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二章 祂爱干啥干啥
皇宫,金鳞殿。
琉璃玉瓦,蟠龙画柱。
檐角落飞禽叼碧玺,玉壁行走兽衔紫珠,集天下之财,汇万灵之宝,整个大樂唯一官方上的神祠——黄天神殿,就在这儿了。
端得是奢华非常,气象万千。
那个偷偷建起来的神祠根本没法和这比,堂皇大殿和小木屋里放了个石凳子的区别。
宗南一边面无表情地走在前往神殿的皇宫大道上,一边心思流转。
即使他把抓住青龙的事告诉府主庆离,但府主回信的言辞看起来一点都不高兴。
甚至让他亲自面见黄天上帝,自己去说这事。
在此之前,能踏进神殿的只有凡人之帝、海事府府主以及书院院首。
他现在还只是副府主,而庆离还年富力壮离退位还远得很,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明明抓捕青龙的命令早已经暗中下达了,可为什么抓住了,却都不高兴呢?
纵使宗南现在后悔,但也晚了。
焚香、沐浴、请神。
前二者宗南做,后者由终身侍奉神殿的祭仪们来做。
仪式相当繁杂,尽管已经是最简化的流程,可做完前两项,宗南都花了整整一天时间,府里的案牍恐怕都堆成山了。
待他神情肃穆地跪倒在高达十丈的金玉神座前时,已经是深夜子时。
宗南额头贴着冰凉光滑的地面,这片整块镜石筑就的地板如同透明的水面。
他心思一片空明,分外沉静,身下幻象如云汇聚,形成一只垂首盘绕的乌黑巨蟒——巴蛇。
这是镜石映射传承种的能力,宗南清晰地看见巴蛇半敛的眼瞳,那明黄色的竖瞳露出压抑不住的恐惧之色。
恐惧是传承种的,并不是他的,看来自己距离完全掌控传承还有相当的距离。
祭仪是一位看起来就不染凡尘的女子,她身量高挑,五官圣洁,戴着看不清面孔的白纱,一角绣着金鳞。
她将一面带支架的小巧圆镜放在宗南面前,代表神灵的注视,同时吸引宗南的注意,避免他做出大不敬之事,譬如抬头直视神灵等等。
“宗大人,把你要禀告的事对着镜子说就行了,切记不可做出冒犯之举。”
祭仪声音轻柔地说完,随即退出了神殿,一点留下的意思都没有。
宗南对着镜子将斟酌了几千遍的字一个一个吐出来,大概意思就是抓住了青龙传承者,它的传承者私下里还建造神祠云云。
他等了半晌,没有等到任何回应,神座既没有像传言中那样散发万丈辉光,镜子也没出现从没人见过的,黄天帝和蔼的面庞。
直到他满头冷汗,快要忍不住逃出这座神殿的时候,镜子忽然出现了两个金黄大字。
“放了。”
宗南愣了一下,那字缓缓淡去,变成一行字。
“祂爱做什么就做什么。”
当他看到这时,整个人好似被狂风掀了一把,如同飘在云雾之中,周围白茫茫的,什么都抓不住。
眼前再次出现景象的时候,宗南发现自己竟然站在大殿外面,背对着殿门。
一缕金光自天际浮现,穿透云层,照耀大地。
宗南的面孔在阳光中显得越发僵硬。
他跪了整个晚上,居然只得到这样的答案!
……
海事府,地牢。
厉九川靠在大牢的青铜柱子上,神情显得有些懒散。
他脚边躺着赵青,季欢缩在阴影里呼呼睡觉。
强迫症的宗南非得把玄木殿刮地三尺,硬是把这俩伤病号也带走了。
厉九川也没能把青龙剥下来,主要原因是这个孙子吃了传承度就不肯吐。
死皮赖脸盘踞在他身上不说,还隐隐有反客为主的趋势。
厉九川中间险些被困在青龙营造的污秽幻境中出不来,要不是玄冥,他差点就沦为青龙传承的奴隶了。
于是一怒之下,他直接利用玄冥自秽,像赵青他们一样,将自我和灵都奉献给传承种,只留一线挽回的理智,全力催化传承爆发!
等清醒的时候,青龙传承就被吞得只剩个种子了。
吃进去的愣是全都吐了出来。
这里本就是玄冥的主场,加上厉九川不懈余力地支持,玄冥成功夺回传承度才是正常。
他轻易地恢复了理智,但依旧没有获得玄冥的认可。
一方面证明了玄冥传承对自己没有恶意,一方面也证实了他的真正处境。
玄冥传承只认可玄十一,青龙传承的掌控权还在青元手里。
他似乎自始至终都是个一无所有的……
不,不能被玄十误导了,这家伙为什么要把自己和玄十一分成两个人呢?
用玄十一的话说,自己就是个用来隐藏玄冥传承的表人格罢了,但仍旧和他是一体的,玄冥只是因为自己没有玄十一完整,才爱搭不理的吧。
或许玄十以为自己是真正的、那个土生土长的厉九川?
就算一切都像玄十说的那样,可从他来到这个世界的那一刻,错误就已经发生了,现在所有的事物都踏上了自己的轨道,还有什么可纠结的呢?
不是他不想真正地拥有一个传承,而是自始自终都被人安排着走罢了。
瞥了眼手边空落落的木盒,厉九川敲了敲铜柱道:“来人啊!再上两方遗玉黄柏脂。”
大牢另一头传来恼怒的声音,“不是才给你了十人份吗?你这一天就想吃掉海事府一年的量吗?”
“给不给?”厉九川嗤笑,“不给就让兆阳都被污秽成我的龙子龙孙。”
帝种失控可不是说着玩的,这种事情还从未在人的记忆里发生过,不用想象就知道那是何等天灾。
那头安静下来,等了三五个呼吸,一队掌士默默运进来两箱遗玉、黄柏脂,然后默默离开。
全程没一个人出声。
厉九川把玩着一枚遗玉,依然思绪飘忽。
他知道自己很快就会被放出来,所以并不着急。
玄十一说过,他要借助玉始欠青元的情分建立自己的势力。
虽然表面上青龙被镇压在海牢之底,相当令人玩味。
但既然玄十一说了玉始欠青帝情分,那么必然是青元君和玉始达成了某种交易。
他是自愿待在海牢的。
同样,在交易的基础上,玉始耍了花招,导致青元不知道外界的情况,一关就是岁月已暮,天下大变了。
所以青龙出狱后,麒麟并没有多少过激的反应,本就是心虚。
这一点是他跟青元君确认过的,这位苍天之帝出牢之前,并不知道外面已是何年何月。
第一百九十三章 齐三复仇记(上)
正思索着,耳边忽然传来脚步声。
厉九川懒得回头,“怎么?来送我出去了?”
身后一片寂静。
季欢掀开眼皮,蓝色瞳孔微微收缩了一下,他张嘴比出一个口型。
宗、南。
难怪后背凉飕飕的,厉九川心中吐槽了一句,扭过头道:“看什么看?”
来人瘦瘦高高,头发一丝不苟,眉目狭细,就像凝视猎物的乌蛇。
“你该出去了。”
宗南扫过地上堆的空盒子,伸手打开牢门,他只是来看看连黄天帝都不想管的人。
厉九川试图套话,“哦?你不怕我出去又犯事?”
“你爱干什么干什么。”
宗南冷冷扔下一句,转身离开。
未来青帝要是这副德行,上代青帝应该从祖坟跳出来掐死他才对!
厉九川才不在乎宗南心里赌咒些什么,喊来守牢的掌士打开其他的门。
帮忙打开牢房的掌士简直说什么做什么,巴不得这些吃货们赶快滚蛋!
等厉九川回到青茗会的时候,发现门口聚了一堆人在比武,打得血光飞溅,真是“精彩纷呈”呐。
季欢瞧见里面几个熟面孔,忍不住笑出声,“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
青茗会还没倒,那些坊主们又开始地盘之争了。
“按禁杀令的规矩来,三日之内,收拢七十二坊。”厉九川淡淡下令道。
“是。”
季欢等人同时应道,他们明白,从今日开始,冥狱可以光明正大地行走天下了。
虽然不是以玄冥的名义,但也是一件好事。
……
……
齐三是个老实人。
他眉毛短粗,面相憨厚,带着黄土地里晒出的黑脸膛,光看外表,没人会相信他是个传承者,更没人相信他是个传承者中的刺客。
五年前,他本是古椿原驻兵城一名伙夫,徭役期满后回到老家青州,遇上了山神教传教。
在驻兵城常年耳熏目染的他怎么可能相信那些胡言乱语,当场和传教的人争执起来。
结果妻儿当场暴死,连他也变成怪物,失去理智疯狂地逃进山中。
传教的混账宣称是神明降下惩罚,顿时收服大批信众。
而他在深山中渡过不知多少个生死不如的日夜,居然奇迹般地清醒过来,甚至恢复了本来面貌!
而他胸膛也多了一块刺青,白首虎爪,形似鸟雀。
齐三获得力量的第一件事就是复仇,当传教人看见他使用的能力时,震惊到无以复加,但仍旧将他打败,甚至试图杀了他。
齐三逃了。
既然上天要给他这次机会,他要积蓄力量完成复仇,不能如此轻易死去!
五年以来,他慢慢明白了传承者的存在,明白了自己的传承唤作鬿(qi)雀,天生食人,是山神殿拥有的传承之一。
而他自己更是万中无一的例外,以污秽之躯获得鬿雀眷顾,自然而然地诞生了传承种,他的传承天赋极高!
成为传承者第二年,齐三成功复仇了,但他很快发现,所谓山神教背后站着一个极其庞大的组织,死亡一个传承者根本不算什么,而且还派出了更多更强的人追杀他!
齐三被一路追杀到山穷水尽,只能假死脱身。
此后他隐姓埋名,走上了刺杀山神教教徒的不归路。
近日,他发现了一伙在壤州地界传教的山神教教徒。
一番厮杀下,其中两个领头传承者逃掉了,一路直奔兆阳。
齐三虽然知道兆阳是海事府圈起来的禁地,不是他这种人能轻易混进去杀人的,但还是为了心中执念而前进。
他来到了兆阳边缘,俗称七十二坊的地界。
有人就有江湖,传承者也不例外。
外乡人来到新地方,要想做大事,就得拜地头。
杀人绝对算大事之一。
齐三端着一副人畜无害的老实脸,慢吞吞走在街上。
这里的房屋都是青瓦白墙,地面铺着干净整洁的厚石板,高大树木偶尔从小宅小院里探出翠枝,摊贩都歇在浓荫里,闲散中透出祥和。
一群小孩嬉闹着从他身边跑掉,又围在糖葫芦摊前馋得不转眼。
清浅的甜香飘过鼻尖,齐三注意到一家卖糖水的小摊,坐着三五个孩童,美滋滋喝糖水的模样像极了自己的儿子。
他轻轻呼了口气,转身走进一条小巷。
进去不到十来步,地上坐着一位算命先生,衣衫虽洗得发白,但很干净。
“这位先生,请问多少钱一卦?”
齐三已经不是当年那个纯朴的伙夫了,他知道在哪里找自己需要的人。
“看你想问什么。”这先生腔调斯文,脸上留着三绺长须。
齐三拱拱手道,“我是个过江的,想干点大事,还请先生教教我拜谁的地头。”
“一枚玉钱。”算命先生捋了捋自己的长须。
齐三放下一枚玉钱。
算命先生清了清嗓子,“这都不是什么新鲜事,价格也便宜。拜地头就找青茗会,整个七十二坊,都是青茗会的天下。”
齐三眼神变得愕然,他虽然没来过兆阳,但也知道七十二坊大概有多大,能在海事府眼皮子底下掌控整个七十二坊,这背后的靠山绝对能撑天!
“敢问这背后……”齐三拱着手,话还没说话,就被先生打断。
“问这个你得加十个钱。”
他二话不说,再次放下十枚玉钱。
算命先生起身朝东方鞠礼,“青天之帝。”
齐三呼吸一窒,鸡皮疙瘩从头顶打到脚底。
“的传人。”算命先生接着吐出三个字,然后坐下。
齐三受到震撼的表情变麻。
“你看看你什么表情。”三绺须瞅他一眼,鄙夷道:“世上的青龙传承就那独一份,能有什么区别?”
“是是是。”齐三不想跟他争。
“咳咳。”先生清了清嗓子又道,“兆阳这边还有个小规矩,算我送你的。”
“谢先生。”
这分明就是情报太好打听了,和他付出的代价不对等,齐三也不点破,只是拱手再礼。
“你去到别的坊,要是看见屋顶插着黑棋,一定要默念这么一句话。
禀木德之君,告万鬼之王:极星照北水,风雷起东方。”
齐三神色微凛,他当然能听出来这句话牵扯到疑似神袛的存在。
随便念祈神词,这不是找死吗?
但直接反驳未免太失礼,于是他拐了个弯问道:“要是不念呢?”
算命先生笑笑。
“会死。”
第一百九十四 齐三复仇记(中)
齐三麻着脸离开了。
虽然算命先生一向都很准,万一这个不准呢?要是别的势力假扮的呢?随便念祈神词真的不会死吗?
他站在巷子口沉默着,一转头看旁边的糖水铺,不自觉地迈着步子走过去。
方才一起喝糖水的孩子们都离开了,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的小孩端坐着喝糖水。
他眉目精致,肤色白净,活像说书人口中那些粉雕玉琢的,王公侯爵家的孩子一样,穿得也是绸缎。
可附近也没有跟着他的仆人,难道是走丢了?
齐三心里想着,坐到那孩子对面。
他这时才看见孩童一双眼睛黑黢黢的,脸上没什么表情,有种拒之人外的疏离感。
是找不着家,也拉不下脸来问吗?
齐三瞧着对面已经见底的碗,抬手招呼店家,“再来两碗一样的。”
“好。”做糖水的是个老太婆,笑起来慈祥又和蔼,满满当当给他装了两大碗糖水,里面铺了半碗软糯果子,份量十足。
齐三推给那孩子一碗,“叔请你。”
他的儿子虽然没有这么钟灵毓(yu)秀,但也总融不进孩子群,时常用一双黑黑的眼睛看着自己,喊他阿爸。
在梦里。
对面的小孩抬起头,用一双黑漆漆的眼睛看着他。
齐三温厚地笑了笑,伸手去摸他脑袋,被躲开了。
他收回手,只当是小孩子脾气,“你家在哪儿?”
孩童冷不丁地答道,“四海为家。”
齐三愣住,然后哭笑不得,这小兔崽子……
“我本想问问你是不是迷路了,好送你回去,看样子你也不像迷路的,家就在附近吧?”
孩童不答,自顾自地喝糖水。
入口清冽,甜而醇柔。
齐三被忽视也不气恼,只是道:“我以前也有个你这么大的儿子,眼睛黑黑亮亮的,他不大合群,老喜欢一个人待着,看着怪寂寞,但听话又懂事……”
小口慢品的孩童当即端起碗咣当咣当灌进嘴里,把果子嚼巴嚼巴吞下,然后拿手背抹了嘴,“赵青!”
再不吃快点,这家伙都要现场认儿子了!
一个魁梧似铁塔的汉子不知从哪个角落钻出来,两步迈到小摊前,落下的阴影把摊主、齐三和孩童都笼罩了。
这汉子身披甲衣,手持青铜长矛,行为举止有种经年久练的军中风范。
他模样英武不凡,眉宇透着一股子方正之气,一抹火焰似的朱赤勾勒在眉心,灼灼逼人。
齐三汗毛倒立,他当然认得这是传承者才有的刺青!
而且看样子传承度高得吓人,刺青如同真正的火焰,光华流转间,好似正在熊熊燃烧。
“有人请我喝糖水。难得从外面来一趟,我怎好意思叫他请?有遗玉吗?”孩童语气熟络得就像地头蛇。
唤作赵青的汉子从怀里摸出一个鼓鼓囊囊的钱兜,直接塞到孩童手里。
孩童从里面挑出一颗大的,抛进齐三怀里,“来兆阳找儿子?可以去青茗会问问。”
他能认出齐三是外地来的很正常,齐三说话带着几分青州口音,和兆阳这边差别还挺大。
说完,孩童跳上甲衣汉子肩头,翘腿半躺着,那汉子随即大步流星地离开了。
齐三呆坐许久,然后端起碗咣当灌了一大口,手里死死捏住那枚遗玉,足有拇指大小!
都够他冲击传承度瓶颈了!
什么人物啊……齐三算是见识了,都说兆阳掉块石头都能砸死个官,糖水铺子上遇见富得不像话的顶尖传承者好像也不是那么难接受。
齐三装好遗玉,将糖水吃尽,顺口问糖水铺的老太道:“老人家,你知道青茗会吗?”
“知道啊。”老太太乐呵呵地道:“顺路往前走,见弯就转,逢岔就拐,一直往北,门口牌匾写着青茗会的就是。”
“……”
齐三又震惊了,怎么一个听着像暗地里发展见不得人的势力连个老太太都知道得清清楚楚!
难道是搞救济的善堂?
可算命先生不至于连这都搞错呀,拜地头可不能乱拜,当然就算拜到善堂去也不是什么大事……
齐三忍不住挠头,他遇上没法理解的麻烦事就喜欢这么干。
他放下几枚铜钱,正准备走,老太一把拉住他衣袖说不够,兆阳物价高些是常事,齐三干脆丢下两颗银豆,按老太太说的方向离开了。
反正凡人金银对他而言用处并不大,而且搞点来也没什么难度。
一路上,他看见不少人来来往往,偶尔有熟人相见,便笑着聊些家长里短的,或者谈谈皇城里的新鲜事,气氛十分和睦。
等他来到一座几乎贯通整条街的宽阔茶楼时,这才真正感受到了来自兆阳的震撼。
翠绿的青藤肆意地在茶楼屋檐、栅栏、墙壁甚至地板上攀爬,古雅中带着某种说不出来的野性。
修建楼宇的木材都是相当名贵的龙曜木,闪耀着粼粼光泽,一丛丛兰草自楼宇缝隙间生长,有流水叮咚顺着竹管落下,都淌到一方清亮的浅池中,却始终不见水满。
来往的客人有锦衣环佩者,有粗布麻衣者,有光明正大者,有遮面掩饰者,但大家都有种分外从容的感觉,好像在这里绝对安全,一定不会出差错一样。
最重要的是,他们都很有礼貌。
齐三注意到,尽管茶楼宽阔得可怕,来往的客人们依旧络绎不绝,偶尔会因为各种原因撞在一起,或者发生别的冲突。
但却没有任何人起纷争,哪怕有些人力气大得把对方都撞翻了,也会立即扶起来,连忙道歉,而被撞的人就算眼底怒火都快喷出来,也会客客气气地说没事,然后扯扯袖子,调头再次走进茶楼。
一旦有对方重返茶楼,撞了人的也会重新进去。
但不是所有发生矛盾的人都会这么做。
齐三以前不会观察这么仔细,自从被山神殿追杀后,他就不得不这么仔细了。
他现在很好奇这些人的行为,难道青茗会还有什么规矩,譬如不能打架,不能争吵之类的?还是兆阳的人都这么客气?
抱着这样的好奇,他也走了进去。
第一百九十五章 齐三复仇记(下)
楼里人来人往,但大家似乎都知道自己该去哪。
齐三犹犹豫豫不知该往哪走的样子,很是显眼。
“唉,那边,新来的吗?”
一个花臂汉子半靠在墙柱上,双手抱胸问道。
齐三还没来得及说话,又看见他冲自己招招手,“过来坐。”
环视人群,齐三觉得这人不至于在青茗会的地头动手,而且人这么多,海事府也在兆阳,应该不会出什么事。
他走过去坐下,条凳折射出道道鳞纹,比富贵人家的铜镜还光滑,凉凉的,很舒服。
桌子也是同样的龙曜木,这样的桌凳遍布青茗会。
真奢侈啊……齐三心里感慨着,他这些年走南闯北,几个州都走过一遭,唯独兆阳这边是第一次来,很鲜明地就对比出了差距。
“客人想来办点什么事?”
花臂汉子看着魁梧凶恶,毫不掩饰胳膊上来自水德传承的刺青,但说起话来客客气气的,就像大家族院里的管事。
“来拜地头。”齐三露出憨厚的笑容。
“杀人吗?”
“……怎么会?”
齐三面上神色不改,心里却愣了一下,他还没说什么事呢,这人怎么猜出来自己要杀人呢?
花臂一看就知道怎么回事,“别紧张,我们这边规矩比较特别,只对杀人方面有影响,所以先问你这个。”
“有什么特别的?”齐三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有句俗话这么说,杀人就得龙点头。龙,就是我们。”花臂说到这,笑了起来,眼里露出豪气,“想杀谁,就去找个门头挂黑牌的屋子,把那人名号说一说,越详细越好,要是能杀,我们不光不拦着你,还能给你提供服务。”
“服务?”齐三脸色稍显茫然。
“哦,这是我们主子说的词,就是帮你们做的意思。”
“要是不能杀呢?”
“那你就得等,等到他该死的时候才能死。”
听见他这么说,齐三脑海里忽地转过一个念头,这不就是掌控人生死的地府吗?
“那要是我不小心在他该死之前就杀了他呢?”
花臂微微笑起来,“你会死。”
“……”
齐三麻了,这么霸道吗?他见过不少规矩奇怪的地方,独独没有见过不让杀人的。
能管得住凡人,还能管住传承者吗?
他眼神落到桌面好似龙鳞的纹理上,忽然想起来算命先生的十个玉钱,准确说是十个玉钱换来的青茗会背后靠山。
东方天上之帝。
木德属生机,能救人他理解,怎么连杀人也管?
齐三想了想,站起身冲花臂拱拱手,花臂还礼,目送他进入了一间门头挂黑牌的屋子。
屋子里放着一面屏风,屏风前有个凳子。
“请坐。”屏风后的人说。
齐三照做。
“你跟谁有仇?”后面那人问。
“两个在壤州传教的,山神教教徒,是传承者,传承度都在四十上下,一个是【人面鸮】,一个是【肥遗】。前者个头高瘦,眨眼的时候会有层白膜翻一下,仔细看就能认出来,后者很胖,脖子和脑袋一样粗,看人的眼神就像蛇一样,都喜欢穿大褂,可能会换衣服。”
齐三说得很仔细,屏风后的人也也拿笔唰唰地记着。
山神教的人没什么好替他们隐瞒的,青茗会的规模和算命先生的认可,也让他比较愿意相信。
“可以杀,但人只能我们杀。”一边写,那人一边说。
齐三皱眉道:“那怎么判断是不是你们杀的?”
传承者死后变遗玉,分不清。
“你可以看着他们死。”屏风后的人淡淡地,仿佛在说微不足道的事。
还……服务挺好的……齐三脑子里莫名想道。
他对青茗会更加好奇了,这样一个掌控别人生死的势力,要是谁想杀人都能杀,不会引起混乱吗?海事府不管吗?他们真的有那么强,想让谁死就让谁死吗?
“他们模样好找,最多三天……嗯,来历不明的都喜欢住鬼坊,只有黄沙坊我们管得最松,你要找的人应该就在那。三天后在黄沙坊的鹤顶楼,你可以站在楼上看见整个坊,我们会安排人当着你的面杀。”
唰唰的笔声夹杂人声,偶尔停顿一下整理思路。
“你打算付出什么?”
齐三沉默了,他本来是打算自己动手,自然什么都不用付出。
他摸出一颗拇指大小的遗玉,突然瞧见地面有只空空的碗,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
他把遗玉放进碗里,又忍不住道:“你们这的规矩跟隐市有点像。”
“哦,我们之前就是隐市的,后来青茗会缺人手,加上地方宽敞,就搬进来了。”
屏风后的声音很随意,这些都是轻易打听到的事。
“青茗会是隐市开的?”齐三莫名有些安心。
“不是。”屏风后的人语气带上几分豪气,“隐市是青茗会开的。”
“啊?隐市不是长乘门的吗?”齐三愕然。
“现在是东方天上之帝的,如果你要说是玄帝,也无所谓,冥狱那帮子人私下里都喜欢这么传。”屏风后的人敲了敲桌子,“老兄,你要杀的是两个一阶传承者,一颗遗玉有点欠。”
齐三看见屏风前的碗,还差一些才与地面齐平。
他有些为难地道:“我已经没什么钱了。”
好不容易攒的遗玉和黄柏脂都在路上追杀时吃了,他现在一穷二白。
“那就用一颗【人面鸮】或者【肥遗】的遗玉来抵吧。”
“这,这么好?”
齐三再次被兆阳人的大度震惊了,刺杀这种活,猎物的遗玉都是默认给杀手的添头。
“只能这一次。”屏风后的人解释道:“第一,无论是天宫还是山神殿,我们都不欢迎,只要有人出价,他们都是最先杀的;第二,你给的这颗遗玉有点来头,不知道你是怎么得到的,但这事,你承了他的情。”
齐三想了想到:“是一个小孩,跟着一个眉心有火纹的汉子。”
“哦……”屏风后的人拖长了音,“你是怎么跟他们认识的?”
齐三笑了笑,“那个小孩长得很像我儿子,我请他喝了一碗糖水。”
“……”
屏风后面陷入了沉默,连唰唰的笔声也停了。
“回头我也去碰碰运气。”那人小声嘟哝。
第一百九十六章 齐三复仇记(下一)
“能冒昧问一句,他们是什么人吗?”齐三还是好奇。
“是主子。”屏风后的人又道:“这三天你可以去鬼坊歇着,不要钱,每天还管两顿粥菜,知道祈语吗?”
“知道,就是禀木德之君那个对吧?鬼坊是善堂吗?”齐三心中疑惑更多了。
“是那句话没错,鬼坊不是善堂,只是之前爆发过鬼祸,大家宁可挤在别的坊都不愿去住,祈语传开了要好些,但还是没什么人,我家主子就说让人在里面施粥,人这才多了起来。”
“安全吗?”
齐三见过鬼物作乱,强一点的连传承者都敢杀。
“等你脖子后面拔凉拔凉的时候,念一句祈语就没事,喊出来和默念效果一样。”
“要是一直凉不得一直喊?”
“怎么会,也就前两个时辰比较凉,后面它们跟你熟了就懒得管你,除非你想在鬼坊偷偷杀人,打架也算。”
齐三听得有些傻眼,“它们是啥?”
“别管,反正你又看不见。”
齐三听得心里毛毛的,但他知道自己问得够多了,恐怕也是看在他家主子的份上,这人才说这么多。
他起身谢过,寒暄几句开始往外走,脑海里还在想青茗会主子的问题。
眉心带火纹的汉子显然是火德传承,青茗会的主子肯定是木德,显然不是他。
但那孩子给人感觉阴沉沉的,不怎么有朝气,也不像木德传承者,难道是青龙的儿子?
正想着,他蓦地跟人撞了一下。
“对不住对不住……”齐三连连道歉。
“你几个意思?”
来人火气大,个头不高,穿得富贵。
他两手正捂住酸痛的鼻子,压低了嗓音,王八小眼露出几分跋扈之色,“知道小爷是什么人吗?敢惹我小心叫你死无葬身之地!”
齐三憨厚的面容不变,眼神却瞬间变得冰冷,如同墓地里结霜的石碑。
“你看,看什么看!”王八眼被他眼神吓了一跳,“这里可是青茗会,你想怎么着?”
说着,他忽然一顿,转头就往挂有黑牌的屋子跑。
齐三立即跟了上去,心中也产生了几分明悟。
青茗会不准私下杀人,可又不是不能杀人,一旦得罪了仇家,先去问问什么时候能杀死他,自然是最好的选择。
王八眼撞开门,指着齐三,对屏风喊道:“我背后这个人,他什么时候能杀?”
屏风后面沉默片刻,随即传来笑声,“不能杀。”
王八眼的神情凝固了。
齐三则惊讶于青茗会传递消息的速度,方才他问事的房间离这里还有几十步远呢,现在他们似乎都知道自己认识他们主子了。
“大……大爷,您高抬贵手啊,我上有老母,下有妻儿……”王八眼忽然扑到齐三脚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喊了起来。
青茗会说不能杀,那就不能杀,可这个人仍旧能“杀”别人。
齐三指了指王八眼道:“这个人什么时候能杀?”
屏风后传来翻书声,“薛家无赖,想杀他的人排到一百零三位了,可惜都出不起价,因为薛家总拿钱来赎命,但如果您想要他性命,现在就可以。”
薛无赖瘫在地上,瞪大双眼死死看着齐三。
齐三则彻底明白了这个地方给人感觉怪怪的原因!
难怪青茗会进出的人都那么客气,原来是大家可以拿钱买命!
是个人就会得罪仇家,想活得久只能赎命,能赎命自然也能加大筹码夺命,一来二去,钱就不够了。
要是还想好好活着,保证自己不会被仇家买命,那储备的钱肯定不能少,所以大家就不能随便得罪人,为了活命都得客客气气的。
除非是些有钱人,譬如薛无赖这样的。
他见自己穿的麻衣朴素,就仗着有钱威胁自己,谁知竟然踢上了铁板!
唯一值得忧虑的是,决定能不能杀的权柄太大了。
譬如齐三,青茗会说不能杀,再多钱也买不了这个人的命。
又譬如山神教教徒,青茗会说要杀,金山银山也不能让他们活。
而背后的主事人是否真的能做到平等,或者说让好人免于灾祸,让恶人受到惩罚,几乎是全看他个人喜好了。
希望这位青天之帝足够仁善。
齐三在心底默念了一句,反正从他自己的遭遇来看,这位青茗会的主事人还是稍有偏颇了。
虽然对自己来说是好事。
秉持心中执念,齐三又问道:“凡人都在可以杀的范围内吗?”
屏风后传来回答,“大部分都不能,凡人乃基石,不可妄动。谨守本分的都不准杀。”
听到这,齐三一脚踹开薛无赖,对着屏风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这传承者横行霸道,秽兽肆虐,鬼祸不断的世界,还有哪家势力能说出这样的话,能以传承者之力,来保护凡人?
就算是海事府的掌士,在执行任务时,也视凡人如草芥,但青茗会一句不能杀,就会让传承者为他们的暴行付出代价。
这是从未有过的事!
齐三离开青茗会的大门,眼角不觉有些湿润。
要是当年青州能有这样的势力坐镇,也许自己的妻儿就不会死了。
齐三深吸一口气,缓和情绪,接着打算去他们说的鬼坊看看,毕竟一天能省两顿粥菜,还有房子不要钱。
顺便熟悉环境,瞧瞧什么鹤顶楼是不是真有那么方便,万一青茗会的人失手,就算死,他也会补上一刀的。
齐三问了路,很快就找到了那个叫做黄沙坊的地方。
因为实在是显眼,黄沙坊比别的坊都矮了三丈,各家各户屋顶都插着黑旗,中间修着几栋高阁,站在上面的确能将黄沙坊一览无余。
此时正赶上饭点,一群人整整齐齐地排在粥菜铺子前,拿着碗老实等待,一点争抢都没有。
齐三凑过去,还没说话,那施粥的老头就指了指摊上一摞木碗木筷。
于是,他自觉拿了碗筷站在队伍最末。
粥是杂粮粥,米豆薯苕什么都有一点,但煮得很稠,熬得很香。
菜是酸瓜,还有拌的菜丝,同样什么菜都有一点,闻起来就很开胃。
等齐三排到,发现不仅每人都有一碗扎实的粥和两份小菜,还能拿到两个拳头大的馒头。
一天两份,肯定能把人养圆了。
齐三对于青茗会让人拿钱买命的最后一点不满也消失了。
这么大的势力要维持就开销不小,还能做到这种程度的施粥,从那些有闲钱暗杀别人的权贵之家剥下来的油,想必也有不少都还给百姓了。
他端着粥菜馒头走到街角,学旁边人一样坐下,刚准备吃。
忽然后颈一凉,似乎有股阴风挂了过去。
第一百九十七章 齐三复仇记(完)
齐三捏着馒头的手顿了顿,先端起粥碗喝了一口。
米粮味道香醇,没有霉味酸味,不是坏粮,也没掺砂土。
呼!阴风又顺着他后颈刮过,这次带点刺痛,像是被冻伤了。
旁边有个同样端碗的老头小声提醒道:“快念祈神词,念了就没事了。”
说着他诚诚恳恳地念起来,周围的阴风绕过老头,全都吹向齐三。
齐三不由得搁下木碗,摸了把脖子,缓缓念道:“禀木德之君……”
一股阴风当着他的面打旋儿,跳舞,卷起小小的砂土。
仿佛念错一个字,就要把他变成灰扬了。
“告万鬼之王……”
念到此处,齐三不仅不着急,还有点思绪飘忽。
木德之君无非是指青帝,万鬼之王又是哪位?不记得青帝有这样的尊号。
“极星照北水……”
这句就更奇怪了,分明暗指玄帝。
“风雷起东方。”
最后一句和木德之君倒是呼应,但中间两句究竟想做什么?以齐三这些年的见识,每段祈神词往往都只指代一位神袛,如果同时呼唤两位格位不相上下的神灵,就会暴死。
这也是他之前对这段词持怀疑态度的原因,但旁边那个凡人老头念了没事,极大可能是安全的,所以他才尝试着念。
这段话里至少指代了三位神袛,两位格位等同,是天上之帝,众神之帝。
万鬼之王却是未曾听闻,但以祸乱天下的鬼灾来看,这位神灵也不会差到哪儿去,而且还在祈神词里和两位帝君相提并论,最少也堪比金母元君或者掌管天之九部那位。
按大部分传承者总结的规矩来看,这段话理应都指向一位神灵。
但这是不可能的。
且不说帝种传承相互排斥,光是万鬼之王这个陌生的尊号,就不可能被五帝格位接纳,越强大的传承种,排斥性和独占性就越强,一个神位上,只能站一个神袛。
当然,也不排除某些神灵有法子避开这些规则。
转过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齐三端起粥碗,香喷喷地吸溜一口。
盯着他吹冷风的东西,早在最后一个祈神词出口时离开了。
也不知道有人念错了会怎样。
吃完粥菜,齐三去了黄沙坊最高的阁楼,叫做鹤顶楼。
只是还没靠近,就被两个在门前的守卫拦住了。
一个人戴着兜帽围着围巾,只露出半张脸,另一个明明长着大樂人的面相,却有双色目人的蓝眼睛。
“这里不能进吗?”齐三端着他憨厚的面孔,明知故问。
“有青茗会的黑牌就行。”蓝眼睛打了个哈欠,“或者我说件事,你能办到也成。”
“什么事?”
“看见你背后那个小院没?里面有个胖子在打呼噜,太吵,你翻进去给他一耳光就行。”
“……”
齐三怀疑自己被看透了,这人纯粹戏弄自己。
他摇摇头正想离开,那个只露出半张脸的人忽然起身,翻过院墙进了别家屋宅。
伴随着啪地一声清脆巨响,连屋顶黑旗都瑟瑟地抖了几下。
裹着脸的家伙又嗖地跳出来,不慌不忙地坐回鹤顶楼门口,仿佛刚刚抽人耳光的根本不是他一样。
“谁打老子?!”
院子里这才传来一声怒喝,地面颤了三颤,一个敦实的矮胖子挤出门,恶狠狠地瞪着面前几人。
蓝眼睛和半张脸同时指向齐三。
齐三瞪大了眼睛,他不光不生气,还很惊喜。
胖子也瞪大了眼睛,他不光不想发火,还想跑。
因为他知道他能在别人面前隐藏自己,却做不到在齐三面前隐藏自己。
老熟人了。
齐三的眼珠登时勾起一圈亮澄澄金黄色,凌厉如鹰。
矮胖子身形猛地一弹,两倍宽的脖子变成和脑袋一样宽,身形也高大起来,完全契合了齐三追杀的目标之一。
肥遗。
胖子没有犹豫,嗓子里发出一声低吼就要扑上去!
齐三反应比他更快,但被人拽住胳膊,没能发动攻势。
“这里可是鬼市,青茗会有告诉你不能打架杀人的吧?”
蓝眼睛笑眯眯地道,令人毛骨悚然的危险气息将齐三笼罩。
就像土狗遇上山虎,老鼠看见猫。
这家伙最少是三阶传承者,也就是传承度在八十以上。
本想佯攻一招就走的胖子大喜,蛇鳞如铁甲般从皮肉里翘出来,直愣愣地立起,双臂好似插满了锋利铁片的长矛,朝齐三心窝剜去!
蓝眼睛笑出声,还安抚似的拍了拍齐三肩膀。
就在这刹那,齐三忽然看见一片磅礴的阴影。
巨大的、苍白的头颅,如阴云缓缓垂落到人间。
空洞的眼睛乌黑瘆人,缝隙似的大嘴咧开,一点猩红刺目。
鬼!
鬼王!
听说海事府等各方势力镇压在裂隙附近,就是和这种程度的鬼王在争斗!
怎么这里也有?!
齐三另一只掌心泛起金光,指尖结成了一个奇特的印,这是他对鬼物有恃无恐的底牌。
但现在,他也不能确定“镇鬼印”还有没有用了,毕竟从未遇见鬼王这种级别的阴物。
眼看胖子毫无知觉地冲过来,脸上带着得逞的狞色。
而鬼王硕大无朋的脑袋如巨人俯视蚁穴,嘴缝吐出猩红的舌头。
两面夹击之下,齐三头皮发麻地递出印诀,试图一边影响鬼王,一边侧着身躯避开胖子致命攻击。
拉住他的蓝眼睛突然伸手,一把掐灭了他掌心的金光!
“你!”齐三又惊又怒。
他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忽然眼前一花。
无论是冲过来的胖子还是猩红的舌头,全都消失不见了。
天空中巨大的头颅闭上嘴,缓缓消失。
只有地上凭空出现一点血迹,和半片来自肥遗传承的铁色蛇鳞,还在证明曾经发生了什么。
“……”
齐三打个寒颤,那只鬼王竟然这么快就把胖子吃掉了!
根本不是他“镇鬼印”能对付的存在!
这时,空中又突兀地冒出一片猩红舌尖,极近的距离之下,齐三甚至看见舌苔上的颗粒是一个个扭曲哀嚎的人头。
猩红舌头带着潮湿柔韧的质感,缓缓贴近地面,那些人头纷纷舔舐地上的血迹,咬碎那半片蛇鳞。
只一个眨眼,地面便光洁如新。
“白脸越长越肥了。”蓝眼睛嘟哝一句,又对齐三说道:“你的生意已经做了一半,剩下那个还没找着,三天后再来吧,让你看个够。”
齐三张了张嘴,有点难以置信,“阁下……阁下是专门等在这里……”
“鄙人姓季,不算专门等,只是来踩个点,结果老兄你福缘深厚,正巧撞上了。”蓝眼睛拱拱手,“这俩人也隐藏身份,去青茗会买了你的命,就在你来的前一天。”
“这么说肥遗住在鹤顶楼附近,就是等我死的?”
“是啊,要是你没喝那碗糖水,就会有人引你来黄沙坊,来鹤顶楼。”蓝眼睛接着道。
难怪胖子看见这个姓季的拉住自己,反而还出手,他还以为青茗会是在履行约定呢!
齐三顿时觉得兆阳是个凶险至极的地方,要是没打算拜地头,恐怕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待此事一了,他这辈子都不会再来了!
齐三想了想对蓝眼睛抱拳道:“多谢青茗会出手相助,此等恩情难报,日后用得上齐三的地方尽管说!”
“嘿,你又不打算留在兆阳,今后能不能见面还是两说。”蓝眼睛笑笑,戳破了齐三心中念头。
齐三忍不住挠挠头,干笑两声,“虽然兆阳不多留,以后在别的地方遇上,多少也能帮上忙。”
“不急,想上楼看看吗?”蓝眼睛摆摆手,指着鹤顶楼。
“看!”
齐三也不客气,跟着他就迈步走了进去。
鹤顶楼形似鹤首,顶楼长长地延伸出去,就像仙鹤的长喙。
楼里空荡荡的,没什么招待客人的桌椅板凳,四面墙壁都堆放着青铜箭矢以及火把,带着一股子器械独有的油脂味。
顶楼则风光一览无余,不光能看见黄沙坊,周围三四个坊都能清晰纳入眼中。
蓝眼睛敲了敲栏杆,一个黑袍人无声无息地冒了出来,吓了齐三一跳。
他竟然完全没有感觉到楼顶还有人在,说明这个隐藏的家伙传承度也超过自己,或者是具备隐匿神通。
“找到另一只老鼠没?”
蓝眼睛嘴里问着,眼神一点点扫过黄沙坊的边边角角。
“大人,两个时辰前,他藏到余罗屋子里了。”
“余罗?就是魏扬说的,那个暗中来追查宁无生和罗祁的天宫堂主?我记得他前几天被海事府围剿,受了重伤都陷入污秽了,竟然敢躲在黄沙坊!”
“是,大人,他就住在东南角第三行第二列的屋宅,而且私下挖了密道。”
“不愧是山神殿的,爱打洞,但是怎么和天宫混在一起了?”蓝眼睛摸着下巴,神色奇怪道。
齐三在旁边静静地听着,他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你想说点什么?”蓝眼睛自然注意到他的异样。
齐三不再犹豫,“季公子,之前追杀人面鸮的时候,我就发现他似乎跟另一伙人有联系,可能是天宫插进山神殿的探子。”
蓝眼睛沉思片刻道:“一般来说,探子不会轻易和主家接触。”
“除非他得到了重要的情报!”
齐三忍不住和蓝眼睛同时说出口,两人对视,都从双方眼神中看见了一样的东西。
抓住他们!
“老兄,你合我胃口。”
季欢笑起来,天蓝色的眉眼弯弯的,看着就像个纯净少年。
齐三不禁打个哆嗦,心里毛毛的。
“通知赵青,把余罗那院子围了,他传承还差点才能弥补完整,正好拿这位堂主祭修为。”
季欢挥手,黑袍属下退入阴影,消失不见。
齐三问道:“季公子,咱们不去吗?”
季欢眼神奇怪地望他一眼,“你是出钱的客人,在这里看戏就好了。”
说完,他自楼顶纵身一跃,也没了踪迹。
齐三也想跟上去,可忽然记起青茗会的规矩,又想到胖子的死法,随即老老实实站在楼顶。
又一个黑袍人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给他端了个小马扎。
这简直不要太舒服,是不是还能来点茶水点心?
齐三这么想着,屁股刚坐下,又有人送上一壶香醇清茶,和一叠精致的茶点。
“……”
齐三挠挠头,他真希望青茗会开到大樂的每一个角落。
这时,他突然看见一个魁梧似铁塔的甲士从外面跳进黄沙坊,因为地势原因,坊边修了个陡坡,但跳进去来得更快。
这甲士肩膀上还坐着个童子,齐三看得清楚,正是用遗玉请自己喝糖水那位。
只见他们来到余罗屋宅处,之前遮住半张脸的那人出现了,旁边还跟着蓝眼睛的季公子。
遮脸的家伙敲了敲门,院落里走出来一个凡人伙计,他自言自语地问了几句话,然后打开门,像个傀儡一样沿着路往外走,没几步就被一群忽然冒出来的黑袍人摁住了。
这应该是遮脸家伙的传承能力,齐三如是猜测。
然后铁塔甲士把童子放在季公子旁边,直接冲进屋子,将整个屋宅都撞得粉碎,如同被狂暴的巨兽碾过,整个屋宅都被夷为平地。
齐三看得眼角直抽筋,要是自己对上这人,逃命都难,恐怕是和蓝眼睛一个程度的高手。
但这院宅的主人好似不在家,房子没了也不见人影。
季公子忽然表情怪怪地笑了一下,光看他脸,齐三似乎都能听见他瘆人的笑声了。
他一招手,几个黑袍人搂着两桶黄褐色的粉末进来,然后清开一片空地,露出一个地道盖子。
他们把粉末堆在那盖子上,铁塔甲士单手放在粉末堆里,很快就着起火来。
大蓬大蓬的灰烟狂飘,都诡异地钻入地下,就像被看不见的嘴吹着似的。
接着齐三就看见地面一震,好似有庞然巨物在地底乱钻,撑得地面高高隆起,裂开缝隙。
齐三突然就知道那些粉末是什么了。
黄柏木的锯末!
可真是财大气粗!
大部分传承者都没有黄柏脂辅助修炼,甚至连黄柏木珠子都买不起,只能淘点黄柏木的锯末用。
即使是锯末,也珍惜得像宝贝一样,一小包一小包的买,齐三哪见过拿桶装的!
而且季公子说余罗受伤,已经陷入污秽,被黄柏木的烟气这么一激,狂性大发变成秽兽,把人面鸮生吃了都说不定!
齐三目不转睛地盯着,地下仍旧隆起不断,却始终没有出来的迹象。
待在旁边的小童子似乎有点不耐烦,突然往地面拍了一巴掌,齐三隐约看见一簇电花闪过。
紧接着地面那些裂缝里就冒起焦黑的烟,风中吹来熟肉的香气。
齐三不自觉地耸动鼻翼,然后急忙拿起手边的清茶灌了一口,借助茶香,驱除心中某些怪异的念头。
他竟然有点饿了。
那个发狂的天宫堂主八成已经熟透了。
果然,五息后,独属于传承者死亡的黑烟飘起,地面缓缓塌陷下去,一道身影竟然挤出地缝,趁机往外溜!
齐三哐当一声站起来,死死盯着那个人影。
是人面鸮!他居然还没死!
这家伙看见院子里的铁塔甲士、遮脸人、季公子、一干黑袍人……然后脑袋一扭,就往童子那边冲!
齐三怔住,突然觉得莫名好笑,这厮躲在地下,根本没看见是谁出手杀了余罗!
然而小童子并未阻拦他,甚至侧身让过路,然后默不作声地伸出脚。
而更令人震惊的是,这样的小把戏居然真的把人面鸮绊倒了!
这次齐三心中不光是好笑,还掺杂某种荒谬的恐惧感。
难道青茗会的主子就是……
季公子轻轻一跃,落在人面鸮的面前,他双手插兜弯下腰,天蓝色的眼睛和人面鸮对视。
后者顿时面目扭曲,鼻涕眼泪狂飙,好似看见什么恐怕至极的事物。
噌!
铁塔甲士将一杆青铜长矛刺进人面鸮脊背。
这位传承度达到四十的异种传承者连像样的反抗都没有,直接昏死过去。
戏弄完猎物的强者们同时抬起头。
赤红的、天蓝的、漆黑的眼睛看着齐三,冲他打了个招呼。
齐三一个激灵,不是恐惧,而是兴奋。
他似乎突然找着了人生的奔头。
除了复仇,加入青茗会,好像也不错。
第一百九十八章 出发,星辰山脉
子夜。
海事府。
“审出来没有?”
厉九川懒洋洋地靠在红木栅栏上,跟他说话的人活像是才从镜子里走出来,一模一样。
“这里是海事府,还能有审不出来的东西?”厉九禾无奈地看他一眼,压低了嗓子,“送来之前你们也审过了吧?”
“嗯,居然是星辰山脉的情报,天宫背着山神殿干了不少事啊……对了,此事和你的晋升任务有关吗?”
“你猜对了,我马上也要出任务了。”厉九禾点点头,“抓住人面鸮算你立功,待会有人会给你送一等掌士的全套衣物印章,我让他们直接放到酒楼。”
“好,你什么时候准备出发?”
“越早越好,青茗会那边你都安排妥善了吗?”
“我让赵青留下,他现在传承已经弥补修养得差不多,传承度恢复到八十,达到圆满只是时间问题,就算体兵瓶颈也不会成为什么阻拦,加上冥狱的几个老手已经成为三阶传承者,足够镇压七十二坊了。”
“路上带季欢?”
“是,我还想带黑蛟,但是被琴先生发现了,把我骂了一顿。”
厉九川神色有点郁闷。
“蛟语是琴先生独有的课,你这是抢她饭碗,而且听说黑蛟被你带的不会说蛟语,琴先生比你郁闷多了。”厉九禾忍不住笑道。
“唉,别提了,我挺喜欢黑蛟的。”厉九川叹气道:“还有,那个人面鸮什么时候能还给我,说好了要杀,不能拿钱不办事。”
厉九禾眼神奇怪地道,“宗府主已经给你送到青茗茶楼了,很少见他有这么……善解人意的时候。”
“人总是会变的。”
厉九川想到了宗南跟自己说的那句话,你爱干什么干什么。
“这次任务,你觉得危险吗?”
听见他这么问,厉九禾罕见地沉默了一下。
“说不上危险不危险,比较麻烦而已,我会多带人,你到时候直接回游山城找你的人锚,我这边办完了就去找你。”
“季欢审人面鸮,他说玉奴场出了问题。这个玉奴,是我想的那种吗?”厉九川仿佛没有察觉孪生妹妹的意思,只是换了个问题。
厉九川所指的玉奴,是传承资质微弱的人,他们唯一的作用就是,死后产出遗玉。
而玉奴场是天底下最肮脏的营生,也是维持遗玉体系的关键。
星辰山脉,就是诸多势力的“养猪场”。
“……是。”
厉九禾微微叹气,光明之下必有阴影,何况这个混乱的世界。
掌士从来都不是用来保护凡人的,他们只是上位者为了维系规则的手段。
厉九川皱眉道:“这种脏活……还能换任务吗?不然换成解决兆阳鬼祸那个吧?”
“我得知内情后本来也想换,但廿三战体兵的事被传出去了,现在几方势力都会来兆阳审论此事,还是离这边远些好。”厉九禾摇摇头。
“好吧,要出发的队伍有几支?”厉九川站起身,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五支,加上你,一共二十五人,除了我们,其他掌士都在不同州做任务,汇合地点是星辰山脉小苍原。咱们算离得最远的,到得也最晚。”
“啊,我是说,咱们从兆阳出发,你不会就带我一个人吧?”
“还会带一个。”
厉九禾神情再次变得怪异起来,“预备掌士言乐。”
……
……
淮江。
一艘快舟逆流而上。
“蓝蓝的天~白白的云~”
季欢手里捏着一根狗尾巴草,草尾细细的绒毛在少年脸侧晃来晃去。
眉心朱砂的少年掌士瞪他一眼,换到另一侧船舷眺望江水。
“唉,主上,咱们什么时候能到月环山?”
季欢逗完太子,靠着船舷坐下,江风拂过面颊,他天蓝的眼睛比最澄澈的湖水还要干净。
“还早。”
厉九川盯着波涛起伏的江面,抖手间罗生镰刺入水中,接着锁链收紧,一条青背大鱼啪嗒落进快船。
他旁边的黄铜锅咕噜咕噜沸腾着,乳白色的汤汁翻滚不息,香气醇厚。
季欢摁住青鱼,三下五除就开膛破肚,剔出晶莹的鱼肉,丢进锅里。
厉九禾端着碗,回头道:“言掌士,吃饭了。”
“唉。”
言乐应了一声,拣了个离季欢远远的地儿坐下,一边拿起筷子嗅着鱼香,一边防备地躲着季欢。
自从见到太子爷,季欢的骚扰就没停下过。
不是在言乐耳边叽叽歪歪地唱很难听的歌,就是挑衅似的对他“动手动脚”。捏着不知哪儿来的草尾巴挠他,或者假装没看见似的踩言乐一脚。
气得太子爷差点跟他打起来。
要不是厉九川“好言相劝”,两人非得干一场输赢出来不可。
然而季欢这厮不知悔改,仍然凑到言乐边上搞骚扰,倒是没有故意踩脚趾了,却也让太子爷烦不胜烦。
铜锅依旧腾腾地冒着热气,肉香四溢。
隔着若隐若现的白色水汽,厉九川面无表情地看着季欢,后者悻悻地放下手里的狗尾巴草,老实坐好。
“再闹就让你去水里拉船。”
“那您就钓不着鱼了,主上。”
季欢笑起来,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
“吃蛇也不错,反正你有六颗脑袋。”厉九川夹起一片鲜嫩鱼肉,蘸着碗里的辣醋吞进肚子。
季欢哼哼两声,拍了拍船舷。
一颗乌黑的硕大脑袋从船头水面缓缓浮现,露出一张娃娃脸。
它宽大的四只鳍膜泛着点点荧绿的光,在水中游得飞快,鳍的尖端像极了人类畸形的手掌。
一截粗硕的绳索深陷在看似柔软的脖颈内,这正是快舟能逆流而上的原因。
“让它下去!看着也不觉得倒胃口。”厉九禾踹了季欢一脚。
季欢一脸委屈地看着锅道:“没鱼了,我叫它再抓只来。”
“它抓的,那能吃?!”
言乐戳穿季欢的瞎话,觉得这个王八蛋纯粹想毒死自己。
这个不知名的玩意,是他们在江边抓住的一只秽兽。
此时已经分辨不出来这秽兽曾经的本体是什么了,总之厉九川抓到它的时候,这玩意正被供奉在一座神祠内,每年都能吃到新鲜的,童男童女。
第一百九十九章 激化
“就你会恶心人。”厉九川瞥他一眼,“下去抓鱼。”
季欢幽怨地看了看自家主上,然后噗通一声跳进江水,船头秽兽也把身子埋进水中,不敢露面。
言乐见他消失,这才坐到锅前捞着鲜鱼,美滋滋地吃起来。
双子对视一眼,都从对方脸上看见几分无奈之色。
天知道季欢怎么和太子爷不对付。
接下的水路还最少得走三天,这俩人不知道还要掐几次。
厉九川来兆阳时坐的是顺风船,速度快不少,虽然现在有秽兽拉船,但因为是逆流,速度也就和顺风船持平。
吃过饭,言乐就去船舱里歇着了,本想着出来见见世面,结果遇上季欢这么个人,让他闹心不已。
尽管船舱有些潮湿,还很不舒服,但言乐很快就沉入梦乡。
也不知为什么,他好像格外疲倦。
睡着睡着,言乐忽然觉得身上凉飕飕的,就像谁把船舱拆了似的,他鼻子发痒,一个喷嚏清醒过来。
船舱还是船舱,昏沉,冷暗。
只是空中有两点蓝幽幽的鬼火凑得很近,几乎要贴到他脑门上!
言乐一个激灵,猛地睁大眼睛,“季欢你有完没完!”
说着,他就恼怒地伸手推了那人一把。
触指一片冰冷,鳞片坚硬似铁,还有海水自间隙哗啦淌下,将太子爷淋了个透彻!
獠牙狭长,赤鳞覆盖头骨,形如蛇的巨大脑袋上两只粗长的骨刺斜指天空,桃粉的蛟吻缓缓勾起,冰蓝竖瞳戏谑地盯着猎物。
面前哪是什么季欢,分明是一只赤鳞大蛟!
就在言乐看清蛟首的这一刻,船舱的景象瞬间消失不见。
没等他惊叫起来,脚下忽然一空,整个人咚地跌进冰冷彻骨的水中,腥咸的海水一股脑灌进鼻口,涌进肺腑。
隔着水面,言乐依稀看见那庞然大物高高仰起头颅,交错密集的利齿间,一团蓝幽幽的光在酝酿。
源自死亡的惊恐瞬间充斥了言乐心神,他竭力在海水中滑动僵硬的四肢,却怎么都搞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从淮江的快舟上突然掉进海里!
轰!隔着水面传来迟钝的爆鸣!
蓝光犹如流星尾焰砸落,冷冽的寒意透着寂灭的气息。
生死关头,言乐用尽十成力气,双臂长出雪白毛发,骨头变粗变宽,形如虎爪。
眼看蓝光击中海面,他不退反进,趁海面被冰封的刹那,一掌击穿冰层跳了出来!
呼!
言乐吐出一口白雾,他双臂已经被冻到坏死,脸上也生出冻疮,可人还活着。
赤鳞蛟首缓缓垂落,和站在冰面的少年对视。
“向死而生,这等胆魄非常人所能拥有,不愧是你。”
空中一阵扭曲,季欢的身影出现在海面,他嘴里说着赞扬的话,眼睛却带着毫不掩饰的杀意,
“可惜,这一次我不会让你活下来……任何人,任何人都别想再用那些卑劣的手段害他!”
“哈哈哈!”
已经冻得皮肉溃烂的少年突然大笑起来,令季欢一阵皱眉。
“你有病吧?!”言乐骨子里来自帝王家的戾狠被激了出来。
“我他娘的认得你?你知道杀了本宫什么下场吗?!
别害他?他是谁?厉九川吗?
你杀了我,厉九川就别想在大樂活下去!你知道我是谁吗?!”
季欢的眉眼忽然舒展开来,甚至古怪地勾起嘴角,和他身后高昂的蛟首神情一模一样。
“我当然知道你是谁……黄天麒麟,你瞒得过主上,也瞒不过我。”
言乐神情顿时凝固,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疯子啊?!
知道自己有麒麟传承,怎么还敢对他动手?!难道五极山的黄天帝像是白白在那里发光发热吗?!
季欢勾着嘴角,笑着笑着,笑得眉眼发红,笑得瞳孔泛赤!
他忽然捂住脸,深深弯下腰去,喉咙里发出野兽悲鸣般的低呜。
“我不会……不会再看见他死去了……这一次,我要杀了你,我要让你死!”
没人知道亲眼目睹自己的神灵陨落,是何等感受。
也没人知道怎么忍受无尽岁月煎熬,怀揣刻骨恨意,要如何活下来。
更没人知道玄冥宫如此庞大的势力,在玄帝倒下的那一刻为何烟消云散,甚至连像样的反抗也没有。
蛰伏,蛰伏,只为了有朝一日的新生。
他们要等到自己的王回来……哪怕等不到,也要以冥水淹没众生的姿态,让所有人都陪葬!
以北冥海域黑蛟末裔之名起誓,他绝不会再让他的神灵被暗算!
尽管言乐无法理解季欢到底在想什么,但并不妨碍他感受到这家伙身上浓烈的悲怆和杀意。
“你是不是认错人了?我怎么会杀九川呢?”言乐试图解释,但身后渐次响起瀑布般的水声。
他回头一看,一颗又一颗庞大修长的蛟首自水下升起,淌落的海水又将他浇遍。
“我真没有杀厉九川!你怎么就不信呢?什么黄天麒麟,我只是得到了一个传承而已!我不是黄天帝啊!
你别靠近啊!再靠近我也不是吃素的……”
言乐看似哆嗦着解释,眼底却泛起威严的金芒。
别说厉九川的属下,就是厉九川本人要对自己出手,他也不会任人宰割!
六只蛟首缓缓张开大嘴,蓝光氤氲,言乐双瞳则绽放金芒。
源自五帝格位的压制瞬间占了上风,让整个“世界”一阵扭曲,天与海的交界都开始混乱。
言乐心中恍然,原来这里是体兵境界的半真幻境!
就在两人蓄势待发之际,整个天空陡然黯淡下来,如同泼上一层水墨,飞速晕开。
啪!
有泡沫裂开的细小声音响起,无边无际的黑海倏地消失不见,六首蛟庞大的身影仿佛从未存在。
言乐睁开眼睛,周围的景象仍旧是船舱。
他立即冲出去,刚要大喊季欢害我,却见厉九川半靠在船舷上,面前是神情萎靡的季欢。
“我已经处罚过他了。”孩童精致的面孔严肃且认真,“还请太子殿下不要怪罪。”
言乐顿时觉得一股疏离感将二人远远隔开,明明近在咫尺,却远得像天涯海角。
心中怒火也变成怪异的感觉,他张了张嘴,半晌才郁闷地憋出一句,“季欢要杀我。”
“他认错人了。”厉九川解释道。
言乐瞪着眼睛,“我把你追杀一顿,然后跟你说我认错了人,你能不生气?!”
厉九川想了想道:“你打不过我。”
所以你也不可能追杀我。
言乐顿时气笑,虽然话不好听,但这就是他认识的厉九川,而不是文邹邹地,彬彬有礼地跟他道歉的厉九川。
疏离感也飞快地消散,两人似乎又没有那种遥远的隔阂了。
“不管你怎么处理你的手下,反正后面我是不想再看见他了。”
言乐的态度倒也在情理之中,任谁被这么折腾一顿,也不可能再容忍下去,更何况他是太子,这样的表态甚至称得上宽宏大量。
厉九川思索片刻,对着季欢说道:“你走吧,不要再靠近这艘船。”
季欢蓝色的眼睛骤然睁大,眼里流露哀求之色,连言乐看了都有几分不忍。
厉九川只是摇头,朝北方看了一眼。
季欢稍愣,随后起身默默跳进江水。
他知道主上并非真的赶他走,而是暗示他先走一步。
目送季欢离开,言乐心中松了一口气,他一边勾勒传承治愈伤势,一边问道:“九禾呢?”
“哦,她去岸边采购补给了,过两个时辰就能追上来。”厉九川从怀里摸出一只钱兜递给言乐,“这是之前欠你的遗玉,现在青茗会起来了,许给你的都会给你。”
言乐接过遗玉袋子打开一看,里面装满了圆滚滚亮澄澄的遗玉,光是嗅着这清香都让人情难自禁,恨不得立即吞下去。
这份量,起码是自己给厉九川的两倍了。
实际上,这也是他应得的。
言乐没有客气,先吞了一颗,伤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痊愈,“你刚刚破开他半真幻境,用的是什么招数?”
“神通。”
言乐知道他也是帝种传承,也觉得在意料之中,“叫什么名字?”
“【御】。”
自从七十二坊收归麾下,厉九川的玄冥传承就正式突破到三十一,也终于彻底掌握了提前激发的神通。
第二百章 好好赶路
“【御】?这名字听起来有点奇怪。”言乐嘟哝一句,“不过你现在连体兵的幻境都能打破,可比我厉害多啦!”
厉九川轻轻敲着船板道:“其实是季欢主动收回去的,我也没你想象得那么厉害。”
“原来如此,只要你别为了提升传承度贪功冒进,就没什么大问题,帝种传承的污秽不可小觑。”言乐告诫道。
既然能使用神通,那厉九川的帝种传承度必然达到了三十,以言乐接受的前人教诲来看,这速度委实有点快。
尤其是对他们这样的双传承者来说。
“我知道,但我的问题不在这里。”厉九川摇摇头,眼神落在遥远的重重山脉之后。
自从七十二坊的生杀之权掌控在手,鬼王之基仿佛得到了某种升华,在七十二坊范围内,真的具有一言断定生死之能。
同时,厉九川也感受到玄冥传承的蠢蠢欲动,仿佛看见了大补之物的饕餮,直接将鬼王根基吞噬,成功突破了第一个传承度瓶颈。
神通【御】也被他挖掘出了两种用法,第一种就是将【御】激发的灵源笼罩自身,可以达到一种坚不可摧的境界。
当然,要是遇上和他实力差距过大的攻击,依然会被打破防御,【山之雷霆】就是最好的例子。
第二种就是将【御】的范围张开,将敌人笼罩在自己的“世界”之中,和体兵的半真幻境非常类似。
变大,可以撑破或湮灭对手的半真幻境,变小,则对厉九川的加持变强,形成的幻境对水德传承更加有利。
但日后要想突破第二个瓶颈,厉九川至少要执掌整个兆阳生杀之权,简直遥遥无期。
不过他现在也不急于此,解决心锚问题才是他此行的关键。
季欢一离开,言乐就轻松不少,一路上也没有生出什么事端,三日后就顺利抵达了日环山脉附近的怀和峡。
上岸之前,厉九川给拉船秽兽了一个痛快。
像它这种程度,不吃人肉已经活不下去了,死亡反而是解脱。
怀和峡是贯通日环山脉的三大峡谷之一,从山脚向上仰望,高耸入云的苍色石壁能令人心生敬畏。
厉九禾摸出一支青铜卷轴,拉开是泛着铜光的丝绸,露出一副详细严谨的地图来。
这正是秦瀚海以前用过的烟海卷轴。
“我的路线是,从怀和峡过日环山脉,翻月环山后直接去镇北城借调甲士,然后在星辰边境的小苍原和其他掌士汇合。
九川,你到镇北城后,往东走一百里就能看见暮日城,接下来的路你应该比较熟悉,回到游山城后就去找你的心锚吧。
万一有什么问题,就先回到镇北城等我,到时候带人给你一并解决了。”
言乐听得一愣,“你们不同路?”
“九川他心锚出事了,要回游山城解决,我得去星辰边境处理这次任务,你看看你打算跟谁走?”厉九禾解释道。
厉九川看着言乐跃跃欲试的模样,悠悠地道:“其实季欢没走,我让他去游山城等我了。”
言乐顿时撇过脑袋,“我跟九禾去干正事!”
后三个字咬得很重,很不满,就像小孩子在抱怨为什么不带他一起玩。
但厉九川心中有自己的盘算,让言乐跟着厉九禾更让他放心,毕竟那是官差,用得着言乐的地方更多。
三人定好方向,便迅速朝着目的地进发,也没空欣赏边境风光,全程都在赶路。
边境日月山脉格外巍峨高耸,直到一个月后,三人才堪堪抵达了镇北城。
镇北城,与其说是城,不如说是一个庞大的军营。
来往都是精壮汉子,也有伙夫和仆役在街边干杂活。
厉九禾三人站在城门附近,过往的甲士们纷纷对他们行礼。
“分别之前,我再跟你们说点事。”厉九禾眼神严肃地扫过自己兄弟和太子爷的脸。
“这次任务,主要是去调查玉奴场爆发污秽的原因,但以海事府收集到的情报来看,背后很可能有人在作乱,说不定会导致玉奴场暴动,所以才需要调遣甲士。”
说到这,她顿了顿,“这是个脏活,我本不希望你们任何一个人跟来,但已经来了,就得遵从军令,绝不可因为自己一念之仁,做出什么错事。边境和兆阳不同,一念之别,付出的就是人命。”
言乐点点头,他知道这话是专门跟他讲的。
厉九禾又回头道:“九川你先回游山城吧,调遣甲士也非一日之功,我们可能还得待两天。”
“诸事小心。”厉九川也没有忸怩什么,叮嘱一句便转身离开。
他沿着东边走了二里路,一个蓝眼睛的青年从茫茫草野中跳出来,笑眯眯地喊了一声主上。
正是季欢。
他一直跟着厉九川三人,并未远离过。
“不是让你走吗?还跟着干什么?”厉九川故意嘲笑他。
“我出来是为了保护主上的,怎么能走。”季欢认错般地低下脑袋。
虽然季欢自作主张想要杀掉言乐,险些扰乱计划,但厉九川没有再说什么。
在半真幻境里,季欢说的那些话他都听见了,也许他被关在海事书院,并非巧合。
也只有真正经历了当年的弑神之战,才会有那样刻骨的痛怆。
所以关于季欢的身份,他也猜到一些苗头。
大抵是当年救下的最后一只黑蛟,就是不知道他怎么变成人,还拥有了传承的,而渭水湖里的黑蛟,八成是用来掩人耳目。
不知道是不是季欢的子裔……
看见厉九川思绪飘忽的样子,季欢扯了扯嘴角,“主上,您是不是在想我和黑蛟的关系?”
“嗯?这都能看出来?”厉九川毫不掩饰自己的好奇。
“……那是我抓来的异种,用蛟血改了它的血脉。”
“这么说,你就是当年那只黑蛟?”厉九川还记得玄十一崩溃时,记忆碎片里,有个蓝眼睛的少年。
“算是。”季欢斟酌言辞,“当年的玄冥宫被围剿上百次,一部分像我这样舍弃躯壳,假死逃生,一部分真的死了,还有一些人……”
“换主子了。”厉九川替他把没说完的话说完。
季欢苦笑,“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真的换了主子,虽然打心底瞧不起他们的作为,但我觉得,只要您还在,他们就是玄冥宫的人,这一点永远都不会改变。”
“哦?”厉九川神色诧异。
身为帝君,居然犯下那样可笑的错误导致自身陨落,他要是自己的属下,他也会叛变。
以厉九川的观念来看,这是情理之中的事,可以理解,不可以原谅就是了。
“主上,在下说句冒昧的话,您遗忘的记忆实在太多了。”
季欢难得正色道:“当年玄天是何等雷霆君威,睥睨八方,愿意追随您至死的人连整个玄冥宫都装不下。
如果您真的陨落,有人心灰意冷之下的确会做出些逆反之举,但现在您回来了,只需站在他们面前,就能让他们战战兢兢地拜服在地。
就算是献祭身魂性命,也没有什么不能的。”
说到这,他眼里又露出难言的狂热,“您可是玄天上帝,是我等宿命之王!有朝一日若要掀翻黄天麒麟,您只需振臂一呼,玄冥宫就能重现万年前的辉煌,纵使诸生沉沦,也在所不惜!”
厉九川瞅他两眼,这孩子,没救了。
自己给自己洗脑不知道多少年月,恐怕已经改不了了。
“嗯,好好赶路。”
厉九川敷衍地点点头,水德灵源一阵激荡,他腰侧鼓起两个包,缓缓伸出一对修罗般的青蓝妖臂。
整个人的躯体和四肢也都变得似鱼似蛇,六爪着地奔跑起来,简直像无声的箭矢,嗖地一下就不见了踪影。
季欢愣住,大喊一声主上等等我,也急忙显化传承追了上去。
第二百零一章 入城
二十天后。
游山城。
厉九川俩人站在城外一座小山上,默默地眺望那厚重的青石城墙,四角的箭塔,以及重重屋阁中的城主府。
事实上,厉九川已经抵达两天了,却迟迟没有下定决心入城。
他只是皱眉盯着这座小城,就像盯着一只沉眠的凶兽,尽管尚未苏醒,但凶威已现。
以前的游山城可不是这样。
厉九川又一次拿出六目弯角的面具,轻轻扣在自己脸上。
视野骤然拔高,直到九霄之上!向下遥遥俯视,游山城就像长满了毛的刺球,一根根灰白毛发刺向天空,隐约能听见诡异的阴笑。
灰白皮毛偶尔蠕动着向外探出,就像一蓬毛绒绒的大尾巴,在空中扭动几下,又缓缓收回来,给人一种异样的恶心感。
厉九川没见过这种情况。
冥冥之中传来的危机感堪比【山之雷霆】,只是远没有【山雷】酷烈霸道,若隐若现中带着某种阴诡的味道。
“主上,今天真的要入城吗?”
季欢天蓝的瞳孔隐藏着迷惑,他只觉得这是个平凡小城,没有任何起眼的地方,但主上说这里有问题,那就一定有问题。
厉九川颔首道:“入,你在这等我一会,待会我回来了就进去。”
“是。”
季欢耳边响起渐渐远去的脚步声,他没有回头,只是尽职尽责地看着整座城。
他们绕着游山城盯了两天,尽管季欢建议先找厉九禾汇合,但厉九川并未同意。
哪怕厉九川深知,这定然是针对自己的埋伏!
如果只是为了一个厉家遗子,抓了他的心锚,还动用如此阵仗设伏,老鹰抓蚯蚓都没这么夸张!
不说其他,光是抓了朝子安这一点,便足以证明敌人比他们想象的还要了解玄帝。
好在厉九川有鬼王面具,他之前戴着面具悄悄绕着城中下市走了一圈,并未引起任何异动。
说明敌人并不知道他有这一底牌,或者说,他们还没有找到能针对鬼王面具的东西。
当然,也不免除敌人假装没看见故意引诱他上当的可能。
但这些风险都在厉九川的接受范围之内,而且他不可能全无准备地去冒险,只要事先做好防备,去城里确认一下朝子安在不在,应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想到这,厉九川走到树林深处,一步踏出,迈入了【冥】的世界。
玄冥传承突破三十瓶颈后,他就有足够的能力回来了。
巨兽依然在无数悬浮的碎石间沉睡。
青元君和玄十在卖相可怖的巨兽前窃窃私语,小得就像两粒尘埃,他们注意到厉九川的到来,同时闭上了嘴。
厉九川没搭理两人,直接飘到巨兽嘴边,把自己塞了进去,然后开始剥离青龙传承。
借助玄十一的压制,做到这一点很容易。
这么做的原因有两个。
第一,青龙传承会和玄冥争夺资粮,就算争不过,也会对厉九川造成影响,尤其是身陷囹圄之际,这一点尤为致命。
比起它的再生之力,全心全意使用玄冥传承避免被敌人破防,比被杀得快死,然后躲起来再生要好太多了。
这既是为了“纯粹”,也是为了防止双帝夺位那样的污秽再次出现。
第二,青元君不可信。
知道朝子安问题的只有自己、玄十和他,玄十被剥夺了传承,本身也没有什么格位,显然不具备将朝子安消息传递出去的能力,那么青元君捣鬼的可能性提升至最大。
虽然也有可能是令朱雀转生的幕后黑手所为,但青元君的嫌疑依然极重。
只要青元君还没死,厉九川就不敢在专门针对自己的阴谋中,放肆使用青龙传承。
而且他本就没打算出去干架,用不上。
当厉九川将青龙传承种剥离下来,塞进巨兽的肚子后,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感浮上心头。
他甚至出现了一种幻觉,好像有一双陌生、又熟悉的漆黑眼睛,安静地看了看自己。
如果说支持玄冥夺回传承度是厉九川本该做的事,那么剥离青龙传承就是在对玄冥示好。
显然玄冥接受了厉九川的“示好”,虽然当事人没有这个自觉,且并非出于示好的角度做了此事。
厉九川再度睁开眼睛,周围是一片苍翠的树林。
他骨骼发出细微的喀喀声,身量飞速拔高,显露一副修长而暗含爆发力的体魄,一头短发也随之长到了后腰。
从怀中取出鬼王面具,缓缓遮住面孔,一个与厉九川形象截然不同、且危险、冷漠、妖异的神秘人诞生了。
……
……
叮当。
一把碎银丢进铜盆,在圆圆的盆底转了两个圈,停在模糊不清的城税二字上。
“唉唉,站住!”
守城的兵卒拦一辆华贵的马车,对着车夫吆喝起来。
“你们是哪儿的人?可有出入令?”
车夫是个蓝眼睛的色目男子,瘦高瘦高的,眼里带着几分不耐之色。
“什么哪儿的人?不是已经给过入城税了吗还问这么多!难道来的不是游山城,是皇城吗?”
“嗨!这不是没见过吗?最近城主查的严,抓出来好多来历不明的怪人……你们入城令呢?”
兵卒是个懂道的,看见马车华贵不凡,车夫也底气十足,他口气先软了三分,免得不小心得罪错了人。
“我们是城主请来的贵客,到时候城主一见便知。”说着,车夫一扬马鞭,啪地就催着马车前行,根本不搭理那兵卒。
那小兵又吆喝两声,跑了几步,身上的布甲突然断了绳,啪嗒一下掉在地上,他急忙捡起来,身后的老兵油子发出稀里哗啦的嘲笑声,没一个人上去追的。
小兵挥了挥手里锈迹斑斑的铁剑,嘴上嘟哝两句,一屁股坐在墙根底下乘凉,再不提严查的事。
事实上也没查得多严,只是上面的人叮嘱两句而已,他资历浅,这等为难人的事只有他去做罢了。
最近游山城的军备被克扣得越发严重,别说守卫什么,就是自保也难,等到军粮没法入口,小兵也不打算在这里待了。
以前齐城主还比较大方,在吃喝上尚能满足大家,可现在真是……唉,这齐家一手遮天的日子,什么时候才能到头呢?
第二百零二章 冰山一角(一)
“什么?齐城主?”
驾车的马夫停在一家宽阔奢华的客栈前,神色微微诧异,就好像得知最爱吃的羊肉馅包子是狗肉做的一样。
“对啊。”客栈门口的小厮理所当然地点点头,“齐城主向来是个不喜欢见客的,你们当真是城主贵客?”
车夫皱眉道:“不是,我们只是有笔生意要和城主谈谈。”
“我就说嘛!”小厮嘿了一声,做了个请的动作,“大人要住店吗?”
他手臂上扬,指尖末端正对着客栈牌匾——仙客居。
“住。”
车厢里传出一道冷漠的、没什么情绪的声音。
马夫撩起车帘,一个黑袍公子慢吞吞地走下来,他眉目冷峻,身量修长瘦高,衣襟暗绣着繁复的银纹,披着一件漆黑大氅。
他下了车,却不急着进店,“城主之子,还来这边玩吗?”
“诶?大人,您看着面生,对游山城倒是很熟悉。”小厮挠挠头道:“这偏远小城,大族子弟没地玩耍,十有八九都来我们仙客居,齐城主虽然喜静,但齐威公子是个爱玩的。”
“齐威……”
黑袍公子缓缓咀嚼这两个字,仿佛里面藏着值得深究的大秘密一般,“游山城,一直是齐家掌管吗?”
“可不是嘛,少说也有……”客栈小厮忽然僵了一下,眼瞳像朦胧的青玉般闪过古怪的光,他嗓子就像含了一口浓痰,发出哑得几乎听不清的字眼,“有……有,七…八十年了……”
看样这样诡异的变化,马夫和他的主子不动声色地对视一眼。
而门口往来的客人们干脆就没看见小厮一样,依旧说笑着往里走。
小厮身躯越发怪异,甚至抽搐起来,双眼的青色开始向眼眶蔓延,似乎是触碰到什么不得了的禁忌,正在遭受惩罚。
“住店。”厉九川斟酌开口。
这两个字如同魔咒,瞬间让小厮的变化停下,并恢复了正常。
“哦……哦,住店啊,客官里边请!”他脸上挂起习以为常的笑容,做了个请的动作,指尖末端,正好指着客栈牌匾。
俩个陌生面孔进了门,无人看见上空突然出现一只碧青的眼珠。
它的瞳孔像针芒一样散发着幽幽青光,从街头扫到街尾,然后直直地照着客栈小厮。
这个年轻伙计照旧笑吟吟地站着,丝毫未察觉头顶的青光和眼珠。
他依旧是笑着,但皮肤好像融化的蜡烛,出现软塌塌的褶皱,接着他的骨头似乎也变得酥软,让他的身体开始弯曲,一点点变矮。
只两个呼吸的功夫,年轻伙计就变成了一个皱巴巴的矮小老头。
他的皮肤仍旧在融化,滴落,还算清秀的五官已经扭曲得不成样子,眼珠像一团烂泥般从眼眶滚落,鼻梁塌陷,嘴里的牙齿也一颗颗掉下来,融进泥水般的皮肉里。
第五个呼吸时,客栈小厮变成了一滩散发着恶臭的泥水,在青色眼珠的“照射”下,蒸发得干干净净,连半点臭味都不存在了。
厉九川抬指,缓缓合上窗子缝隙,仿佛从未看见那个消失的小厮。
季欢嘴角嚅嗫两下,比出一个无声的口型。
主上,咱们什么时候走?
危机感如针芒在背,季欢极力克制自己把厉九川拖走然后远远地逃出这个该死的小城的欲望。
厉九川没有说话,他怀疑整个城已经没有活人了。
齐城主究竟是不是朝贺,齐威是不是朝子安,这一点似乎并不需要证实,姓都改了,怎么可能还是原本的那个人呢?
可是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敌人抓了朝子安,抓了他的心锚,他早晚都要回来寻找,他们找来另一个不相干的傀儡,是想迷惑自己什么?
或者说,迷惑自己,能让他们达到什么样的目的。
游山城显然是个埋骨地,但又做出一副没什么变化的样子,还换了一个城主,改变了整个城中人的记忆,其目的肯定不止是把自己骗进来杀死。
站在对方的角度看,一旦自己发现游山城的异样,肯定会入城调查,把表面功夫做这么好,会让自己调查的时间更长……
厉九川头皮蹿起激灵,他们是在拖延时间!
这个请君入瓮的大瓮还没有做好准备,他们想让自己被拖在这里,追查早已安排好的线索,然后背地里再做些至关重要,又决不能让自己发现的事!
要快点做决定了。
厉九川告诫自己,就好像有厄难即将发生,他却完全不知会应验在谁身上,什么时候,在哪里应验!
可知道的消息太少,他没办法做出正确的决断。
厉九川思索片刻,对季欢说道:“你去找找隐市还在不在,拿着长乘令去,行事小心,万一遇上危险就赶紧回来。”
季欢照做,无声无息地离开了客栈。
厉九川也没闲着,他要去城主府“逛”一圈。
既然不能找到事情转折的关键点,那么冲着敌人留下的陷阱去,多少都会发现些蛛丝马迹。
……
……
城主府。
这里和厉九川记忆里没有什么区别,他戴着神荼面具,悄无声息地进了后院。
仆役来来往往,厨房里飘出醇厚的汤香,但没有人能发现他。
厉九川清晰地听见厨子叮嘱几个端菜丫鬟。
“城主大人在书房处理公务,你们去的时候务必要轻手轻脚,不得打扰大人。”
厉九川就像一股不露行迹的风,轻灵地在楼阁亭台间穿梭,几乎是后厨的丫鬟们刚踏出门槛,他就已经来到了城主书房。
看见齐城主的瞬间,厉九川内心就是一阵扭曲和抽搐,接踵而来的是难以克制的杀意。
齐城主长得和朝贺一模一样。
准确说,他就是朝贺。
但在鬼王面具的视野里,朝贺眼珠好似朦胧的青玉,面色铁青,肌肉僵硬且萎缩。
显然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
厉九川的杀心不是针对朝贺,而是朝贺都变成了这个模样,朝子安又会是什么光景?。
他离开了城主府,回到了仙客居。
一路上看见的人全是那种僵尸般的死人,但他们似乎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死去,照旧做着平日里该做的事,屠夫在卖肉,摊贩在吆喝,老人们坐在街角说闲话,孩童们绕着大树叽叽喳喳。
他很快就找到了一间歌舞喧哗的奢靡大居,里面簇拥着男男女女,焚香起舞,饮酒作乐。
年轻秀气、身着华服的公子坐在正中,他有一张和朝子安一样的脸。
厉九川险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怒火,要扑上去将那个死人撕的粉碎,再咆哮着让背后的对手滚出来,决一死战!
这是来自玄十一的怒火。
把一位帝君的心锚做成活的死尸,然后让他日日笙歌,荒**乐,泥人都会生出杀心!
但厉九川不是玄十一,他没有那样高傲的心态,不曾拥有那样尊贵的身份。
他深知自己的卑微和渺小,他孤身一人,他所有拥有的一切,都是继承玄帝遗泽得来。
所以,厉九川压制住自己的怒火,成功发现一个细节。
这个“齐威”,远比其他死人僵硬木纳,就像缺乏灵魂。
是了,留在这里的只有一副躯壳,真正的朝子安不在游山城!
这就是他们试图迷惑自己的真相!
第二百零三章 冰山一角(二)
更准确地说,敌人意图拖延时间想要做的事,一定和朝子安有关。
厉九川克制怒火,缓缓离开那所奢靡大居。
他转过一个拐角,面前忽地竖起一支铁色烟杆,拦住去路。
一个模样邋遢的黄褂子先生闪出来,他满身泥污,佝偻着腰背,豆大眼珠转来转去,活像只黄皮大老鼠。
“大老鼠”本想说些什么,却看着面前的人愣在原地。
六道细目妖异地闪烁血光,螺旋弯角折射紫辉,厉九川还未将鬼王面具摘下。
“阁下是什么人……”黄褂子傻愣愣地问,说话间他眼珠忍不住四处转,寻找逃跑的契机。
他本是发觉有陌生面孔出现在仙客居,才冒险来看看,没想到竟然不是人!
“活人。”厉九川摘下面具,眼底泛起青蓝光华,他表明了自己水德传承者的身份。
传承者死后化玉,自然只有活的。
黄褂子见状终于松了口气,他没空顾忌那面具是什么东西,只是絮絮叨叨地念道:“终于等到了活人来了……我可以走了,我终于可以走了……”
说话间,他嘴唇上两只小胡子不停地颤抖,脸色一点点发青。
厉九川看见他褂子上沾着斑斑血迹,和泥污混在一起,让人很难察觉。
尤其在他后背部分,泥污几乎是铁黑色,丝丝缕缕的血腥气糅合着泥腥味直往人鼻子里钻。
这人应该活不久了。
“情报……情报是小苍原,红铜盒子,小苍原……红铜盒子,小苍原……”黄褂子攥着厉九川的衣袖,翻来覆去地念这几个词。
“红铜盒子?”厉九川皱起眉头,小苍原他知道,可盒子是什么意思?
黄褂子听见这个词,面皮抽搐一下,“陷阱,陷阱……走,走!走走走!”
他说着,松开手使劲把厉九川往外推。
他已经把情报传给了下一个人,要做的事已经做完了,无论这个人是谁,属于什么势力,只要是活的就行。
他大限将至,五天前被笼罩游山城的青瞳注视过,现在伤口的糜烂和融化都已经不能让他感受到痛苦,好在终于把消息传递给下一个人,他可以松一口气,歇一歇了……
他一手攥着自己的烟杆,一手使劲把那个后生往外推。
“走!走走走!活下去……”
他的眼睛开始变得混浊,皮肉开始融化,脑子里那些焦急的揣测和想法,也将要随主人归于虚无。
“慢着!”厉九川一把扣住他肩膀,“你叫什么名字?”
纯黑的眼睛对上混浊的视线,厉九川动用了几分玄冥之力压制这人的伤势。
“我……我……”黄褂子张了张嘴,在那双漆黑的眼睛中看见了自己的面孔,“我是隐市第四扇门……算命先生,黄岐。”
“我知道了。”厉九川轻轻松开手,眼里的纯黑变得黑白分明。
就像得到了某种承诺,黄岐平静而舒缓地吐出一口气,然后呆呆地站在原地,皮肉血骨如雪消融,只在留下一套脏兮兮的黄褂子和一支铁色烟杆。
厉九川脱下外氅,将褂子和烟杆包起来。
大鱼还未入瓮之前,小鱼小虾还有机会逃离,既然黄岐能在全是死人的游山城里躲起来,那他也有能力离开此地。
但他没有走,还把情报成功地递到自己手上,无论是职责还是信仰使然,都足以令厉九川敬重。
他拿着东西回到客房,季欢正站在窗口缝隙焦急地张望。
看见自己主子回来,他立即松了口气道:“主上,隐市据点已经被拔掉了,不过我找到一本录事册,上面有些事情需要您过目。”
在兆阳时,隐市和青茗会几乎并为一体,季欢知道隐市的人通常会把重要情报藏匿在哪里。
录事册是本不起眼的灰皮小册子,厉九川掀开第一页,上面写着:
游山城小阁阁主黄岐录。
隐市的小据点自称为小阁,大据点称为阁,也就是说,黄岐是隐市在游山城的主事人兼任第四扇门的算命先生。
册子一多半都记着一些大小杂事,直到最后一页,黄岐才写了些游山城的异变,一共只有三句。
阳节槐月初四,月洒青辉,城内传承者皆入梦。
初五,惶惶不安,遣散隐市阁人。
人尽死!人尽死!传承者尽数毙命,生人皆死于梦中!城主府血光滔天!
前两句字迹尚且工整,最后一行字则紊乱慌张,惊惧之情浮于纸张。
而且血光滔天四个字后还有半个笔画,墨痕沾在书页两侧,就像笔者来不及写完吹干就把书册合拢,急急忙忙藏了起来。
“主上,如果黄岐所言是真,那城主府肯定出了大问题,还要查吗?”季欢神情不安地问,他倒不是担心自己,只是怕自家主子又落入陷阱。
厉九川将大氅放在桌上,露出一截烟杆,“我见到黄岐了。他说情报是小苍原,红铜盒子,不知是何意思。”
季欢面色一变,“主上,隐市小阁的阁主虽然有算命先生来做主的例子,但没有算命先生是传承者的例子,他们都是精通各方情报的凡人,不可能活到现在啊!”
厉九川的动作顿住,他想了想道:“兴许是……执念不散,或者,是被故意留下来的。”
两人对视一眼,不知从何时起,屋外时而传来的嘈杂声响全都消失不见,窗缝里能看见密密麻麻的人在仙客居的楼下聚集。
他们脸色铁青,眼珠都像朦胧的青玉,没有瞳孔,却给人一种直勾勾的注视感。
完了,走不掉了。
季欢心中浮现死志。
这时,厉九川突然在他肩头一拍,两人顿时消失在原地。
【冥】,支离破碎的世界分不清东南西北,厉九川手里捏着纸一样的季欢,顺着自己直觉全力狂奔了盏茶功夫,身形一闪,又出现在一处村落中。
短短时间里,他完成了一次【冥】的出入,为了防止跑得不知踪迹,他没有在【冥】中待得太久。
季欢睁开眼睛,神情茫然,他还没从危机重重的游山城中缓过神。
而厉九川也有些惊讶,眼前的黑石老屋,宽敞大院,正是他初来时的地方——野林镇。
第二百零四章 冰山一角(三)
“主上,我们刚刚……”季欢脑子一片浑沌。
厉九川随意解释道:“哦,刚刚是,我的神通。”
“竟然能穿梭空间?!主上的神通果真强悍。”季欢神情兴奋。
如果可以随意使用这样的神通,哪怕被重重围困,也可以大展拳脚,不必担心了。
“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厉害,一旦和强者争斗,我就算想离开也会被牢牢锁定,而且穿梭时会分不清方向。”
厉九川虽然初步具备进出【冥】的资格,但还没有到随念而发的地步,而【冥】里的一切都被玄十一打碎,出来时会站在天空还是扎在地底还很难说,更别提具体方向了。
刚刚的行为就是一种冒险之举,全凭一股直觉钻出来,不成想竟然到了以前的老屋。
厉九川扣上面具又望了一眼游山城,只见整座城上覆盖的灰绒绒的毛已经根根竖立,就像炸毛的猫一样,无形中酝酿的气势将城池牢牢锁死,充斥着诡厄的气息。
还是得尽快离开。
厉九川心中想着,不经意看了眼老屋,忽然发现院子里那口井似乎有点特别。
井口缭绕着玄色烟光,透出阵阵寒意。
“你等我一会。”
叮嘱了季欢,厉九川转头走向老井,轻轻一跃跳入井口,把季欢看得一愣。
井水凉幽幽的,澄澈干净,厉九川一直沉到井底。
周围石壁长满了青藻,底部是一方环形黑石,镌刻着古老的图腾,和他当年得到玄冥传承时看到的一样。
但此时看得更加细致,中间那片空洞的幽青蓝光,并非通道,而是一面玉盘般的镜子。
厉九川刚伸过手,剔透玉镜便悄然脱落,正好掉在掌心。
玉镜太滑,他将之揣进怀里,一手摁住,朝着井口游去。
季欢在上面把厉九川拉出来,看见他怀里露出一截的镜子,顿时眼神热切起来,“主上,你想起来了吗?”
厉九川莫名其妙地道:“想起什么了?”
“这玄螭镜……是您当年给我们的,海事书院的本心镜和玄螭镜出自同一块宝玉,前者是赤帝的,后者在您手中。”季欢接着道:“赤帝用这镜子观心正本,而玄螭镜是您赐给属臣的。”
“哦?”厉九川看了看手中玉镜,下意识传递了一丝玄冥灵源进去。
镜面陡然亮起,星星点点的光辉如同野火燎原,迅速铺满了整个镜面。
其中一点星光格外耀眼,厉九川点了一下,突然觉得有些后背发凉。
他回过头,看见季欢两只眼珠灼灼放光,无形的威压将周围草木压得低伏,好像有什么了不得的存在通过季欢双眼降临,冷酷地注视一切。
厉九川眉角抽了一下,看了看玉镜,又看了看季欢。
季欢两只爪子在空中摸来摸去,“主上?主上?您快把玄螭镜关了,我看不见啦!”
“……”
厉九川把那一丝玄冥灵源抽回来,季欢眼睛顿时恢复了天蓝色。
“你这眼睛是怎么回事?”厉九川大概猜到了一些,但还是有点难以置信。
季欢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当年把您给的玄螭碎片打磨成眼睛,放到眼眶里,好随时随地聆听您的呼唤。”
但等待不知年月几何,都没有听到他的神灵呼唤过。
一种难言的情绪浮现在厉九川心头,这是何等鲜血淋漓的忠诚,以至于他都有些嫉妒玄十一。
他也明白了季欢眼睛为什么一直是天蓝色,连体兵幻境里的六首蛟也是冰蓝的眼睛,而非神袛独有的苍白神目。
这是玄螭镜本身的颜色。
此时,远处游山城已经出现了重重诡异的幻影,将整个小城裹得像铜墙铁壁,甚至还在向周围蔓延。
厉九川身影一个闪动,他把玄螭镜塞到【冥】中玄十一的肚子里,接着又出现在季欢面前。
“咱们先离开,去小苍原和九禾汇合。”
“是。”
游山城摆明了是拖延时间的陷阱,而线索又是小苍原,无论是不是敌人故意留下的,他都得去看看。
毕竟厉九禾还在那边执行任务。
……
……
小苍原本是一片平原,虽然面积不如三大原那样广阔,却也草丰水美,适宜居住,是星辰山脉穷山恶水中难得的好地方。
而现在这里建起了一座高城,唤作玉城。
城墙并不规则,是依照小苍原地形修成的轮廓,尽可能将整个平原囊括其中。
玉城没有玉,只有人,豢养玉奴就是这座城独一无二的营生。
厉九禾约定的地点是在玉城城主府,这是唯一一座修建在城外的城主府。
当厉九川赶到的时候,已经是两天之后,日落西山,红霞落在玉城之上,就像披了一件血绸衣。
照旧是找了一座视野极佳的小山,和山上守卫的甲士打了个招呼,厉九川打算先在外面蹲守一夜,视情况决定要不要入城。
在这座无名小坡上守夜的甲士叫乌九,是个面相凶狠但为人豪爽的汉子。
他本是云州人,五年前随军来到此地,成为了玉城驻守甲士的一员,只要再坚守三个年头,他就可以回乡,想加入哪个县衙就加入哪个县衙,哪怕做个闲散人士,每月也都能得到海事府的一份赡钱。
乌九从没见过这么小的掌士,对厉九川稀罕得很。
又是问他多大了,又是拿着自己的干粮问他饿不饿,跟照顾自己儿子似的,看得季欢脸色古怪。
厉九川毫不客气地接过干粮,让季欢去取点水顺便抓两只野味,准备烤了吃。
甲士的干粮分两种,一种是肉干,一种是混合着菜末的炒米。
肉干是深褐色,乌九也说不出来这是什么玩意的肉,但是腌制得很香,料放得很足,把膻味压得几乎没有。
炒米很脆,嚼起来嘎嘣作响,偶尔两个菜梗极为坚硬,厉九川不动声色地将传承显化在牙齿上,一口锯齿将之碾得粉碎。
乌九则在一处垒起的土灶里生火,他所在的小山虽然视野好,但也很显眼。
所以他是明哨,生火冒烟也不打紧,只有暗哨才需要整天窝在看不见的阴影里,吃些冷干粮。
“乌甲士,前两天玉城应该来了一批掌士吧?”嚼着干粮,厉九川没忘了打听情报。
“是,差不多有二十四五个,进了城主府没歇多久就入城了,现在还没出来呢。”乌九点点头道。
厉九川心中暗赞自己的孪生妹妹,既然乌九没说有甲士随行,说明九禾将调遣的甲士都安置在暗处。
一旦玉城爆发祸乱,这批甲士就能将背后作乱之人连根拔起,省得提前出现打草惊蛇。
第二百零五章 冰山一角(四)
小山坡,季欢取完水,背上挂着两只狍子屁颠屁颠地爬上来。
厉九川接过水囊灌了一口,“听闻之前送去兆阳的那批贡品出了问题,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有所耳闻。”乌九的粗眉毛拧了起来,“说是新收的一批顶级遗玉竟然能让接触到的传承者被污秽,贡品只送去一批就没送了,生怕出了大乱子。”
厉九川脸色微凛,不止是遗玉污秽传承者的问题,还有乌九这种说起收了一批遗玉的态度。
淡漠得就像说收了一批庄稼,而遗玉的来源可并非植物,乃是活生生的人。
但为了这种营生能长期进行下去,玉城城主定然会让所有驻守的甲士和护卫觉得玉奴不是人,能做到这一点的方法有很多,而最简单的一种,只需要让他们看见玉奴们被污秽的一面,就没人会认为他们是人。
厉九川还未进城,此时已经对城中景象有所猜测。
尽管高高的城墙阻挡一切视线,但阻挡不了对真相的推测,只要略懂人心,这一点不难猜。
“吞噬遗玉过量会被污秽是没错,可是光接触到怎么会被污秽呢?”季欢将两只狍子开膛破肚,扒皮冲洗。
乌九那张粗犷的脸变得严肃起来,“这我也不清楚,可能是玉奴们干的好事。”
“玉奴?”厉九川恰到好处地露出疑惑。
“对。”乌九帮忙把柴堆点燃,将季欢串好的狍子架在火上,“有些玉奴总以为自己是人,但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只要你们进城一看就知道,他们不光和人差着几百辈子,跟传承者也搭不上边。”
厉九川眉梢微扬,但没有说什么。
“这么多……玉奴养在一起,难道不会被全部污秽吗?一旦有一个人出现症状,其他人在所难逃吧?”季欢翻着烤肉,拿着一支竹片将肉厚的地方划开。
乌九鼻子皱了一下,“有五帝像镇压着,就算真的出了问题,驻扎的甲士又不是拿来看的。而且里面分了城区,那些容易疯的都关在独间里,墙壁都是冥石造的,尽管放宽心。”
“冥石……”厉九川想到了书院的冥石石柱,这种材质对于水德污秽而言效果奇佳,“玉奴有多少是水德传承?”
“少说也有九成了。”乌九把肉翻了个面,金黄的油脂嗞嗞作响,“土德基本没有,火德金德各占一成,木德传承最容易逃跑,还不一定能杀死,基本也没有。”
粗犷汉子熟络的口气,就像在说猪身上哪个部位最好。
厉九川二人更沉默了。
“吃肉。”
乌九见火候差不多,便从腰间抽出一柄短刀,将狍子剔下两块金黄香脆的皮肉来,递给他们。
厉九川接过烤肉,又问道:“乌甲士,你有没有听说过,红铜盒子?”
“红铜盒子?”乌九脸色纳闷,“没有听说过,掌士大人可以去城主府问问,他们知道的更多。”
“好,多谢。”
“大人客气了,是打算明天进城和其他大人汇合吗?”
“不了,今夜就去。”说这话的时候,厉九川紧盯着乌九眼睛。
“哦,那夜里小心。”
“一定。”
厉九川两人吃过肉,转身朝山下走去。
夜风吹过山坡矮草,只有草叶摩擦传来沙沙的响声。
乌九粗犷横戾的面孔在夜色中趋于深沉,他抬手轻轻将面甲扣在脸上,眼里迸射的凶光好似寒星。
“二位为何还不离去?”
季欢的身影从树后站出来,他手里拎着一具被扒光了的尸体。
甲士们经年久练,双手持矛的老茧做不得假,而青铜甲衣分外沉重,他们的腿脚经常出现病变,关节畸形,这两点都在尸体上提现得淋漓尽致。
“啊,这可是怠慢了贵客。都怪甲士不是传承者,杀了还得处理尸体,没想到还会被你们挖出来。”乌九笑了笑,面相本就凶狠的他笑起来堪称狰狞。
季欢摇摇头道:“怪不得他,我取水时,他的手从泥地里翻出来,大概是冤魂不散,要取你性命。”
乌九没有再说话,只是缓缓平举青铜矛,杀意无声涌动。
厉九川苍白小脸也从一侧树干后探出,他漆黑的眼睛不含半点情绪,“你们手里的红铜盒子,是用来做什么的?”
乌九恍若未闻,他缓缓弓身,肌肉隆起,作冲锋状。
“杀!”如野兽般低吠,乌九的气势凝聚到顶点,悍然冲向厉九川!
季欢当即上前一步,双臂化作蛟爪,意图拦住乌九。
然而空中忽然传来一声呜啸,只见青铜矛裹挟千钧之势袭来,却没了甲士的人影!
“他跑了!”季欢两手攥住矛杆,将青铜矛卡在腋下,噔噔噔连退数步。
厉九川鬼魅般闪到他身前,整个人忽然消失在野草之中,看得季欢一愣。
接着,个头矮小的孩童又突然出现在平地上。
“大意了,是山神殿的人。”厉九川甩来甩脑袋,一蓬灰土从头发里飞出。
季欢将长矛丢在地上,这才看清厉九川消失又出现的地方是一处坑洞,里面隧道幽深,已经没有了人影。
“这些掘地老鼠……”他摸了摸坑道边缘,又干又硬,最少挖出来也有几天了,“主上,现在怎么办?”
“去城主府。”
厉九川拍了拍衣裤上的灰尘,乌九挖的地道是直直往下通的,掉下去六尺左右,在侧边还有几个地洞,那才是乌九逃离的路径。
而他刚才一时没注意,差点落到地底,全是一层浮土,浮土下面是森森利刃,涂着刺鼻的毒药,险些刺穿了他脚心。
好在他反应足够快,稍一借力又跳出坑洞,季欢看见他消失又出现,就是这个原因。
“主上,城里派出来的哨兵都被人杀了几天了,恐怕里面更是凶险,不若……不若您先回兆阳,我召集人手在这边替您找人吧?”季欢显得惶惶不安。
“你召集人手?你能召集什么人……”话说到一半,厉九川忽然想起才拿到手的玄螭镜。
他若有所思地道:“哦,你是打算通过玄螭镜,让以前玄冥宫的人来帮你吗?”
“……哪有什么以前的玄冥宫,玄冥宫一直都是玄冥宫……”季欢垂着头小声嘟哝,脚尖来回蹭地上的野草。
厉九川无视了他这句,身影一个闪动,将玄螭镜取出来。
“你拿着镜子去找人,如果有人能赶来,就在这个山头汇合,我先入城看看。”
“主上不可!”季欢急忙拦在他前面,“我可以跟您一起去。”
“你留在这里叫人,如果真的来了,也需要你给他们指路不是?”厉九川示意他放心,“我有离开玉城的能力,不会出事的。而且带着你穿梭空间也有些吃力,老实待着等我回来。”
说完,厉九川身影再度消失,丝毫没给季欢回绝的机会。
他自然也没看见那个蓝眼睛的信徒,脸上的错愕和痛苦。
“别说这句话……”季欢哑着嗓子,缓缓蹲下身,“别说这句话啊……”
他至今都记得,巍峨磅礴的宫殿之上,漆黑帝服的男人说,等我回来。
这一等,就是万年。
第二百零六章 冰山一角(五)
不是厉九川嫌弃季欢拖累,而是他觉得季欢过于担忧自己的安危,以至于在很多事上会影响自己的决断。
生死关头,容不得畏手畏脚。
虽然厉九川觉得玉奴任务没到抉择生死的地步,但他还是觉得季欢有些啰嗦了。
在【冥】中完成了一次进出,凭着记忆里的路线,厉九川来到了玉城城主府。
尽管他已经十分注意两个世界的差别,但出现的时候,双脚依然是埋在府邸地面的石板中。
厉九川把脚拔出来,心中有些埋怨玄十一把【冥】打得太碎了,否则此行一定会简单得多。
“什么人!”
伴随着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一队甲士冲过来,将他团团围住。
厉九川瞥了他们一眼,“我,你们都不认得?几天前才来过。”
“厉掌士?”一个穿着重铠的将军从众人背后走出来,他生得虎头燕颔,一副威风凛凛的好相貌。
“您不是已经去城内搜查那些图谋不轨的贼人了吗?什么时候出来的?”
他把厉九川当作是厉九禾,双子实在太像了,尤其是孩童模样时,连说话嗓音也无甚差别。
“我什么时候出来,需要向你禀报?”厉九川皮笑肉不笑地反问道。
厉九禾是来晋升五等掌士的,除了海事府的府主,没人能指挥得了五等掌士。
重铠将军虎目微凝,他只是稍一顿便接着道:“是下官冒昧了。大人是来找城主的吗?”
厉九川颔首,“带路。”
“是。”
虎目将军应了一声,在前面带路,随行甲士们都纷纷散开。
厉九川边走边打量城主府,这里一切从简,颇有军旅风范。
尽管周围水草丰茂,牛羊遍野,城主似乎依然日日磨砺自己。墙就是墙,坚硬厚实,一丝多余的雕画也无,门都是沉重的铜门,长满了锋利的尖刺,以至于两个甲士去推门时,都被锐刺划花了甲衣。
这些布置,在敌人进攻城池时一定能派上大用场,但却都修建在城主府内。
当厉九川见到玉城城主时,关于这位城主的猜想又被打得稀碎。
矮墩墩的胖子,一颗脑袋油光锃亮,若说他腰有二尺宽,身量顶多四尺,厉九川和他对视,连眼睛都不用抬。
锦绣绸缎穿在他身上,和裹了一头肥猪没什么区别,旁边还围了六七个侍女,个个清丽秀美,对他尽极阿谀奉承。
“唉,原来是厉掌士啊,你怎么回来这么快?”
肥头大耳的城主刚开口,厉九川便心中了然。
这是个傀儡。
如果官面上的玉城城主真的是这个人,那么他一定是朝廷扶持的傀儡,如果不是,那他背后就另有人在。
能将城主府改成这等简洁风范,又在军备防御方面不吝钱财,这等人物开口,绝不会如此急切地暴露自己的意图。
他一点都不希望厉九禾回来,甚至在他的构想中,厉九禾也绝不可能回来这么快。
这么大的破绽,不光是厉九川想到了,前面带路的虎目将军眼角抽搐,冷不丁地瞪了矮胖子一眼。
厉九川不在乎他们的挤眉弄眼,他只需要确定这帮子人和游山城设下埋伏的人是不是一伙的。
所以他开口就问道:“红铜盒子藏在哪?”
将军和城主都是一愣。
“什么红铜盒子……”
矮胖子满头雾水,虎目将军眼神一闪,并未阻止他这么说。
胖子的表现很真实,而他们的确也不知道所谓红铜盒子是什么意思,最近的事情已经够忙了,他们不能再掺进别的乱七八糟的事里。
“没什么。”厉九川将二人表现收归眼底,转而说道:“本官在城里搜查要犯,人手有些不够了,你再派点人给我。”
“啊?这……”胖子看看厉九川又看看虎目将军,“不知大人您需要多少人手?”
“兵贵精而不在多,这个将军看起来就很不错,让他跟我一起进城就行。”
孩童漆黑的眼睛看着他,粉雕玉琢般的小脸硬是生出一种深冬里霜风割面的凌厉感。
“啊?啊呀,这怎么使得……”胖子先是一愣,然后是惊喜,接着恐惧,连连摇头。
厉九川拍了拍背对着自己的虎目将军,“我很看中这大块头,你身为城主,连个手下都不敢使唤,难道要我海事府拔地万里,来教你如何看管手下吗?”
虎目将军依旧没有回头,但厉九川能清晰感受到这家伙身上散发的杀意。
难道这就忍不住了?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狄云……”胖子肥腻的脸上渗出豆大汗珠,看着将军露出哀求的神色。
虎目将军缓缓回身,神情不变地道:“既然大人指名道姓要我去,那我自然奉陪。”
他说这话时,周身杀意反而消散一空,仿佛都收束到那凡躯肉窍之中,若要动手,便是雷霆一击!
“走吧。”厉九川点点头,似乎一切都在他预料之中。
他转身先朝门外走去,后面沉默良久,才传来凝重的脚步声。
……
玉城城下。
厉九川眺望着面前高达数十丈的青岩墉垣,缓缓开口道:“狄云将军,如此雄城,当真只是用来豢养玉奴的吗?”
虎目将军指挥手下打开城门,“玉城分三市,每市分十地,任何一地的玉奴逃出去,再来一百座这样的雄城都拦不住他们吃人。”
“将军禀直。”
厉九川将几颗黄柏脂塞到扎紧的袖管中,方便取用。
眼看城门打开一条缝隙,狄云抬手道:“请吧,大人待会记得跟上我的脚步,万一跟丢了……不定能找回来。”
小掌士瞥了他一眼,无视了话里威胁的意味,径直走了进去,“我还有二十多个下属在里面,狄云将军别跟丢了才对。”
和掌士们比起来,玉奴们连虎豹面前的老鼠都算不上,顶多算是蚂蚁,咬一口都不见得能叫那些凶兽们感到疼痛。
五队掌士,能在最极端的情况下将整个玉城屠戮一空。
虎目将军眼角又抽搐一下,默默跟了上去。
只需要再忍耐一把,熬过这次搜查,让那些掌士们以为自己抓到了真凶……很快,玉城就能被牢牢掌控在自己人手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