以自己传承种萃取了一遍,又将纯净的灵源灌进兄弟二人体内,濒死的伤势飞快复原。
祝涅原本应该受到残余灵源影响,不得不踏入传承者的行列,但多余的灵源很快就被迫汇聚到他胸口,全都消失在了五帝敕封之内。
“今日就送他去茧谷,我要他在六岁前就打破敕封,哪怕不是金德封印,他必须进虎都。”祝武隆下令般地道,“就算没有帝君在位,我也要祝涅成为最接近天上之帝的人!我等西金白虎,不会弱于任何一方!”
祝安临怔怔地看着父亲,“可是,没有传承……”
“传承?”祝武隆冷冽地笑起来,“一颗杀心足矣。”
第二百六十八章 茧谷
等厉九川睁眼的时候,人已经是在颠簸的马车上。
掀开帘子,驾车的车夫竟然是一个身着麻衣的老者,而兄弟父亲都不见踪影。
厉九川揉了把脸,又摸了摸胸口,他完好无损,一点伤都没有。
“老先生,请问我们这是要往哪儿去?”
“茧谷。”车夫回过头,他面容老肃,但眼里还是透出一丝和善,“我姓苗,你以后直呼我苗姜便是。”
厉九川上下打量他一番,这车夫虽然穿得朴素但身板笔挺,言语谦和而眼有神光,举止也非寻常车夫仆役能相比,自有一套礼数在内。
于是他拱手道:“苗先生,茧谷就是能突破封印的地方吗?我父亲他……”
厉九川并不把话说完,而是露出些仿徨无依之色。
他倒不在乎自己突然被送走,也知道这是为什么,他甚至还觉得是好事,简直再好不过,但自己只是个孩子,该做的样子还得做,毕竟不知道茧谷究竟是什么地方,去了之后恐怕还得仰仗面前之人。
苗姜心中喟叹,孩童突然到了陌生的地方,总是会害怕的,也不知道祝安临为什么突然这么着急。
他只好解释道:“在茧谷的确可能突破封印,祝庄主想必也是望子成龙心切,你早点去就可能早点突破,若是六岁前就成功,还能去虎都成为一代天骄。”
“虎都是什么地方?”
“在西金之地,虎都相当于凡人皇城,北水有冥渊,东青有龙宫,南火有凤栖殿,中土有麒麟台,传闻说天上之帝若从彼岸降临,就会居住在这里。”
“那麒麟台有黄天之帝?”
“哦?你也听说黄天帝选三方帝子的事了?”
“什么事?”厉九川本想问黄天帝不应该在乌峰,但随即意识自己问出了别的重要之事。
“两年前帝君下诏,说玄帝心魔身已伏诛,被他抢夺的三方帝种都夺了回来,现要复苏三方帝位,准备在天下人杰中选出玄帝子、赤帝子、青帝子,就是白帝传承于交战中受惊逃逸,到现在还没有找到。”
厉九川听得胸中涌起一阵怒火,但随即按捺下来,又问道:“玄帝子?玄帝不是还活着吗?”
“嗯?小娃娃,你听谁说的?”苗姜转过头,眼神深邃地盯着他,“玄帝早已跌位身死,只有些水属疯子们成天宣扬他们的帝君还活着,你可千万莫受这些人蛊惑,此事涉及天帝之本,当心误入歧途,万劫不复!”
厉九川愈发不解,但苗姜盯得人十分诡异,便不再多问。
他缩回马车里,只将小窗的帘子掀开一角,露出外面移动的崇山峻岭。
马蹄声哒哒作响,草木清爽的气息充斥在周围,几只毛色艳丽的鸟儿在空中上下翻飞,好不自在。
他伸出手,气血汇聚,指尖由白变红,就像一条探头探脑的小蛇。
一只蓝羽翠冠的鸟儿忽地飞下来,朝那“虫子”啄去,厉九川双指一捏,稳稳捉住鸟喙,正要拿进来仔细瞧瞧,却见小鸟吹了气似的鼓起来,接着啪地炸作漫天飞羽,只留下一对鸟嘴在他手上。
厉九川有点无言以对,方才没控制好气血,竟然一下给小鸟冲爆体了。
但转念一想,如果没有传承种,气血的力量属实不弱,可一旦被污秽,就再也用不出来。
如果遇上有敌意的传承者,他就只能先下手为强,抱着同归于尽的执念,以命换命。
这般思索着,厉九川觉得自己的处境越来越贴合玄十一的剑法,欲杀人,先杀己,每一次杀戮都是在钢丝上起舞,任何一次失误都将命丧黄泉,唯有抱着纯粹的杀戮之心出招,才能置死地而后生。
这就是凡人想要击败传承者的最好方法。
不知不觉中,天色渐暗,厉九川看见远处的山坳中积蓄着一片湖泊,淡淡的黛色下青光滟潋。
乍眼看去,就像一枚遗落在人间的龙鳞,色泽瑰艳,美不可方物。
苗姜瞧见他探头的模样,开口道:“这是茧谷最容易突破封印的地方,蛟龙池,你被封印的正好是金德和水德,就先从感受水德灵源开始吧。”
厉九川摸了摸胸口,“这里的水德灵源很浓厚吗?”
“不光浓厚,还最为温和,浸泡在池水甚至能听见神灵的呢喃……”苗姜轻声道,老脸上露出憧憬之色,仿佛沉湎在某些记忆,无法自拔。
这让厉九川不由得有些心惊。
他不知道无上玄天是不是还在找自己,但也清楚和水德诸灵接触有什么后果,无上的“眼睛”遍布四野八方,若是再次被发现,可没有第二个玄十一替他安排后路。
“蛟龙池的池水当真能和神袛通灵?”厉九川加重了语气。
“想什么呢?”苗姜摇头道:“能听见和能通灵是两回事,何况入池还需筛选名额,就算你是都灵之子也得按照规矩,先在池畔住上三个月。”
“都灵?”
“虎都的掌管者,你以后就知道了。”
这么一打岔,苗姜便未多想,驾着车往池畔走去。
厉九川听见还有三个月的时间,心中也松了口气。
当日头彻底落下,天边那一汪碧清池水变成幽幽靛蓝,无数星辰镶嵌其中,仿若坠落凡尘的仙境。
湖畔数座居所环水而落,依着雄山向后绵延而去,能看见相当大的院落和极为整齐的屋阁。
此时周围静悄悄的,只有虫儿嗞嗞鸣叫,大院门口挂着两盏枣红色的灯笼,绕着一群飞来舞去的粉蛾。
苗姜下了马车,伸展筋骨,一阵噼啪爆响后才满意地吐着气,敲了敲院门。
开门的人长得又高又瘦,一套白衫就像挂在了竹竿上,风一吹两袖乱飞,披散的头发下露出两颗冷冰冰的眼睛。
“下次别这么晚敲门。”
厉九川仰头看着他凹陷的两腮和颧骨,莫非这里的人都“餐风饮露”?
苗姜毫不在意地拉着厉九川进门,边走边道:“入了此门,你就是茧谷的门人,以后在这里都互称弟子,这位看着脾气不好的高个儿就是你师长,他姓张,你就叫他张师长,我呢,就叫我苗师长。”
张师长两袖一摆走得飞快,几步就没了影子,苗姜目送他走远,才接着道。
“这人得罪了神灵,白天正常,晚上犯病,你晚上千万别独自跟他待一起。”
“是,谢苗师长教诲。”
“哪里称得上教诲,说笑罢了,说笑罢了。”
苗姜摆摆手,带他来到第一排屋阁前,“这排屋子的第一、七、九间没有人,你可以自己选一间住下,明日辰时跟穿白衣的弟子们起来晨练。”
厉九川仔细看了这三间屋子,第一间离湖泊有些近,屋子附近的泥土都是湿漉漉的,连门楣上都长了青苔。
第七间显然很久无人居住,窗格上全是灰,第九间是最末的一间,左边没人,也较为干净。
厉九川选了第九间,进了屋借着门外隐约星光点燃桌上烛台,再回头时,苗姜已然离开了,想必是夜里很安全。
床上也放着整整齐齐的被褥,一旁的柜子里是套雪白衣衫,他穿来稍微大了些,但也算合适。
简单收拾一番,厉九川端着烛台又去湖畔瞧了会,只见湖水清澈见底,无鱼无虾,也没什么危险的感觉,便借着湖水洗漱,然后才回屋歇息。
吹熄了烛台,他面朝墙睡下,只是仍旧催动身体里的气血循环,恢复着白天乘车的疲惫。
本以为今夜无事,然而厉九川才躺下不到两个时辰,就听见隔墙传来窸窸窣窣的细语。
“就是这里了。”
这声音听来似孩童,莫约六七岁。
“真的?我是说,咱们真的要动手吗?”
另一道声音唯唯诺诺,口气显得犹豫不决。
“这是唯一的机会,你去杀了他,然后明日选我做仆役,有了玉牌,咱们就能逃出这里啦!”
“可是,我怕……怕失手。”
“没事我会帮你,再说了,这新来的小少爷才两三岁,他没有修炼传承,更不可能是你的对手。”
“我……我……”
后者还在犹豫着,声音却从墙角转到了门前,风儿一吹,第九间屋子的大门便无声无息地打开了。
第二百六十九章 茧谷第一日
“嘶……”
一道影子被推进了房门,但立即就贴着墙角缩起身子。
这唯唯诺诺的家伙说话时显得那么犹豫,可一旦进了屋,整个人很快变得果决起来。
他就地一翻躲在附近的床柜后面,冲屋外招了招手。
于是推他进屋的人悄悄将房门合拢,从夹缝中抛出一柄尖锐的匕首。
他刚抬起胳膊,却见匕首悬在空中纹丝不动,铁黑色的刀柄上多了两根指头,再往上看,苗姜一张老脸显得格外阴沉。
没等溜进来的人喊出声,茧谷的大掌事已然如拎小鸡般拽着对方脖子,左手推开房门,毫无停顿地追向另一个逃跑的身影。
厉九川翻了个身,除了房门悄然张开着,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他睁开眼睛看向房间黑漆漆的一角,那里放着张檀木案几,桌下的阴影只有矮凳大小,若不是总传来淡淡的气血波动,他也不会觉得那里藏着人。
窗外的星光洒在床铺上,本该照得孩童眼睛犹如珠玉,但他一双眸子乌沉沉的,半点光也透不出。
就这么盯着案几死角看了一柱香,终于有人受不了了。
阴影里突兀地冒出一颗脑袋来,短而粗砺的发茬紧贴着头皮,火红的眉毛稀疏杂乱,大眼珠里透着鬼祟。
乍一看贼眉鼠眼,但细瞧之下却自有气魄,这厮的长相直叫人看了忘不掉。
“你是怎么藏进去的?”厉九川看着那片与他身材不相称的阴影,连苗姜都没发现这家伙的存在。
“嘿!我说了,你能放我走吗?”红眉毛扒拉两下头皮,嘻嘻直笑。
“我没拦着你。”厉九川淡淡地道。
红眉毛慢吞吞地从阴影里出来,露出一副枯瘦的骨架,他明明脑袋正常,身躯却形如骷髅。
也难怪他能缩在那么小的角落里,还没被苗姜发现,这家伙跟死人快没什么区别了。
“哇!”红眉毛做出恐吓的模样,还晃动他肋骨清晰的身躯和手臂,呲牙咧嘴。
厉九川面无表情,“他俩跟你是一伙的?”
“谁?”
“打算杀我的人。”
“你怎么知道就是来杀你的?”红眉毛瘪了下嘴,似乎对小童的反应有些不爽,“反正我不是跟他们一伙的,我只是躲在这里睡觉,这屋子睡着比较舒服,师长们都不知道,因为他们不让我进来。”
“哦。”厉九川状似理解地道:“那你快走吧,待会苗师长要回来,你可就走不掉了。”
红眉毛啊地一声,急急忙忙往门外去,“可真得谢谢你提醒我。”
“你叫什么名字?”眼看他背影要消失在夜色之中,厉九川突然问道。
“炎琥,双火炎,王虎琥。”红眉毛转过头,两颗大板牙微微闪光,“你呢?”
“祝涅,白帝祝氏的祝,涅槃的涅。”
“白帝?霸气!”红眉毛比了比大拇指,扭头不见了踪迹。
厉九川还在思索这家伙怎么消失的时候,苗姜已是大步流星地走了回来。
“怎么还不睡?”苍老的面孔在星光下显得有些僵冷,连衣摆带起的风声都藏着几分肃杀。
“看见门开着,就出来看看。”厉九川转身往屋里去。
“等等。”
苗姜喊住他,丢出一物,“遇上危险的时候,吹这个。”
厉九川接在手里,发现是只铜黄色的哨子,想必是苗姜许下某种承诺,才这般周全地护着自己。
谦恭送退了苗姜,厉九川拿着哨子把玩半天,才顺手拴在裤带上。
一夜无眠,次日天光才亮,浑厚有力的钟声就穿透了重重屋舍。
厉九川换了衣裳走出门,只见周围房子里陆陆续续走出孩童,乍一看也得有上百人。
他们都穿着黄色小衫,唯独厉九川这排屋子的主人穿着白衣,一共是七个孩子,四男三女。
黄衫们看见白衣时,都会下意识避开,一副恭恭敬敬,甚至唯唯诺诺的姿态,而看见厉九川这个新来的人时,他们又窃窃私语,有些谄媚,有些则带着明显的不怀好意。
莫非自己和其他白衣不同?
厉九川看了看其他白衣,无非就是比他年纪大几岁,也没有什么不一样。
等到众孩童围在湖畔,几个同样穿白衫的大人们终于出现。
三男三女,分别是一个少年、张师长以及苗姜,一个少女、一个带面纱的女人,一个老妪。
苗姜先令众孩童规矩站好,白衣在最前面,每人都有一套桌椅,黄杉们都席地坐在后面,背靠湖水。
接着老妪和他都拿出一本发黄的古籍,依照上面的文字念起来,他们每念一句,下面的孩童就跟着念一句。
“今受天罪,为你我之过,愿帝慈悲,悯怀……敬香奉禄,洗去罪孽……”
絮絮叨叨念了小半个时辰,众人这才停下来。
厉九川支着脑袋听他们说完全部祷词,连嘴皮都没动过。
虽然没听明白这敬的是哪位神灵,哪位帝君,但这必然是祈神词,里面涉及三个对象,分别是祈神者、司祭、神,已经完成了整个祭仪。
现在还看不出这个仪式的效果是什么,但这东西天长日久地念,就算祈祷对象根本不存在,也会出现一些怪异的回应。
茧谷就是依靠这样的法子来打破敕封的吗?
不太可能。
众人念诵完毕,两位年轻师长为七个白衫孩童各发了一颗靛青色的丹药,黄杉们在后面看着,遮不住眼里热切的渴望。
接着,张师长和带面纱的女人开始给黄杉孩童分发农具,锄头、铲子、镰刀、斧头,甚至水桶。
老妪则和苗姜一起带着白衣们去了最大的一间礼堂。
厉九川进屋前还注意到,黄杉孩童们已经开始带着农具去干活了,似乎他们连打破敕封的机会都没有。
如果祝安临没有给苗姜好处,他是不是也会变成黄杉的一员呢?
礼堂就是间前后敞亮的屋子,摆放着桌椅板凳,两位老师长盘膝坐在前面,开始讲道授课。
“发给你们的通灵丹记得夜里子时服用,要以湖水饮下去。”苗姜理着衣袖,斯条慢理地道:“你们也看见了,今日新来了一位门人,他叫祝涅,监兵庄庄主次子,大家要和睦相处,不可惹是生非。”
孩童们相互打量几眼,一个面色傲慢,将头发挽成髻的孩童开口道:“他也能入蛟龙池吗?”
“自然,这样的机会不可多得。”苗姜淡淡地道,“度殷,你要和祝涅好好相处,别给我添麻烦。”
他在后三个字上加重了音。
发髻孩童面色不满地撇过头,“刚来的什么规矩都不懂,他要是让别人欺负了,我可不管。”
“管好你自己就行。”老妪开口打断他,又对厉九川道:“你可以叫我裘师长。”
“见过裘师长。”厉九川起身行礼。
老妪眼皮一掀,反问道:“为何不念祷词?”
“不明其意,亦不知道是何字句,怕怕念错。”厉九川“老实”答道。
“认字吗?”
“只认得一部分。”
老妪正要掏书的动作顿时收了回去,瞥着苗姜道:“你找人教他识字。”
苗姜嘴角动了动,最终还是点头说好,他知道祝涅是识字的,不过小公子不想念,就随他去了吧。
“天有神明,帝有五方,降罪斯人,不可夺也。”老妪缓缓念道,“其罪不可赦,其罪不可免,我等应当如何,才能向神明悔过啊?”
孩童们纷纷答道:“心向神明,洞开七窍,诚心悔过,甘愿受罚。”
厉九川心中微惊,这句话是方才祷词中所没有的部分,应该是祈神者接受神明“恩惠”的步骤。
洞开七窍是放开身躯锁闭的精气,而其他三句相当于打开自己的心智,从身体到灵魂都放弃掌控,简直比人牲还要不如。
这当真是打破敕封的方法,不是给野神的祭品吗?
若是深究其言,老妪嘴里的“罪不可赦”也相当可疑,都已经不可夺,不可赦,不可免,为什么还能打破敕封呢?
整整半天课下来,苗姜和裘师长都在轮流讲述,如何向神明悔过,献出自己的诚意,听得厉九川头皮发紧。
第二百七十章 通灵
好在随着一阵钟鸣,吃饭的时间到了。
厉九川跟着其他人一同离开,发现“晨读”的湖畔已经有黄杉摆好了饭菜,除了白衫的孩童,剩下的人依然是就地坐下吃饭。
师长们都带着饭盒离开,只余湖畔一片安静的咀嚼声。
饭是不知名的杂粮糊,菜是腌制的葱韭,搭配几块烤肉,两颗果子,味道不算上佳,但也比黄杉们碗里只有粥糊好。
厉九川拿着勺子舀了舀,面前的光线忽然暗下来。
是一个块头壮实、约十来岁的少年挡在他面前,光从体型上看,厉九川显得又瘦又小。
“有什么事?”
粉雕玉琢的男童瞧着他,眼神冷漠。
“你的丹药,我跟你换。”
壮实少年举着手里的粥碗,咚地一声放在桌上。
男童低头捏着一颗红彤彤的果子,淡淡答道:“好。”
偷偷围观的其他孩子不由得一怔,眼神纷纷变得怪异起来。
壮实少年摊开手,还没说话,一颗靛青丹药就被丢来,他急忙双手捧住,又是难以置信又是欣喜若狂。
厉九川摆摆手,“滚,别挡着我。”
壮实少年二话不说,转身跑开,黄杉们吃饭的动作都慢了下来,木制的碗沿遮不住他们贪婪又炽热的眼神。
一个比他们小很多的孩子,说给就给的脾气,很难不被当成软柿子看。
黄杉们贪婪,白衣们脸色也不好看,自己都视之如宝的丹药,在这新来的家伙手里一文不值,岂不是有辱他们的身份?
度殷使了个眼色,他是最年长的白衣,今年刚好十岁,也有这里最深厚的背景,绝大部分黄杉都不敢不听从他的命令。
于是又一个黄杉少年站起身,同样端着自己的粥碗丢在男童桌上,汤水飞溅,“我要换你的玉牌。”
“什么玉牌?”厉九川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黄杉少年顿时恼怒起来,“少给我装!每个白衣都有一块玉牌,把它给我!”
“我没有。”厉九川放下勺子。
黄杉高高扬起手,面色狰狞,“不识好歹!”
嘭!
伴随着巨响,黄杉的脑袋扎进粥碗,木片四分五裂,菜叶混着米糊溅得周围人满脸都是。
厉九川松开手,用对方衣服擦去粘稠的粥点,“都说了没有。”
黄杉少年顺着桌面缓缓滑下去,已然昏厥,剩下的孩童们顿时由觊觎转为惶恐,连扎着发髻的度殷都变了脸色。
“你已经受到神灵恩赐了?”他瞪着厉九川,满脸嫉妒与不甘。
惊人的怪力,能将年长数倍,常年干粗活的黄杉一招打倒,除了即将打破敕封,获得传承而外,他们想不到别的可能。
虽说也有孩子练了长乘谷的无名功法,但难得其窍门,更别说像厉九川那样登堂入室,自然也不知道武道的厉害之处。
而修炼传承是上水渡的主流,许多孩童耳濡目染之下,完全不把无名功法当回事,一心只想着虔诚侍奉神灵,哪还知道这些。
厉九川没搭理他,目光瞧向角落里的壮实少年,“看够了没?”
那家伙一个哆嗦,连滚带爬地跑回来,双手将丹药还给厉九川。
他知道只吃一次通灵丹是不可能打破敕封,如果面前的小孩已经接触到破封边缘,那他一定会被打死的,毕竟大家都见过那样的人何等可怖,根本不是年龄和身形能衡量的存在!
厉九川瞥了他一眼,本以为这家伙会立即吃了,好让他看看此物究竟有怎么作用,没想到竟然是个怂包。
他稍感无趣地回到礼堂,待会师长们还会回来授课。
度殷神情阴郁地看着狼藉的桌面,一旁有个浓眉大眼的白衣孩子凑过来道:“都哥儿,他真的已经破封了吗?”
“哼!”度殷冷笑道,“怎么?他破封你就要给他当狗了吗?连灵目都没有的东西,不过白得了些蛮力,他离破封还差的远呢!”
说完,他气冲冲地摔着袖子离开,其余的白衣们面面相觑。
“赵岩,你得罪了都哥儿,要没好日子过喽。”一个尖嘴猴腮的孩童嘲笑道。
另一个扎着小辫的女孩也笑道:“付禄说得对,当心都哥哥叫黄狗们咬死你!”
听见这话,周围的黄杉们纷纷低下头扒粥。
赵岩登时涨红了脸,愤然道:“他们敢!新来的监兵庄虽然是个次子,好歹也是真货,他度殷谁认?嘴里喊他都殷都殷,你们心里还不都觉得他是个奸生子!”
“嘘,小点声,赵岩,度殷还没走远呢。”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子拍着他肩膀,也叼着红果往礼堂去了。
赵岩回头正瞧看见度殷远远地望着他,目光怨毒,顿时吓得闭了嘴。
他心神不宁地东张西望,又跑到一个沉默寡言,眉目方正的白衣前谄笑道:“廖兄,你也吃完了啊?咱们一起去礼堂吧?”
那白衣绕开他,淡淡道:“你借我的势也没用,付禄杨黄依之辈不值一提,成适小有希望,但度殷不一样。虽然我看不起他,他也不来招惹我,但他也到了破封的关头,已经能显露灵目了,你好自为之吧。”
赵岩怔怔地站在原地,许久都一动不动。
下午再次上课时,苗姜和老妪没有继续讲什么大道理,让厉九川松了口气,但紧接着,他们让所有人都拿出丹药,还找两个黄杉端来了水碗。
“今日我等受到神启,你们不必在夜里服用丹药了,有神灵庇佑,就在这里服下吧。”裘师长简单解释道,“刚好有新门人来,若是出现什么意外,我们也能相互扶持一把。”
苗姜颔首回应,这是他特地为祝家小公子安排的,在这里服药,可比夜里子时要好上不知多少倍。
厉九川微不可查地皱起眉,天知道这丹药是什么做的,药名也诡异得很。
通灵,通灵,和谁通灵?和什么通灵?
万一和无上玄天来个对视……这倒是不可能,要是随便吃个丹药就能和天上之帝产生联系,又何必找什么传承。
眼见其他人就这碗里的湖水,咕咚一口吞下丹药,厉九川也只好拿起靛青丹丸,在苗姜的注视下塞进嘴里。
可以肯定的是,这东西不会太危险,也不会因此接触到无上玄天,更不会吃一颗就立即出现什么异变。
否则白衣们早就死了,那个拿走丹药的黄杉也只会吃掉以获取力量,而不是还给自己。
咕咚一声吞下,碗里的湖水带着几分特别的腥味,丹药还没滑进肚子就消融在了嘴里。
恍惚间厉九川仿佛看见苗姜在意味深长地笑,嘴角呲出獠牙,老妪拉开嘴皮,露出血盆大口,其他白衣变成眼光绿光的小鬼,发出含义不明的嘶嚎。
但随即就是一阵黑暗,耳畔响起悠长的兽吼,苍莽荒凉。
他眼前突然有无数五光十色的景象飞驰而过,幽冷的溪谷,暖烘烘的日头,破碎的青铜铠甲,飞溅的金黄血液……
庞大的神灵矗立在天的尽头,旱地如火,水灾淹城,天空劈落紫黑色的雷霆,大地颤动发出怒鸣!
一切都瞬息而逝,飘忽得像幻影,就在此时,变化的景象陡然出现一双眼睛!
它横亘在时光洪流的上空,巍然不动,冷酷无情地扫视每一处景象,每一座高山,每一片溪谷,每一个生灵可以落脚之地。
直到和茫然窥视这景象的渺小生灵对上!
“啊!!!”
厉九川大叫一声,伴随着着桌椅被推翻的轰响,他猛地回过神来!
蒲团,桌案,老头脸上不解的表情,冷汗浸透衣衫将厉九川惊醒。
他刚刚似乎,被无上玄天察觉了!
那双无情的眼睛,每一道视线都渗出万古不散的寒意,祂不因万物悲喜而悲喜,只驱使他们,利用他们,无论什么都无法阻拦祂的意志,无论什么都不能让祂的脚步停下。
除了无上玄天,还有什么存在能有这寒渊般冷酷的眼睛?!
“来张嘴。”
老妪的声音打断厉九川震恐的心绪,没等他说什么,一口绿汤被塞进嘴里。
于是他整个人得到了某种奇特的宁静,就如同隔着透明的墙壁看这世界,好似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白衣孩童们也都趴倒在地上,老妪接着给每个人嘴里喂下浓绿色的汁液。
“呕!”
看着这一幕,厉九川突然吐了起来,随着汁液吐出,他被隔绝的五感和情绪渐渐恢复,最后只愣愣地靠在矮几旁,神情恍惚又复杂。
“第一次吃药就是这样。”苗姜捏着他脸扯了扯,确认这孩子没被刺激坏脑子,“以后习惯就好了,嗯……头几次晚上服药得点灯。”
裘师长则看着地上一滩绿得五颜六色的东西,满脸皱纹陷得更深了,“这可是神灵赐予的宝物……”
“第一次,第一次嘛。”苗姜不在意地挥手。
裘师长的面皮抽动一下,回头继续给其他孩子喂药,嘴里还没忘了嘟哝,“真浪费!”
厉九川是被苗姜亲自送进屋的,他呆滞的时间格外长。
别的孩子都已经能接着念祷词了,他连自己嘴边的绿汁都还没擦,苗姜不得不把他送回屋子。
老头前脚出门,厉九川后脚就止不住地抽搐起来,准备说是一种幅度过大的颤抖,如同惊悸的小兽。
这纯粹是孱弱的本能,面对无可抵抗存在的反应,毕竟他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差点就前功尽弃,万劫不复了!
厉九川用脚想都知道,被无上玄天发现是什么下场。
这来之不易、终于脱离众神视线的一世,是不知多少个“玄十一”换来的,要是如此轻易就被无上发现,他无论如何也不会甘心!
缓缓平复了情绪,厉九川开始思考刚刚经历的事。
他现在还活着,说明无上没有发现自己,因为他已经没有价值可言了,被发现的下场唯有死。
方才那枚丹药,很可能跟水德传承种有关,否则仅凭一次记忆错乱的污秽,无上不应该这么快就发现自己,这么一看,他的处境就很危险了。
此地若是只能突破水德敕封,那就不可避免地会接触到无上玄天,众水德传承的根源之帝。
这岂止是死局,简直是“投怀送抱”!
他要尽快离开这里!
第二百七十一章 重逢
当晚夜里,厉九川就开始行动了。
以他的身手,很轻松就穿过重重屋舍,翻出院墙,来到当初进入这里的路口。
但他很快就发现,进入这里的路口,居然消失了!
绕着整个蛟龙池跑了一圈,附近原本此起彼伏的山脉,全变成了千仞高崖!而院落的位置,俨然成了地势最低之处,所谓茧谷,原来真的是谷地!
苗姜他们要求门人在夜里子时服药,难道也是为了呼应这种变化吗?
厉九川面无表情看向高处,山崖深入云层,根本就看不见尽头,可如果只是单纯的“山变高了”,这也拦不住他。
谁知刚迈出脚步,面前的山崖忽地抖动起来,窸窸窣窣地多出两轮“苍白皓日”。
每一轮“太阳”都比他身后的屋舍还大,惨白的光落在他身上,令人灵魂都为之凝结。
下一刻,厉九川摘下裤带上的铜哨,奋力地吹起来!
他终于知道为什么没人守夜了!
一柱香后,苗姜拎着人回到屋子,面色严肃地问道:“为什么想逃出去?”
厉九川瑟缩道:“这里有……有鬼。”
苗姜:“……”
“那是神,不是鬼。”老头把他放到床上,“你只要诚心诚意地信仰神灵,就没什么能伤害你。”
是,直接就被污秽成鬼都不如的东西,厉九川心中腹诽,嘴里却道:“我不想留在这了,我想回家。”
苗姜白他一眼,“你中午打人的时候怎么不说害怕?现在后悔也晚了,但凡想突破封印,世间只有这一条路可走,就算没有茧谷,也有茧山、茧河、茧海,全都一样。”
厉九川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连忙追问道:“上水渡千万年来,突破敕封的人,难道都是依托神灵才解开的吗?”
“不然呢?”
厉九川瞬间猜测到一个事实,那就是根本没有人能突破五帝敕封!也许只有成为某一个神的奴隶、寄身或者说秽兽,才能在表面上使用灵源,才能看似正常地修炼!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都是苗姜没有说谎,可无论事实如何,厉九川已然相信了八分。
“你也不用着急,等到池洗结束,我自然会送你回家,在此之前谁也不会伤害你。”苗姜又郑重道,“还有,绝对不能再偷偷往外跑了,无论白日还是黑夜,神灵可都是盯着我们呢!”
厉九川心中一凛,状似乖乖点头,脑瓜里思绪百转,看来今夜难眠了。
送走了苗姜,并且发誓绝不再逃跑,厉九川躺在小床上,任由窗缝里洒进来的月光铺进脑海。
如果直接逃离不可取,那他就需要想想别的办法,看来要找其他孩子们谈谈了。
黄杉们地位低,奴性重,贸然和他们谈话,不光会引起白衣的不满,还会让师长们注意,他们也不见得知道什么秘闻……所以要先和白衣孩童谈,藉由他们之手询问黄杉。
再就是炎琥,那个怪模怪样的家伙肯定知道更多东西,到时候可以顺便问问有没有人知道如何找他。
还有昨夜来偷袭的两个人,也不知道被苗姜带去了哪儿,或者是,已经处理掉了。
厉九川翻了个身,如果要接触的话,选谁比较合适?第一个排除扎发髻的,他的恶意都能让自己起杀心了,剩下的人也不怎么熟悉,后面观察下再说。
还有丹药的问题,如果还得当面服药,恐怕很难伪装过去……算了,实在不行就找苗姜吧,按他们的习惯,应该都是夜里服药,此事比较好解决。
然而最后的“池洗”,是绝不能去的,估计是一个祭祀仪式,免不了再次进入那种奇怪的污秽之中,对无上来说,简直是送到嘴边的肉。
次日,厉九川照常装聋作哑,等念完祷词,上完早课,吃饭时又揍了两个挑事的黄杉,不用猜就知道是度殷在暗中指使试探,所以他直接打断了两人的腿,省得每天都跟他们打架。
接着,厉九川问了苗姜,才知道丹药是每旬日才有一颗,一个月也就吃三次,之后就都在夜里服用,顿时让他放心不少。
只不过白衣黄杉们都在躲着他,直到打断第五个黄杉的腿后,干脆就没人敢靠近,厉九川相当一些时日都没找到机会问事。
直到第二个旬日到来,厉九川捏着丹药坐在床上,想了又想,抬手敲了敲墙壁。
他住在第九间,第一、第七间没有人,二三四五六依次住着度殷、杨黄依、付禄、成适、赵岩,第八间住着廖飞雪,是个独来独往,谁也瞧不起的性子。
但厉九川知道,他是最渴望突破敕封的那个人。
墙那边没有丝毫回应,厉九川也不客气,手掌如陷牛油,噗地一声击穿墙壁,豁口处顿时多了廖飞雪那张垮着的脸。
没等对方骂出声,厉九川捏着丹药在他鼻子前晃了一遭,“我要问你点事,此物作赔。”
廖飞雪脸色阴晴不定,半晌才开口道:“你若是骗我,定叫你生不如死。”
说完他就转身出门,来到了第九间的屋子。
厉九川不在乎他的威胁,只是捏着丹药问道:“这东西究竟有什么用?”
“裸虫吃了登天,传承者趋之若鹜。”廖飞雪瞥着他,“你不是吃过吗?什么用你心里不清楚?”
“我只看见了一些鬼影,怪吓人的。”厉九川“强装镇定”地道。
廖飞雪冷笑道:“你只吃了一次,光顾着看好看的,自然不知道其中妙用,丹药给我,我就给你说。”
厉九川抬手抛给他,后者顿时乱手乱脚地接住,显然没想到他这么痛快。
廖飞雪把他看了又看,低声道:“一次吃一颗确实会看见神灵显圣,但要是分开服用,能窥见本真。”
“嗯?”
多说无用,廖飞雪直接刮下一撮丹药粉末擦到厉九川手上,“吃掉。”
后者下意识拧起眉毛,“不会看见什么奇怪的东西吗?”
“不会,吃了你就知道。”廖飞雪把丹药用一方木盒收起来,神色随意道:“你要是不想吃也行,反正丹药归我。”
厉九川抿了少许药粉,眼前的景象陡然间亮了一瞬,而廖飞雪显得格外鲜明。
他当即将剩下的都吃掉,一种似乎被堵塞了很久,又忽然畅通的感觉油然而生。
活的生灵变得愈发鲜亮,死的东西暗淡无光,成片幽蓝的荧光恣意游荡,身躯的每一种感官都更加敏锐,乃至洞察一切。
自重生后,他又一次感受到了灵源!但很快,这感觉便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出现。
厉九川这才明白,原来吃一点药粉并不会陷入污秽,反而借助丹药的力量,能让他暂时感受到灵源。
就好像失明的人见到光,无翼的鸟儿又长出翅膀,哪怕只是暂时的获得,都能让人愿意付出一切来夺取!
他瞧着满脸不耐的廖飞雪,也只有心思尚且稚嫩的孩童,才会讲究义气,思量回报,就算表面上不显露,但这样的秘密不是谁都会说出口。
“这么一点点地吃,能突破敕封吗?”厉九川又问道。
“不清楚,但好歹有感觉。”廖飞雪不屑于在这等小事上骗人,也觉得厉九川坦率态度的确换来他一些好感,“但要是像师长讲的那样吃,还不信仰神灵的话,就会变成怪物。”
厉九川神色微动,“你也不信神?”
“这不关你的事。”廖飞雪理了理衣袖往门外去,“要是不信,你可以去看看那些黄杉。”
“怎么看?”
“仔细去看。”
厉九川目送他离开,只觉得今夜也算小有所获。
接下来在第三个旬日之前,厉九川仔细观察了每一位黄杉,甚至还找机会逮住几个,半是利诱半是威胁地许诺。
然而这些家伙们要么表现得痴痴呆呆,要么胡言乱语,偶尔有人想说些什么,第二天就会消失不见。
这让厉九川明白,苗姜,或者其他师长,一直都在盯着他。
其他孩子更不想和他接触了,暗地里还传言什么灾星,祸害。
当他第三次拿到丹药,经过反复尝试,少量吃下药沫,的确能暂时打通对灵源的感知,使五感敏锐。
可一旦停药,这些感觉会通通消失,丝毫不能对敕封起作用,而且就算处在感知状态,也无法引灵源入体。
就像天生有某种缺陷一样,身而为人,就注定需要融合传承种,以灵源描绘传承,方才能使用灵源。
直到这时,厉九川才算初识了传承种的本质,也大致明白了传承者为什么喜欢把凡人称之为裸虫。
拥有了传承,裸虫就脱离了它的族群,成为了“半神”,拥有非比寻常的力量,呼风唤雨,降灾引祸,上天入地。
厉九川取下墙上挂着的衣衫,用剩下大半颗丹药在破洞上一晃,廖飞雪便又在豁口处瞪着他了。
“招狗呢你!”
“带我去仔细看看那些黄杉,以后旬日的丹药全都归你。”
廖飞雪顿时怔住了,他已经告诉这家伙丹药有多么重要,渴望飞翔的鸟儿哪怕只能暂时起舞,都宁愿付出所有,但这家伙好像一点都不在乎。
就如同吃惯了珍馐的少爷,哪怕家常便饭再怎么香甜,他也完全不当回事。
“一言为定。”
廖飞雪说完,转身钻进床底,厉九川还没看清楚,忽然听见自己屋子角落正发出嘣嘣的闷响。
搬开矮桌,平平无奇的地面忽地掀起来,廖飞雪的脑袋灰扑扑的,还挂着蛛丝。
“哎,好久没来你这边,太脏了。”他扒拉着脑袋上的灰,招手道:“跟我下来。”
“不会有师长发现吗?”
“在外面他们才会偷偷摸摸盯着你,屋子里没事,不然这地道还能留着?”
厉九川不再多问,将床上的被子卷作人形,才跟着廖飞雪跳进地道。
里面是乌压压的一片,什么都看不见,只能听见廖飞雪挪动和喘气的声音,跟着他一直摸索。
先是朝外爬了相当一段距离,已经离开屋舍的范畴,又出现了一段缓坡,尽头是个青幽幽的洞口。
刚跳进去,厉九川竟然看见个熟人。
骷髅似的身体上架着颗圆圆的大脑袋,两撮红眉毛分外显眼,正是炎琥。
“你怎么还带人来了?”红眉毛很是不满,说着就要把两人往回去推,“快走,我可不是开善堂的……”
廖飞雪丢给他半颗丹药,这厮立即住手,换了副笑嘻嘻的面孔。
“啊呀,这怎么好意思,二位是来……做什么的?”
“问他。”
廖飞雪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转身开始在这窄小的洞穴里踢踢捣捣,试图找个能坐下的地方。
然而炎琥的老窝显然没一处能让他看上眼,干脆顺着洞口又爬出去,闷声闷气地让厉九川待会自己回屋。
除了联通其他屋舍的那一排,地道只有一条路,倒也不怕厉九川走错地方。
等到廖飞雪彻底没了踪影,厉九川才开口道:“你这多少人屋子底下挖了地道?”
炎琥一脸无辜道:“不是我挖的,我也不知道是谁干的。”
“除了廖飞雪没有其他人发现吗?”
“嘿,我只见想见的人,其他人就算找到这里,也是死胡同。”
“你很厉害,我有点事想问你。”
“求人办事光夸几句是没用的。”炎琥嘿嘿笑起来,大脑袋晃来晃去,像个拨浪鼓。
厉九川笑了,“那用你的命来换,够不够?”
大脑袋的笑容缓缓收敛,他仔细打量面前这个孩童,许久才道:“你和别的小孩都不太一样,但我没法肯定,想听真话,你就得证明这一点。”
“我不光想听真话,我还想看见真相。”厉九川从角落捡起一把铁铲,当着他的面捏成铁球,“你没得选。”
炎琥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你不说就算了,但我还得问一句,为什么你想逃出蛟龙池?”
厉九川摇头,“我信不过神,若是可以,愿屠尽天下神袛,我要祂们永远都不能再出现。”
他语气说得风轻云淡,眼底的寒意凝重如山。
周遭死寂了好一会,炎琥才啪啪拍掌道:“好魄力!好宏愿!走吧,我带你去看看这蛟龙池,去看看这茧谷。”
“蛟龙池不是上面的湖泊?”
“怎么可能,要是天天喝蛟龙池池水,这里早成了一片毒瘤野地了。”
说着,他双手扒住两道不起眼的土缝,用力一推,又一条暗道出现在厉九川面前。
厉九川忍不住瞄了他好几眼,这家伙简直像山神殿出身。
暗道依旧是一路向下,漆黑中充斥着泥腥、水腥味,唯独炎琥的老窝亮着幽幽的冷光。
“别看了,那是从蛟龙池里挖出来的泥,不光能让人在地下不憋不闷,还能当灯使。”炎琥弯腰走在前面,头也不回地道。
“还要走多久?”厉九川怀疑所谓蛟龙池已经脱离了茧谷的范围。
“马上。”
拐了个大弯,炎琥指着一个背篓大的洞口道:“就是这里。”
洞口散发着淡橙色的暖光,远处隐约能看见灯火。
厉九川跟着炎琥跳下去,视线骤然开阔起来。
能容得十人并行的巨大山窟,周围都是泛着幽光的冰凉石壁,火把插在两侧,照得很亮。
厉九川随即看见头顶的石壁悬着两道黑影,惨白的骨头遍布噬咬的齿痕,从脖颈到脚底板都被啃得干干净净,唯独两颗脑袋皮肉腐烂,犹能看出属于人的面孔。
他看得很清楚,这就是第一天晚上,苗姜追击的两个偷袭之人,从骨骼来看,他们绝不超过十岁。
第二百七十二章 悟
炎琥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甚至拨开尸骨接着往前走。
“这就是你想看见的茧谷,姑且算是大门吧,蛟龙池在最下面,要走很远。”
厉九川看着两具骸骨问道:“这里有多少人?”
“你是问活的还是死的?”
“活的。”
“莫约八百上下。”
“院子里最多也就一百来个吧?”
“是啊,只有八分之一的人能成为黄杉拥有铜牌,像你这样的白衣玉牌,差不多百分之一,剩下的都是石牌,能在神灵苏醒的时候保住性命就不错了。”
“神灵?你们见过?”
“你才见过,那些人都死了,比刚才挂着的还惨。”
厉九川跟在他身后,“那你有没有见过打破敕封的人?”
“不就是神使吗?池洗的时候跟条狗一样……”说到后半句时,炎琥只在喉咙里咕噜了一声,几乎叫人听不见。
听到这里,厉九川已经能断定自己的想法没有错了,尽管还缺失一些细节,但并不影响他做出决定。
“为什么会有八百这么多的人?”
“死的不计其数,八百算多吗?你以为只有世家才出天罪,凡人没有吗?不过是世家垄断传承,凡人没有机会修炼罢了,即使如此,他们仍然有的是办法分辨凡人里藏着的天罪之人。”
“胸口印记藏不了,分辨敕封也不难吧?”
“哼,只有超过三代人,每一代都修炼了传承,他们的天罪后裔才会直接烙在胸口上。”
厉九川绕开地上的碎骨,又问道:“为什么要把天罪之人都抓到这里?”
炎琥忽地停住脚步,神色憎恨地回过头,“因为要供养神灵啊!沾染过五帝气息的裸虫都是大补,如你这般的补药,吃上一千个铜牌石牌都比不上!”
厉九川冷静道:“五帝是何等存在,能有这么多人能沾染祂们的气息?”
“何等存在?我只知道我爹娘只是待了一次不知名的老庙,生下我来就变成了罪人,被扔在火堆里烧死!
我只知道无意间和传承者擦身而过,生下来的孩童就是天罪!
我只知道秽种遍地横行,污染的稻谷不吃就会饿死,吃了就会诞生罪孽!
雷霆,旱灾,洪水,瘟疫,大战……无论谁沾染了其中一样,生出来的孩子都可能变成我们这样!
祂们是何等存在?你告诉我,哪个神不是灾祸,哪个帝不是瘟星!”
炎琥的牙缝里咬出血,贴着骨头的皮肉都鼓起青筋。
厉九川沉默了,他知道炎琥说得没错,传承种那些怪异的力量,从本质来讲都充斥着恶意,哪怕是能赠予福祉的神通,都透着一股子诡谲味道。
但想不到的是,五帝的力量在上水渡溢散得如此严重,难道是因为四方帝君皆未归位的原因吗?
“你留在这里,是因为出不去,还是也想打破敕封呢?”
“呵,打破敕封?根本就没人能打破!全都是假的,骗人的!这里是囚笼,是死牢,唯独你们这些玉牌门人能在所谓突破敕封失败后离开,所以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想杀死你们,拿到你们的令牌,逃出生天。”
炎琥停下脚步,两人此时已经来到一处奇怪的巨大洞穴,足有方圆十丈大小,奇怪的荧绿泥土将整个空间糊成球状,如同蚕丝一样拉扯开,一圈圈盘绕下来,间隙里还能看见密密麻麻的光点闪烁,宛如无数人开合的眼睛。
“你想知道我为什么留在这里?”炎琥侧脸的皮肉堆积到颧骨,笑得扭曲瘆人,“先从茧巢里活下来再说吧。”
他摊开双臂仰头倒下,像一根枯木陷入泥浆,荧绿潮湿的土壤好似蛛丝,飞速将他吞噬。
厉九川神情不变地看着炎琥消失,甚至没有出手阻拦的意思。
泥茧缝隙里闪动的光点越来越亮,当第一只枯瘦漆黑的手臂扒开泥缝,这肮脏的秽物展现了它的面貌。
没有毛发没有皮肉,黑绿的泥水顺着死躯一滩滩跌落,眼窝里闪烁着密集的细小荧虫,它们张开嘴发出刺耳的尖嚎。
“爹!娘!呜——”
“救救我……”
“我要回家……回家!”
“救救我!”
“娘亲——回家……家!!!”
呜啸声宛如鬼嚎,自双耳扎进灵魂,看着铺天盖地犹似蚁穴倾覆般的怪物们爬出,让厉九川不由得回忆起当年的玉城。
一拳捣碎尸骸的面孔,气劲勃发下,连同它大半个胸腔都震成碎片。
这些尸骸已经枯朽,远没有声势来得吓人,甚至都不曾让他出现半分幻觉。
要么是这些秽物太弱,要么是背后的神刻意压制了污秽的力量,无论是什么原因,对厉九川来说都只是多费些事罢了。
每一拳每一脚都能轻松打碎这些孩童模样的怪物,他干脆跳起来,踏在它们脑袋上飞奔,强横的气劲自脚下打出,成片枯朽的头颅爆开,连同它们眼窝里寄居的荧虫也飞了出来,如绿云般萦绕在上空。
随着荧虫越聚越多,厉九川眼前竟时不时地出现些人头大的“绿蚊子”,明明刚看见“绿蚊”张牙舞爪地朝他扑来,下一刻却不见了踪影。
是污秽!
影响来自比丝线还纤细的虫群,拳风打过去,劲力只是将它们吹得更远,却杀不掉这些东西。
厉九川的幻觉愈发严重,人头大的“绿蚊”也变成了比人还大的怪物,连它们腹部的亮斑颗粒,触须密集的绒毛,微微颤动的口器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他缓缓闭上眼睛,并指为剑,初看玄十一的剑招时,他以为是一百零八式,耗尽心力之下,化繁为简只有九招,但若再做归类,仅剩三式。
可现在,厉九川清楚,玄十一的剑招其实只有一式,唯杀尔。
一剑洞穿对手心脉,一剑刺破敌人天庭,一剑断他心魂,一剑斩他性命!这剑招根本就是无招!独独只讲了一个道理,那就是——杀!要那杀意比天还喧嚣,比地还浑厚,要剑锋所指,寸草不生,要摒弃千般思绪,万般繁华,杀意灭众生,便是无物不斩!
陡然间,世界陷入无穷无尽的黑暗,没有光,没有声,没有气味,一片死寂。
紧接着,一缕绿得发蓝的光在黑暗中飘摇舞动,若是凝神细看,那光便分化出千万虚影,难辨真假。
厉九川的心神全然不在那光上,他心里只有勃勃杀意,他手里仿佛捏着看不到的剑锋,毅然决然地挥了下去!
噗,空气里传出败革被刺破的声音,一股子特殊的水腥味瞬间将厉九川唤醒。
在巢穴里飞舞的荧虫一只也不见,围得密不透风的孩童尸骸都僵在原地,然后齐齐碎裂,噼里啪啦掉了一地的骨头碴子。
将整个洞窟包裹成巨茧的泥土也干涸下陷,露出炎琥那张脏兮兮且呆滞的脸。
第二百七十三章 计划
厉九川单指点着他眉心,“想活还是想死啊?”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炎琥没有走远,甚至猜到这家伙八成躲在地下,靠那堪比死人的敛息手段,来躲过被污秽的孩童尸骨。
炎琥嘴角蠕动,半晌才道:“你究竟有没有突破敕封?”
明明只是个凡人,能打碎茧尸就算了,竟然连茧虫都能杀死!而且也不像其他人,见到茧虫聚群还没有变成怪物。
“这不重要。”
厉九川一边运转气血,反复冲刷自己被污秽影响到的地方,直到那些皮肉不再僵硬变化,慢慢恢复,一边拖着炎琥往外走。
“我感觉有别的东西要来了,这里待会应该很危险吧?”
他之所以跟着炎琥来到这里,就是因为察觉到没有太大的危险,武道修炼至化劲,已经能感受到某些潜在的预兆,尤其是和传承沾边的,对他来说就像雪山里升起的太阳一样明显。
若说“绿蚊”是暗淡的荧光,那么即将接近的东西就是燃烧的篝火。
“没事,那东西爬得很慢,咱们就算原路返回都有时间,只是你坏了一个茧巢,神可能会苏醒,最近不能再来地下了。”
“好。”
厉九川将他拖到挂着两具尸体的洞口,指着上面道:“你想和谁换?”
炎琥划拉着竹竿似的四肢,“我认输,我错了,全都是我不对!祝兄,祝大哥,祝大少爷,我想活我不想死!”
“那就把你知道的全都告诉我。”
“行行行,您问什么我答什么,如有假话,您只管拿了我的头去。”
厉九川问道:“你为什么要留在这里?”他不相信炎琥还没找到逃离的办法。
“谁想留在这里了?我早就准备跑了,但得等到你们池洗,那个时候没有神使巡视,只要避过神灵,就能逃走了。”
“哪些人是神使?”
“你们口中的师长全都是。”
祝安临可没有说过苗姜是传承者,不过也在预料之中。
厉九川又问道:“你避开神灵的方法难道就是装死?”
炎琥苦笑:“不然我为何要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和神沾边的东西对活物和血肉最感兴趣,我已经能骗过茧虫,要不了多久就没有怪物能发现我了。”
厉九川想到那无边无际的高山和悬崖上皓日般的眼睛,他冷笑道:“你要是只凭借装死就想离开,池洗那日就是你真正的死期。”
也许秽兽不会察觉装死的炎琥,但对活着的传承种来说,就像黔驴技穷一样可笑。
炎琥心有不满,但也不敢反驳。
“我要离开这里,在池洗之前,你有什么主意吗?”厉九川轻松跳上岩壁,推开炎琥老窝的石板钻了进去。
回到自己熟悉的地方,红眉毛安心了些许,“池洗就池洗吧,反正不死就行了,这也算是铜牌石牌们求之不得的机会。”
看见厉九川冰冷的眼神,他随即改口道:“让苗师长带你出去不就行了,就说要回家。”
“他说在池洗前不会让我走。”
“嘶……”炎琥纠结了好一会,又道:“我倒是真有个主意,不知道你肯不肯用。”
“说。”
“我办法可以让池洗那天出现暴乱,本来是为了吸引神的注意,方便逃走的,既然你也想离开,咱俩一起吧!”
“一起?”厉九川眯着眼睛,“你在和我讲条件?”
“不敢!不敢不敢……但是以祝爷的能耐,多带我一个也不算事啊。”炎琥对着这个两三岁的小孩赔笑时,心中总会有种荒谬感。
厉九川面色稍缓,“详细说说。”
“我能让茧虫趴在我身上,带它们去找血食。”炎琥弯了弯眼睛,“别问我是怎么做到的,你要是在尸堆里活几年,肯定也会想出这种办法。
这地下还有好几百人,他们没日没夜地在茧巢里干活,有茧虫守着,准进不准出,但我能引走茧虫,然后驱赶那些家伙,将他们赶到蛟龙池。
这些人都是神的储粮,神使也不会轻易全部杀死,然后我们趁混乱之际走粪道,就是茧巢排落堆积粪便的地方,大概能从小粮山山脊南麓出来。”
“你为此准备了多久?”虽然知道这家伙肯定有计划,但厉九川没想到如此详细。
“从来的第一天起,到现在已经有五年了。”炎琥掰着指头,“我不知道见过多少人,从附近的山村到西金的虎都,乡下的野民到世家的公子,太多太多啦,能活够这么久的,只有你眼前一个。”
每一天的小心翼翼,机巧的应变,仔细地观察,不仅让炎琥活到了现在,还从四面八方的来人嘴里打听到了各种消息。
他们从哪里来,在哪里听过什么传说,见过什么异象,都被炎琥一点点记在脑子里,整理出能让他逃离此地的要点。
粪道是听几个运过粪水的黄杉说的,池洗是从廖飞雪那样的人嘴里打听出来的,小粮山是那里被抓来的孩子讲的……
经过反复对比,炎琥确定了又脏又臭遍布粪便却没什么野兽人迹的小粮山正是粪道的出口,池洗则是极其重要的祭祀,所有师长都会在最下层的茧巢行仪,而身为天罪的孩子们是饲神的重要食粮。
一环扣一环,这些将成为炎琥能否逃生的关键。
事实上他早就有机会逃出去,但始终没有行动,就是因为还缺一个强大的伙伴来弥补猜想中的误差和意外,而现在,所有的条件都符合了。
如若上苍有念,垂怜世人,那么自己一定是正被垂怜的时候吧!
炎琥干笑着看向只有自己胸口高的强大伙伴,“我能不能问问,你被敕封的是哪个灵源?”
“金德。”厉九川面无表情。
“妙啊,金生水,金德封则水止,不错不错。”炎琥笑得越发尴尬了,心底更是发毛。
祝氏一直自称西金白虎世家,而子嗣竟然还是个天生无金之辈,这岂不是捅了人的痛处?
好在这小少爷没有因此发火,看来还是个身怀绝技的慎重性子。
“你问这个做什么?”
“水德敕封对同源之神似乎很不一般,想必你也能看出来这里的神灵属水,不成为神使,就会被当场吃掉,既然你不是,我就放心了。”
厉九川心中陡然一寒。
第二百七十四章 融入(上)
如果水德属种都有吃掉水德敕封者的习惯,那么吃哪些和放哪些又是如何判断?
厉九川不免想到某个天上之帝,难道祂无时无刻不盯着每个属种,让它们吃掉自己所厌恶的,留下能成为走狗的,还顺便能揪出自己……
无上玄天必然是知道他身上有水德敕封!
就算厉九川认为现在的他毫无价值,也难免将此事联系到自己,心里对所谓池洗更加警惕和排斥了。
在炎琥的大脑袋上拍了一巴掌,打入一股气劲,厉九川扔下一句:“三日之后你会感到头昏脑胀,鼻窍流血,记得赶快来找我,否则你必死无疑。”
这是他用来控制炎琥的手段,仅凭口头约定,他无法信任这个家伙。
不等回话,厉九川已经顺着原本的暗道离开了,他还剩两个月的时间,有很多事要做。
通过前一个月里的观察,有几个黄杉每天在别人下地干活时都会消失两三个时辰,晚上才沾着一身尘土回来。
再联系上从炎琥嘴里得到的消息,这些人很可能是去地下真正的茧谷了。
厉九川本来第一个目标就是他们,然后是所谓“师长”。
但琥已经告诫过他,最近不能再去地下,他打算把此事放上一个月,先去看看那些师长每天都在干些什么。
要说最好追查到的,不是苗姜,而是第一天夜里开门的张师长。
他看似行踪隐秘,实则总待在自己屋子里,只在吃饭时来拿一下食盒,或是在深夜巡视两圈屋舍。
厉九川趁他在外巡视时,偷偷溜进他屋子,里面只有一副蒲团,墙上挂着张四角摊开的皮卷。
上面画着一副嶙峋山石图,乌青的岩石凹凸不平,形状似笋瓣般层层叠起,尖头朝上,形成一个硕大的椭圆。
只瞧见图卷的瞬间,厉九川就知道这是一副传承刺青,皮的材质正是人皮,应该是从传承者身上剥下来的。
因为皮卷一般会用兽皮制作,猪皮毛孔呈品字排列,羊皮毛孔成排出现,乍看如鳞,而牛皮毛孔粗糙,相较之下人皮的细腻,是其他牲畜比不了的。
更何况上面宛如天成的刺青,不用想就知道是哪个倒霉的传承者死在此地,被制成了皮卷。
张师长每次回到自己屋子,也是全神贯注地盯着画卷看,以至于对周身的环境都无所顾忌,若是此时杀他,易如反掌。
厉九川隐约记得有种传承练法,是通过冥想临摹图腾来完成对传承的修炼,据说这些人能通过图腾,身临其境般“看见”传承种,汲取其精髓要义。
这种法子比当年他们拜神像要安全不少,只是某种有意为之的隐瞒下,大樂不曾传播开来。
张师长就像一张盖着布的桌子,揭开了一个茶壶两个杯,什么都能看得明明白白,被苗姜说有病,估计也是因为过度修炼传承,导致心锚不稳,精神恍惚。
但裘师长就不同了,她和苗姜很像,看起来无时无刻不在,可要去跟踪他们时,也怎么也发现不了踪迹。
他们连自己的屋舍都不常待,有时候拎着食盒就不见了人影,厉九川百般追查,才发现附近一座山上有个偌大的藏书阁楼,苗姜和裘师长都喜欢待在里面,而且十分警惕。
阁楼里稍有蛛丝马迹,两人都会搜寻到底,哪怕是一只路过的松鼠,歇脚的鸟雀,他们都不曾放过,让厉九川找不着机会进去。
剩下的四个少年少女和青年男女是正儿八经照顾孩童们起居,教授各种生活常识的,他们和年纪更小的孩子们住通铺大间,教出来全是诚心诚意的信徒。
本来以厉九川的年纪,他也该去,但因为第二日就胖揍了黄杉,表现出不俗的自理能力,苗姜也就没安排他去。
一番衡量下来,张师长心锚不稳最好杀,苗姜和裘师长实力不俗,目光都能盯得人出现幻觉。
少年少女像是刚种下传承还在稳固,也就是祝槃的水准,青年的男女则有些锋芒毕露,厉九川猜测他俩的传承度在十到二十上下,苗姜和老妪二人可能已经突破第一个瓶颈,甚至第二个,约是在三十到五十之间。
但也不排除最差情况,那就是他们之中存在体兵。
大概摸清了师长们的情况,厉九川在第四个旬日发丹药后的夜晚,把王柱叫了出来。
王柱就是问他讨要丹药的壮实黄杉,两人在湖畔一棵大柳树下见面,旁边有块巨岩石头和树紧靠在一起,中间的夹缝就是师长巡视的死角。
厉九川选的这天又轮到张师长巡视,他满心都扑在人皮刺青上,只在屋舍间绕了一圈便回去了,更给了王柱出来的机会。
其实王柱一点也不想出来,但是没办法,就算被白衣当场打死,师长们都不会在乎,厉九川有这个实力。
他偷偷摸摸顺着灌木阴影爬到柳树下,厉九川早已蹲在树根上等待了。
一双眼睛像是放着阴冷的寒光,明明还那么小,却让人感到危险又可怕。
王柱瑟缩地低下头道:“祝…祝公子有什么吩咐?”
“你来这里几年了?”
“九岁到此地,如今有三年了。”
“三年,你都是黄杉吗?”
“这……”王柱忽地反应过来,“您知道,石牌奴?”
“奴?”
“石牌奴,铜牌仆,玉牌主,只有玉牌白衣弟子才会被称为门人,我初来时,就是一个石牌奴。”
王柱眸光暗淡,又接着道:“幸亏我生得壮硕,长得快,才能……才能及时变成铜牌仆役。”
“说说石牌都做些什么?”
“也没什么,成天待在地下,睡在特别大的泥茧巢里,每天有四个时辰要去挖泥笋,用来充饥,力气大会干活,说话利索的就能,就能成为黄杉。”
厉九川摸着下巴,“怎么才能成为黄杉?”
王柱再度低下头,不说话。
厉九川摸出那颗丹药丢进他怀里,把后者惊了一跳,“实话实说,我不会告诉师长,但你要是敢骗我,以后都别想再看见太阳。”
“小人不敢,小人不敢!”王柱捏着丹药的手都在发抖,但终究是咬牙收入怀中,“黄杉自始至终只有九十九个,要想成为黄杉,就,就得……杀死他们!”
第二百七十五章 蝼蚁之谋
“杀掉一个黄杉,拿走他的铜牌,就可以到地面上来,此后他所有的活都归你做,就再也不用回地下了!”
王柱飞快地说完话,好似用尽了全身的劲,眼睛发红,脑门都冒出汗珠。
厉九川盯了他一会,“师长们有没有告诉你,杀人是罪。”
六岁的孩子顶多知道杀人不对,就算长到十二岁,也只是在封闭环境里得不到任何教导,但王柱的反应太过了,像是长期被某种观念恐吓或者威胁过。
果然,敦实的少年扑通跪倒,一张憨厚的面孔扭曲得几乎要哭出来。
“我,我真的不想做石牌,我只能杀了他,每天挖泥笋都可能被怪物杀死,甚至都来不及逃……”
他哆嗦着小声哽咽,“就算在茧巢里,也总有人莫名其妙就没了,我也不想被神厌恶,呜……可我真的不想死啊……”
“那黄杉,真的就不需要回地下了吗?”厉九川又问道。
“不,不是,每个月都有黄杉要轮流下去清理粪道,只是师长们是这样说的,但去的人是……是度殷规定的,我们剩下的人,不用去。”
“度殷管这个?”
“他不管,但是所有人都听他的,也没人愿意下去,所以……”
所以就有几个最好欺负的倒霉蛋,每天都得回地下,遵从度殷的,他就让其享受短暂的安宁,违逆他的,就是这等下场,难怪有那么多黄杉对他唯命是从。
“你们用同样的法子得到玉牌,不就能和度殷分庭抗礼了吗?”厉九川捏着一根枝条,对着树根戳来戳去。
“玉……玉牌,虽然大家都这么传,但没人敢真的去杀白衣,我总觉得,我总觉得……”
“像个陷阱。”厉九川接上他的话,乌黑的眼睛里像结着冰,“师长们亲自带回来的人,你们纵使杀了他,夺了他的牌,师长会认吗?”
“可……大家都这么传,只要拿到玉牌就能离开这里,还能选择一个仆役带走,如果传言不对,师长们肯定会阻止的,他们什么都知道。”
“为什么呢?”厉九川丢掉树枝,挠了挠下巴,他不理解这种只能称之为戏弄的事。
“起初也没人知道,可后来知道了,就觉得有希望了,石牌夺取铜牌,就真的可以成为黄杉,那夺到玉牌,肯定也能成为白衣,大家都这么想,好像活着也有希望了,总有一天我们能得到一枚玉牌,然后走出山去,永远地离开这里。”
王柱喃喃自语,眼里是厉九川从未见过的幻梦。
他垂下眼帘,语气淡薄地反问,“离开这里,你要去哪呢?”
“回家。”王柱捂着脑袋,泪水沾湿衣袖,“我要回家……回家!”
厉九川站起身,拍了拍他肩膀,“快点回去吧,你这颗丹药本该是廖飞雪的,要是叫他看见,你这趟就白跑了。”
如果他没猜错的话,就算王柱回到家,也还是会被送到这里,就像苗姜说得那样,不是茧谷,就是茧山,茧河,茧海,只要世上“神灵”仍旧存在,他们的命运就无法更改。
厉九川没有回到自己的屋子,而是敲响了苗姜的门。
静静等待了半盏茶时间,厚重的木门悄无声息地打开,苗姜一张脸僵硬得就像皱巴巴的老姜,“什么事?”
“苗掌事,我今天给发的丹药不小心弄丢了。”厉九川满脸无辜。
“丢了就没了,下个旬日再说。”苗姜作势要关门,被某个不像话的臭小子一把拦住。
苗姜没有收力,门框啪地裂开数条裂缝,厉九川的爪子丝毫未伤。
两人对视了片刻,老头冷哼一声,从怀里摸出一颗靛青丹药丢给他,“下不为例。”
厉九川见好就收,刚缩回手,那门就哐地碰上了,连瓦片都抖了三抖。
他知道苗姜的让步是因为什么,故而心中坦然,捏着丹药回了屋。
掀开墙上挂着的衣服,露出被打破的豁口,廖飞雪的脑袋立即贴了过来,这厮竟然端着凳子坐在这等,生怕厉九川会反悔。
事实上,厉九川早就准备反悔了,他把丹药给了王柱,只打算回来告诉廖飞雪丹药已经送人了,然后坐等他们闹出事端,借此窥伺茧谷的破绽。
但王柱最后一番话,让厉九川选择放过他们,还腆着脸找苗姜多要了丹丸。
若是世间人皆无情无义,苟且狼狈,那他做起事来,就不用想这么多了。
今夜所为,厉九川本未放在心上,但次日傍晚,他竟然等来了惊喜。
王柱披着一身糊满了绿泥的蓑衣,小心翼翼地敲响了门,“祝公子,祝公子在不在?”
厉九川探出头,“怎么?”
“地下出了点事,师长们让我们都下去帮忙,我知道您一直想去看看,这会是最好的时机,有师长们看着也不会出大事……”
“好,什么时候下去?”厉九川问道。
“现在就行,入口就在菜地旁边的地窖,但是您得换身衣服。”王柱犹犹豫豫地从背后拿下一件同样的蓑衣,“披着这个,就不容易被抓走。”
厉九川也没问会被什么抓走,他二话不说,换好衣服,两个人就像裹了泥的稻草堆,朝着菜地移动。
王柱边走边道:“最近不知怎么了,下去的黄杉一个都没活着回来,张师长去了一趟竟然还负了伤,苗掌事和裘师长也都下去,好多路都被打断了,需要我们去背石头开路,虽然有些危险,但我觉得祝公子肯定是想去的,就来喊您了。”
“你猜对了。”
厉九川也没客气,直接问道:“就算有师长在,地下也不算安全吧?你不怕吗?”
王柱打开地窖里的暗门,一抹幽蓝发绿的光亮起,正是茧巢里能让人呼吸的绿泥,“只要和大家在一起就会平安的,千万不能一个人落单,而且玉牌会有师长相救,您若是遇险,掀开蓑衣露出白衣就行。”
“你们大概要待多久?”
“天亮之前肯定能出来,否则我也不会来喊您。”
王柱处处表现自己的诚意,生怕不够似的,率先钻进地道在前面弯腰走起来。
对于厉九川来说,他站直腰个头刚好,不会被头顶的泥巴粘住脑袋。
这地道也是一路向下,没多久便骤然宽阔起来,偌大的山洞隧道站着近百个黄杉,两侧青黑的石壁不断淌下幽绿的浊水。
苗姜面色阴沉地指挥黄杉去往不同的甬道,每五个人一队,只发一把铁铲,一把铁锤和一柄镰刀,领到东西的黄杉还要都背上竹筐,朝苗姜指的方向出发。
裘师长也在旁边帮忙,只是她老脸乌青,右臂不翼而飞,紧勒着绷带。
于是两人高低立显,厉九川对苗姜的忌惮又多了一分。
轮到王柱时,他已经找好了其他三个,都是块头不小,身强体壮的少年,从裘师长那边领了东西,就朝着她指的方向前进。
厉九川注意到其他黄杉都去的是两侧弯弯曲曲的小道,只有个头格外高大,更加强壮的少年才会顺着宽阔大道直走。
没一会功夫,众人抵达了山洞尽头,一个漆黑不见底的大坑出现在眼前,来到这里的黄杉都是稍加犹豫,方才跳下去。
“这是通往第二层的路,都说茧谷九重,但其实就三层,很多人都传第三层住着神灵。”王柱在旁边小声解释。
下到第二层,这里除了茧泥的荧光,一根火把也无,绿水湿答答地在地面流淌,走起来让人觉得格外吃力。
黄杉们不像之前那样一队一队分开,而是四队凑团,慢慢朝堵着的道路移动。
走在前面的拿出铁铲,走在后面就取下背筐,去接铲下来的泥和敲碎的石头。
可除了铲子锤头叮叮咚咚的响动,众人耳边还是时不时传来绝无可能出现在这里的声音,要么是一阵刺耳短促的尖啸,要么是房门打开的吱呀声。
若是凝神听得久了,还有沉闷的剁击声,就像有个屠夫在黑暗中剁肉,咚,咚,咚地连血肉骨茬飞溅的细碎声响都听得清清楚楚,仿佛就在耳边。
厉九川已经能感觉到有人在止不住地哆嗦,因为众人挤在一起,这感觉就更为明显,甚至还传染。
一个,两个,接二连三地抖起来,让王柱忍不住开口低声呵斥。
“抖什么抖!发病了吗一个个的,快点干活,完了早点上去!”
“是赵二狗在抖!”
“胡说,我没有,明明是孙铁墩打哆嗦,挤得我只能跟着抖。”
“让铁墩别抖了,不然就给他踢出去。”
黯淡的幽光中传来拍打声,“铁墩,铁墩!别抖了!”
见背对自己的伙伴没反应,赵二狗恼怒地去抓他手。
下一刻,凄厉的惨叫惊得众人心魂皆颤!
“啊!!!手!手手!!”赵二狗疯了似的嚎起来,他高高抬起胳膊,一截断手猛地飞了出去,啪地砸在王柱脑门上。
众黄杉惊恐得大呼小叫,人挤人,人踩人,哀泣连连。
“别杀我别杀我!神,神明大人千万别杀我!!!”
“啊啊啊!救命啊我的腿!我的腿!”
“我摔了,扶我……啊!扶我……”
“谁!谁在咬我!救……”
叫喊的人越多,众人越是恐惧,有人开始疯跑向出口,有人逃进了幽深的黑暗。
厉九川砸翻了两个差点把他踩到地上的黄杉,又拎着王柱当武器似的一阵狂舞,黄杉们顿时像被砍断的麦秆,齐刷刷地倒下,视野这才变得清晰。
无视了众人的哀嚎和呻吟,厉九川环视四周,什么特别的东西都没有看见,其他人躺在冷冰冰的地上,发热的头脑也都冷静下来,渐渐都闭上了嘴。
但四队人,二十个黄杉,此时仅剩十三个,走失的也不知能否活着出去,反正最初叫铁墩的那个,已经是死得不能再死了。
支撑着泥巴蓑衣的尸体仰躺在地上,连同下巴胸膛肚子在内的大半身躯都不见了踪影,如同被怪物一口咬掉大半的枣糕,粘连血丝的脊骨在荧光下显得绿蓝绿蓝的,甚至还散发着丝丝热气。
个别黄杉干呕起来,没人知道赵二狗为什么没闻到溢散的血气,也许是太紧张,也许是早就陷入了幻觉,离死亡仅有一步之遥了。
众人缓了一阵,竟然又各自穿戴好蓑衣,拿着工具开始干活。
“要是没做完就跑回去,师长会杀了我们的。”王柱一边解释,一边用发僵的手指握住铁锤,用力敲上堵路的大石,“你要是受不了,就先回去吧,反正师长不会动你。”
此言一出,周围顿时诡异地安静了片刻,接着又叮叮咚咚地响起来。
厉九川没搭话,连杀心都没产生。
他知道王柱必然对自己抱有某种幻想,若是平安无事,他可能还会守本分,但发生这样的意外,就是机会。
从下地开始,王柱大概就抱着这样的期冀吧,回家的诱惑实在太大了,大到能让这些已经失去底线的孩子们,做出任何事。
但同样的,这些人弱到让厉九川,都不屑于诞生一丝杀意。
毕竟踩死蚂蚁,不需要费力气。
第二百七十六章 融入(下)
幽暗泛绿的通道一点点被打穿,忙了快两个时辰,众人终于修好了道路,返回上一层。
匆匆忙忙回到师长附近,王柱清点铁具时,骤然发现队伍又少了两个人,全然不知是何时失踪的!
他只好跟师长说了众人遭遇,表明自己已经完成任务,却没有得到应有的承诺——回到地面的承诺。
苗姜只是冷淡地点头,又道:“去吃饭,两刻钟后回来。”
王柱心头一冷,嘴里应着是,脚步愈发沉重滞涩。
待走到看不见师长的地方,他才开口道:“吃饭就在前面的湿泥地里,挖泥笋……我也没想到师长不许我们回去,只有石牌奴才会吃泥笋。”
“泥笋是什么东西?”问这问题的只有厉九川。
“是……虫子。”王柱艰难地吞了口口水,脑子里在想怎么才能让祝公子不揍自己,“我真不知道师长居然不让回去。”
话音落下,有人肚子里传出一阵叽咕声,干了长时间的体力活,他们都饿了,要是饿得太久,再出什么意外的话,可能跑都跑不动。
众人不再磨蹭,大步朝前出发。
很快,厉九川便看见了另一个巨大的泥茧巢,和炎琥引他去的地方极为相似,但巢泥缝隙里没有荧光。
此时已经有不少黄杉举着火把,在泥地里开始翻找了。
王柱找到一个正在分火把的熟人,要到两根,递给厉九川一支,“泥笋就是这边土里的一种肉虫子,挖出来皮白的能吃,青的要丢掉,吃的时候挤出里面的内脏和泥巴,最好用火燎一下。”
他说着,厉九川已经看见有人从地下挖出长长的如蚯蚓般的东西,一节一节地蠕动着,两三个手指粗细。
他们只是简单地将虫子从上到下一捋,挤出里面黑乎乎的东西,便塞进嘴里大嚼起来,时而咬断了虫躯,下半截像鼻涕似的掉到泥里,又飞快地钻进去。
“你们一直都吃这种东西?”厉九川眉梢微扬,似是不满。
“吃这个能活,别的不行。”王柱神情无奈,“就算连泥一起嚼了,也不会死。”
他弯腰欲要挖掘,突然又警惕地看向一处角落。
几个光着上身的小孩正默不作声地盯着所有黄杉,哪怕离着很远,都能感受到那股宛如实质的恶意。
杀掉黄杉就能成为黄杉,就可以回到地面,不用吃虫子,可是这些黄杉怎么还跟他们抢虫呢?
有人举着火把靠近那些孩子,火光照耀中,能看见他们苍白糜烂的皮肤,稀疏粘湿的头发,个个瘦得像饿鬼,四肢细长脑袋硕大。
黑乎乎的背篓像龟壳一样长在他们背后,脖颈上挂着坑坑洼洼的石牌显露了他们的身份。
火光一靠近,他们就后退,一拿远,他们又如窥视猎物般盯着众人,着实令人心生厌恶。
“兔崽子们是想找死吗?”有人咬牙切齿地挥舞铁铲。
“杀两个就好了。”有人开口提议道。
明明是同根同源,却在身份变化后视对方如仇敌。
厉九川瞧着众人,心中揣测,若是神灵喜欢看戏,这样的戏码祂是否最喜欢?
不等手执铁器的人接近,石牌奴纷纷顺着岩石缝隙逃离,剩下的黄杉才安心“吃饭”。
等到时间快到,王柱准备和大部队离开,却见厉九川蹲在角落,完全没有走的打算。
“祝公子,这边没有神光庇佑,火把烧着,人就容易晕,现在不快点走,要是出事就不好啦。”王柱显得很不安,剩下的十个人也围在左右,低眉顺眼中暗藏贪婪。
“不了,我要再等会。”厉九川淡然拒绝,眼神落在远处一个黄杉身上。
这家伙饿得厉害,别人都吃得差不多了,他还在疯刨泥地,不知不觉就里人群远了些。
王柱看到这里,嘴角微动,仍旧开口道:“快走吧祝公子,这里真的不能待了。”
厉九川瞥他一眼,“有什么我不能看的?是石牌奴让那个黄杉陷入幻觉的法子,还是接下来你们也打算分肉吃?”
王柱心底一颤,这个小公子比他想象得更加聪慧,也更加现实。
无论是远离人群的黄杉,那吃到凸起的肚皮,还是周围藏匿的石牌奴充满血腥的眼神,都瞒不过这位。
“您既然已经知道结局,那还有什么看的必要呢。”王柱小声地喃喃,本没抱着能劝动厉九川的希望,却见这小公子哥突然起身。
“你说得对,没什么好看的了。”
厉九川的视线从洞穿黄杉喉咙的石片上收回,得手的石牌奴们已经蜂拥而上,接下来分肉的环节,他确实没什么兴趣。
如果石牌奴就是这样的存在,黄杉也不过是披着孩童皮囊的怪物罢了。
王柱并非因为杀人而愧疚,只是怕千夫所指而紧张,他甚至是在展现一种强大的天性,隐瞒真实的自己,以融入他期望的群体。
祝家小公子会认为杀人不对,杀人是件可怕的肮脏的事,那么他就要装得无比罪过,无比惭愧,才能博得人同情乃至怜悯。
厉九川看透这些,心里竟也不觉得多么厌恶,蚂蚁之间的小技俩,怎么会让人感到不舒服?
他既将这些可悲的“祭品”视若无物,又对这些孩童们最后一丝渴求希望的执念抱以少许宽和,这并不矛盾。
就像王柱时时刻刻想杀了他,但又处处提醒他保护他一样,前者是本能的欲望,后者是孤悬一线的理智。
见祝小公子站起身,王柱也松了口气,可其他人却纹丝不动,如同围成圈的饿狼。
这会根本不是最好的机会!
王柱沉着脸呵斥:“快走!待会石奴盯上你们,一个都别想跑!”
无人响应,厉九川也只是双手抱胸,饶有兴趣地瞧。
他还没有受伤,这和商量的不符,现在出手也是徒劳,这层还有师长,就更危险了。
王柱心里转过这些念头,猛地抬脚踹向一个拦路黄杉,“都干什么?吃饱了脑子就坏了吗?让苗大掌事和裘师长等我们?都不要命了?!”
师长们的凶威终于让众人挽回些许理智,他们不情不愿地拖动脚步,开始往回走。
接下来仍是艰辛的苦活,疏通地道洞穴,填补裂缝,为了避免黄杉们死得太多,苗姜也跟着来了二层。
随着前面通道的修补完善,厉九川一行人也去了距离更远的地穴,暗淡的荧光和压抑的黑暗,又将让人内心深处的邪恶蠢蠢欲动。
锤铲砸石头得梆梆响,一下接着一下,初时还正常得很,可没过多久,就掺杂了异样的声音。
若有若无的沙沙声自某个角落由远及近,众人听得头皮发麻,却什么都找不着,看不见。
王柱艰涩地吞了口唾沫,虽然苗姜也在二层,但离他们少说也有六百尺距离,还没算上弯弯曲曲的通道绕了多少路。
就算立马往回去跑,要不了两步,人都死绝了!
茧谷的二层明明没有这么凶险,为何神灵都不保佑他们了呢?平日里连石牌都不会随便死,可现在铜牌都不知死了多少。
他不明白。
这时,一直蹲在旁边“当监工”的祝小公子忽然站起身,竟然冲着发出声响的角落走去,全无畏惧之意。
其他的黄杉顿时骚动起来,如同看见身投虎口的羔羊,恨不得放声大吼,自己“饥肠辘辘”等候良久,看中的珍馐却投了别人的口,谁能不气得牙痒?!
可黑暗里的不是山虎,是无可匹敌的怪物,就算群狼齐攻,也是有去无回。
纵使黄杉们急得上窜下跳,厉九川依旧心静如水,他能断定藏在黑暗中的秽兽和“绿蚊”不是同一种,也必须要知道这东西究竟有多强。
能否独自杀掉秽兽,是他日后逃出生天的关键。
杀意在胸膛凝聚,仿若燃起一团炽烈的火,视野迅速变暗,鼻口似乎失灵,连身后焦急又嘈杂的声音也在飞速远去,只将这无声无色无味无气的世界留给他。
陡然间,死寂的世界亮起一丝泥棕色的光。
厉九川周身的毛孔也随之一紧,身体于意识先一步做出判断,猛地跃向高空!
还未等他站稳,地面传来的震颤隔着脚底板也令人心惊,飞溅的碎石泥沙扬了他满头满脸!
顾不得抖落泥沙,厉九川眼前的“棕线”忽地暗淡下来,几乎要和黑暗融为一体,差点让他跟丢。
与此同时,一种鲜明的醒悟也浮上心头,给了他难言的懊悔感。
这东西钻进了地下,应该带把剑的!哪怕只是一把镰刀,一把铁铲也好!
没等厉九川后悔完,那丝“棕线”再度亮了起来,是发动攻击的前兆!
迎着刮骨呼啸的气流,厉九川不退反进,胸膛里的杀意犹如沸腾的岩浆,喧声嚣天,要直冲到九霄去!
没有刀剑又如何?!我并指即剑,踢脚是刀,照样杀你如屠狗,斩你是天命!这诸天众生孰不伏吾刃之下,孰不死于吾念之间?!!
厉九川双目怒睁,高举手臂劈了下去!如同电流蹿进了身躯,他只觉得电光火石的刹那之间,一抹奇异的流光钻入他指缝,随之而来的锋锐气息轻易划破了前方的阻拦,而滔天的血浊腥气也将他轰然淹没!
王柱呆呆地站在原地,两膝发软,一股温热涌向下腹,险些没憋住。
他看见祝涅腾空而起的瞬间,一条十人合抱的巨大“泥笋”冲出地面,像大花般炸开的口器恶狠狠地嚼碎了山壁,却恰好和小童“擦肩而过”!
他看见庞大蠕虫于眨眼间钻入地下,击碎的石块像砸死虫子般,碾得几个黄杉肢体横飞,犹带腥气的液体扑在他脸上,就像冥河里粘稠的死水。
他看见祝涅落地之际,庞大蠕虫那口狰狞獠牙正巧破地而出,如同囚笼将小童吞入深渊!
然而就在虫吻合拢的前一刻,那蠕动的遍布褶皱的潮湿皮肉噗嗤裂开!
好似有无形的巨刃自天而降,平滑又整齐地将它分为两半,连同口器上尖锐的獠牙,都一分不多地被切开,露出里面荧绿的牙髓,淅淅沥沥地跌落汁液。
祝涅平静得近乎冷酷地站在原地,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只是他手中凭空多出来的一柄血剑,在无声地嘲弄着众人。
王柱终于支撑不住,啪地一屁股坐倒在地,腿软得直抽筋。
他真是疯了竟然想杀了这种怪物,夺取玉牌?!区区一个玉牌在这种人眼里算得了什么?!就算不修炼传承,也是常人难以匹敌的变态吧!
王柱还没从沦陷的惊恐中缓过神,就看见祝涅提着剑朝自己走来。
孩童乌黑的眼睛满是血色,杀意涌动几乎要凝成实质。
他缓缓举起剑,地上的黄杉如狮虎口中的绵羊般瑟瑟发抖,窒息到喉咙里都发出咯咯怪声。
眼看剑尖悬到脑瓜顶,一股骚臭骤然冒了出来,王柱屁股下飞快地涌出一摊“水”。
祝涅不易察觉地皱起眉,手腕一翻,血剑噌然入地,又在剑身即将碰到尿液的瞬间,悄如流萤地消失在空气之中。
厉九川下意识捏了捏空空如也的掌心,整个人才慢慢驱散了满腔暴戾的杀意。
他瞄了眼王柱,这厮脸上竟混杂着狂热的惊恐,是那么的似曾相识。
噗通!
王柱突然匍匐在他脚下激动地大喊,“我相信您了!求求您带我们离开吧!”
第二百七十七章 人心(一)
厉九川还沉浸在方才突如其来的变化中,他单手摁着胸口,那里有好似烙铁般的剧痛。
按理说,祝武隆放在五行泥里的凶剑还远未到出世的时候,为何会突然出现?
不过,拿着那柄剑的感觉,当真是有种无物不斩,万灵皆杀的快意,连使出的剑招都仿佛圆满。
是剑有灵,愿与他共鸣吗?
瞥了眼地上的王柱,厉九川避开漫过来的“水”,嫌弃道:“什么救你们?把话说清楚。”
“那个红眉毛的大头鬼,他近些日子都在传您有办法能带我们离开,起初没人相信……但我现在信了!他们知道这事!”
王柱语无伦次,又转头看向四周,却发现他带着的黄杉们都跑得全无踪影,只留下几个倒霉蛋的残尸。
“他…他们都跑了,祝公子,咱们回去随便找几个人问,他们都知道这事!”
厉九川拧了下眉毛,他可没说要带所有人走,虽然在炎琥身上做了手脚,但这家伙也只是每三天来跟他扯两句闲话,从未听说此事。
“不必了,我会直接找炎琥问。”
说完,他看向地面那滩软泥般的尸体,这蠕虫伸出躯体进攻时,比地道还要长,现在死了皱成一团,只有丈许大小了。
原本躯体上荧光闪烁的光斑也失去了颜色,露出黑褐色的呼吸孔,尖锐的獠牙骨架,仍旧把塌陷的皮囊撑得极为狰狞。
“你回去找师长吧,顺便把身上弄干净。”
厉九川淡淡说了一句,王柱连声应是飞快地逃离此地,生怕再有什么怪东西冒出来。
而静候了五息的厉九川,很快看见了熟悉的物件。
秽种尸体化为一地黑絮,一颗黄豆大小,形状不规则的遗玉躺在地上,浅蓝的荧光中夹杂黑点,说明了它的不纯粹。
他伸手去拿,却见其光泽迅速黯淡下来,待指尖碰到之际,便碎成了齑粉。
顺着粉末拨开泥土,淡淡的蓝光一闪而逝,犹如活物般飞快地流淌而下,接着消失不见了。
厉九川不禁感到有些怪异,除非有意识地想要吸收遗玉,否则它是不会出现变化的,难道茧巢是活的?是真正拥有意识吗?还是说茧巢本身,就是所谓“神”的躯体?
但这想法很快被他否定了,如果“神灵”真的有意为之,他此刻不可能还这般悠闲,而茧巢要是“神”的躯壳,所有的孩子都会被污秽,这点毋庸置疑。
大概是地下还藏着什么秽种,本能地察觉到遗玉并产生贪念,而且已经离得很近了。
厉九川不再犹豫,当即离开此地,甚至还追上了王柱。
他前脚刚走,后脚就出现了异变,这处泥茧巢穴的地面忽然坍塌,地下响起哚哚怪声,仿佛什么人在地底劈柴。
空寂的怪声犹如从深渊溢出,爬向每一个通往外界的孔隙。
已经走到中途的厉九川顿时加快了速度,顺便拎着尿了裤子的王柱狂奔,好在直到见了苗姜,路上都没有出什么事,让他稍加放心。
但苗姜脸色很快就变得难看起来,直接召集所有人回地面,有些还没来得及回来的黄杉也不管,他甚至跑得比所有孩子都快。
等众人回到第一层,这里的黄杉们早就不见了踪影,显然,裘师长察觉异样后也将所有人带回了地面。
只是厉九川发现师长们一个石牌奴都没有带走,哪怕路上遇见他们,也完全置之不理。
干活的时候大家仿佛带着枷锁,动作迟缓,慢吞吞的,可一旦逃起来,一个比一个快,下到茧巢到集结用了将近半个时辰,但所有人回到地面,只花了不到一柱香功夫。
当然,中途被踩死的,跑不动被落下的也大有人在,近百个黄杉只有一半人活着上来了。
苗姜心痛损失,几番犹豫,还是又一头扎下去,又带出二十多个人。
这些人是赶不上集结还在挖洞就被抛下的,幸好也没遇上什么意外。
就在师长们清点人数之际,厉九川趁着混乱,偷偷摸摸回到自己屋舍。
刚打开门,就看见一个大脑袋抱着一颗奇怪的果子在嚼,吃得咔嚓咔嚓响,两条红眉毛一上一下,十分滑稽。
看见屋子的主人回来,炎琥向他比划了下手里的果实,“吃了么?”
“没有。”厉九川脱下外衣,丢在角落。
炎琥皱起鼻子,一股泥腥味,“去地下了?”
“嗯。”
“不是说了危险吗?”
“有师长陪同,尚可。”
厉九川撩开挡墙洞的衣服,廖飞雪还在床上睡觉,他松开手,让衣服垂下来继续挡住洞口。
“走吧。”他推开矮案,露出地道,“我有事要问你。”
炎琥应了一声,两口将果子嚼完,“正好我也有事要告诉你,一起说吧。”
两人下了地道,炎琥并没有前往自己上次去的老窝,而是带着厉九川去了另外一处地穴。
厉九川估摸着方位在挂灯笼的大门下面附近,地穴里空空如也,靠着山门的一侧直溜溜的,放着几把断裂的铁铲。
看样子炎琥为了逃出去,没少下功夫,以他的能耐做个黄杉绰绰有余,但他野心远不止于此。
注意到厉九川的眼神,炎琥无奈道:“山门附近的土全都挖不动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不谈这个。”厉九川大概能猜到是为什么,但无意于揭露,毕竟“神灵”无解,“说说你最近都在忙什么?”
“当然是为咱们的计划铺垫铺垫,引起暴乱可不容易,光是黄杉白衣都不够,要所有人都动手,才能吸引暗中窥视的力量。”炎琥一副光明正大的样子,信誓旦旦。
厉九川扯起嘴角,“所以你就打着我的名号跟所有人说,我会带他们出去?”
“啊哈哈哈怎么会!”炎琥摸了摸脑门,小声道:“我骗他们的,我知道不可能让所有人都能逃出去……”
“所以你就想着,哪怕多走一个也好。”厉九川打断他,眼里冷淡的光仿佛刺透了对方心底。
炎琥的动作顿住,脸上的表情也似哭似笑,“我……我不会让他们耽误计划,到时候告诉他们走另外一条路,咱们偷偷从粪道离开。”
“不用,你就让他们从正确的路逃走。”厉九川摇摇头,“当然,即使如此,也没几个人能活下来就是了。”
炎琥睁大眼睛,脸色涨红,像是见到不可思议的事物,“你也觉得,能多救人就多救,但需要的时候,就得牺牲吧?”
“什么叫需要牺牲?”厉九川扬起眉梢,“别人的生死与我何干?”
“那可不一定!”炎琥忽地大喊起来,“倘若别人的死能换来你的生,或者反过来你死能让别人活,该怎么办?”
察觉到这家伙情绪异常激动,厉九川眼神愈发奇怪,“当然以他死换我生了,因为诸生皆自私自利,先要自己活,才有心情想着别人的生死。”
“哈哈哈,你竟能说得如此大义凛然。”炎琥拍手大笑,开怀不已,“所以众人皆死你独活,为你之善,众人生你也生,亦为你之善,对不对?”
“有何不妥?”
“那死一人,而活你与众人,亦为汝善?”
“善。”
炎琥闻之,再击掌,大笑,“你我同道中人,合该我等逃出生天!”
此时,厉九川本以为自己明白他的意思,但接下来几日发生的事,才让他真正明白炎琥话中的意义。
第二百七十八章 人心(二)
午时,王柱心不在焉地吃着饭,周围的孩童们也都显得分外懒散。
近些日子,几位师长都很忙,除了早晚巡查,别的时候都不在,就连晨诵也交给了杨黄依,一个白衣小姑娘。
她嗓门又尖又脆,背起祷词来一点都不像诚心诚意的信徒,倒似晨起唱歌的小黄莺,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王柱有时候念不清字,最讨厌的就是这小妮子,好在吃饭时不怎么说话,也能清静些许。
但他随即注意到一颗圆溜溜的大脑袋,在黄杉们之中绕来绕去,偷偷摸摸地讲些什么。
“这事啊……绝密,我们已经定好了计划……相信咱们的人都能走。”
“怕什么……他很强,地下的怪物都能杀死,你们得信他……”
“度殷?他算什么?呵,就算来十个,也不是他的对手……”
炎琥低声在一旁叨叨,垂头倾听的都是稍为年长的黄杉。
人分善恶,猫分黑白,黄杉也分为两拨,一边是自幼在师长照顾下,虔信神袛的黄杉,一边是曾经的石牌奴,用见不得光的法子爬上来的黄杉。
前者不到二十号人,成天围着白衣转,后者该谄媚时谄媚,低眉顺眼装作奴骨,实则早在暗中被炎琥纠集起来,为那渺茫的希望打动。
虽然心底还向往自由,但这些曾经的石牌黄杉比任何人都现实,他们会自己考量利弊,没有足够的机会,也绝不会搭理炎琥。
好在厉九川在地下遭遇怪物的事,被不止一个黄杉看见了,王柱更是唯一一个亲眼见证奇迹的人。
炎琥打眼一瞟就瞧见了块头壮实的少年,一把给他拉进人群,低声问道:“你当时是不是看见祝公子杀怪物了?给大家说说,我讲的那些是不是真的!”
王柱使劲点头:“是真的!”
他指向人堆里几个黄杉,“二麻和高锅子他们几个都看见了那怪物,祝公子杀了它,还把我带出了茧巢。”
被指到的数人干巴巴地吞口水,然后点头,开始说那怪物多么庞大,多么凶残,不可思议云云,把其他人说得心神惶惶。
“你们都亲眼看见他杀死了那东西?”一个面相老成的黄杉皱眉问道,他环视众人,竟没有一个敢与他对视。
此人唤作石大,是除了炎琥而外年纪最长的黄杉,尽管处境恶劣,但依旧为人正直大气,也沉下心来练过几年武诀,小有本事。
不说绝对没有做过恶,但也多次在地下保过其他黄杉们的小命,向师长求饶恕免了他人罪过,甚至为了几个年幼不知事的黄杉,顶撞过度殷,被当场毒打后,苟且求得一条性命,也因此失去了自身战力,却在两拨黄杉们之中都威望颇高。
石大见到厉九川的第一天,就知道这小家伙身怀绝技,且跟他是一个来路。
若说在凡人中争强好胜,凭这点能耐是没问题的,但要和传承相争,绝不可比。
石大知道自己练得不如这祝家小公子功夫深,但更清楚武道在传承面前何其无力,所以他不信炎琥,也不信王柱。
炎琥瞧着他这副模样,不由得鬼祟一笑,群龙有首,群鼠有头,要取信于众人,就得先取信于石大。
就像石大了解他一样,炎琥也知道石大的伤口在何处,这家伙对于传承的恐惧不来自神袛,也与师长无干,而是源于度殷。
那双冰绿鬼魅的“灵目”,是石大心底抹不去的噩梦!
但炎琥以为,度殷绝不是祝涅的对手,只消击破度殷看似强大的一面,就能使众人心中洪水破堤,江河决口。
如此想着,炎琥觉得时机正好,他使了个眼色,于是两个围着白衣讨好的黄杉一前一后,跟叽喳个不停的杨黄依窃窃私语起来。
没等石大发表关于炎琥不靠谱的想法,只见白衣的小姑娘满脸不屑地走过来,一副奴才们不听管教的样子挤开众人,大声呵斥。
“好一群黄狗乱吠!师长们不过有事要办,你们就在这密谋些什么?!”
场面一时死寂,无人答话。
她见其他白衣也瞧过来,面上顿时有些挂不住,于是眼珠一转落到石大身上,冷哼道:“方才我可听见你嘴里说都哥哥的名字了,是不是有什么坏事要瞒着我们做?在这装聋卖哑呢!”
但凡说其他任何一个黄杉,众人都只会看戏,但石大本就威望十足,还被欺凌得够惨,气氛顿时紧张起来,而杨黄依全然不知,嘴里还在大骂。
“以前就听说你跟都哥哥叫板,被废了手脚,怎么?还在还想被打断骨头,爬着给我们磕头吗?”说着,她上前一脚踢翻石大,自觉威风不已,“看我今天不打断你的狗腿,叫你知道好歹!”
藏在人堆里的炎琥再挤了挤眼睛,一个五六岁的黄杉立即扑到石大身上,挡住杨黄依的踢打,悲声喊道:“不要再打了!都是误会,石哥什么也没说!”
石大顿时心道不妙,往常也有白衣无故欺负人,但也就是发泄一顿了事,他们这种性子受不得激,越是护,打得越狠!
果然,杨黄依大怒,“还石哥?他算个什么东西还当了你们祖宗不成?”
借着修炼两年积蓄的丁点灵源,杨黄依猛地一脚跺下,连着小黄杉和石大同时踩出骨裂的脆响,齐齐昏死过去。
“干什么!你欺人太甚!”人群爆出一声怒喝。
黄杉们不自觉同时起身,黑压压一片,竟也将白衣们惊了一跳。
“你们想干什么!谁说的这话!给我站出来!”杨黄依先是惊惧,接着是恼怒,她恶狠狠地瞪着每一个人,仿佛咬他们嚼碎了吞进肚子里去。
炎琥抬脚踹在王柱屁股上,后者嗷地一声扑出来,顿时压倒了杨黄依!
路遇猛兽不转身,途遭恶狼不露尾,杨黄依这一倒,反激起黄杉们的凶性,轰地全扑了上去,拳打脚踢!
“都给我住手!”
看戏的度殷再不能袖手旁观,只得冲上去揪住一个打一个,很快将杨黄依拖了出来。
只是她脸上已经遍布青肿,号啕大哭,“都,都哥……呜呜呜,替我报仇,给我杀了他们!呜呜呜!”
度殷眼珠泛起萤绿冰凉的光华,并不炽亮,却也足以彰显他与众人的不同。
众黄杉这才心底发冷地后退,知道自己闯了大祸。
“方才都有谁动手,自己站出来。”度殷拍了拍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杨黄依,遮掩住眼底的嫌恶之色,“再不出来,所有人打断一条胳膊,割掉舌头,剜一只眼睛,你们知道该怎么做吧!”
黄杉们顿时骚动起来,炎琥则偷摸溜到一侧,不停地冲蹲在柳树根上嚼果子的白衣小童使眼色。
厉九川瞧着炎琥铺垫好的这一幕,多少有点佩服他玩弄人心的本事。
度殷不耐地放开手,朝人群迈出一步,黄杉们紧张不已,甚至开始你推我搡。
“是你动了手,还不快出去?”
“放屁,你先打的,你跳得最高!”
“你们动手打了人,别害我们,快滚!”
“我没有!我才没动手,别推我啦!”
“……”
眼瞅着度殷越走越近,人群慌乱之下,一个敦实小子被好几人同时推了出来。
“是他!”
“对,就是他先动的手!”
“就是就是,都是他做的!”
王柱傻愣在原地,浑身像筛糠似的抖,他试图挤回人群,但又很快被推了出来。
度殷见有人当了替罪羊,便也放缓了脚步,这种事,倘若每个动手的人都被推出来,反而不好办,要是推出一个来,只消杀了解气,师长也不会说什么。
王柱也像知道自己的命运似的,哭叫着往回挤,却见众人冷漠异常,令他肝胆俱寒。
“石大!石大!救我啊!”王柱又是磕头又是求饶,更惹的度殷不满。
而石大这会也在剧痛之中醒来,他早已磨练得何等精明,看见这副场景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倘若还是当年武道初成,筋骨未损的自己,也许还会为王柱说句话,可方才那一脚彻底让他清醒,凡人,终究是斗不过那些怪物!
石大闭上眼睛,默不作声,一些还心怀期待的黄杉们也落寞不已,今日他保不了王柱,明天也就保不了自己。
人心在这一刻,离石大远去。
度殷伸手点向王柱脑门,尽管只有薄薄的一层灵源覆盖指尖,也足以刺破金铁!
啪!他胳膊突然被踢得高高抬起,关节以一种非人姿态反折过去,已是断得不能再断了。
厉九川单手撑着地,收回朝天踢的腿,接着一个翻身,凌空鞭腿,狠狠抽在度殷脖颈上,直叫这厮两眼反白,连喊出声的机会也无。
然而小童动作未停,五指半屈于掌心,两手宛如铁虎爪,连番戳向度殷胸腹,一阵咯嘣闷响,傲慢的公子哥噗地喷出一口黑血,彻彻底底地倒在地上。
厉九川收势,淡淡的白烟自双臂缭绕而上,宛如云龙缠身,雄浑厚重。
他没把度殷打死,一个是没必要,另一个是留着他,还能对黄杉们有所钳制。
这次短暂的偷袭,也印证了厉九川心中想法,没有防备的传承者和凡人差别不大,即使度殷和传承者还有着相当距离,但仅仅是那双发光眼睛,就足以让厉九川感到不安。
对于威胁,无论强弱,他都必须以狮虎之力搏兔。
因为传承的诡变会令宿主的实力极为不稳定,一旦出现意外,都可能招致最恶的结局。
这一次,他输不起。
“谢祝公子救命。”
王柱吞了口唾沫,只觉得恐怖如鬼怪的度殷,在祝涅面前,弱得像只小鸡。
“我没救你,你是自救。”厉九川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王柱微怔,继而大悟,当即伏身叩首道:“公子心怀仁善,大恩大德,王柱永生难忘,愿听公子差遣!只求,只求公子不要放弃我,带……带我走!”
说到最后几个字,王柱几乎是瑟瑟发抖,生怕自己的言辞招来神灵不满,让怪物蹦出来吃了自己。
然而不光没有发生什么事,剩下的黄杉看厉九川的眼神也全变了,原本属于石大的崇敬仰慕,大都重新依附在这个犹如天降的白衣身上。
对炎琥的话,众人更是信了六七分。
不谈厉九川究竟实力如何,单是他愿意出手帮黄杉,就是天大的佐证!
从所有孩童来到这里的第一天起,他们就被分为三六九等,白衣高高在上,黄杉勉力苟活,石牌生死不论,从来只有高人一等的践踏下等,没有白衣还帮助黄杉的例子。
就如同石牌奴笃信黄杉的强大一样,黄杉也打心底认为白衣乃天人。
一个能轻松打死同类的白衣,实力自然无需多言,哪怕他是偷袭,是暗中出手,哪怕他卑劣无耻,但只要愿意带大家离开,他就比神还要神,比圣还圣!
厉九川的眼神落到其他白衣身上,杨黄依呆滞地站在原地,仍然无法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幕,但随即就被王柱打倒,敲昏了过去。
有人带头,剩下的黄杉也蠢蠢欲动,赵岩急忙表态:“度殷近些日子一直在找我麻烦,我是绝不会帮他的!”
说完他就往屋舍里跑,头也不回。
小胖子成适大喊道:“我什么也没看见!”
尖嘴猴腮的付禄捂住眼睛,“我也一样!我也一样!”
廖飞雪在角落嘿了一声,“我才懒得管闲事。”说完摆出一副看好戏的样子,反倒成了白衣里最不可能告密的人。
厉九川也无所谓他们给师长说些什么,但凭王柱的言辞,只是个主仆的效忠罢了,倒霉的度殷也是惹恼了自己,这只是白衣之间相互打架,争夺黄杉们的指使权而已。
接下来,只需要让度殷和杨黄依伤得“说不了话”,就没人能影响他们的计划。
就算万一有人不开眼,厉九川也有的是法子,治这些小孩。
第二百七十九章 人心(三)
是夜,炎琥偷偷摸摸找到厉九川,还分外谨慎地拉着他,去了湖后一片小树林。
这厮在地里扒拉几下,露出一块木板,竟又是一处地道。
这处地道没挖多大,也只够两人蹲在里面小声私语,厉九川环视周围,开口道:“何事需如此隐蔽?附近没有人,你直接说就行。”
“当真没有?”炎琥左看右看,接着谄笑道:“我自然是信你的,其实也没什么事要说,只不过我发现最近有人在暗地里盯着我们,躲远点而已。”
见厉九川不答,他又道:“方才的事没跟你商量,祝公子不会介意吧?”
“没事我就先走了。”厉九川冷不丁地打断他,走了两步又道,“你是不是想让我去除掉盯梢的?”
“哪有哪有!”炎琥连连摆手,“我已经知道那人是谁了,池洗前肯定会解决此事。”
“那就好,剩下的时日我打算去东边小山上看看,你记得找人替我打好掩护。”
“当然当然!”炎琥咧着嘴连连点头,“交给我就是了。”
厉九川没把这些小事放在心上,趁着师长们不在,去办点正事才是关键。
简单收拾一番,他就去了山那边的藏书阁楼,即使师长们没回来,这座阁楼也大得惊人,令他探寻许久。
这书阁表面上是三层,占地半亩,依山而建,其深处还有偌大空间,一直延伸到山腹里去。
厉九川粗一估量,这整座山恐怕都是中空的,而里面黑暗处也没有火把,亦无荧光,传承者显露“灵目”即可看见一切,但他如今已没了这本事。
若生起火把,留下的烟火味在山腹内能存在很久,等于直接告诉师长有人来过这里。
他退了出来,打算先在外围看看那些藏书是否有什么异样。
楼阁外围堆放着大量书籍,很多都是不认识的文字,翻阅起来异常困难。
厉九川虽然让炎琥给他打掩护,但心底仍不能完全相信这厮,每日晨诵午食夜巡三个时段,他都会回去。
其中有七次,苗姜带着一身泥腥味出来,问厉九川在哪,三次被炎琥糊弄过去,四次都是厉九川不经意地出现在苗姜眼皮子底下,才叫他放心。
厉九川也尝试了各种法子,试图进入书阁深处,但都没有成功,包括从地底弄来荧光的绿泥,只要进入那片黑暗,很快就会消失光芒。
当然,他也并非全无收获,在阁楼某个阴暗角落里,他找到了一个暗格,里面放着本书册,密密麻麻地记录着姓名,男女,年岁,还有所处的大致地域。
这本册子保管得极好,放在一尊铁像下面,要不是他发现地面有磨损的痕迹,也发现不了这东西。
虽然不知道此物有什么用,但他还是贴身收好。
然而这一搜寻就是一个多月,池洗之日迫在眉睫!
只差一天,就得跟随师长们进入地下举行仪式,厉九川准备冒险一博,要在当晚带上火把去那书阁,看看里面究竟有什么。
炎琥在这些时日里也忙碌不已,他私下先劝服了石大,又安排几个黄杉“照顾”度殷和杨黄依,打断了两人腿脚,拿毒果伤了他们嗓子,使其不得言语。
他每日还去地下,跟石牌们讲述地面上的事,晴朗的蓝天,清澈的湖水,柔和的风里掺着花香,爹娘还在等他们回家去。
这梦般的景象,没有一个石牌奴不动心。
除了安排黄杉和石牌,炎琥对白衣的关注一点也不少,他们此时的举动已经让剩下的白衣有些不安,只是临近池洗,师长回来的次数在变多,黄杉们也十分安分,让他们较为宽心。
炎琥也暗地里找每个人谈了谈,只提到要对度殷复仇,绝口不谈逃离的事,并且表明黄杉们会在剩下的人中重新择主,极大地安抚了成适付禄几人,只有廖飞雪嗤之以鼻,险些当着众人面揭穿炎琥。
一切准备妥当,厉、炎二人又在树林边碰了面,做最后的商议和决定。
炎琥不知从何处搞来几罐淡黄油脂,厉九川往木杆上缠绕布条,再往罐子里蘸一圈,就做成了个简单的火把。
他手里一边忙着,一边说起自己的打算,“今天师长们都下去了,天亮之前不会出来,所以我待会就去书阁看看,尽量早点回来,你那边都准备得如何了?”
“都是听劝的好孩子。”
炎琥笑了笑,最近他已经开始正常进食,没有再把自己搞成骷髅模样,因此看着舒服不少,“就是地下的人心欠了点火候,没有已经走上绝路的黄杉们坚定,不过我会解决此事,你也无需担心。”
厉九川将第二个火把往油罐里塞,低垂眉眼道:“怎么解决?我看小些的黄杉也不安稳,他们无父无母,又是师长们教养,石大也管不着,到时候出岔子够你死几百遍了。”
“莫怕莫怕,今夜一并解决了。”炎琥微笑,两颗眼珠里映出落日晚霞,猩红如火。
“随意。”
厉九川做好第三支火把,将其中两根绑在背上,手里单独拿一根,腰间还别着一柄缠绳镰刀。
明日一旦碰上什么意外,稍有抵挡能力的只是他一人,即使已经有了出手的准备,他也没有十足把握能活下来,所以让炎琥告诉所有人正确的路,已经是他能做到的极限,剩下的事,他都不想再管了。
生也好,死也罢,听天由命。
火把在手中划了两个圈,厉九川拈起一对火石揣在怀里,“我出发了,你自己保重。”
炎琥望着他的背影,然后抱拳深深弯腰,“愿君平安,不忘赴约!”
如果说炎琥希望有个除了自己之外的人活下来,那便是这祝公子无疑了。
能打能杀,小有本事且不会成为绝对的威胁,合作起来,对于他所擅长的部分当仁不让,不擅长的又愿意全权交给自己,天底下恐怕很难找到这样的好帮手了。
可惜……炎琥心中叹气,他怀疑,不,他认定这位祝公子心中的“善”和自己想的“善”还是有所不同。
他愿意救所有人,是因为这样做有利于他的逃离,且是顺便的事。
祝涅愿意救,是因为顺便,且可能利于他的逃离。
一个简单的顺序不同,就会招致截然不同的局面,就好比剑客出招,心怀死志的那个绝不会迟疑,但仍有退路的那个就少了果决。
他将剩下的油罐和布条丢进地道,做好遮掩,自己已经尽人事,只等天命一出,便得成败了。
炎琥这边去谋定人心,厉九川则已经上了山,熟练地顺着廊道绕进山腹。
他取出火石点燃火把,橘红色暖烘烘的火焰驱散了黑暗,让他得以见到里面真实的样貌。
这是一座巨大的石穴,仿佛曾有千百人一下一下敲出,墙壁尽是数不清的凿痕。
还有深褐的线条绘制在两侧以及上下的岩石上,粗犷地画出一座凹陷的“祭坛”,以及两侧各自侍立的一位祭祀。
“祭坛”上有人高举双手,跪倒在同类的尸体上膜拜着什么。
厉九川再往前走,只见地面“长”出一排排错落有致的石碑,每个都有丈许高低,两人展臂之宽。
自下而上,越来越尖,如同长在地面的巨大叶片,又像穿山甲翘起的鳞。
他绕着石碑间隙走来走去,甚至伸手掰下一小块来,都没有发现什么异样,可出了“碑林”,两粒奇怪的大泥茧落在他眼里。
单只是泥茧高低,也有两个厉九川这么高,其表面湿漉漉的,摸一下还粘手。
他隐约感觉里面可能有什么东西,便拔出镰刀,闭上眼睛运起玄十一的剑诀。
无形无质,无我无想,漆黑的世界里陡然亮起两团乳绿的光!比起祝槃猩红短线,“绿蚊”狭细长线,“泥笋”隐匿褐线,这两团光简直就是跳上岸的鱼,还一动不动,坐等宰杀!
厉九川根本不用想,直接挥手斩破两团怪光,在这种地方的活物,不是秽种也和传承脱不了关系,身为凡人的他当然要先下手为强。
果然,还没睁眼就是一股子铁锈味喷出,黑绿的液体顺着地面淌下,厉九川抬脚碾破半截泥茧,露出张熟悉的人脸来。
竟是平日里指挥黄杉们干活的青年师长!
他再拨开另外半颗茧,湿漉漉的粘液拉出长长的丝,依然盖不住那张女人的脸,是和青年一起的那个女师长。
厉九川拧着眉毛,这两个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而且还丝毫没有防备就被自己给杀了。
但看其脖颈断口,除了骨头还有少许血丝,其他地方渗出来都是黑绿汁液,已经和人不沾边了。
再剥掉剩下的泥壳,只见两人身躯多少都些不同程度的损伤,一个腿被砸得粉碎,一个肚子被穿了个大洞,都处于即将愈合,但又没有完全愈合的程度。
如果有修炼传承,没必要以这种法子来恢复自身啊……厉九川忽然想到消失的那颗秽种遗玉,也许是遗玉在此地都会被某种意志吞噬,所以这两人才会这样恢复肉身?
可按理说,灵源也很充沛才对,但他几次在地下作乱,导致灵源匮乏也说不定。
厉九川踢开尸体,正要继续往深处走,却发现那青年师长的脑袋在地上刮过,掉下一层白膜。
他蹲下身,用镰刀挑开膜,一张更加熟悉又稍显陌生的面孔出现了。
竟然是苗姜!
再细看,这个苗姜没有属于老人的皱纹,脸颊更圆润些,仿佛年轻了二三十岁。
厉九川站在原地许久,心底有种不可思议但又在情理之中的猜测。
如果自己的猜测属实,那么祝安临对苗姜的钳制,是否还作数?苗姜对自己如此上心,祝安临的安排不言而喻,定然是让他以神名起誓,但若苗姜不是“一个人”,承受誓言反噬的,又是谁呢?
他这边陷入沉思,炎琥那边却出了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