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章 真相(一)
夜色里的龙首镇兽乌黑发亮,细小的露珠凝结在石阶表面,折射出星星点点的光。
脚步匆匆忙忙踩过石阶,一个白衣小厮在迂回曲折的道路间飞奔,像误入蚁穴的飞虫,兜兜转转,跌跌撞撞。
张昱脸色惨白地望了眼身后,嶙峋黑山冷硬得像铁,其中最巍峨庞大的宫殿如盘踞的恶兽,正虎视眈眈地盯着宫中小贼。
他抱着怀里那温热的匣子,步履越发急促起来,绕过一座又一座宫殿,穿过一道又一道廊桥。
张昱不住地回头,却绝望地看见帝宫始终在他身后,自己一步也未曾远离,全在原地转圈。
他大口大口地喘息,汗水沾湿了衣襟和头发,肺腑里像刀锯在拉扯,喘出阵阵白气,腿脚如烧红的烙铁,踩在冰冷的石阶上,冒出嗞嗞冷烟。
明明,明明说来接应自己,那些混蛋根本没有来!
把自己丢在这孤零零的玄冥宫中,和那个性情怪异的……家伙,留在一起!
那个怪物!
张昱心底发出一声悲鸣,除了自己,没人知道祂的秘密!
哪怕玄冥宫灭亡在即,他们也丝毫不敢背叛这旧主,只是你推我,我推你的,试图让别人去趟这浑水。
张昱一边埋怨自己的鲁莽,做了他人的垫脚石,一边焦急地张望,试图看见接应的影子。
这秘密,这秘密就没有人想知道吗?!他们将要面对什么怪物,一点点都不担忧吗?!
那个存在,已经完全非人了……是前所未有的强大,令人望而生畏的冰冷,自此之后,谁还能阻拦祂?
张昱一屁股坐在石阶上,透骨的冷意冻得他一阵发麻,嘴里的白气喷在匣子上,精致的纹路亮起一阵红光。
他呆呆地看着这匣子,眼泪忽地顺着脸颊,大滴大滴地滚下来。
神明啊,一切为何会变成这样?您不是永生的吗?不是无所不能,无所畏惧的吗?为何偏偏被这恶鬼,这凶神……
自己究竟该何去何从?
张昱几乎被冻麻的身子慢慢站起来,他回头去看那无声蹲伏在黑山中的宫殿。
他一步一步朝宫殿走去,距离便一步一步缩短,不像方才那般始终不变。
张昱站在大殿门前,足足十丈高的宫门宛如巨人门扉,漆黑冥木雕刻山石流水,潭湖大海,无数水德之种栖息其中,或喜悦或恐惧,自两侧朝门缝膜拜。
张昱轻轻伸手,心脏似擂鼓般地狂跳,还没等他碰到,那奇宏的宫门吱呀一声,竟然自己打开了!
这道打开的门像是触碰了什么机关,无数开门的声响在大殿里层层叠叠地回荡,似乎宫殿中藏着宫殿,门里还有着门。
所有的门都在开启,回荡的声音犹如雷声轰鸣,直到声音越来越小,重叠的“雷声”变成清晰的吱呀声,最后一道门也被打开了。
张昱似那惊弓之鸟,脑袋几乎要缩到腔子里去。
他战战兢兢地看着殿宇深处,还没说出嘴里咀嚼里千万遍的话语,整个人眼前一花,便出现在漆黑神座之下。
噗通!
张昱下意识跪趴在地,一动不动,仿若狮王前俯首的鹿羊,任其宰割。
“给我。”
空宏的大殿里响起冷彻的嗓音,好似一股寒泉汨汨淌落山涧。
“什么?”
张昱想要抬头,却看见一双漆黑帝靴,顿时如触电般一抖,恨不得挖出眼睛,把头缩到肚子里!
“盒子。”
耳边传来咚、咚的脚步声,用铜浇铸的大殿让这声音如同天罚,让心怀叵测的人惶惶不安。
张昱被猛地拎起来,对上一张俊美绝伦,唯有神明才会拥有的脸庞,那双漆黑的眼睛倒映着他惶恐的模样。
“红铜盒子,张昱,你让我好等几万年。”
轰隆!!!
声如雷鸣贯耳,白玉京的大夫子猛然惊醒!
周围光景一变,他呆呆地看着面前的人,手里的拂尘不知何时滑落在地,“你,你……帝……”
回忆和现实两张面孔重叠在一起,神鬼莫测般相似,又是一般无二的威严。
张昱似被鬼掐住了喉咙,瞪大的眼珠几乎要挤出眼眶,他膝盖软得直抖,好半天才看清周围的景象。
一间正厅,两侧俱是桌椅,手旁的案几上有一封帖书,写着正德元年九月海事府恭迎诸宾。
他缓过神来,这里是大樂……不是玄冥宫……大战结束……死了…都死了…
咳咳!被拎着的嗓子终于传出难忍的剧痛,张昱正要大叫,却忽觉脖颈一松,顿时跌坐在地。
他连连后爬,嘴里嚷嚷着你别过来,却是连看也不敢再看。
来人提起衣摆,洒然落座,“我的盒子呢?”
“不在我这里,不在我这里!”张昱挤在角落里大喊。
“在哪儿?”
“上水渡,他们要你去上水渡!!!”
张昱歇斯底里地大吼,使劲捂住耳朵,闭紧眼睛,不听,不看,不闻,不想……
“大夫子……”
“大夫子……”
遥远的声音恍如隔世,“大夫子!!!”
张昱猛地睁眼,却见自己正缩在床铺一角,门外传来道童焦急的喊声。
“廿三战的头名问咱们索要奖赏来了,您快去见见啊!”
张昱僵坐在床榻上,满身冷汗淋漓。
半晌,他才嗓子艰涩地道:“不去了,把奖赏都给他,就说盒子在……不,就说盒子不归咱们管,叫他去山神殿问!”
……
……
厉九川搬起镇宅的石兽,朝院落里的大屋中一甩。
随着垮塌的巨响传出,院落里激起一地烟尘,但半道人影也无,半分声响也不见。
“山神殿的王八蛋给我滚出来!”厉九川怒吼,“廿三战已经结束,你们承诺的东西呢?好一个欺世盗名的山神,把你们的神给我叫下来!”
眼看事态即将不可收拾,院门终于被打开,走出一位盔甲将军。
他虎目燕颔,五官方正,头发披散在身后,手里握一把宽大的青铜斩马刀。
“山神殿准备降神了?”厉九川冷笑,青年身量的他比起这将军,气势也不弱半分。
噌!斩马刀被插进地面半尺,将军闭目垂首,一副不想看见面前人的模样。
“东西在上水渡,我们说过很多遍,你还来闹什么?”
“原来山神殿说话都是闭着眼睛看人,那喝水是不是要用鼻孔,吃饭不得用屁股?”季欢坐在一角屋檐上,坏笑地说些俏皮话。
赵青则像座山一样,老老实实站在自家主子身后,一言不发。
将军不搭理他,只是接着对厉九川道:“吾神不会来现世,阁下尽快去上水渡取自己的东西吧,我等也不会停留于此,来日再会!”
说完,他拔出长刀,转身又进了院落。
“所以这家伙出来是干什么的?给他的下属拖延时间离开吗?”季欢挠着脑袋,“主上,咱们追吗?”
“不追。”
第二百五十一章 真相(二)
冷。
冥泉是这样的冷,简直连魂魄都要冻住!
虽然早已习惯,他却还忍不住贪恋温暖。
如果永远都不曾接触这样的温暖,他也许会视寒冷若无物,可一旦接触,就再也不愿撒手。
就像冰川里的一缕光,黑夜里的一蓬火,饥饿之人的一口暖汤。
他想拥有,这是应该神的权力。
……
结束打坐,他自潭底站起身,缓缓浮至水面,踏上玄岩。
水流涓涓自湿透的衣衫滑落,从漆黑的丝发到胸膛脚踝,最后于岩石缝隙流回冥泉。
以前他很享受泉水的感觉,仿佛涤荡了魂灵,但现在他更渴望快点回到宫殿里,在那个人的怀抱里享受暖意。
顺着山脊向上,刚踏入宫门,一抹赤影扑来,将他搂了个紧。
她欢快地笑,如清晨高枝第一缕鸟鸣,“你又去洗冷水澡,凉不凉啊?你瞧瞧,这……这胳膊比石头还冷。”
嘴里说着胳膊,她指尖却戳着他健硕的胸膛。
“嗯。”他拉下她的手,凑到耳边问:“冷吗?”
“不冷!”
她跳起来搂着他的脖颈,一袭红衣驱散冥泉亘古不化的寒意。
真暖啊,他想。
抱着人一路来到殿内,却见案几下铺了一片大大的软榻,赤红绸缎,金线神鸟,独属于她的暖意扑面而来,让他有些愣在原地。
“喜欢吗?”她跳上软榻,雪白的藕臂陷在火羽绸缎中,娇俏得意。
“你拔了多少?”他忍不住问,这羽榻恐怕要不少……
“没几根,你不是怕冷吗?有了这个,就不用总是粘着我了。”
有了羽榻之后,他不是待在她身边,就是待在软榻上。
他开始很少去冥泉。
他把东西都搬到了向阳的北麓宫殿,而非寒意最重的玄冥殿。
他性情开始变得温和,戾气和野心都被驱散。
三百年后,他不再去冥泉,不再打坐,只喜欢晒太阳,喜欢和她待在一起。
反正信徒无数,神力依旧浩荡,他仍然不畏惧一切。
直到北冥最后一条黑龙陨落,信徒动摇,人心涣散,他亲自找上青帝。
那是一场惨败。
他从未想象自己只能守而无力攻的局面,好在青元多疑,他趁机逃了回来。
玄冥封宫十日,她在殿外大喊他的名字,不得回应,黯然离去。
漆黑的大殿内,不见半分光。
帝座上的身影时而稍显轮廓,时而比黑暗更深沉。
他在试图舍弃,又在纠缠,他渴望温暖,又离不开寒冷。
他的根基来自深不见底的冥泉,他的力量来自沉寂冰冷的孤独,他的野心应是堪比苍天的无情!
可拥有无上的力量,就不能再拥有温暖吗?
他成为神,不就为了拥有一切吗!
难道就没有办法,兼而有之?
他烦闷地挥袖,遮挡殿宇的黑暗消退,一束光跨越嶙峋山岩,落在窗棂上,倒映在大殿里,斑斑驳驳。
玄冥殿每日只有一刻时间,会有光芒照进来。
光斑落在铜镜上,映着他的面庞。
红润俊美,眉宇柔和,天然一尊慈悲神灵。
呯啷!
铜镜骤然被打碎,镜片四散跌落在地。
良久,他低下头,轻声道:“你在哪?我……想你了。”
寂静的空气里传来风的嘶声,赤红的身影落在殿外,她推开门,奔向黑暗里蜷缩的那个人。
赤帝随行的白衣小厮候在门外,低眉垂眼,恭恭敬敬。
不知何时,黑暗的殿内突然爆开一团火光,气浪掀开一丝门缝,隐约传出半声鸟鸣,接着一片死寂,再无声响。
小厮惶惶不安地凑近门缝,他看见玄帝半倚在神座,缓缓打了个饱嗝,神态满足。
无形的恐惧充斥全身,小厮紧张地扫视大殿,却不见半分主子的身影。
他看见玄帝从嘴角摘下一片赤红绒羽,赞叹道:
真暖啊。
他做到了兼而有之。
……
……
不日,玄帝斩四方龙种于青龙湖,力压三帝,重创青龙,崇为诸帝之首。
第二百五十二章 真相(三)
云海山南。
数人同行,立于山崖边缘。
厉九川没想到魂河口岸曾经离他这么近,就在这浓雾翻滚的云海山。
“厉公子,魂河浩渺,深不可测,待会渡河千万不要随意张望,或探手入河。”裹着斗篷的人朝他叮嘱。
这是云渡书院的人,每逢有学子渡河,都由他们带领。
“知道了。”厉九川看着云雾深处,隐约有一个小点浮现。
等了片刻,小点变成一只窄长木舟,飘飘悠悠来到崖边。
为首的斗篷人先上了船,另一个斗篷人牵着厉九川也踏了上去,她五指白皙纤细,斗篷散出一缕长发,显然是个女人。
最后两个随行者,块头高大,似乎力气不菲。
众人上船,斗篷女坐在厉九川身旁悠悠道:“这魂河有诸多玄妙,染人神魂,要想避过,需三样物件,先是云海令,可以唤来这不沉舟,然后是青蓑斗篷,能庇佑神魂,最后是引神香,可于彼岸吸引传承种。”
“不过厉公子天生受神灵青睐,这些东西啊,一样也用不着。”她伸出纤细的素指,挨个细数。
“不沉舟我们唤来便是,厉公子的神魂如山似岳,哪怕魂河也动摇不得,而引神香更是不必,天宫输给您那套正仙传承,正在彼岸等着呢。”
“那他在点什么?”厉九川指着其中一个随行者,那人正点燃一柱黄澄澄的香。
“厉公子不畏惧这些,可是我们不能和您比,香是用来驱散传承种,要提前点燃了才有效果。”
厉九川不再看那人,转而瞧向云雾深处,“什么时候能到?”
“一天一夜,公子睡一觉就好了。”
……
入夜,周围仍旧一片浓雾翻滚不休。
厉九川只觉得脑袋昏昏沉沉,熏香的味道又甜又腻,令他有些神志不清。
恍惚间,厉九川仿佛听见一阵叽叽喳喳的怪声,那些声音似乎离得很近,但又像从极遥远的地方飘来。
“瞧瞧,大夫子加持的青蓑,比咱们的好了不知多少。”
“这引神香,啧,也就比五极战的大赏差了那么一丁点!”
“对呀,连云海令都是亲传们才有的金令,少说也能换个上等异种传承呢。”
“嘻嘻嘻,幸亏咱们抢在前面,揽了这肥差,不然都要落到别人手里啦!”
“可惜,对岸等着的水君传承更了不得。”
“贪多嚼不烂,你也没想想这人是谁,虽然他活不了多久……”
“嘘,小点声……”
“怕什么,有乘黄香在,他醒也醒不得,醒了也听不见,听见了也记不起,周周转转,终是大梦一场。”
厉九川眼皮一动,虽未睁开,但仍是忽地出声道:“什么梦?”
鬼祟的声音顿时消失了,寂静的夜里只剩下浪涛回荡的柔声。
次日,厉九川醒来时,隐约记得发生了什么,却总也想不起,问了云渡的人,他们只道是幻梦,不值一提。
不沉舟依然飘飘悠悠地向前,遥遥的远方,依稀能听见浪潮拍打着海岸。
而小舟左右只见得茫茫雾霭,既无水波亦无浪花。
眼看距离岸边还有百丈,厉九川不由得站起身,稍稍活动筋骨,惹得其他几人纷纷看向他。
“回……头。”
“什么?”厉九川回过头去,却什么也没有看见,仿佛刚刚苍老的呼唤只是幻觉。
“厉公子?”女斗篷人有些不安地拉住他衣角,“莫要这般站着,靠岸时风浪大,会将你掀下去。”
厉九川只好坐下,他看见两个随行者正对着熏香使劲扇风,恨不得把所有的烟气都扇到他鼻子里。
“回头啊……”
厉九川耳朵抖了抖,纹丝不动。
“回头……回头……”
“回头啊……回头啊……”
那声音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一遍又一遍地呼喊,如同孤零零的老人,希望游子回头再看一眼。
“吾君,此之一去,苦海无边呐……”
厉九川猛地回过头,只见无边雾海汇聚成一个老人轮廓,他正冲着自己缓缓一拜,两滴浊泪无声滴落。
老人言毕,身影很快随风消散,而聚成眼泪的云雾兀自缭绕不休,缀着不沉舟的尾巴,直到靠岸。
“那是什么?”厉九川问道。
“什么?”云渡众人只看见茫茫白雾。
“有个老人,那些雾变成了一个老人。”
“怎么会?”女斗篷人哑然片刻,“魂河无灵。”
“那可不一定,传说有个隐世村落曾经住在河边,有一日被突然上涨的魂河吞没,全村人临死前向供奉的河伯祭祀,后来魂河就真的有了这么个河伯。”
说到这里,领头的斗篷人指着岸边,“看见水里的木桩没,这原本是栓船的,不止一个,就是那个村子造的。”
“行吧,你赢了,你说有就有。”女斗篷人无可奈何,她又问道,“你看见的那个老人,他有没有跟你说什么?”
厉九川摇头,他微微叹了口气,瞅着随行者手里捧着的黄香,“你们就不能熄了它?熏得人头昏。”
“这可不行,您有神灵庇佑,我们没有啊。”领头人急忙道:“天宫为您准备的正仙传承就在不远处,您先去换了这食种,咱们就能回上水渡,去取您剩下的东西了。”
“嗯。”
厉九川一路走去,只觉得浑浑沌沌,一脚轻一脚沉,如同踏在泥地里。
眼前也看不清什么光景,仍是缭绕的雾霭,只不过变成了黄色。
雾中依稀能看见其他几人的身影,女斗篷人牵着他的手,时而提醒他跨过枝干,绕过大石。
厉九川有那么一刻,觉得这似乎真的是场幻梦。
如果心锚作祟的痛苦不那么歇斯底里,刻骨铭心,如果没有临行前,众人担忧的眼神,夫子焦虑的叹息,如果没有这散不去的黄雾,甜腻的熏香。
他只想躺在地上沉沉地睡上一觉,然后在清晨朝阳和鸟鸣中起身,和夫子打个招呼,跟九禾去喝果露,忽悠言乐的遗玉,嘱咐赵青多加休息,乘着黑蛟听季欢胡诌些俏皮话……
“你就是我的君主?”
一张古铜色的方正大脸陡然凑近,让厉九川神智为之一醒。
“你是谁?”他扇开面前缭绕的熏香,仔细看这大汉的模样。
古藏的面孔上嵌着两颗妖异的眼睛,重重叠叠的怪脸自瞳孔中出现又消失,威严又怪异。
这是一个装满了心思的“人”。
“君主,吾乃天吴,来完成当初的诺言了。”
第二百五十三章 真相(四)
兆阳,金鳞殿。
“我不明白。”
放在玉台上的石刻板不解嚷嚷,“既然他都已是囊中之物,为什么不杀掉呢?”
神座上的金色身影闭着眼睛,淡淡开口:“还没到时候。”
“什么时候才是时候?难道他对你做了什么不共戴天之事,让你非得玩弄他到死?”
“并非如此。”
“我猜啊,他一定不是第一个复生的玄冥,你想放长线,钓大鱼?”
“已经是最后的了。”
“那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有空操心别人,不若多看看你自己。”
听见这话,石刻玉始短促地笑了一声,“你不就是我吗……”
“不是。”金色身影从不撒谎,因为没有必要,“你是要被舍弃的部分,一旦那位成功,你就是下一个。”
“舍弃……什么意思?”
“如你所想的意思,告诉你也无妨,一切都快要结束了,无上真神将会诞生,祂完美无缺,荫蔽众生。”
“啊?!”石刻玉始终于反应过来,像被烫到一样尖叫,“你在说什么?!你睁开眼睛!你睁开眼睛!”
金色身影看了他一眼,一只眼眸金光如炬,另一只,是一颗朦胧晦涩的玉石。
“谁,谁换了你的眼睛?是谁?!”石刻玉始几乎歇斯底里,万年后的自己理应强大到掌控诸神,正如表象那样才对!
金色身影沉默片刻,“自然是镜子的主人。”
“祂还活着?”
“一直都在。”
“啊啊啊!言乐!言乐!”石刻玉始突然发出巨大的咆哮声,似乎所有的力量都变成了呼啸的风,嗡嗡轰鸣着吹向四面八方。
“玄帝未死!赤帝是假的!咱们都是傀儡!”
咆哮的风声吹向殿门窗棂,后者纹丝不动,比铁还要牢固,一缕风儿都未曾漏出去。
“假的,都是假的!!!”
“言乐,快跑啊!快跑啊……”
石刻玉始的嚎声飞快地衰弱,连同石板上闪动的灵源也在熄灭,最终变成了一块质朴无奇的石头。
吱呀,大殿门被推开一条缝隙,露出一颗偷偷摸摸的脑袋。
言乐看着神座之上,那尊金色闭目的神灵,吓得浑身僵硬,帝神罕少有降临的时候,竟然还被他撞见了!
“吾神恕罪!我,我方才好像听见殿内有谁在喊我……”他慌忙低下头结结巴巴地说,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地缝里。
等了一会,言乐忍不住抬头看去,只见神座空空如也,哪有什么神明?
……
不沉舟摇摇摆摆,离开岸边。
厉九川对于发生的一切还有些摸不着头脑。
只是恍惚间,冉遗传承就被挤出躯壳,一层新的刺青覆盖上肩头。
他看见小蛇似的冉遗浑身散发青幽幽的灵光,在八首虎身的神灵面前柔弱得像一只萤火虫,眨眼间便被撕碎,残余的灵源逸散在空气中,伸手去捞,只余点点星光。
接着他就无法动用传承了。
云渡的人说,刚换传承就是这样,需要些许时日适应。
是真是假,厉九川不在乎,他能拿来对抗这些人的力量不是冉遗,而是疯癫的,充满了污秽的,帝种。
换成什么传承,让他变得如何柔弱,哪怕把他捆起来,结果都一样。
一个疯狂失控的帝种不够,那就两个,只要将青龙玄冥放在一起,引起双帝夺位的反噬,有什么地方能经得起这样的摧毁呢?
厉九川不在乎,他踏上这道路的时候,就已想到了所有的结果。
既然知道自己拥有什么,还敢拿心锚来威胁他,那么就做好同归于尽的准备。
这是厉九川能想到最好的办法了。
如果是玄十一,他会怎么做呢?
神情恍惚地下了船,厉九川被人拉着,穿过了狭窄的小道,走进一座前后无门的大殿。
这里人群熙熙攘攘,仿若驿站般热闹,厉九川却一个人也看不清,一个人也记不住,只觉得那些人像是一缕缕鬼魂,倏忽飘来,眨眼又飘走。
穿着斗篷的云渡众人也不开口解释,只沉默地挤开人群,一路往前。
“呀,我的游龙引要错过时辰啦,大家快让让,我得先走!”
“挤什么!没看见有小孩吗?”
“莫吵,莫吵。”
“这谁啊,出门还带侍卫,护得这么结实?”
“嘘,小点声,我看他好像有点眼熟……”
嘈杂的人声忽地安静片刻,又变成窃窃私语。
“这么快就带来了?要开始了吗?”
“难得,我得回家记上两篇……要叫观帝有感……”
“呸,快闭嘴!”
“不知谁家能有此殊荣……”
“听说是在连山……”
细碎的言辞像浆糊般一股脑灌进厉九川的脑仁,他一个词也没记住。
这时,只听得一声惊慌的大叫,有女人痛苦的低吟传来。
“要生孩子了!快来人帮帮忙啊!”
厉九川睁大眼睛朝那边看去,只见一个身怀六甲的女人半躺在她丈夫怀中,周围有人急忙上前相助,很快就遮挡了他的视线。
“最近的医馆何在?”
“去搭把手抬过去吧,切记不能用传承,白白污了那孩子的先天之灵。”
“是啊是啊。”
“看戏的都快躲开!净瞎凑热闹!”
直到此时,厉九川才有些许回到人间的感觉,而非还踏在云里雾里,分不清天上地下。
生孩子一事只似乎是个插曲,厉九川走了几步,又回到那浑浑沌沌的样子,跟随云渡众人一路离开。
等他再清醒的时候,已经住进了一处溪谷,奇花异卉,水草丰茂,但还是没见心锚的影子。
待到第三日,云渡的人终于又来了。
第二百五十四章 真相(五)
来人是个老头,一身朴素青衣,举止文雅,言辞之中,无不透着恭敬。
“顾公子,东西就在乌峰之顶,有劳尊驾移步。”
“我姓厉。”厉九川站起身,示意老者带路。
老者瞧着他挺拔的身量,俊美如神的面容,只是微微一笑,低头走在前面。
“乌峰之下,有九道泉流,皆是胜景。”
两人走了一百里,有石柱自地底隆起,黑色的泉水在柱间流淌,荧荧绿光从水面浮出。
若凝神细听,还有鬼怪般的咆哮似从九幽传来,令人心神不宁。
老者指着这水道:“此乃溟泉,可见人横死之相,公子看见什么了吗?”
厉九川看见汨汨黑水中,自己跪在联邦刑场,师父的手里仍握着他跳动的心脏。
见他不答,老者也不多问,只是带着他踩上石柱,接着往前走。
再行一百里,有山石形成一节节石阶,森森绿水从高处淌落,粘稠地散开。
墨绿色的蕈菌在水中生长,绿水自菌盖滴落,犹如脓浆毒液。
“这是苦泉,得见逆巫之形,公子看见什么了吗?”老者朝水中丢下一片落叶,眨眼间沉没水底。
厉九川看见自己手里拎着一颗头颅,断裂的脖颈两侧有细小畸形的手臂,牢牢抱住头颅的眼睛。
从骨架上来看,这颗脑袋应该属于一个女人。
老者安静地等他看完,二人接着往前走。
又一百里,有猩红河水从一处山窟中喷涌而出,浪潮翻滚不息。
乍眼一看,那山窟像极了一颗皮包骨头的骷髅,喷出河水的洞正是骷髅的嘴巴。
老者轻声道:“此乃下泉,有尸之形。公子可能快不记得了。”
涛涛赤河拍打岸边,攒起大片白沫,散发出一股腥臭。
厉九川依稀看见一个背对着他哭泣的女人,模糊不清。
再一百里,有起伏的蓝潮自千回百转的石湾中奔涌,被水浪磨砺的岩石千疮百孔,遍布窟窿,如同妖魔的眼睛。
老者又道:“此乃幽泉,山林毒恶之归宿。您要小心它的背叛啊。”
厉九川看见一个极为眼熟的铁杆烟枪。
又一百里,有惨白泉水逆流而上,却止步在一片硕大的湖泊里,越蓄越深。
“此乃阴泉,偏门邪道。”老者语气难道带着些许不屑。
厉九川看见一双似笑非笑的桃花眼,轻佻之下,暗藏血光。
第六百里,这里绿草茵茵,花卉争芳,清澈的小溪潺潺流动,汇聚成一汪漂亮的清潭。
老者接着道:“此乃寒泉,深藏水怪。”
厉九川什么也没看见,他伸手轻抚泉水,只觉得尤为亲切,如同看见依恋的小兽,正摇头摆尾地冲他撒欢。
第七百里,黄澄澄的水浪裹挟泥沙,偶尔能看见白骨一闪而逝。
这水流虽不如赤河激烈,但声势雄浑,巍然如山。
“此乃黄泉,主摄山精。”老者再道。
厉九川似乎看见一只厚重的爪子踏过水面,激起千万水花,但当他伸手去挡,却并无水花飞来,什么也没有发生。
第八百里,有泉水分流而出,成簇成股,极有规律,大泉压小泉,主泉镇百流。
但总有细小的分支不听管教,额外岔开一条水流,或者滋滋喷向别处。
“此乃衙泉,都是规矩。”老者意味深长地道。
厉九川看见一把极为华美瑰丽的座椅,高高地压在重重脊背之上,那些弯腰呻吟的人,都没有面孔,他们一边咒骂,一边却竭力支撑。
第九百里,厉九川没有看见水,但见飘渺的云雾如水流溢落人间,仙气十足。
这云雾声势浩渺,铺展开来就有百里之遥,其边界耸立一座乌沉沉的险峻之峰,不消想,那便是乌峰。
老者有些疲惫地道:“此乃酆泉,蕴天之魔。”
厉九川看见了自己,是孩童模样的自己。
“公子,我老了,只能送您到这里。”老者轻咳一声,半是疲倦,半是叹息地道,“希望您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厉九川终于出声道:“我见上水渡的人们,似乎并不避讳玄天?”
在那间前后通透的大殿里,他当时虽然昏沉,却也发现了不少水德传承者。
老者笑了笑,“我们都是玄天信徒,自然无所避讳。”
厉九川眉梢微动,“哦?”
老者低下头,“您该上山了。”
厉九川转过身,走向乌峰,他每一步脚印踏在云雾里,都荡开小小的圈,像极了水中涟漪。
老者在他身后长揖到地,然后弯腰跪拜,心虔志诚,敬若神明。
……
……
他摘下唇边赤绒,捏在指尖把玩,残存的火德灵源依旧散发出温暖的味道,还窜出小簇小簇的火光。
地面碎裂的铜镜在火光中映出人影,有的捏着绒羽面色阴沉,有的攥紧绒羽在无声怒吼,有的呆立不动,失魂落魄,有的面露不舍,哀叹连连。
一人千影,是失控的前兆。
他抬手虚抓,千枚碎镜浮现重重人影,终于汇聚成一人。
那人影与他一般无二,尚且闭着眼睛,张口却道:“无心无情,如何为人?”
“既为人,何成神?”
他反问一句,掀起羽榻,熔了铜桌,炼出一方纹路精致的红铜盒子,赤绒被放在其中。
他张口一吐,一枚小小的火种落在赤绒之上,如归巢鸟雀,颤颤巍巍。
他又指着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影子,开口立誓:“此乃凡身,斩则成神。”
帝誓一出,风云变幻,万里乌云遮天蔽日。
他举起红铜盒子,对那影子道,“此乃汝之心锚,他日必将以命相夺。”
话音落下,一缕赤痕深种影子眉心。
做完这些,他一步一步后退,消失在黑暗之中,而闭目的影子越来越凝实,旁边的红铜盒子竟一点点扭曲变成一个赤红人影,双影依偎,与此前一般无二。
……
……
“我在历劫。”
平和中正的金光铺满了殿宇,黄天之帝的神座上却坐着一袭黑袍。
座下的金色身影问道:“所以你绝地天通,是为了阻止劫数?”
“不,那只是一个尝试。”
“要继续吗?”
“也不必,我已经找到了方法。”
“什么方法?”
“成就真神的方法,是取代这天地,法则,万物,成就无上伟力的方法。”
“……你已是五帝之首。”
“远远不够。”
“那你吃了我吧!”
“嗯?”
神座上的黑袍缓缓起身。
“你不就是这样吞掉赤帝的吗?你捏的那个假人,比青帝造的龙还要拙劣!”金色身影低沉的嗓音里藏着愠怒。
“唔,黄天,你因何不满?”黑袍靠近金影,“是畏惧吗?惊恐?恼怒?不安?今日之后,他们都将如你这般。但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
良久的沉默,金色身影再度问道:“什么机会?”
“抹掉你的恐惧,抛弃一些无用的东西,成为真神的机会;摆脱信徒,成就真我的机会;超脱万物,又掌控众生的机会……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机会。”
“你一人之下?”
“我一人之下。”
……
雷霆轰鸣,众神颤栗!
黄天帝高举【牡牝剑】,斩下了那道凡身,将他击得粉碎!
黑袍捏就的赤色假人,也顺理成章地“死去”。
九天之上,黑云之间,黄天帝喘息着问。
“成了吗?”
“没有,你打碎了我的凡身,却没有杀了他们。”
“那怎么办?”
“我给他们留下了不完整的记忆,掺杂了谬念,只待一一寻回除去,便铸我无上神基。”
“你许诺给我的呢?”
“把剑给我。”
黑袍接过剑,自金色身影上斩下一重杂乱的影子,只抬手一抓,将之塞进一块玉板。
“拿去,你自己想办法磨灭他,凡身消亡之日,便是你成就真神之时。”
“知道了。”
被斩去重影的金色似乎变得更加纯粹,也变得异样地,冰冷无情。
第二百五十五章 真相(六)
兆阳,川禾酒楼。
厉九禾坐在楼台一角,看阴云翻墨,听雷霆雨声。
自从那位孪生兄弟去了上水渡,她心中总有些不安,纵使知道他身怀不凡,但上水渡是真正存在神灵的地方,哪是凡人能对抗的呢?
厉九禾几次欲要前往,都被魏灵犀以无人养老为由拦了下来。
若有若无的,连府主和书院院首也总在阻拦,不停地派给她任务,叫她闲不下来。
直到厉九禾干脆称病,窝在酒楼里不再出门,这些人方才消停。
灌了一口醇厚美酒,厉九禾又深深地叹了口气,除了担忧厉九川的状况,最近她总是做些奇怪的梦。
梦里都是支离破碎的影子,和一个人自言自语的声音。
譬如什么,“杀人轻而易举,可若要杀心,是难上加难。”
“真心换真心……”
“你得亲近他,帮扶他……”
“成为他,再杀了他……”
厉九禾每每想起这些话,总有些不寒而栗。
她使劲灌了口酒,好像这样就能忘却那些烦恼。
忽然,她看见下面一个身穿斗篷的人,似乎很是不寻常。
这人直直地朝酒楼走来,显然别有目的。
因为川禾酒楼打烊快七天了,新熟客人通通被撵走,哪儿还有人上门呢?
厉九禾盯着那人,眼见他走到屋檐底下看不见了,她就准备翻身下楼去撵人。
然而一转头,那斗篷人竟然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还冲着她做出一个嘘的动作!
“千万别出声。”斗篷人压低了嗓子,“我有你兄弟厉九川的消息,但这里眼线太多,能不能换个地方说?”
厉九禾若无其事地饮完最后一滴酒,将罐子往顶楼一丢,翻身进了屋子。
“去酒窖。”她声音细微如蛇嘶,入耳却字字清晰。
两人顺着死角一路来到地下,酒窖里弥漫着醇香气息,微微有些熏人。
“你是谁?”厉九禾跳上一尊酒坛,随手拍开一罐封泥,又大口灌起酒来。
“虎蛟十三。”
斗篷人掀开兜帽,是个眉清目秀的书生,他声音阴柔得像水,拉起衣袖,臂膀上盘绕着墨绿刺青。
是个正儿八经的水德传承者。
厉九禾信了他三分,又道:“你带来了什么消息?”
“他出事了。”虎蛟十三冷静地道:“厉九川被困在乌峰上,等着你去解救。”
厉九禾眉头一拧,“你觉得我会信你?”
厉九川表现出来的实力已经远超食种体兵,如果他遇险,是绝无可能把厉九禾拖下水的。
实力不够,人再多也没用。
虎蛟点点头,“你可以不信。”
说完,他拿出一枚护腕,上面缠绕着半透明的锁链,却无镰刃,已是用在了云海山战场。
厉九禾不可思议地看着这护腕,又看了看虎蛟十三。
好半天她才沉吟道:“你说说看,他到底出了什么事?”
“乌峰上放着他想要的东西,但也有可怕的存在,你得去帮他。”
“他让你来的?”
“我只是个传信的,毕竟同属玄天,他相信我。”
厉九禾稍加思索,“如若真有事,他不会只叫我一人吧?”
“我不清楚。我只知道要传信于你,话已带到,你若不去,我先走了。”虎蛟转身就要离开。
“等等!”厉九禾丢下酒罐,“一路吧。”
……
明夜坊,青茗茶楼。
“掌柜的,季公子在吗?”撑着白花纸伞的姑娘进了屋子,左右打量,一双琉璃杏目格外漂亮。
姚掌柜诧异地瞧她一眼,“东家不姓季,管事的姓赵。”
姑娘微微一笑,“这么说,赵青大人在喽?劳烦掌管的帮忙传句话,就说九川公子有要事相商,让他来对门的客栈找我。”
“不必了,有什么事,你在这里说就行。”
浑厚的声音传来,一片高大的阴影将这姑娘笼罩。
魁梧似塔的汉子低头瞧着她,宛如盯一只小鸡崽。
撑伞姑娘倒也不露怯,只是伸出雪白的手臂,湛蓝纹路好似瓷器上曼妙的青花,空气中的水德气息如同小雨后的微风。
“这里人多眼杂,您确定吗?”彰显了自己的身份,她镇定自若地道。
“水德传承又不是什么罕见物什,有什么话你快点说,这楼里没有不能信任的人。”赵青身影一晃,绕开那姑娘,大步踏进茶楼,坐在最前面的桌子上。
旁边立即有伙计上前,为他奉一壶清香四溢的茶水。
姑娘摇头道:“水德传承你不信,玄天你总该信吧?我敢祈神玄天,你呢?”
赵青盯了她一会,“你到底说不说?”
“对啊,小姑娘,你到底说不说,哪儿来那么多废话。”一道轻佻的笑声响起,打扮得像个公子哥似的季欢斜靠在门后,如同凭空出现。
“行吧。”姑娘叹道:“厉公子在上水渡遇到了麻烦,需要你们前去解救……”
“证据。”季欢打断她,“别用什么玄天来证明,上水渡不是什么好地方,去了是帮手还是累赘可说不定。”
小姑娘有些恼怒,气咻咻地哼了一声,“你当真要在这里看?”
“快点。”季欢看了看天色,“桃花坞里还有漂亮女人们等着我呢!”
姑娘稍一沉默,闭上双眼,再度睁开。
只见她眼底绽放幽幽玄光,双目如珠如玉,映出一道漆黑身影来。
“主上!”季欢下意识叫出声。
但姑娘随即闭上眼睛,脸色微白地喘气道:“你我皆有同源玄螭镜目,这下总该信了罢!”
季欢沉默片刻,“带路。”
……
魏府。
“什么?那位大人亲口说要我去?”蟒袍王爷转着扳指,神色稍带疑惑。
但当他看见来人脸上亮起一颗玉石朦胧的眼睛时,苦笑着叹了口气,“终是逃不过?”
“魏灵犀,你当年安排爻叁替厉秦夫妇接生时,就应该想到这些。”
“我哪能不做呢?爻叁也不过是指派来的棋子,如今她早已遁去,我却是跑也跑不得,逃也逃不掉!”
“无上玄天。”
来人低头号了一声,仿佛这样就能祛除那些苦闷之意,换来一片虔诚之心。
“我家小姑娘,九禾,她不会牵涉到里面吧?她只是个意外,无关紧要……”
“这非我所能决定。”
王爷沉默片刻道:“我在这里,能决定你的生死,你信不信?”
“……罢了,我会告诉詹老,你也知道我只能做到这里。”来人披上斗篷,“走吧,魏灵犀,还债的时候到了。”
第二百五十六章 真相(七)
“你有什么不满足?”
他单脚踏在青色神座上,身后侍立着金色身影。
脚下是无边云雾,一条九爪青鳞神龙正悲吟着穿透层层雾霭,坠落九天,直直砸到地底最深处!
白帝看着金人脸上那颗假眼珠,不由得冷笑出声,“因为我知道你想做什么,所有人都被你骗了。”
“哦?”
“我不会让你得逞,你必将失败,败在我的手上。”
他站起身,无趣地道:“没有救到青元,所以你失心疯了吗?”
白帝摇头,“你大可以再做一个,两个,乃至四个假人,就算青元死了,燕殊消失,玉始背叛,我也不会投身于你。”
他沉默片刻,从玉始手中接过牡牝剑,“那你就去死罢。”
白帝神色无畏,仿佛早已猜到结果。
他忽地顿了顿,“如你预言一般,吾于此预言,你终究会死在我手上。”
白帝面色微变,但剑光闪过,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孰胜孰负,皆在未来见分晓。
……
……
厉九川踏过如泉水溢落的层层云雾,一步一步走向那乌沉沉的高山。
乌峰山石嶙峋,盘旋而上,宛如龙首昂扬,但供人攀登的小道直上直下,两侧岩壁挡住周围景象,穿行时显得格外压抑阴沉。
厉九川也不知攀行了多久,眼前突然出现露出一线天光,光芒起初只是一点,但很快就亮如骄阳。
等他视野恢复,便发现自己竟然突兀地站在一处华美的黄金殿宇之中,蟠龙金凤,锦绣藻井,连地面都是一整块润泽的玉石。
而殿内空空如也,只有正中摆着一方金绸软榻,有人支着脑袋斜躺在上面,端着只翡翠玉杯,慢条斯理地啜饮。
厉九川走近一瞧,不由得拧眉道:“言乐?”
“非也。”榻上人摇晃着琼浆玉液,淡淡地道。
“玉始?”厉九川又问。
俊美神袛微微颔首,眉心的朱砂像萤火虫似的闪了闪,面上一丝表情也无。
中央黄天之帝,土德麒麟之君,大樂王朝信奉的最高神袛,诸帝陨落后,唯一在位帝君。
祂的出现既在厉九川的预料之中,又显得似乎,过分随意。
“我的东西呢?”厉九川上前几步,距离那神灵不足三尺,“红铜盒子。”
“不在我这里。”玉始摊开手,神色漠然地道:“已经告诉过你了,还在问。”
厉九川敏锐地察觉到这话里的异样,“已经?”
“嗯。”玉始放下酒樽,拇指扣住小指,竖起其他几根指头,“你已经来这里三天了。”
“什么?!”厉九川难以置信,又怀疑这神灵和言乐一样不靠谱,张口瞎说。
“就知道你又忘。”玉始低头,又啜了口酒,“顾肇君每想起来一份记忆,你就失去一次记忆,脑子里全是刚上山的时候……呵,说这么多,待会你还得忘。”
祂说话时面无表情,语气也毫无起伏,但言辞却十分生动,像极了内心活动丰富的面瘫。
“顾肇君?”
“就是玄十一。”玉始指了指头顶,“他们都在上面,你要去看吗?说不定这会顾肇君已经想起所有的回忆了,他可真是个天才,就这么些时间他积蓄的力量居然足以和玄天对抗,可惜了……”
“玄天难道不是他吗?”
“玄天是玄天,顾肇君是顾肇君,一个是神,一个是人。”说到这,玉始眼睛微眯,语气淡漠地问道:“厉九川,你愿意为了力量,放弃生而为人的信念吗?”
“这么说,玄天就是为了力量不愿再保留人性?”厉九川反问道。
“肤浅。”玉始扯了扯嘴角,似乎想嘲笑他,但脸上始终没有变化,“如果丢弃人性就能获得力量,天底下岂不都是强者?”
厉九川越听越糊涂,但他明白了另一件事,“所以,玄帝仍旧在位?我的记忆难道是假的吗?”
玉始答道:“这取决于顾肇君愿不愿意让你知道全部的记忆。”
祂侧首看了眼窗外阴沉沉的天色,“如果你现在就去,说不定还能赶上他跟你交代遗言。”
……
……
轰隆!!!
闪电似银蛇狂舞,阴云如铁城压山。
玄十一睁开眼睛,持护自己的【帝御】已然裂开一丝缝隙。
这是玄冥的最强神通,也是它的本能天赋,可一旦破损,将败势如山倒,顶多再撑上两息,他就得直面那个自己。
五指伸进发丛,将凌乱的青丝梳理到脑后,列位十一的顾肇君仰起修长的脖颈,看着天空中漆黑的王座,放声大笑。
“你也会使这种阴招,就为了速战速决?”
座上人睥睨而视,祂抬手虚捏,一杆漆黑龙枪凭空出现,四面八方的水汽被龙枪飞快地吞噬,周围的空间似乎出现难以承受的丝丝波纹。
祂松开手,龙枪于刹那之间击中光华朦胧的圆罩,裂纹陡然间放大,怦然破碎!
把曾经的回忆一股脑灌给这个分裂出的自己,已经拖延了足够的时间,现在【帝御】已破,玄十一不过是囊中之物。
暴露在狂风疾雨中的渺小人影上前一步,他站在乌峰之顶的山崖上,似乎只要轻轻一推,便会跌落高崖,摔得粉碎。
“这一切都还没有到结束的时候,你自封无上,为时过早。”玄十一自言自语,身后缓缓隆起巨大的苍白阴影。
喀吱!
阴影缓缓裂开,露出一颗硕大无朋的眼珠!
伴随着一阵锁链的当啷响声,成千上万条白骨锁链自下方延伸而来,嘭然挂在乌峰之巅,让整个山峰都膨胀了一圈。
虬结的骨链锁成一方巨大的座椅,熊熊鬼火在骷髅扶手上燃烧,无数阴魂在座下呻吟。
玄十一伸开五指,一副螺旋弯角、六道血目的面具凝在他掌心,被缓缓扣在脸上。
“神荼!”
他低声轻唤,和鬼王之位的磨合还远不到时机,若能再有百载光阴不受影响,凭借鬼王神位分庭抗礼,也未尝可知啊……
可惜,“无上”察觉得太快,只能做到这一步了。
第二百五十七章 宿命之途(一)
啪!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死死攀在崖边,紧接着升起一颗脑袋。
厉九川翻身跳上崖顶,方才抬起头,便看见了难以置信的一幕。
银蛇漫天,群魔狂舞。
漆黑的海水自山下一尺一尺升高,头戴面具的男人被钉在岩壁之上,血色蜿蜒而落。
弯角六目的面具支离破碎,露出玄十一苍白的脸,他双手扶着洞穿胸膛的黑枪,千万缕玄光自身躯溢散。
拥有同一幅面孔的神袛悬空而立,一根白皙的手指正抵着玄十一的眉心,龙首负甲的虚像被徐徐抽出,那是被剥离的玄冥!
崖下的海水疯狂拍打岩石,曾经囚禁在冥狱之中的古老传承们脱困而出,于水中呼啸,自虚空延伸的骨链尽数碎裂,巨大的苍白鬼目满是裂痕。
厉九川失神地站在原地,风雨中的丝发凌乱飞舞,他眼瞳里倒映着这暗无天日的一幕。
似是察觉到什么,玄十一艰难侧首,眼里遍布猩红血丝,尽是绝望之色!
“逃!”
他恶狠狠地呵斥,嘴里溢出血沫,语气却依然如同发号施令的王。
“他逃不掉。”
开口的青袍模样儒雅,眼底带着冷笑,此时青龙传承已然归位,正盘踞在青元君的眉心,灼灼生光。
玄十瑟瑟发抖地蹲在青元背后,【冥】被击碎,所有囚禁的存在都被释放了出来。
“发生了什么?!”厉九川终于开口,眼睛却盯着玄十,仿佛知道只有他才会在这时解答。
玄十像被冻住了似的僵硬片刻,蓦地高声尖叫起来,语速又快又烈,生怕说不完就会死掉。
“冥狱里还镇压了白帝!方才激战,白帝凿穿了冥狱,联手青元偷袭了玄十一!”
“白帝?”
“祂已经跑了!”
还没等厉九川反应过来,玄十一忽然高声喊道:“把你的玄冥放出来!我给过你一份种子!”
一道漆黑的视线转移过来,厉九川只觉得胸口猛地一沉,如同被极其可怖的事物盯上。
趁“无上”分神的刹那,玄十一怒啸着扑向祂,无尽的鬼火熊熊燃烧,在他身躯上迸开数不清的光与火!
“逃啊!”
玄十一最后的眼神饱含不甘与怨愤,凄厉的声音贯穿耳膜。
厉九川脑中传来一阵剧烈的嗡鸣,顿时失去了意识。
待他再睁眼时,已然站在乌峰山脚下的茫茫雾海之中,方才发生的一切,都似乎只是一场幻梦。
他立即催动灵源,感受到玄冥传承种还处在暴走的边缘,顿时松了一口气。
但随即又怀疑地看向乌峰之顶,那里有比铁山还沉的阴云笼罩,什么也看不见。
这一切究竟是梦还是真实?
玄十一的传承种被“无上玄天”剥夺,那么自己身上的传承种来自何处?难道真如他所说,是提前塞给自己的?
倒也不是不可能,毕竟玄十也曾得到过玄冥传承,如若玄十一想要防范点什么,在自己身上放一份传承种也是合情合理。
这般思索着,厉九川甚至有种重新冲回山顶,引爆玄冥传承的冲动。
但他又直觉感到,这样肯定杀不死“无上玄天”,就算受伤也很难说,祂对传承种的掌控无可估量,冲过去说不定反而白白送了一命。
就在他纠结的档口,前方流水般的雾气中突然冲出一个人影。
定睛一瞧,竟然和他自己孩童模样长得毫无差别!
“你在犹豫什么?!蠢货!还不快走!”厉九禾压低了嗓子,怒声呵斥。
厉九川却如遭雷噬般地惊道:“你怎么在这里!”
他脑子瞬间乱得像一团麻,说好了让大家都别来,怎么九禾偏偏就来了呢?!这样的话,他还怎么肆无忌惮地让玄冥传承暴走,怎么利用最后的底牌?!
厉九禾却上前拉着他就开始狂奔,“先走再说!”
两人一同趟过飘渺如仙境的酆泉,速度快到脚不沾地。
但厉九禾似乎仍不满足,当即化身完整的冉遗模样,交错的利齿衔住厉九川后襟,撒开六足狂奔起来。
转瞬间奔行一百里,厉九川看见了极富规律的衙泉,但就在看见之际,泉水哗然汇成一股,乱糟糟地冲荡向四周,险些将二人打翻。
“哼!”厉九禾齿缝里挤出一个音,“果然,衙泉乱象,你的格位没了。”
“我的?可玄冥传承还在……”
“在的是我留给你失控的那部分,仅仅是个种子罢了,现在传承度一分也无,就算暴走也伤不得祂。”
厉九川闻言面色微变,“你是玄十一?”
“废话!不然你指着一个无魂无魄的盗生胎来救你?”
“盗生胎?!”
“就是有着和你一模一样的躯壳,但没有魂魄的假胎。”
“什么?!”
厉九川再度陷入混乱,“这么说厉九禾一直是你假扮的?她可是个女的啊!”
“什么叫我假扮,本君有这闲心,早就逆转乾坤,重登帝位了!”
“那她究竟是怎么回事!你给我说清楚了!”厉九川气得不轻。
“只不过是早些年分出的一缕意识,它没有记忆,像个真正的人一样长大,但从本质而言,它仍然是我。”
“你!……那这意识……”
“已经归化本尊,融为一体了,不然你以为我是怎么从无上手里逃出来?现在连鬼王神位也被打碎……你给我跑起来,快点!”
“厉九禾”将他一口吐出来,不由分说地发出命令,神色肃穆的模样让厉九川一阵难受,不知该怎么形容才好。
但他还是跑了起来,没两步就被“厉九禾”叼住衣襟。
“你就是这么跑的?你的传承呢?”
“在魂河,被换成天吴了。”
“什么?!”
“天吴说他来完成当初的承诺,难道你和他有仇?”
“蠢货!就算没仇,你以为你现在能动用天吴传承吗?上位水君,朝阳河伯,没有数十载炼化,你能催得动他?!”
呲!冉遗鼻孔里喷出两道白雾,鹰爪般的指头一钩,又重新将厉九川塞进嘴里,狂奔起来。
“你总想着玄冥传承能毁灭一切,就算没有冉遗也无所谓,但你没想过会招致什么后果!就凭你身上这一份种子,对无上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上水渡也远比大樂稳固,毫无传承度的种子顶多摧毁一个村子、一座小城!”
厉九川哼道:“不是有三十的传承度,哪去了?”
玄十一沉默片刻,“方才对战原本有三成机会能够顺利逃脱,而不是现在这样一无所有,但无上把隐藏的记忆全都还给了我,趁我消化这些记忆时,打破了【帝御】……与神袛交战,往往一个细节的溃败就是所有的失败,祂已经将咱们修炼起来的那个传承种取走了,幸好当初提前给你了一份种子。”
“逃脱?”厉九川扒着冉遗齿缝,“只是逃掉能有什么用?”
“呵,你以为你做的事都隐藏在暗中,无人知晓吗?逃脱是彻底逃脱无上玄天的视线,从你出生到现在发生的一切,恐怕都在祂的眼中!”
“这!”厉九川忍不住一抬头,差点被利齿划破脑袋,“那我们做的一切都有何意义?如果从一开始敌人就是无上玄天,还全都暴露在祂的眼中,岂不是做什么都没有必要?”
“当然有意义。”玄十一发出一声嘲弄的低笑,“你看祂还让咱们活着,这不就是有意义?”
“就会打哑迷。”厉九川抓紧手边利齿,免得被冉遗喉咙里喷出的气流吹出去,“难道你也不知道祂为什么不直接动手?”
“我知道也不会告诉你。”
厉九川忽然明白过来,如果说,玄天知道一切,那么现在发生的事情也在祂的眼中,玄十一不肯说必然是因为这个。
几句话的功夫,两人又来到一条汤汤黄水岸边,还未走近,厉九川便瞧见了一群身穿黑衣的人正在水边跪拜,仿佛在做什么祭仪。
那些人分别站在两岸,岸上摆着香案和祭祀的牲畜,一缕幽香飘来,正是黄柏脂的味道。
而黄泉之中有块黑石,石头上盘坐着一位披甲壮汉,他模样英武不凡,眉心一点火色腾腾,甚是严肃。
厉九川脸色难看,如果说“厉九禾”的出现是玄十一安排,那么赵青必然与他无关。
究竟是什么人,把属于自己的羁绊都带来上水渡?
玄冥失控时摧毁【冥】的样子还历历在目,厉九川无法保证催动传承暴走后,还能记得保护重要的人。
而玄十一化身的冉遗没有停顿,径直跃向河流黑石,它齿缝微微咧开,突兀地伸出一只手臂。
赵青刚睁开眼睛,那手臂便拽着盔甲硬生生将他带离了黄泉,接着朝远处奔去。
“主上?”
看见厉九川这出现的方式,着实让赵青有点不知所措。
“下去自己跑!”玄十一呸了一口把人吹飞,赵青就地打了个滚,又跟上步伐。
“你怎么在这里?!”厉九川的声音恼怒又阴沉。
赵青张了张嘴,“有人说主上遇难,需要我等前来相助……”
“笑话!”厉九川沉闷的声音从冉遗牙缝里挤出来,“这里是上水渡,神灵寄身之地,你们来能帮得上什么!不是说了让你们留守大樂?!”
赵青嘴角微动,但半晌没有开口,只是低着头不吭气地跑。
不过多时,三人来到寒泉之地,一条赤粉大蛟正在水中兴风作浪,岸边同样跪拜着一群黑袍祭祀。
“季欢!”这次厉九川没有再去拉人,而是高呼一声。
水中大蛟立即闻而追,很快又变作蓝眼睛的少年郎。
“主上!”季欢兴奋地叫着:“他们说带我来见你,没想到真的见到了!”
“蠢货!”藏在冉遗嘴里的厉九川愤愤地道。
季欢噎了一下,又呐呐地喊:“主上……”
他仿佛知道自己做了什么错事,边追边解释道:“来人有着玄螭镜目,这东西只有您能赐予,我,我还以为是您给的……而且,那些人真的是玄天信徒。”
厉九川忽然道:“如果我不是玄天,真正的玄天从未陨落,你要追随谁?”
“当然是主上。”季欢信誓旦旦地道:“就是您!我绝不会认错!”
厉九川觉得自己问了个愚蠢的问题。
一干人又穿过了阴泉、幽泉,除了跪拜祭祀的人,什么也没看见。
待来到下泉、苦泉,滚滚水流中似乎躺着两具尸体,但“厉九禾”并未停留,身后也未见追兵。
直到众人瞧见溟泉,这才有奇怪的事发生。
第二百五十八章 宿命之途(二)
厉九川看着面前苍老的身影,忍不住喊道:“爻……嬷嬷?”
身材高大,面容粗砺的老妇人只是安静地注视着他们,直到“厉九禾”化身的巨大冉遗飞奔至面前,她才轻轻地开口。
“回来吧,少爷,一切皆是命中注定。”
低哑的声音仿若呢喃,像一阵裹着沙尘的风。
厉家双子与她擦身而过,谁也没有出声,就这么遥遥地逃向远方。
老仆长长地叹了口气,朝耸立的乌峰九次跪拜,方才起身追向厉九川的方向。
奔行不知多久,厉九川只觉得脸都被风刮得麻木,随行的赵青二人喘着粗气,似乎快要坚持不住。
“厉九禾”终于停了下来,张口吐出厉九川,自己本身也恢复了原来样貌。
厉九川这才有机会查看周围的环境,他活动活动筋骨,发现这里是一处背阴的水潭,潭中没有游鱼,只飘着几只小虫。
季欢喘得像风箱似地道:“主上……这究竟…呼…是,怎么回事?”
赵青也重重地坐在地上,面色不解。
厉九川一时竟也不知从何说起,众人面面相觑,周围顿时陷入了寂静。
“这是个陷阱。”
“厉九禾”打破了沉默,“有人夺走了九川的心锚,放在所谓的红铜盒子里,迫使他前来上水渡。”
“是神袛所为?”赵青问道。
“是,所以我们只能逃。”
“不是的。”厉九川忽然打断他们,他神情低迷,“玄天仍然活着,上水渡依然有信仰玄天的信徒,我都不知道……不知道自己算什么?”
此前厉九川一直认为自己回想起来的一切都是事实,他是被玉始欺骗跌位的玄帝意识,玄帝就是他,他就是玄帝。
但根本不是这样。
信徒们依然有自己的神明可以信仰,他只是一个被“本体”割舍的,弃之无用的意识。
甚至,“无上玄天”连杀死他,归化于己的兴趣都没有,仿佛他只是最不起眼的尘埃。
玄十一都需要这位帝君以欺骗的手段伏杀,而他呢?只是在众多安排下被推着前进。
自己的存在究竟有什么意义呢?对于“无上玄天”,对于玄十一他们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呢?
厉九川忽然觉得有些无趣且乏味,甚至心灰意冷。
如果神灵知道一切,他的所作所为,到底都是为了什么?
像是知道厉九川所想一般,“厉九禾”拍了拍他肩膀,“想想那座城,想想雷劫之下,你都对自己说了什么。”
纵使真正身处绝境,也不可放弃。
守候在玉城那缕意识,以一扇衣袖阻隔天雷,外界雷霆滚滚,袖内一片安然,在那个时候,他就是这么对自己说的。
厉九川轻叹了口气,既然他还存在,那么必定还有存在的意义,他还活着,路还要走,一切都要继续下去,不为自己,也得为了……信徒。
想到这里,他的眼神扫过赵青和季欢,顿时凝固住了。
季欢看似在假装思考,藏在背后的左手却又忙又乱地将什么东西往赵青盔甲里塞。
一条黑漆漆的小尾巴和乱扒拉的爪子,显然属于某条渭水湖里的黑蛟。
“这是什么?”厉九川眼里掩饰不住怒色,“来一趟上水渡连家底都要搬干净?你俩怎么不把隐市和青茗会都扛上?”
“啊……”季欢眼神乱飘,最后还是垂头丧气地道:“我没打算带黑蛟,它也是偷偷跟来的,我又不能扔下它……”
缩小得像个蚯蚓似的黑蛟叽叽歪歪从季欢指缝里挤出来,发出蚊子似的细细的叫声,然后冲进厉九川撒欢。
后者越发无可奈何起来,他在乎的一切都在这里,就令他更加无法放弃求生的希望。
“厉九禾”微微一笑,“现在咱们能谈谈怎么逃离上水渡了吧?虽然大樂也不是什么好地方,但最少你还有青茗会。”
“怎么逃?”
“上水渡地分五处,北水、南火、东青、西金、中土,此地乃乌峰九泉,向来是北水人墓葬之地,向西三千里是魂河之尾,溢散到大樂的传承种都是从那里消失的,但不知道人能不能逃掉。”
“厉九禾”接着道:“当然距离这边最近的游龙行是回到大樂最快的法子,只离我们有五百里,可遍布各方信徒,有去无回。此外就是魂河畔的魂舟,但只有云渡的人接引才能用。”
季欢忽然道:“我知道还有个地方。”
两人对视,同时开口道:“长乘谷。”
厉九川投去疑惑的眼神,顺手把黑蛟捞进怀里。
“有传闻说长乘能不经过游龙行或者魂舟就能去往现世,甚至有人亲眼见过他出现在大樂某个地方。”季欢喃喃道,“我记得隐市似乎有个特别之处,好像能通往世间各地。”
季欢曾是经历过帝陨的龙裔,上水渡的秘闻他自然知道不少。
“游龙行是什么?”赵青忍不住发问,正好问出厉九川心中所想。
“就是有种形如龙而非龙的灵,我们管它叫游龙,可以乘坐这种生灵飞过魂河。”季欢解释道,“但早在很多年前就被云渡的人垄断了,建造了游龙行,只有买他们的游龙引才能乘坐。”
厉九川点点头问道:“所以我们该选什么法子离开?”
“除了魂舟,三种方法依次尝试。”
“厉九禾”接着开口道:“先去长乘谷,看看这个孙子……咳,看看这个家伙还认不认你的情,没记错的话,隐市就是他给你的吧?”
“但谁知道他是不是奉了无上的命令给的。”厉九川叹道。
“厉九禾”摇头道:“不管是不是,他那都是最好的离开方法,我们都得尝试。第二个就试着混进游龙行,看看能不能坐游龙去,实在都不行的话,再去魂河之尾。”
“为什么第二个不是去魂河尾?”厉九川不解道。
“因为没有把握。如果说去长乘谷有三成把握,游龙行有一成,那魂河之尾连半成都没有,因为那不是给人走的路,也只比直接趟水渡河好那么一丝,稍有不慎,可能连魂魄都别想留下!”
“那能不能抢一艘魂舟呢?”
“舟上有五帝印,无论谁在船上,帝君们都能看见。”
厉九川表示自己明白了,又道:“长乘谷在何处?”
“西南三百里。”
厉九川几人离开死水潭没多远便看见一户农庄,院子用石块和篱笆围了起来,附近的竹竿上晾着几套宽大的衣衫。
走近一看,才发现是几套棕麻的斗篷。
“厉九禾”轻车熟路地翻进院子,将衣袍都扯下来丢给几人,“这是巡山人的小居,衣袍是备给前来歇脚的传承者的,你们先穿上遮住脸,出了这座山,外面人烟就会多起来,注意不要让传承者发现自己。”
“传承者?外面也会有凡人吗?”
“不是每个人生下来就会有传承资质,和大樂比起来,这里出现传承者的可能确实大很多,但仍有相当一部分是裸虫。”
听见最后两个字,季欢忍不住把“厉九禾”看了又看。
几人披上斗篷,遮住面目,顺着西南方向一路前行,没过多久便遇上了成片的村落,好在村民们都不怎么搭理他们,甚至还有人故意避开。
厉九川边走边打量四周破旧的草屋木房,看见大多数村民穿着都是麻衣粗布,赤脚而行,一张张面孔都显得麻木僵硬,仿若看见狮虎野兽在村落里散步,连孩童都被他们抱进屋子,关了起来。
“他们为什么这么害怕我们?”
“主上,没有传承资质的人,在上水渡都是奴隶,当然大世家可以免去奴隶的身份,但也只是比这些人好了一点。”
“因为传承者能随意主宰他们的生死,才让他们如此畏惧吗?”
“不全如此。”
“厉九禾”打断二人对话,指着前面一座连绵的山峦道:“穿过那座山,就是长乘谷的范围,里面便没有凡人了。所以……”
“所以只要遇见人,就是敌人?”厉九川问道。
“不,得看长乘的态度。”
“厉九禾”摸了摸下巴,精致的小脸毫无情绪,“反正诸事小心。”
山间无路,赵青顶在前面披荆斩棘,刚走到山脚,便碰见一位白衣少年。
这少年脚蹬云履,大袖飘飘,眉目间神情恬淡,似乎早已料到有人前来。
只见他不卑不亢地行了一礼,抬手指向远处一座剑削似的山崖,“奉家师之命,已修整小筑等待诸位贵客来访,请随我来。”
那山崖半腰处俨然修着一排小筑,起伏回转,宛如缠在山腰上的一条长蛇。
“你是何人?”赵青替众人问出心中所想。
“长乘贰。”少年神情不变,率先向前走去。
一种异样感浮现在厉九川心头,他总觉得这人似乎哪里不对劲,但偏生又说不出来。
赵青回头看着自家主上,等他决定去还是不去。
厉九川看了看“厉九禾”,但后者什么也没说,似是也在等他的决定。
“先去看看。”厉九川揉了揉眉心,“大家切记不得随意分开。”
众人应是,随即跟上少年步伐。
待来到小筑之下,长乘贰蹬着山壁,几个纵身便跃上山腰,然后站在梯道口,遥遥地俯视众人。
几分渺然的云雾不时遮挡他的身影,隐隐露出一道窥视的眼神。
“他盯着我们干嘛?”季欢有些不满地皱起眉,“这人怎么感觉像是有病呢?”
赵青点头道:“我也觉得他看得我很不舒服。”
“难道是主上杀了长乘叁,他想报仇?”季欢猜测道。
“不会。”
“厉九禾”否定了他们的想法,“长乘门看似亲如一家,但和天宫、山神殿,都没有什么区别,为了同门报仇是不可能的,除非他们的老祖宗下令。”
“那万一……”
“没有万一。”
“厉九禾”抓住厉九川的后襟,斜斜地瞥了季欢一眼,“我们非得去不可,只要找到长乘能离开这里的法子,一切都是值得的。”
“她”回过头,几个起跃,身影很快出现在小筑之上,但细若蚊呐的声音在季欢耳中响起。
“你最好给我小心点照看自己,否则就算你要死了,我也不会救你。”
季欢神色茫然,直到连身边的赵青都出现在小筑上,他才急急忙忙地追了上去。
“请诸位贵客随意住下。”白衣少年指着面前一排屋舍,“这些都能选。”
说罢,他整理衣袍,似是准备离开。
“且慢,你家师祖何在?”厉九川突然开口道:“我们有要事相见,不可拖延。”
长乘贰回头,神色木然道:“我家师祖闭关,马上就要出来了,请小住两日,不会有人来找你们的。”
厉九川微怔,心中的异样感更加难以言述了。
目送少年离开,“厉九禾”开口道:“咱们暂且都住在一个屋子里,这两天正好探查一番,看看长乘谷离开上水渡的法子究竟藏在何处。”
“为什么要住在一个屋子里?怕有人对我们下手?”季欢好奇道。
“厉九禾”冷笑,“等人家宰了你才住一起的话,还有什么意义?探查的时候切记小心,两两一队,你跟我走,赵青跟九川,九川把黑蛟带上。”
“如此分配恐有些不妥吧?”季欢又不满地道:“明显我应该跟着主上,赵青实力还不如我高。”
“赵青稳厚,加上黑蛟可护九川周全,你性子跳脱,容易被人调虎离山。”
“可是……”季欢张了张嘴,“你不是女的吗?你要跟我们住一起?”
“……”
“厉九禾”愣住,他差点忘了自己用的是谁的身躯。
“不如九禾单独住一间,我和赵青住左边,季欢住右边,这样三间房连在一起,也很安全。”厉九川想了想道。
“不行。”
“厉九禾”冷冰冰地拒绝,“所有人必须待在一起,想活命就听我的。”
季欢和赵青的眼神愈发怪异起来,厉九川叹气道:“好吧,那就听你的。”
“厉九禾”接着道:“今夜就去探查,我和季欢去谷西,找长乘藏起来的东西,你俩悄悄出谷往北走,分不清方向就站在山巅看,有一处光秃秃的地方,那就是你们要去的方向。”
“魂河之尾?”季欢接了话头,“不是说探查长乘谷吗?你让他们去那干什么?”
“找后路,你们得确保一旦发生意外,咱们朝那个方向逃离时,路途无碍。”
“……好。”
厉九川有些心情沉重地应道,玄十一的口气就像他们必然会遇上意外似的,这么严肃的态度也极其少见。
第二百五十九章 宿命之途(三)
夜风瑟瑟,吹得孩童衣衫翻飞。
黑蛟盘在他脑袋上,伸长了颈子朝北边看。
地平线的边际有一块光秃秃的大地,在郁郁葱葱的山林间格外显眼。
大地中似乎镶嵌着一条波光粼粼的碧色玉带,周围朦胧的雾汽如轻纱裹在玉带周围,奇异的磷火在上空闪耀,映出星星点点的苍蓝。
“看样子,就是那里了。”
厉九川伸手把黑蛟摘下来,一下又一下抚摸,他垂着眼眸的样子显得格外落寞。
“主上?”赵青低声唤他。
“你们不该来。”厉九川仍是低着头,“我曾见过鬼王的神座高升,枉死的魂魄飘荡四野,死亡的味道就像燃烧的烟火,现在,你们身上似乎都有那种味道。”
赵青静默地站在原地,如同一座不可逾越的铁岭,寒风挂过青铜铠甲的缝隙,发出细微的呜啸声,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主仆二人踏着萧瑟的野草,朝山的那一侧行进。
厉九川知道自己要在天亮之前赶回去,这是约定,那么夜晚能走过的路程极为有限,根本达不到探路所需长度,所以他们需要黑蛟。
两人身影消失在山阴处,借着夜色,一条狭长的黑影升腾而起,窜入天空重重云雾。
风在耳边呼啸,真正探查的其实只有赵青和黑蛟,传承者对灵源的敏感属于第六感灵觉,而此时的厉九川并不具备这样的能力。
但他也没闲着,而是闭上双眼,心神沉入冥想。
环形海崖,放眼望去尽是海天一色,唯有山谷内长满了繁花碧草,生机勃勃。
厉九川原本应该看见的传承图腾,竟然有一方世界的美景。
勾勒冉遗时只看见流萤般的星光,勾勒玄冥时是无声涌动的黑暗,而天吴竟然是这样,哪怕在书院也未曾听闻这样的事。
厉九川忽然转过身,脚边不知何时竟然坐着一位钓鱼翁。
他头戴斗笠,宽袖长袍,一支通体透赤的鱼竿遥遥地延伸出去,正投在远处的海里。
“这是哪?”厉九川开口问道。
“汤谷。”
“金乌沐浴的汤谷?”
“不,只是我的汤谷罢了。”
钓鱼翁摇摇头,“我一直想要住在这里,您曾经许诺给我,可惜后来……”
“后来?”
“后来您说,让我为您做三件事情,于是我就在这里了。”
“这是第几件?”
“第三件。”
“前两件是什么事?”
“第一,暗中灭龙,削弱青帝。第二,五帝陨落的乱世,尽量持护诸多水种。”
“第三就是让你成为我的传承种吗?”
“是。”
“可我又不能动用你的力量,成为传承种反而给我添乱。”
天吴摘下斗笠,眼瞳里闪过重重叠叠的面孔,“我可以让您不必修炼就能使用我的力量,但您真的信任我吗?”
厉九川沉默片刻,轻声道:“当然。”
他真的,真的,真的非常需要,力量。
当再睁开眼时,面前是天光将明的一抹灰绿,黯淡的万物似乎都在苏醒,连黑蛟鼻口喷出的白汽都似乎在跃动。
厉九川“久违”地嗅到空气中弥漫着的水德气息,瞳孔里闪过几副重叠的面容。
此时黑蛟已经载着他回到悬崖石壁上的小筑,“厉九禾”半倚在围栏处,似乎已经等待他们多时。
“谷里是空的。”
厉九川脚还没沾地,便听见这么一句话。
“但我们回来后,屋子里多了这个。”
“厉九禾”递给他一张纸,上面写着,请君再等一日。
“那究竟是等还是不等呢?”厉九川接过纸张自言自语,又忽然笑了起来,“一定是要等,对吧?”
“当然。”
“厉九禾”打量他几眼,“出去一趟,你似乎变了不少……天吴答应借给你传承了?”
“嗯。”
“那就再等一天吧。”
“厉九禾”说完,只是转身进了屋子,盘坐在案几前闭目修养。
厉九川也进屋休息,很快便嗅到一缕幽香,不知不觉中陷入了沉眠。
待次日第一缕清光映透眼帘,厉九川猛地翻坐起身,这动静顿时将其他人都惊醒,纷纷坐了起来。
他脸色难看地问道:“昨夜你们都睡着了?”
于传承者而言,可以数日冥想而不眠,尤其到季欢这种境界,更是可以长时间不眠不休,怎么可能轻易睡着?
但偏偏所有人的沉睡了,连玄十一也中了招。
众人当即四下查看起来,既没有丢失什么东西,也无人受伤,甚至连房门都原封不动。
“糟了!”厉九川摸遍了全身上下,找遍了全屋,“黑蛟不见了!”
孩童双眼怒睁,层层叠叠的面孔自他瞳中一闪而逝,周围的水德灵源激荡起来,仿若君王震怒,将以水祸涂炭生灵。
“厉九禾”猛地惊醒,“祂要蛟龙血脉,真龙根基!”
“她”当即冲出屋子,朝山中奔去,“跟我来!”
“是长乘吗?他为什么要对黑蛟下手?!”厉九川便跑边问,眼底尽是掩不住的怒火。
“厉九禾”语速飞快地道:“祂一直不愿做五帝属神,托身在玄天之下也只是权宜之计,而黑蛟有最后一丝龙血,世间也无龙神,如今祂对黑蛟下手,恐怕是有了十足的把握,欲要借真龙权柄摆脱桎梏。”
“那他直接问玄天要就是了,为何还一直对我示好,难道就是为了杀我的龙吗!”
“厉九禾”瞧他一眼,“玄天不可能给。而且你如今丢失黑蛟,不就是他对你示好的力量吗?让你失去警惕,还借助示好的因果斩断联系,现在的长乘恐怕已经失去了控制,说不定已经重归九德之位,自立为新神了。”
“我听不懂。”厉九川冷声道,“我只想知道他究竟在何处……”
话说到一半,只见眼前风景忽变,突然出现了一处吵吵嚷嚷的集市,而周围的空气阴暗又潮湿,带着股明显的泥腥味。
厉九川愣在原地,身后追赶的赵青二人完全不见了踪迹,就连刚刚还在说话的玄十一也没了影。
几个披着斗篷遮住脸的人走到他面前,为首之人开口道:“方才入门时,我怎么没见过你?有票引吗?”
“票引?”突如其来的变故,令厉九川有些措手不及。
“帝江引,没有的话就得补,三节火德遗玉,或者五节水德。”
“节?”
“你不是上水渡的人?谁带你来的?这么简单的小事都没有解释,一节即一指节……看,就这么大。”
说话的人伸出手指比划,厉九川却忽地从他们身后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
黑氅高冠的老者在远处一座红木楼梯旁摸索着什么,他似乎感受到了厉九川的眼神,回过头露出怪异的笑,接着就登上楼梯,消失在转角处。
“站住!”厉九川猛地推开面前喋喋不休的家伙,朝着楼梯冲过去。
就如同曾经在隐市一样,他顺着楼梯冲上二楼,却再无集市般的场景,而是一片土猩色的庞大洞窟。
他脚下尽是斑驳血迹,似有什么刚刚在这里四处冲撞过,周围色泽古怪的石壁上布满了刮痕,但却没有碎石。
曾经自称长乘的老者就站在中间,似乎正在等待客人上前。
厉九川朝他走了两步,脚下突然被什么绊到,低头看去,一颗“石块”被他踢了开来,露出冒着嗞嗞血水的肉面,甚至还在缓缓地蠕动。
他当即又仔细打量了四周,凹凸不平的石壁、红褐色的地面、刮痕处隐约渗出血色。
这不是什么石窟,这……是一头怪物的肚子里!
没有急着靠近那老者,厉九川再度低头看向被他踢开的肉块,一丝黑线似乎镶嵌在其中,十分不起眼。
他蹲下身,两指轻轻夹住黑线的边缘,用力一拔。
一枚黑色的蛟鳞赫然露出原本模样!
它的边缘依旧锋利,只是缺少了几分水的气息,显得死气沉沉,黑蛟曾经被囚禁在这里挣扎过!
厉九川的双目骤然闪过数道重叠的面孔,似有无数人影在漩涡中呼啸呐喊,无形的怒火激荡灵源,狂潮般的气势压向那高冠老者。
“我的蛟龙,在哪里?”
厉九川一字一句地问,近乎实质的杀意从牙缝里挤出来,他眼睛如同炽蓝的碧海,里面藏着惊涛骇浪。
“嘿嘿嘿……”
老者微微低下头,耸着肩膀发出怪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它根本不是真正的蛟龙!”他猛地抬头咆哮,遍布皱纹的老脸露出狰狞可怖的神色,一头斑白的长发如妖似蛇地舞动,“你骗了我!!!它根本不是蛟龙!”
“空有皮肉,无魂无魄……真正的蛟龙在哪里?在哪里!告诉我!!!”
长乘扭曲的面孔像肉瘤一样膨胀,连同他整个人都肿胀起来,变成一颗巨大的肉瘤和身后的“山壁”融合在一起,但他逐渐缩小的两颗眼珠却清晰地露出恐惧痛苦之色,仿佛正在经历可怕的事。
厉九川震惊地后退半步,虽然长乘这副模样他从未见过,但此刻长乘身上散发出混乱夹杂腐败的气息却是熟悉无比。
这神灵,祂被污秽了!
肿胀如瘤的面孔开始融化,如同被点着的蜡,赤褐色的液体像泪珠一样滑落,跌在地面之际又凝固成一滩蠕动的肉片。
长乘发出怪物般的呜咽和嘶吼,淋落的肉水又向上延伸出长长的软须,仿佛试图回到母亲怀抱的幼虫。
“你欺骗了我……呜……你欺骗了……我……嘶嘶……”
“蛟龙……龙……”
“呼!你…这……骗子!”
老者已经彻底失去了人的模样,变成了一张嵌在“山壁”上的五官,眼珠小得几乎看不见,而嘴巴大如石洞,喷出汹涌的风。
厉九川眼前的景象也开始融化,变幻,时而是一条挣扎的黑蛟,时而是一个黑袍男人。
他看见月色下,悬崖峭壁上的小筑打开一丝门缝,小如虫蛇的身影悄悄挤出门,朝着山谷摇摇晃晃地飞去,似是被极为垂涎的猎物吸引,它离开的样子毫无犹豫。
他看见无边无际的水汽,残破的帝座悬浮在空中,黑袍男人的低吟宛如幽风。
他看见黑氅高冠的老者在虚空中轻轻敲打,一团模糊的影子被雕出座椅的轮廓。
“……把……给他……信任……不可……如吾所言……九德归位……”
“您……誓言……真的……臣下……太难……”
“蛟……真龙权柄……”
“……最后一个……”
他恍惚中似乎听见了某些承诺,又夹杂着黑蛟的悲啸。
厉九川抬手捂住脑袋,试图挣脱这污秽,他小小的身躯缓缓浮现一抹虚影,如同被挤出来一样,一颗硕大头颅率先出现。
它颅生双角,狭长犹如弯刀斜刺上空,耳后又生两角,弯作弧形如拱卫的匕首,蓬勃的黑色丝发如波浪飘舞,五官妖异似魔,眼瞳苍白如炬。
头颅清晰浮现的瞬间,厉九川陡然清醒过来,但身躯仍旧软麻,好似被恶虎威慑的幼鹿,不得动弹。
紧接着,他上空的头颅虚影左侧忽然又冒出一片淡淡的影子,变成了第二颗头颅。
它长得和第一颗头颅极为相似,但没有弯角,眉心有着一抹赤痕。
厉九川发觉自己左手能动了。
然后又是第三颗,第四颗脑袋,还没等第五颗头颅冒出来,厉九川只觉得浑身一轻,有奇异的伟力自虚空中源源不断地冒出来,延伸到四肢百骸。
他抬头看见“岩壁”上的面孔正在消失,那张黑洞洞的大嘴也在缓缓闭合,于是当即奔跑起来,背后的五颗头颅同时发出勒令。
“洞开!”
“洞开!”
“洞开!”
“洞开!”
“洞开!!!”
原本即将并拢的嘴顿时徐徐张开,好似有人撬着那嘴巴一样,发出僵硬的吱呀声。
厉九川纵身跃起,跳进那巨口之中,一阵天旋地转,他再度睁开眼睛时,已然回到了长乘谷。
四周一片绿草茵茵,显露出无人打理的疯长趋势,“厉九禾”和赵青季欢都呆滞地站在原地,整整齐齐地看着天空。
他抬头看去,只见天空中漂浮着一团难以形容的“茧”,但偏偏又四四方方,长着稍带弧度的角,更像是一团口袋。
那东西的表面正是厉九川方才看见的土猩色“石壁”,时而凹陷一块,时而如蛇般怪异地凸起纹路。
“祂失败了。”
“厉九禾”冷笑起来,仿佛一切皆在预料之中,“长乘谷的路已经用不了了,咱们去魂河之尾。”
第二百六十章 宿命之途(四)
厉九川回头盯着“她”,“黑蛟被长乘吃了。”
“那救不了了。”
“你知道它会被……”
“我只关心我自己的生死,更何况现在根本无法保证能活下来,哪有那么多空操闲心。”
厉九川脸上浮现怒色,“厉九禾”眼神冰冷,不为所动。
“你喜欢的话,大可以试试为黑蛟报仇,污秽的长乘可是比他清醒的时候强上百倍。而且,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不光黑蛟我不会救,赵青、季欢乃至其他的所有人,我一个都不会救!”
“她”纤细的指尖戳得厉九川胸膛生疼,“厉九川,你自身难保!现在不逃,等长乘溢散的意识整合为一,就是你必死无疑的时候!谁都救不了你!”
看着“厉九禾”气势汹汹的样子,众人一阵不知所措,季欢在旁边动了动嘴角,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厉九川骤然转身,大步向前,天吴的虚影再度浮现在他身后。
光是第一颗头颅的虚像就已经宛如苍松大小,接连而来的第二颗,第三颗头颅长在颈侧,剩下的脑袋也都使劲从脖颈处挤出来。
然而没等这水君彻底显像,空中悬浮的肉团突然咧开一张遍布利齿的大嘴,只一口便将水君之像咬得粉碎!
厉九川闷哼一声,当即昏死在地。
“厉九禾”冷冰冰地注视着一切,直到厉九川彻底倒下,“她”才上前一把捞起人,飞快地离开此地。
季欢二人对视一眼,紧随其后。
也不知过了多久,厉九川苏醒来,视线模模糊糊的,耳朵里嗡嗡作响,什么也看不清,听不见。
稍一动弹就有剧痛钻心蚀骨,宛如千万根滚烫的铁针刺入身躯,连叫喊声也发不出来,只能瞪大眼睛慢慢调整呼吸,在痛苦中寻求一丝理智,静静等待一切平息。
“呵……”熟悉的声音在无数嗡鸣杂音中显得格外清晰,“知道什么叫反噬了吗?倘若我没有在你身边,你已经变成一头天吴秽兽满世界乱爬了。”
厉九川百般调整思绪,才隐约记起说话的这人是谁。
“你现在还以为所有传承种都对你言听计从,都毫无代价吗?”
“冉遗是玄冥点化,玄冥受我压制,所有的反噬都是我在承担。”
“你看见长乘被污秽的样子了吗?他是真正的神灵,但一步错漏就会死,何况你区区凡人。”
“厉九川,你走在悬崖峭壁,一步走错,便是万劫不复,从今往后再也没有人能保护你能庇佑你,只有做出正确的决定,才能做到你想做的事,在真正到达魂河之尾前,你一定要明白这一点啊。”
那人说话的声音越发沉重,饱含无可奈何的苦痛,简直和厉九川记忆中的他不似一人。
短暂的清醒眨眼便消失,厉九川再次从沉睡中清醒时,那些痛苦已然都离他远去。
入目第一眼是雕木的帘床,身下是柔软的绸榻,撩开青色帘布,一缕幽香溢入,带着些许冷清的意味。
书案,竹榻,小窗缝隙斜伸进一条绿枝,嘈杂的人声遥远又生疏地飘进屋子。
厉九川捂着脑袋,拖着沉重的身体扒到窗口,只见窗外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奇兽驾车冲上云霄,翠柳编织的鹦哥喳喳鸣叫,来往人们大袖飘飘,俱是遮面斗笠,青裳赤氅,一个个负剑执笔,气度如仙。
两侧的店家尽是些摆放古物的“怪店”,铜铸的箭头,紫玉的葫芦,断裂的青松枝,甚至泡在缸里的巨大眼球,挂在房梁上的一对鹤喙……全都绽放着莹莹宝光,令闻者好奇,见者惊叹。
“这是,何地?”
厉九川摸不着头脑地自言自语,身后突然传来房门打开的吱呀声。
“是游龙市。”
面无表情的精致女童朝他走来,抬手便将一根白玉般的竹签丢到他怀里,“游龙引,保管好,今日亥时出发,到时候跟紧我,一步都不要离开。”
季欢笑嘻嘻地凑过来,“主上,九禾可真厉害,她竟然有法子能搞定游龙行,嚯,里面别提有多大了,这一路上带您到这里也全靠的是她,真不容易。”
“怎么……不是去魂河之尾吗?”厉九川逐渐瞪大了眼睛,“赵青呢?”
“污秽长乘一直追着我们,赵青引祂去魂河了,你能恢复得这么快就是因为你离长乘很远……”
“厉九禾”的话还没说完,厉九川便想到了黑蛟的遭遇,顿时大惊失色地冲上去,攥住“厉九禾”的衣襟。
“赵青呢?赵青!你把他杀了吗?是你让他去死的吗?!”
难以形容的愤怒如同辛辣的苦酒,从心底一直燃到天灵,令他双目通红,声音嘶哑,“你把黑蛟还给我!把赵青给我找回来!你这没人性的畜牲!”
“厉九禾”背对着季欢,只是冷笑。
“唉!主上!赵青他没事啊!”季欢惊慌大喊,还没说完门外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
赵青怀里搂着比他还高的麻袋,侧身小心翼翼地挤进门,直到他把东西全都放下,这才看见双生子的奇怪动作,察觉到屋子里近乎凝固的气氛。
“呃,主上,您醒了?发生什么了?”
“你……”
厉九川不由得松开手,怔怔地看向“厉九禾”。
后者动作斯条慢理地整理了衣襟,嘴角还勾着若有若无的弧度,“你一无所有没资格担心别人……何况,还没到时候。”
“没到时候是什么意思。”心中刚有所释怀的厉九川心中猛地一沉。
“意思就是离出发还有好几个时辰,你可以歇息一下,看看天吴传承还能不能用。”
“厉九禾”转过身,开始从麻袋里翻出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有符纸,木杆,大片的油布,还有食物之类的补给。
“主上,九禾真的很厉害,算事如神。”赵青挠着头坐在竹榻上,整个屋子似乎都晃了晃,“虽然我引走长乘时已经做好了死的准备,但按九禾的法子没想到真的逃了出来,耽搁了几天还找到了你们,多亏她一直在等我。”
厉九川心中生出疑虑,莫非自己真的错怪玄十一了?
赵青抱回来的麻袋里还放着一只食盒,放着一碗肉粥和烧鸡。
“九禾让我给您买的。”赵青把东西摆到案几上,神情恳切地道:“我觉得她还是在为主上着想,您不要生气了。”
这个平日里闷头闷脑的大个子只是不喜欢说话而已,并非察觉不到双子间的异样情绪。
厉九川点点头,坐在案前,“我知道了。”
比起赵青二人,他更相信自己的直觉,或者说,更相信玄十一所说的一切,在有同伴的时候,他才是最危险的“人”吧?
用过饭后,厉九禾已经准备了四个包裹,分别递给其他几人,“这里面有一架风翼,万一在游龙上被追赶误坠,拉开包裹就会撑开翅翼,魂河上风很大,记得往回飞千万不能再强行渡河,也不可坠入河水。”
“河水里有怪物吗?”厉九川接过东西,顺口问道。
“非也,魂河里有你的前世今生,也有你死亡的末路,五方极界碎裂,大樂魂灵无处可去,但上水渡的死灵,都在魂河里。”
“厉九禾”淡淡地解释完,朝外看了眼天色,“咱们该出发了……”
话刚说到一半,“她”忽然愣在原地,“果然……我就说怎么可能放过……”
厉九川冲上去探头一瞧,只见对面的酒楼里坐着两个人,一位紫袍蟒服的中年男子,神色焦虑不安,一位则是夫子打扮的素衫女人,居然是琴先生!
厉九川先是一愣,接着呼吸急促起来,“他们要赶尽杀绝吗?是谁做的?!”
如果厉九禾等人被挟持到这里是必然,那魏灵犀和琴先生简直是伤及无辜!
“咱们被跟踪了。”
“厉九禾”得出结论,“虽然路上我已经很小心了,但还是被人跟踪,恐怕此人有神灵庇佑。”
“她”没说出的还有一点,那就是在长乘谷说要去魂河之尾,就是防止神灵的天视地听,暗地里转向风险极大的游龙行时,“她”并没有和任何人说过,哪怕赵青季欢二人当时也不知道要去何处。
正说着,魏灵犀忽然站了起来,骂骂咧咧地说些什么,周围的客人们都投来不满的眼神,众人注意到他是个凡人时又开始窃窃私语,宛如窥视羊羔的狼群。
“坏了,咱们被发现了。”
“厉九禾”缩回脑袋,顺便把厉九川也抓了进来,“快点收拾了走!”
“你怎么发现的?”厉九川质疑道。
“魏灵犀发现我们了,既然他都能发现我们,必然有传承者也发现我们,刚刚他之所以那么做,就是为了提醒我。”
“厉九禾”头也不回地说完,迅速背上包裹,披好斗笠。
“她”是最了解魏王爷的人,既然这么说了,厉九川也不好戳穿“她”身份,几人只得跟着收拾,很快就出了房门。
出来厉九川才发现他们在二楼,廊道也靠着大街,楼下的景色尽收眼底,十分繁华有趣,只可惜正是紧张的时候,他也没空欣赏上水渡的不同。
刚下了楼,众人便看见一群水青袍的人冲进门,直奔二楼,从气质来看像极了大樂的海事府。
厉九川几人的脚步顿时快了几分,但还没走出几步,便看见魏王爷被两人压着下了楼,他一边挣扎一边破口大骂,但绝口不提厉家双子。
“别乱喊了!再吵就杀了你!”一个水青袍终于不耐烦地威胁起来。
魏灵犀当即大吼道:“我乃大樂王爷,你们凭什么挟持我来这里?这是什么地方!让我走!”
这一声怒吼可谓中气十足,周围嘈杂的人群顿时安静了瞬间,又比刚才更夸张地喧哗起来,看守的传承者也乱了分寸。
“你们还在等什么?还不快点走!”一道熟悉的低喝响起。
厉九川看见对面人撩开斗篷,竟然是琴先生!
“魏王爷为你们留下的时间不多了,再不走水师们又要追上来了。”琴先生说着,一手拉起厉九川,一手拉起“厉九禾”,趁着人群混乱飞快地朝外走。
“先生……”厉九川又吃惊又难言,“您为什么要来帮我?”
“你是海事书院的学生!身为夫子连自己的学生都保不住,还算什么教书育人的夫子!快走!”
看见混乱渐渐平息,琴先生显然有点急了。
“都安静!”
这时,一阵巨大的吼声令所有人都闭上嘴不再乱跑,更主要是强大的威慑力压迫得人浑身僵硬,不得动弹。
一个眉毛浓厚,五官粗犷的男人走出来,盯着魏灵犀道:“王爷?王爷了不起?上水渡没有王爷,更没有大樂,你今天敢闹事就得敢死。”
说着,他缓缓举起剑,“告诉我跟你一起来的那个女人去哪儿了?你们是不是看见谁了?”
魏灵犀冷笑,“有种就动手。”
蹭!青铜重剑划过脖颈,喷涌的血瞬间泼了粗犷男人一身!
魏灵犀的头颅骨碌碌滚落好远,他空洞的眼神望向天际,嘴角一开一合。
吾帝啊……
无头躯体微微摇晃,然后轰然倒下。
厉九川怔怔地站在原地,琴先生拉着他的手渗出冷汗,变得冰凉。
“琴夫子。”粗犷男人抹了把脸上的血水,“我劝你现在就出来,别躲了,这里是上水渡,一切皆由神灵管束,祂们注视着你,你逃不掉的。”
说着,几个水青袍子端来三尊香炉和蒲团,显然是打算当场祈神来找到琴先生的踪影。
“你们先走。”
厉九川听见琴先生轻声说道,然后自己的手就被挣脱开来。
“先生……”他急忙去抓琴先生的衣摆,却抓了个空,“先生!”
“厉九禾”突然用臂弯勒住厉九川的脖子,另一手捂死他的嘴,拖着他悄悄往后走。
眼看他们的动作幅度越来越大,快将人群惊动,琴先生一身素衣站在了阁楼高处。
“我在这里,漳岳平,你既然想找我,就来抓我吧。”
“可笑。”
被称之为漳岳平的粗犷男人,从嘴缝挤出两个字,横肉狰狞地扭成一团,“我最讨厌你这等狂妄之辈。”
第二百六十一章 宿命之途(五)
漳岳平眼睛盯着琴先生,嘴里却道:“把刚刚追魂散凝聚的地方围起来,今日我要他们一个也逃不掉!”
看着厉九川几人所在之地被迅速围了起来,琴先生的面容几乎失色。
“呵,不知道吧?你和魏灵犀身上早就被下了追魂散,此物能溢散出常人难以察觉的灵源,只要麒麟人开了眼,就像摸着绳子找你们一样轻松。”漳岳平继续刺激着琴先生,他很欣赏猎物将死前的绝望。
然而下一刻,澎湃的热浪瞬间掀翻了人群,赤红的朱厌如高楼徐徐升起,苍白眼眸俯视众人,獠牙巨口张开,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
人群再次发出惊叫声,混乱和呼喊顿时冲散了围来的水青袍们,哪怕漳岳平试图再度压制众人,也丝毫起不到作用。
传承者们本就桀骜不驯,漳岳平的一番做派难免令人心生不满,一些传承者甚至故意搅乱局面,坐看他出丑。
“好……好好好!”
粗犷面孔拧出令人胆寒的杀意,漳岳平缓缓张开嘴,五指朝口中虚抓,一柄寒光凛冽的弯刃细剑被徐徐拉出,仿佛他嘴里一直藏着这神兵利刃般的,一轮皎色“弯月”璀璨夺目地出现了!
“刃兵!刃兵!”有人惊叫起来,再也顾不得捣乱,连滚带爬地往外逃。
“什么?!”
“完了完了,漳凶人踏入刃兵境界了,游龙行铁定玩完了!”
“快逃快逃快逃啊!”
“刃兵之下众生皆杀,来不及了!”
纷乱之际,天空绽开一抹银华,“皎色弯月”高悬于九霄,肃杀的寒意腾然而起,漫天银光如鳞似粉,犹如嗅到腥味的鲨鱼,分为两拨涌向朱厌和琴先生!
那银光闪闪的鳞粉看似缓慢实则迅疾,眨眼间便化为两片宽刃寒锋,以刀入牛油之势,轻易切开了朱厌的皮毛,斩断了琴先生的戒尺。
在所有人震惊又恐惧的眼神中,划开了赤红莽兽的脖颈,劈裂了素衫女子的眉心!
飘摇的火色,颤抖的灵光,一切生的气息止步于此,一切死的恐惧恣意蔓延。
以雷霆手段斩杀两个引起混乱的贼首,漳岳平满意地看着鸦雀无声的大街,眼神挪到水青袍们围起来的地方。
“人呢?!!”
……
……
厉九川趴在季欢背上,脸色惨白,方才想强行引动天吴出手,结果被玄十一打断,又昏了好一阵子。
再醒来时,就已经到了这片不知是何地的森林里,“厉九禾”在前面带路,季欢背着他狂奔。
“放我下来吧……”厉九川捏着拳头,指甲陷入肉里,仇恨像奔涌的河流,止也止不住,“既然无上要杀我,就让他来好了,没必要让你们都去送死。”
“没那么简单,要杀你轻松得很,动脑子想想。”
“厉九禾”抬脚踹飞一头不知名的拦路野兽,还没忘了嘲笑他。
厉九川沉默不言,他很讨厌玄十一打哑谜,但也猜不出缘由,干脆就不说话了。
“主上,您可千万别放弃。”季欢喘着粗气,还回头笑道:“我们这就去魂河之尾,一定要让您回到大樂!”
他天蓝色的眼睛纯净得像宝石,倒映出厉九川苍白的面孔。
“魂河之尾……也不一定能回去啊……”厉九川用尽全身力气才遏制自己发哽的声音,只要闭上眼睛,他脑海里全是斑驳的黑鳞,魏王爷空洞的眼神,琴先生绝决的面孔,和赵青孤零零的无头躯体。
真想,真想杀了他们,真想屠戮众生,真是恨得心底发狂,却因为没有力量而无可奈何!
力量,力量,仇恨的烈火几乎要将他吞噬,他拥有世间最强大的传承,却得不到任何传承种的承认,他拥有最磅礴的伟力,却不受自己控制,他看似拥有一切,实则一无所有!
玄十一说的对!他果然是一无所有啊……
倘若能重来一次,倘若能回到那个小山村……
但,怎么可能呢?
时间就是牺牲,就是死亡,就是无穷无尽的悔恨!
无论他心底如何懊悔,季欢依旧背着他往既定的方向远去。
天蓝眼睛的少年时不时地兴奋地喊道,我们离魂河只差七百里了,只差五百里了,还有三百里了……他的声音越来越疲惫,沉重中好似响起浑厚的龙吟。
天空阴沉沉的,如同卷起了黄沙的风暴,四野传来轰隆隆的雷鸣,一声更比一声响亮。
厉九川忍不住回头看去,只见背后竟然从山野中爬出一只遮天蔽日的怪物!
它皮肉腐烂露出猩红的肌体,肋骨如利齿“呲牙咧嘴”地扎向四面八方,一条长长的尾巴在空中摇摆,依稀能看见原本的豹斑。
这庞大畸形的身躯顶着一颗树冠大小的头颅,蓬发乱舞,碧玉嵌额,狭长的眉目竟然带着几分神圣之意,和本身混乱污浊的气质形成了强烈的冲击感。
季欢显然也发现了这东西,他压紧牙关,竭力向前飞奔。
“主上……主上,待会我把你放在魂河河畔,我去引它离开。”
“你闭嘴!”厉九川恶狠狠地反驳,搜肠刮肚地想鼓荡起灵源。
“主上!您……您听我说,厉九禾教过我们如何躲避污秽长乘……只有您平安离开了,我才能放心啊!”
“你……”
“更何况!被追剿的是您!我……呼!我只要等您离开后,再回游龙行,就能让那些水师们动手……主上,您听我的,一定要回到大樂啊!”
季欢说着,魂河河畔已经遥遥在即,甚至能隐约看见“厉九禾”在岸边等待的身影。
而污秽长乘也离二人越来越近,它比身躯还长的豹尾缓缓探出,腐烂的皮肉下能看见弯钩般锋利的猩红尾骨,散发出一股鱼腥味的恶臭。
眼看那尾骨即将钩到面前,季欢稍稍一顿,反手将厉九川狠狠地扔了出去。
紧接着,平地涌浪,六首的赤粉大蛟哗然浮出水面,发出威慑性的咆哮!
厉九川坠落在百丈开外,原地滚了三圈,沾了满头沙子。
他爬起身,还没来得及选择究竟是救季欢还是去和玄十一汇合,周围突然冲出数道身影,整齐的水青袍显示了他们的身份。
他娘的!厉九川在心底恨恨地斥骂,究竟是什么人在跟踪自己!
“天——吴!!!”孩童纵身跃起,身后陡然升起一颗庞大的头颅。
褐发妖面,弯角虬结,眼瞳中九副面孔重叠交错,千里之内江河湖海水祸滔天!
强横的神力瞬间掀起气浪,当场将一个离得最近的水青袍压得血浆飞溅,其余人都被打出老远,连压制自身的污秽都来不及,更别说追击目标了。
但厉九川也灯枯油竭,耗尽了所有力量,他跑向玄十一,视野开始出现明明暗暗的黑斑,耳边的龙吟和嘶吼此起彼伏,世界都好像在崩塌粉碎。
我孤身一人前来,已经没有退路了!
厉九川心底爆发的悲鸣穿透了层层时空,仿佛回荡在了过去。
他忽然有些明悟,彼时曾经幻听的那些声音,竟然就是此时的绝境哀鸣!
“玄十一!”厉九川扑倒在岸边,伸手抓住“厉九禾”的衣摆,“你救救他,我知道你还有底牌!”
“厉九禾”低下头,眼神出乎意料的柔和,“我啊……我不是告诉你了吗?”
他指尖抵在厉九川的眉心,“除了我自己,我一个人也不会救。”
他缓缓蹲下身,勾起嘴角,“我只救你一人,你……可是吾成就无上神的关键。”
说到这里,他抬手将“自己”抱起来,边走边自言自语,“你绝望吗?”
“啊啊,我知道,你想说还没到最后的时候,你怎么会绝望呢?”
“那我若是告诉你,我不是玄十一,他呀……已经死在我手里了。那么,你绝望吗?”
厉九川瞬间如坠冰窖。
“我若告诉你,厉九禾黑蛟季欢赵青魏灵犀等等你所有的羁绊,都是我让人带来上水渡的,你绝望吗?”
“我若是告诉你,他们每一个人的生死都由我来安排,让他们死在你面前,你绝望吗?”
“我若是告诉你,从一开始你们都没有胜算,其实玄十一早就知道,但他根本没有和你说,你绝望吗?”
岸边芦草飘摇,一位老妇缓缓走来,是爻嬷嬷。
“瞧见了吗?当你来到这个世界,第一个遇见的人,都是我安排给你的。”
第二个从芦草钻出来的人,是个穿大褂拿铁杆杆的算命先生。
“看看,黄岐是聪明人,他是最早发现真相的,但凡你能赢得他的半分忠心,说不定真的能从我手中逃掉。”
“厉九禾”依然是往前走着,爻嬷嬷为“她”拨开前方的芦苇,露出一片宽阔的浅滩。
巨大的篝火在中间裸露的沙地上熊熊燃烧,黑石神座巍然屹立,数不清的黑袍人头戴面具,匍匐行礼,仿若一片浩荡的黑海!
“无上……”
“无上……玄天……”
“吾帝新生,无上玄天!!!”
无数人的呼喝汇聚成声浪,喧嚣地冲上九天。
“厉九川,你的死,即我的生。”
通天火光照耀在两人身上,“厉九禾”面颊一半是冷酷的神性,一半悲悯的人性,他的眼底是深不见底的漆黑,藏着无边无际的雷霆。
有人上前为他脱下长靴,亲吻他的双足。
他迈开脚步,踏入浅滩,整个世界瞬间寂静,狂热的信徒们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一幕,仿佛在见证奇迹诞生。
每一步都扬起涟漪,每一步都有清澈的水波荡漾,纯净,神圣,不容亵渎。
厉九川呆呆地看着这一切,空洞的眼底映出赤红的光与火,几乎失去了所有的反抗之心。
“嗯?”
这时,“厉九禾”的脚步反而停下来,他扭头看向身后,远处的污秽长乘和六首蛟仍在扭打,但后者几乎被吞进去大半个身子!
“主——上!!!”季欢歇斯底里地咆哮,“您,看看我啊!!!”
天蓝的眼睛绽开耀眼光华,琉璃镜目此时竟然爆发出不可思议的威能。
厉九川的双眼也同时亮了起来,他看见成百上千个奇异的“镜子”,每一面都能看见不同的人,不同的景象。
殿宇,高楼,湖畔,矮屋,一处处场景,一个个男男女女,俱是面露惊容,惶恐不已。
“无上不是万能的!祂是通过这些人在掌控一切!杀了祂!杀了他们!一个都不要留下!”
“啊!!!!!”
咀嚼骨肉的声音居然透过镜面,清晰地传到厉九川的脑海,他几乎能感受到那种被生吞活剥,利齿贯穿血肉,榨骨吸髓的痛苦!
季欢传来的画面一阵扭曲,能看见污秽长乘近乎贪婪地咀嚼“自己”,层层堆叠长满口腔的獠牙撕扯蛟鳞,吞噬血肉,把骨头嚼烂成泥,活生生地吞咽下肚!
天蓝眼睛的少年失去了所有力气,他恢复了原身,血肉模糊中,唯独只剩一颗头颅尚且完好。
“主上……主上,别认输……”
“主上……别看了……”
季欢轻轻地闭上眼睛,厉九川坐上了黑石神座。
天地间一片沉寂,接着又爆发出狂热的欢呼。
“恭迎——”
“吾帝——归位——”
黑色人海像狂潮般舞动起来,代表人性的帝被他们送上祭台,新生的帝将是冷酷无情,是前所未有的强大,是万年万万年的君临天下,睥睨八方。
……
……
呼——
微冷的薄雾似轻纱吹过面颊,厉九川睁开眼睛,看见一望无垠的滚滚河流,两滴水珠从他下颌滑落。
“这就是,魂河?”他轻声问,像是怕惊扰了无辜的魂灵。
起伏的潮水贴着他腰际跳跃,孩童站在空无一人的水滩边,似乎只差一步,他整个人都会被川流卷走。
一道浓雾翻滚,刹那间凝成一尊渊渟岳峙的身影,“嗯,是啊。”
“坐上神座,难道就是为了让我来到这里?”
“当然不是,你可以一直都在这里,最后被魂潮冲刷殆尽,于人间再无痕迹,也可以坐上神座后,才来到这里。”
“呵,也就是说,你能抹去曾经发生的一切,也可以让这一切真实发生?”
“你总算聪明了一回,拿你的命来换季欢他们的命,我可以让方才的一切都从未发生。”
“怎么做?”
“我要你……心甘情愿地死,永远,永远也不要再出现。”
第二百六十二章 水渡魂河
“好,一言为定。”
厉九川半点犹豫也无。
玄帝微微偏过头,“你一点都不后悔?”
“我已经心甘情愿地死了,动手吧。”
厉九川盯着魂河水面缭绕的雾气,似乎在贪恋最后一点人间景色。
俊美无铸的神灵朗声大笑,“你出现在这里,便已经输了,就算你不心甘情愿,也无所谓。”
话音落下,一道玄光点破厉九川眉心,他如同一缕飘摇的烟,一缕缭绕的雾,陡然散向四面八方。
接着被无数蒸腾的水汽裹挟着,沉入水面。
咕噜……咕噜!
原本无声流淌的魂河突然鼓动起来,一点猩红似血,瞬间晕染了河水。
厉九川的面孔模糊不清地出现在水面,他发出猖狂的怪笑,歇斯底里地回荡开来,“想要我死?心甘情愿?”
“做梦!!!”
“我永生永世都不会放过你!”
“时时刻刻,日日夜夜,我的冤魂都将拦在你成神之路上!”
“天雷降劫我便是你的心魔,地母生鬼我就是众鬼之王!我将杀尽天下所有玄天信徒,亲手推倒你的成神之基,将你打入无边炼狱,要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滔天戾气冲霄而上,甚至荡开了经年缭绕在魂河上方的水雾,将日月星辰都染作赤色!
“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那疯狂的魂灵癫狂大笑,“杀杀杀!我要这众生皆死!!!万物皆寂!!!我要碾碎这天地——”
他猩红的眼珠瞪着那神袛,“给你留作……送葬的——坟茔!”
魂河的水面陡然下陷成一个漩涡,以厉九川的面孔为中心,瞬间将漫天猩红都吸了进去,彻底消失不见。
雾气凝成的身影依旧静静地悬立在河水之上,直到水雾重新聚集,飘满整个河面,一切都像从未发生过一样。
“啊,玄十一,你是否都料到了?”身影喃喃自语,又轻轻地低笑起来,“是,尽在掌控之中,我一定会赢。”
……
……
西金之地,虎都。
都城二百里外,有一座山庄,是曰监兵。
上水渡众人皆知,顶尖道兵皆出自西金之地,西金之地,监兵庄所铸道兵均乃奇物,乃上上乘。
而山庄的主人,来历更是不凡,主人家姓祝,相传乃是白帝后人,天赋非同寻常,更有一整套金德传承,异种起步,位至正仙,不知羡煞多少世家。
这日,山庄主人终于带着自家有孕的夫人归来,说是途中险些出事,幸亏游龙行的一位水师精通医术,方才救了回来。
谁知刚走到家门口,极北的天边闪过一道赤雷,轰鸣声贯穿了整个上水渡,接着夫人就腹痛难忍,羊水破了。
庄里早有准备的产婆立即接手,庄主祝安临焦急万分。
好在只等了小半个时辰,一个新生的婴孩便呱呱坠地,不等产婆拍打,他已是哭得撕心裂肺,双目通红。
当这小东西被送到祝安临怀中时,仍旧哀切地哭嚎,这么多年来接生近百婴儿的产婆,都说从未见过有哪个孩子,哭得如此痛彻心扉,真是令人心疼。
祝安临百般安抚,可每每看见自己儿子哭得猩红的眼睛,都不由得心中发凉,他一点也不觉得这孩子哭泣时多么委屈,多么可怜。
他觉得这双本该稚嫩的眼睛里装满了怨戾之气!那哭泣的胸腔里,每一声悲鸣都是对这苍天不公的酷烈恨意!
他长叹一声,轻轻地抚住孩子的眼睛,“吾儿,纵使天意何等不公,造化如何弄人,你既已新生,就改放下过去的一切。”
祝安临松开手,轻轻擦拭婴孩哭啼的小脸,“从今日起,你已涅槃重生,不若就叫祝涅罢。”
话音落下,婴儿顿时呜咽着合拢小嘴,靠着自家父亲肩头,沉沉睡去。
自此,属于监兵庄下一代传人祝涅的人生,正式开启了。
……
……
厉九川就像被抽水马桶吸到了诡异的地方,难得让他想起些前世的回忆,但更为真实的是,那些忘不掉的死亡。
玄帝是个谜团,更是个陷阱,祂吞噬自己的所有,留下的只有一腔恨意。
厉九川本无把握认为自己能活下来,他想的只是“灭世神”告诫自己的那句话,“无论何等绝境,都不要放弃。”
被魂河卷入未知之地后,厉九川失去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意识,待稍加清醒,又发现自己似乎在一个很温暖、充满了水的地方。
伴随着一道雷霆轰鸣的巨响,无穷无尽的恨意也随之苏醒,他开始挣扎,本能地扭动,尝试离开这里,没想到他真的又重见天日了。
这一次,只有他自己……哦,还有莫名多出来的爹娘,和一个早出生三年的愚蠢兄弟。
第二百六十三章 五帝敕封
“安临,这孩子……”
脸色苍白的女人怀抱着小小的婴孩,虽然甚是疲惫,眼里也是说不出的喜悦。
“是个山大王。”祝安临神色宽慰又无奈。
“哦……男孩啊,冬家那个死算命的不是说女孩吗?害的我把小衣都准备好了,都绣着小花呢。”女人捏了捏孩子熟睡的小脸,嘴角忍不住地弯起。
“没事,让他穿,反正还小懂什么,不能糟蹋你绣了那么久的衣裳。”祝安临儒雅的脸上都是满不在乎的神情。
女人白了他一眼,又怜惜地捋开孩子额头上的绒发,“说吧,你站在这半天扭扭捏捏,究竟是什么事?”
“哈哈,夫人看出来了?”祝安临尴尬笑了两声,不由得低下头。
“说……是不是跟我儿子有关?!咳咳!”女人见他这副模样,心底顿时涌上不好的预感,一急之下更是虚弱地咳嗽起来。
“夫人!夫人别急……”嘴里说着别急,祝安临心中更急,他连忙端过暖汤喂给自家夫人,这才叹息着说起缘由。
“这孩子,身上有五帝敕封……”
“什么?!”
“夫人您慢点!老天,你再这么急我就不说了!”
“好好,我不急……你倒是快点给老娘说啊!”
祝安临呲牙咧嘴地拔出自家夫人的爪子,皮肉上鲜红指甲印清晰可见,“真有五帝敕封,我没骗你!不知道这孩子前世是个什么惊天动地的大妖魔,生出来就戾气十足,怨雷滔天……啊啊!夫人我错了你快住手,我要被你掐死了!”
“什么大妖魔!诸灵一入魂河便五识尽失,记忆全消,就算完完整整地转世成人,他也是个崭新的人……他,他是我儿子呀!”说到这,女人开始泣不成声。
祝安临无可奈何,“敕封乃是真真切切的,五帝不许灵源入他身躯,他以后修不得传承,会入奴籍呀!”
“入奴籍?好啊!是哪一帝的敕封,你竟然要让我儿入奴籍!”女人气急。
“夫人啊……”祝安临将她拉进怀中苦笑,“不是哪一帝,是五帝啊,整整五方天上之帝!”
祝夫人呆呆地靠在他怀里,许久才开口道:“那……该如何是好?”
“夫人莫慌,既然你牵挂小儿,我便是扑汤蹈火,也得给他闯一条生路!”
所谓五帝敕封,是一种诅咒,来自天上之帝的诅咒。
敕封镌刻印记在心口,阻碍天地灵源进入传承者身躯,从此孱弱如虫,这也被认为是得罪了天上之帝罪证,在上水渡更是要被打入奴籍,视为裸虫,劳苦终生的。
祝安临又揪心又无奈地看着妻儿,西金向来地广人稀,虎都执掌者对人数尤为重视,每个登记在策的家族都得在新生儿六岁时带入虎都,进行修行。
这本是好事,但对刚出生的祝涅来说,就意味着他要在六岁前打破五帝敕封之一,证明他拥有传承者的资质。
然而就算这孩子再怎么聪明,一年内也只能牙牙学语,跌跌撞撞跑上几步,等到能听懂话,明白如何修行,也就是六岁上下的样子,怎么让他做到大人都做不到的事呢?
打破敕封,打破敕封!
说起来容易,整个上水渡也不是没有出现过被敕封的人,甚至这种人不少。
但无一例外的是,没有一个人是被【五帝敕封】的!
绝大多数挣脱的例子,都是通过修行其他四德传承,等到修为足够,再挣脱那唯一的封印,而且最快的一个人也是在四十七岁方才挣脱帝封。
在上水渡留下的记载中,成功的人也寥寥无几,不足十指之数。
但记载终究是记载,事实上,万年来打破敕封的人虽然不多,也有百十号人,但因为帮助敕封之人被认为有违天命,是大不敬,所以就算有人有法子可以打破敕封,也极少会讲出来。
巧的是,祝安临知道有这么一个地方,专供子嗣单薄的大家族来解决这个问题。
是的,相较之普通传承世家,底蕴越是深厚的大家族,反而越容易出现敕封之人。
甚至最初敕封并不叫做敕封,而是叫天罪,但因为世家出现这种孩子太多,一些人改口叫起来敕封,才慢慢传下来,说白了就是顾忌世家颜面。
而能够打破敕封的孩子,会呈现极强大的天赋和资质,只要不夭折,日后都是了不得的人物,“敕封”之名就更喊得名正言顺了。
只是比起那些人来说,祝涅简直像真正得罪了天上之帝,别人都是一种顶多两三种灵源无法入体,其他灵源天赋差些,他却是五种灵源都不得入体,半分天赋也无的“废人”。
就连祝安临也没有把握,能不能让小儿子真正摆脱桎梏。
而且去了那个地方,也会被逼着拼上性命打破敕封,总有些大族子弟死在那里,何况祝家式微久矣,祝涅若是被送去,恐怕生死难料。
祝安临不指望自家儿子能在六岁前打破敕封,在那个地方待着是不会被充入奴籍的,但也不能待一辈子。
他只希望儿子能在二十之前打破一个敕封就好,就算打不破,他也会接他回来好好过完余生。
这般筹划着,祝安临又瞧了眼已经熟睡的娘俩,小崽子刚出生,且让他过完天真无忧的一年吧。
等到涅儿周岁,务必要在一年内启蒙,剩下三年他都会教授儿子一些护身之法,五岁时就送他去那个地方。
就留一年,也是留下最后一丝希望,看看他能否在六岁前破茧而出,跟上同龄人的脚步。
自认为出身白虎世家的祝安临心底总抱着一丝侥幸,认为自己儿子,也许会与众不同。
……
……
“好!好好好……”
空荡荡的金玉大殿里响起寂寥的拍掌声,眉心点朱的男人仰躺在华榻上,幽幽地低笑,眼底却毫无情绪。
“好一个,一箭数雕,顾肇君,你什么时候教教我?如何算杀长乘,计诱心魔,陷没天吴,还崩分了五帝,囚禁了两君……啧,真不甘心输给你呀。”
话音落下,殿宇内忽然凝出一道漆黑的身影,旁边还侍立着一抹青华。
“啊呀……青元,你也愿意做祂的吠犬了?”玉始勾起嘴角,五指撑着脑袋侧头瞧着那光影。
向来温雅的青元君面若寒霜,冷冷地瞪过去,眼神仿佛能杀人。
这话原本是他当年嘲笑玉始君的原话,被改了个名字,又丢到他自己身上。
漆黑身影走到华绸软榻前,抬脚将玉始蹬开,坐了下来,还自顾自地斟酒。
一头墨发被松散地挽在身后,繁缛的帝袍堆叠在案几上,如流水般倾泻而下,又都落的那“人”赤裸的脚踝处。
殿内三“人”都并未穿鞋着履,却是分外自然,仿佛天然如此,别带神圣意味。
玉始也不计较自己被踹开,反而拉着那“人”袖子问道:“你是什么时候开始算计长乘的?从屠龙开始?和青元吵起来的时候,你就已经想好了是吗?”
见祂不答,玉始又道:“先是借青帝抢龙,合情合理地杀掉天下龙种,自己却留了个一线龙血的蛟裔,正在偷偷摸摸修炼神道、试图摆脱你的长乘此时全然不知你的意图,还傻了吧唧的看好戏。”
玉始捞起碧色酒樽灌了一口,“等他发现挣脱束缚需要一位不在诸帝管束下的神灵相助,呵呵,已经太晚了。”
“原本五方龙种有机会成就龙神根基,不在五帝制约之中,但却被你毁于一旦,这时候你就借着交易的说法,让长乘帮你引诱心魔,一边让心魔走上吃喝不愁的歪路,一边又说还有一丝真龙血脉可以给他……哈哈哈哈哈!妙,妙啊!”
玉始止不住地大笑起来,“长乘吃了假的龙,根基崩塌,万载修行尽数秽作滚滚污水,甚至临死前还被你利用来追赶心魔,真正藏着龙魂的那个小家伙,走到哪儿都散发着对长乘致命的香气儿吧!”
“还有天吴,你口口声声跟人家说什么三件事,做完了就放他走……哈哈哈哈哈哈,第三件事就是寄身心魔!你的心魔!好家伙,两个都随着魂河水刮干净了前生今世,天吴的水君之位,你打算分给谁呢?”
“赤天在魂河之底涤洗千年,早就非神非鬼化为纯灵,如今我和青元也在你手上,除了白帝……他只怕也早在你的算计之中吧?”
“如今你没了心魔,也再无敌手,顾肇君啊顾肇君……”
玉始又灌了口酒,“你满意了吗?嗯?”
“心魔未死,不知踪迹。”
漆黑的神袛平静开口,他精美绝伦的面容既看不出遗憾,也没有失落。
“啊?”玉始险些没反应过来,“你说什么?你的心魔……”
“他不是我的心魔。”
“可你明明一直说是……”
“骗你的,蠢货。”
明明是极具嘲弄的词,从这神灵嘴里说出来,却是无比淡漠,反而衬出极其轻慢的意味。
玉始登时涨红了脸,大吼着扑过去,“我宰了你!”
在青元君鄙夷的目光中,漆黑大袖一挥,假醉的玉始君当啷落地,变成一头小巧漂亮的金玉麒麟。
他还没来得及庆幸什么,紧接着身子忽沉,一尾翡色青龙也掉在软榻上。
一青一金,宛如两只鬼斧神工的玉雕,纹丝不动。
两根修长素白的手指轻巧地捏起“玉雕”们,先后放在面前的案几上,漆黑帝袍的神袛又在袖中摸索一阵,取出只黑玉蓝眼蛟和一方朱赤火鸟印,也摆在一起观赏起来。
黑蛟被祂单独放在一侧,两颗透彻清亮的蓝眼睛在光照下熠熠生辉。
“无上玄天”轻轻地把玩着黑蛟,又瞧了眼青金赤三尊玉雕,喃喃道:“四方缺一……”
说完,祂面前陡然浮现数不清的琉璃镜面,成百上千的镜子里映出上水渡各个角落的景象,从视角来看,有的是嵌在眼窝里,有的是佩戴在腰侧,有的是挂在脖颈,有的是绑在胸前……
祂仔细地看着每一面镜子,就像窥视着每一个未来。
第二百六十四章 交易
三月之后。
厉九川躺在襁褓之中,显得又软又小,皮肤粉红而娇弱,着实让人不忍心碰。
“娘亲,让我摸摸弟弟……”
厉九川顺着女人怀抱往下看,只见一个脑袋圆圆的小胖子正搂着祝夫人的腿撒娇。
“槃儿乖,你弟弟现在可经不起碰,去找你爹玩。”
两双黑溜溜的眼睛相互对上,祝槃瑟缩了一下,只觉得弟弟眼睛里藏着怪物,看他一眼,便叫他心胆发寒,却又不知为何。
厉九川的心思则没有放在那三岁小孩身上,虽然婴儿身体脆弱,大多数时间自己都在睡觉,但他仍然察觉到了异样。
这具躯壳,感受不到灵源。
哪怕一丝一毫,一分一厘,都不行。
按照书院正统的修行方法,年龄越小反而更容易感受到灵源,就算没有传承种,依然能引灵入体,使体魄强健通畅,不易在传承种突如其来的灵源关注下被污秽。
厉九川发现异样的第一时间就注意到自己胸口五道奇异的图腾,分别是一道黑色水流,一蓬赤色火焰,一条青色嫩枝,一片金色土壤,一柄形如獠牙的苍白利刃。
其中样式最繁复,占据心口位置最大的,就是对应金德灵源的苍白利刃。
而每当他试图感受或汲取灵源时,都会看见这些图腾隐约冒出荧光,似乎将他汲取而来的灵源全都吞噬了。
也许不是似乎,而是肯定。
看样子在他死之前,无上在他身上做了手脚。
厉九川心情沉郁之余,想尽各种办法都毫无进展,只能等自己再稍大些试试武道。
他没忘了在云海山时玄十一交给自己的那套剑法,虽然不懂意义何在,但也是可尝试的道路。
婴儿的身躯终究是孱弱,他思考了不多时,便又觉得昏昏沉沉,犯困了。
临睡之前,他瞧见小胖墩忽闪忽闪的眼珠子,似乎有点不怀好意。
“好了,槃儿,别摇娘亲了。”祝夫人抱着小儿子往里屋走,“弟弟和娘亲都要睡觉歇会,你自己去玩吧。”
祝槃哼哼唧唧地不肯走,方才被小弟看了眼自己就被吓到了,他心里正十分不高兴,加上小孩的好奇心,非得摸上小弟一把不可。
祝夫人还没来得及哄好儿子,却见一个女侍带着奶娘匆匆走来。
一番低语,祝夫人将小儿交给奶娘,仔细叮嘱后跟着女侍离开了。
祝槃虽然也被支开,但很快就偷摸绕开奶娘,趁她哄睡婴儿离开后,踮起脚尖扒到小床上,探出脑袋。
这架暖檀木的小床是专为弟弟做的,父亲说弟弟身子不好,就差人做了这架比他还高的床,周围装了木杆,亦可轻轻摇晃哄婴儿入眠。
这让祝槃好不嫉妒,尤其是父母百般呵护弟弟,日日夜夜都不离开弟弟身边,叫他更是难受。
虽然心里不高兴,但祝槃也没有什么坏心思,父亲说了弟弟柔弱需要爱护,他只是想摸摸弟弟,顶多就捏一把脸,这不算过分吧?
祝槃想着,从栅栏中间伸出胳膊,探向婴孩柔嫩的小脸。
眼看指尖越来越接近,婴儿突然睁开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祝槃,吓得他差点叫出声!
祝槃好一会才发觉自己的蠢样,恼懊又气愤地瞪着那小孩,他打量了四周,确定奶娘不会突然到来,便再次伸出胳膊。
如果说刚才只是想捏一把脸,他现在更想拧这个吓人孩子一把!叫他总吓唬自己!
他比方才更快地探出手,但那小婴儿竟突然翻了个身,让他原本可以轻松够到的胳膊,又差了一截距离。
祝槃干脆将脚踩在床脚横杆上,吃力地用手去够,试图拉住婴孩的小脚,将他拽过来。
他的脸都在栅栏缝隙里挤得变形,不得不转过头去,让身体侧着对准缝隙,尽可能长的伸出手。
在祝槃快觉得自己要挤死之前,他指尖突然够到了一截布片,于是急忙用力一拉,手头却忽地松开,像是打开了某个结,他也差点因此摔跤。
等他再回头去看的时候,只看见一片不可描述的画面,自家小弟蹬着腿,一股黄澄澄的水流嗞地喷了他满脸!
这!是尿!
“啊!”三岁孩童汪地一声哭嚎起来,扭头狂奔出去,“娘!哇呜呜呜……”
嚎声从屋里传到屋外,厉九川目送他离开,懒洋洋地翻过身,呼呼大睡。
……
……
沈伊人款步来到主厅,眼神落到那位灰麻布衣的客人身上。
自家丈夫连忙起身搀扶她,同时开口道:“这位就是茧谷的大掌事,苗姜先生。”
客人穿得朴素粗糙,但身上收拾得干净利落,他皮肤焦黄,两颊瘦削,眉心总有两三道竖痕,无时无刻不显得神情严肃,却给人一种踏实可信的感觉。
“祝沈氏见过大掌事。”沈伊人欠身行礼,“想必大掌事已经知道我家小儿的情况了吧?这茧谷,他何时去得?”
客人闻言并未说话,而是不急不缓地饮了口杯中茶水才道:“祝小公子何时准备好了,就何时能去。”
沈伊人一听就知道自己问的太急,问话的法子也不对,便收敛心绪款款坐下,嘱咐仆从送来上等茶点,等到苗姜喝完茶水吃完点心,又送上一盒色泽瑰艳,颗颗足有拇指大小的遗玉。
主客一番谦让,等到苗姜终于收下了东西,沈伊人才接着道,“我家小儿体弱可怜,熬过三个月已是百般不易,日后还不能接纳传承,若要是入了奴籍……我,我该如何是好!”
一顿丰厚大礼,一阵哀叹软语,纵使苗姜再怎么想端着架子,此时也不好意思起来。
“夫人莫急,我这不是来为您分忧了吗?”苗姜开口道,“我们茧谷出过近百位破封者,贵子说不定也能成为其中一位,要是六岁前就能破茧而出,那真是要庆贺祝监兵虎父无犬子啊!”
“可我听说,茧谷甚是凶险,有诸多不易……不求那孩儿能破茧而出,但求能平安活着,我便心满意足了。”沈伊人啼啼泣泣,作为母亲的无奈和心痛,让她几乎失态。
祝安临不得不好一阵安抚,才勉强让她平复下来。
苗姜干咳两声,“夫人啊,若说打破封印我是帮不上什么忙,但在谷里过活下来,我还能指点一二。”
“大掌事请说。”沈伊人连忙擦干眼泪。
“首先还是资质问题,若有其他四德灵源可入体,先修炼灵源最好不过,但贵子其他三德灵源皆感应微弱,只能先锻炼体魄……”
听见大掌事这么说,沈伊人不经意地偷瞄丈夫一眼,敕封本就是忌讳,若是传出去有人五德皆失,恐怕虎都那些祭灵会的疯子们要直接带着铡刀过来,为神除害!
所以他们二人商议,假装说祝涅只有两德灵源不可入体,至于是哪两德,这本身就是传承者的秘密,就算不告诉外人也合情合理。
除此之外,庄子里还有一样神异道兵,可用于遮掩心口帝印,便无懈可击了。
“……所以我这里有一册武诀,乃是长乘谷流出来的臻品,看着祝庄主如此爱子怜子的份上,便赠予二位罢。”
说着,苗姜从怀里拿出来一本小册子,递给祝安临。
事实上,这东西在茧谷就是人手一册,去茧谷的哪个不是大家子弟,多少都会送些东西给大掌事,于是这本册子就被以各种借口交给了他们。
祝安临双手接过,交给自家夫人,又不知从何处摸出一杆银闪闪的玉签。
此物长约一尺半,小指粗细,通体篆刻银鳞似的文字,拿在手里却轻飘飘的,仿若无物。
“大掌事见笑了,此乃我监兵庄打造的道兵之一,是曰鉴神签,有三种功用,一是避雷霆,即使是神降之雷也可抵挡两分,二是照神灵,签身文字可聚成祈神之词,照神灵真讳,三是能动荡灵源,混乱五德,避开……某些天视地听。”
祝安临将东西呈给苗姜,温和笑道:“故而,乃是上上道兵。”
道兵是能与灵源共鸣,产生某些奇异之力的兵器,但极难打造成功,有相当一部分道兵都是些天成神物,稍加锤炼就拿来用,多是上乘道兵。
而人为打造的道兵要么效力非凡,要么实属玩物,最次的道兵往往没有名字,而极品道兵号称上乘中的上乘,故曰上上道兵。
就算是盛产道兵的西金虎都,手持这等道兵的人也不足十指之数,鉴神签必然是祝家传家之宝,堪称是下了血本。
苗姜心里清楚,若是拿了此物,就算在茧谷保了祝家小儿性命,也还不起这份大人情!
可要是推辞,他这辈子也别想再有这样的机会,能离“上上道兵”如此之近了。
苗姜一咬牙,不自觉露出些狰狞威势,空气中隐约有庞大的兽影闪过,这是传承者心绪剧烈浮动,灵源暴走才会出现的迹象。
“好……!”
茧谷大掌事伸出双手,稳稳接过玉签,“我苗姜以玄天起誓,哪怕付诸性命,也定要护祝小公子平安归来!”
以帝号起誓,等同给他自己加了一层最高的奴契,一旦祝涅身死,他也活不了,可见此人有大野心,大胸怀,大魄力。
一来能取得祝氏夫妇的信任,二来能名正言顺地收下神物,无愧于心,三可使他名声远扬,尤其是以忠义耿直之善名,这在上水渡比遗玉还要值钱。
别看鉴神签是上上道兵,但终究是外来之物,要是用此物去换自己性命,绝大多数传承者都不会同意。
毕竟传承种会在相当程度上,影响人的性情,天性凉薄就是传承者们的写照,他们比其他任何生灵都更懂得自己是什么样的存在。
那就是,为了活下去可以不择手段,放弃一切的存在。
比起立誓,这些野兽更喜欢抢夺,在上水渡没有神灵管辖之地,这种情况尤为严重。
听见苗姜这么说,祝安临放下几分心来,但又有些不满。
他给的东西非同一般,得到的只是让儿子活着。
如果放出消息,用鉴神签来换取能令儿子活着的谕令,也会有不少人会试图让虎都都灵改口,甚至都灵说不定自己都会找上门来改口,这当然不能让祝安临满意。
苗姜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又连忙道:“在下自然也会尽力找到让贵公子破封的法子,虽然此事大多看天命,但我定然会让贵公子的天命,比起其他人【厚】上许多!”
祝安临微微颔首,“那就有劳大掌事了。”
语毕,二人又大方地笑起来,主人热情地招待客人,客人也尽情享受这难得的和睦相处的时刻。
待到祝涅出谷之日,他们是敌是友,方才能真正定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