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一章 孤独的巨人
厉九川很清楚一件事,那就是敌人始终对他抱有忌惮。
明明一直有机会杀了他,但他们既畏手畏脚,又疯狂试探。
就像面对一个沉睡的巨人,他们畏惧巨人屠戮众生的能力,又试图在巨人未苏醒时杀死他。
他们只好一边哄巨人乖乖睡觉,确保他不会醒来,一边又刺破他的眼睛,让他失明,割开他的喉咙,令他失声,切掉他的口舌,叫他不得言语。
再斩断他的筋骨,削去他的血肉,分割他的尸体……
寂静地,无声地,趁他沉眠,将他杀死。
巨人真是孤独且悲哀。
厉九川如是想。
见证“灭世神”的死亡后,他越发这么觉得,也开始变得疲惫。
如果曾经走到“灭世”的地步,都还身死道消,自己真的能撑到最后吗?
他已经有些厌倦了。
不如唤醒沉睡的巨人,大家同归于尽。
他在九尾面前毫无保留地展现了玄冥的力量,便等于宣告所有的敌人。
我,就是玄帝。
来吧,来杀了我,或者一起死。
你们不都猜到我拿着谁的传承,将要做什么事了吗?
何必还遮遮掩掩,设下针对帝种传承的陷阱,派来的人却以对待冉遗的态度对待我?
看吧,玄冥传承就在我手上,要不是来不及回到【冥】中取出青龙传承,我也一定展示给你们看。
厉九川面无表情地踏出一步,漆黑的鳞片自脖颈生长到脸侧,双目幽深。
帝的威势沉重又冷酷地展开,将众生都笼罩在阴影之下。
九尾震惊地看着厉九川,甚至不由自主地倒退了一步!
不,事情不该是这样的!
玄帝不应该隐藏身份,躲起来,假装自己是冉遗吗?大家按部就班,演一场戏……
还没有到最后的时刻,弑神之剑还未曾恢复锋芒,帝的悼亡之日尚未降临……难道尊上料错了?
怎么会这样?!
原本娇艳若花、胸有成竹的人面狐狸脸色铁青,一切都自厉九川亮出自己身份的那一刻失去了意义!
她破坏了那些高高在上的神灵们设定的道路,包括尊上都不会放过自己的!
该怎么办?该怎么挽回?!
除非……
除非没人见到他的传承。
思及此处,九尾遍体生寒。
难怪尊上不让她用真身前来!原来玄帝真的失控了,祂已经疯了!!!
“安抚他,再稍加逼迫。”
一道浑厚的声音在九尾心中响起,明明语气平静,却有种难以抗拒的力量,让人面狐狸恨不得趴在地上聆听这言辞,一心一意遵从其意志。
是尊上!
原本惶恐不安,以为自己坏了大事的九尾顿时缓过神,心绪飞快地稳定下来,面孔也复娇艳之色。
厉九川把她的变化都看在眼里。
这些传承者,愈是强大,愈是谨慎,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他们看见的太多,知道的太多,反而比普通的传承者顾虑更广,恐惧更深了。
厉九川缓步朝她走去,手臂上层叠的鳞甲逐渐外凸,凝成一柄狭长的骨剑。
他靠近人面狐狸,面对面地盯着她庞大如山的身躯,盯着她娇小的人面头颅。
“你赢了。”九尾语气平静,但瞳孔里犹自闪烁着怨恨和不甘。
如果可以打一场,就算不用出体兵之上的力量,她也有把握胜利,但不能保证杀死帝种。
所以她不能赌,万一帝种自秽,彻底失控变成怪物,整个五方极界都将陷落,尊上的所有计划就都做了无用功。
厉九川挥动骨剑,锋利而自然地斩断了狐狸的脑袋。
有时候巨人翻个身,眼睛睁开一条缝隙,看见一只正在吞噬自己血肉的蝼蚁。
不消他自己动手,其他更大的蝼蚁会主动杀死被发现的那只,并继续安抚巨人沉睡。
“盒子里装着你的心锚。”人面狐狸头颅滚落在地,血迹斑斑好似红梅,她接着道,“还有一柄神剑。”
厉九川盯着她的眼睛,仍是面无表情,“斩神之剑?”
“是【牡牝剑】。”狐狸纠正他的说法。
厉九川冷笑,“不就是麒麟剑?”
麒麟者,仁兽也。牡曰麒,牝曰麟。
“神剑日日消磨赤魂,待剑破盒而出,赤魂会死。”九尾没有执着于剑名的问题。
“朱雀涅盘,永生不死。”厉九川漠然答道。
“你知道什么是死亡,这点无需我与你争论。”狐狸断颈处开始冒出黑烟。
它接着道:“盒子已经不在我身上了,但你很快就能见到它,抓住机会吧,玄……”
“是厉九川。”他淡漠地反驳一句,抬手将骨剑扎进九尾嘴里,刺得通透。
头颅于面目扭曲中生出点点黑斑,很快就“锈蚀”成一颗骷髅头,接着连骨头都化为黑烟。
然而小山似的狐躯一动不动。
九尾的意志已经退回到某个世界,她聚集起来的寄身却留下了。
雪玉似的白毛无风自动,好似绒花般飞舞,但细看之下,那些绒毛却是在挣扎,试图从躯体上挣脱。
下层的绒毛很快粘在皮肤表面,变得光滑且透明,上层的绒毛也未能幸免于难,被一根一根地捕捉回来,粘在躯壳表面。
接着,整个狐躯都变得通体透亮,像一块……塞满了阴魂的玉石。
一张张密集的、挤在一起的面孔,它们簇拥着,呻吟着,满目贪婪地寻找外界的活物。
那是玉奴们的魂灵。
九尾不知吞噬了多少玉城遗玉,才造就这么一副妖身。
现在躯壳的主人离开了,死去的魂灵便渴望回归人世,以夺取其他生灵的性命来缓解它们扭曲的痛苦。
阻隔阴魂的透明皮肉像雪一样消融,越来越薄,它们愈加贪婪地朝外挤去,以至于这透明的阻隔出现第一丝裂痕。
厉九川皱眉,他一把拎起季欢,转身朝玉城方向奔去。
玉城已破,但那里还有四万甲士!
狐狸皮囊已经纤薄如纸,像吹了气似的鼓起来。
就在阴魂即将破体而出的前一刻,一颗柔软而宽大脑袋自阴影钻出,张开裂缝似的大嘴,一口便将众魂吞下!
白脸起初是打了个小小的饱嗝,满足地舔了舔嘴。
接着身躯陡然膨胀,近乎无限变大变宽起来,它的脑袋比最高的云层还要高,身躯比雄山还要宽阔,四肢已经延伸得十分遥远,连它自己也看不见。
白脸的轮廓也开始趋于透明,就在它能忍受的极限时刻,漫天鬼气疯狂地翻涌呼啸,白脸一阵扭曲,倏忽间不见了踪迹。
下一刻,横贯大乐的地隙多出来一样东西。
第七癸支脉之鬼王,带着一肚子阴魂回到这里,砰然炸开!
第二百二十二章 他的路
一个安抚,是九尾授首。
一个稍加逼迫,是鬼王白脸的性命。
厉九川站在高高的草坡上,远处刮来的大风吹得野草倒伏,外袍飞舞,几个破洞里呼啦啦地灌风。
他手里捏着神荼面具,六道细目正闪动着紫灰火彩,将空中逸散的鬼气都攒集入内。
季欢站在他身旁,穿着同样破烂的里衣,神色迷惘不安。
“我打算跟九禾回兆阳。”
厉九川眼神落在荒野的地平线上,一抹赤霞缓缓下沉,映得漫天猩红。
“可是……主上,山神殿一定知道您的传承……常闲不是说了吗,三方巨头都抵达兆阳,让您千万不要回去。”季欢低下头。
他眼睛才长出来,柔弱不堪,情绪稍有波动,眼里便是一阵刺痛。
一时不忍,几滴水珠跌碎在翠绿的草叶上,悄悄滑落。
两个时辰前,玄螭镜星光大放,厉九川尝试一番,竟然看见一个老头对着镜子行礼。
金线绣云纹七朵,当朝三品大员,正是新任京兆尹——常闲!
厉九川看见他的那一刻,瞬间明白了常闲当初的举动。
看似敌对,但未曾实际损害过青茗会的利益,又莫名其妙地给他送《天论》……
如果常闲仍旧忠于玄帝,哪怕是以他自己的方式,去做他认为正确的事,这些奇怪的行为便能说通了。
玄螭镜勾连诸多信物。
祁黄的铁杆烟锅、季欢的琉璃双眼、某座院子里水潭底部的图腾,古老的苍白石镜,阴刻的墨玉配饰,残破的神龛……等等等等。
短短半个时辰内,各色景象人影纷呈,他们都向镜子的拥有者传递了同一个消息。
不可回归兆阳!
但厉九禾必需得回兆阳复命,她没有出现在镜子里,也不是玄帝信徒,她有她的生活,和她的牵挂。
厉九川知道,在如此强烈的暗示下,如果他不跟着厉九禾回兆阳,她一定会死。
厉九禾会死,赵青会死,常闲会死,魏灵犀会死……是的,这位大樂王爷,也出现在玄螭镜里。
出乎厉九川的预料,玄帝的信徒依然是股强大的势力,若不是镜子里没有出现皇宫的景象,他简直要以为是玄天上帝披着黄天的皮,在坐镇八方了!
但可惜的是,镜子里还有些地方都看起来十分陌生,那些人穿着打扮和大樂也不甚相同,就像是另一个世界。
他们之所以向信物传达消息,完全是出于一种习惯。
而经过季欢的提醒,鉴于祁黄那样的叛徒,厉九川暂时没有跟任何一个玄螭镜里的信徒,发生语言上的接触。
这些人是远水解不了近渴,不足以解决这次危机。
厉九川心境越发恬淡,冷漠,额外夹杂一些小小的疯狂。
他不明白,仅仅一个玄冥传承,真的值得这么大动干戈,值得这些人疯狂布局,值得无数性命的毁灭和延续?
甚至自己都不被放过。
玄十一陷入心锚崩溃,“灭世神”阻挡雷劫而死,下一个又是谁呢?是哪一个自己?
而这布局之人,竟然能借玄冥信徒的嘴,向他传达拥有如此杀机的暗示,反而成了厉九川现在最感兴趣的对象。
回兆阳?
当然回去。
他想看看,这幕后之人究竟都有谁?身陷绝境,又都有谁来帮他?自己到底在和什么人争斗,在和什么人博弈,在这片残破世界之下,还有什么样的天地?
他不擅长躲起来寻找生机,若前路真是死地,他笃信,唯有杀伐,才能创造生机。
死的背后,就是生。
这才是他的路。
……
“去做你想做的一切,不要被任何东西束缚。”
……
两个月后。
兆阳,海事府。
正厅里坐着两排人,神情肃穆,各个身上都绣着七八九十朵云,紫的青的黄的白的官服武服麒麟服。
最中间坐着一人,玉扳指,紫砂壶,麒麟踏海崖啸日,云纹繁繁密密,织满了锦袍。
“朕听说五队掌士前去镇压叛乱,活着回来的人不到一半,四万甲士死了不足千人。”那人笑着,“掌士们深明大义,这是在替朕爱惜子民。”
他左右手各坐两人,一者白须夫子老脸无情,一者黑衣青年鹰视狼顾。
都不答话。
他俩不说话,剩下的人也不敢说话。
气氛就这么僵着,玉扳指也不生气,自顾自地喝茶。
左首下第一座的王爷终于忍不住了,他先是喟叹,然后沉痛地道:“没想到玉城竟然被山神殿和天宫这两个不要脸的势力挖空了!海事府低估了他们的野心,只派一个三等掌士前去领队,实在是失误哇,失误!”
“魏灵犀,我看在座最不要脸的就属你。”
黑衣青年面无表情,仿佛这话根本不是他说出来的一样。
魏王爷这么一说,错误都成了海事府安排的不对,府主首当其冲。
“你庆离就要脸了?廿三战倒是让你侄子去啊?”魏灵犀冷笑。
样貌年轻的海事府府主垮下脸,“我侄子才跨过第二个传承瓶颈,拿什么打?!”
“就知道内讧,你俩少说几句!”白须夫子呵斥。
“你有脸?!”青年和王爷同时瞪着他。
“要不是书院连败九次,我犯得着让禾儿自废前途?”
“书院一直培养不出人才,可都是自你上任后开始的!”
“放屁!!!”
白须夫子老脸肉眼可见地涨红,当即从袖子里摸出一把戒尺,“你俩当年都是从书院走出来的,那两年的廿三战都赢了么?老夫亲手折了你们俩个废物!”
“够了!”玉扳指忍不住扶额,“都少给朕故意装傻充愣!山神殿和天宫要求重开云海山,廿三战势必要再打一场!符合条件的子弟都给我列出来,务必要胜!”
整个屋子再次安静下来,无人吭声。
“这次条件不光是一个愿望,参战子弟都保送渡魂河,胜者可得山海庇佑五日!”
“五日?”庆离挑起眉毛。
“上水渡许的,他们保三日,大樂再保两日。”皇帝接着道。
“天宫和山神殿许什么?”
“都是老三样,天宫加一套正仙传承,山神殿就比较小气,给了个莫名其妙的东西……
一个红铜盒子。”
第二百二十三章 兴奋
“听我说,从南门走,别回头。”
厉九禾拉着自己亲兄弟在街上行走,两人都是成人姿态,做足了易容,纵是魏王亲临也认不出来。
厉九川微微沉吟道:“你拉着我绕了这么大一圈,又是坐马车又是换船舟,就是为了让我走?”
厉九禾一愣,随即解释道:“廿三战的惩处决议下来了,书院极有可能派你去参战。”
“那就去吧。”厉九川撇过脑袋,眼神落在街角一家糖水铺子上。
“……你知道这次廿三战意味着什么吗?”厉九禾打扮的是一个中年妇人,她皱起眉头的样子完全是一副母亲的态度。
五官被遮掩得普普通通的厉九川仰头瞧了她一眼,“我要喝糖水。”
这似乎是一个很普通的,儿子向妈讨要糖水的景象。
厉九禾:“……”
“才五枚小钱一碗,前天会里不是才给你拨了一库遗玉吗?”厉九川瘪嘴。
厉九禾扶额,“你能不能正经点?”
“哼。”
小童子鼻腔里挤出一道不满的声音,径直溜达到糖水铺子前,“来两碗李子露,加冰块。”
“小家伙,糖水加冰块就得两枚大钱一碗了。”摊主乐呵呵地说着,眼神瞧向孩子他“母亲”。
毕竟这位才是能付钱的主。
厉九禾的眼神逐渐危险,摊主打个哆嗦,“最少,最少也得一枚大钱,冰块贵着呢,还得专门去糖水杨家去取……”
“妇人”叹气,然后丢给摊主两枚大钱,和那小孩坐在同一处。
“无论是山神还是天宫,他们底蕴都甚为深厚,这次廿三战恐怕是体兵云集,处处险恶。书院已经开始禁止世家学子离开兆阳,皇帝又下了死命令,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没事。”童子摇摇头。
他乌溜溜的大眼珠只盯着摊主端上来的糖水,飘浮的冰块摇摇晃晃,冒着阵阵凉气,“走到哪里都一样。”
“你有心事?”厉九禾终于问道。
孩童也终于正眼瞧着她,粉雕玉琢的小脸露出笑容,“嗯,我在想,天底下最能杀人的招数是什么。”
厉九禾没跟上他的脑回路。
“听说山神殿给的胜者奖励,有一只红铜盒子?”孩童忽而转移了话题。
“是……”厉九禾的思绪还没完全转过来。
“看吧,就算我想走,也走不了了。”厉九川轻笑一声,兀自嘟哝道。
他抱起比脑袋还大的糖水碗,咕噜咕噜灌起来,简直像嗜酒的醉鬼。
许久,他缓缓放下碗,用衣袖抹过嘴角,以往的糖水是那样香甜干冽,现在却毫无滋味。
寡淡,生冷,还夹杂一丝血腥。
厉九川咂嘴,心里琢磨的还是杀戮的念头。
尽管早料到会有类似的事发生,他仍旧厌恶这样被人牵着走的感觉,杀意愈发高涨,不自觉眼角绽放蓝芒。
厉九禾看见他的模样,便知道这小子非去不可了,“九川,实在不行便退出,现世法则之下,这一点还没人敢动手脚。”
云海山剩下二十三个人时,有一次自愿退出的机会。
厉九禾不觉得他连前二十三名都进不去,虽然这小子一直有各种事情瞒着她,但在实力方面,她相当敏感,就算厉九川不说,她也能从青茗会的种种迹象中看出端倪。
“好,我知道了。”厉九川盯着碗里的果子出神,“你先回去吧,我想自己待一会。”
厉九禾看了他良久,“不管出什么事,你都要记得自己不是一个人。”
“嗯。”
厉九川目送她的背影离开,将一枚硕大“宝玉”立在桌上。
朱色华光,灼灼生辉。
一位算命先生慢悠悠地走来,伸手将东西收下,“会主莫怪,一物换一物,向来是命行的规矩。”
他挽着发髻,穿一身不起眼的灰褂子,面皮白净,两髯搭在身前,显得斯文有礼。
“说吧。”厉九川伸手捞了一双筷子,有一颗没一颗地夹果子吃。
“廿三战胜者会得到青蓑斗篷、云海令和引神香,称之为老三样。”算命先生两指擦过另一碗没动的糖水碗沿,蘸着冰冷的露水在桌上轻点。
“云海令是上水渡给的,它可以令持有者从魂河彼岸回来。”
“斗篷用来遮掩气息,好渡过魂河,接近选中的传承种。”
“引神香用来吸引传承种,避免过河后出现在极为荒芜之地,导致一无所获,但若在传承种聚集之地使用,会有危险。”
“第一样东西肯定安全,上水渡向来公正不阿,第二和第三样由战败的其他两个势力给予,有微小的可能瞒过现世法则,被动手脚。”
算命先生也捞了双筷子,自糖水碗里夹了颗冰块塞进嘴。
“一枚大钱。”厉九川忽然开口。
先生白净的面皮缓缓涨红,然后低咳一声,从褂子里摸出一枚大钱,推给孩童。
“今年因为血战重开,各方势力都另添赌注。”
“天宫直接拿出一套水德正君传承,从食种异种灾种一直到正仙,都可以挨个替换甚至吞噬,后患等同于无,可谓大手笔。”
孩童一双乌眼看向他,“替换?”
“打算渡河的大世家都是这么做的,他们自有一套或者几套传承,从食种到灾种或者正仙,先让小辈从胎里就带上食种,出生后就换成异种,快渡河就改成灾种,最后一步登仙。”
“只要谨守本心,他们从头到尾都不会出现几分污秽,是野修求十辈子都得不到的机缘。”
厉九川不语,算命先生便接着道:“海事府给出的条件是魂河彼岸庇佑两日,也是了不得的承诺。”
“一般渡河后待上一整日就能晋升体兵,两日,不光可打牢根基,还能摸到一丝刃兵道路,不知令多少体兵眼馋。”
“继续。”厉九川眉毛都没动一下。
白净先生端起糖水碗正大光明地喝了一口,“嗯,山神殿此次最为怪异,给出的东西是个铜盒子,就丢在那,什么都没解释,但很多大人物都很在意那盒子,似乎里面有什么了不起的东西。”
说罢,两人沉默了好一会。
厉九川瞥着他道:“没了?”
“没了。”那先生点点头。
厉九川站起身道:“拿来。”
“什么?”先生脸上出现迷茫之色。
厉九川的气息逐渐压抑,他周围的景象一点点变深,就像有画师在一笔笔描绘似的,让色彩愈发鲜明。
算命先生面皮再次变得赤红起来,就像涂了一层血,“会主……”
“兆阳八十二位先生,只有你知道铜盒子,山神殿的茶好喝么?”厉九川面无表情。
“这都是人尽皆知的……”他急忙解释。
蓦地,帝种的气息压下来,比最沉的铅铁还要重!
算命先生心境顿时紊乱,连脑子也变得不甚灵光,原本想好的说辞忘得干干净净,胡言乱语起来。
厉九川懒得反驳他可笑的言论,猛地上前掐住对方脖子,身影一个扭曲,灰褂子先生就不见了踪影。
摊主揉揉眼睛,完全看不出破绽,于是心中愈发敬佩,不愧是会主大人。
把丢进【冥】的“纸片”撕了个粉碎,厉九川仍旧坐在糖水铺的凳子上,看着空空的大碗发呆,好像自始自终都没动过一样。
这意料之中的危机,竟然让他有些兴奋。
第二百二十四章 风起
他不知道廿三战的凶险,也没见过上水渡的模样。
听闻过山神殿的昆仑书院,也知晓天宫的白玉京,加上神秘的云渡,不知会有多少天才云集?
自始至终,他都没见过几个别的势力同龄天才,走过的地方,见过的风景,也并不多。
厉九川喝完糖水,顺手在摊主的伺候下洗去易容,然后慢吞吞地逛到书院。
虽然事到如今,他打算放纵一把,但该安排的人还是得安排。
快到独居时,他摸出刚刚那枚朱赤大玉,假装若无其事地推开院门。
入眼就是一个眉心点赤的公子哥,他坐在院落中的石凳上,似乎正在思索着什么。
接着,他眼珠就粘在朱赤大玉上挪不开了。
厉九川把手往左移,他眼珠就跟着往左,厉九川把手往右移,他眼神就跟着往右。
厉九川五指一收,将大玉揣进怀里。
言乐顿时怔住,然后郁闷地问道:“你这是干什么?”
“没什么,最近青茗会清理了库房,挖出来这么一块遗玉。”厉九川神色随意。
东西是隐市那边给的,因为和青茗会合并,库房也算到一起。
言乐神色愈加古怪,他支支吾吾地道:“你该不会……是想我求你把那颗遗玉给我吧?”
“咳!”厉九川忽然转头,“今天渭水湖可真干净。”
“你才关上门,看的哪个湖?”言乐瞪着他,“我好歹是青茗会的东家吧?这遗玉……是不是得分我一半?”
廿三战又开,兆阳八大世家四处收购遗玉供给子弟,厉九川手里的大号遗玉俨然成了稀罕物件,哪怕言乐出身尊贵,也鲜少见到这么大的遗玉。
厉九川搁着衣兜捏住遗玉,神色好奇地问:“你的份额,会里不是给过了吗?”
言乐直翻白眼,“一般的遗玉能跟这个比?”
“哦,你要它做什么?九禾说廿三战要重开,莫非你要去?”厉九川明知故问。
“自然,何等盛事,我定是得去的。”言乐点点头。
厉九川忽然道,“你爹不会让你去。”
言乐哼道:“他管不着!”
“你的神明也管不着吗?”
“什么意思?”言乐脸色微变。
“估计你很快就会收到神旨,黄天帝不会让你参战。”厉九川轻轻吐气。
因为这是针对玄帝的陷阱,怎么会让天选麒麟以身涉险?
言乐眼神变幻,许久才道:“既然我不能参战,那要遗玉也没用了,你拿它来诱惑我,是想我忙你做什么事?”
“替我照顾一下九禾。”厉九川心中暗叹,总觉得太子爷最近变聪明了。
他将东西抛给言乐,不等他回答,便又问道:“书院打算让哪些人参战?”
言乐把玩着遗玉,答非所问,“我还没答应你呢,就这么给我啦?”
厉九川坐在他对面,自顾自地倒茶,“你敢拿就行。”
“啧……九禾我替你罩了。”言乐心满意足地将东西收好,“八大世家肯定要出战,一家少说也五个子弟,皇家也出五个,这不就四十五个了。”
“还有五个呢?”
“海事府势弱,之所以能和其他两家抗衡,主要是靠上水渡的支持,刚才形成三足鼎立之势,所以……”
“所以剩下五个人来自上水渡?”
“不错。”
厉九川稍一沉吟,又道:“你觉得世家子弟里,有几个人值得注意?”
“我觉得没有值得你注意的人。”言乐耸肩。
开玩笑,玉城被毁的雷劫,言乐看得清清楚楚,这等浩劫之下,厉九川都能活着,他认为世家子弟里没人是他的对手。
厉九川知道自己问的方式有问题,于是改口道,“照你这么说,世家子弟和皇族都把名额占满了,书院难道不会派其他人参战吗?”
“谁愿意自家子弟去送死啊?他们当然会招募一些被书院认可的人,顶替名额……”
“剩下的人呢?世家也找不到那么多能被书院认可,还愿意参战的平民吧?更何况,这也算是千载难逢的立功机会。”
“哦,原来你是想问这些人。”言乐露出思索之色,他掰着指头道。
……
……
皇宫,金鳞殿。
“时辰到了,诸位请入。”
带雪纱的祭仪款款伸手,八位青年男女依次入殿,他们各个仪表不凡,气度卓雅,眼眸开合间自有一番精光闪烁。
随着第一个白衣青年踏入殿中,门内两侧高大的金鳞盔甲忽然发声。
“白氏子云天,传承闻獜(lin)。”
声如铜钟浩浩,却不含半分情绪。
闻獜,灾种传承,见则大风。
“蔺氏子熔,传承毕方。”
毕方,灾种传承,见则讹火。
“衫氏子飞,传承颙(yu)。”
颙,灾种传承,见则大旱。
……
“赵氏子奇山,传承酸与。”
“紫氏子缪,传承雍和。”
“周氏子吟琴,传承鸣蛇。”
“祁氏子归,传承狏(yi)即。”
“靳氏子玲,传承鸾鸟。”
“言氏子长乐,传承梁渠。”
……
“我以为我们再不会来了呢!”小师弟耷拉着脑袋,唉声叹气。
长乘叁拉起鱼竿,笑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师兄!”长乘七直翻白眼,“有你这么劝人的吗?!”
渭水浪花拍打着小舟,两人起起伏伏,却又安稳如山。
见钓者不答,长乘七又道:“你上次才说跟谁谁要在上水渡相见,结果呢,这么快又被派来现世,你打不打脸啊?”
长乘叁伸手,一巴掌把自家师弟拍进江水。
好半天长乘七才冒出头,吭哧吭哧扒在船舷上道:“夭寿啦!师兄谋杀师弟!这还没到九子归一,你就想弄死我了么?”
“反正你早晚得死,别说等到九子归一,这次廿三战你怕是都抗不过去。”长乘叁揶揄道。
“切,打不过你们这些变态,我还打不过那些小孩子吗?”长乘七一边翻上船,一边道:“又不是【定山海】,拿不到头名,杀进二十三也没什么问题。”
“院里说了,不准进决赛。”长乘叁提醒道。
“它云渡书院的决定,关咱们长乘门什么事?”老七很是不服。
“你现在是云渡学子,就得遵守它的规定,毕方、鸾鸟,他们也一样。”三师兄耐心得像个老头子,和刚刚的举动比起来,简直不像同一个人。
“知道了。”老七又挠挠头道:“可是,不进决赛,咱们怎么拿山神殿的奖励啊?师父的话和书院,该听谁的?”
“哦,那东西,不该你操心就别问。”
“为什么?”
“因为傻人有傻福,可以活得久些。”
第二百二十五章 微风
“总之,诸家龙凤就是这些人了。”
言乐喝了口茶水润嗓子,“你打算走哪家名额参战?不如就从我这边吧?”
“要冠以言姓?”厉九川问道。
“那倒不必,直接跟着言氏子弟进去就是了。”
“你刚刚说的言长乐是谁?”
“不是我,我家以单字为贵,血脉愈亲,名字字数越少,言长乐只不过是个远房亲戚。你到时候跟着他走就行了。”言乐信誓旦旦。
厉九川心中生疑,但他没说什么,也不想深究这是不是言乐想混进去的假身份。
所有参加廿三战的人心中都理应有所准备——除了自己之外皆是敌人。
没人会手下留情。
“书院什么时候公布参战名单?”
“最迟也就明后两日,名单公布的当天,所有人都得在书院集合,由夫子们带往云海山。”
“这么急?”
“向来如此。”
言乐说完,又挤了挤眼睛,“这还不是最刺激的,大战重开,四方势力允许动用本心镜观战,到时候整个渭水湖上方都会映放云海山的一切,谁要是想名扬天下,这可是最好的机会!”
在权势之家的眼中,名望堪比性命。
厉九川若有所思。
……
次日。
海事书院。
师长们皆身着幽蓝衣衫,披白色金纹的外袍,或白须或长发,神情肃穆。
五十位学子站在渭水湖前,清一色的麒麟服,最少也踏云二朵,除了某个身量极矮的掌士。
厉九川站在一个瘦高青年身后,精致的小脸面无表情地盯着渭水湖,几道特殊的生灵气息在湖中萦绕,但迟迟不肯浮出水面。
白发院首独自站在最前,眺望远方,良久方才转身。
“此去云海,你们都记得规则吗?”
“记得,至死方休。”
“为大乐而战。”
“先联手,再决生死。”
“……”
“错了。”院首摇头,“是剩二十三人时,不要勉强,活着才最重要的规则。”
这和大人们要求的都不一样。
四下一片沉默,他们知道海事府实力稍弱,但也不明白,院首大人为何会说这等丧气话。
“出发吧。”不等众人回应,院首抬手一挥,“乘龙鱼。”
话音落下,几道宽大的黑影浮出水面,鱼鳍鲜红,鳞光滟潋。
腹侧红鳍硕大无朋,根根骨翅好似羽翼般展开,圆溜溜的大眼珠嵌着一圈金边,带着几分神圣意味。
再仔细一看,这大鱼竟然长着一张酷似人脸的脑袋,奇特的肌理形成道道纹路,如同皱巴巴的老人面孔,正神情深邃地打量众人。
多数学子似乎司空见惯,径直走到岸边,等大鱼一靠近,便踩着它脑袋坐上脊背。
淡淡的水晕将他们笼罩,竟是半点水花都未曾沾湿他们衣衫。
厉九川跟着前面的黄杉青年,也踩过一只龙鱼脑袋,这条大鱼蓦地沉了一沉,好似背上千斤重物,颤颤巍巍。
那双嵌金边的大眼睛骤然缩成细线,随着孩童脚步前移而向上看,就像在慢吞吞地翻白眼,着实是紧张万分。
“咦,这龙鱼莫非是太老了,人还没上几个,它都载不动了吗?”走在前面的瘦高青年嘟哝道。
“长乐,回头跟你家表兄说说,让他换条不就好了?”另一个玉冠学子笑道。
“说得轻巧,这等鱼龙血脉可遇不可求,岂是你说换就换?”言长乐连连摇头。
“普天之下皆是你表兄家,如何换不得?”玉冠学子说完,周围响起一阵哄笑声。
谁不知道大乐的背后主宰乃是上水渡,连海事府都是依靠那边的人才建立起来。
如今皇室式微,皇帝醉心后宫众妃,无心朝政,也只有出了廿三战重开这样的大事,他才会露面下一通乱七八糟的命令,根本不顾敌己实力如何,只想着达成自己的要求便是。
故而海事府诸多高位传承者以为其昏庸,并不把他放在眼中,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也成了一句有名无实的戏言。
若不是当今太子得中帝青睐,皇室会更加没落,形如傀儡。
言长乐扯出一个牵强附和的笑容,眼底寒光闪烁。
“蔺闵行,闭嘴。”
隔着条龙鱼,一个蓝脸赤发的青年冷声呵斥。
厉九川心说难怪,也就是背靠毕方世家这样的大靠山,玉头冠才敢开皇室的玩笑。
蔺闵行顿时垂眼闭嘴,一句话也不敢多说了。
待众人乘上龙鱼,两侧皆有赤红细须飘来,有人持须而握,有人将须子缠在腰上,各有方式固定住自己。
厉九川学着言长乐,将鱼须握在手中,缠了几圈,只觉得温凉软滑,又柔韧结实。
一个面容清癯的青衫夫子也登上龙鱼脊背,他个子高瘦,眼皮耷拉着,显得有些无神,正是教授除秽课的葛夫子。
湖面共有五条龙鱼都各自载了十个学子,外加一位先生,还有单独一条龙鱼,坐着院首和其他夫子。
打眼一看,岸边剩下的先生们显得格外孤单,这一去,简直要把书院掏空了。
院首连头也没回,抬手扯住龙鱼赤须,顿时带着先生们钻入湖水,阵阵涟漪荡开,便消失了踪影。
其他龙鱼见首领入湖,也接二连三地没入水面。
岸边剩下的人们纷纷长揖到底,久久未散。
渭水湖下是成片的水藻青荇,龙鱼掠过藻面,就像牛羊走过草原,鳍尾摇摆间,颇有些怡然自得的滋味。
流水在贴着脸庞溜走,明明能感受到丝绸般的波浪,却偏偏不曾沾湿衣襟。
哪怕不动用传承,学子们也能在龙鱼背上随意呼吸,看湖鱼自头顶游过,见虾蟹在淤泥爬走。
顺着渭水湖往东游,大约过了两个时辰,平静的水域变成了湍急的水流。
龙鱼们偶尔会浮上水面换气,只见得一片滔滔大江宽阔无比,入眼尽是黄水白浪,翻滚不息。
它们就像波涛里偶尔露头的礁石,始终保持着队形。
忽然,大江上空传来一阵吠啸,龙鱼群顿时止步不前,原地团团打转。
身形最大的人面龙鱼猛地跃出水面,白发苍苍的院首仰望天空,只见云层之上有道道黑影钻进钻出。
仔细看去,竟是一条条插翅大犬。
它们白身黑首,灰紫的毛发披在身上,风雨不侵,肩骨生出飘渺的飞翼,如同丝绸缎带,轻柔中如云似雾。
“天马。”院首五指紧了又松,“天宫来给咱们下马威了。”
第二百二十六章 小风
游走于天空的飞犬们叽叽嗷嗷地谑啸着,像蚊虫般始终绕在龙鱼群上方。
受惊的鱼群乱了方向,有两尾稍小的险些被湍流冲走,但很快就被强大些的龙鱼护在中间。
先生们纷纷安抚龙鱼,几次驾驭鱼群避开上空的天马,却总被追上。
那些嗷嗷笑叫的灰毛狗儿时不时俯冲下来,将鱼群惊得时散时聚,既无法前进,也不能后退。
江水激流不断地消耗龙鱼体力,再这样下去,早晚会有小龙鱼被冲散,使得部分学子脱离队伍,身处险境。
但鱼背上的学子们出乎预料地安静,这些人都是海事府的精锐,一旦真正遇上危机,都体现出掌士训练有素的冷静之姿。
“一、二、三……”葛夫子指着天空数人影,“看不见更多了,还有些小飞狗升得太高。”
“打下来?”一位身负长剑的先生问道。
“靳元邱,能削掉它们的翅膀吗?”院首问道。
负剑先生摇头道:“太高了,我只能打下来,没法控制。”
琴师长轻挽丝发,取出一副古琴来,轻弹两下。
弦声悦耳,婉转直上,连浪潮拍打也遮不住。
然而她却忽然停下,双手按琴道:“我也不行,太高了,只能杀不能赶。”
院首叹气,众夫子心中也忍不住随之一叹。
天宫的人并未做出什么杀人放火的事,书院这边自然也不能随意动手,否则就是先坏了规矩,上水渡也不能有什么说辞,明明能杀却不能杀,也难怪先生们如此郁闷。
说到底,终究是海事府太弱,不敢出头。
但这时,院首忽然从衣袖里摸出一杆青木戒尺,众先生们看得眼皮直跳。
“使不得,使不得!”葛夫子连声道:“书院还没准备好……”
话还没说完,只见院首将戒尺往前一抛,碧青的璀璨流光倏忽间没入水中。
龙鱼们立即围成一团,紧紧凑齐,大护小,小护幼,挤得学子们不得不脸对脸瞅着对方。
接着,江水忽然颠倒翻涌起来,好似有什么庞然大物自地底复苏,将水面徐徐抬起,声势浩大,无可阻挡。
只见水下无数黑色长影穿梭游动,交错膨胀,很快便凸出水面,露出嶙峋坚硬的表皮,和数不清的细长黑须。
整个大地都在震颤,在抬高,黑色的树根自水下冲天而上,飞快地长成一颗参天巨木!
大江被撑天立地的巨树横截成两段,涛涛江水拍打在不断隆起的树根上,就像巨人脚边的水花。
起初是顶心冒出一抹碧芽,接着枝干如蛇似蟒般狂涨,翠叶如繁花绽开,硕大无朋的树冠将万物都笼罩在脚下。
厉九川抬起头,入目皆是无尽绿意,任谁也不敢相信上一刻这里曾是辽阔的涛涛大江。
“建木!建木!”
天上的人在高呼,飞狗乱窜,很快被生发的枝条缠住,卷进树冠,天马逃跑之速远不及巨木生长之疾。
方才还在挑衅的天宫众人,此刻如同被巨人攥在掌心的虫蚁,瑟瑟发抖,竭力挣扎。
龙鱼群此时所处之地,已经是一处树根中的小水塘,周围铜墙铁壁似的根系正好将鱼群护作圆形。
白发苍苍的院首站起身,龙鱼笼罩在他身上水光轻轻裂开,露出他须发飘飞的身影。
五只木茧像蠕动的虫蛹一样,被数支藤蔓缓缓送到他面前。
院首又从怀里摸出一把戒尺,通体碧绿,只不过并非是木质,而是一块幽青绿玉。
他用戒尺朝其中一只木茧点了点,藤条徐徐褪去,露出一张惨白的脸。
“哪一界,哪一天?堂主,还是静主啊?”老人淡淡地问,语气却像是自言自语。
惨白人脸不答话,只是紧闭唇舌,神色木然。
院首点点头,然后举起戒尺。
啪!!!
脆响比巴掌声还大,甚至在绿苍苍的树木中回荡起来,天宫那人脸颊高高肿起,顿时羞愤欲死。
众书院先生们同时眼角一抽,或撇过脸,或往别处看。
虽然这一幕极为痛快,让他们几欲大声叫好,但这戒尺抽在肉上,简直又像抽在自己身上似的,又见当年院首赫赫威风。
天宫俘虏肿起来的皮肉蒙上一层绿莹莹的青光,突然,一只小巧的灰白太极浮现,将青光驱散。
“哦,色界太极蒙翳天。”院首回过头,手握着戒尺,谆谆教导:“天宫三十六重天,分六界,第二界是曰色界,这个图样便来自太极蒙翳天。葛夫子,你来讲讲有几种法子能驱散太极蒙翳天的护体道法。”
葛夫子急忙起身,“大先生,共有三种大方向,第一,以力服之,传承度高过他一个小瓶颈即可;第二,以极阴或极阳破之;第三,道法神通千千万,只要能坏他阴阳,明晰其道,便能破之。”
“嗯。”
院首只应一声,也不评论好坏,让葛夫子心里一阵七上八下,生怕那戒尺抽到自己身上。
当年庆离违背条例最多,挨打挨得最惨,嚎声惊天动地,每每有人路过书院,都以为错走了海事府的地牢,是谁在挨酷刑呢!
啪!!!
葛夫子一个哆嗦,差点闭上眼睛,再细看,天宫的嘴硬鸭子左边脸也鼓起来了!
碧绿戒尺一挥之下,青光瞬间将太极图样抹得干干净净,又送了那人半张圆圆红红的脸。
“瞧,天宫堂主大都皮厚,静主常年奉神静思,一挨打就露馅。”院首戳着那人脸道:“这就是个没脑子的小兵,既不是静主也不是堂主。”
天宫俘虏又气又怒,想要张嘴争辩,嘴巴一开顿时掉下几颗带血白牙来,嗓子里发出呜鲁呜鲁的声音,却是舌头也肿了。
“院首大人,您既然说静主挨打会露馅,为什么又断定他是个小兵呢?”开口的是个小童子,他面色无辜,显得天真好奇。
院首意味深长地看他一会,“因为堂主抽了,脸不会肿这么高,静主奉神,脸皮更厚,压根看不出来。”
众学子忍不住哄笑,指着天宫俘虏,形同观猴。
顿时气得那人两颊如血,几欲晕死过去。
琴先生看着这一幕却并没有多少欢喜的意思,反而稍有愁容,“院首大人,他们……”
不等她问出口,院首便道:“就吊在这树上,让天宫来赎,顺便让他们把江道修缮完好,否则就扒了他们的皮,映在本心镜里给八方来客观看。”
这番话戾气十足,一点都不像老成持重的书院之主,反倒似个桀骜反派,但着实大快人心。
第二百二十七章 大风
戏弄完天宫的探子,院首收回戒尺,拍了拍座下龙鱼的大脑袋,“走吧,老伙计。”
厉九川闻言刚生出疑惑,只见龙鱼们竟然站起身,露出四条颇为健硕的腿,灰褐皮肤显得分外粗糙,膝盖脚丫子一个不缺。
接着,龙鱼们哒哒哒地飞奔起来,冲向盘虬起伏的树根,如履平地。
“……”
他默默地看了看树冠上被绑着的天马,又瞅座下四条腿儿跑得飞快的龙鱼。
前者凶狠威武,翅若仙翼,后者收齐鱼鳍,露出兽腿,活像地面爬动的大蟑螂!
龙鱼本来就长得显老,现在伸出腿儿来跑,就更丑到无法直视了。
“院首大人……”有人不解地问,“为什么咱们不骑天马呢?它速度比龙鱼快,也更灵巧。御课里讲过,被驯化的天马如果失去主人,不是也可以暂时乘骑?”
“蠢材。”葛夫子不慌不忙地从怀里摸出一只葫芦,打开却飘出一阵茶香,“天宫会专门来给你送坐骑?”
“太极蒙翳天擅长逆转阴阳,传承种也好,秽兽也罢,送到他们手里都会颠倒性情甚至力量。”琴先生温声解释,“更何况我等乃海事书院之表率,乘坐天宫坐骑不妥当。”
“学生受教。”问话的学子拱手行礼。
他皮肤苍白,脸颊瘦削,眉目间透着一股子阴冷味道。
年纪大点的夫子一看就知道,他定是常年待在地底,不见天日,只有和山神殿经年争斗,才会出现这样的变化,不了解天宫也正常的。
葛夫子方才被院首唬得不轻,说话自然没什么好语气,但这学子也未计较,只当是没听见。
一路上再无人发问,都在养精蓄锐,以防出现意外。
龙鱼群狂奔数个日夜,穿山过岭,游水渡河,在这日抵达一处大泽。
此地花鸟繁盛,树丛遍布气根,浮于淤泥之上,景色奇异,分外静谧。
院首终于下令让龙鱼们休整一夜,学子们得以趁机离开鱼背,在方圆五里内散散心。
厉九川没走远,只是坐在一根粗大的枝桠交叉处,看龙鱼在水泽里挖淤泥。
它们四条腿划得飞快,偶尔也支起鱼鳍向前拱动,不多时就在水泽里拱出一个个硕大圆巢。
圆巢湿漉漉的,夹杂水藻树根,散发着一股子水腥味,也不甚稳固,总是掉泥。
龙鱼们开始互喷口水,有的呸有的噗,还有的张嘴一嗞能喷出丈远,它们粘稠的口水遇水膨胀,很快将那些泥巴巢穴糊住,像果冻似的一团接一团。
太阳底下一晒,那些圆巢竟然变得结实又坚硬,即使泡在水里也没有垮塌冲走。
龙鱼们就趴在这一座座“小陵”中休憩,安然自得。
“怎么?以前没见过它们筑巢?”高高瘦瘦的言长乐不知从何处回来,手里竟还捧着一只烤鸡。
“我以前也没参加过廿三战。”厉九川答一句,扭头眺望西南方向。
天际线处仍旧能看见一棵参天巨木,绿苍苍的树冠遮拦四面八方。
院首临走时已经将青木戒尺收回,但树依然没有消失。
“吃吗?”言长乐在烤鸡上拧下一只腿,把剩下的递给孩童,“我家表兄叫我好生关照你,到时候入云海,你也得关照我才是。”
他说这话时,脸上带着腼腆的笑容,露出两个浅窝。
厉九川瞥了他一眼,懒得戳穿这厮熟悉的表情,“那就早点退出,天子不出宫,将军不临阵,你不该来。”
言长乐神情忽然诡异起来,脸上的肌肉像被粘住了似的,“他白云天都来了,我怎么不能来?白家独子呢,他爹娘也七老八十了……对了,你怎么认出我的?”
“傻子才认不出你,譬如蔺家那个跟你斗嘴的。”厉九川抓走他手里烤鸡,大口吃起来。
“这,有这么明显?”言乐忍不住摸了摸脸,陡然发现几个夫子在他看过去时,都转过头。
显然,太子爷已经被“关照”一路了。
厉九川咂吧一下嘴,忽然问道:“这肉是哪个给你的?”
“啊?”言乐摸不着头脑,“赵家小子,赵宾。”
“酸与赵奇山?”
“他跟赵奇山顶多就是个远房亲戚的关系,就是做饭手艺不错,这烤鸡闻着还挺香,也比蔺家小子谦逊多了,我还没说什么呢,他就把刚烤好的肉给我了。”
“这玩意不是鸡。”厉九川突然把言乐手里的肉腿拍下去。
言乐缓缓张大嘴,“那……这是什么?”
厉九川拎起一串骨头,“你见过鸟长着猪尾巴,还只有一条腿?”
只见那仍带着肉丝的骨头,只有一根乌青腿骨,还有一截圆滚滚的尾骨。
“……”言乐哭笑不得,他刚刚分明看见不是这样的,以为厉九川又想拿自己逗趣,便反问道:“你都吃了?”
厉九川的手张开又合拢,只见那堆特别的骨头又不见了踪影,剩下一只被啃了半口的烤鸟。
“咦?”言乐顿时意识到事情不简单,并非厉九川在跟他开玩笑。
身为麒麟寄主,他当然能分辨什么是真,什么是假,而方才那串骨头是真的,面前没吃完的烤鸟也是。
这就是此物最大的破绽。
“帝种传承之下,此物会被逼出本相,拿给夫子看看。”厉九川将东西丢给他,指尖有青芒一闪而逝。
被啃了半口的烤鸟顿时蒙上一层不易察觉的青光,令之与外界隔绝。
言乐知道厉九川有青龙传承,自然而然地以为,他正是因为青龙传承才发现这破绽的。
同样在远处看龙鱼筑陵的院首忽然回头,眼神先是盯着厉九川,又落到那只鸟上。
“谁烤的?”
声音由远及近,几个起落间,院首已然来到二人身前。
他看着上面被咬了半口痕迹,眼神严肃地在二人脸上来回扫,“跂踵秽种,你们也敢吃?!”
跂踵,其状如鸮,而一足彘尾,见则其国大疫。
对于能勾起瘟疫的传承种,向来是金母元君的亲宠,实力强大,疫毒凶狠。
“我没吃!”言乐立即道。
厉九川:“……”
“我吃了,不过还好。”孩童指了指地上半搭肉皮,“吐了。”
“胡闹!”院首面无表情,“就算你真有青龙传承,此物吃下去也叫你好看!”
此前金母元君神降,引发动荡,厉九川曾暴露自己有青龙传承以摆脱嫌疑,但院首并不相信。
就算真的有传承种,也不可能认可他。
厉九川又指着另一个方向道:“院首,那边的人都架火吃起来了,想必他们没有帝种传承吧?”
众人同时沉默了一下,还是旁边的琴先生叹了口气,先赶了过去,顺便发了信号,让所有师生聚集。
厉九川二人沉默,是因为不关他俩的事,院首不动,是因为八成没救了。
“山雨欲来风满楼。”负剑师长沉重叹道,随即路过院首身边,赶往炊烟袅袅之地。
那里还是一片欢声笑语,甚至能听见有人邀请琴先生吃烤肉。
第二百二十八章 暴风
“都住手!”
一声呵斥让树枝上烤肉的学子们都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琴先生少见地脸色严厉,仿佛他们犯了什么大错。
赵奇山跟一个肤色雪白的女学子坐在一根树杈上,两人手里还各自举着一只烤鸡。
琴先生看得清楚,烤鸡已经被他们啃了一半了。
她皱着眉,仍旧无法相信这些人已经中招,也许只有送到言乐手上那只,才是跂踵秽种。
“先生,怎么了?”赵奇山温雅有礼的面孔有些不解。
他和紫缪向来是关系极好的世交,双方性情也颇为契合,连传承种的能力都十分相似。
有兽焉,其状如蝯,赤目、赤喙、黄身,名曰雍和,见则国有大恐。
有鸟焉,其状如蛇,而四翼、六目、三足,名曰酸与,其鸣自叫,见则其邑有恐。
紫雍和,赵酸与,都是灾级传承。
两人同时出手,能力就不是一加一那么简单,恐惧之力足以令同阶传承者瞬间昏厥,甚至猝死,是一大杀器。
据传,这两个传承种还是紫氏和赵氏先祖,一同渡河捕捉,途中还遇上天宫贼子,与之激战险胜,才将传承种带回来,殊为不易。
“鸟是谁抓的?”琴先生小心地拿起附近树枝上串着的鸟,仔细查看。
这些学子们点着了一棵树,直接在树上烤肉,附近的枝条已经插了三五正在炙烤的水鸟了,地上还丢着两只没褪毛的。
大泽多水鸟,看起来也只是常见的品种,两只白羽鹭,三只黑颔雀……琴先生心中刚松了口气,忽见赵奇山似乎脸色有点不对劲。
他面皮有点发青,好似被哽住喉咙,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
而紫缪低垂着脑袋,靠在赵奇山怀里,阴影中隐约可见她逐渐腐烂的嘴角。
“是赵宾抓的……诶,他人呢?”一个学子答道,他说着就去寻找赵宾的身影,却没找到人在哪里。
这时,先生们都已经聚拢过来,将这些吃烤鸟的学子都围在中间。
院首扫过赵奇山和紫缪的面孔,冷然呵斥众人道:“都退开!”
说完他径直上前,浑身上下散发出蒙蒙青光,将赵奇山俩人笼罩。
葛夫子和负剑师长立即带着其他学子远远离开,琴先生则挨个拉着吃过鸟肉的学子查看。
“安九九怎么没跟来?”一位长髯师长脸色难看。
“她受伤了。”琴先生无奈道:“赵宾是不是参加过一次廿三战?这恐怕是早就埋下的祸患。”
长髯师长更加困惑了,“嗯?既然参加过廿三战,赵家怎么还让他来?”
“这孩子在家族无依无靠,实力也不起眼,上次全靠九禾才侥幸逃脱,这次又被派来,难免心生怨恨。”琴先生垂下眉眼,难掩忧虑。
事情一发生,她就意识到是怎么回事,但太迟了。
“可是九九怎么会受伤的?”长髯师长难以置信道:“她不是守着宗南吗?这家伙已经踏入刃兵门槛了吧!”
“安九九性情怪异你又不是没听说过,她自己溜出去玩,等宗南找到的时候,人已经昏迷了,所以才没跟着来。”说话的是匆匆赶来的葛夫子。
他已经让龙鱼群带着其他学子们远离此地,一旦疫毒爆发,这里恐怕百年内不会有正常生灵存活,疫病灾种传承的可怕超乎想象。
琴先生松开最后一个学子手腕,“他们没问题,吃得都是水鸟,带走单独做几次除秽,暂时安置在一条龙鱼上。”
长髯师长随即带走剩下的人,只余其他夫子担忧地看着院首那团青光。
葛夫子捋着山羊须道:“你说,天宫如此深谋远虑,又重伤安九九,又策反赵宾,为什么单单只对他们下手?”
“他们?”琴先生想了想道:“言乐他俩不算,只要没在云海山内就百毒不侵……赵奇山他们,恐怕是因为传承种。”
赵家和紫家先祖趁天宫的人夺取传承种时偷袭,得到了两大灾种传承,一直被天宫视为耻辱。
“但事情已经发生了很久,书院也给把影响压了下来,不可能是天宫意欲为之,但天马一事倒似他们作风。”
“比起之前的天马骚扰,这次出手倒像不知深浅的年轻一辈……”
两位先生对视一眼,都看见对方眼中忧虑。
如果是天宫故意为之,说明他们已经做好了跟书院开战的准备,如果不是,书院也很难让天宫付出代价,因为被利用的,是他们自己人。
“琴先生!找到赵宾了!”一位花簪女先生慌张赶来,“但是……但是……”
“但是什么?”葛夫子眉头拧成疙瘩,“人在哪儿?!”
“就在那棵水杉下面!”花簪先生说不清,干脆伸手一指。
琴、葛二人刚一赶到,就看见一个神色恐惧的学子坐在树下……大口大口吞吃着一只烤鸡。
赵宾几乎是连皮带骨将之咀嚼吞咽,狼狈得像是十几天没吃过饭。
琴先生还没靠近就变了脸色,急忙拦着其他夫子迅速后退。
赵宾手里拿着的烤鸟仅有一只腿,还垂落一条长长的猪尾!
“是跂踵秽种!都走!”琴先生一声高呼,原地顿时只剩下葛夫子和负剑师长。
前者是个精通除秽的老药师,后者道法神通不同凡响,都有应对疫毒之法。
赵宾依然在啃那只鸟,狼吞虎咽,脸上却有大滴眼泪疯狂落下,浓烈的悲哀侵上心头,令人悸动。
他眉眼尚且稚嫩,是属于十几岁的少年模样,唇上绒毛都未褪尽,身为掌士却肤色蜡黄,皮骨消瘦,肥鸟的油脂自他嘴角滴落,和泪水混为一体,竟然不分彼此。
赵宾的眼睛开始融化了。
他愈发凶狠地撕咬那只鸟,喉咙里发出呜咽的哽泣,颤抖如林中幼兽。
“赵宾,先生知道……”琴先生忽然捂住嘴,睫羽湿润。
堂堂海事书院英才,海事府二等掌士,竟然连饭都吃不饱,体魄孱弱消瘦似少年!
可见他在赵家是什么待遇,这背叛之中,又对赵奇山深藏何等怨恨?
无言的悲怆开始蔓延,负剑师长缓缓抽出寒锋,“就算他身不由己,事情也已经无法挽回了,不若送他一程,也好安心。”
琴先生转过身去,手背轻拭眼角,第一次送行时,她就知道很多孩子的命运,第二次再去,却还是如此。
世家倾辄,势力争锋,添之传承种的恶意,这既是世人之悲,也是无言之殇。
上神啊,难道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吗?
第二百二十九章 飓地之风
厉九川再看见院首以及众师长时,已经是次日凌晨。
薄光透过苍林间隙,落在众人或稚嫩迷茫或苍老沉重的面孔上,似乎连时空也凝固。
赵奇山两人没有跟着先生们回来,院首也脸色苍白,手里始终握着那支青木戒尺。
远处,原本喧嚣充满了生机的水泽已然化作一片毒沼,树木倒伏,气根腐烂,水鸟的尸体成片扎在淤泥中,缓缓溢出毒气。
院首环视众人,他眉目苍老,须发尽白,似乎想要说点什么,但几番犹豫,终究只是吐出两个字。
“走吧。”
他想说,如此大祸,廿三战我们一定要胜啊!否则单凭海事府,江道也好,水泽也罢,都很难使它们完好如初。
一旦败落,那些狼子野心的畜牲们,还不知道要做出何等丧心病狂的事!
但当他看见一张张年轻的面孔,又想到折损的赵紫二人,竟无半分把握能肯定获胜。
言乐是麒麟子,未进决赛前一定会有人将他带出来,厉九川疑似有青龙传承,但不见得获得了承认,何况帝种传承成长需要的资源,简直难以概括,幼小的猛虎不见得是成年狸猫的对手。
且对手不是狸猫,是猛禽,是毒蛇,是冰冷残忍不择手段的猎食者。
如无意外,厉九川也是一定要在决赛前出来,否则青龙种遗落,他便是万死都不足以向青帝谢罪!
院首乘上龙鱼,带领众人再度启程。
……
……
云海山。
高耸的山脉常年被云雾笼罩,飘渺似仙,起伏的白雾经年不息,酷似海浪,故被称之为云海山。
其临北侧的一处险山形如界碑,直上直下。
北海涌动不息的潮水被阻拦在外,只有缭绕的水汽才能汇聚到极高的天空,绕过这险峻之山,浸润翠色欲滴的崇山峻岭。
而云荫古道,是进入云海山的路径之一,因为平坦开阔,被廿三战诸方势力视为进出战场的要道。
它位于云海山山脉脚下,道路常年无人涉及,长满了绿绒绒的野草。
云雾的露珠自草叶滚落,将一只蚱蜢忽地惊起,还未等它落地,巨大黑影落下,碾作一地青汁。
“先生们真的不打算来了?”
踩死蚱蜢的白发青年挠挠头,他穿着一身云纹道袍,仙气飘飘的衣装和他气质比起来,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他们说要在兆阳看好戏,不来管了。”一个眉眼妩媚的少女坐在路边界石上,把玩手里的发辫。
旁边三个浑身透着阴气的斗篷人看向一个鹰钩鼻的男人。
“先入山。”鹰钩鼻说完,带着三人离开此地,身影消失在云海山中的茫茫雾霭之中。
“啧,打地洞的先走了。”一个青灰袍子的小姑娘哼声道,她嘴唇是紫黑色,宛如吃了砒霜,“隔着老远都能闻到他们身上的土腥味,臭死了!一个个脸白得像死人一样……哎呀,没说你,阮魁!”
被点名的青年面颊枯瘦,青白的瞳仁和死人一般无二,他只是安静地站着,没有接话。
“还等那些爬虫吗?”捏辫子的少女问道。
“留下信物就行了吧?”青年依旧是挠了挠脑袋,腼腆笑道。
少女回过头道:“一条腿,去把章纹刻在界石上。”
“你喊谁一条腿呢!”青灰袍的紫唇姑娘瞪眼。
“怎么,难道猪尾巴更好听?”辫子少女毫不客气地嘲笑。
“呵,这么讲来,我该叫你鼠尾巴才是!老鼠尾巴!”
俩人吵起来,谁也不饶过谁。
“都闭嘴。”白发青年微笑道,“你们要是高兴,可以背地里叫我蛇尾巴,或者独眼睛,但现在,去界石把章纹刻好。”
他一发话,两只吵嘴鸟儿同时偃旗息鼓,乖乖地去石头上刻花纹。
界石是一块通体白亮的大石,立于云海山和云荫古道的交界处,它上半部分记载着密密麻麻的文字。
……年,……月初,廿三战再启,参战者……胜者……
相似的文字下,绘刻数种不同的印记。
虎面,独眼,乌篷船,雄山,海川、豹尾……等等。
其中,最久远的战斗已模糊不可细查,那些参战的势力也在更替,但新刻上去的字迹还很清晰。
其末尾写着,胜者,海事书院。
紫唇姑娘伸手一抹,石粉嗤嗤落下,字迹便消失不见。
原本上面的字迹会被法则保护,外力不可损坏,但上次廿三战结果被诸方势力否认,便失去了这效力,轻易就能抹去。
发辫少女接着上面的字迹,用指甲刻了一只线条妖冶的眼睛。
眼睛旁边,还有一张新刻的虎面。
“好了,咱们也入山吧?”她站起身,擦掉指甲粘上的石头粉末。
白发青年点点头,一行人消失在茫茫云海之中。
……
半个时辰后。
一群骑着大鱼的人走过古道,来到界石前。
“人呢?”葛夫子眉头收紧,神色诧异。
琴先生指着界石道:“他们已经留下章纹,恐怕是入山了。”
“这等行径,简直不把人放在眼里。”负剑师长冷声道。
长髯先生则叹道:“行啦,少说两句……”
众人都望向院首。
他却盯着一处空地出神,丝丝雾霭飘过,竟然若有若无地传出人声。
一些云雾里还闪过城墙和街道,绿宝石般的湖泊出现了好几次!
“是渭水湖!”有眼尖的学子喊道。
“兆阳,这是兆阳啊!”言长乐指着那片浓云道,“他们开始动用本心镜观战了!”
又一片白雾吹来,如海奔腾,似潮啸涌,竟露出一副极清晰的景象。
碧绿湖泊建起四方亭台,分别坐着一方麒麟服、一方水纹青袍、一方虎纹裘袍,一方云纹道袍。
以海事书院来人最多,宽阔大亭里坐着四五十人,其次是不嫌热的山神殿,约有十几个,一副正道做派的天宫只来了九个,上水渡最少,只有五人。
而湖外围观的传承者们数量众多,还在不停地增加,他们都热切地瞧着天空,看那些天才们如何互相残杀。
自大樂建立以来,无论哪方势力掌权,都将他们视为可有可无的存在,如今能看见这些罕见又强大的传承种厮杀,岂能不过瘾?
吵吵嚷嚷的野修们很快引起了大势力的注意,几队掌士往人群里一站,场面顿时冷静下来。
但也有一开始就安静观战,注重大势的人,他们大都站在附近的阁楼之上,观看本心镜的镜像比起湖中也只好不差。
镜外人观镜,镜中人亦观镜。
厉九川很快就看见了诸多熟悉面孔,譬如厉九禾、赵青、季欢……
连言乐也看见自家老爹,甚至常居宫中的祭仪也在亭中观战。
极度利己的野修毕竟只是少数,一旦海事书院此番战败,不光坐实了廿三战作弊的可笑之举,还将失去战事资格,任人鱼肉!
大部分传承者,还是不愿看见这一幕。
若是书院惨败,少不得人心动荡,王朝飘摇,大樂的气数恐也将走到尽头。
但这既不是上水渡想看见的,也不是长乘门这些势力愿意坐以待毙的,除非天宫和山神殿联手,否则鹿死谁手,还犹未可知。
第二百三十章 飓地之风(中)
院首收回目光,沉声道:“备酒。”
数位夫子同时下地,琴先生长袖一摆,居然摸出一套酒樽来。
由先生们亲手捧酒,院首的青木戒尺一一点过酒杯,一股清流瞬间盛满,散发着阵阵幽香。
学子们自发站在每位夫子身前,第一排人率先接过酒樽,行礼,饮酒,长揖及地,然后摔破酒樽,大步踏向云雾茫茫之山。
周围云气中的影像瞬间静默了,整个皇城的人都在看学子拜别师长,身踏生死之地。
镜外人皆喟然长叹,直到此时,所有人才意识到生死并非儿戏,这些学子们亦有父母家人,亲朋好友,与凡夫俗子一般无二。
然湖畔禁止凡人往来,他们也看不见本心镜中的影子。
轮到厉九川时,正好是琴先生为他奉酒。
“建木浆入口稠而不易化,存下来,关键时可救你一命。”她语速轻柔且快,叮嘱时眼底带着不易察觉的忧愁。
厉九川接过酒杯,一口饮尽,澎湃的生机滚滚如潮,堪称生死人肉白骨之神物!
他立即动用传承,在腮喉空隙里长出一只额外的空囊,将酒液储存其中,避免吸收。
琴先生见他领悟,便轻轻颔首道:“去吧。”
厉九川微微吐气,朝着云海山界限处走去。
此番书院四十八名学子,就算一个都没被其他书院击杀,也会死上一半在自己人手中,这冷漠残酷的战斗,本质就是一种消耗。
厉九川迈过属于云海山的边界,忽然觉得身心一沉,仿若有千万斤重担压在身上,顿时一阵天旋地转,不由得踉跄后退两步,直到被人一把扶住。
他心中却是无比震惊,原本与玄冥传承种的联系忽然被斩断,连同青龙传承也无法察觉,就像未曾拥有过一样。
冉遗传承反倒活跃起来,像是终于脱离了管束,跃跃欲试地想要霸占厉九川的心智,但很快就被镇压下来。
“唉,你怎么还站不稳……”言乐话还没说完,自己先像挨了一击重锤似的仰倒在地,半天没爬起来。
厉九川被他扶了一把,又扯一下,顿时把他坐在屁股下面,两人差点滚成一团,直接翻出云海山的范围。
周围飘过云雾显出千人百态,大多是掩面侧首,有些无法直视出丑的两人,还以为是他们不胜酒力摔倒。
然而真正明白其中意义的人都十分重视,天宫山神殿乃至云渡书院的人都微微坐直了身。
只有超过体兵之力的存在才会遭到法则镇压,两人反应如此强烈,必定是身藏极为强大的传承种!
部分正仙种未入体兵也能具备超越体兵的力量,但不如言乐二人表现得那么强烈。
院首看了琴先生一眼,“那小子真的有帝种传承。”
“却并非好事。”琴先生只是叹,“云渡那边真的能保证带他们回来吗?”
院首沉默片刻,“一入此山,我也无能为力。”
……
“你……要压死我啊!”言乐一手抱住脑袋,一手去推那孩童,“重死了!”
明明只是个小孩子模样,却比铅铁还沉,差点把他坐断气!
厉九川伸手拉住附近树枝,也捂着脑袋站起身,“不是我重,只怕是你变弱了。”
言乐愣住,随即惊道:“嘶!我好像不能……”
“是啊,听天由命。”
厉九川说完,也不管言乐听没听懂,身形一闪蹿进山林,只留他一人呆坐在地。
冷凉的薄雾穿身而过,言乐立即爬起来,虽然没人知道他冒充的身份,但直觉告诉他还是不要出太多丑为好。
毕竟余光一扫,他好像看见云雾里有父皇皱起眉头的影子,还有向来对他要求分外严苛的祭仪。
言乐瞧了眼后面空空如也的古道,只有几位夫子神色严肃地看着他。
其他学子早在他摔倒时离开了,好像生怕等他一会,就沾上倒霉运气了似的。
言乐心中大骂厉九川不讲情分,竟然丢下他一个人跑掉,但此时也早已寻不到孩童身影,只能默默向林深处前进。
正走着,忽然听见后面传来脚步声。
只见两个颇有侠客气质的年轻男子也走了进来,他们身着云渡书院的水纹青袍,平添了三分典雅之气。
后面还来了五六个同样打扮的少男少女,正从书院师长手里接过酒杯。
“你们也来了?”
言乐没来由地感到亲切,哪怕是在生死战场之上,他似乎也笃信云渡书院不会伤他。
“是啊。”为首的男子温和笑道:“阁下贵姓?不妨和我们兄弟一路?”
“恭敬不如从命!我姓言,兄台呢?”
“姓常,在下常叁,旁边这位是我师弟,常七。”
……
……
身处云海山,云雾是最常见的风景,也是最好的隐蔽之所。
白云天挎着青铜剑走在前面,身后跟着四个家族子弟,白家没从外面招人顶替名额,他父亲说丢不起这个人。
尤其是从他败给厉九川后,父亲对他的要求愈发严苛起来,但独独没有责怪他。
直到三日前,父亲拿着一纸状书回来,白家天骄当即沦落为送死的炮灰。
但白云天不怪父亲,这也是一个机会,一个让他重新站起来的机会。
若真能替书院夺冠,日后再无人敢小瞧白氏!
他不自觉伸手去摸剑柄,自从那次惨败,他再也没有碰过枪,练剑也只有一两年时日。
此时的自己,真能打败那个人吗?
“云天兄,咱们要先去哪里?”
正思索着,后面跟上来一个圆脸小子,他是白氏第三旁支次子白金刃,嗜武,是年轻一辈难得的好手。
“找地方先藏起来。”白云天头也不回地道:“先生们不是说了吗?前三天是厮杀最厉害的,躲过风头再战,以逸待劳。”
白金刃认真道:“云天兄说得对。”
他满脑子只有修炼,根本不知道什么时候该干什么,只明白跟着白云天就行了。
“对什么?”
一道轻柔的女声突兀响起,五人同时警觉起来。
“这次廿三战就你们人最多,你们要是能以逸待劳,岂不是让天下都看了笑话?”
“什么人?”
白云天缓缓拔出青铜剑,白金刃和其他三人皆护住其他方位,背靠着背。
“小女子不才,絜钩九。”
“白氏,闻獜十三。”
白云天高高举起长剑。
第二百三十一章 飓地之风(下)
云海山,东麓。
青年学子猛然回头,妖异的四目绽放赤芒,“别跟着我!”
他脸庞显得分外圆润,耳后有灰褐的翅羽贴着头皮长出,低声怒斥时,短羽陡然竖起,狰狞难言。
几个赵族子弟都同时后退几步,一个胆子稍大的吭哧两声,“杉飞大哥,我们……我们本来没想跟着你,可是你明明和奇山盟约,咱们说好了……”
“赵奇山已经死了。”杉飞冷笑,“死在赵家人的手上。”
“可罪魁祸首也死了。”另一个赵家子弟忍不住反驳,“我们跟着您,也能帮您探路啊!”
“滚。”杉飞漠然道。
说话的那人顿时脸色涨红,牙口咬得锃锃作响。
杉飞身边四个学子缓步上前,其中一人劝道:“赵启功,你们跟着杉哥实在太扎眼了,战斗初期本就忌讳人多,你们还是另寻他处吧。”
赵启功深深看了他们一眼,“走!”
四个赵家子弟黯然离开,身影消失在云雾深处,杉飞眼神闪烁不定。
“你们觉得我做错了吗?”他脸颊上格外狭细的一对眼睛动了动,朝剩下几人扫视一圈。
于是当即有人站出来,沉声道:“他们本就夹杂奸细,不可信,飞哥驱赶他们也在情理之中,算不得违背约定。”
“不错,而且他们传承种与我等不合,行动鲁莽易暴露踪迹,让他们跟着反而会害了大家。”另一人点头道。
杉氏擅隐匿行踪,来往不留痕迹,而赵氏喜欢制造恐惧,往往故意留下细节,以唬吓对手。
杉飞点点头,正要说出自己的见地,避免给兆阳观战人群留下恶劣印象。
忽然,云雾深处传来一丝异样动静。
如同木头石块在地上滚动,骨碌碌地碾过来,有黑影缓缓荡开云雾,露出真容。
那是一颗干瘪的头颅,仿若风干百载,皮肉紧紧贴着骨头,五官皱缩成一团,难辨样貌。
但看那脑袋上的发箍,竟是和方才的赵启功一般无二!
四个顶着杉家名额的人同时变了脸色,他们相互背对,紧张地扫视周围。
“别慌!”杉飞心情也格外恶劣,没想到赵家人真的引来了敌人,但他却不能自乱阵脚,免得动摇人心。
真要面对强敌,还是得人越多越好。
他脸颊上的四目犹如赤阳照耀,周围的云雾顿时被蒸腾上升,不一会便消散一空,留下犹在滴水的阴冷树林。
但敌人依旧没有出现,四个学子神色也愈发紧张起来。
杉飞双臂微抬,裸露的肌肉浮现大片赤色刺青,如羽翼般片片亮起,如同身披朝日赤霞。
神通【枯焚】!
空气中开始出现一丝闷热,接着就是令人发毛的干燥感,仿佛每一丝水份都在被抽离,蒸发,消失得干干净净。
依附在树叶上的露水迅速缩小,很快树木开始变得焦黄,绿芽蜷曲为枯叶,枝干萎缩为干柴。
生机尽褪,酷热席卷苍林!
……
“厉害啊,不愧是书院学子!”
“那是当然,这可是灾种传承,藏起来的宵小之辈,定会被烧成灰烬!”
“就是品性差了些……”
“看品性有什么用?能赢才是王道!”
“就是就是!”
“躲起来的肯定是那两边的人,还以为多厉害……哈哈!”
渭水湖畔围观的传承者们议论纷纷,对着天宫和山神殿的方向指指点点。
有鸟焉,其状如袅,人面四目而有耳,其名曰颙,见则天下大旱。
杉飞,颙十七。
言寰左手捏着份纸状,右手食指正好划过这行字。
“爱卿,依你之见,杉飞可是来敌的对手?”
他右边下首穿黑衣的年轻人平静道:“不是。”
“……既然不是,爱卿何故这般淡然?”
“心性极差,过不了体兵关,一样是废物。”
“这么说,来人是体兵了?”
“不知道,反正比他厉害。”
黑衣年轻人喝了口茶,“陛下莫要因为小事慌张,平白叫人看不起。”
“胡说!”言寰拍案愤道,引得众人纷纷朝他看去,“朕哪里慌了?!”
下一刻,渭水湖上巨大的水镜陡然映出一颗稀烂的头颅!
皇帝啊地一声,紫砂壶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杉飞周身充斥着热力,火气令他脚下土地龟裂,草木枯黄衰败,甚至空气都开始扭曲。
周遭树木尽数枯萎倒伏,发出吱吱脆响,将一切都暴露出来。
跟随他的四个学子也热得面色赤红,好似才从火炉里跳出来一般。
杉飞眼角闪过黑影,他猛地挥拳把飞来之物打得稀烂,却正是另一个赵家子弟的脑袋!
水镜之外,本就心情悲痛的赵家人见此一幕,更是愤怒不已。
一个妇人大叫着昏死过去,被打碎的脑袋正是他儿子,那头颅上扎紧的发髻,正是她亲手所系!
然而杉飞顾不得这些细枝末节,只是面色铁青地看着一棵枯木。
一只崭新黑靴绕过枯木,碾碎干褐的草叶,缓缓朝前迈步。
脚印踩过的地方,焦黄的地面瞬间裂开,冒出缕缕黑烟,如同干旱了成百上千年。
那些本就枯死的植物骤然化作飞灰,生灵寂绝!
这是比【枯焚】更强大的火德之力,是夺取万物生机源泉的赤地酷暑,更是碾压传承颙的旱灾之祖!
隐藏的敌人终于露出真容——顶级灾种传承,旱魃!
脸颊干瘦的青年罩着一身黑棉袍,头戴折边黑帽,瞳仁青白,不似活人。
他缓缓侧脸,眼珠明明没有转动,却给人一种毛骨悚然的注视感。
苍白的嘴唇上下开合,吐出五个生硬的字,“阮魁,旱魃七。”
“杀了他!”杉飞仿若受到某种刺激,猛地高喝出声。
四个学子齐齐拔剑,强忍心中恐惧朝敌人冲去。
谁知跑到半路,热力陡然一松,回头看去,杉飞竟然不战而逃,远远将四人甩在身后!
“你!”方才还替他说好话的那人顿时脸色剧变。
还没等他质问出声,只见阮魁抬起手臂,伸出三根手指,拇指抵住食指和中指,轻轻一撮。
就像点燃火焰那样,无形且扭曲的苍白之焰陡然自四人身上燃起,瞬间将他们焚为人炬!
连呼喊声都没有传出,空气静默得可怕。
水镜里只能看见四人在火焰中疯狂扭动挣扎,皮肉迅速变成焦炭,眼珠鼻孔嘴巴眨眼睛消失不见,只剩下漆黑的五个洞。
接着连骸骨也在火焰中不自然地弯折,犹如燃尽的火柴,蜷曲成一把炽亮的炭,最后无声无息地变成灰烬,风儿一吹,便烟消云散。
阮魁脚步未停,于一地灰烬中留下一串炭火般的脚印,朝杉飞的方向追去。
渭水湖一片死寂。
第二百三十二章 飓地之风(终一)
寂静的沉默中,言寰不动声色地拉了拉身旁白须夫子的衣袖。
“付老先生,这镜子能换个地方看吗?”
“本心镜逐灵源而走,换不换不是老夫说了算。”白须夫子微微摇头。
冰片般的巨大镜面忽然一跳,转瞬间换了一个场景。
言寰意味深长地看了前院首一眼,心说你还不是听了朕的。
只见镜面里几个麒麟服学子小心翼翼地在林中摸索,相互配合谨慎且稳重,正是没了紫缪带领四个紫氏子弟。
他们本也该与其他氏族子弟联手,但自知掌士们的品性,便打算找地方藏起来,熬过最艰难的时段。
越往山林深处走,云雾越浓厚,冰冷的露水时不时滴在学子们身上,总能让他们心惊胆战地回头。
树木影影绰绰,悠长苍凉的鸟叫声时而响起,空幽冷寂。
呼!
一个背弓箭的学子吐出一口白雾,“阿含,咱们走到哪儿了?我怎么觉得有点太冷了?”
紫阿含是个红脸膛的年轻人,模样高大,脸庞方方正正。
他额头上满是细密的水珠,头顶都在冒出缕缕热气。“我怎么觉得有点累,走得是不是太急了,真热啊。”
“含哥,我也觉得,挺累。”一个学子捂住胸口,“好像有些喘不过气。”
说着他抬手擦了下汗,却看见手臂上突兀出现一片红斑。
噗通!
跟在他身后的学子突然摔倒,砸中一棵小树,枝稍上凝结的雾滴齐齐颤动,顿时淋下无数冰雨。
“朱幸?朱幸?!”
说话的学子伸手去推他,这人顶替了紫家一个主脉子弟,只是实力稍次。
这一推,粘稠的猩红色顿时从朱幸身下蔓延开来。
只见他面色赤红,颔下、颈部鼓起一连串的结块,鼻口溢出泡沫般的粉色血沫,身躯不自觉地痉挛。
一抹黑色溃烂顺着他脖颈延伸而上,仿佛预示着灾难的开始。
说话的学子瞪大了眼睛,过度震惊令他浑身僵硬,然后酿酿跄跄朝后退去。
“瘟,瘟……瘟疫啊!!!”
凄厉的叫声刺破寂静的山野,紫阿含猛地回头,却见那学子高举双臂,神色扭曲地大叫着听不懂的话,显然已经陷入谵妄。
他脸上手上全是可怖的深红斑块,红斑朝他完好的皮肤疯狂蔓延,肿胀,变成密密麻麻的水泡,又如同烫伤病人那样糜烂化脓,长成一个个夸张的脓包。
随即整个人也像充了气似的红肿起来,脓包密集成堆,见者无不心惊胆颤!
“天花……咳!”紫阿含瞪大了眼睛,呛出一口血痰。
自从获得传承,他已经多年未曾得过病,如果说真有疾病能让传承者在瞬息身亡,那么只有执掌灾疫天宫传承者!
他的视线开始模糊,鼻子里依稀嗅到一丝恶臭。
渭水湖畔的观战者无不衣袖遮面,或撇开脑袋。
原来是最初跟紫阿含说话的学子突然上吐下泻,呕吐排泄之物喷溅而出,场面之难堪,不少书院学子都向天宫投去愤恨之色。
短短数息之内,这人便眼窝深陷,皮肤干皱,腹腔下陷,如同脱水数日,进气少出气多,俨然离死不远了!
紫阿含心知此乃霍乱之疾,但浑身高热和五感迟钝让他身心疲惫不已,连最后一丝力气都被飞速耗空。
“宵小之辈……何不现身……”
高大的年轻人逐渐佝偻脊背,充斥血丝的眼珠满是不甘憎恨!
啪嗒,一块糜烂的血肉自他下颌跌落,空气中弥漫着腥臭的铁锈味。
紫阿含已经失去了声息,轻巧的身影才从某个树干间隙一闪而逝,隐约能看见一条长长的发辫。
……
言寰和庆离同时盯着白须老头,后者嘴唇未动,但一道声音却从老头耳中响起。
“我知道你执掌本心镜多年,即使辞去院首之位,本心镜依然是你在掌管,速速改换地点,否则人心动摇,我等罪责难逃!”
付老头苦笑,暗中回道:“此镜之主犹在,能粗浅照魂,已经尽我最大之力,除非有地方能爆发更强大的灵源波动,否则它一定变不了。”
话音刚落,宏幕般的水镜突然狂闪,竟然同时分为四份,出现不同的场景和人。
庆离不再掩饰,面无表情地问道:“这又是怎么回事?”
每每出现海事府的败绩,水镜都有异象,难免让人心生揣测。
“那就是这四个地方都打起来了。”前院首抚须,神色淡然。
他这副模样让皇帝和府主都好生疑惑,真真假假,反倒让人无法分辨本心镜是否被他催动。
忽然,湖畔响起一片嘈杂人声,传承者们对着水镜指指点点,不时传出什么灾种、顶级等词句。
只见第一副景象是一处谷地,漫天白兰,犹如雪絮,飘飘荡荡落下,不见半分云雾。
花影绰绰中,一只狐狸挡住了唯一出谷的道路,将蓝脸赤发,宛如鬼神的青年阻拦在内。
若是细看,便能发现这狐生九尾,面孔妖异似人。
第二副场景是处巨大的洞窟,其内宛如鬼斧神工,如同尖锥的钟乳石遍布点点荧光,又好似妖魔的利齿,中间还蓄着一口寒潭。
一位眉目柔美温和的女学子站在寒潭之上,潭水如同镜面,居然映出一个男人的影子!
白发道袍的青年在潭水中挠了挠头,露出青涩的笑,他的发丝在水中轻柔地飘荡,犹如缭绕的云雾。
女学子微笑颔首,然后抬头向上看去。
一个鹰钩鼻的男人正倒悬在洞穴顶部的钟乳石间,阴冷的眼神盯着她,散发危险之意。
第三副场景是片裸露的山脊,遍布嶙峋碎石,潮湿的露水依附在石上,闪烁寒光。
一位气质婉约的女学子被其他四位学子环绕,持护在内。
她一手持兽纹白石雕盘,一手握黑色石杵,石杵上全是蜂窝般的小孔,极为细腻。
对面则是个斗篷遮面之人,看不见真容。
第四处在最常见的密林之中,虫声如潮,嗤嗤作响,将五个麒麟服包围其中。
为首者神色冷傲,头戴赤红玉冠,通体透红的头冠上刻着一个古体的祁字。
显然,海事书院最值得关注的主力,已经全被敌人包抄,准确得简直像有内鬼一样。
皇帝皱起眉头刚要说话,发觉庆离已经开始对属下下令,便闭上嘴,专注地看向水镜。
第二百三十三章 飓地之风(终完)
对峙的意味透过水镜,仿佛弥漫在了整个渭水湖上。
人们嘈杂的声音也越来越低,只是看见镜中人蓄势待发的模样,他们也不自觉紧张起来,气氛愈发凝重。
“该动手了。”
一个穿金纹道袍,衣袖点星三颗的道人忽然开口。
只见他鬓发微白,生得仙风道骨,眼神平静波澜不兴,原本有些凌厉的五官都显得恬淡起来。
话音刚落,黑衣庆离冷哼一声,“装什么妖怪!”
两人眼神顿时倏地对上,几乎撞出火星。
皇帝眼神落到前院首身上,付夫子无奈答道:“是天宫第二界十八重天的天主之一,白玉京的大夫子。”
末了,他小声加上一句,“最弱的那个。”
道人眼珠蓦地一动,目标从庆离换到白须老头,后者暗道苦也,不得不凝聚气息,抵抗对方凌厉且罕见的金德灵源。
湖泊上空镜像随之动起来,一方是山脊处的女学子,一方是密林中的祁氏学子。
前者以黑色石杵碾动白盘,发出奇异的磐声,盘体兽纹变得通透红亮,周遭顿时有大量水汽蒸腾而起,扭曲的热浪清晰可见。
古朴兽纹状如蛇而四翼,鲜红羽翅高展,姿态咄咄逼人。
鸣蛇,见则其邑大旱!
和周吟琴对峙的斗篷人不退反进,于灼灼热浪中掀落斗篷,露出瘦高的身影。
他扎着一头短辫,眼窝深陷,颧骨高突,脸颊处有着同样艳红的刺青。
刺青有六足,四翼,状如蛇——太华山肥遗,见则天下大旱!
若说鸣蛇是实力稍弱的灾种,那么肥遗便是火德灾种里顶尖的传承!
周吟琴秀美的面容顿时失色,她一定是被人出卖了跟脚,否则刚好压自己一头的肥遗怎么恰好能找上来?!
另一边,祁归转着火玉扳指,每一次挥袖都烧毁成群毒虫,“谁给你的胆子,敢用骄虫传承来偷袭我?”
虫豸天生畏火,除去没脑子的凡种,但凡稍有灵智都不会靠近火焰,也是全凭虫王驱使,它们才前赴后继地送死。
层层叠叠的绿林传来瓮声瓮气的嘲笑,“你还不配我动真格。”
祁归脑门顿时青筋毕露,他本就脾性暴躁且心高气傲,平日里最是受不得他人挑衅,定要将得罪他的人烧作灰烬才肯罢休。
若不是一直寻不到骄虫踪迹,他根本不会在这里干耗。
随行子弟被他派出去两个寻觅对方行迹,却迟迟未传来回应,恐已遭了毒手。
这更是让祁归恼怒不已,只剩下最后一丝理智压紧自己动手的底牌,不提前暴露。
两拨人虽已动手,但还未真正打起来,而最受关注的场景却仍旧一动不动,宛若静止。
蔺熔依然站在空寂的谷底,被封堵退路的女学子也仍是微笑,连带着敌人也如同雕塑。
他们不动,但有人在动。
被云雾遮住真容的山脉,陡然间掀开一角!
四副画面忽然合一,变成一片白茫茫、疾速流转的漩涡。
起初只是山脉中不起眼的一点,但很快越卷越大,好似潜龙汲水,鲸吸海渊,硬生生扯走整个山脚的云气,化作狂灾般的飓地之风!
云雾倒卷,风在怒号!草木拔地而起露出大片褐色土壤,酷烈的咆哮声中传来剑的颤鸣!
金铁交击,铮铮作响!
渭水湖畔的人们忍不住发出惊叫,几乎以为飓风里卷着铁刃,要穿过湖中水镜,吞噬万物!
“风!!!”
少年满面怒容,肺腑里咆出雷鸣般的嘶吼。
半截青铜剑沾染猩红血迹,敌人的身影在飓风中若隐若现,夹杂鸟雀哀鸣。
白云天裸露在外的皮肤上都是可怖的红斑和烂疮,他左手拽着不停呛出血沫的云金刃,脚边还躺着三具尸骨,疫毒仍从他们身上冒出紫烟。
方才听见对手传承那一刻,他便心知不妙,哪怕拿出提前备好的解毒丸,也抵不过灾种传承凶戾的瘟疫。
同为灾级传承者的他都自身难保,更别说随行的白氏子弟。
若不是是白金刃凭借直觉,第一时间找到了敌人,恐怕他们都已经变成地上的尸体,无法活着离开了。
但也因为白金刃第一个出手,和絜钩九对了一掌,疫毒在他身上扩散得格外疯狂,让白云天不得不使出全力,才堪堪保住他一线生机。
这厮虽然鲁莽,却是他们那一支的独子,是白云天可以性命相托之人。
白云天尚且不知道整个兆阳都在看着自己,他正面临一个艰难的抉择。
借助云金刃的进攻,他一剑刺中絜钩九,被折断了兵刃,但也重创了对手。
可瘟毒愈演愈烈,白云天已经能感受到疫病自发肤侵入血肉,待毒入骨髓,他也将丢掉性命。
加之白金刃需要保护,白云天已经走到濒临崩溃的边缘。
看似他右手每一剑劈出,都让飓风变得更加狂暴,实则是强弩之末的最后挣扎。
无论是放手一搏,拼命击杀对手,还是求全自保,逃离此地,都会让白金刃丢掉性命。
此刻的僵持反而让白云天难以主动破局,而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又会彻底失去选择的权利,陷入必死的境地。
每当白云天颤抖地举起手,挥落半截青铜剑,他都有些难以克制地去看一眼白金刃。
如果这位族弟已经死去,他就不用如此纠结,甚至有机会斩杀敌手,重振威名……
但白金刃的胸膛始终在起伏,哪怕微弱至极,白云天也做不到欺骗自己。
他闭上眼睛,再一次高高举起断剑。
“大风!!!”
啸声洞破云霄,血锈穿喉入肠,飓风掀起的巨力令众人为之惊叹,而其中艰难,唯独白云天自己方才知晓。
絜钩九同样处境不妙,被闻獜之风困住的她伤势愈发严重,谁知道一个普通学子竟然有那般敏锐的直觉,让她失去先手优势,陷入拉锯战。
最可恶的是,竟然有人试图抵抗自己的疫毒,还想保住他的性命!
传承者都是心思阴暗、为了一颗遗玉都能杀人放火的疯子,怎么可能有人为了别人生死,而赌上自己性命呢?
絜钩九知道自己应该躲开这飓风,藏在暗处释放疫毒,轻松杀死他们。
可无名怒火自她心底燃烧,冲上颅顶,恨不得将面前人虐杀至死!
让他知道自己的选择多么错误,让他明白所谓拯救都是徒劳,掌士也好,天宫宫众也罢,都是这世界上,最阴暗最肮脏的存在而已!!!
“八苦之瘟,【怨憎会】!”
絜钩九的嘴唇黑得发紫,双眼却锐利明亮,好似夜里的鸮鹰。
请假通知
我想请一周假,书还会写,但我希望有一周时间放空自己。
刚才正在码字,忽然收到天城古雅大大的月票,好多月票,而且居然是花钱的,感动崩了,于是没忍住跟好友凡尔赛,结果被戳破了一直以来的状态。
为了写书,我所有空余时间都被占据了,曾经的游戏狂戒了游戏,B站大会员十天半个月才点开一次,没空陪朋友看电影,干什么都没空,只记得一有时间就要码字,十二点必需写完……我的生活和欲望都被另一个世界吞噬了。
起初乐在其中,癫狂不能自已,甚至有日码万字的记录,随着时间增长,越来越懈怠,水,不知所云。
我时常质问自己怎么了,明明情况在好转,大家在给我鼓励,总在低迷时被安抚,却反不如最初的状态了。
为什么?
每当看见一张推荐票,看见一张月票,一笔打赏,我都告诫自己,要努力写好,要写的更好,更多,从一个半小时能写四千字到两千字需要整整四个小时反复思考修改,从没有大纲到细纲罗列,从花费九十九的空余时间到两天甚至三天更一章。
我没有像自己想象的那样变好,我的压力越来越大,我看见码字软件竟然感受到了痛苦,仿佛在每日完成定时的工作,而不是做自己最喜欢的事。
我的思维干涸了,就像过度拧干的海绵,看见定好的主线直线,麻木得就像要按部就班地解题。
每次我想停笔,算了,放弃吧,根本没有意义,又累,没有自由,内心压抑……结果,这时候就会看见书友们的支持。
我感动无比,硬着头皮继续写,写出来自己都觉得没眼看的东西交差,也做不到继续写更多了,我受不了把书写成这么陌生的样子,但每次试图放弃,都会被重新推起来。
快写啊,大家还在等着看呢……
超我对本我的过量压迫产生了极其严重的拖延症,我一边拖时间,今天不写,明天不写,一边在内心的谴责中痛不欲生。我频繁给自己鼓劲,今天一定好好写,一会去就开始写……明天一定写,剧情我都想好了……我开始割裂了。
黑衣小人说,你特么就是个扑街,不写大家也很快就会把你忘掉,何必呢?想干啥就干啥吧,出去吃饭,打游戏,反正先满足了自己再说吧。
白衣小人说,书友打赏你都不爆更,你可真是个辣鸡,明明指天画地发誓要好好写,到头来只知道吃饭玩睡觉,日更都做不到你对得起自己良心吗?
前者让我拖延症爆表,后者让我一边玩一边痛不欲生,好像小孩子作业没做完就跑出去浪,结果心里一直玩不痛快,跟没玩一样。欲望的缺口越来越大就像黑洞,思维的灵性越来越少,比撒哈拉还旱。
朋友说,最近先满足一下本我,很快你就会玩腻,会想,根本没有事情可做,还不如写书呢。
我觉得他说得对。所以我想请假,痛痛快快地玩一下,咱们一周后再见。你们觉得呢?
掏钱的金主们要是想骂我就使劲骂吧,我道歉!
对不起!!!(大声)
第二百三十四章 雨来
飓风,雾海,残林。
灰蒙蒙的天空似有千万剑刃呼啸,残根断枝四处摔滚,阴戾的鸮鸟哭叫不休。
凌乱的废墟仿佛定格在白云天眼中,手里断剑似有千斤重。
他的视线已经模糊成重影,但依然能看见一缕风中飘摇的黑线始终未倒。
为什么敌人还不死!是谁选的战场雾霭如此浓厚!
白云天再度劈斩一剑,惨白的风擦着黑线飞远。
可恶,要不是伤势……就知道用阴毒诡计的畜牲!不配为人!
他怨恨地盯着那模糊的影子,每一口喘息都喷出淡淡的血雾。
疱疹挨挨挤挤地爬过他下颌,猩红的斑块令他肤发糜烂,脓液浸透衣衫。
剧痛和麻痒混杂,虚弱的无助,濒死的恐惧,乃至万物的厌憎几乎吞噬他的心。
凭什么就他来对抗这样的敌人?哪怕有一个人能帮忙出手,而不是隔着水镜看他的笑话!
他双目圆睁,如同庙宇中的怒目神灵,看似威严,实则内心和质地一样,都以泥土堆砌,不堪一击。
他丝毫不敢回头,哪怕看那重伤族弟半眼,好像都能招来无穷无尽的恶果。
敌人该死,环境恶劣,无人相助,自己大意折断了剑,明明知道天宫擅长什么招数却没来得及防备……无论怨恨和愤怒如何翻滚沸腾,他都不敢往白金刃有关的事物上想。
他在逃避,恐惧,瑟瑟发抖,无法面对自己的真实!
只要杀了那个累赘,一切都将迎刃而解!
恶毒的念头如电闪雷鸣,轰然滑过脑海。
它来得如此之快,迅捷若风,转瞬似白驹过隙,以至于白云天手中断剑突然多了一抹淋漓的鲜血!
血滴泫然如泪地垂落在狂风呼啸的浓雾中,飞快地消散了。
雾雨狂乱地拍打在他身上,寒意透骨烙进心魄,激得人浑身一颤。
明明……明明他没有动,明明他没有想,他什么也没有做……
怎么会?怎么会……?!!
飞舞的发丝凌乱地贴在脸颊上,冰冷如蛇一般。
白云天只觉得气力陡然回升,那部分陷入泥沼的力量挣脱了束缚,心神却不停地坠落、坠落!直到深深沉进最肮脏的烂泥里,丧失了所有的束缚,乃至底线。
他松开了白金刃的衣襟,尸体倒在地上发出闷响,少年的双眼缓缓晕开苍白的光。
威严、冷漠、饱含杀意。
抵抗飓风的絜钩愕然叫出声,“怎么可能?!你没有受到八苦之瘟的影响?”
怨憎会,不相容者,偏聚首,愈是性命相依的关键时刻,愈是遇上厌憎之人,生也不愿,死也不甘。
白云天理应陷入比之前更难以克制的割舍,将欲要庇佑之人视作拦路石,憎恨他们,却还能保留执念,知道那人是自己绝不能放弃的存在,于是心智如染瘟疫般扭曲沦陷,在痛不欲生中结束自己和亲人挚友的性命!
他们临死前的挣扎和绝望,正是罕少掌握这神通的天宫学子们,所津津乐道的。
“你该死。”
少年的脸庞鼓起青筋,苍白双目是传承度暴涨的特征。
杀掉白金刃似乎反而让他斩去某种缺憾,令传承种对寄主产生了认同,这让他对风灾的掌控更上一层。
天空中有无数白色的线在旋转飞舞,萦绕在他周身,然后徐徐飘落在断剑缺口上,凝成一柄弧度漂亮的青白锋刃。
自这一刻起,白云天明白,他剑道大成了。
练枪的天才同样也能是练剑的天才。
少年咧开一抹惊心动魄的狞笑,露出尖锐若彘的獠牙。
……
远处山麓中传来凄厉的鸮叫,让一位长辫子姑娘忍不住回头。
她知道这不是真正的鸮鸟叫声,只是一个不自量力的野凫,因羡嫉鸮叫的冷唳,暗地里偷学成这样。
没听过跂踵嘶鸣的人才会产生这样的误解,以为絜钩和她是一类。
绕过潮湿的灰褐树干,辫子少女轻巧地跃上溪石,从容蹲下。
她一手缠绕着漆黑发辫,一手轻拨溪水,原本就充斥云雾的山野瞬间变得更加模糊了。
大量的水汽在她指尖接触水面的那一刻蒸腾而起,被诡厄的力量缠绕,所经之地草木衰败,土石僵硬,生机尽绝。
山溪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涸,辫子少女牵着衣裙起身,顺着溪路往上走。
同窗失利,她就顺手帮帮他们,也不失一番情谊。
清秀的脸上扬起浅笑,辫子少女的脚步越发轻快。
忽然,她鼻尖多出一点湿痕,抬头望去,蒸腾的云雾竟然在落雨!
以她的能力,绝无可能让瘟云没到地方就开始自坠。
辫子少女缓缓伏身,扫视四周,只见前方雾蒙蒙的林地里不知道何时亮起两点青蓝光芒。
幽静、诡异,伴随绵绵细雨,光芒逐渐清晰起来,却在少女即将看清的前一刻突然扭曲晃动,消失不见。
她只觉得后颈皮一个激灵,仿佛被天敌盯上。
“天宫跂踵七,来者何人,不敢报上名吗?”长辫少女忽然席地而坐,抬手悠然挽起发辫,仿佛先前的紧张都是虚妄。
无人回应。
跂踵七心中一沉,借助梳理发丝鼓荡的灵源也变得晦涩。
来人恐怕不是海事书院,那些掌士被本心镜盯着,视名声如性命,再怎么样也会给出回应。
难道是山神殿毁约反水了?是云渡书院?宫里说长乘门的人混进战场,莫非是他们?
虽然长乘乃正仙种,但势弱已久,单独来围杀自己,未免有些不自量力。
跂踵七眯着眼睛,如果是海事书院之外的势力围攻,按照约定,山神殿需得驰援,有那群皮糙肉厚的疯子在,正仙种也得埋骨此地。
嗒!
正想着,一滴雨水忽然跌落,印出深色的水痕。
跂踵七蓦地想到了另一个可能。
她当即蜷身,猛地朝前扑出,身后传来利器划破空气的声音,沉稳中透出无匹的锋锐感。
“是你!”
跂踵九顾不得溪泥沾脏了衣裙,胸腔里全是嘭嘭的跳声。
面容精致的孩童正收回近乎隐形的锁链,镰刃镌刻的出水恶鬼透过云雾,自渭水湖上空的水镜映入每一个人的眼帘。
他眨动青蓝色一碧如洗的妖冶竖瞳,属于孩童天真无辜的面容和淡漠稚嫩的嗓音形成难以言喻的冲击感。
“真幻——寒潭禁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