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五章 雨来(下)
“不可能!”
尖锐的叫声似乎穿透了水镜,渭水湖上空再度分裂成两副画面。
絜钩九双手死死握住惨白剑刃,酷烈的白风如金似铁,将她皮肤刮出道道血痕,“你明明中了八苦之瘟,为什么你的心智没有崩毁?”
白云天面色漠然,只是缓缓将剑尖向前递出,一点点压入对手的心口。
絜钩九仍在喃喃自语,“八苦瘟最能侵蚀心智,就算侥幸活下来,心神瘟毒也会跟随你生生世世,污秽你身边的每一个人,至亲相憎,挚爱相厌,兄弟反目……直到生不如死自残而亡。”
“可你,可你为什么不受影响?”
她瞪大眼睛,几乎要从眼眶里脱出去,“你杀的那个掌士,是心瘟的作用吧?是了,一定是……厌憎到极致,哪怕是至亲也会动手,但你也会因此清醒而陷入弑亲的绝望,心神崩溃得更快才对……”
泛紫的血液从纤细的指间溢出,即使传承种勾勒得再快,也抵不过风灾之剑的锐利。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絜钩九目睹心口被利刃剖开,苍白之锋一点点触及心脏的边缘,每一次跳动都岌岌可危。
直到剑尖贯穿脊背,心脏的跳动逐渐静止,她才恍然抬头,惨白的嘴唇露出疯狂的大笑,“心死了,心死了,原来如此!!!”
“你的心神早就崩毁,你的心早已经死了!!!忍到如今,你一定很不容易吧?啊?哈哈哈哈哈!!!”
“伪装成常人模样,自以为还有七情六欲,你活得真艰辛,真残忍呐!!!”
絜钩九松开紧握剑刃的双手,死死扣住白云天的肩头,任由剑柄抵至胸腔,声音低哑如恶鬼咆哮。
“是我点醒了你吧?明白神灵的本质了吗?”
“愈是冷酷无情,杀生无常,视诸生为刍狗,便愈是接近它们的本质,甚至得到它们的承认……咳咳,天宫的路……才是对的。”
她嘴角溢出紫黑色的血沫,依然大睁着双眼,语气却仿佛和同窗交谈,好像他们才是一路人。
白云天漠然收回青铜剑,抬手搭上肩膀的惨白五指,将之一根一根掰下来。
絜钩九临死前是如此地用力,以至于白云天将她十指都掰断,才推开她的尸体。
僵硬的尸体并未像其他传承者一样冒出黑烟,而是充满不甘地瞪着天空,暴凸的眼珠遍布血丝,破损处溢出血泪,顺着眼角滑落下来。
白云天看了她一会,然后俯下身,替敌人合上双眼。
这时,絜钩九的尸体终于冒出丝丝缕缕的黑烟,很快便化为一颗紫灰色的遗玉,形如泪滴,光华润泽。
白云天捡起它,将之收入怀中。
从这一刻起,云海山只有敌人。
飘渺的云雾映出他的身形,水镜另一侧,不少人欢呼出声,庆祝书院首胜,终于从一直被伏杀追击的阴霾中脱离出来。
但更多人都心生疑惑,窃窃私语。
白云天虽然赢了,但却是以同窗血亲的性命换来,哪怕故意让敌人动手,这个结果都会让众人好受许多。
皇帝低声道:“这个白家的孩子不是使枪的吗?怎么换了柄剑,性情也变了?”
他说的是白云天杀了白金刃那一幕,虽然也杀死了敌人,但同窗相残这等恶名着实让皇帝高兴不起来。
庆离瞧了他一眼,“陛下不问世事久已,白云天的枪被厉九川打折了,从那以后这孩子再没用过枪。”
付老夫子抚须叹道:“不光把枪给他打折了,连心也给他打死了,书院早就提醒白宇极他儿子心锚出了问题,可那厮充耳不闻,能有什么办法呢?”
言寰扬起眉毛,“他的心锚是枪?”
“之前不能肯定,但现在看来一定是了,否则就算心瘟要了他的命,也不至于让他对同窗下此毒手。”庆离微微摇头,“他的心锚毁了,此战不死,日后必定又是一个云鲸河。”
白云天获了胜,不仅欢呼庆贺的人不多,大樂的掌权者们更是对他颇有芥蒂。
连白家家主白宇极的脸,也沉冷得像生铁似的,他身旁站着家族里最忠诚的支持者白洪刃,他双手攥拳,青筋毕露,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的独子是这种死法。
需要时拼尽性命,拖累时就被随手杀之,比最低贱的畜牲还不如!
“说起来,白云天变成如今这样,厉九川也有一份。”付夫子瞧见水镜又融成一副画面,忍不住开口道。
“厉九川,朕好像有点印象,似乎是听见乐儿说过。”言寰露出若有所思的模样。
庆离眼神鄙夷道:“陛下,关于他的折子,我私下里没给您传过十道也有八道了,敢问那些折子现在都在哪儿呢?”
皇帝连连低咳,转过头去。
庆离哼声道:“现在本心镜里那个孩童就是厉九川。”
“哦,就是因为白云天输给厉九川才变成这副模样?”皇帝似懂非懂。
“咳咳!非也。”付夫子伸手摸了摸袖口的戒尺,又十分克制地收回手,如此愚笨的皇帝差点让他生出教训弟子的心来。
“胜王败寇,自古的道理,付先生怎么可能会为此而打抱不平。”庆离几乎要嘲笑出声。
“白家小子有段时日想放下身段,和一些学子择交而友,他第一个选的人就是厉九川,奈何厉家小子颇为高傲,除了备选的麒麟子,一个都看不上眼,白云天没办成这事,估计心魔深种就是从那时起的。”
付夫子点点头:“不错,我听琴先生说过,白云天从海牢回来的时候,还以为厉九川受了伤,想着帮他一把。本以为他们能结成善缘,没成想这孩子把自己逼成了如今这样。”
“他俩肯定要打一架。”庆离笃定道。
“生死之分。”付夫子补上一句。
皇帝垮下脸,“照你们这样看,咱们书院学子要么被杀,要么自相残杀,就只能给其他人当笑话看?!”
左右首座同时沉默下来,付夫子再次叹道:“咱们肯定有人能活下来。”
“不出五指之数。”庆离补刀。
皇帝板着脸,心中扭成苦瓜模样。
第二百三十六章 润雨
跂踵七很清楚此行最大目标是什么人。
是那个据说获得了帝种传承,却披着食种的皮,击败了诸多对手的家伙。
其中包括天宫的堂主和静主,以及山神殿的将军。
若要在现世围剿此人,天宫定然不会派书院学子,但若在云海山,他们就是帝种的最大威胁。
超过体兵的力量会被压制,帝种强横的污秽之力无法发挥,连带着对低位传承的威慑也衰弱近乎于无。
如果寄主未得到帝种认可,那更是发挥不出帝种的力量。
尤其是以食种为表传承的帝种,会在这里变成真正的食种,变得孱弱可笑。
即使如此,天宫仍决定和山神殿联手,计划是聚集诸多灾种传承围剿此人,以防生出变故。
此刻的跂踵七心中既有把握,又没有完全的把握。
杀死一个食种轻而易举,杀死一个伪装成食种的帝种,谁知道会出什么乱子?
就在她犹豫的刹那,一股冷肃的寒意陡然炸开!
眼前云雾弥漫的山岭忽然暗下来,水的气息将她笼罩。
嶙峋的黑色山石高高耸起,斑驳的青苔泅出一抹死绿,天空灰蒙蒙的,在寒岩圈禁中露出一个圆。
跂踵七低头看去,脚下是一汪漆黑的寒潭,半点波澜不兴,死寂中透出刻骨冷意。
这不对劲……她皱着眉,情报说过【寒潭禁地】明明是一方开阔的依山水潭,潭中能容纳冉遗本体,对水德传承有一定加持。
但眼前的景象分明是一处“天井”,岩石将潭池围成圆形宛如囚牢。
而且摄入的敌人竟然能站在潭水之上,这岂不是自己坏了自己的半真幻境?
体兵本是门槛,迈过后强大的污秽之力能形成真假难辨的幻境,若幻境足够真实,给敌人的压制也就足够强,前提就是让敌人分辨不出真假。
而被摄入的人能不凭借任何外力站在潭水上,本身就是最大的不真实。
可令跂踵七不安的是,这处半真幻境除了潭水能站立,其他一切都真实得让人感到可怕。
独属于潭水的湿气,苔藓的泥腥味,岩石攀附的细小根须和水珠,哪怕她伸手仔细去摸,也找不到半分破绽。
跂踵七一手撑着岩石,轻轻抬起脚,只见水面浅浅的涟漪荡开,潭面倒映的影子在冲她笑。
“这……为何会突然换了地方,这个女人还在?”言寰摸着下巴,一副朕不明白,你们快给朕说说的样子。
“此乃体兵境界的神通,能形成有利于传承种的环境,用以克制敌人。”
庆离淡淡地解释,“厉九川肯定变成传承种藏在水里,他的传承位阶太低,半真幻境也小,很快就会被敌人发现的。”
话音刚落,水镜里的跂踵七突然出手,无数灰黑飞羽好似铁片,将水中倒影扎得千疮百孔,一抹浓紫自羽翼扩散开来,正是疫毒。
空中漾开一阵孩童的轻笑,于黑色山石中层层叠叠地回响。
跂踵七猛然回头,却看见一个眉眼精致的孩子坐在形如王座的山石之上,根本没有如她料想的藏在水中!
“往哪儿看呢?”孩童嗓音稚嫩,青蓝竖瞳冷冽似冰。
囚牢般的寒潭,漆黑的王座山岩,诡异的孩童,与情报不符的幻境,判断失利……
跂踵七心中的不安急剧暴增,恐惧像苔藓般滋生,如杂草般疯长,仿佛被最可怕的阴影笼罩,令她不自觉地浑身颤抖!
这和大夫子说的根本不一样!
水镜外,付老先生以手抵颌干咳一声,预判失误的庆离举起茶杯,若无其事地灌了一口。
皇帝的眼神看向前院首,后者捋了捋胡须开口道:“小辫子受惊了,她也是体兵,必然撑开半真幻境以挽回劣势。跂踵又是灾种,打破食种的幻境轻而易举,且以此传承的脾性来看,她的幻境应该和树有关……”
老头还没说完,置身寒潭的跂踵七果然唳啸一声,双目亮起一圈橙黄光芒!
土德灵源骤然激荡起来,自跂踵七脚下形成一片片赭褐色斑块,像土石般堆积,却有种菌类软滑的质感。
斑块飞快地扩散,一边朝四周蔓延,一边自下向上隆起,将跂踵七高高地“举”向天空,如同一颗丑陋扭曲的瘤树。
“半真幻境——【疫之瘤木】。”
鱼游水,鸟栖木,自古以来都是本能。
付前院首猜对了战况,不由得朝庆离抚须而笑,眼里满是姜老才辣的得意。
眼看寒潭瞬间被形状怪异的菌木占据大半,幻境即将易主。
麒麟服的孩童轻轻伸出自己的小手,“寒潭禁神通!”
此言一出,菌块般的【疫之瘤木】迅速消退,比付夫子打脸的速度还快。
只一个呼吸,冰冷的寒潭又恢复了原状,那些菌块似乎从未出现过,只剩脚下空空的跂踵七从天而落,以及水镜外众人惊愕的呼喊。
“食种怎么可能是灾种的对手?”
“不可思议不可思议……”
“他的幻境居然压制了灾种幻境!”
“书院果真卧虎藏龙,食种传承也如此厉害!”
“……”
付夫子当即端起茶杯灌了一口,庆离毫不留情地嗤笑出声。
皇帝瞅着俩人,有问道:“接下来呢?”
付夫子不答,庆离沉吟半晌,十分稳重地道:“跂踵是鸟,会飞。”
……
“这不可能。”
东侧云纹亭台之下,白玉京的首座道人拧起眉头。
“应该是那个出手了。”侧座有人低声耳语,“要跟山神殿说吗?”
道人摇头“不急,等其他人会首。”
下坠的跂踵七肩背一抖,呼啦展开一对巨大的灰黑羽翼,纵使半真幻境被破,天宫学子应有的能力仍体现在她身上。
“寒潭禁飞。”
孩童走下王座岩石,碧色竖瞳灼灼如焰。
跂踵七的羽翼陡然回收,像受惊的小兽惊恐地钻进巢穴,只留下两搭破损的衣衫呼呼漏风。
好在她距离潭水不过数丈,即使落下去也不会受伤。
观战的海事府府主恨不得把茶杯子塞进嘴里。
付夫子哼笑,但看见皇帝还在盯着他,老头干脆拿起茶壶,揭开盖子一顿细饮慢咽,假装没空说话。
跂踵七下意识伸腿触地,方才潭水就和地面一般无二,她若真以为这是水,必定会摔断骨头。
“寒潭禁浮。”
孩童歪头瞧着她,嘴里吐出第三句话。
跂踵七脸色铁青,咬紧牙关。
噗通!
辫子少女坠入寒潭,连带着孩童也无声没入水面。
自此,半真幻境【寒潭禁地】遍传诸子耳目,名扬天下。
第二百三十七章 小雨(四千)
大夫子都料错了!
跂踵七脑海里闪过这思绪,原来禁地二字并非没有意义,更不单只是威慑性的称谓。
禁地真的能禁止敌人的神通、传承乃至法则,已经到达了不可知的层面。
如果说【寒潭禁地】的伟力没有帝种参与,跂踵七打死也不信。
她此时已经放弃挣扎,任由自己朝着无尽的黑暗下沉。
禁止上浮已经成了这处半真幻境的规则,只要身处此地,就不能违反。
好在凭借传承者的强大体质,她依然能在水中活上几个月,如果不需要面对敌人,她甚至能活上数年。
周围全是幽寂黑暗的潭水,她下落了许久也不曾碰到底,这给了跂踵七思考的机会。
如果厉九川强大到可以随意禁神通,禁飞,禁浮,禁走乃至禁生死的地步,那么自己为什么还没有死呢?
而且他展开幻境时的说法也很奇怪,真幻——寒潭禁地,所谓真幻难道是自己猜测的那样,属于更上一层的体兵境界吗?
……虽然还不能确定他的帝种传承究竟是什么,但能让小小食种改变到这等地步,难怪所有人都想夺走它。
可食种再怎么强,也只是最差的下位传承,不可能厉害到无敌,厉九川的破绽,究竟是哪里呢?
正想着,跂踵七忽然感受到上方有一道冰冷的灵源气息正飞速接近,她立即吐出一口疫毒,被污染的潭水在灵觉感知中像乌云那样笼向来者。
而追来的厉九川稍稍一顿,竟不退反进,哪怕毒水沾身,也要加速追上敌人!
跂踵七猛地睁大眼睛!
厉九川迟疑的瞬间依然在下沉,半点上浮的迹象都没有!
她的疫毒虽然厉害,但只需退到寒潭之外,继续对寒潭施加禁则,她死在这里是早晚的事。
而且在这狭窄的水域遭到疫毒袭击,除了上浮撤离,就没有了其他躲避之策,而厉九川就算不向上游,也总该悬浮一瞬。
这说明,寒潭禁地的禁则同样对厉九川有效!
只怕是从他开口的那一刻,这半真幻境或者说真幻之境,已经独立于他存在了。
所以寒潭才能一直存在,而他也同样受到了寒潭禁则的约束!
而厉九川这么急迫地想除掉自己,他的状态恐怕也并不好,应该是受到自己进攻的影响了。
她现在最有力的攻击就是,一直在释放、从未停下过的,疫毒!
如果不是在深潭之中,跂踵七此时简直能毫无女子姿态地大笑出声。
原来这个所谓的帝种依然只有食种的肉身,会被疫毒污秽,也同样受到禁则的牵制,那么接下来,只需要在这里杀了他,她就能脱身了!
辫子少女自长发上扯下一把细丝,单手一甩,坚韧的细丝顿时缠成一条绳鞭。
不就是武斗吗?深潭之中虽有压力,但白玉京的武斗课,绝对超过所有人的想象。
只要不在神通上被彻底压制,跂踵七认为自己必然能击杀对方!
……
水镜之外,魏王府高楼之上。
厉九禾吃惊地看着完全不一样的【寒潭禁地】,心中却是担忧孪生兄弟的处境。
传承者从来没有突如其来的变化,如果有,那一定是付出了代价,不知九川付出了什么才让半真幻境变成这副模样。
魏王爷皱眉道:“禾儿,你的半真幻境也能像他一样吗?”
“不能。”厉九禾摇摇头道:“的确有一定的拘役之力,但做不到像他这样。”
魏王眉头稍舒,“做不到反而是好事,否则大樂的冉遗传承就这么俩个,有些人为了禁地之力,恐怕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他这是怕厉九禾被觊觎,毕竟有的是剥夺传承种的法子。
“就算有人想对我们不利,海事府也不会干看着的。”厉九禾忧心忡忡地道:“我只是担心九川,毕竟有先前的例子,云海山肯定不止一个体兵。”
“怕什么。”魏王神色怪异道:“这鸟儿肯定不是他的对手。”
“我不是担心这个,九川的兵器课是甲上,只要没有神通压制,他自然会胜,我是担心那些人围攻他。”
提到“围攻”二字,厉九禾又想起她当年廿三战差点陷落在云海山,就是因为被围攻。
传承者的战斗,一对一就是一对一,但二对一就不是二那么简单,而是三,甚至是四对一的效果。
毕竟诸多传承能力诡谲,令人防不胜防。
水镜的画面一阵晃动,幽深的水中景象能看见四颗“星”,一半青蓝,一般橙黄。
青蓝星点疾速又凶悍,几乎拉出道道光焰,橙黄星点闪闪烁烁,数次黯淡得让人险些找不见。
这是俩人动用灵源时,显化在眼珠处的异象。
魏王看着看着,忽然嘶地一声。
只见厉九川镰刃护臂上缠着跂踵七的绳鞭,一个摆锤砸在对方脑袋上,硬生生把对方脖子砸成了麻花。
紧接着又是连串的重拳,又快又沉,每一拳落下都能看见跂踵七后背对应的位置狠狠地凸起,不用想都知道必然是连骨头都打得粉碎!
水镜里打得凶残,即使大部分传承者都行过生杀之事,可看见跂踵七挨打的场景,也觉得一阵生疼。
白玉京书院的道人们反而没什么表情,仿佛挨打的只是陌生人,不是他们学子似的。
言寰瞧着也觉得有些不自在,他向来喜欢柔弱的姑娘,后宫多得是妃子,哪里见过这么狂暴摧花的场面?
“他就不能直接杀了吗?”皇帝终于忍不住道:“海事书院好歹是大樂颜面,虽然战场杀生是必然,但不至于这般虐待……”
“因为杀不掉。”
付夫子和庆离同时开口。
“食种杀灾种,就像地上的蝼蚁想杀大象一样。
有的虫子很厉害,它占了先机,咬一口就能让大象疼痛至极,可大象不会死。
只有不停地咬不停地咬……一直咬到力竭,咬到大象再也活不成,它才能真正地杀象。
否则一旦给了大象喘息的机会,一脚就能把虫子踩死了。”
付夫子慢吞吞地说完,眼里满是可惜之色,“但凡是个异种,也不至于要用这种法子杀人。”
庆离盯着水镜,“厉九川看似占尽优势,先发制人,实则步步都踏在悬崖边上。
如果跂踵七能用神通,上位传承压制,厉九川死;如果跂踵七能飞,脱离潭水游走战,厉九川死;如果跂踵七的传承不是见效稍慢的疫毒,厉九川也死。
哪怕现在厉九川的拳头稍微慢上几分,让跂踵七能和他打到势均力敌,他还是死。”
皇帝听得愈发不解,“怎么势均力敌也还死?”
“你占尽先机,还和敌人势均力敌,你不死谁死?别忘了厉九川只是食种传承,抵挡不了疫毒的!若在被疫毒侵蚀入骨前,还没有杀死跂踵七,他就危险了!”庆离笃定道。
虽然之前这位海事府府主和书院前院首没猜到厉九川的底牌,但以他们的眼力,又怎会看不出真正的战况。
厉九川形如鱼鳃的侧脸带出一串气泡,夹杂着不易察觉的血水,和充斥着疫毒的潭水混为一体。
他看似轻松地躲过跂踵七毫无章法的利爪,又一拳狠狠砸在对方脑袋上。
眼看她头骨深陷,但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隆起,连之前被打出的伤势也在飞快地恢复。
断裂的骨骼在灵源勾勒下疯狂愈合,受创的内脏迅速长好,撕裂的皮肉眨眼间便弥合如初。
直到厉九川动作终于变慢,她也终于有了喘息的机会,能出手反击。
跂踵七起初真的没想到自己打不过,简短地过了两招,挨了险些致命的三拳,她就知道自己绝不是这人武斗的对手。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是煎熬,以灾级传承强大的自愈之力对抗食种这蝼蚁的撕咬。
厉九川再次抡出一拳,为了让力量达到能伤害灾种传承的地步,已经被疫毒侵蚀颇深的他,不得不降低速度来蓄力。
跂踵七当即将双臂护在脑袋前,一层坚硬的骨质强行被她催生出来,做以粗浅的阻挡。
咔!俩人同时听见骨头断裂的脆响。
跂踵七低头,看见自己被打穿的臂骨,以及厉九川明显断裂到夸张角度的胳膊。
她那张被锤得稀烂的脸上顿时扯出一抹扭曲的笑,然后双手掐住对方断臂伤口,没等她发力,厉九川已经一脚蹬在她脑袋上,手臂像被腐蚀的朽木般扯断,喷出一蓬灰褐变质的血水,在深潭中丝毫不起眼。
疫毒已经侵入骨髓了!
厉九川将镰刃锁链夹在双脚之间,用力向外拔,了。
之前的撕打中,跂踵七将两件武器都卡在她骨头血肉里,防止厉九川夺走武器杀死她。
若说起初厉九川还不在意这些,而现在,他的确到了不得不借助武器才能将她杀死的地步。
用脚拔出锁链也是防止会不小心扯掉另一只胳膊,厉九川此时已经在疫毒的侵蚀下趋于麻木,以至于断臂都没什么痛感。
拉扯数次后,除了伤到了跂踵七的皮肉而外并没有什么用,反而让她利用碎裂的断骨,弥合成网,死死卡住了厉九川的镰刃。
后者见状,抬指一勾机括脱开护腕,迅速抓住缠绕的绳鞭用力扯出!
冷不防之下,跂踵七自己卡得并不那么死的武器顿时被厉九川夺走。
孩童身形一动,靠近了因为疯狂自愈而不成人形的跂踵七,他一脚踩住对方胸膛将之压在潭底,独臂迅速在她脖颈缠绕数下,死死勒紧!
战斗到这里,堪称残酷的场景已经让一些人忍不住吐出来,不少传承者都看不下去,甚至生出为什么会有这种战斗的荒谬感。
难道生存这件事,非得以人与人之间的厮杀来决定吗?
青蓝的眼眸黯淡得像荧光,他的发丝像烟雾那样飘舞,脱离,他的面颊像被锈痕腐蚀,斑驳坠落,他的手臂露出苍白的骨骼,便用牙齿叼住绳鞭,依旧一点一点,稳定地施加绝望的力量。
自愈到畸形的怪物双眼暴凸,淤紫的血管一根根浮现在才长出的皮肉上,挣扎逐渐变弱。
跂踵七在绝望中失去了理智,一会想推开他的脚上浮,一会想拔出骨肉中卡住的镰刃杀死他。
但厉九川即使腿脚被掰断,她也不曾上浮半分,卡住镰刃的骨网太杂乱,太坚韧,她连拔出来的力量都已经失去,更无法杀死敌人。
于是死亡就这样静悄悄地降临,不声不响地夺去一方的性命。
厉九川终于松开手,他张了张嘴,几颗带血的牙齿飘了出来,俊美精致的小脸也早在疫毒腐蚀下变得狰狞可怖。
“寒…潭,禁……”
他一字一字地咬出,开合虽听不见声音,但仍能让人看懂他的口型。
“禁……沉……”
“沉”字出口瞬间,厉九川骤然上浮,像是被钓起的鱼儿,啪嗒飞出水面摔落在地。
他张大嘴,恶狠狠地吸了一口气。
周身的寒潭景象在缓缓消弭,充斥云海山的水德灵源飞速聚拢,被他贪婪地吞噬。
烂疮弥合,红斑消散,骨肉痊愈,幻境彻底消失之际,厉九川也终于喘过气,恢复了原貌。
至少,表面看上去恢复如初。
水镜外,白玉京大夫子抬了抬尾指,一旁有人收到示意,不动声色地捏碎一块白玉。
白玉京的道人们之所以不生气,是因为他们有手段通知学子们,何时可以围杀厉九川。
只要他死,一切牺牲都值得。
但接下来的一幕,顿时让他们撕破了所有表面的平静,愤怒到起身掀案!
随着幻境的消散,地面不光躺着厉九川,还出现一坨已经不能称之为人的畸形怪物。
而厉九川借助灵源愈合表面伤势后,并没有急着离开,他缓缓走近那具尸体,抬指轻松地划破其丹田。
里面除了血肉,本是空空如也,但随着厉九川双指虚捏,一道奇异的影子忽然出现在他指间,迅速凝实,变成一颗圆溜溜、黄澄澄,看起来质感柔软的丹丸。
他当着“茫茫雾海”的面,轻巧地捏着这枚蛇胆似的丹丸,放入嘴里。
末了,厉九川朝着一片发出嘈杂声响的云雾缓缓地笑了笑,眉温眼润,漆黑的眼珠却半点情绪也无。
“看吧。”他说,“以弱胜强就是这么杀的。”
“天宫金丹的味道还是这么香。”
说完,白茫茫的天空落下小雨,丝丝缕缕,将他身影淹没。
第二百三十八章 大雨
“放肆!”
白玉京的道人们同时怒不可遏地站起身,雕刻仙鹤的紫檀案几被随之掀翻,酒水点心瓜果滚落一地。
山神殿的兽纹亭台纷纷投来看戏的眼神,云渡书院的夫子问侍者要了一根小鱼竿,背过身去悠哉悠哉地钓鱼。
皇帝眼神稍有不解,他身边的付夫子起身长笑。
“诸君何必惊慌?云海山生死勿论,战场杀人,难道还要手下留情吗?”
“惊慌?!”点星袖袍的大夫子怒极反笑,“夺人金丹和生吞人肉有和不同?你们海事书院教出来的难道都是这等畜牲吗?!”
“哦?”付夫子凛然冷笑,“天宫以疫降灾于世,屠杀性命无数,与妖魔何异?!”
俩人吵得不可开交,言寰偷偷望向自己的御用解说。
庆离解释道:“传言天宫之人都修炼独特的天法,能炼出金丹藏腹,对传承者有奇效。可这么多年都没人能从天宫之人的尸体里找到这东西,我也是头一次见。”
皇帝恍然,一旦取丹之法流传于世,再能证实金丹对传承效果不菲,那么天宫之人与被猎杀的秽兽又有何异?
从高高在上的仙人沦落到被人猎杀的地步,难怪这些家伙绷不住脸,恼羞成怒。
可厉九川是怎么知道取丹之法的呢?这可是连府主都不知道的秘闻。
……
“你是什么时候出来的?”
厉九川盘膝浮坐在一块碎岩上,虽然身处【冥】中,但他依然能看见自己在云雾弥漫的山岭里走动的景象。
“就是你入山的时候。”
黑袍身影忽然出现在他身旁,玄十一理着衣摆坐下,一派天然优雅。
心分为二,同时操控厉九川的身体和一道意识身影,对他来说,并非难事。
“云海山很特别吗?”
“这里法则压制体兵之上的力量,也压制玄冥暴乱的兽性,它总算安稳下来,我也能偷空出来玩玩。”
玄十一神情怀念地笑着,“说起来,天宫大成者金丹可转婴,那个吃起来滋味才足呢。”
要是言乐能听见两人对话,他估计对厉九川入山时抛下他的做法,怨念就不那么深了,这可是生吞金丹的老怪物。
“而且没有玄冥相助,你也打不过灾种。”玄十一笑吟吟地凑近孩童,“相别久矣,有没有想……”
“没有。”厉九川打断这家伙,没好气地转过头,“你我本为一体,有什么想不想的?”
玄十一摸着下巴,忽然叹气道:“算啦,本来最近忽然记起些事情,想告诉你来着,但还是不说了,都不重要。我此番出来,是趁机教你最后一点东西。”
厉九川无言以对,总觉得他被“灭世神”污秽了,都喜欢说什么临终遗言。
“那你不妨教教我怎么让未大成的冉遗用出半真幻境?我入山前可不是体兵。”
“这个……我让玄冥点化了冉遗,跌了十个传承度。”
“什么???”
厉九川大怒,“十个玄冥传承度?我日后去哪找那么多遗玉再升回来?!”
“……咳咳,经过玄冥点化,你的冉遗现在可是强得很,光是寒潭禁则都能和灾种媲美,把他们拉入真幻,用你的武道身手打死他们就行了,若是普通食种早就在云海山死个千百遍,投胎的机会都没有。”
“玄冥十个传承度。”厉九川面无表情地重复。
“好吧,因为不这么做我也打不过那些灾种,你太弱了。”玄十一无奈道。
“十个。”厉九川继续念叨。
“……”玄十一哭笑不得,“传承度跌了,可境界未跌,你实在想转回来,把冉遗废掉就行了。”
体兵满传承度是一百,如果不用突破瓶颈,转成玄冥正好是十个传承度,但冉遗也就需要重练。
听到这里,厉九川的脸色稍加舒缓,千颗遗玉的代价,青茗会还能接受。
“那你到底打算教我点什么?”
“还没想好。”
“……”
“我会的东西太多啦,总要给你一样最好的。”
厉九川:呵呵,说得我会信似的。
“你难道大限将至,压不住玄冥了吗?”
“非也。”
“那究竟是什么事?”
玄十一叹道:“说来复杂,我最近想起来的事情很多,有些辨不清真假,唯独知道你是真的。所以啊……”
“所以?”
“所以我得把你留下来,保护好。”
他垂敛眉眼,似乎显得有些无奈。
厉九川冷笑,“我看你是想法子准备弄死我,替代我好活下来吧?凭什么死的就得是你?替代自己的意识而已,反正你没有的良心也不会愧疚。”
“……”
玄十一愣住,随即失笑,这小子什么时候学会反杀了?
“你说得对,我预感到一次大凶险,觉得自己也许迈不过去,就想了很多法子,其中就有取代你活下来的办法。很可惜,这办法失败的概率太大,大到我会失去所有的机会,所以我不会这样做。”
说着,玄十一神色微动,忽然瞧向“厉九川”在山野里奔跑的画面。
只见他眼中闪过一缕精芒,“厉九川”随即朝树丛中翻滚,藏在一棵老树后。
不出三息,前方茫茫雾霭中突然冲出几个人来,分别是两道水纹袍子,中间夹着一个麒麟服。
厉九川的眼神扫过中间那人眉心的红痣,又看见两张熟悉的脸。
是言乐和长乘门师兄弟!他们怎么混到一起的?
没等他惊讶,后面紧接着追来俩人,一前一后。
前者扎着一头细辨,眼窝深陷,颧骨高突,满脸刺青。后者面颊枯瘦,瞳仁青白,不似活人。
是【肥遗】和【旱魃】。
肥遗手里还拎着一颗女人脑袋,皮肉已经被灼烧到焦黑翻卷,但仍有淡淡的传承气息飘来,冒着缕缕黑烟。
厉九川看着镰刃水鬼上喷吐的虚像,萎靡的大蛇收拢四翼,苍白的瞳孔黯淡无光。
是鸣蛇,周吟琴死了!
而旱魃腰侧挂着一把短剑,剑柄上刻着杉字。
看样子杉飞也没活下来。
云海开山不到半日,海事书院派出的灾种天才已经去了一半,可谓死伤惨重。
而此时庆离等人也看出端倪,山神殿和天宫根本没有派灾级传承之下的学子来!
他们加起来一共才八个人,强大的战力却能轻易屠戮海事学子,除了八大世家忍痛派出的灾种,其他任何学子遇上他们都必死无疑。
要不是白云天和厉九川杀死了絜钩、跂踵,恐怕死伤会更惨重,书院也别想在其他三家面前抬起头。
但言长乐也是灾级传承,长乘更是正仙种,虽稍显孱弱,但格位摆着。
三对二,他们也不至于不战而逃啊?
这时,面颊枯瘦的青年突然抬手,“半真幻境,【千里赤地】!”
只听得天空传来一声炸响,大地轰然开裂,遍地草木枯黄,焦沙烂石,酷热的暑气烘得人舌干唇裂,汗流浃背。
发辫男紧跟着道:“半真幻境,【无波水焰】!”
裂成无数沟壑的大地忽然冒出朵朵蓝焰,妖冶似花,自裂隙喷出,所沾之处即便金铁也融成汁水,两重火德幻境融合之下,高温已经达到堪称恐怖的境地!
水镜外的庆离面色一沉,“书院上当了,剩下的人可能都是体兵,他们根本没想让人活着出来!”
这是一场早有预谋的屠杀!
第二百三十九章 暴雨
付老先生顿时怒斥道:“尔等竖子!约定不可全部派出体兵,你们竟然违背战约,我要求书院入云海接人,此次廿三战作废!”
白玉京的大夫子讥诮道:“打不起就不敢打了吗?原来海事书院是这等懦弱之辈。”
“你们违背战约!”
“胡说!”
眼看俩人不光要吵起来,还准备摸出戒尺拂尘打一架,山神殿一位盔甲将军冷不丁地开了口。
“我们没有违反约定。”
众人的目光汇聚过来。
“骄虫不是体兵。”
将军说完,闭目养神,不再言语。
白玉京大夫子冷着脸坐下,“絜钩也不是。”
付夫子气笑,“所以剩下的都是?”
“当初谈的便是如此,不可全为体兵,其数目也不得超过三人。”大夫子语气阴阳。
付夫子咬紧牙关,面色僵硬,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他差点失态,想质问是哪个蠢蛋跟这俩家势力谈的劳什子条件!又瞥见庆离难看的脸色,顿时知晓海事府的府主也没参与那场谈论。
是谁能有本事遮掩他和庆离的耳目,和天宫山神殿谈出这样可笑的漏洞?
付夫子越想越是心惊,大樂恐怕出了不得了的叛徒!
……
燃烧着蓝焰的干旱大地一眼望不到尽头。
言乐躲开一朵突然喷出地面的火焰,苦笑道:“他们果然都是体兵……”话还没说完,只见不远处还多了一人。
个子小小,一身麒麟服正半蹲在地,仿佛在躲避着什么。
原本没打算出手的厉九川竟被殃及池鱼,一同卷进了这半真幻境!
瞧着这“巧合”,玄十一忍不住笑道:“这里面一定有问题。”
“哦?”
厉九川懒得猜,反正都是玄十一在操控躯壳,他猜不猜都无所谓。
“把敌人引过来,又恰好在这时展开幻境,呵,传承者出手需占尽先机,你慢人一步,就等于输了。遇上的时候不动用幻境,跑了二十里才动手,他们这般做作演戏,待会打起来应该会有人从背后偷袭。”
玄十一说完顿了顿嗓子,又道:“今日,叫你见识见识世人千面。”
他手腕一翻,摸出来一块石板,对着这死物道:“让你的凡身过来。”
石板古朴大气,正是成帝前的玉始寄身之所。
玄十一说完,石板却毫无反应,画面里的言乐也没动作。
他点点头,两根修长白皙的手指夹着石板,递到厉九川面前,“拿口水吐它,用鼻涕喷它,以尿滋它……”
“你无耻!”石刻玉始气急败坏的声音顿时响起,“堂堂玄帝!还要不要脸了?!!”
厉九川:“……”
“那就赶快让你的凡身给我滚过来。”玄十一鄙夷道:“从入山你就跟他窃窃私语,真当本君没有听见?”
世人千面厉九川没看见,天上之帝变脸之快倒是让他见识了。
石刻玉始内心遭受了怎样的打击他不知道,但见画面中犹疑不定的言乐忽然冲出长乘师兄弟二人的范围,一把拉起厉九川。
“真的是你?你怎么也在这?”
长乘七见状一惊,急忙喊道:“长乐兄,小心……”
但言乐已经拉着厉九川往他俩这边狂奔,边跑还边喊着快点想办法破开幻境。
长乘七看了看自家师兄,又看了看言乐两人,欲言又止。
然而长乘叁比他的表现自然得多,几步上前拉住言乐,带着二人边躲避喷吐的淡蓝地火,边开口分析目前境况。
“我和阿七虽然是正仙传承,但还未到体兵境界,破不开他们的半真幻境,但要是加上长乐和你,应该能有五分把握。”
厉九川反问道:“你们从上水渡来,难道没有渡过魂河吗?”
长乘叁摇摇头道:“渡魂河是渡魂河,来大樂是来大樂,并非同一件事,上水渡的人又不全是从大樂来的。”
“主要是我拖了师兄后腿,他还没臻至完美之境,未到渡河的时机。”长乘七挠挠头道。
“什么是完美……”
“现在可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厉九川还待再问,却被长乘叁忽然打断,“看前面!”
焦灼大地遍布扭曲的热浪,地平线上缓缓升起一点黑影。
起初如蚊虫,渐而似山包大小,再隆起如丘陵,雄健如峰峦,露出它层叠的甲片,阴戾的蛇首,鹰爪般的利足,蝠翼般的肉翅!
巨大的身形自无边无际的光和热中投下夸张的阴影,阴影中亮起两点苍白光芒,腾然掀开四翼!
炽烈的光透过翼膜,将四人的脸映得一片鲜红。
六爪巨蛇挥动翅翼,徐徐升空,投射下的阴影将大地掩埋,飘舞的蓝焰欢快地律动,暑气再度飙升!
咕噜,厉九川听见言乐咽了咽冒烟的嗓子,眼珠一个劲地往身后望。
他扭头一看,身后不知何时站着一具干尸,满头白发赤目枯面,皮肤犹如龟裂的大地粗糙不堪,黑洞洞的眼窝里飘着两点凝如实质的白光。
他没有巨蛇伟岸的威势,但双目慑人,死寂诡冷。
前有肥遗显像,后有旱魃拦路,长乘叁见众人被夹击,当即大喝一声。
“阿七和长乐兄对付肥遗,我和九川对付旱魃!”
厉九川瞳光闪动,将冷冽和讥诮深深掩藏。
同样的眼神出现在玄十一脸上,他翘着腿往后一靠,【冥】中飘浮的石块顿时聚成一把躺椅,让他侧躺在上面,宛如看小孩子过家家的君王。
“瞧瞧他出的好主意,旱魃正火德,灾力浩瀚,区区冉遗根本不足以对抗,他长乘也只能自保罢了。”
“肥遗主火弱水,冉遗撑开幻境好歹也能抵挡一二。”
“要是生在现世,不知道这些倒也正常,一个上水渡的天授者还能不知道?”
“什么是天授者?”厉九川接口问道。
“传承者和传承者的后代,且天生就有传承种。”
厉九川稍稍提起兴趣,“天授者怎么看出来的?”
玄十一闻言轻笑,“这种人与传承契合极高,体兵境界对他们而言只是一个小瓶颈,但他们都不会主动突破,因为只要在体兵前达到完美之境,有可能直接踏破一个大境界,成为刃兵。”
“这和怎么分辨天授者有何关系?完美之境到底是什么?”厉九川疑道。
“所以他就会压制境界,让传承圆满,但还不是体兵,上水渡压制境界的人就这么一种,分辨起来轻而易举。”玄十一清了清嗓子,“而完美之境就是,天底下只有他一个长乘,他得杀了其他所有的长乘种。”
“这么说,长乘叁一定和长乘七撒谎了。长乘七根本不知道所谓完美之境是什么!”厉九川接过话茬自言自语道:“他撒谎,是因为要取长乘七性命,所以他的师弟对他而言并不重要,只是一个可以舍弃的棋子,如果长乘叁有问题,他一定会想办法让长乘七对我出手。”
“聪明。”
玄十一伸手去摸厉九川的脑袋,被毫不留情地拍开了。
……
“能不能换啊!我不想跟它打!”言乐看着面前的庞然大物,脸都绿了。
四翼巨蛇张开血盆大口,尖锐的獠牙堪比殿柱!一股怪异的味道弥漫开来,引得众人面色剧变,同时向两侧扑去。
紧接着,黑洞洞的大嘴里陡然喷出一股蓝白色的烈焰,瞬间将大片地面融成岩浆,正“巧”把厉九川和言乐分开。
长乘七嗷嗷直叫,大喊着师兄我打不过啊,然后拉着言乐四处乱窜,几次试图踏过岩浆,愣是把靴子烧穿才放弃。
厉九川则始终看着长乘叁,露出玄帝招牌式微笑,双指并拢就地一划。
“此地禁神通!”
话音刚落,三尺之内陡然出现一汪寒潭。
第二百四十章 泼天之雨(一)
长乘叁一愣,这是怎么做到的?!
若说大樂是传承者的穷乡僻壤,那么上水渡就是传承者的富庶之地,前者攻击手段粗劣不堪,传承者良莠不齐,后者传承之法精湛非凡,高手更是如云如雨。
可像这样的人,他竟从未见过。
居然能将半真幻境用在别人已经展开的幻境之内,还能轻易掌控大小,这就不是精湛能形容的,而是出神入化,不可思议!
幻境互不相容,不是你死就是我亡,除非五德同属,加以夜以继日的训练,还得相互之间没有敌意才行,譬如肥遗旱魃二人。
而要在敌人幻境里撑开自己幻境,有两个可能。
要么是,找到了对手幻境破绽,且有足够的实力通过破绽击败对手,才能如此玩弄人于鼓掌之间。
要么是,对自己幻境掌控到了极致,能轻而易举地改变幻境相性不合之处,使得展开幻境不会失败。
无论哪种可能,此人在传承幻境方面的造诣都十分深厚,堪称恐怖!
既定的计划迅速从长乘叁的脑子里过了一遍,被迅速舍弃,换成新的计划。
来不及暗示他人,长乘叁打算先拖延时间,幻境对灵源消耗甚大,只要等他力竭,一切依然会按计划行事。
“九川……”话才出口,长乘叁瞳孔骤缩。
“快跑!”
厉九川嘴里喊着,突然一把将他拉进三尺之内,长乘叁原本充裕的灵源顿时被【寒潭禁地】压得一滞,仿佛有无形的枷锁将他禁锢!
而一侧无声无息地传来幽风,竟是旱魃徐徐打出一掌,其声势看似平静,然而灼热的火德灵源还未接触到长乘叁,就已经将他皮肉燎出成片水泡!
长乘叁惊得眉头直跳,厉九川这一拉,本来打向他的一掌正好就打成了自己,而寒潭禁则又压制了他神通之力,顿时将他推入险境。
他硬着头皮跟旱魃对上一掌,“九川兄快走,我……我不是他对手!”
说话间,长乘叁皮肉冒出嗞嗞响声,一股怪异的焦香飘来,他却无暇顾及。
一张俊朗面孔涨得猩红,整个人就像被丢进了岩浆池,面目扭曲地瞪着旱魃,却不见对方收回手臂。
长乘叁心中陡然惊醒,虽然他暗自找天宫山神殿两大势力达成约定,但不代表他们愿意遵守什么,就算他也被杀死在这里,长乘门都不见得会为他复仇。
眼见旱魃的力量愈发强大,死亡的威胁几乎要贴在他脸上,长乘叁再难遮掩自己的真面目。
他一边试图挣脱手臂,离开寒潭禁则的范围,一边变脸怒吼道:“厉九川,你给我放手!”
【冥】中的玄十一笑出声,“啧,一旦危及性命,他们就会立即恢复本来面目。”
画面中的厉九川仍是抓住长乘叁的胳膊,神色感动道:“长乘兄竟如此舍己为人,我现在就放手!”
没等长乘叁明白他的意思,厉九川不光松了手,还一脚将他踹向旱魃!
“你干什么?!”
长乘叁又惊又怒,但旱魃的压迫感扑面而来,锋利乌黑的指甲直接剜向他的心脏,试图穿过他的躯体抓住厉九川的脚踝,准备一箭双雕。
好在他此刻终于脱离了禁则范围,灵源鼓荡之下,一尊博带飘发的神灵骤然显像,强大的镇压之力横扫四周,顿时将旱魃掀飞老远。
那神灵之像蹲伏在地,双脚如妖爪并拢,双手撑在脚前,一条斑斓豹尾自身后摇摆,狭细的苍目无声而视,一时间竟给旱魃到来某种难言的危机感,好似被什么存在盯上了。
狂奔中的言乐看得目瞪口呆,他扭头问道:“你家师兄这么厉害,长乘也没有他说的那么弱啊?”
长乘七白了他一眼,“师兄示弱定然有他的打算,你非得带上的那人一定是假的,你看他还背后偷袭,踹我家师兄!”
言乐哼道:“说不定是你师兄跟他早有过节,我有法子能保证厉九川是真的,绝不是那个什么虫……”
俩人打岔间,头顶巨大的四翼巨蛇昂然喷出一口口蓝焰,火势涛涛,虽然未击中两只“小蚊子”,但也打断了两个二货不正经的闲聊。
蓝焰击中地面,顿时将本就干旱结块的土石烧得宛如琉璃。
言乐边跳着脚躲开烈火,边嘴上不停地嘟囔,“这家伙要是去烧砖瓦可值大钱了……”
突然,一股劲风卷过,他顿觉后颈收紧,被人拖着疾速狂奔起来,差点没把他勒断气!
周围弥漫的水德灵源告诉了他这人是谁,毕竟在场的水德传承者只有一人。
“九川!你这次终于记得带上我了!”虽然刚刚被勒得差点咬到舌头,但言乐仍是很感动。
感动归感动,但他扭头看着厉九川疾驰的方向,越看越不对劲。
“唉……等等,九川你是不是跑错方向了?!”
只见两人奔去的地方正是肥遗巨兽的脚下,那大家伙正吃力地将火焰吐向他们,但总是慢上一截。
厉九川冷淡回道:“半真幻境本就似是而非,有着难以察觉的破绽,双幻境相容,就会存在更大的破绽。肥遗显像也只是威慑罢了,它远不如看起来那般大,其命门就在它脚下某处。”
言乐不大的脑袋冒出大大的问号,“你,你怎么知道的?我们一样书院一样的夫子,我怎么都不知道这些?”
“你书看少了。”厉九川敷衍一句,把言乐往地上一丢,脚步更快了,“跟上我。”
言乐顾不上再说话,迈开腿飞奔起来。
这时,他身后突然传来长乘七的大喊,“长乐兄,等等我啊!”
这厮四脚着地,跑起来像匹矫健的豹子,一跃便是数丈之远,加之双瞳神光炽炽,不像逃命的,倒彪悍似追命的。
“快跑!我们去肥遗脚下第三对足间!”厉九川的速度不降反升。
言乐使出吃奶的劲准备跟上,却突然被人抓住脚踝,嗷地一声平地摔出去。
抬头一看,竟是厉九川突兀停下,拽倒了他。
言乐正要回头问他是不是疯了,却见长乘七以一种凶悍恐怖的姿态从二人头顶跃过,加持过度的灵源让他根本来不及停下,嘭地一头撞上肥遗粗大的巨足!
言乐看得眼角直抽,若是他们刚刚没有停下,肯定已经被长乘七撞在身上,加之肥遗巨足阻拦,不死也得重伤!
为什么长乘师兄弟入山时还好好的,现在却隐约有和敌人联手的意思?
念头急转,言乐恍然惊道:“他们都是假的?!”
“什么假的?”
厉九川微微皱眉,还待问些什么,却见长乘七竟然还“撞”在肥遗的大脚丫子上,半晌没有离开。
言乐张了张嘴,更加震惊地道:“他是怎么把头塞到肥遗脚里面的?”
厉九川神情古怪,“那就是破绽。”
说完,他再次朝那边冲去。
……
旱魃身后腾起赤面獠牙的庞大虚像,冲着天空中半蹲伏的豹尾神灵怒吼。
虽是灾级传承,可强悍的能力让他在正仙种面前也毫不示弱。
阮魁简单权衡了一下击杀长乘叁和追击厉九川的轻重,于是与长乘叁擦身而过,冷冷吐出一个字,“滚。”
长乘叁额头鼓起青筋,但又暗自忍耐下来,他知道此刻所有人都未尽全力,选择此时撕破脸是最不明智的决定。
阮魁在拖延时间,就算有必胜的手段和把握,他也稳如老狗地牵制敌人,等约定的所有人到齐,再一同铲除目标。
而长乘叁也清楚自己的选择,一旦此行大获成功,长乘门主之位必然将是他的,就算长乘壹也不可能再与他争锋。
他只需要推波助澜,静静等待结果就好,哪怕其中过程有些不堪。
“蠢货!”
向来不苟言辞的阮魁突然怒骂出声。
长乘叁回头一看,竟是老七撞破了双幻境的破绽,给厉九川留下了逃走的机会!
这家伙怎么会做出这样的蠢事?!!
长乘叁再度觉得意外频发,以至于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
……
溶洞,积水潭。
模样温婉俊秀的女学子微笑瞧着面前俩人。
白发道袍的青年不再藏在水中,鹰钩鼻的男人也没有倒挂在石壁上。
他们相互对峙般地站着,道袍青年挽着的发髻垂散,发丝像被利刃切断,鹰钩鼻的衣袍丝丝缕缕,如同融化了一般,粘稠地滴下来,落在地上发出诡异的嗞嗞声。
方才一轮试探,两人的攻击竟然都阴差阳错地落到对方身上,而目标反而毫发无损。
一时间,白发道袍青年忍不住怀疑起对面那人的用心,是真的巧合,还是故意在帮海事书院?
但他很快从鹰钩鼻的眼睛中看见类似的眼神,顿时明白刚刚的事并非是一种巧合。
应该是,情报里说过的那个……
“神通【瑞兆】?”白发道袍青年瞳色幽深道。
靳玲点点头,没有遮掩的意思,“不错,就是那个十年苦修,五年历劫的神通,【瑞兆】。”
鹰钩鼻看向青年,“它的作用是?”
“可令人福缘深厚,运道极佳。”
白发青年稍稍皱眉道,“就是不知道范围有多大……”
第二百四十一章 泼天之雨(二)四千字
“不用猜了,天有青睐,地有独爱。”
模样温婉的青鸾轻声道:“【瑞兆】方圆三千里内,谁的传承位阶高,谁就福缘深厚,越强大的人,越受天地钟情。”
鹰钩鼻冷笑道:“呵,看来号称指引众生,怜爱世人的上水渡也不过是弱肉强食,还有脸天天说什么公正大义!”
“是在下学艺不精,掌控不了这等传承,你又何必将污水泼在每个人身上?”青鸾正色道。
白发道袍青年则面色古怪,“当真是,传承越高,运道越好吗?那其他传承稍次的人呢?”
靳玲绣眉稍皱,“整个云海山内,海事书院一等一的传承无非是毕方和我,你还想着有别人分润运势,借机杀我?”
白发青年眨眨眼,腼腆笑道:“是吗?既然如此,我觉得……”
“你可以死了。”
……
蔺熔站在山谷之中,衣衫碎裂,赤发散乱地垂落在腰背,火羽般的刺青在间隙闪烁神光。
对面狭窄的出口站着一个容貌妩媚的女人,一张粉面桃腮娇艳欲滴,但面颊之外都是白绒绒的狐毛,如同一只将少女人皮贴在脸上的大狐狸。
“哎呀,运气真好。”人面狐狸娇笑道:“奴家神通用了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没打中人。”
蔺熔摇摇头,诚然道:“我们运气不算好,否则你早已经让出道路。这云海山里,是你们上圣降子在这小鱼塘,还是天之九部的主人打算占山为王?”
“我们?”人面狐狸发出一阵轻笑,“都不是我们的人呀。”
蔺熔心中微凛,但面色不变道:“你们遇见麒麟子了?”
“嗯呢。”
【瑞兆】保护了言乐,是预料之中的事情,但在麒麟传承未显露的情况下,【瑞兆】不应该被削弱到如此境地,连摆脱不利地形都做不到。
“还有谁?”
九尾既然说“都”,那么肯定有预料之外的变数。
“你猜。”
但她显然不愿意说。
蔺熔再次摇头,“我已经感觉到青鸾有难,不能再和你纠缠了,让开路,否则就算你们今天杀了青鸾,我也会留下你。”
人面狐狸咯咯地笑,“是吗?奴家真害怕呢。”
“青鸾一死,云渡不会放过你们,一个都别想活着离开。”
说着,蔺熔的神情缓缓变得威严,双目像着了火一样亮起,只看一眼便会生出刺痛感。
人面狐狸皮笑肉不笑道:“奴家等着呢,看是你们能活着离开,还是我们。”
……
双幻之境。
眼看厉九川就要冲到肥遗脚下,剩下的人都急了。
那巨蛇身子一拧,骤然缩成丈高大小,抬脚将长乘七踹飞出去,森森蛇吻间喷出一蓬炽烈的蓝火。
【无波水焰】!
烈焰所过之处,连空气也为之扭曲,万灵皆化为焦炭,是半点也沾不得,怒潮也扑不灭。
厉九川二话不说,拎起言乐就挡在自己身前,大喊道:“麒麟!”
肥遗旱魃悚然一惊,连渭水湖畔的众人也吓得不轻,言寰更是脸色难看,怒骂这小子是个混蛋。
这么一吓,肥遗嘴里含着的那口蓝焰顿时削减三分威力,变得不那么无懈可击。
言乐脸色苍白,虽是没料到厉九川会这么干,但也反应奇快,青铜剑快如闪电,剑吐金芒自肥遗口中刺穿!
厚重的土德灵源瞬间将火气压得一熄,肥遗捂住嘴连连后退,不自觉让出一小片湿润的泥土地。
在这千里赤地之中,有这么一片正常的泥土地简直不可思议,就像才从森林里挖出来一样,还没遭受周围酷暑的烧灼,尚且带着植被的青草气息。
“就是那!”
厉九川抬手拍了言乐一个倒栽葱,让他脑袋直直地扎向地面,却在触地的瞬间突兀消失!
言乐脱离了双重半真幻境!
厉九川正欲跟上,却发觉脚踝一沉,低头看去,竟是长乘七不知何时又扑来,死死缠住了他。
阮魁身形蹿动,双脚踏在那湿润土地的一刻,瞬间将水汽蒸发,干裂的大地看起来和其他地方一般无二。
但厉九川知道,这家伙只不过把破绽换了个地方藏罢了。
肥遗拔掉嘴里的长剑,用力折断丢在地上,长乘叁脸上也没了虚情假意的笑容,只是谨慎地堵住厉九川的后路。
小掌士侧过头,罕见地露出笑眯眯的神情,“怎么?长乘门来管我要代价了?你们的隐市这么值钱,想用我的人头来换?”
长乘叁心底咯噔一声,总觉得有让他莫名恐惧的事发生了。
尽管心底不安,但长乘叁依然按照计划,维持住了脸上逐渐僵硬的表情,如同被人操控般呆滞地道:“你已经逃不掉了。”
麒麟服的掌士依然在笑,“倘若你觉得装傻能瞒过我,亦或者瞒过他人的眼睛,莫不是拿天下人都当傻子看?”
长乘叁悍然出手,身后浮现奇怪的双首神灵虚像,诡异的甲刺从他拳锋钻出,扎向对方头颅。
噌!镰刃轻巧旋过地面,长乘七的双手应声而落。
紧接着,厉九川左手扣住长乘叁的拳头,掌心悄然长出一层黑鳞,甲刺触之尽数折断,而右手镰刃挥舞,快如闪电,肥遗还未动手便被斩断了一截翅翼,令旱魃忌惮地稍退半步。
长乘叁脸色愈发难看起来,阮魁只想着拖延时间,等其他人汇合,可他和长乘七还能撑多久呢?
想及此处,他当机立断,做出一副和什么吃力抗争的样子,“九川……我和阿七都被,山神殿的人控制了,是骄虫……”
厉九川瞥着他,“骄虫只是异种。”
“你不明白!”长乘叁短促地说了一句,“他可能……被山神赐予了什么,他的神通,完全变了样……能吞噬别人的传承种,还能控制他们,或者伪装成他们的样子……”
阮魁在旁边冷漠地看着二人,肥遗跃跃欲试,但看见厉九川挥动镰刃,周身产生若有若无的寒光之际,也停了下来。
这一幕让长乘叁恨不得破口大骂。
“我知道他们幻境的破绽被藏到了哪里……九川你松开手,我能勉强控制自己一瞬,可以为你指明道路。”
长乘叁几乎是在明说,我放弃了,我认输了,你放手,我立马就走。
“我怎么知道你究竟是不是被控制了呢?”厉九川的眼神越来越玩味。
“你可以杀了长乘七,他死后不会消失,会变成佣虫!”眼看阮魁二人眼中逐渐露出凶光,长乘叁迅速道,“我早就发现他不对劲了,你看他断臂的伤口……”
“我给你说最后一句话的机会。”厉九川突兀打断他,“你应该知道咱们时间不多了。”
阮魁两人这么干等着,傻子也知道天宫和山神殿的人正在合围,无论能不能逃掉,脱离目前的半真幻境绝对是必要的。
但【冥】中的厉九川很清楚,玄十一完全不着急,他就是在玩弄长乘叁。
长乘七被削断了双臂后一直被厉九川踩着脑袋,结实地摁在【寒潭禁地】的三尺之内,只能像野兽般挣扎,嘴里发出撕心裂肺的吼声。
他的皮肉皲裂,露出淡黄色的骨质,在空气中很快变成亮黑色,犹如破茧而出的虫。
但他眼睛里却满是惊惧与绝望之色,自始至终都难以置信地盯着长乘叁,仿佛将他从人变成虫的罪魁祸首,就是自己的同门师兄。
长乘叁避开他的眼神,急促地说道:“你看,他是真的被替代,马上就要变成佣虫!而我展露过长乘之像,这一点做不得假,我方才真的是被控制了!出山门前,师父叮嘱我们要帮你,我等绝无……”
正说着,四人耳中突然传来一阵巨大的嗡响,哀凄的鸟鸣穿金裂石,响彻云霄!
双幻之境像湖泊中的水泡般颤抖起来,周围干裂的大地掀起一层尘浪,整个幻境有即将崩裂的趋势。
紧接着,原本骄阳似火的世界竟然蒙上一层碧血般的青光,见者无不心生悲恸,仿佛星辰陨落,连上苍都为之落泪。
“啊呀。”厉九川稍稍睁大眼睛,“真的死了啊,也太快了……”
他眼神落在长乘叁的脸上,铁钳般的手掌依然将对方大半个身躯都拉在【寒潭禁地】之内。
“事态生变,我不能陪你玩了。”厉九川说着,身量徐徐拔高。
麒麟服如同被阴影覆盖,染成尊贵的墨色,黑发自肩头披落到腰际,骨骼生长的咯咯声清晰入耳。
不消片刻,一位俊美如神的高大男人出现在原地,他捏着长乘叁的拳头,就像捏着一只小鸡崽。
玄十一自【冥】中消失,已经完全归位于厉九川的身躯。
青鸾已死,没有偷偷摸摸汲取来的【瑞兆】加持,他就需要谨慎小心,亲力亲为,不能像之前那样玩耍了。
长乘叁的眼神随着厉九川的变化而惊恐起来,瞳孔缩得像针尖,止不住地颤动,就像……见到什么绝不可能出现的存在一样。
玄十一注意到他的变化,轻佻地扬了扬下颌,“哟,你见过我?”
与此同时,海事书院的前院首一个哆嗦差点打翻茶杯,慌慌忙忙地挪开眼神,连水镜里另一半蔺熔焚烧九尾的战况也不看了。
天宫大夫子猛地捏住坚硬的黑檀木扶手,面上虽无变化,但啪地一声捏断了扶手,吓了随侍道人们一跳。
他藏在衣摆下的双腿在颤抖,逃离的恐惧像尖叫般地,一波一波冲上颅顶!
山神殿的将军干脆闭上了眼睛,一副恬淡无欲的模样,而身上传承气息却一阵絮乱,惊恐的气息像瘟疫般传染,其他属下纷纷都绷直了脊背,如临大敌。
云渡书院的夫子似是早有所料,一直背着身钓鱼,无论湖畔的气压如何变化,他也不曾回过身。
只是感受到青鸾陨落的那一刻,他招手喊来一个门人,低语几句道:“回上水渡告诉长乘门,此事血债血偿,绝无回旋余地。”
门人拱手离去,不过谁也没有留意。
双幻之境。
玄十一凑近长乘叁的面孔,笑眯眯地道:“来吧,把你的底牌拿出来,让我瞧瞧你们的胆子是从哪里来的。”
长乘叁的嘴唇已经失去血色,他见过这个男人,虽然厉九川的孩童模样与他有几分相似,但气质完全不同!
他本以为这只是那位选中的一个种子,但万万没想到,玄帝,竟然真的还活着!
就在厉九川的身上!!!
在上水渡,长乘门每隔十年都要去一处山谷献祭,据说赐予长乘传承的老祖宗居住在那里。
长乘叁清楚记得,山谷里刻着一副长长的壁画,是诸神大战的景象,从食种到正仙种,从大地到海洋,全都厮杀在一起,而天空中高高飘着四位帝神,青白金赤,都是一团模糊的颜色。
唯独其中一位有着极清晰的刻画,他单手支着下颌,坐在尸骸垒成的黑色高山之上,繁缛玄袍自枯骨堆叠成的王座垂落,俯瞰众生众灵厮杀。
那蔑漠冷酷的气质,杀伐无算的眼神,如烙铁般刻在长乘叁的心中,他每一次祭拜,都忍不住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描摹王座之人的模样。
直到某一天,终于在书院里找到古老的记载。
那是陨落的玄帝,曾经五帝中镇压一切的主宰,他掀起滔天杀戮,击碎五方极界,囚禁万万神魔,独掌玄冥宫,力压众生,诸帝皆为之忌惮!
这样的存在,曾是少年长乘叁心中不可高攀的神明!
而这一次出山,他奉命又去了一次山谷,在一块影壁外亲耳听见了老祖宗的指示!
老祖宗说,玄冥降世,将要来到上水渡,他此次出山门,是要做一个至关重要的决定。
为此,他甚至被师门除名,以防牵连师门。
老祖宗只讲了三句话:
玄冥子已踏上归途。
长乘门要还的世债已经还完。
以及,便宜行事。
这之后的所有主意,都由他自己来决定。
而以长乘叁得到的情报和消息来看,玄冥子只是得到了玄冥传承,他尚且弱小,甚至表传承仅仅是食种。
别说长乘叁自己,这云海山里能有几个人不眼红帝种传承?尤其是就算夺取,也不会有后患的帝种传承。
他厉九川凭什么能得到玄冥,而不是自己呢?
尽管之前奉命对厉九川示好,将长乘门苦心经营的隐市拱手让人,但长乘叁依然做出了自己的决定。
只要夺取玄冥传承,一切都是他的。
但万万没想到,玄帝竟然还活着!
第二百四十二章 泼天之雨(三)
所谓贪婪噬人心,恶念压人性,长乘叁只觉得自己是个蠢货。
玄帝陨落万载都未出现传人,为什么偏偏现在出现了,还光明正大地待在海事书院?
他自己怎么认为玄冥子就是孤身一人,怎么认为在云海山就一定能取对方性命的呢?简直是头脑发昏,愚蠢可笑!
哪怕厉九川没有被玄冥认可,哪怕云海山禁体兵,单只是面前人,就足以屠戮所有学子!
这可是,玄帝啊……
长乘叁牙关咬得凸起,惊惧的内心止不住地退缩,他一遍又一遍地想出手,又总是在动手前熄灭欲望。
注定逃不掉的,打了又能怎样?
“真热啊。”
踟躇之际,长乘叁耳边响起一声慨叹。
随着话音落下,一丝凉意突然出现在他脸上,被幻境熏烤的皮肉似乎得到了若有若无的舒缓,他抬头朝天空看去。
无尽的雨线从炽白的天空坠落,千里赤地蒸腾起水汽,整个世界都仿佛升起迷雾,将人们淹没。
什么是强大?
在别人绝对掌控的幻境里下雨,就是强大。
反过来,这对两位灾级传承者来说,绝对是耻辱。
火德幻境被人用雨水浇灭,何等奇耻大辱,又是何等恐怖。
被这伟力一激,长乘叁陡然惊醒,如果注定要死亡,何不死得耀眼灿烂?在百般憧憬的王座之前,在至高的神明之下,他竟然有一日可以与帝君交手,何其荣幸?
他五指突兀拉长,尖锐似妖爪般剜过肩臂,血光崩现,却也脱离了桎梏。
玄十一的眼神落在脚下长乘七身上,只见他的身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犹如被抽离了所有的血肉与灵魂,无声无息地化作一地齑粉。
长乘叁气息暴涨,显然以某种手段纂取了自家师弟的全部精华,酝酿他的全力一击。
“很好,杀伐果断。”玄十一赞叹道,接着朝地面原地一踏,“寒潭之泉。”
只见他三尺内的寒潭突然喷出冰冷彻骨的泉水,源源不断地自地面朝外涌出,还带着属于草木的清新气息。
这泉水好似才从山隙淌出,瞬间将干裂的大地滋润成黝黑的泥土,甚至有花草树木出现,使得幻境又一阵扭曲,崩裂大大小小的缝隙。
寒泉没有生长出花草土地,只是侵蚀了幻境,打通了外界。
时而能看见皲裂的大地火海,时而却是草木苍林,雾蒙蒙的一片。
阮魁看见他的动作,顿时眼神剧变,没想到自己的冒险之举,这么快被就看破了!
“多谢体贴。”玄十一拱拱手,嘴角带着温雅有礼的笑。
待他垂下手,整个幻境轰然崩塌,露出云海山苍翠的样貌。
“你居然把破绽放到他脚下!”肥遗难以置信地喊起来,几乎变成尖叫。
寒潭本无泉,有也只是幻象,现在涌出的泉水,正是玄十一通过破绽,从云海山抽来的水汽凝聚。
他从一开始就看出来阮魁的冒险之举,和长乘叁说话的功夫便打通了破绽,击溃了整个幻境。
肥遗本就怀疑长乘叁的诚意,现在又见阮魁如此利敌之举,更是忍不住地猜测是不是只有他才是场中唯一的敌人。
好在一声怒啸响起,打消了他的疑虑。
“【天之隐德】!”
长乘叁双目暴凸,身后浮现飘发博冠的神灵。
天有九德,其气凝神灵,是曰长乘,然九德之外,被一些离经叛道之徒,找出来第十德——隐德。
所谓隐,实则通阴,气通无形之灵,幽冥之怪,违常德,筑逆行,譬如违师叛道,杀戮同门,弑父弑母,杀妻杀子,种种恶端,皆为入隐德。
若说天之九德是世间最光明美好的一面,那么隐德就是汇聚所有阴暗的一面,是最肮脏混浊的气,最劣毒卑鄙的灵,最狰狞丑陋的神!
长乘叁身后的神灵突然钻入他脚下的阴影,污秽的痕迹自那一点扩散开来,似墨汁般晕染向四面八方。
玄十一皱起眉头,躲开旱魃的扑击,抬腿将肥遗踹了个跟斗,“决心是有了,就是有点脏……谁教你的?”
受到羞辱的肥遗张开四翼,发出怒啸,却远不如幻境里那般庞然可怖,穷凶恶极了。
“闭嘴!”冷冽的眼神倏地“钉”在肥遗脸上,玄十一斥道:“既无赴死之心,亦无庇佑之勇,虚张声势!滚!”
肥遗脸色一阵青一阵红,偏生还有些腿软,见阮魁站在一旁不动,他便也闭上嘴后退几步,偷摸溜到一棵大树后躲起来。
此时,长乘脚下的阴影已经晕染百丈之远,一颗狭长带角的骷髅头缓缓自阴影中浮现,一点点露出黑洞洞的眼眶,高耸的颧骨,尖锐的獠牙。
这尊从未有人见过的神灵显像徐徐升起,顶着奇异的骷髅头颅,却长着一具紫黑色的肉身。
上百对手臂大大小小地生在身躯前后左右,是蠕动着的肉粉色,手指像花瓣一样不断开合,仿佛要抓住空中什么不存在的东西。
下半身却是妖兽般的腿爪,深深陷入地面,无数黑色触须般的毛发长在身躯之上,时而聚为一滩黑色黏液,时而分出细小的须,朝空中试探。
“这是什么东西?”厉九川看着这景象,忍不住出声问道。
“是失控的长乘。”玄十一的声音响起在【冥】中,又说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他竟然想用这种法子来摆脱我。”
长乘叁出山前得到了老祖宗最后的馈赠,可以在影壁中选择任何一种神通之法,但无不是要炼气存神,以九德养身,历经数十载甚至千百年才能大成。
唯独这藏在角落里的隐德之法,是速成法门,快到只需要献出决心和意志,以及一个同门师兄弟。
所以下山前,长乘叁带走了长乘七。
这个一直以来都由他教导,是他亲自带大的师弟,也是师门专为他培养的,奠基之石。
长乘门前五位传承之子都享有这样的待遇,师门会培养一个同传承的师弟师妹,交给他们,方便突破体兵时,使得自己的传承尽量趋于完美之境。
使用方法就是“吃掉”,从魂魄到肉躯,以秘法炮制,半点都剩不下来,仅仅能留下一地灰烬。
长乘叁等待已久,今日终于做出了决定。
他仰天发出一声嘶哑的长啸,属于阴面的九德之气灌注全身,令他瞬间踏破门槛,成功跻身体兵之境!
这一刻,遥远的山谷之中,一位高冠老者缓缓睁开松弛的眼皮,他开眼的瞬间,有九色光华迸射,又尽数收敛,被混沌的黑暗吞噬。
“可行。”
老者嘟哝一声,理了理自己黑底红纹的宽氅,扶正高冠,再度陷入沉睡。
第二百四十三章 泼天之雨(四)
玄十一忍不住伸手去摸下巴,“小绵羊变成大怪胎了。”
厉九川无言以对,“你不会玩砸了吧?”
“当然不会。”玄十一笑了笑道:“我希望你能记住,如何以食种杀灾种,以生机破绝境,以弱胜强,以杀克杀。”
厉九川想到了跂踵之死,“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这已经是最好的办法。”玄十一重复肯定道:“已经是最强的食种,也是灾种之下,最强的真幻。”
话音落下,玄十一身影如电疾驰,雷霆万钧般朝长乘叁压下!
“寒潭,禁神通!”
弥漫着冷意的潭水漫过山野,瞬间将长乘叁吞噬!
所谓蝼蚁噬象,人力撼山,食种若想胜过高阶传承,唯有耗。
耗到灵源干涸,耗到传承崩裂,耗到神魂枯败,耗到山穷水尽海枯石烂地老天荒!
长乘叁双目苍白,妖身豹尾,俨然一副神袛模样,但身后显化的神灵依旧狰狞可怖。
他高举双臂,挡住玄十一的重拳,粗壮的手臂像脆秸秆似的啪地炸开,胸腔肉眼可见地塌陷下去,后背爆出一团血雾!
但同样,玄十一左臂得撞粉碎,不计后果的巨力令他从肩到手砰然炸开,比长乘叁碎得更彻底,也早有准备飞速痊愈,重新凝聚成一条手臂。
在玄十一精湛的技巧下,他和长乘叁几乎是同时痊愈,而他的速度快了一丝。
就是这么一丝的差距,激射而出的镰刃瞬间贯穿长乘叁的胸膛,借着破裂的伤口将他心脏绞得粉碎!
然而下一刻,浑厚的隐德之气迅速弥合伤口,长乘叁于刹那间复生,挥手撒下一片阴影。
墨汁般的阴影扩散开来,起初寒潭还能与之分庭抗礼,接着就被黑暗吞噬,染上一层墨色。
他试图破除冉遗的真幻,但未能成功。
这是玄冥点化后产生的异变,具备难以摧毁的本真。
但玄十一也难以再施展其他的禁则,唯有争分夺秒,一次接一次地击杀长乘叁,直到对方无法支撑,这场战斗才算结束。
战场一侧,旱魃和肥遗虎视眈眈。
……
云海山中麓,裸露的山脊突然破开一处大洞,两道身影跃出,酿酿跄跄似乎受了重伤。
白发道袍青年扶着额头,指缝里露出一道钻入脑髓的伤痕,粉白色的东西正在蠕动,试图愈合。
而鹰钩鼻用独臂捂住血淋淋的胸口,脖颈处翻卷的皮肉正源源不断地冒出血液。
两人“艰难”移动片刻,又对视一眼。
道袍青年眨眨眼直起身子,他眉心的伤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弥合,消失不见,“既然你没事,就不必装啦,咱们都是一伙的,待会还有场恶战呢。”
鹰钩鼻哼了一声,断臂飞速长出,脖颈伤口也恢复如初,仿佛那些血都不是他淌的一样,“若不是你非得剥夺青鸾传承,我也不至于受创至此!还剥夺失败了!”
“那有什么办法,换作你,你能不这么做?”青年缓缓笑道:“【瑞兆】可真是个好神通,云渡书院一定总是将她藏着,舍不得用,连生死之间的事都做不到果决,这代青鸾着实太弱了。”
话音刚落,对面深山中爆开一团刺目火光,隐约能听见女人凄厉的惨叫,空中九条狐尾幻象一闪而逝,其中一条尾巴悄然凋零,变成了八尾。
“你真是长了张好嘴!”鹰钩鼻气笑。
他们前脚伏杀青鸾,后脚九尾就被打死,真是一报还一报!
道袍青年面色一肃,“九尾可是专门炼了妖身降临,虽然云海山限制了她大半实力,但也不是寻常人能匹敌的,更别说杀了她……这毕方身上,藏着鬼啊。”
鹰钩鼻想了想道:“蔺家的老匹夫?不至于,可能是渡河过来的护道人。”
这时,天空忽然传来一声悠长的犬吠,白发道袍青年抬起头,只见一条插翅大犬踏云而来,灰紫的毛皮湿漉漉的,仿佛才从水中钻出来。
青年伸出手,大犬嗷地一声钻进他怀里,用脑袋拱他的掌心,前者眼里露出罕见的柔和之色。
“他们找到目标了。”白发青年一边聆听犬呜,一边道:“阮魁正在那边等着,嗯,那人跟长乘叁打起来了,一时半会跑不了,现在去应该来得及。”
“你还学了兽语?”鹰钩鼻忽然问道,那双鹰隼般凌厉的眼睛略显怪异。
白发青年抬头笑了笑,“是天马语,虽不及蛟龙凤凰之语神秘,但胜在实用。”
用脑袋顶着他手掌的大狗嘤嘤呜呜地叫,青年又凝神聆听片刻,面色肃穆道:“蔺熔朝我们这边来了,还带着白家的人,絜钩就死在他手上。”
“那你觉得,是先杀了蔺家小子,以防生变,还是直接去找目标?”鹰钩鼻直接忽略了“白家的人”,在他看来,都称不上威胁。
“让骄虫去拦一拦蔺熔吧,反正他得到了你们山主的赐福,应该能多撑一会,实在不行,让肥遗也去。”白发青年思索道。
鹰钩鼻面皮抽搐,“蜚六!你怎么不喊你的人去?”
青年挠了挠脑袋,腼腆笑道:“我的人都死得差不多了,雕蛊七你没长脑子么?难道让阮魁去?谁来阻拦目标?”
鹰钩鼻眼神阴鸷地盯了他一会,“我会吩咐骄虫动手,你最好别耍什么花招!”
道袍青年耸肩,一改腼腆之色,“爱去不去,我先走了。”
说完,他翻身骑上天马,云雾腾起,眨眼间便不见了踪迹。
……
云海山西麓,一处隐蔽的石穴中。
密密麻麻如同肉筋般交错的怪网遍布巢穴,一个双头怪人正骂骂咧咧地盘坐其中,周围肉网上爬满了尾针尖锐的蜂虫。
“又让我去!又让我去!”
怪人左边的头颅瞪着鸡蛋大的眼珠,脑袋上窜起的青筋像蠕虫一样爬动。
“既要牵制祁家的,还要帮长乘门的伪装,现在还得跟毕方打架,好事轮不上坏事多如山,烦死了!烦死了!”
右边头颅安抚般地道:“别怕别怕,有地罗之网,没人能找到咱们,让佣虫去,反正已经吞了好几个,不用白不用。”
“是是是,让佣虫去,让佣虫去。”左边脑袋连连点头,夸张的大眼珠子闪烁腥绿色的荧光。
只见数颗黄灿灿的小点在他瞳孔之中跳动起来,越来越炽亮,越来越……啪!
遍布青筋的大脑袋突然炸开,如同熟透了的西瓜一样,溅了一地。
第二百四十四章 泼天之雨(五)
一蓬火焰突如其来,砸在层层叠叠的肉网之上,顿时烧破了一个大洞。
着玉冠,带扳指的公子哥冷笑着踏进巢穴,所过之处,蜂虫尽焚,筋线融断,将这阴冷之地烧得极为闷热,冒出滚滚黑烟。
数颗藏匿在角落的白茧暴露出来,被热气一熏,茧衣层层融褪,掉出来几个半死不活的怪物。
粗看还有人的身躯,脑袋和四肢却似虫一般,棱角外凸,而皮肉之下,隐约可见几分麒麟服的残纹。
“我的佣虫!”
仅剩的独脑袋捂住左肩上的巨大创口,眼神恶毒地瞪着来人,脚步却不自觉后退,靠向一侧肉网。
“哼!你不是很嚣张吗?”祁归拨动扳指,火德灵源无声地聚集在他皮肤之上,形成小簇小簇燃烧的火焰,“居然敢虐杀我书院学子,把他们做成阴毒的傀儡,今日便取你狗命!”
“就凭你?”怪人此时已经退到角落。
他松开手,土德灵源无声汇聚,左侧伤口飞快地生出肉芽,像吹了气似的鼓起来。
先是皮肉下陷,塌成五官的窟窿,再生出稀疏的毛发,眼球,牙齿,长出软塌塌的鼻子,歪斜的嘴巴。
那嘴里的舌头刚长出来,便含混不清地骂道:“就你这种废物……我能杀一百个!”
话刚说完,鸡蛋大的眼球便彻底脱开皮膜,重新长好,金色星辰般的光点在他眼瞳中闪烁,“给我杀了他!”
伴随着一声怪异的嘶吼,几处筋肉网膜突然被撞破!
鲜红的躯壳还未长好皮肤,但惨白的骨刺已经自尾脊弹出,七八只“佣虫”长着同样畸形瘦小的三对手臂,和一对夸张的巨大钳足,乍一看就像胡乱拼凑的怪胎,扑面而来的劣质感却和这些怪异造物的力量完全不相称。
祁归猛地前扑,躲开一只钳足的偷袭,身后岩石像豆腐一样被劈开,炽热的火焰扑向那些怪胎,却只烧焦了它们鲜红的筋肉,雪白的骨刺只稍稍发黑,锋利如旧。
双头怪人发出两声冷笑,周围的“地罗之网”疯狂长出,几乎将祁归所在之地包成茧,哪怕被短暂烧破,也能飞快地弥补上,和之前一碰就坏的孱弱姿态完全不同。
自从他被山主灌顶就变成了这副模样,虽然长得和传承种极为相似,但还能保持大半属于人的狡诈。
真正会驾驭虫群的骄虫传承者从不把自己暴露在敌人的视野中,就如将军不上杀阵,天子只留高堂,没有了骄虫指挥的虫群,只不过是些没脑子的畜牲。
双头人转身躲进一处洞穴,密集的肉网纷纷退开,又在他离开之后恢复成原本模样,遮掩地形。
他要换另一个早就准备好的地方藏起来,再把敌人慢慢虐杀,做成他的佣虫。
这些海事书院的学子都是殿里下令必杀的目标,若不是这等严苛命令,他倒想和长乘叁做交易一样,和这些麒麟服们做做交易,让他们用携带的附属们来换取他的帮助。
一个海事书院的灾级都会有四个附属,要是都做成佣虫,再给他一点时间,哼,这场廿三战的赢家必然是自己!
骄虫一边贪婪地想着自己的“原本的未来”,一边顺着岩壁爬出洞窟。
“大风!”
探出头的瞬间,骄虫看见半截寒光闪烁的断剑。
两颗头颅同时被削去天灵盖,露出灰白粘连血丝的软组织。
骄虫手上一松,便往洞窟底部跌落,那断剑再度自天空高高劈下,从两颗丑陋脑袋的中间劈开脊骨,斩破内脏,锋利的剑气如飓风撕裂一切。
挥剑的少年落地之际,骄虫只剩下两颗脑袋骨碌碌地滚在他脚边,混着一地血泥,空洞地眨着眼睛,“你……偷袭……无耻……”
白云天仿若未闻,抬脚碾碎两颗头颅,鸡蛋大的眼珠蹦蹦跳跳弹出去,被一股火焰吞噬,彻底失去了声息,地上的肉泥开始冒出黑烟。
祁归自另一边走来,脑袋上缠着的几根筋线和被骨刺扎穿的衣摆仍显得有些狼狈。
若不是白云天及时出手,他恐怕过不了多久就要受伤,被一点点耗死在这无人知晓的洞里。
这公子哥虽然骄傲,但心底也知道好歹,便哼哼着朝手执断剑的少年道谢,“你的剑招很厉害嘛,谢了啊。”
正抖落剑刃血水的白云天瞧了他一眼,嘴角微动。
啪!一截雪亮骨刺扎穿了祁归眉心,其速度之快,连半点血丝都没粘上,仿佛从他脑袋上凭空长出一只角。
白云天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幕,不等他出手相救,头顶便传来一声低喝。
“半真幻境——无波水焰!”
……
……
阮魁只是犹豫了片刻,便亲眼看见已经蜕变的长乘叁被摁着打死了几十次!
他的每一个动作似乎都被料到,无论下一步做什么都是错,格挡也被杀死,进攻也被杀死,哪怕一个咆哮,一个呼吸的错乱,都能让他在这瞬间死去几条命!
但凡厉九川有个灾级传承,长乘叁早就被同阶的灵源撕碎焚烬了,哪里还有这么多重新长出身躯的机会。
阮魁很快就反应过来,如果自己再不出手,长乘叁要不了多久就会败落,根本等不到其他人来!
面颊枯瘦的青年稍加思索,便迈开脚步,却突然发觉有什么东西咬住自己裤腿,低头一看,是只灰紫毛发的天马。
片刻后,阮魁又站在了原地,警惕地封住交战二人的退路,甚至连身旁的肥遗都不知何时消失了踪迹。
仍在【冥】中的厉九川看见这一幕,忍不住出声提醒,“我觉得可以逃了,他们的援手应该快到了。”
玄十一的声音依旧不慌不忙,“你看我出手这么久,有没有看出什么?”
厉九川想了想道:“似乎是一套武技。”
“再详细些。”
“我觉得……你一直在用一套剑法,对吗?”
“有多少招?用了多少遍?”
厉九川看着云海山茫茫雾霭,第一次如此绞尽脑汁。
“九招……不,只有三招!你用了……一百,不对,是打了四十套!”
“记住它。”玄十一的声音变得严肃起来,“这是真正属于顾肇君的东西,也是你活到如今的原因,从今往后,你依然要仰仗它的威力,享受它生杀予夺的权力,甚至以此为生。”
厉九川不可避免地产生了疑惑,若还在联邦,以武谋生的自己必然是需要这套剑招精进实力,但在这里,传承主宰一切,区区一套武技,竟然能在玄十一嘴里达到谋生的程度,难道还有什么武道,能对抗帝种传承吗?
但玄十一并没有解释的意思,仿佛说什么都是不必要,又似乎在暗示,所谓的传承都是一种污秽,远不如武道来得纯粹?
厉九川困惑之余,隐约明白了为什么是自己被选中,来到了这里。
但他更忧虑的是,玄十一不再隐藏自己,甚至开始“交代后事”,是否意味着某个终结时刻的来临?
第二百四十五章 泼天之雨(六)
蔺熔自打娘胎里就获得了上天的眷顾,出生时皮肤浅蓝,一头绒软的头发泛着淡淡的赤色。
可谓赤文青质,天成神鸟之相。
周岁时,毕方传承凝结成种,彻底开启了他的传承之路,自此风雨无阻,前途坦荡。
如果不是寄养在现世的族弟失踪,他也不会暗中渡河,来到大樂,毕竟每一份毕方种子都弥足珍贵,任何毕方传承者的损失都无法容忍。
命中注定要聚集所有毕方传承种,成就神位的自己,绝不能留下缺憾。
而大樂,只是广阔世界里一个残破的小水塘,哪怕没有护道者跟随、献命,他也有足够的把握凌驾众生之上。
只是家族向来细致周到,这次廿三战,足足安排了五位献命者以魂相护,每一个献命者都替他阻挡一次致命攻击,他们死后的传承还能弥补毕方的不完美。
护道者死得越多,他就越强。
当九尾击杀第三个献命之魂,蔺熔便踏破了第三个传承瓶颈,当第四个献命者与重伤的九尾同归于尽,蔺熔便传承圆满。
一旦他面临第五次死亡,最后一位护道者将不顾一切助他冲破体兵,成就,现世最强。
纵使这位天才性情稳重,也未免感到一丝按部就班的无趣。
在他看来,这世上大多数人的道路早已被安排好,在哪个节点走向哪一步,是输是赢,是生是死,皆命中注定。
雨珠滚落连绵不绝,苍叶跌打噼啪作响,云海山的雨势不减反增,浓厚的水汽扑在每个人的脸上,不似在山野,倒像置身湖海。
蔺熔遥遥立于一棵树梢之上,眺望争斗的战场。
守在边缘的旱魃不断地蒸发雨水,浑身冒着滚滚白烟,那张枯瘦的脸被水汽冲得有些浮肿。
不远处的天空有道人乘犬而落,一抹邪异又危险的“势”蔓延向争斗之地。
玄袍墨发的男人依然将对手压着打,明明做出如此突破的长乘叁却始终无能为力。
在他眼中,仿佛天地与这个男人合而为一,那人举手投足,一招一式都携带天威,将他逼向必死的境地!
当长乘叁第八十九次被洞穿了心脏,打碎了头骨,他终于忍不住发出一声惨叫,朝着天马落地之处大吼。
“快!快来救我!”
呼喊之余,他还没忘记以传承种妖魔般的身躯阻挡敌人。
更准确地说,他用整个身体为代价,只为了拦住“厉九川”瞬间,而自行崩断脖颈脊骨,试图让脑袋飞出去,脱离压制神通的【寒潭禁地】!
看见这一幕,蜚六迈出半步,觉得自己可以准备动手了。
毕竟长乘是正仙种,虽然不知为何如此羸弱,但也胜过世间大多数传承,现在抢夺,可谓轻而易举。
然而某位前帝君并不打算喂肥敌人。
玄十一抬手劈落半人半豹的身躯,右手并做剑指,如缓实疾地刺向长乘叁飞出去的脑袋。
长乘叁双眼暴凸,死死盯着【寒潭禁地】的边缘,还差一点,还差一点!只要能脱离压制神通的范围,他就是古往今来,从未出现过的,第一个隐德长乘!
他将展现隐德真正的强大之处,而不是像猪狗般这样任人宰割!
长乘叁飞出去的头颅距离边缘越来越近,五寸,三寸,一寸……快了,快了……就快了!!!
即使仅剩一颗脑袋,长乘叁也清晰地察觉到后颈处锋锐的气息,更带着无可挽回的,死的意志!
这样下去,一定来不及的!
可长乘叁已经没有时间再呼喊,只能用眼睛盯着白发道袍的青年,期望他能出手,给自己一线生机!
此时的长乘,就算给人当一百年的奴隶,也能答应得十分干脆。
下一刻,蜚六和长乘叁非人的瞳孔同时泛起妖异的色泽,代表某个不为人知的道誓成立。
白发青年从宽大的袖兜里抽出一柄青丝拂尘,他略显妖气地弯起眉眼,“八苦之瘟——【五阴炽盛】!”
一尊青臂利爪,独目苍白,怪角峥嵘的披发巨兽自蜚六身后隆起,如同炼狱里爬出的鬼神。
其尾如蛇高高甩动,无声地探到诸人之前,骤然裂开狭长的缝隙,露出一张喷出紫雾的蛇吻。
这正是显化的传承之像——蜚。
所谓五阴,乃色受想行识,炽盛即障蔽本心真识。
五阴炽盛,可使人溺于此五法,不得脱身,不见本真。
别说用来阻碍“厉九川”片刻,就是以此八苦瘟毒,溺杀他于重重幻象之中,蜚六也有足够的把握!
但他接下来看见的,不光被震撼到了心神,出现了动摇,更继长乘叁之后,第一个陷入绝境!
第二百四十六章 我的墓场不在这里(上)
雨!
大雨!
倾盆瓢泼都不足以形容其夸张的声势,仿佛天底下所有的水都在这一刻落了下来!
长乘叁瞪大了眼睛,惨白的瞳孔倒映出漫天光影。
每一滴水自无尽高空坠落,仿佛就在这过程中铸成了一柄剑,数不尽的“利刃”好似化作十万万剑光,刺向他的眼睛!
啪嗒!不知是哪一滴雨珠先砸落在他脸颊,一滴接着一滴,一片连着一片。
无穷无尽的雨水如同被赋予了漫长的时间,缓慢又决绝地落向他的面孔,化作一缕缕冰冷彻骨的寒意,钻进皮肉骨髓。
泼天雨幕之中,一道始终横亘在长乘叁眼中的黑影逐渐变得清晰。
起初只是一团,如同夜色里隆起的山野,接着这黑影越来越近,越来越亮,露出影影绰绰的轮廓。
这轮廓如同墨汁误滴在宣纸上,于转瞬之间席卷苍白的画面,掀起铺天盖地的阴影!
长乘叁不自觉眨动眼皮,徐徐合拢,又缓缓睁大。
阴影里露出一座漆黑的嶙峋大山,无数雄伟殿宇依次从山脚建到山顶,精美绝伦,气势磅礴,令人望而生畏。
一袭黑袍繁缛的帝悬立于山前,他下颌微扬,睥睨且威严地举起一柄血色长剑。
“斩!”
祂冷酷又决绝地如是宣判,血光自剑刃喷薄而出,裹挟镇压万物的杀意,如缓实疾地落下!
长乘叁绝望地张大嘴,怎么也动不了,怎么都逃不过,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帝冷酷完美的面孔逐渐贴近,看着帝的玄袍墨发漫天飞舞,看着这血色如雨,铺天盖地地将他淹没!
嘭!!!
空中发出雷鸣般的巨响,狰狞的隐德之像尖锐地哀叫起来,伴随着脆弱头颅的粉碎,一并消失在狂暴的雨幕之中!
倒映在长乘叁瞳孔中恢宏的幻象消失得一干二净,却如烙铁般打在众人心头!
蜚六猛地后退一步,如梦惊醒,眼里满是残留的惊惶不安。
这幻象,这……“人”?究竟是真是假?
五阴炽盛,居然完全没有影响厉九川的出招!!!
作为他立命之本的八苦之瘟,放在天宫也是了不得的绝技,只是此招作用于心魂,舍弃了杀身,直指杀心之道,以瘟恐噬人心魄为本。
如果厉九川是新生的玄冥传承者,他相信自己一定能赢,但若是……若是那位……
神,不可揣测。
哪怕是残缺的、濒死的、气若游丝即将死去的,都不是“凡人”能对抗的。
但,自己算凡人吗?
从道宫修行的那一刻起,蜚六就展现了超乎寻常的一面,与传承种上乘的相容性,对神通独到精湛的领悟,乃至飞速攀升的传承度,让教授的夫子都认为,他有成神之姿!
就像上水渡所有资质绝顶的天才们一样,他选择了成神之路,而非简单的强者之路。
后者只需冲击境界,成为当下传承度最高之人。
而前者却需步步为营,以根基为主,要夺得同一传承所有在世传承种,奠定成神之基,一举迈入那个神话般的世界。
一丝一毫,一分一厘都不能损失,不能有误。
蜚六为成就体兵前的自己打好了一切基础,只等此次任务完成,得到大夫子许诺的奖励,就回道宫击杀传承蜚的前五人,迈入体兵之境。
到那时,他的强大,将在上水渡名传万里,毕竟他拥有从未有人完整修炼成功的神通!
“八苦之瘟——生。”
白发道袍的青年将拂尘搭在臂弯,神情肃穆,五指捏出道诀,他身后【蜚】的显化之像人立而起,獠牙巨口和蛇尾之吻同时对所有人喷出紫雾!
阮魁当即准备闭气,脑海却陡然炸开一声嗡鸣,随即就是昏天黑地的眩晕,他竟然失去了对身躯的控制!
蜚六喷紫烟的显像是假的!真正的八苦瘟毒早已被释放!
但他很快集中神智,默念祈神之词,重新恢复了五识五感,只见眼前模糊不清的一片,自己张嘴大喊,竟传出一声哭泣的婴啼!
阮魁陡然一惊,只觉得自己像是被什么庞然大物拎起来,狠狠拍了两巴掌,剧痛让他忍不住大叫,婴孩的哭闹更加刺耳了!
接着他突然感受到一阵滚烫的灼热,又是一阵冰冷的寒意,冷热交替中,耳边传来稀里哗啦的水声,如同婴孩被放在澡盆中涤洗,外界剧烈的刺激让他生不如死!
“八苦之瘟——老。”蜚六变换法印。
藏匿在树冠之中的肥遗噗通一声掉下来,他双手抱着脑袋,眼前的手臂时而只有婴孩大小,时而又恢复正常,【生瘟】传递而来的孱弱和剧痛,也令他难以回神。
袭杀祁归后,他便甩掉追击的白云天赶到战场,看看能否捡个便宜,却被蜚不顾一切的攻势笼罩。
还没从痛苦中挣脱出来,肥遗忽然发觉自己的身躯似乎在逐渐长大,婴孩般的手臂一点点长成少年,青年,中年,直到遍布褶皱,长满斑点。
苍老的虚弱感席卷而来,岁月的侵蚀让他陷入了更深的痛苦。
肥遗颤颤巍巍地蜷缩身体,对自己的变化视而不见,企图瞒着自己的内心,熬过这【老瘟】。
“八苦之瘟——病。”
奔跑中的白云天膝盖忽然一软,噗通跪倒在地,断剑扎进泥土,切碎了几片草叶。
嗅着鼻尖传来的草汁气息,白云天猛地咳出一地血点,明明感受到身躯在散发高温,却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熬过“生死”的白云天,“病”了。
第二百四十七章 我的墓场不在这里(中)
“八苦之瘟——死。”
蔺熔猛地瞪大眼睛,身上飘出一团赤色的灵,就像被扎破的水泡那样,第五位献命者代替主人承受了【死瘟】。
他所拥有的传承种化为一缕流光,充盈了蔺熔的传承度,使之踏破门槛,开始迈入体兵之境。
“八苦之瘟——怨憎会。”
鹰钩鼻自藏身洞穴一跃而出,面目扭曲地掐向蜚六的脖子。
“你个王八蛋又想坑我!这次我一定要杀了你,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八苦之瘟——爱别离。”
玄十一睫毛微颤,然而迈向蜚六的步伐毫无动摇,甚至更快了一分。
“八苦之瘟——求不得。”
“站住!!!”
无人察觉的角落里冲出一个少年,他眉心带着一点赤红朱砂,冲着空气大喊大叫,也不知道是谁说话。
“八苦之瘟——五阴炽盛。”
所有在场之人同时一顿,仿佛都被吞噬了知觉感官,蒙蔽了心智神念。
青年道人高举双臂,年轻俊朗的面孔带着妖异的笑容。
“神通【苦海轮回】!”
肥遗两眼泛白,瞬间被拉进方才经历的种种痛苦之中,不得解脱。
雕蛊闷哼一声,摇摇晃晃地后退,时而如婴孩啼哭,时而似老人呻吟,一会身上出现点点红斑,一会失去生息仿若已死,接着又露出厌憎至极的神情,片刻又欣喜若狂,八苦之瘟的每一种征兆都出现在他身上,令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几欲癫狂。
阮魁、白云天、蔺熔、言乐,皆是如此,只是蔺熔和言乐反应最轻,甚至还能出于下意识地自保,白云天半跪在地,手背青筋毕露地抓紧断剑,阮魁干脆躺在地上,跟一个真正的死人几乎没什么区别。
漫天大雨中,几人都再无心劲用灵源隔开雨水,全被淋成了落汤鸡。
唯有一人,他从头到尾都不曾阻隔雨水,只是神情冷漠地迈出脚步,跨越生之惶恐,老之衰弱。
他任由“病之花”绽开,死之寂蔓延,无惮乎怨憎会,无怜乎爱别离,无执乎求不得,拈五阴而熄心,渡苦海亦轮回。
他身处茫茫尘世,却不留恋万物,他生来凡胎肉眼,却长着一颗神心。
这天地间,唯有神才能跨越生死、爱恋、怨憎、执念……
唯有神,才能漠视轮回,拥有一个冷酷无情,绝心绝性的灵魂。
唯有神,才能无生无死,享有无尽的岁月和通天彻地的威能,屹立于诸圣之上,俯瞰人间。
蜚六睁大了眼睛,因为和传承共鸣而显得苍白的瞳孔,倒映出一尊漆黑的帝。
忽地,泼天暴雨突然停了,天空中的云层不知何时已消失得一干二净,露出金灿灿、暖洋洋的光。
玄十一抬起他那未停的剑指,缓缓指向蜚六的眉心,他宽大的袖口微微晃动,悬着一滴晶莹剔透的水珠。
那袖口的水珠折射出千万辉彩,倒映出无尽的生灭,比【苦海轮回】,更像一个,真正的轮回。
白发道袍青年呆呆地看着他,臂弯里的拂尘崩裂成灰烬,一缕一缕地散开。
道袍下的身躯像筛糠似的地抖动,蜚六攥紧拳头,冷汗淋漓,他努力克制自己的本能,但终究是膝盖一软,噗通跪倒在地!
“……帝……帝君……”
他缓缓匍匐在地,似乎再也无力支撑自己,双臂放在身体两侧,手掌向上摊开,以祭神之礼,显露绝对的臣服之意。
渭水湖畔一片哗然。
没人知道“厉九川”做了什么,事实上就连【冥】中的厉九川也不知道。
玄十一究竟是用了什么手段,竟然让天宫悉心培养的道子天才,甘愿成为他的麾下,乃至奴隶?
只是在一道神通前跨越了众人不曾的距离,以剑指虚点对方的眉心,蜚六怎么会全无反抗之力?
厉九川忍不住问出这个问题,得到的答案是,蜚六被帝威摧毁了心智。
这简直像扯淡装逼的瞎话!
就好比在说,我一个威压把人吓成了智障,所以他向我臣服了。
厉九川权当玄十一在跟自己开玩笑,直到很久以后,当他真正驾驭了帝种,才明白所谓“帝威”究竟是什么,也才知晓像蜚六这样的人多么的罕见,只是倒霉,恰好被技高万筹的玄十一所克制。
“你不杀他吗?”
当厉九川看见玄十一收回手,转身看向其他人时,又忍不住问道。
“他已经触摸到了雏形的边缘,他很聪明……”
玄十一的声音竟然有些犹豫。
“那你打算收徒吗?”厉九川皱起眉头,他竟然开始觉得玄十一脱离了某种冷酷的状态,变得……变得更弱了?
也许是错觉。
玄十一再度答道:“我打算让他成为我的从神,他将比所有人都更可靠,更值得信任,直到你成神的那一刻。但不是现在。”
厉九川忍不住又皱起眉毛,玄十一的话显然自相矛盾,让人听不明白。
现在的他已经不是神灵,但怎么还能让人成为从神?而且既然值得信任,那为何会到自己成神时为止?
“不是现在”,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虽然想不明白,但厉九川已经很擅长在自己不能理解的领域直接跳过。
凡事千千万,总有自己现在不能想通的事,既然玄十一都安排好了,那么自己早晚能明白的。
抱着这样的念头,厉九川接着看向画面。
玄十一就那么随意地站在原地,既没有趁机出手杀掉对手,也没有防备谁的意思。
因为传承晋升而躲过【苦海轮回】的蔺熔有点看不懂形式,干脆也没出手,只是扶起了白云天和言乐,任由阮魁等人从地上爬起身。
“你疯了吗?!”
缓过劲的雕蛊又惊又怒,他觉得蜚六一定是被面前的男人用什么神通控制,才会做出这样疯狂的举动。
“他超越你太多,已经有资格触摸真实,所以才会有所敬畏。”
玄十一理了理衣袖,所有潮湿的水迹都随着他的动作消失得一干二净。
第二百四十八章 我的墓场不在这里(下)
雕蛊愣住了,不是因为对方的话,而是他看见了一双纯黑色的眼睛。
出发前他就知道这次可能涉及到什么存在,但当他真的看见时,难言的恐惧依然充斥内心。
“你……你……”
雕蛊瞪大了眼睛,嘴里支支吾吾却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什么?”玄十一眼眸开合。
雕蛊又看见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
“……”鹰钩鼻的男人吞了口口水。
就在这尴尬的档口上,一道宏大的钟声忽然响起。
噹噹声不绝于耳,四野八方的灵源似乎都被震散了,即便有人想偷袭也难以聚集力量。
玄十一安静地等着,似乎早已料到这一刻。
阮魁悄然后退一步,身影突然消失,肥遗慌张地看来看去,然后声音艰涩地道:“大人,只剩二十三个,不,阮魁跑了,还剩二十二个人……咱们还打吗?”
廿三战的规则是剩下二十三人时,可以选择离开战场,剩下的人以生死角逐第一。
这次大战,海事书院学子是最多的,但也是被杀得最多的,然而除了在场的天宫和山神殿之人,剩下的人也都死了,云海山的其他地方只会有云渡书院和海事书院的人。
要么是海事学子意外身亡,要么就是他们被自己人杀了,以便达成廿三战的规则,给天骄们制造离开的机会。
而是否是云渡书院的人死亡,没有人会这么想,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毕竟地位摆在那里,如果没有云渡,可能海事根本就不会存在。
“言乐,你可以走了。”玄十一出声提醒。
太子爷满脸茫然,他隐藏在这里还什么都没有做,就到了该走的时候。
玄十一丢给他一块石板,:“物归原主。”
言乐眼神愈发茫然,他正想说点什么,却见躺在地上装死的肥遗也消失了身影,雕蛊跑得更快早就没了影子,就算是跪倒在地的蜚,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围剿失败,天宫和山神殿的人一个跑得比一个快。
言乐看看蔺熔又看看白云天,他知道现在所剩的人只有书院学子,其他人定是全都退场,不愿搅和这趟浑水。
“那,那我先走了,你们也早点出来。”言乐无意争夺第一,而剩下的同是书院学子,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便也消失在原地。
且不论渭水湖畔如何争论,如何喧哗,玄十一转头看向剩下的俩人,淡淡问道:“你们谁先来?”
留在这里无非有两个原因,要争第一,或者和厉九川有仇。
蔺熔问白云天道:“我留下是因为恩怨,你为何留下?”
白云天想了想道:“我以前和他论过枪术,我输了,现在想和他论一论剑术。”
蔺熔点点头道:“恩怨大过切磋,我先来吧。”
玄十一眼神落在白云天身上片刻,似笑非笑。
赤发蓝面的毕方前踏一步,“我不知道你是如何惊退蜚和雕蛊的,但这世界终究以实力说话,你我之间,恐怕是逃不了这一场。”
他赤红的头发飞舞如焰,面孔泛起荧荧青光,宛如魔神降世。
“你们有什么恩怨?”白云天有些不解。
“他手上有一颗毕方种子,且不论蔺炎是怎么死的,这颗种子绝不能遗失,这便是我们的恩怨。”蔺熔答道。
“他要是愿意给你?”
“愿意给我,然后退出此次廿三战,此事可以就此揭过。”
俩人一唱一和地说完,又看向黑袍的男人。
玄十一摇摇头,自从心锚丢失,【冥】的世界被失控的自己打碎,蔺炎早就变成碎渣了,连此前留在【冥】里的鬼王神荼都隐匿消失,更别说一个毫无自保之力的传承者。
更何况,就算玄十一能给出传承种,他也不会给。
重活在这世上,他不是来与人为善的。
“时辰已到。”
玄十一抬起手,掌心是一柄湛青镰刃,对于成年人的身材来说,此物显得过于小巧,宛如玩物。
但镰刃忽然开始变软,如同柔软的陶泥一点点变成一支青铜箭,箭头尖锐锋利,刻着粗大的血槽,古老的花纹镌刻于箭身,依稀能看见无数围绕天空飞舞的龙种。
“这是……弑龙钉?!”
蔺熔面色顿变,这等传说中的神物他只在藏书馆深处的古籍中见过,之所以对它留下印象,就是因为这杆箭曾经将青龙射下!
那本最古老的书是由传承种的皮拓印而来,有着大片大片的图画。
其中一幅图就是绘制草木纹样的青光化为一条巨大的九爪神龙,神龙颅顶插着一杆青铜箭,神血淋漓自青龙下颌滴落,箭矢上出现无数龙种飞舞的图腾。
接着便是青龙自天空坠落,砸在大地深处,而一座高高的黑山之上,有一道漆黑的人影张弓搭箭。
蔺熔记得很清楚,贯穿青龙的箭矢下面写着:弑龙钉,玄帝杀四方龙种后督造,令青帝跌位,以祭北冥黑龙。
但是这等神物,怎么会出现在大樂?!!!
家族秘史里明明说,五方极界崩裂,众神移址,强大的神物都应该被带走了才对!
玄十一只是微微笑道:“原来上水渡还记着当年的事。”
蔺熔摇头,嘴里嚷道:“它不可能是真的。”
“长乘给的。”玄十一举起箭矢,“除非他敢骗我。”
淡然的言辞里带着冷肃和杀意。
“你胡说!”蔺熔怒目圆睁,“神箭被供奉在九德谷,由书院祭酒和各族族老看护,一旦离谷必将世人皆知,它怎么可能……”
“蔺熔!”玄十一忽然冷喝,“诛尔命魂!”
此言一出,仿若天威地誓,青铜箭陡然亮起濛濛玄光,一股浓烈的血腥气弥漫开来,仿佛屠龙之日再现!
绝天灭地的杀意锁定了蔺熔,顿时令他心生其感,源自死亡的恐惧顿时将他惊醒。
蔺熔不甘地看了眼偌大云海山,他心知一旦离开,就再难找到这样的机会杀死厉九川了,但奈何此獠还有这等杀招,只能先行退避,再做打算。
他身影消失在原地,出现于云海山脚下。
天宫和山神殿的人早已跑得没影,只有言乐还焦急地在原地走来走去,看见蔺熔出现,他还想上前问些什么,只是脸色蓦地一变,突然撒丫子跑向山外。
言乐边跑还边喊出龙鱼,好像身后有什么可怖的恶鬼在追,连滚带爬,狼狈不已,却让蔺熔看得心底发寒。
他转头看向山中,只见一点青赤虹光远远地亮起,逼人的杀意透骨噬魂,竟是半点不曾减弱!
“去。”
玄十一这时才松开手,嘲弄地瞧着虹光撕天裂地而去,千里之外响起凄厉的鸟鸣,扬起泼天血色。
“你在玩弄他。”白云天看着这一幕,不自觉地开口。
玄十一笑了笑,“世人先有喜后有悲,先有绝地逢生后有死无葬身,我只是随了他们的意愿罢。何况,我给了他很多次机会。”
蔺熔明明看见了弑龙钉,却始终不甘心离开,一拖再拖,试图找到破绽,没想到让玄十一彻底失去了耐心,直接要了他的命!
若是他人御使此箭,蔺熔脱离云海山后,说不定还有的活,但从玄十一口里说出来,那就是帝谕!
铸箭时,玄帝曾滴入魂血,对于弑龙钉来说,只要玄帝还活着,他就是永远的帝。
帝言九鼎,出则无悔,说杀蔺熔就杀蔺熔,说要他死就必须死,这是比天地还大的谕令,哪怕弑龙钉粉身碎骨,也得诛穿蔺熔的命魂!
然而看见这一幕的白云天无悲无喜,只是又好奇问道:“蔺熔说弑龙钉在什么九德谷,为何又在你手里?”
“你以为射下青龙,只需一根箭矢?”
玄十一摇摇头,臻至完美的脸上带着几分回忆之色,“九根,九根箭矢钉穿了他的神位,将他桎梏于龙躯,第十根才射下来,事后崩碎了八根,我手上这个,是打穿他脑袋那根。”
白云天脸上忽然出现了一种难言的神色,他随口一问,没想到厉九川竟然回答得这么详细,这只能证明……
他使劲晃了晃头,丢掉那些影响心境的想法,拔出自己的断剑。
少年深吸一口气道:“你杀死了长乘叁,吓走了蜚和雕蛊,又用了弑龙钉,现在恐怕没有什么底牌了吧?”
“你说的是。”玄十一毫不掩饰地承认道:“击杀灾种对于现在的我而言,的确不是什么易事,蜚六擅长心魂神通,为我所克制,弑龙钉则是一直以来的底牌,现在就是你杀了我最好的机会。”
白云天提气朗声道:“我们今日只有一个人能活着出去,当年我输给你枪法,现在我要以剑术夺回我的一切!”
如果他能赢,廿三战第一的名声、白氏天才的头衔、渡魂河的资格、乃至未来坦荡的通途,都将是他的。
玄十一认真听完,不知从何处拣出一柄青铜剑,剑柄刻着“樂”字,一看就是从言乐身上顺来的。
“你和蜚六很像,都触摸到了边缘,只不过是另一种歪门邪道,不属于这里的边缘,他是坦途,你是窄道,可惜的是,你们是两个人,如果你们是一个人,说不定还有机会成为我。”
“我不打算继承你的传承。”白云天举起断剑,神情坚毅。
玄十一笑了笑,俊美的面孔令人神迷目眩。
“我也没打算给你……”
他扫视四周,狭长冷冽的目光仿佛穿透时空,令无数观战者心惊胆战。
“也没打算给你们。”
樂字青铜剑在他手中挽了个剑花。
“如果云海山真的只剩下你,那只能说明一件事。”
“什么?”白云天聚集全部气势,连发丝都飘起湛湛的光。
“说明他们没打算在这里杀死我……我的墓场,不在这里。”
玄十一挥剑。
“孩子,所以你必死无疑。”
第二百四十九章 寒颤(墓场尾声)
一个是突破自我,极度渴望一雪前耻的天才,一个是屹立于众生之上的前帝君。
这战斗无疑是荒谬可笑的。
白云天自以为领悟了属于自己的剑法,殊不知玄十一不久前才传给了“自己”一套立根之本——也是剑法。
世人皆知玄冥擅枪,但无人知晓顾肇君究竟是凭借什么脱颖而出,而万万年前,这个世界又是什么光景。
玄十一浅浅地叹气,闭上了眼睛。
白云天脸上怒意一闪而逝,纵使是小瞧自己,也不至于闭上眼睛!一个食种罢了,就算有什么克制神通的神通,自己的剑术也不见得会差到哪儿去!
他高举断剑,怒吼道:“大风!!!”
话音落下,一股狂风平地而起,夹杂金铁颤鸣,剑吟潇潇,宛如擎天巨蟒吞噬而下!
玄十一平静地闭着眼睛,在他的视界里,一片漆黑中出现了大片杂乱的白色线条,好似雕刀刻就,醒目中夹杂一抹赤线。
赤色线条并非一成不变,而是时而伸展时而缩小,一会拉得很长,一会缩成小点。
玄十一动了,他轻巧地绕过漫天粗犷的白线,身形飘逸似燕,轻盈如风,或从地面高高跃起,或仰身避开,或自交错的线条中穿过,或后退避开密集的线网。
他越接近,红线变化得就越剧烈。
直到玄十一抬剑,刺中变幻红线的一端,他没有顺着红线走势划开,而是将它断为两截。
凄厉呼啸着的大风骤然消失,耳边传来酿酿跄跄的脚步声。
白云天后退数步,终于跪倒在地,左臂像蜥蜴的断尾,兀自孤零零地躺在玄十一脚下。
少年眼神有些呆滞,他无法理解“厉九川”是怎么穿过他的漫天剑风,又是怎么斩下自己的手臂。
“你还有一招。”玄十一又绕了个剑花,将残留的血迹都甩了出去。
白云天看着这个闭着眼睛的男人,强烈的耻辱感几乎崩裂他的心魂,令他的传承暴走,经脉扭曲,皮肉此起彼伏地隆起,青筋像蚯蚓似得鼓动。
也许他曾经甘拜下风,也许他还曾刻意讨好对方,试图学会些什么,但此刻,唯有鲜血和死亡才能化解一切。
独臂举起断剑,重重地斩落!白云天赤红的脸上只有决绝的杀意,“飓地之风!!!”
天地间出现一缕白线,它似乎纤弱而细小,但很快将周围的万物都吞噬,卷起酷烈的飓风,誓要撕裂众生!
玄十一看见了一道宽如城墙,还在不断扩大的白线,这线条由无数细小的白线交织而成,却密集地颤动,不留半分缝隙,赤色的线条变成了一个点,如同漫天星辰中的一颗,极为不起眼。
他看见了他想要看见的东西,心中更是叹息,白家小子的天赋超乎寻常,如果放在他那个时候,恐怕会成为了不得的人物。
同时,这景象也印证了他的想法,武道,或者说,剑道,在这个世界,依旧可行。
一切都还来得及。
玄十一这么想着,步履不急不缓地踏向宽阔的白色实线,此时它已经如同蜿蜒的城墙,遥遥地延伸开来,好似天幕般遮盖了一切。
而云海山中,白云天的身躯像一缕缕被撕扯下来的风,从四肢到躯体再到脖颈、头颅,最后是嘴巴、鼻子和那双充满不甘的眼睛,全都化成滔天白风,席卷万物!
玄十一自千万线条中看见了那一点赤,他提剑刺去,任由无数白线切割他的身躯,只是执着地将剑尖刺入那赤点!
渭水湖的水镜只能看见遮天蔽日的狂烈白风,以及白风突然散去,留在原地的两根手指。
断指的血肉缓缓蠕动,接着疯狂暴涨,无数血肉像抽条的枝芽,飞快地交织结合,长成一个修长的人形。
天空又开始落下小雨,只不过是淡淡的黑色,雨水落在那人身上,错落有致地形成一件繁缛的黑袍。
玄十一屈伸了一下完好无损的五指,狭长睥睨的眼睛瞧向茫茫云雾,透过巨大的水镜,映在每个人的脸上。
“我要出来了。”他说。
白玉京的大夫子猛地打了个寒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