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知行合一
“还望小兄弟留步,方才的算式我想再请教一下。”
声音稍显低沉,但却极其平和,慢条斯理而又富有磁性。
光听声音,很难让人对这副嗓音的主人升起恶感,哪怕他现在很不礼貌的拽着你的袖子。
这是第几次了?
这是第几次被人拽着袖子了?
夏源感觉明朝人好像都有拽人袖子的毛病,肯定是因为这种直裰的袖口太大,回头我就剪了它。
决定了袖子的归宿,夏源这才把目光从袖子移到那个说话之人的身上。
一个看着有些精瘦的男人,穿着一件青灰色长衫,长衫的样式有些像道袍,头上顶着纶巾,年纪的话,可能二十多,也可能三十多。
下颌留有短须,太阳穴微鼓,脸上的颧骨也有点鼓,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眼睛,看着很深邃,很睿智的样子,但他整体给人的感觉却是木讷,还有点不太聪明。
好复杂的气质。
夏源将这个人上上下下打量一通,隐隐有了点印象,刚才自己列算式时,这个人好像一直在旁边瞧着。
“你谁啊?”
“我名王守仁。”
王守仁?
卖十三香的?
听到这个名字,夏源莫名的想起了十三香,诶,明朝有十三香么?
正想着,忽的他脑子里灵光一闪,脱口而出道:“你是王阳明,知行合一的王阳明!”
“?”
王守仁听完愣了,王阳明是谁,还有这知行合一又是什么?
董仲舒,陆象山,程颐等大儒都奉行知先行后,就连朱圣也推崇奉行这一主张,但这个小相公却说知行合一。
知行合一?
唔,知行合一。
王守仁忍不住开始思索起来,初次听见这四个字觉得和圣人之训不符,但细细咀嚼这四个字,却觉得大有深意。
甚至还有一种无法抵挡的魔力在蛊惑他往下深思。
但越去深思,就越往里陷,然后便越陷越深。
“知行合一,知行合一,知行合一,知行合一.....”王守仁仿佛失了智一般,此时的他,眼里再也容不得其他东西,在他眼中,整个天地再无一物,只剩下了那四个字。
嘴中一直喃喃念着的也是那四个字。
知行合一。
“王兄?王哥?王圣人?阳明子?”
这会儿的夏源自然是喜不自胜,心中的激动无以言表,卧槽,见到圣人了,还是活的。
只是很快他就发现不太对劲,确切来说,是王圣人不太对劲。
夏源用手在对方面前挥舞着,换了好几个称呼,但王守仁那双眼睛却一直没有聚焦,只有嘴唇在不停翕动,喃喃念叨着知行合一,给人的感觉就是痴痴傻傻。
现在是大明弘治十四年八月秋,距离历史上王阳明的龙场悟道还有整整七年。
而在这个时间点上,王圣人好像疯了。
更关键的是,好像还是被自己给弄疯的。
记得这家伙的爹是状元,还是挺大一个官,他自己前两年考上进士,现在也是个当官的。
这就....尴尬了。
夏源讪讪的把手收回来,左右看看,书斋门口来往的行人虽然挺多,但似乎并没有人发现自己这边的情况,或许是发现了却没有在意。
毕竟两个人就是面对面站着,又没有口角,也没有肢体冲突。
“王兄,小弟还有事先走了,你晒完了太阳也早点回家,别让伯父伯母等急,就这样,再联系。”
夏源好整以暇的拍拍王圣人的肩膀,自顾自的说了这么一通,接着便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开。
等到走远之后,他又回头瞧了一眼,隔着人群,影影绰绰之间,能隐隐看见王大圣人还站在原地没有挪窝,不仅没动弹,好像还在哈哈大笑。
那笑声自己离得这么远都能听见。
完了,这是真疯了。
夏源默默捂脸,造孽啊。
以后自己也要名留青史了吧,在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大明弘治十四年秋,乡试前夕,自己和王阳明说了两句话,然后弄疯了圣人。
咦,人都疯了,还能成为圣人么?
对啊,都疯了的人怎么当圣人。
那也就是说.....
自己更造孽。
他妈的,我得赶紧走。
.................
“哈哈哈,妙哉,妙哉,知行合一,好一个知行合一!”
书斋门口,此时的王守仁确实在状若癫狂的哈哈大笑,引得周围行人纷纷驻足,向他投来异样的目光。
但王大圣人却恍然不觉,依旧旁若无人的哈哈大笑。
知行合一,好一个知行合一!
知先行后,先知而后行。
行先知后,先行而后知。
不对,都不对,统统不对,太过片面。
唯有知行合一,在行中知,于知中行。
这才是大妙之言!
这四个字就像是一把钥匙,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在那扇大门之后,是一个极为广阔的天地。
这片天地虽然未有一物,但却决然不会崩塌,因为这寥寥四字足以做这方天地撑天的支柱。
王守仁感觉一个全新的天地在向自己招手。
如此,格物穷理一道似乎也可见通透。
这理便是...
唔....
王守仁又开始沉吟。
理在何处?
理为何物?
既是知行合一,这理.....
“敢问小先生这理.....”
一时难以想通,王守仁面色肃然的深施一礼,摆出一副诚恳求教的姿态,就连口中的称呼也变成了小先生,可这腰刚弯下去,却忽的一愣,“咦,人呢?”
人在何处?
第三十二章 再不来了
过了两日,大明弘治十四年的乡试轰轰烈烈的开考了,半夜三点多,夏源就被夏儒喊醒,洗漱之后,先是灌了一大碗姜汤,然后才拿上考具,一道往贡院而去。
来到贡院之时,这里已经围了不少的人,不过因为时间太早,天色还乌漆嘛黑的,除了考生之外,还有不少举着火把照明的杂役。
有相熟的考生互相打着招呼,在一起叽叽喳喳的小声议论,夏源杵在旁边听了一耳朵。
大多都是一些慰问,然后就是说一些某某兄今次必定高中的吉祥话,没什么太大营养。
不过有一个顶好的消息。
据这些考生所说,今年南京应天府的乡试主考官是王华,也就是王守仁的父亲。
这个消息着实让夏源松了口气,天可见怜,自从不小心弄疯了圣人之后,他这两天躲在客栈里都没敢出门,生怕王华正派人四处搜寻自己,毕竟自己弄疯了人家的儿子。
就连来参加这次乡试都是心惊胆战的。
现在好了,王华去南京主持乡试,估计早一个多月前就离开了京城,也就是说他不知道王守仁疯了的消息。
嗯,就算知道了他肯定也回不来。
真好啊。
与‘举目无亲’,站在原地发呆的夏源不同,夏儒这是第四次来参考,一回生二回熟,他早已有了熟人,过一会儿就有人过来向他打个招呼,当然,少不了一番今次必定高中的吉祥话。
对此,夏儒自然是回捧过去,你来一句我能高中,我就说一句你能夺魁。
商业互吹呗,谁不会。
这时,一道鞭响净街,啪的一声脆响振聋发聩,众人纷纷精神一震,随后便听有人高声道:“诸生员静听口令,都肃静,准备列队入院。”
一下子,所有声音都戛然而止,刚才还凑在一起说说笑笑的人瞬间绷紧了脸,如临大敌。
在场众人无数个日夜的苦读,不正是为了这一天,是一朝中第成为举人老爷,还是继续当个寒窗苦读的穷酸秀才,只在今日。
因此方才大家虽然呼朋唤友,说说笑笑,可本质上,不免带了几分给自己壮胆的意思,
而今听到要列队准备入院,开始考试,几乎所有人的脸色都凝重起来。
“莫要紧张,左右不过是乡试,这次不中下回再考便是。”夏儒悄悄凑过来,冷不丁对着夏源说了这么一句。
只是他的脸紧绷着,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这话与其说是在劝慰夏源,倒像是说给他自己听的。
而反观夏源面色依旧如常,看着一点都不紧张,也是真的不紧张。
他对这次乡试本来就没有报什么希望,只当自己是来认路的,见识见识传说中的科举是个什么样子。
他都想好了,这次没考中,回去就说发挥失常,这样又能再等三年。
反正自己还年轻,不过十七岁。
贡院的大门吱吱呀呀的大开,紧接着一队队身披铠甲的兵士明火执仗的出来,队列两行,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几十个书办小吏跟在后面,其中有十来个人抬着几张书案,剩下的人也没闲着,好几个木质屏风跟着抬出来,连同书案往门口一摆,依次排开。
这帮人的职责就是给这些秀才们搜身,检查一个个进门的考生有没有夹带小抄,若是发现有夹带的,放在洪武年还好说,也就是被逐出考场,不准再考。
但成化年改了规则,发现有夹带的,直接治罪,摁翻了就上廷仗。
前头出来的那帮丘八最爱干这个。
看着挺没人权,但最没人权还在搜身的方法上,跟童子试以及院试不同,乡试干系重大,容不得一丁点的马虎。
因此每个鱼贯入院的考生都得先去屏风后头走一遭,进去之后把衣服脱光,鞋子,袜子也统统脱下来。
总之,浑身上下什么也不能留。
要知道这会儿可是秋天,还是凌晨四点多左右,冷风呼呼的吹着,穿着衣服都嫌冷,还得脱光。
年轻点的还能抗住,上了岁数根本经不住折腾。
夏源就看到前面几个被搜身的老秀才,牙齿哆嗦着从屏风后头出来,然后浑身打着摆子进去。
来之前,夏儒没好意思和侄儿说搜身还要脱光的事儿,一时间不明白其中缘由,夏源不禁肃然起敬。
“那几个老爷子得了癫痫还想着考试,真是我辈楷模。”
夏儒嘴唇蠕动几下,这才悠悠的道:“那是冻的。”
“冻的?”
“.....”
沉默了一会儿,夏儒还是说了实话,“进贡院考场之前要搜身。”
“所以...”
“搜身要脱光。”
“连条底裤都不给留?”
“....不给。”
“.......”
简单两句话,夏源就被整破防了,不知道大明的科举能不能临场弃权?
在线等,挺急的。
正在这时,其中一方屏风旁的书办唱名道:“北直隶大兴县夏家庄夏儒,还有,噢,也是大兴县夏家庄的,夏源,两人进来搜身。”
点到谁的名字谁就进去,一张屏风里能一次性搜查两个。
而夏儒和夏源是叔侄,又是一起报的名,两人的名帖自然是在一起,对此,夏源只想说,“好尴尬啊。”
夏儒悠悠说道:“往年叔父更尴尬,都是与不认得的人一起搜身。”
“那先前那几个与叔父说说笑笑的人是....”
“俱是与我有坦诚相待之谊。”
神特么的坦诚相待之谊。
夏源一时语塞,只觉得槽点太多,不知从何处吐起。
“走吧,咱们进去,待会儿会很冷,不过不妨事,咬牙挺一挺便过去了,何况早上还特意喝了姜汤呢。”
“噢...”
夏源还能说什么,只能默默的跟在旁边一同转入屏风,然后就快进到叔侄二人的尴尬时间。
叔侄俩一并脱得赤条条,然后就是被一顿摸,头发,腋下,脚指头缝,还有...总之,只要是便于夹带的地方都要检查一遍。
最后在检查之人的一声‘并无发现夹带’之后,两人一齐松了口气,默默的把脱下的衣服穿上,然后一声不吭的往门内走去。
妈蛋,这次要是没考中,再不来了。
第三十三章 八股
搜身之后,接下来便是去领取木牌,木牌上写着各自分属的考棚,夏源拿起一看,上写着:壬寅号考棚。
夏儒探着脑袋瞅了瞅,回想了一下这个考棚的大概位置,而后说道:“你这个考棚不错,那个位置背阴,坐南面北,不怕阳光刺眼,是个好地方。”
“是吗?”
夏源也不太懂,又问道:“叔父的考棚在哪儿?”
“噢,我在庚子号,也是个顶好的地方,坐北朝南,采光好,有太阳晒着还暖和。”
“......”
夏源算是听明白了,合着在这位叔父眼里不管哪儿都是个好地方。
正话反话全让你一个人说了。
这时,夏儒拍拍他的肩头,一脸严肃道:“源哥儿,进入考棚之后莫要紧张,放平心态,只当是一次寻常的写文章便是。”
气氛有点肃穆,夏源也忍不住正色起来,点头道:“嗯,我晓得。”
“咳,两位生员莫要再闲谈,快快去各自的考棚。”书案后的一名蓝袍官员这时轻咳一声,打断二人的交谈,并催促他们赶紧入场。
“这就去,这就去...”
夏儒连连应声,拉着夏源从此处离开,临走前,夏源回头瞅了一眼那官员衣服上的补子。
大明官服,文官绣飞禽,武官绣走兽。
不同品级对应着不同的动物。
这一点他是晓得的。
不过那人身上的补子里好像绣了只鸭子。
鸭子是几品官?
不对啊,没有鸭子啊。
提着考篮找到壬寅号考棚,夏源举目一看,好家伙,这也忒简陋了点,逼仄狭小,面积跟公共厕所的隔间差不多大。
两侧墙壁当间夹着一块木板子,这就是一会儿考试用的书桌,而里面还有个小小的土炕。
土炕面积很小,用来坐的话还行,但要是睡觉绝对是不够的。
不过,倒也不是不能睡,把那块板子取下来,和低矮的土炕拼到一块,面积就能大上一倍。
但还是不够。
夏源伸手比划了一下距离,睡觉都伸不开腿,想睡的话只能蜷着。
说好的抡才大典呢,说好的为国选材呢,大明朝廷就是这么对待未来的朝廷栋梁?
暗暗吐槽了一阵,夏源在土炕上坐下来,把考篮放到桌上,然后将砚台取出来,开始研墨。
等他把墨细细磨好,接着就开始发呆。
过了不知多久,终于听到几声铜锣的脆响,这时天色微微光亮,天边泛起一抹朝霞。
又过了一阵,有几个书办差役举着牌子过来,给每个考生发放几张白纸,轮到夏源这边,他接过白纸,瞅着木牌子定睛一看,这特么啥啊。
题目是【非礼弗为】
弗这个字就是不要的意思,所以这题目的意思就是不要非礼别人。
这个理解很合理,逻辑通顺。
但可惜不对。
好在前任给他留了一脑袋的四书五经,只是略一思量,夏源就找出了这四个字的出处。
孟子曰:非礼之礼,非义之义,大人弗为。
妈蛋,古代科举果然邪性,这题目愣是把不同的段落截开,又拼到一起。
要不是前任给他留了遗产,给他一百个脑袋也想不出这题是从哪儿来的。
而八股文的核心本质是代圣人立言,若是不知道题目的原句出处,又何谈帮圣人说话。
现在知道了这句话的原句是什么,就要围绕着这句非礼之礼,非义之义,大人弗为开始破题。
破题?
他妈的,我不会啊。
心里如此想着,但夏源还是很认真的开始思索如何破题,总不能这样干坐着发呆,万一想出来了呢。
过了一会儿,他就愣住了,因为好像真的被他想出来了,脑袋里浮现出了这样的一段话。
“礼以行之,贵乎知礼之行,吾是以知其而知礼也,是故非礼弗行;义以宜之,合乎知义之宜,吾是以知其而明义也,是故非义莫为。”
短暂的愣神过后,夏源抬笔就把这段话写到纸上,接着他发现自己大概,可能,也许是破题了?
不仅破了题,而且这题似乎破的极好,看到这两段话时,他的内心里甚至不由自主的一阵雀跃,像是在为自己这个绝佳的破题叫好。
八股文最难的便是破题,破题之后,后面的承题,起讲就显得简单多了,只要围绕着自己破题的思路往下写就是。
夏源拿着毛笔就是一阵笔走蛇龙,脑中的文思就像没有枯竭一般,大段大段的语句冒出来。
他决没有想到,传说中的八股文竟然这般容易,只是为何出现这种情况,他还有点懵。
夏源是自家人知道自家事,这些破题承题,起讲的语句绝不是他能想出来的。
毕竟上辈子写个作文都得绞尽脑汁的冥思苦想,何况是写八股。
思来想去,他只能将功劳归到前任身上。
那位可是十五岁就高中院试第一的猛人,给自己留下的记忆里面,除了四书五经,以及各种经义注解之外,剩下的生活片段也尽是些读书写字,作八股的画面。
由此可见,这位哥们绝对是个学霸,而且还是个刻苦努力的学霸。
而这位学霸兄弟英灵不朽,冥冥中在帮助自己。
想到此处,夏源不禁打了个寒颤,赶紧晃晃脑袋,将这个想法驱逐出去,怪让人瘆得慌的。
稳了稳心神,他没再往下细想,提笔接着奋斗,又是不知多长时间过去,洋洋洒洒近千言便已是跃然纸上。
他一边小心的吹干墨迹,一边阅读自己的文章,看倒是能看懂,文体也完完全全符合八股文的格式,没有出一点岔子,读起来朗朗上口,辞藻华丽,但整体空洞无物。
简单解释,说了一大堆,又是礼,又是义的,但全是没用的屁话。
“这算是成了吧?”
夏源也有些拿不准,但成不成的也就那么回事了,而后,他将写好的文章放到一边,接着便又开始发呆。
也不知道叔父那边怎么样了。
第三十四章 非礼弗为
被夏源心心念念的叔父,这会儿还在专心的磨墨,墨其实早已磨好了,但夏儒还是一边磨着墨,一边思索着刚才的题目应该如何破。
和刷刷点点就下笔,文章写成了,就开始发呆摆烂的夏源不同,夏儒一时踌躇着不知道该怎么下笔,主要是看到题目之后有些拿捏不准。
非礼弗为。
这四个字打眼一瞧,夏儒就想到了出处是在孟子,可又觉得不对。
至于原因,当然要算在大明的开国太祖身上。
说起来,老朱这人也是个演技派,整天大骂李斯,韩非这些法家人物,可他治国用的思想明显是法家那一套。
嘴上标榜孔孟,言必称三代,但骨子里又瞧不上这帮儒生。
哪怕是圣人,他也不晓得尊重,还老想着搞一搞圣人。
原因便是孔孟在社会上的影响力太大,这让朱元璋觉得非常忌惮,可为了笼络天下士子之心,便只能整天把尊崇孔孟挂在嘴边。
但实际上,他这心里其实又非常不爽,这些个泥塑的雕像,木头刻的牌位,竟然比咱这个皇上的地位还高?
当放牛娃的时候,这帮圣人亚圣特么比自己地位高也就算了,当上皇帝还特么比咱地位高,那咱这皇上不是特么白当了吗?
刚开始他还暗搓搓的准备对孔子下手,比如他曾经找个借口说祭祀这种事怪麻烦的,孔圣人是放在心里尊重的,不要搞形式主义。
接着就下令以后只准曲阜那些孔子后代祭祀圣人,其余地方不准再祀。
这种诏令明显是个试探,目的是想看看风向,要是能办成,他就要开始一步步打压孔子的影响力。
结果引得朝野震动,群情激愤,那奏章跟雨点似的乌央乌央的递到宫里,朱元璋一看这阵势,也没给这些官员治罪,只是极不情愿的收回诏命。
然后调转枪头,准备对孟子下手,寻思搞不定圣人,搞搞亚圣也不赖。
这时拿起孟子一看,里面刚好有不少不中听,甚至大逆不道的言论。
什么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之视君如寇仇,什么杀人之父,人亦杀其父,什么残贼之人,谓之一夫,什么君有大过则谏,反复之而不听,则易其位。
这让朱元璋感觉好像是指着鼻子骂自己,尤其是那句君主有过错要劝谏,君主要是屡次不听,就索性换个人当皇帝。
更是让他觉得大为恼怒,这不摆明了唆使臣子废立皇帝吗?
“使此老若在今日,宁得免耶!”
这是朱元璋当时骂的话,他只恨这老杂毛没生在大明朝,不能让他感受一下啥叫君主专制的铁拳。
不过这下可算是让老朱找到了借口,当即就下令要给亚圣搬个家,把他从孔庙里给赶出去。
事实证明,孟子确实不如孔子那么难搞,有他那帮孝子贤孙的阻拦,孟子他老人家确实逃过一劫,还能在孔庙里继续呆着吃冷猪肉,
但代价便是,孟子的著作有三分之一的内容遭到删除,现在的孟子成了阉割版的。
再加上自朱元璋往下,大明历任皇帝都对孟子不太感冒,严格来说,只要是个当皇帝的,都很难对提倡民贵君轻的孟子表示推崇。
因此大明历代科举仿佛形成了惯例,很少,甚至可以说几乎不从孟子当中选题。
这就是让夏儒觉得拿捏不准的原因,前三次他来考的时候,题目也大都是从论语,中庸,或是大学里截取,这一次为什么突然蹦出个孟子。
事实上,不只是他,整个贡院里还有其他的许多考生对这个题目表示懵逼。
孟子?
好像不对,肯定还有深意。
于是整个考场里就出现了一个诡异的现象,将近八成的考生都踌躇着没有下笔,除了是那些没心没肺的,比如夏源。
他倒是没觉得这个题出的有什么不对,孔孟孔孟,那题目不是从孔子里出,就是从孟子里出啊,有问题吗?
又过去许久,夏儒终于忐忑的开始下笔,只是与诸多的其他考生一样,实是不敢用孟子的那句原句来破题,无奈的选择另辟蹊径。
而另一边的夏源已经被饿醒了,抬头瞅一眼天色,好像是下午,他伸手拿过考篮,从里面取出事先带来的糕点。
这是乡试的头一场,时间是三天两夜,除了八股,后面还有两场,要考策论,经史,还得写诗。
考的内容虽多,但真正决定成绩的还是八股文,八股文写的漂亮,后面的考项只要中规中矩,不出什么太大的岔子,考举人不会有任何的问题。
就是时间太长,得考三场,每一场都是考三天两夜,要是不带点吃食,很可能会出现考生饿死在考场的情况。
糕点是祥福记的,京城老字号,实惠还美味,可惜早已碎成了渣渣,搜检时被那些人给捏碎的,害怕往糕点里藏小抄。
一堆的糕点下肚,喝了点水,夏源又接着开始发呆。
满脑子都是一个念头,为什么时间这么长啊。
PS:晚点还有一更,大约下午五六点。
然后我再啰嗦一句,麻烦各位不要养书,新书期追读很关键的,所以拜求大家不要养书。
第三十五章 我写了五篇!
考试时间长,一连就是几天,只要腹有文墨,这些时间写完卷子绝对是绰绰有余。
但对于考生来说,这么长的时间,又何尝不是一种精神与身体上的双重折磨?
待在一个公共厕所般的隔间里,面对着一块木头板子,刚开始还好说,好歹还能写文章,也算是有件事儿干,到了后面,夏源除了发呆就是睡觉。
这天清晨,督考的官员开始四处巡场,而见到这些官员,整个贡院里的气氛似乎都变得活跃起来。
这种情况不难理解,因为这些官员一来,就说明乡试要结束了,神经紧绷了好几天,也无聊了好几天,换谁都受不了,好不容易看到了结束的讯号,自然一个个都激动起来。
夏源这会儿刚刚睡醒,从板子上坐起来,照例开始发呆。
毫不夸张的讲,经过几天的无聊折磨,他现在连发呆都有了经验,能瞬间进入那种无物忘我之境。
这一次也不例外,刚开始发呆他就进入状态,思绪很快就不知道飘到哪儿去了。
凑巧那帮巡视的官员来到他这边的考棚,一眼就看到里头坐着个面无表情的少年,见到自己等人来了甚至一点神情波动都没有。
不禁暗暗点头,小小年纪就来参加乡试,足可见是个有天赋的,而且还不骄不躁,是个稳重的好苗子。
直到天色大亮,几声清脆的梆子声终于响起来,所有人都如蒙大赦,又过了片刻,一群官员开始挨个考棚的收考卷。
然后所有考生开始列队走出贡院。
夏源提着考篮跟这帮人一起出去,看到外面的阳光,恍然间有种不太真实的感觉。
这种感觉他上辈子也有过,通常是在网吧通宵打了一夜的游戏,早上出门之后。
让人只觉得恍如隔世。
站在贡院门口,夏源用手挡着阳光开始左右环顾,他的考棚背阴,连续几天都不知道阳光是个啥,现在被阳光晒着还有点不太习惯。
很快,他就找到了夏儒的身影,夏儒明显比他出来的要早,这会儿正表情木然的站在那边的树下。
夏源走过去一看,何止是表情木然啊,眼睛里都满是血丝,头发乱糟糟的,整个人看上去憔悴的不行。
“叔父,你咋这么憔悴,没睡觉吗?”
“....”
夏儒就像是宕机了一般,过了一会儿,才机械般的扭过头来,接着愣愣的看着夏源,停顿片刻,整个人终于鲜活了过来。
他一把抓住夏源的袖子,面露急切,“源哥儿,你是如何破的题?”
“就,就是礼以行之,贵乎知礼之行,.......义以宜之,合乎知义之宜,吾是以知其而明义也,是故非义莫为。”
这会儿的夏儒整个人的状态都不对,睁着双血红的眼睛,好像下一秒就要吃人似的。
夏源没敢犹豫,赶紧把自己破题的两段话原原本本的复述出来。
“你是这般破的题,你是这般...”夏儒喃喃念叨,忽的又用力抓了抓自己的头发,那头发本就凌乱,这么一抓更是乱糟糟的。
“是了,是了,应当就是出自孟子,一定是出自孟子,哈哈哈...”
说着,他又毫无征兆的笑了起来,夏源站在旁边不由缩缩脖子,他觉得夏儒好像也疯了。
诶,为什么我要说也?
见夏儒笑个没完,夏源犹豫一下,还是出声问道:“那个,叔父,你怎么...呃,你是没想到破题之法,还是文章没有写完?”
“没写完?”
此言一出,夏儒猛地转过头来,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睁得老大,“你说我没写完?!”
“不不不,我没说,不是我说的。”
夏源后退两步,又是摇头,又是摆手,这特么古代科举果然是封建余毒,害人不浅。
愣是给人整的跟疯子似的。
明明进去之前还好好的。
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夏儒忽然平静下来,“你知道叔父作了几篇文章么?
话音未落,他就将手掌张开,比了个五,“我写了五篇,整整五篇!”
夏源呆了呆,一时不知道这话该怎么接,心里憋着好奇想问问原因,可又不敢问,生怕这家伙又忽的炸毛。
半晌,他才干巴巴的憋出一句,“叔父,你写的好多啊。”
“多?呵..”
夏儒呵的一笑,“要不是只有五张纸,我还能再写几篇。”
夏源很想问问你是不是写八股上瘾,但还是没敢问,好在接下来夏儒就说了原由。
原因自然是这个题目出的太邪性,再结合考场惯例,让人拿不准是不是真的出自孟子。
要知道,四书中除了仁之外,就是礼占的篇幅多,非礼弗为四个字最有可能的原句当然是孟子。
但其他的经义里凑一凑也不是凑不出来,只是不在同一个段落而已。
而不同的段落,分别截取一个字两个字的,然后凑到一块,偌大的四书十几万字,还凑不出来个非礼弗为?
更何况,这种缺德事那帮考官也不是没有干过。
有鉴于此,夏儒冥思苦想,想到了中庸里好像能凑出来,虽然段落不挨着,隔得有点远,但也算勉强。
写完之后拿起一看,不错,刚准备搁下毛笔,又转念一想,万一真是孟子呢。
要是这么交上去,那可是偏题。
索性又开始冥思苦想,好不容易想出来一个,接着写,写完又觉得不行。
心道万一是大学,或是论语呢?
最后在论语里凑了凑,破了题,写好一篇,又觉得不对。
重写!
如此这般,他愣是一连写了五篇,为了这五篇文章,这几天夏儒几乎都没怎么睡觉,等到交卷的时候,他又犯了难,最后一咬牙把那篇孟子的交了上去。
夏源听完都懵了,这破个题竟然还有这么多道道。
他心里正想着,又听夏儒说道:“源哥儿,你这个破题开宗明义,礼义皆占,可谓是承上启下,如此破题,几让人眼前一亮,我自认是决然想不出来的,只是...”
说着,夏儒重重的一叹,“非礼弗为料想应该是截取自孟子,但礼本就在四书中所占篇幅极多,谁也不知考官是何心思。”
“叔父猜想,这次的其他考生也定然是拿捏不准题目,大多数人可能都往论语,中庸,或是大学里找原句,如若考官果真出的是孟子,那我们这次中举便十拿九稳了。”
每次的乡试,中举的举人可是有名额限制的,因此向来都是优中取优,而论起作八股,夏儒自觉自己最多是个中流,所以才屡次不中。
但这一次却让他看到了希望,虽然写的一般,可我没偏题啊,而那些文章写的好的人,说不定都偏题了,这不就空出了大量名额么。
当然,前提是题目确实出自孟子,不然自己才是偏题的那个。
想到这,夏儒又紧张起来,过了许久,他呼了一口气,抬头看天,“但愿你父在天有灵,保佑这次的题目确是出自孟子。”
第三十六章 我用的论语
临近八月下旬,乡试终是落下了帷幕,三场加在一起拢共是九天六夜,说真的,夏儒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
细细回想一下这段经历,他发现自己好像不是在睡觉,就是在研究怎么能睡着。
不过好在是结束了。
妈蛋,要是没考中,再不来了。
开榜得等到九月份,叔侄二人回客栈取了东西,然后去楼下退房。
这客栈里本就住的是许多考生,这会儿都到了要退房的时候,一个个纷纷聚拢在堂前,一边等着退银子,一边聊着考试的事情。
三场考试间隔不足一天,但凡一场考试结束,大家都忙着休息,躺在床上好好舒展舒展身子,谁也没工夫说考试的事,到此时考试终于结束,可算是逮到机会聊开了。
你一言我一语,聊得全是头一场的八股题目,这个说是典出论语,那个说是典出中庸,还有的说是截取自大学。
这种场面在整个大明朝实在罕见,往年的乡试就算大家的文章写的有好赖之分,但对于题目的出处总是达成共识的。
哪会像现在这样,竟是分成了好几个派系,这帮人吵吵嚷嚷,纷纷觉得自己才是对的,至于其他和自己不一样的,全你妈是偏题。
有个戴着纶巾的青年秀才,越听越觉得心里没底,这尼玛就没人用的是孟子吗?
忍不住站出来道:“诸位听我一言,大家都是饱读诗书之人,那非礼弗为自然是出自孟子。”
说着他便摇头晃脑道:“所谓非礼之礼,非义之义.....”
“我非你娘!”他这边还未说完,就有人跳脚问候其令堂大人。
那青年秀才一滞,“你怎地.....”
“我怎地骂你是吗?我踏娘还想打你呢。”说着,那人便撸胳膊挽袖子,又对周遭人说道:“诸位同年莫要阻拦,且容我与他拼命!”
“莫说是你,我等也想与其拼命!”
“竟说是典出孟子,我国朝迄今百三十年,科举何曾典出孟子?”又有一人站出来冷冷笑道。
“不错不错,何曾典出孟子,最不可能的就是孟子。”
“对,决然不会是孟子!”
“你们....”
青年秀才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他没想到自己只说了一句典出孟子,竟然闹到这个程度,一个个就跟要活剥了自己似的。
其实这种情况挺正常,这些个书生秀才一个个尽是对四书五经烂熟于心,非礼弗为四个字一看见,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孟子,最大可能也是出自孟子。
但当时都没敢用那句孟子的原句出处去破题,现在考试结束,大家略一回想,觉得题目恐怕真是孟子,又生怕题目真是出自孟子。
还没来得及放松的神经又瞬间绷紧,心里忐忑的和打鼓一般。
因此才会在客栈堂前高声吵嚷,为自己的破题出处找注脚,其中未免没有给自己壮胆的嫌疑。
而青年秀才那一句典出孟子,绝对是刺激到了在场众人敏感的神经。
踏马的,就踏马你用孟子是吧,我们都不敢用,你却敢用,要真是孟子咋办?
“哼,简直不可理喻!”
嘴唇蠕动了一阵,青年秀才终究是没敢开地图炮,一甩袖子,丢下句场面话,连剩下的几十文房钱都不要了,转身就往外走。
刚走出客栈大门,就有一人飞快跑过去跟上,飞起一脚,将他踹的趴到地上,“我可去尼玛的吧。”
有人鼓掌叫好,“兄台那一脚端地是有风采。”
“不错,想必去了军中亦是一员虎将。”
“哈哈,说的好。”
顿时,所有人都跟着笑起来,整个客栈堂前充斥着快活的空气,唯有掌柜的和小二缩在柜台后面害怕极了,既觉得这帮读书人可怕,又觉得这一幕荒诞。
说好的手无缚鸡之力呢,说好的百无一用是书生呢,咋的还能飞起来踹人?
这时,有人转头瞧见叔侄二人,不由问道:“二位同年,不知是用那部经义原句破的题?”
“自然是孟...”
夏儒踌躇几秒,还是准备承认下来,他心里也没底,只想着和这帮人互喷对线,好以此给自己壮胆,哪怕被揍上一顿又有何妨。
但一个孟字刚出口,那帮人的神色立马就不对了,好在夏源眼疾手快,一把将夏儒的嘴给捂住。
我管你叫叔,你就这么坑侄子,这会儿说孟子不是找揍吗?
你又不是没看见那人飞起一脚飞的有多高,跟踏马飞人刘翔似的。
他死死捂着夏儒的嘴,冲在场众人干巴巴笑了两声,“我叔父是说孟...梦溪笔谈,对,梦溪笔谈你们知道吧?”
“可是北宋沈括所著?”
“对对对。”夏源连连点头,又道:“沈括这个人最是推崇孔子他老人家,所以我们俩用的都是论语破的题。”
“原来是论语。”当下,在场众人的神情瞬间缓和。
“没错没错,是论语。”
“可是论语中的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知而弗为,莫如勿知?”有人踌躇着询问道。
听到这话,夏源本能的想了一下出处,好嘛,这两句根本就不挨着,甚至都不在一个篇章里,前面的非礼勿视在颜渊篇,至于后面的知而弗为,则出自知行篇。
“不错不错,正是这句。”
那人闻言瞬间眼睛一亮,“却不料小兄弟竟与我想到一块去了。”
“我也是以此句破的题。”
“我也是。”
“某也是。”
当下又有不少人找到了组织,而找到组织的这帮人纷纷心神大定。
人都有从众心理。
就像后世考完试后,学生们总会聚在一起对答案一般,只要发现这个答案大家都一样,瞬间就觉得稳了。
而这帮大明的士子也是一样,看吧,这么多人用的是这一句,看来出处就是在此了。
“那个,诸位大哥,我和我叔父还有事,你们要是不急着退房,能不能先让开,让我们先退了房钱?”
夏源实在不能再等了,他的手这会儿还捂着夏儒的嘴呢,一会儿该给人憋死了。
“你们先去,你们先去。”
.......
当初交了十两银子的房钱,现在拢共退了二百多文,夏源也没工夫清点,抓起来揣在怀里,随即便拉着夏儒出了客栈。
等他们走了之后,客栈里有些人回过味来,写梦溪笔谈的沈括最是推崇孔子?
不对吧。
天下的读书人哪个不推崇孔子?
第三十七章 这都凉了
出了客栈大门,又往前走了十几步,夏源才把手放开,夏儒当即大口大口的喘着气。
而夏源则是叹了口气,“叔父,我差点就被你害死了。”
“......”
夏儒依旧在喘气,等到喘匀了之后,方才说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叔父这心里本就一直没底,方才听他们吵吵嚷嚷的说什么论语,中庸的,我这心便越发的往下沉。”
“总要说服他们,让他们承认就是出自孟子,我这心里方能安定。”
“那你就没瞧见那些人的架势?好家伙,那一脚踹得,都飞起来了,你就不怕他们给咱俩也来一下?”
“不怕,若是能让心中安定,挨揍又有何妨?”夏儒一脸的大义凛然。
特么...
夏源简直恨铁不成钢,这尼玛铁头娃啊,真想飞起来给他来上一脚,让他感受感受啥叫奥特飞踢,可惜顾忌着人伦关系又不好下手。
“行了叔父,你和他们辩论这些没用,至于是不是典出孟子,等到放榜那天自会知晓,若题目不是出自孟子,你就算辨赢了那帮人又有啥用?”
“总之,距离放榜还有.....那个,多少天放榜?”
“一般是十几天,总归不会超过十五天,而且会点在寅辰日。”
乡试考完了又不是马上阅卷,毕竟是选拔举人老爷的考试,和院试,童子试不可同日而语,这两者考试最多只是糊名而已。
而乡试的考卷不仅要糊名,还要找专人撰抄,就是为了防止阅卷的考官通过字迹认人,然后昧着良心给高分。
糊名撰抄之后便是阅卷。
按照明朝惯例,阅卷评审的时间基本都在十天左右,然后就是挑选个吉日放榜。
当然,这个所谓的吉日其实是固定的,不是在寅日,就是辰日,寅为虎,辰为龙,取自龙虎榜之意。
“反正还有十多天就放榜了,到时候题目究竟出自哪里,自然能见个分晓。”
夏儒闻言叹了口气,“哎,也只能如此了。”
...........
叔侄两人是坐着牛车返回村里的,夏源本来想花钱雇一辆马车,坐着能舒服些。
但夏儒觉得马车太贵,要不是考虑到夏源大病初愈,牛车他都不想雇,走着回去多省钱。
牛车就牛车吧,反正不用走着就行。
夏源也不强求,一路颠簸的往夏家庄而行,还没进村,就瞧见村口那个大树底下,乌央乌央的围了一大堆人。
此时临近午时,这帮人不在家里干饭,杵在这儿干嘛?
怀揣着这种疑问,夏源当先从车上跳下来,跑过去瞧热闹,借着个子高的便利,他踮脚一瞧就看到人群的中间,站着几个陌生面孔。
这帮人跟前还摆这个香案,上面摆着脸盆,铜钱剑,香炉,桃木剑....乱七八糟的还挺多。
再左右看看,紧接着就发现那些围观的人群里有几个极为熟悉的面孔,有自己的两个堂弟,有堂妹夏姝,有二妞,还有自己的小媳妇。
赵月荣站在极靠里的地方,夏源想叫她,但声音吵吵嚷嚷的,担心她听不见,索性一路挤进去。
等费劲巴拉的挤到小姑娘身边之后,夏源伸手拍了一下她的肩膀。
赵月荣下意识回头,先是一愣,接着眸子里就绽放出喜意,无比欣喜道:“夫君,你回来啦!”
“嗯。”
夏源嗯了一声,然后又指着那些人好奇的问道:“这些人是干嘛的?”
见到夏源用手指着那些人,赵月荣一慌,赶紧把他的手拉回来,随后肃着小脸说道:“夫君,不能用手指着菩萨,这是不敬。”
“菩萨?”
夏源一愣,对着那帮人左瞅右瞅,愣是没瞧出来这里面有哪个长得像菩萨。
硬说起来,被围拢在正中间的那个老头,倒确实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意思,但也跟菩萨不沾边。
又不是没看过西游记,那里面的男性菩萨全是满头包的疙瘩头,而这老头有头发,还挽了一个发髻,像个道士。
“嗯,那个老爷爷是菩萨转世,稍后我们一同去拜拜,让菩萨保佑夫君中状元。”
夏源听罢哭笑不得,直接给下了结论:“这是骗人的。”
“才不是。”赵月荣摇头,“乡里人都说可灵了呢,前两天隔壁庄子有个人得了重病,就是被这位菩萨给治好的。”
“是吗?”
夏源不置可否,也没再争辩这个,又把目光看向她怀里抱着的鸡,一只半大的鸡,鸡冠已经长出了一些,身上的羽毛也很厚实。
只不过这好像是一只死鸡。
呃....大概是死了。
反正眼睛是闭着的,被小姑娘抱着动也不动。
“你这鸡是准备给那老...菩萨的?”
“不是,一会儿我们还要求求菩萨,让他帮我们把这只鸡给治好。”
“这鸡死了吧?”
“没死,还有一口气呢,有菩萨在肯定能治好的。”
夏源伸手在鸡身上摸了摸,“这都凉了。”
闻言,赵月荣低头瞅瞅,然后将小手放到鸡的肚子上感受一下,“现在死了。”
“.........”
沉默一会儿,她又打起了精神,“但是没有关系,菩萨这么厉害,肯定能把死鸡救活。”
第三十八章 自己是不是太贪心了
赵月荣是个明朝小姑娘。
还是个半文盲。
以前是个纯粹的文盲,但夏源教她认了一些简单的字,现在荣升为半文盲。
那个老头是菩萨转世,这么离谱的事儿,但凡是个正常的现代人都不会相信。
但她就信了,而且深信不疑。
这和是不是半文盲没有关系,和她傻乎乎的也没多大关系。
主要原因还是这年头民智未开,就连统治者都宣扬自己是君权神授,代天狩牧,以此来渲染自己皇权的神圣性,所以你很难要求老百姓个个都是人间清醒。
大家基本都是迷信的。
而赵月荣也是个小迷信。
作为一个迷信的人,相信菩萨转世没什么,相信这个所谓的菩萨能治好一只病鸡也没什么,毕竟不排除老头暗地里有个兽医的身份。
菩萨转世和兽医不冲突吧?
但你相信他能让一只死鸡活过来,这对老头来说属实有点强人所难了。
据夏源所知,遍观整个华夏历史,那些用封建迷信来行骗的人,有号称能治百病的神奇符水,有利用各种物理现象忽悠不明真相的吃瓜群众,还有什么半夜狐狸叫唤,喊着陈胜王,大楚兴之类的。
但就是没人蠢到说自己能起死回生的。
所以,夏源并没说什么你真傻,或是什么肯定救不回来之类的话,而是煽风点火道,“那你去跟那个老菩萨说一声,让他帮咱们把死鸡救活。”
“现在不行,前面正有人在求菩萨。”
这会儿确实有个农夫打扮的人在求菩萨,说是自己最近总觉得周身不得劲,肩膀酸痛,脖子也难受,像是被什么重物给压着似的。
那老头闭目沉吟一会儿,像是在感应什么,随后猛地睁开眼睛,暴喝道:“大胆邪祟,本座面前仍敢放肆,还不速去!”
这一声暴喝吓得那农夫连连往后退了几步,颤颤巍巍道:“菩萨爷爷,我不是邪祟,我不是邪祟啊....”
“家师不是说你,而是说你身上的那个邪祟。”老头旁边的一个年轻人帮着解释。
“我,我身上的邪祟?那不就是说....”
“不错,你被邪祟缠上了。”
“啊?”
农夫一听大惊失色,连身子都颤栗起来,很好的扮演了一个得知自己被鬼上身后,感到害怕惶恐的小老百姓。
在场的吃瓜群众也纷纷大呼小叫起来。
“哼,敬酒不吃吃罚酒。”老头冷哼一声,又对着在场众人悲天悯人道:“我教一向慈悲,往常绝不会对那些孤魂野鬼出手,毕竟它们也甚是可怜,但这位施主被邪祟缠身,本座说什么也要管上一管。”
“还请大家往后退退,家师要施法了。”这时,老头旁边的几个人站出来,招呼众人往后退。
赵月荣兴奋的小脸发红,不停扯着夏源的衣袖,“夫君,夫君,你快看呀,菩萨要施法了!”
“看着呢,看着呢。”夏源一脸无奈,把手从袖筒里伸出去,将她那只不安分的小手给抓住,继而攥在手里,“好啦,你现在不要拽我袖子。”
那老头却没急着施法,而是不无遗憾的叹息一声,一脸悲悯的继续道:“本以为可以说服与它,没想到还是要动用这一身功力,拼着损耗去将其灭杀,实在是有伤天和。”
说罢,他拿起桌上的桃木剑,用手扯起桌上的一张黄纸,在剑尖上一抹,又用桃木剑在香炉上饶了绕,随后用力一挥,那桃木剑的剑尖直指农夫。
而这时,那剑尖上无缘无故刷的燃起火来。
嚯!
围观的人都睁大了眼睛,被那火舌吓得直往后退。
这太让人震惊了。
震惊过后,有几个人直接扑通跪了下去,嘴里喊道:“菩萨显灵了,菩萨显灵了!”
夏源看得也呆住了,说好的菩萨呢,这怎么越看越像个道士?
这怕不是白莲教?
忽的,一个这样的猜测涌上心头,只有历史上大名鼎鼎的白莲教才会是这幅样子,又是菩萨又是道士的,一副不伦不类的模样。
当然,除了不伦不类的特征以外,这个教还有一个更显著的特点。
那就是作为一个大教,甚至可以说古往今来第一大教,他们的操作总是让人看不懂,好像多多少少有点大病的样子。
蒙元时这帮人反元复宋,明朝时这帮人反明复元,满清时又开始反清复明。
这不瞎胡闹么?
跟造反有瘾似的。
就这种骚操作,总让人怀疑是不是他们的教义有问题,或是拜的神不对?
但很可惜,他们是正儿八经的弥陀教,供奉的是弥陀三圣,阿弥陀佛,观音,还有大势至菩萨。
教义也简单的一批,绝对没有劝人造反的内容,基本上是佛教那一套,一句话概括,劝人向善。
而且相比起佛教,他们还不要求教众剃度,食素,穿僧袍。
而现今到了明朝,朝廷对这个教派一直是不遗余力的打压,为了掩人耳目,也为了少死点教众,白莲教化简为繁,开始开枝散叶,搞出了好些个分教,这些分教起着不同的名字,奉行着的教义也不尽相同。
什么金蝉教,无为教,还元教,三阳教,净空教,闻香教,弘阳教....就这,还是能叫得上号的,那些排不上号的更多。
再仔细瞅瞅这些分教的名字,金蝉,净空明显是佛教那边的,还元,无为指定跟道教有关系。
这些分教又相互串联,教义信仰互相杂糅,所以才搞的又是菩萨,又是道士。
当然,信仰太杂也是有好处的。
来,入教吧,啥?你说你信道,这不刚好么,我们也信。
啥?你又说你信佛,这不巧了么,我们也信。
“夫君,夫君....”
一声声的轻唤让夏源回过神来,他扭头问道:“怎么啦?”
赵月荣瞅瞅那些跪下叩拜的人,小声提议道:“夫君,我们也跪下来拜拜吧?”
“不用拜,菩萨是放在心里尊重的,不需要搞这些形式主义。”夏源面色肃然,说的跟真的似的,“所谓心诚则灵,明白了吧?”
“哦....”
赵月荣点点脑袋,虽然见到菩萨的机会不多,她也很想跪下去磕个头,但夫君都这么说了,那肯定是对的。
而且心诚则灵。
好有道理。
那自己是不是现在就可以许愿了?
想到这,她不由闭上眸子,开始喃喃着小声叨叨:“保佑夫君考上状元,保佑夫君身体健康,长命百岁,保佑夫君....”
念到这儿,她悄悄睁开眼睛看一眼夏源,又脸色微红的把眸子闭上,在心里补充道,保佑夫君早点和自己洞房,然后自己给夫君生几个孩子。
愿望许完了,赵月荣把眼睛睁开,又莫名有些苦恼。
自己的愿望好多呀,菩萨听到会不会嫌弃自己贪心?
第三十九章 只能委屈菩萨了
看样子,菩萨并没有嫌弃赵月荣贪心的意思,甚至都没听到她的祈祷。
那自称菩萨转世的老头把冒火的剑横在农夫肩头,神情专注,自始至终都没往她这边瞧上一眼。
看都没看,那就是没听到了。
过了几秒,老头嗖的一下把剑收回来,剑尖上的火焰也随之熄灭,紧接着他用另一只手虚空一抓,然后做了个往铜盆里丢的动作。
在场众人有眼尖的,看到有个什么近乎透明的东西一闪而过,接着神奇的事情便发生了。
那铜盆中的水渐渐凝结成冰,要知道这会儿可是秋天,还是初秋时节,气温依然在二三十度徘徊,怎么可能会结冰。
有胆大的跑上前查看,又不死心的把手放在铜盆里摸了一下,接着就跟触电一样立马缩了回来,惊呼道:“是冰,真的是冰!”
在场众人纷纷哗然。
赵月荣又兴奋起来,她一兴奋小脸儿就会发红,“夫君,是冰,是冰!”
“看到了,看到了...”
夏源连连应声,瞧瞧周遭人的大呼大叫,又往那铜盆里瞅瞅。
能让水结冰,用屁股想想,都知道是硝石的作用。
只不过他以为硝石结冰这种把戏会被村民们拆穿呢。
要知道,大明的火器不说领先世界,起码一直处于世界前列,而火器需要火药,火药里有硝石,硝石能让水结冰。
虽然明朝人不一定清楚其中原理,但却是一定知道这个现象的。
甚至他上辈子还看过这么一段记载,说是炎炎夏日,有的士兵会把药子儿里的硝石挑出来,放在水里凝结成冰,然后用来驱暑。
但看这帮人大呼小叫,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显然他们并不清楚。
那老头对这帮村民的惊叹明显很是受用,捋了捋胡须,慢悠悠的说道:“本座已将邪祟灭杀,其残破的神魂就扔在这铜盆之中,这冰便是受那邪祟的阴气所侵凝结而成。”
说罢,他又对着那农夫道:“你现在且看看,看看自己是不是觉得周身舒服了许多。”
闻言,农夫试着活动了一下脖子,又转转胳膊,很快脸色就变得激动起来,“真的!真的舒服了许多,一点都不觉得脖子沉重了。”
“多谢菩萨爷爷救命,多谢菩萨爷爷救命!”
说着,他就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对着老头连连磕头叩拜。
“老乡不必如此,本座旨在济世救人,并不...咳咳咳..”老头上前将农夫扶起,话说一半,就连连咳嗽起来。
“菩萨爷爷您这是咋了?”
“不妨事,不妨事...咳咳咳..”
老头连连摆手,说着又继续咳嗽起来。
见状,旁边一个弟子一下子凑了过来,无比动情的对老头说道:“师父,您怎么又说不妨事,您转世降生,本就没有带多少法力,刚才诛杀邪祟,还有前些日子帮着治病救人,这些造成的损耗可不是寻常药物能补回来的。
那上了年份的人参,黄精,哪样不是个顶个的贵,何况您帮助乡邻还分文不收。”
说到此处,那弟子竟还抹起了眼泪,一脸哀痛道:“您看您现在又咳成了这个样子,若是不赶紧买些人参,黄精补补,弟子真怕,真怕....”
“你怕什么,难道你是想让我向这些村民要钱,然后拿去买什么人参,黄精吗?”
“我去。”看到这儿,夏源忍不住低声说了一句,好家伙,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呢。
老头一脸‘愤怒’的骂徒弟:“我和你说过多少遍,本教只求慈悲为怀,济世救人,难道我诛灭邪祟,治病救人是为了挣银子吗?”
“可师父,您损耗的这般严重,没有银子弟子们怎么给您买药啊!”
“没银子就不买。”
“可...”那弟子还想再说,老头眼睛一瞪,“休要多言!难道你想陷我于不义吗?”
果然,那老头与徒弟一番忘情的表演,引得那个刚刚被救命的农夫感动不已,从怀里摸出几粒碎银子,“菩萨爷爷,俺就是个种地的,家里也没有啥钱,这些银子您拿着。”
“收回去,本座不要!”
“师父不要,我这个做弟子的帮忙收着。”那弟子上前直接把银子接过,而后揣进怀里。
“逆徒!”老头切齿道:“退回去!不然按教规处置。”
“不退,师父要处置便处置吧,这银子徒儿总归是要收的,不然拿什么给师父买药。”
“是啊,菩萨爷爷您就收了吧。”
“对啊,师父,您就收着吧,也别责罚师兄,他这也是为了您。”
这时,那个给银子的农夫还有周围的几个徒弟纷纷劝道。
老头看着这一幕,嘴唇蠕动了好半天,最后喟然长叹,“哎,你们这是要陷我于不义啊。”
至此,这出戏算是演到了压轴的剧目,要是按正常的发展,接下来这些围观的村民会纷纷上前,慷慨解囊,主动掏出银子让这位菩萨转世去买药。
可现实永远事与愿违,夏家庄的村民只是默默旁观,没有一人上前去掏腰包。
过了片刻,人群中有一人高声说道:“各位乡亲,你们听听,菩萨为了普渡众生,为了救治咱们这些小老百姓,自己的身体都有了损耗,需要用人参,黄精这些个稀罕物补回来。
可菩萨又不收咱的一文钱,这是真菩萨啊,我王十三就是个庄稼人,没念过啥书,但我知道供养菩萨的道理。
菩萨不要,但咱们不能不给,你们说是不是啊?”
“.........”
沉默一会儿,人群里有个妇人说道:“你们瞧瞧我这记性,刚才只顾着看热闹,忘了家里的灶台还没熄,上面还煮着饭呢,我得赶紧回去看看,不然一会儿该糊了。”
说罢,她就奋力挤出人群,又回头招呼道:“当家的,你也别瞧热闹了,咱赶紧回家,一会儿吃完饭还得下地干活呢。”
“诶诶,好。”
当下就有个汉子连连应声,从人群中挤出去,跟着妇人一道往家中走去。
“噢,对,我也忘了,我家灶台也没熄呢,当家的,走,咱赶紧回家。”
“我家也没熄。”
“家里柴还没劈,我也得赶紧回去。”
“.....”
只片刻的功夫,刚才还围着瞧热闹的村民,就以各种理由走了个七七八八。
说真的,他们挺想给菩萨捐点银子,让菩萨拿去买人参黄精补补身子,可他们琢磨了一下,自己家的银子也不够使。
哎,只能委屈菩萨了。
第四十章 还行,没傻透
围观的吃瓜群众几乎全部走光,只留下大猫小猫两三只。
瞧着这一幕,师徒几人好像也有些料想不到,一个弟子凑到老头身边,焦急的小声问道:“师父,怎么办啊,这些人都走了。”
“别急,这不是还有几个人吗?”
这时,托人都差不多走光的福,一直站在最外面的夏儒终于得以来到前面,他伸手一拍夏源的肩膀,“源哥儿,你还在这站着作甚,莫不是想拿出银子孝敬那个菩萨?”
“哪有,我可没那么傻。”说着,夏源将手捂在嘴边,冲着夏儒悄声说道:“这帮人明显是一伙骗子。”
夏儒对此深以为然,又压低声音道:“叔父也瞧这帮人八成是些骗子,这世上哪有什么菩萨佛祖,庄里的那些庄稼汉信这个,但我可是读书人,所谓子不语怪力乱神,对于菩萨转世之说,我是万万不信的。”
“嗯,我也不信。”
“这就好啊,你不信就成,叔父就是怕你上当受骗方才过来提醒一下,你想瞧热闹就接着瞧吧,我先领着他们几个回去了。”
说罢,夏儒就叫上自己的闺女,还有两个儿子,领着他们一道往家走。
“怎么办啊,师父,这又走了好几个。”
“急个什么,这不还有五...”老头看了看周遭的人,除了自己的徒弟,除了自己的那些托,就只剩下五个.....
说着话,又有三人扶老携幼的离开。
“这不还有两个人么?”
夏源瞧见人都走光了,气氛有些冷场,也没什么热闹可瞧了,于是便对着赵月荣说道:“走吧,咱们也回家。”
“不回,我们的鸡还没有救呢。”
“.....”
夏源很想说你咋还惦记你的鸡。
是,他承认,他刚才是撺掇赵月荣去来着,但那纯粹是在煽风点火,也是笃定这菩萨老头救不活鸡,好让小媳妇别傻乎乎的什么都信。
但他属实没有想到,这年头大明的老百姓居然这么务实,拜菩萨,磕头,这个一点问题没有,反正又不会掉一块肉。
掏银子?
那不成,我家里灶台还没熄呢。
然后围观的人群就全走光了,这种情形,让人莫名觉得老头还挺可怜,又是点火,又是结冰的忙活一通,结果搞了个寂寞。
可怜的菩萨,来到夏家庄跟耍猴的似的,费力表演一通,结果让这帮无良的村民当成热闹给瞧了。
“你去了也没用,那个老头肯定不会帮你救,就算救了也救不活。”
赵月荣闻言迟疑两秒,还是选择相信菩萨,认真道:“菩萨肯定能救活的。”
“行行行,那你去吧。”
“嗯。”赵月荣点点脑袋,抱着鸡就向那个老头走了过去。
“师父,来了来了,终于有上钩的了,诶,这咋还抱着一只鸡?”
“这是给咱们的么?可这鸡的个头有点小啊。”
“有鸡就不错了,起码咱们不算是白忙活一场。”
几个徒弟窃窃私语,瞧见赵月荣走到近前,又立马打住,老头依然是那副悲悯的样子,更没有忘记自己的人设,捋着胡须推辞道:“施主,这鸡你拿回去吧,本座是决然不会受的。”
“师父不收,我这做徒儿的帮忙...”旁边的弟子伸出手刚想故技重施,谁知赵月荣无比机敏,立马抱着鸡退后两步,然后一脸警惕的看着他。
夺鸡失败!
诶?
弟子愣愣的看着她,片刻后才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这鸡不是给你们的。”
“那你是....”
听到问话,赵月荣把目光看向那边的老头,“菩萨爷爷,你帮我把这只鸡救活吧。”
“......”
老头捋须的手一顿,那张悲天悯人的表情有些绷不住了,旁边的几个徒弟短暂的愣神过后,更是无比气愤的说道:“你这小娘,没听见我家师父刚才施法都伤了身子吗?你竟然还想让我师父帮忙救活你的鸡?不救!”
“......”
赵月荣缩缩脖子,抱着鸡又走了回去,对着夏源有些苦恼的小声说道:“夫君,怎么办呀,菩萨的徒弟说不救。”
“不是不救,他们是救不活。”
“我觉得是能救活的,但菩萨刚才施法伤了身子,所以才没法救。”
“那你是咋想的?拿出银子给那个老头,让人拿去买点人参,灵芝啥的用来补身子,然后等他把身子补好了再来救你的鸡?”
听到夏源的话,赵月荣的小脸顿时皱成一团,“夫君,我听说人参很贵的。”
“贵是贵了点,但夫君这里有。”说着,夏源还煞有介事的从怀里掏出一锭二十两重的银子,“诺,你把这锭银子拿去给人家,应该够买个人参了。”
“不行不行,这么大的银子肯定能买好多鸡,太亏了。”赵月荣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夏源对此无比欣慰,还行,没傻透。
两人交头接耳,说得什么那边的师徒几人并没有听清,但却是瞧见了夏源从怀里摸出了一大锭的银子。
作为见过世面的人,老头一眼就瞧出那是二十两重的银锭,而且看样子很可能是献给自己的,不然无缘无故拿出银子干什么,炫富吗?
幸福来的好突然。
旁边的一个徒弟小声问道:“师父,你说那银子是给咱们的吗?”
“闭嘴,安心等着,端着点架子。”
“噢...”
过了一会儿,那弟子又忍不住开口道:“师父,他又把银子揣回去了。”
“闭嘴,我能看见。”
“....师父,他们走了,好像还说什么要回去煮鸡汤喝,我也想喝鸡汤。”
“闭...”
老头还想说闭嘴,但一个闭字出口,后面的嘴字却懒得再说,而是悠悠叹了口气。
自从弘治初年从宫中出来后,这日子就一天过得不如一天。
后来开了灵妙教当上教主,收了这么一帮子徒弟,本以为能师父有事弟子服其劳,结果这帮徒弟全踏马是蠢驴笨蛋,没一个中用的,还他娘一个赛一个能吃。
“师父,现在咋办啊,咱们又白忙活了。”
“是啊,师父,咋办啊,我肚子好饿。”
那个农夫,还有刚才那个在人群里高呼的王十三也凑了过来,很显然,这两人都是托。
“一帮蠢材!都给我闭嘴!”老头瞧着这帮徒弟就来气,整天就知道饿,昨儿个又不是没给你们吃饭。
“把东西收拾收拾,咱们去前面的赵家村,听说那村里有个叫赵富贵的,是个有钱的土财主,都打起精神来,这次要是再挣不到银子,晚上你们都没有饭吃!”
第四十一章 他懂个勾巴!
秋季已至,整个京师顺天府刮起了西风,天气变得冷冽起来。
而前几日的乡试刚刚落下帷幕,这本来是此时最该谈论的事情,但却被昨日的一封六百里加急给转了风向。
鞑靼犯边!
又是鞑靼犯边!
这已经是今年第三封有关鞑靼犯边的紧急军情。
一年时间连着三封六百里加急,哪怕朝廷没有传出风声,但京城里的老百姓也能猜得出来,这次很可能是鞑靼大举犯边。
而能被称为大举犯边,至少也是十万铁骑叩关。
正统十四年,英宗率领五十万大军御驾亲征,结果于土木堡一战全军覆没,五十万大军尽丧,就连皇帝本人也沦为俘虏。
这事儿传回京城,一时间朝野震动,百姓惊惶。
五十万大军居然全军覆没,那可是整整五十万人,就算里面有三十万人是后勤,是征调的民夫。
那也有二十万能战之士,而且这二十万人可是实实在在的精锐。
甚至里面有许多人是当年跟着太宗皇帝扫荡过漠北的,这也先的大军难道是天兵天将吗?
上至朝野,下至百姓,谁也想不通这件事是如何发生的。
然而更让人想不通的事情还在后头,那位被俘的皇帝竟然通敌叛国,成了明奸带路党,带着也先的鞑靼大军叩门叫关,一路打到了BJ城。
“后来就是京师保卫战。”
晌午时分,阳光照进了胡同,一面墙向阳,一面墙背阴,一个须发皆白,年近七旬的老人端着板凳靠在墙角,眯眼享受着阳光的温暖,不急不慌的讲述着五十年前所发生的事情。
“爷爷,后来呢?”
旁边一个扎着总角的小孩歪头问道。
“后来自然是我们打赢了。”老人的语气依旧是不急不缓,只是说起这句话,嘴角不经意绽放出一抹骄傲的笑容。
“爷爷也去和鞑靼人打仗了吗?”
“打了啊。”
“可是我听爹爹说,爷爷没有当过兵,咱们家也不是军户。”小男孩用童稚的嗓音对自个儿的爷爷提出质疑。
然而这话刚一出口,刚才还不疾不徐,颇有长者风范的老人顿时急了,破口大骂道:“你听你爹放屁!他懂个勾巴!老子当年可是跟着于少保,于大人一起并肩作战的!”
京城里有许许多多上了岁数的老年人,他们都是当年那场京师保卫战的参与者和见证者。
这些站在城头守卫京城的兵丁,里面确实有不少人没有当过兵,也不是军户,但他们也真的被发了甲胄兵器,派上了城头,保卫京师。
正如这位年近七旬的老人一样。
他曾和于谦于少保一同并肩作战,还有其他许许多多的跟他一样的人。
他们依然能清晰回忆起当时看到的场景,城楼之下,是乌央乌央的一大片鞑靼大军,那些敌军多的,都望不到尽头在哪儿,这么多人,好像只一个冲锋就能冲垮这座大明都城的城墙。
战马的嘶声,和鞑靼人的叫喊声连在一起,喊杀声震天,像是能把人的耳膜震破。
敌人很强大,真的很强大,但他们依然赢了,他们打退了敌人,守住了自己的家园。
现在猜测到鞑靼很可能又一次大举犯边,京师里的很多人都不约而同的想起了五十年前的那场战争。
同时,也会不约而同的去想,当年的事情会不会再次发生?
当年我们赢了。
可赢的原因是有那位于少保带领大家伙儿力挽狂澜,保卫家园。
现在呢,要是这样的事情再发生一次,还会有另一个于少保站出来吗?
夏源的《射雕英雄传》,就是这样的一个时间点开始发售。
当然,还没有写完,只有六十万字左右,这只是第一部,预计后面还会有第二部。
依然是那个胡同,依然是靠在墙角晒太阳的爷孙俩,一个穿着儒衫的中年人从胡同口进来,腋下还夹着几本书。
瞧见自己的爹爹回来,小男孩立马起身腾腾腾的跑过去,张开双臂一把抱住父亲的大腿,“爹!”
一声又甜又脆的爹送上去,接着他又瞅瞅父亲的两只手,“爹,你不是说给我买糕点么,我咋没看到?”
“你一天净想着吃。”
男人笑着揉揉儿子的脑袋,有些歉意道:“可惜糕点没买,我路过书铺时买了几本书,想再去买糕点时,发现身上的银钱不够了。”
说着,他看看那边的老人,觉得有点不对劲,打自己一过来,这老爷子咋就把脑袋偏了过去,就跟不愿意瞧见自己似的。
想了想,他唤了一声,“爹?”
“哼!”
对于这声爹,老人只是哼了一声,不做理会。
“跟爹说说,你爷爷这是咋了?”
“爷爷在生气。”小男孩正在为糕点没了而失望,听到问话,有些闷闷的回答道。
“生气?”中年人一愣,不禁问道:“你爷爷为何生气?生谁的气?”
“老子是生你的气!”
中年人听完更是愣了,略微回想一下,冲着老人有些小心翼翼的问道:“爹,孩儿今天没惹您吧?”
“老子想生气就生气,还需要你惹我?”
说到这,老爷子终于把头转了回来,问道:“我问你,谁跟你说我没当过兵的?”
“您确实没当过兵啊。”
“放屁!老子当年可是跟着于大人一块抗击鞑靼的,你敢说老子没当过兵?”
“可爹你当时不是被临时抽调的民丁吗?这应该不算当兵吧?”
“怎么不算!”
“行,那就算。”中年人有些哭笑不得,也没再和老爹争论,从腋下取出那几本书,又把那本封面上写着《射雕英雄传》的书挑出来。
“爹,我刚才去书铺时,发现这本书写得很是新奇,而且里面的故事应该挺合您的胃口,就买了回来,你看。”
说着,他把手里的书递到老爷子跟前,谁知老爷子一瞪眼,“我看什么我看,你特娘是不是不知道你老子不识字?”
“我没说让您看内容,就是让...行,我给您念,您光听着就行。”
中年人面带苦笑的把书翻开,都一大把岁数了,脾气还是这么冲,一点就着。
也不知道是不是当年跟着于大人一块保卫过京城,所以才染上了那些军户的暴脾气。
而且还总对那些反抗外敌,有家国情怀的事迹感兴趣。
不过,自己手里的这本书刚好就是家国情怀的故事,老爷子指定喜欢,而且写得直白,也不怕他听不懂。
心里想着,他清了清嗓子,照着书中内容念了起来:“钱塘江水浩浩荡荡,日日夜夜,无穷无休的从临安牛家村绕过......”
第四十二章 真的不能再真。
“好!这段写得精彩,杨铁心和郭啸天真乃伟男子也!大丈夫就该如此。”
只听前面,老爷子还微微眯着眼睛,毕竟故事还没展开。
但听到郭啸天为掩护兄弟力战而死,杨铁心为了救嫂子,舍弃自己已经怀孕的妻子,重伤之后生死不明时,突然一拍大腿,拽着文叫了一声好,甚至连眼眶都有些湿润。
这一段情节,让他想起了五十年前京师的城头,那会儿京营空虚,京师的兵力根本不够抵御大军压境的鞑靼人,于大人没有办法,只能从百姓中抽调民丁协助守城。
大家都清楚这是要命的差事,可谁也没推辞逃避,因为都晓得这城要是守不住,自己的妻女要成为鞑靼人的玩物,自己的孩子要成为鞑靼人的奴隶。
整个城里上上下下,所有人都逃不脱,都要沦为那待宰的羔羊。
甚至连宫里的那些个太监都男人了一把,也跑上城头来守卫京师。
可大家都是新兵蛋子,又是被临时抽调上来的,哪儿会守城啊。
一座座云梯搭在城头,那些个鞑靼人就跟不要命似的,嗷嗷叫唤着往城头上爬。
见那些鞑靼人爬上城头,提着马刀冲自己等人狞笑,自己这些个新兵蛋子登时就慌了,拿着刀都不知道该咋办,感觉手脚都不听使唤。
看着一个一个的人在身边倒下,那血溅都到了脸上,带着温热,下意识用舌头一舔,满是咸腥。
见了血,大家才好像终于有了几分胆气,敢提刀和鞑靼拼命,但却仍然不是鞑靼人的对手。
在一次次的伤亡中,大家才晓得了要互相掩护,要和身边的袍泽战友相互扶持。
最后也正是靠着你掩护我,我掩护你,才拼死打退了敌人。
见自己爹湿了眼眶,中年人声音一顿,问道:“爹,您这是又想起跟于少保打仗的日子了?”
“接着往下念,别停。”
“行行行,我念。”
..............
晌午时分,夏源揣着稿子,满怀着赚银子的喜悦,再一次来到了京师的邃雅斋。
这次不仅见到了以前的陈老掌柜,还见到了上次的那个中年胖子,而到这会儿,夏源终于知晓了这个胖子的身份,胖子姓吴,真实身份是这间书铺的东家。
既然是东家,那长得胖就完全可以理解了。
互相寒暄了几句,吴东家喜气洋洋的恭维道:“公子,我说出来你可能都想不到,这书自印好之后,满打满算才售卖了两日,今一早就有好些个人过来问我有没有第二册的后续,可见那些人读公子的话本已然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真真是让人难以置信。”
夏源听完也挺开心,问道:“那东家是不是准备给我加钱了?”
“......”
吴东家愣了一下,想都没想到夏源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他明智的不接这个话茬,而是岔开话题道:“公子啊,你可能不知,我这心里也有些忧虑。”
说罢,他顿了顿,问道:“公子知不知晓近日鞑靼犯边的消息?”
“知道。”
夏源点点头,打从一进城,他就听到好些个人在议论这个事情,不过并没往心里去。
上辈子,他勉勉强强也算是了解明史的人,毕竟是华夏最后一个正朔王朝。
虽然没有精细到捧着明实录逐字逐字的看,那玩意儿浩如烟海,一千六百多万字,正常人根本读不下去。
但明朝大概的发展脉络,以及出名的事件他是知道的。
而记忆中,弘治年尽管算不上什么千古盛世,但绝对称得上一个百姓生活相对稳定的时期,没有发生什么大的战事,所以鞑靼扣关就扣吧,反正打不进来。
“现在鞑靼犯边,百姓群情激愤,公子的话本虽说几乎写的全是武林之事,但那个郭靖却是蒙古的金刀驸马,这个...”
“他不是没娶那个华筝么?明显喜欢黄蓉,他都跑去桃花岛提亲了,虽然没成功。”
“他和那个拖雷还是什么安答....”
“结安答的时候郭靖才几岁,谁小时候没犯点糊涂。”
“.........”
连着两次被噎了回去,吴东家一脸的欲言又止,夏源喝了口茶,宽慰道:“好了,吴东家,你说的这些我其实也是担忧的,郭靖是蒙古的金刀驸马,还是这个拖雷的安答。
我晓得这些确实有些犯忌讳,所以蒙古的事儿写的很少,全加在一块都不到两万字,但好像还是有点犯忌讳。”
说真的,夏源这会儿也有一丝丝后悔,早知道写笑傲江湖了,那里面都没有朝代的提及,或者把整本书写完了再拿来卖也好,这样只要读者看到后面,就晓得什么才叫家国情怀。
什么才叫侠之大者,为国为民。
流落蒙古又怎样,对我有知遇之恩又怎样,我始终记得自己是一个汉人,始终记得自己的祖宗是谁。
不像某位不愿透露姓名的范姓之人,恬不知耻的当了卖国贼,尽心竭力的帮着外族,连祖宗都给卖了。
可惜当时光想着赶紧挣银子改善生活了,也没顾上这些,何况笑傲江湖的原著是真没看过。
“但咱们是站在现在的时间点去看当时的事情,郭靖呢,他身处其中并不清楚以后的蒙古会怎样对待汉人,他只知道当时汉人的大敌是金国。”
说着,夏源身子前倾,准备和这个胖子剧透一下,“而且东家我跟你说,郭靖后面跟铁木真,跟蒙古决裂了。”
“决裂?”
“对,因为他知晓了铁木真南下攻宋的意图,极力阻止,但可惜没有阻止成功,因此就和蒙古决裂,然后还帮着宋朝镇守城池,抵御胡虏入侵。”
“果真?”
“真的不能再真。”
第四十三章 你瘦了...
“好啊,如此我就放心了。”
瞧着夏源脸上的诚恳,吴东家吁了一口气,说真的,这书里的有些设定是真的有些犯忌讳,又是什么金刀驸马,又是什么安答的。
若是前两年边关太平还没什么,但这会儿正赶上鞑靼犯边。
不过有了后面的决裂,整个话本便成了先抑后扬,让人有种郁结之气尽失,一时间心生开阔之感。
到现在,结合之前的剧情,再加上夏源的剧透,吴东家已经能梳理出这本书的发展脉络。
先是流亡大漠,因为至情至性遭铁木真看重,被封为金刀驸马,接着为报父仇,赴十八年之约而南下,结识黄蓉。
然后为了一雪当年靖康之耻,领蒙古之兵灭金,后头知晓了铁木真欲要攻宋,与之决裂。
最后镇守宋之城池,抵御胡虏。
这是...
这是世之豪杰啊!
吴东家的眼睛亮了,刚开始读这话本时,他还觉得那个郭靖生性木讷,一副不太聪明的样子,有些瞧不上这个主角,但现在,他却对那郭靖生出了敬仰之情。
“公子,敢问那个决裂的内容什么时候能写出来?”
夏源想了想后面的剧情,“嗯...等我下回来的时候,那会儿拿着的稿子上应该就有这块的剧情了。”
“好!”
吴东家叫了声好,站起来在内室踱了几步,“只等下回公子送来决裂的内容,我书斋立马刊印售卖!”
他已经能想象到那些读者看到这段内容的情形了,肯定会和自己一样。
不!
自己光是想象一下,就觉得身心激动不能自已,对那郭靖升起敬仰之心,而那些人要是看到真实的内容之后,又会怎样?
这时,陈老掌柜掀开门帘进到内室,先是朝着夏源拱了拱手,而后对着胖子说道,“东家,那个人又来了。”
“又来了?”
吴东家的眉头皱了一下,继而又舒展开来,“算了,莫要管他,任由他在那儿站着便是。”
两人的对话说得语焉不详,而且那胖子说话时还往自己这边看了看,夏源的好奇心顿时被勾起,忍不住起身掀开门帘,探出脑袋往外瞧了一眼。
“诶,公子....”
陈掌柜像是想要阻拦,但可惜迟了,夏源这一探头,恰好跟前堂的一个人对上视线。
很眼熟,不过比上次见时瘦了许多,而且看着也憔悴了好多。
那眼珠子红的,还满是血丝,像是连着几天没有睡好觉,又像是寻仇的。
嘶...
夏源一时间头皮发麻,赶紧把脑袋缩回去,这特娘的真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只不过眼红的是人家。
“公子啊,你说说你,哎....”说着说着,陈掌柜晃晃脑袋叹息一声。
时间往前倒个二十天左右,那会儿乡试在即,夏源来卖过一次书稿,从那天走了之后,这个书斋每天都会迎来一个人。
确切来说,是一个不大对劲的人。
连着二十余天,日日都来,每天风雨无阻,而且每次过来,他只打听同一件事,那个列算式的小相公来没来?
掌柜等人一琢磨,列算式的小相公,那可不就是夏源么?
不过拿不准这人是来干嘛的,又瞧着他这个称呼好像和夏源不认得,就一直推脱着说没来。
当然,也确实是没有来。
这人倒也干脆,闻言点点头,说上一句,“若是他来了劳烦知会我一声。”
说完就从书架上找本书,完事再找个犄角旮旯,往那儿一站,接着就开始看书,一直看到黄昏日暮,书店要打烊的时候,他掏钱把那本书买下,最后转身出门。
第二天又跑过来,如此往复。
“老夫本想拦着你问问,先把这事问个清楚,看你和那个怪人是个什么关系,谁知道公子你这么心....”
老掌柜话说一半,就被夏源给打断,实不相瞒,他这会儿有点慌。
不禁语速极快的说道:“掌柜的,你这有没有密道或者后门啥的,我好赶紧离......”
正说着,王守仁就毫不客气的掀开门帘冲了进来,随后一把抓住了夏源的衣袖。
他娘的,又被抓住袖子了。
上次忘了剪,这次回头我一定要剪了这个袖子!
王守仁瞪着双血红的眼珠,嘴里微微喘着气,这一个月来,他几乎没有睡过一天好觉。
他前两年刚中了进士,现在于工部观政,虽然没有实权,也很清闲。
但每天清早要去衙门里点卯,等点完了卯,还要在衙门里待上几个时辰,然后转道跑来书斋等着夏源,晚上回家之后接着思考。
终归是血肉之躯,又不是铁打的,这一个月起的又早,睡得又晚,还要整日里思考。
导致他的身子骨都弱了不少,这才导致只跑了这么短短一程,就不由的喘起气来。
跑是没法跑了,夏源心下叹息一声,脑袋缓缓的转过去面向王守仁,顿了顿,悠悠说道:“王兄,你瘦了啊......”
王守仁这会儿气也喘匀了,但却没对这句话做出回应,反而是松开夏源的袖子,随后整整自己的衣冠,朝着夏源深施一礼,诚恳道:
“上次见面,小先生曾说知行合一,这四个字可谓字字珠玑,令王某茅塞顿开,大受启发。
但王某还有一事不明,朱夫子曾说格物穷理,可我愚笨,探究半生依然想不通这理在何处,又是何物,还望小先生教我。”
这一席话说的夏源心里是喜不自胜,当然,他兴奋的点并不是圣人冲自己求教,而是王大圣人说话条理清晰,这代表什么,代表王圣人没疯啊。
没疯就好,如此,他心里的那块大石头可算是落下了。
至于理是何物.....
这个夏源是知道的,上辈子许多无良营销号都说王阳明的心学能教人成功。
作为一个被社会百般折磨的社畜,他当然要去网上搜搜看,看一看王阳明的心学到底是怎么教人成功的。
当然,成功是不可能的,王大圣人本人确实很成功,人生履历很彪悍,但他的心学跟成功学没有半点关系,或许说是哲学还能靠点谱。
理是何物,心即理。
这是王阳明在龙场悟道时所得到的感悟。
“我...”夏源想说我不知道,心即理这三个字应该留着等数年之后,等王圣人到达他人生的低谷,在那个名为龙场的地方去豁然顿悟。
但瞧着王守仁那张憔悴消瘦的脸,迎着那双满是血丝的眼睛,他又迟疑了,这明显是被折磨的不轻啊。
若是不说,不知道王圣人还能不能活到那个时候。
欲言又止,止言又欲,纠结半晌之后,夏源终究还是说出了口,“心即理。”
第四十四章 心即理
“心即理....”
王守仁听到这三个字,像是被一道闪电击中似的,又像是有一口洪吕大钟在脑中敲响,眸子里闪过无尽的茫然。
心即理?
原来竟是这般简单....
恍惚间,他仿佛看到了那个为了格物穷理,蹲在竹子旁格了七天竹子,最后病倒的自己。
仿佛看到了那个为了探究理为何物,每日冥思苦想的自己。
理在何处?
理为何物?
这些疑问在这一刻好像都有了答案,天地圣贤之道,并非存于万物,也无须存于万物。
理不在竹子里,也不可能存于竹子里,理只在心中。
天人合一,天人本是一体,理既为天道,又为何不能为人心?
随心而动,随意而行,心即是理。
朱夫子言存天理去人欲。
非也!
何必要存天理而去人欲。
天理即是人欲!
“哈哈哈......”
想通了这些,王守仁又毫无征兆的哈哈大笑起来,笑着笑着就湿了眼眶。
吴东家和陈掌柜杵在旁边面面相觑,发生甚么事了?
就因为听见这简简单单的三个字,然后这人好像就疯了。
夏源站在旁边也面容复杂,此时的王大圣人给人一股矛盾的感觉,浑身上下充斥着一种极为诡异的空虚感和满足感。
夏源可以毫不夸张的讲,这种感觉他也出现过,而且不止一次。
就在手冲之后。
原来那一刻,我竟然达到了圣贤的状态。
怪不得说贤者时间。
他觉得自己悟了...个屁!
这都是啥啊,看看这个疯狂大笑的人吧。
尽管夏源知道王守仁并没有疯,只是和上次一样笑的比较浮夸而已,但他还是想说,这和我想象中的圣人不太一样。
七年后的王阳明,因惹怒了权宦刘瑾,挨了四十大板,被贬官到龙场担任驿丞,还连累父亲王华一并被赶出京城。
龙场是什么地方,那是实实在在的蛮荒之地,从一介兵部主事沦为蛮荒之地的不入流小吏,刘瑾却还不肯放过他,还派出杀手对他进行追杀。
他牵连了父亲,经历了生死逃亡,经历了人生中的大起大落,最终成为那位于无声处听惊雷,养的此心岿然不动的阳明先生。
最后在那个名叫龙场的地方,一朝顿悟成圣,成为可以与孔子孟子并列的存在,永垂不朽。
但现在,王守仁还不是那位王圣人,甚至他连王阳明都不是。
王阳明三个字与他产生联系还要等到明年,也就是弘治十五年,这一年的王守仁肺病复发,回家乡余姚休养。
这一次归乡,他会在会稽山中的阳明洞里打坐修行,修炼导引之术,然后给自己起了那个未来注定要响彻天下的别号——阳明子。
现在是弘治十四年,王守仁不是王阳明,更不是王圣人,他还远没有数年后的豁达淡然,也无法对一切都做到泰然处之。
所以他会用近乎癫狂的大笑来宣泄此时的情绪,以此来宣示他多年的探究,多年的疑问在这一刻得到了满足。
盯着王守仁看了一阵,夏源下了结论,这家伙可能要笑好久,于是转身对着东家和掌柜说道:“咱们别理他了,算算字数,然后把银子结一下,我得回去了。”
............
翰林院的一处阁楼之内,一眼望过去这里竟坐着数十个人,每人的跟前都放着一方书案,案牍之上则是一封封的卷子。
这是今年北直隶乡试的卷子,已经被糊名撰抄,重新编号,而这些身着青绿袍服的官员就是阅卷官。
当然,他们还有一个身份,翰林。
世人眼中,翰林是朝中显贵,一旦被点了翰林,进了翰林院,那就意味着拥有了远大的前程。
但事实上,大明的翰林也是分等级的,上等的比如庶吉士之流,那确实是有远大的前程,他们是未来的朝廷栋梁,大明朝臣的预备队。
而像这些普通的小翰林,有个屁的前程,升官慢,没油水,一天不是在抄写,就是在抄写,连政绩都没法攒,升迁的希望极度渺茫。
再倒霉点的,干到一半被调去了南京应天府,那就彻底没了希望。
不止如此,每逢遇到科举应试,这些翰林还要被抓壮丁,坐在这个大殿里给考生阅卷。
“虽是乡试,但也事关重大,容不得半点马虎,诸君,都打起精神来。”
说话之人是一个年过花甲,坐在阁楼正中的老头。
他叫李旻,这个名字在后世可能不是很出名,甚至在网上都得搜上好一会儿,但这老头却是成化二十年的状元,现今是左春芳左谕德,为东宫讲读。
同时,他还有另一个身份,今年顺天府乡试的主考官,他有个同事,叫王华,也是东宫讲读,是今年应天府乡试的主考官。
自乡试结束之后,李旻就亲点了翰林院的数十个人作为阅卷官,开始了为期数日的批卷。
一封封糊名撰抄的卷子,先让那些个阅卷官看上一遍,筛选出上佳的卷子,最后送到他的案头上,再由他进行审阅排名。
只不过今年这所谓上佳的卷子着实有些少,往年的主考官才是最忙之人,但今年这个李旻却显得颇为清闲,还有功夫给别人加油打气。
其中原因他当然知晓,毕竟今年这题就是他出的。
“非礼弗为...”
拿起旁边的茶杯轻抿一口,李旻看看案牍上这些卷子,咂摸着嘴很欠揍的自语道:“看来这题是出对了,难倒了一大片的生员。”
“题不难,只是许多生员踌躇着不敢往孟子上想,因此这破题多是偏了路子。”
这时,一个翰林走到近前,手上还拿着一封卷子,“李谕德,您瞧瞧这封考卷,下官觉得极佳,可谓是我阅过最好的一份。”
“我看看...唔...”
李旻伸手接过,很细致的一字字看过去,过了半晌功夫,近千言的八股文便已看完。
他放下卷子,冲着翰林问道:“老夫若是没记错的话,今年顺天府的乡试,谢公之子也是参加得吧?”
“似是有这么回事。”
“谢公乃是先帝成化十一年的状元,其子自然亦是家学渊源,老夫揣测,这份卷子多半是谢公之子所作,你认为绝佳也是正常。”
说罢,李旻笑了笑,将卷子放在自己案牍的空处,这才接着道:“回去接着再阅,若没有比这份更好的,便将这张卷子点为今年顺天府乡试第一吧。”
第四十五章 弘治皇帝
九月初三,戊寅日。
紫禁城,谨身殿。
弘治皇帝今日的心情不大好,当然,其原因并不在于京师里流传的鞑靼大举犯边的消息。
鞑靼确实大举犯边,今年闰七月,鞑靼小王子达延汗纠集十万精兵,大军兵分三路进攻大明边镇。
虽然派出去的保国公还没取得任何实质性的战果,可前两天的那封六百里加急奏报已说的清楚。
将士奋战已将胡虏御敌于边府之外,那鞑靼没占到什么便宜,战况处于拉锯状态。
按那鞑靼的脾气秉性,只要占不到便宜,没多久自然会退兵,不足为患。
让朱佑樘烦心的是另一件事,今天本该是乡试放榜的日子,而北直隶乡试的名录昨日已被送到了御案之上。
只不过昨天的事情比较多,还没来得及查看,本打算今早看上一看,走个过场,就命人按着名单去放榜。
却不想杨廷和一早就入宫求见,这杨廷和乃是左春坊左中允,职责便是侍奉太子读书,算是太子的半个老师。
他来干什么,朱佑樘不用想都猜的出来,定是自己那个太子又闯出了祸事,这是上门来告状的。
杨廷和今年四十来岁,看着很精神的一个中年大叔,进了谨身殿后,先是朝皇帝行礼,接着才道:“陛下,臣有事要奏,是有关太子殿下的。”
朕就知道......
弘治皇帝心里暗道,而后打起精神,冲着杨廷和温声道:“卿家但说无妨,可是太子又闯祸了?”
杨廷和肃然道:“太子殿下这些日子读书越发的心不在焉,昨日的讲幄更是无故缺席,臣打听了一番方才知晓,原是太子殿下昨日又纠集了几个宦官偷跑出宫,臣...”
说到此处,杨廷和忽的跪了下去,“陛下,臣不敢毁誉太子,只是臣对此忧心如焚,自臣今夏丁忧期满,官复原职后,便发现太子殿下相较以前是越发....越发的贪玩....”
顿了几顿,他终究还是没敢把顽劣两字说出口,“倘若再这般下去,臣恐将来....”
后面的话杨廷和没往下说,但朱佑樘已然猜的出来,反正不是什么好话。
对于这个太子,他绝对是给予厚望,给朱厚照找的那些个侍读,侍讲,几乎都是状元,榜眼,或是探花。一大半都是累年进士科的三鼎甲。
甚至有些侍读因为官职较低,只是五六品官级,他还特意恩准,准许他们可以服四品以上官员才能穿的红色官袍,其目的就是为了施加恩惠,好让他们尽心竭力的教太子读书。
可偏偏,这个太子...小时候明明挺懂事的,那些个侍奉太子读书的师傅,哪个不夸太子聪明伶俐,甚至后面往往还会跟着什么有此等储君,乃我大明之福,社稷之福之类的话。
但这伴随着年岁渐长,却是越发的贪玩调皮,简直让朱佑樘头疼不已。
用手指不着痕迹的抚了抚眉心,弘治皇帝方才和颜悦色的对杨廷和道:“杨卿所奏之事,朕已知晓了。”
“陛下,太子...”
没等杨廷和把话说完,朱佑樘就点头道:“卿且放心,一会儿朕自会把太子传唤过来,好生管...好生训斥一番。”
他本来想说好生管教,但话在嘴边打了个转,又生生咽了回去,管教有要动手的意思,还是训斥吧。
说实话,要真打上一顿,弘治皇帝还真不忍心下手。
毕竟就这么一个宝贝疙瘩,除他以外,再没有别的孩子,万一打坏了该如何是好?
杨廷和像是对皇帝的处理不甚满意,蠕动嘴唇正要再说什么,却有一名宦官弯着腰径直入殿,恭谨道:“皇爷,左春芳左谕德李旻恭请圣安,并问陛下何时放榜,贡院那儿已有不少生员在候着了。”
“朕躬安。”
朱佑樘坐直身子回了一句,又看看御案上的乡试名录,那名录的奏本用红绸包着,他还没来得急看。
似乡试的名录,大明的其他皇帝绝对是懒得去看的,也没必要看,又不是会试,更不是殿试。
但弘治皇帝为了显露他对国家选材一事的重视,每次必看,尽管只是走个过场。
朱佑樘伸手拿起名录奏本,正准备拆看红绸看上一看,一瞥眼瞧见杨廷和还在那儿跪着,不由开口道:“杨卿快起来吧,若是无事的话,卿且退下,朕这边还要看乡试的名录,也好让贡院那儿尽早放榜。”
“既然陛下有事,那臣便先行告退。”
说着,杨廷和从地上站起,朝着皇帝又是一番行礼之后,这才倒着从殿里退了出去。
此时,朱佑樘把红绸刚刚拆开,抬头见杨廷和走了,冲着那个宦官一扬手,“去,告诉李卿,下旨放榜吧,莫要让那些个翘首以盼的生员们等急了。”
“奴婢遵旨。”宦官躬身唱喏,而后也退了出去。
“萧伴伴,你去一趟詹事府,将太子传唤过来罢。”
朱佑樘打开奏本,低头自顾自的说了一句,他旁边一直站着个精瘦的老太监,从刚才起就杵在那儿一动不动,像是一尊立在皇帝身边的雕像。
听到皇帝的话,这尊雕像才似是活了过来,欠着身子应了一声,接着徐徐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