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六十二章 勿谓言之不预也
衙役们个个不安无措,无论再怎么样,这吴清言乃是县丞大人。
在他们这些衙役眼中,这是高高在上的人物,现在却要将其打死。
何况,他们是知州衙门的衙役,知州大人明显对此不允,若他们去了,事后难免被报复
县官不如现管,即便先前这位巡抚大人请出了尚方剑,一个个却仍是踟蹰着不敢上前。
郑宗伦出声道:“王大人倒是公正明断,可惜想处决吴县丞,在这昌平知州衙门,却是无人可用。”
“谁说无人可用?”
这时,从堂外传来一个阴恻恻的声音,刘瑾带着一堆人赶了过来,“来啊,把这什么吴县丞给咱家拖拽出来,打,照死里打!”
一声令下,便有不少人往大堂里进。
“站了!”
然而王守仁却是断喝一声,将那些帮闲俱都喝住,随后他看着刘瑾道:“此乃衙门之事,不劳刘公公费心。”
听说了王巡抚前来赴任,刘瑾连银子都没顾得上要,紧赶慢赶的从怀柔赶回来,刚好遇上这么一幕,一片好心却遭到了拒绝,他登时就有种好心当成驴肝肺的感觉,
王守仁则看向门外的那些衙役,“本抚再说一遍,将吴清言拉出去行刑杖毙,若再不听从号令,敢有慢怠,本抚便先斩了你们!”
闻听此言,堂外的衙役尽皆身子一颤。
他们可丝毫不敢怀疑这话有水分,自个儿只是个衙役而已,要斩他们,那说斩便斩了。
到这一刻,再也顾不上什么知州大人,再也顾不上什么事后的报复,衙役们一个个纷纷上前,将吴清言从大堂里拖拽出去。
而吴清言的身子已经瘫软了,四根木杖被请了出来,前两根从他的腋下穿过架起上半身,后两根木杖架住他的双腿往下一压,他的身子立时便趴在了地面上。
吴清言的头紧贴在砖地上,嘴唇哆嗦着已经变成了乌青色,脑子里嗡嗡的一阵空白,只能拼尽全身力气喊道:“巡抚大人开恩,下官隐田一事,岂止下官一人.”
王守仁却像是没听到一般,“行刑!”
那些衙役目光一碰,旋即尽皆咬牙,将后两根木杖从吴清言的腿弯下抽出来,接着便找准了吴清言的肾脏位置,两根木杖轮番朝着他的后背猛击。
一下一下的打在身上没什么声响,但却是最残忍的打法。
论及施杖,他们这些衙役都是行家里手,声音噼啪直响,不绝于耳,但却是活杖,纯粹是雷声大雨点小,打完之后看着血肉模糊,皮开肉绽,可仅仅只是皮外伤罢了,随便将养一阵便能痊愈。
而像现在这样,每一杖打下去都没有什么声响,甚至都看不到鲜血,看着轻飘飘的,没多大力道,可却是实实在在的死杖。
这样的打法,前两杖吴清言还能惨嚎痛呼出声,等到第三杖,却是声音骤减,越往后,越发不出声音,最后连一点声响都无。
一下一下的,板子打在身上没有声音,被打的人也没有痛呼,像是在演一出默剧,堂内堂外的人尽皆看着,在座的官员尽皆心惊肉跳,更有人吓得脸色惨白。
有的人去看堂上的王守仁,见他一副平静的样子,仿佛,这种打死人的事情在他看来已是司空见惯,更是心中惊惶。
最让人恐惧的狠辣不是那种勃然怒之,通过语言和肢体让人感受他的狠辣,而是那种明明在展现狠辣,却一脸平静,平静的带着一种漠视。
这才最让人头皮发麻,让人打心底都升起一股寒意。
在这一刻,所有人都再也不敢轻视这个王巡抚。
一场变法,使得整个昌平州的所有官员尽皆联合在一起,团结在一块,上下勾结,沆瀣一气,一致将矛头对准这位王巡抚。
却硬是被他杀出了一条血路,就像是打群架,一堆人群殴一个人。
王守仁就是那个势单力孤,单打独斗之人,面对多人的围攻,他对其余人不管不顾,只是将火力全集中在一人的身上,逮住一个人照死里打。
用这种方式,打开了一道缺口,用他的狠厉将其余人等尽皆镇住。
同时也展现了他的手腕。
放着刘公公的人不用,却硬逼着让这些衙役去打,硬逼着这知州大衙的衙役们站队。
总共打了不过十数杖,吴清言的口鼻间便喷涌出鲜血,内脏已经被击碎了。
又打了几杖,衙役们停手,压在吴清言胸口之下的两根木杖被人一抬,吴清言登时又被架起,只是脑袋软软的垂着,上半身也软软的垂着。
其中一名衙役蹲下身子,将吴县丞的脑袋捧起来,扯下一根头发伸到他的鼻孔前,半晌,那根头发纹丝不动。
“回,回巡抚大人的话,吴县丞已经气毙了.”
听到这话,在座的官员心下都有种说不出的感觉,有不少人去看王守仁。
王巡抚却又是那副淡漠的样子,连眼睑都未垂一下。
半晌未曾言语,只有死一般的沉寂。
这种沉寂的氛围压得人喘不过气来,良久,王守仁才终于开口道:“即日起,昌平州下辖四县,无论是丁口,还是田亩都需重新清查,重新丈量;一切相关事宜自明日便开始实行,此乃朝廷决策,不可不慎,还望诸位尽心辅之。
变法一事,如若有违抗者,无论是何人,无论是何等身份,必将施以严惩,予以重罚,勿谓言之不预也!”
所有人心中一凛,尽皆垂首,望着自个儿的官服下摆,连呼吸都凝结了。
吴清言是以勾结亲眷,隐瞒田产的罪名被杖打致死,这位巡抚大人能知道此事,能通过此事拿这个吴清言立威,又会不会知晓他们做过的那些勾当?
他们不知晓,拿不准,但没有人敢去赌这个可能。
毕竟那吴清言的尸首还在大堂外扔着,一旦赌错了,外头很可能又会添一具新的尸首。
而他们的屁股底下可都不怎么干净。
就在众人沉默之时,王守仁已是从堂上起身,一步步走到堂下,所有人尽皆抬头,都以为他要说些什么,或是要催促众人表态。
可这位巡抚大人却是丝毫不理他们,只是自顾自的走出堂外,待走到那具尸首跟前时,王守仁的脚步才略停了一下,扔下一句,“通知他的家人前来此地收尸。”
说罢,便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而昌平州一众官员的脸色却都阴晴不定起来,有的互相对着视线,还有的去看昌平的知州大人郑宗伦,没等他们有所表态便当即离开,所有人都知晓这代表着什么。
那番话,不是在与他们商议,而是在下达通知。
第三百六十三章 插牌
时过晌午,田中尽是一眼望不到头的青葱麦苗,田埂间站满了围观的人群,其中有寻常百姓,也有昌平州的乡绅,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一个地方。
那里聚拢着大批的官员衙役,而在人群中间,则簇拥着一个穿着绯红官袍,补子上绣着鸳鸯的青年官员。
在王守仁面前的,是当地的两个大户,刘家与周家。
日光明晃晃的,晃得人眼睛生疼。
但所有人都尽力刺开双目去瞧着,王守仁面容冷峻,“本抚再问一次,这一万六千七百二十五亩的田是谁家的!”
“是京中副都御使,刘御史家的。”
“地契何在!拿出地契交予本抚验看!”
面前的人尽皆沉默,无论是刘家之人,还是周家之人,统统不言,气氛再一次僵持下来,地契自是有的,只是那地契之上写的田地所有者,却不是什么刘御史,而是他周家。
“这地是你周家的,只是挂在这刘家的名下。你周家有女,嫁与刘家那位在京做官的刘副都御史为妻,二甲的功名在身,不需缴纳赋税,而你周家作为姻亲,将这地挂在他刘家的名下,如此一来,便也不用缴纳税赋了,是也不是?”
两家之人不言不语,这位巡抚大人确实是有备而来,摸清了他们的底细,但那又怎么样呢。
一万六千多亩的田,若是年年交税,那该是何等的一个数额,他周家如何舍得这样的被割肉。
何况若认了此事,那便又是一出官绅勾结,隐瞒田产的勾当,听说昨晚那位吴县丞就是以这个罪名被杖击致死。
此事又如何能认,怎么能认?
当然,他们完全不担心这位巡抚大人敢拿他们怎么样,毕竟他们两家的背景可是堂堂的副都御使,朝中有数的大官。
因此死不认账便是,就不信这巡抚还能杀了他们不成。
见两家人迟迟不言,王守仁接着问道:“地契拿不出来?”
“大人,非是拿不出来,而是那地契在家兄那里。”
闻听此言,王守仁却是笑了,“原来刘御史上京做官,随身还带着家中的田契,倒是罕见的很。”
见他笑起来,刘家与周家之人也都跟着笑,都道是巡抚大人已然服软,对他们家的刘御史服软,都察院掌管弹劾,以及纠察百官之权。
只要是做官的,先天性的都惧怕都察院,都惧怕御史,更何况还是副都御使,都察院的三号人物。
“大人有所不知,家兄是怕这地契丢了,适才带着。”
就在气氛一片快活之际,王守仁倏然收敛了笑容,喝道:“真是荒唐!地契在他之手,这昌平县每年的赋税又是如何收取的?还是说,这昌平县的父母官也都与你等有所瓜葛!”
昌平县的一众官吏本是在这里站着,想看王守仁要如何处理这事。
毕竟这两家可和那位吴县丞不一样,这两家是昌平县,乃至昌平州之中,背景最为深厚的乡绅豪强。
后面站着的是朝中的三品大员。
但看着看着,却不想矛头倏然转到他们这边。
按照国朝规制,征收赋税之时,需与田契对照着来收取,这官绅之家虽是不用缴税,但夏秋两季征收税银之时,仍旧需要拿出田契,以此来证明这片地确实是你家的。
毕竟口说无凭,总不能你上下嘴唇一碰,说这片地是你的,那就是你的。
可实际上,事情还真就是这般。
那些个有功名在身的举人,进士,亦或是藩王,他们不需缴纳赋税,其余人将田地挂靠在他们名下,还真是他们上下嘴唇一碰,说这片地是他们的,那就是他们的。完全不用拿什么田契地契来验看。
说一千道一万,华夏是个讲究人情世故的地方,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若一切都按照规章制度来办,那不得处处得罪人,又怎么在这个体制里混得开?
可这些潜规则一般的东西只能放在暗地里,哪怕每个人都心照不宣,都晓得是这么处理的,甚至是明目张胆的这样处理。
但这等事却万万不能摆到明面上来,一旦摆上了明面,那就要受一种名为律法,名为规制的烈阳曝晒。
只是他们想不通,这位巡抚大人难道真要将事情做到这种程度,即便是要变法,那大差不差的,面子上能过的去也便行了。
“既然无有地契交予验看,传本抚令”
说着,王守仁的目光转到旁边记录的书办身上,“此地无主,乃是荒田,一万六千七百二十五亩田地俱都上交朝廷,统统分与当地无田之乡民!”
闻听此言,在场之人的神情登时变了,那周家老爷当即站了出来,“巡抚大人,得饶人处且饶人,你又何必要做到如此地步?当真就要闹得不可开交不成?”
其余人听罢,包括远处围观的乡绅也尽皆点头,听到不认账便要上交国有,他们登时都惊了,心中瞬间便有了危机感,这位巡抚大人是真的疯了。
“是啊,得饶人处且饶人,巡抚大人又何必将事做绝?”
王守仁静静的看着那位周家老爷。
半晌都不言语,这种沉默让人觉得可怕,直到周家老爷觉得心里发渗之时,王守仁这才开口问道:“本抚乃朝廷钦命的巡抚钦差,你算是个什么东西?敢与本抚这般说话?”
语气很平淡,没掺杂半点情绪。
但却是这种平淡的语气说出这话,说出这你算什么东西这一句话。
却让那周家老爷面色当即涌上潮红之色,险些背过气去。
其余人也尽皆哗然,这位周家老爷,在整个昌平州谁不礼敬三分,毕竟他的女婿可是副都御使,是通了天的大人物。
“老朽算不得什么东西,但老朽”
“但你的女婿乃是朝中的副都御使。”王守仁接言了,“你仗着有这么个女婿,哪怕只是一介白身,也敢于在本抚面前放肆,是不是这样?”
“是有如何?”
“不如何,莫说那什么副都御使是你的女婿,便是你的儿子是副都御使,你周宗仁仍是一介白身,不过区区草民而已,你又如何敢在本抚面前放肆?本抚念你老迈,特此开恩,容你站着在此与本抚答话,你若倚老卖老,本抚便让你跪在此处回话!”
周宗仁脸色气的煞白,用手指着王守仁,却是一口气涌到嗓子眼,想吐都吐不出来,“你”
“若想修书一封,让你那担任副都御使的女婿于朝中弹劾本抚,尽管为之,本抚接着便是,悉听尊便!”
说完这句,王守仁再不理会这个周家老爷,大喝道:“插牌!”
第三百六十四章 就地格杀
“插牌!”
这一声吼可谓是把力气提到了极致,扩散出好远,周遭的随从和衙役都抱着不少木牌子,连夜赶制出来的。
一旦这牌子插到哪片地里,便表示这片田地成了朝廷国家所有,乃是无主的荒田,后续的一应处置皆由朝廷。
而听到这声大喝,那些衙役还没动弹,王守仁的随从已是动了起来,抱着木牌往田地的中央奔,木牌在麦田的正中一戳,另一人抡起锤头砰的一声就把这牌子钉了进去。
那砰的一声响,像是敲击在了周家人的心口之上,一个个看得目眦欲裂,没想到这位真敢如此做。
“住手!”
“谁敢!”
周家的公子当即往田中央跑去,伸手就将那木牌子给使劲拔出来扔到一边,冲着周遭的插牌子的人喊道,“反了!我看这牌子谁敢插!”
“好一个反了!”
王守仁似是赞扬,又似是怒吼,“此木牌乃朝廷具标荒田之物,一旦插下无有朝廷诏命,军民人等皆不可拔出,好大的胆子!来人,将这当众抗法的反民给本抚拿下,就地格杀!”
听到这番话,在场的众人都是大惊失色,那周家老爷更是差点咬到了舌尖,“我看谁敢!”
“就地格杀!”
王守仁杀气腾腾的又重复了一遍,他是铁了心的要杀了这拔出木牌的周家公子。
于公于私,今日这周家公子必死不可,只有见了血,死了人,死的是这昌平州最大势力的人,这摊丁入亩才能顺利推行下去。
在一刹那的寂静之后,那周遭离得较近的几个随从连同衙役当即扑了过来,将周家公子按倒在麦田里。
随后一名随从咬牙定了下神,抡起锤头就要往那周家公子的脑袋上砸去。
既然就地格杀,那自然就是现在!
在场之人面露惊恐,而就在这无数人惊恐的目光中,周家之人疯了一般的往那里跑去,刘家之人也尽皆跟上。
就在那锤子将要落下之际,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王守仁却大喝道:“停了!莫要往头颅上砸,照着其余要害,砸死之后,将其枭首,挂在城楼上予以示众!”
而他这一声打断,却给周家与刘家之人争取到了时间,冲过去的两家数十人像疯子一般将那些随从衙役尽皆推开,周家老爷一把拉起儿子,回头冲着王守仁喊道:“王守仁,我等敬你是朝廷的钦差巡抚,你今日是要官逼民反不成!”
“官逼民反?”
王守仁眼睛微眯,“不需本抚逼迫,你等已经反了!”
“摊丁入亩乃是朝廷国策,上利国家,下利百姓!但尔等反民却在这里聚众造乱!妄图破坏朝廷国策!本抚早已说过,摊丁入亩一事,谁敢阻拦,谁敢对抗朝廷国策,无论是何人,无论是何等身份,一律从严重处,决不姑息!”
说着,王守仁豁然转身,他这一转身,露出了半张侧脸,远处围观的百姓有的却是睁大了眼睛,这位巡抚大人瞧着有些面熟。
似乎是前些日子见过。
而王守仁转向了远处的山脉,随后跪倒在地,朝着那片山脉行跪拜之礼,那处山脉层连叠嶂,虎踞龙盘,地势耸高,那是大明朝历任帝王的皇堂之所,长眠之地。
三叩九拜之后,王守仁站起来,指着那片山脉道:“远处的天寿山乃我大明历任先帝的皇陵所在,大明朝历任先帝当面,臣王守仁今日行事不问其余,但求光明磊落,问心无愧!若有半分妄实妄虚,便请诸位先帝降道天雷将臣给亟了!“
说罢,他一字一字的大声令道:“传本抚令,将这数十名造反作乱之人,一律拿下,尽皆格杀!并枭首示众!”
此言一出,在场之人无不是勃然变色。
要杀周家公子已是让人震惶,让人不敢置信,可却要连这数十人一道杀,这里面可是有着刘家之人。
有刘御史的子侄,有刘御史的叔父,都是刘御史家中的亲人。
所有人并不觉得刘家之人去掺和此事是自行找死,也没人觉得刘家如此帮衬周家有何不对。
当初刘家家贫,最高的功名不过是一介童生,是周家老爷将女儿嫁给了那刘垚,并资助其读书,后来刘垚考上了秀才,考上了举人,乃至考上了进士,做了官,再到如今官居正三品,高居副都御使一职。
两家有着这样的关系,这样的渊源,有着这样深厚的背景,你还往人家的田里的插牌子,要将其收归国有。
别人阻挠,却还要被你以造反的罪名格杀。
“疯了!”昌平知州跺了一下脚,用一种看疯子的眼神看着王守仁。
“是疯了。”昌平县令王柏接言了,却是语气喃喃。
要当场格杀数十人,一个个随从衙役纷纷跑上前去,那周家与刘家之人已是失去了理智,从里头捡起土块,或是挥舞着木牌子反击。
一时间竟近不得身,这所谓的格杀似乎已经成了一场笑话闹剧,甚至那刘家的人还有余力出言大喊,“王守仁,稍时我便修书一封,递至京师,你那头上的乌纱保不住了!你这暴官酷吏,便等着被问罪吧!”
面对此等叫嚣,王守仁却是不言不语的沉默着,在两家之人看来,这便是无计可施了。
一时间更是破口大骂起来。
而远处田埂间围观的人群中,有着不少的人悄然后退,然后聚拢在了一起,在这等所有人全部望着田中闹剧之时,却没人发现这些人的反常。
而这些人当然是前来寻找王守仁,王巡抚行踪的厂卫。
如今俱都作着寻常百姓的打扮,一个个短偈短打,比庄稼汉子还庄稼汉子。
“头儿,这位王巡抚倒是个心狠手辣的,不像个文官,但就是手底下没人可用,如今这都成了笑话,眼看着估计要坏,咱们是回去将消息报上去,还是怎么着,您拿个主意。”
“一部分回去上报消息,一部分人在这里”
正说着,地面却轻微的震动起来,随后这颤动越来越大,所有人在短暂的愣神之后,脑海中都划过了地震这两个字。
可这地震又是从北面传来的,于是所有人扭头往北面看。
只见,目光勉强可及的远处,黑压压的乌云奔腾而来,只不过这乌云却很反常,反常的贴着地而行,但却很大一片,一眼都望不到边。
不止如此,这黑压压的乌云还反着白光,刺的人几乎睁不开眼。
直到离得稍微近了,才有不少人看清,这哪里是什么黑压压的乌云,这分明是骑兵。
而那反着光的,乃是漆面的甲胄。
第三百六十五章 就地格杀
这里不是战场,更没有敌兵,这里是农田,却有大批的骑兵出现。
看不出有多少人,俱都骑乘着战马,战马之上是一个个身穿扎制铠甲的骑兵。
践踏着田埂,践踏着农田而来,奔腾的马蹄如同排山倒海般朝着这里赶赴。
如雷的马蹄声中,离得愈发的近了,许多人都看清了领头的骑士头盔上的斗大红缨,和背后那席在急驰中向后翻飞的黑色披风,还要那在风中猎猎作响的声音。
到这一刻,一个个才面露惊惧,四散着想要躲开。
而就在快到近前之时,领头的军官猛地往回拉手中的缰绳,其余的兵士也开始拉手中的缰绳。
惯性的作用下,又往前奔赴了一段,最后停在了距离围观人群不到一丈的位置,许多马在狂躁的用蹄子刨着地面,狂躁的喷着马鼻,那鼻息都能喷到人的脸上。
“是陵卫军!”不知是谁喊了一句,其余人也认出了这支骑兵的身份,正是驻扎在天寿山,守卫皇陵的陵卫军。
甚至连那领头的将军,有人也认出了其身份,乃是长陵卫镇抚使,张成武。
张成武的目光先是望了望田埂上围观的人群,接着又看向麦田里的人群,从一个又一个的面孔上掠过,他的目光似乎很冷,冷的让在场之人都屏住了呼吸,一片沉寂。
像是看到了什么,张成武翻身下马,那双军靴踏进了麦田之中。
麦田里的官员望着他,然后又互相对望着,有人问道:“这些陵卫来做什么?”
“不会是来掺和的吧?”
“掺和什么,还嫌不够乱吗?谁给他们的调令,竟敢擅离皇陵,走,且去问问。”
郑宗伦说着,便大步朝着陈成武走去,其余的官员也紧跟着走去。
“张镇抚,你等不看守皇陵,来此做什么?”郑宗伦大声的说着,却是先声夺人了,“无有调令,擅离职守,不怕被问罪吗!”
张成武这时竟不理他,径直的往前走,与这些官员错开了身,走向了仍旧站在的原地的王守仁跟前,随后问道:“可是王巡抚?”
“是我。”
得到这声确认,张成武抱拳拱手,“抽调人马耽误了些时间,赶来的迟了,还请王巡抚见谅。”
“无妨。”王守仁的目光掠过了他,望着田埂上的那黑压压的骑兵,“张镇抚带了多少兵马前来?”
“天寿山五陵,各抽调一千人,共计五千兵马,来此听候王巡抚差遣。”
按照陵卫编制,每个陵五千五百人,天寿山如今共有五个皇陵,五个陵卫,一个卫抽调一千人倒是能抽调的出来。
郑宗伦眼见那个丘八居然不理他,顿感受到了羞辱,大踏步的折返回去,高声喊道:“张镇抚,你等擅离皇陵,有调令吗!”
张成武这才回头去瞧他,“自然是有的。”
“你等是受了谁的调令?是这王巡抚的调令?”
“乃是朝廷的调令。”
“拿出来让本官验看!”
“凭什么要与伱验看?”
陵卫自成体系,平日驻扎在天寿山下的军镇卫所之中,一切从事直接受皇帝管辖,与这昌平本地的官吏并未产生过什么交集,至多算是半个脸熟。
现在听到这郑宗伦厉声高昂的质问,张成武眉头皱起来了,“想知道,自个儿去上头问。”
说罢,他又将目光转了回去,“王巡抚,我等接受的调令乃是听候你的差遣,推行这什么变法,不知这变法该如何进行?”
王守仁将目光看向田地里的那周家和刘家之人,从方才见着大批的骑兵前来,农田中的闹剧便已经是消停下来,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
“为今之时,变法受阻,有数十反贼聚众作乱,还请张镇抚先行平叛。”
反贼,平叛
这两个词汇听到耳中,张成武的目光顺着王守仁望着的方向看过去,只是看到了田地中央的那数十人,里头有老有少,这便是所谓的聚众作乱的反民?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看了眼王守仁,倏地咧嘴笑了,旋即又迅速的收敛了笑意,用手指着那数十人,转身朝着田埂上的骑兵大喊道:“看见那数十反贼没有,将其尽皆拿下!”
田埂上的骑兵尽皆大声应喏,随后数百人翻身下马,奔向田中。
“都给本官站住!张镇抚,这些人可不是什么反贼,而是京中刘都御史的家族亲眷!”
见到这一幕,田中的两家之人尽皆失色,还未开口,郑宗伦便先行大喊,他此时必须出声,变法一事进行到这一刻,眼看着这王巡抚对付不了这两家人,眼看着这场变法就要变成一桩闹剧笑话,但在此时形势却陡然一变。
谁都没想到,这位王巡抚竟有了陵卫的支持。
而一旦将这两家人拿下,并格杀当场,不论京中的刘御史事后会怎么报复王守仁,这昌平州的变法都是大势已成,到时无论是谁,都无法阻止这变法的实施,变法将会彻底的推行下去,谁都无法再阻挡。
这是他这个昌平知州,乃至昌平一众官员皆不愿看到的。
“本镇抚只认朝廷调令,调令上说让我等听从王巡抚的差遣”
张成武却是笑了,“那我等便听从王巡抚的差遣,巡抚大人说是反贼,那我等便认为其是反贼,什么刘御史,王御史,我一概不知。”
话说到此,他的表情陡然冷峻起来,“莫要耽搁,将这些反贼速速拿下!”
甲胄碰撞之间,蹭蹭响动,数百兵士已是奔赴到了田中,将数十人尽皆包围,而后步步紧逼,两家之人已是脸色煞白,但在这数百的兵士面前,所谓的反抗,所谓的挣扎都只是徒劳。
不过片刻,所有人都被尽皆按倒在田地之中,一个个脸颊紧贴着泥土,随后兵士中的一名军官转身行礼,嘴中大声回禀道:“报镇抚大人,反贼已被尽皆拿下!”
张成武目光看向王守仁,“王巡抚,接下来要如何做?”
“就地格杀,枭首示众。”
闻言,张成武的瞳孔收缩了一下,他不知先前在这田中都发生了什么,只以为这位王巡抚只是想将这些人拿下收监,以此立威,但没想到竟做到如此程度,要就地格杀。
这位王巡抚,倒真是个狠辣之人,而且胆子也大得很。
不过,这些与他没什么关系,就算有什么刘御史的报复,也算不到他头上,他只是听从差遣,凭着朝廷的调令行事而已。
于是他对着那数百兵士大喊道:“就地格杀,枭首示众!”
那军官大吼,“传军令,就地格杀,枭首示众!”
其余的士兵也尽皆大吼,“传军令,就地格杀,枭首示众!”
第三百六十六章 心够狠
“传军令,就地格杀,枭首示众!”
齐声大吼之中,被按倒在地的两家之人又被抓住后脖领拽了起来,每个人周遭都围着好几名的军士,一旦被拽起来,便有两名士兵抬脚往其腿弯处猛踹一脚。
然后便成了跪倒的姿势,再有两人将手臂拽至身后,往下一压,便丝毫动弹不得。
“锵啷.”
紧接着,便是其余人拔刀的声音,一柄柄佩刀从腰间拔出,闪烁着寒芒的刀刃抵在这数十人的脖颈处。
那丝丝泛着凉意,泛着杀气的刀刃抵在哽嗓咽喉,许多人已是吓得哆嗦起来,却又强忍着不敢哆嗦,生怕碰到了那锋利的刀刃,被割了嗓子。
阵阵的哭泣声霎时间响成一片,有人哭嚎着求饶,有人破口谩骂,有人脑子里嗡嗡作响,甚至到了这一刻,仍不相信这王守仁敢杀他们。
毕竟他们可是副都御使的亲眷。
声声的哭泣与谩骂声中,威胁,恐吓层出不穷,端出所谓副都御使的名头,试图让王守仁晓得其中利害,知难而退。
见到一柄柄的钢刀都已准备就绪,王守仁没去等什么午时三刻,直接大喊道:“格杀!”
旁边的张成武传令道:“格杀!”
一声令下,那一柄柄抵在脖颈处的钢刀当即往回一抽,所有人只觉得脖子一凉,接着便是一股暖流顺着脖子往外淌。
感觉像是被淹在了水里,被无穷无尽的水给呛住了,那方才还在哭泣,还在谩骂的气管和嗓子。此时倒并不觉得疼,只是很痒,有人抽搐着,挣扎着想用手去扣,却被缚住了双手动弹不得。
想说话,嘴里只能发出嗬嗬之声,哭泣声,谩骂声尽皆消失了,议论声也消失了,周遭的一切声响似乎全都消失了,天地间只剩下了寂静。
寂静之中,是刺眼的血红,一朵朵的血浪喷涌,天地间红绿交织。
绿的是郁郁葱葱的麦苗,红的是带着热度的鲜血。
许多人生命定格在了这一刻,时间似乎也凝结在了这一刻。
田埂上围观的百姓,围观的乡绅,田地里站着的官员每个人都不约而同的瞪大了眼睛,眼中是难言的惊,是难言的恐,是难言的茫然。
就这么一眨不眨的看着那一个个发出嗬嗬嘶哑声的人。
没有人注意到,一直紧绷着脸的王守仁,在这一刻,脸颊舒展了一些。
他抬头去望天,日头很刺眼,刺的他眼睛都睁不开,但他依旧尽量睁着眼睛去直视太阳。
天日昭昭。
弘治皇帝如今是越发的焦虑了,摊丁入亩乃是国策,那么当下的重中之重自是昌平州,前日昌平州的厂卫又有消息传过来,依然没有找到那位王巡抚的踪影。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
不止是变法的事,还有王华,现在他最怕听到王华求见的消息。
儿子下落不明,做父亲的岂能放心的下,每日都跑过来询问进展,一听还没找到,总得愁愁哀哀的哭一通。
刚刚一番好言宽慰,将王华给打发走,弘治皇帝长长呼了口气,旋即便道:“催促昌平的厂卫快些找,给朕快些将这王守仁找到,朕如今已是受不住了。”
“奴婢遵旨。”箫敬先应了一声,然后才小心翼翼的道:“皇爷,下回王学士再来时,不若奴婢命人给他挡回去”
“挡什么?儿子下落未明,还不叫人问吗?”
“皇爷说得是,奴婢说错了话.”顿了顿,箫敬又出声道:“皇爷,奴婢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说.”
“吞吞吐吐的,有话就说。”
“诶。”箫敬应了一声,又接着道:“奴婢觉得那王守仁定然无事,只是他..许是跑了。”
“你说他跑了?”
“是,关于王守仁的奏报,皇爷也是看过的,这人明显不正常。”
闻言,弘治皇帝重重的叹了口气,“其实朕也有此疑心,怀疑他是跑了。”
从上次得知了王守仁迟迟没去赴任的消息之后,弘治皇帝便着人将王守仁的生平履历探听了一番,然后就惊呆了。
这世上竟还有这样的人?
什么跑到山上的竹林里观察了七天竹子,期间屡次忘了用饭,最后昏厥。什么考上乡试中举,家中摆宴席,他本人却跑到山里跟一个老道士论道。
就连他成亲当日,这人都直接扔下了新娘子,跑去和一个和尚论禅,从而错过了自个儿的洞房花烛夜。
从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就可得出,这人跑是常态。
让人完全有理由怀疑,王守仁是在赴任途中,又故态萌发,跑去找了个什么寺庙,什么道观,或是直接遇上了个瞧着顺眼的人,王八瞅绿豆,对上了眼,直接撂下差使不管,跑了。
每每想到这些,朱佑樘都忍不住懊恼,朕当初为什么听从了那狗女婿的话,派这么个货出去?
还给他赐了尚方宝剑。
如此离谱的人,竟然让他负责督办这么重要的国策。
如今,对这王守仁推行摊丁入亩一事,朱佑樘都已是不抱什么希望了。
只想着赶紧命人给这个货找回来,然后另换个人去,不论是谁,只要是个正常人就好。
“皇爷明鉴.”箫敬在旁边恭维着说了一句,而后又道:
“皇爷,奴婢也不是嚼夏师傅的舌根子,而是此事夏师傅着实办的不妥当,举荐这么个人派出去,又如何能督办如此重要的事情?且不说此事本就难为,督办的人定是能臣干吏,如此,才能推动下去,可这王守仁.”
“那你是何意?”
“奴婢以为,若是找不到能臣干吏,不若由厂卫去督办此事,厂卫皆是听从皇爷的吩咐,昌平州又离得极近,每日可快马来回,皇爷可适时从旁调遣,推动这变法一事。”
弘治皇帝望着他,“你想举荐你的干儿子去?”
箫敬闻言一默,过了片刻,才道:“奴婢不敢欺瞒皇爷,奴婢确实想举荐奴婢的那个干儿。”
摊丁入亩如今是朝廷,是皇爷的头等大事,只要办成了,那便是天大的功劳,他箫敬不需要这个功劳,可他那个干儿子很需要。
指望他靠着嘴甜,攀上旁人的大船是不中了,何况靠人不如靠己,有个功劳傍身,往后也不至于落个凄惨的境地。
“你方才说那王守仁不正常,可你那个干儿子,你觉得他正常吗?”
箫敬一时竟是无言,只能说,不太正常。
不过箫公公没有放弃,他真的很疼这个干儿。
于是期期艾艾的道:“皇爷,奴婢的那个干儿虽说也是个脑子不正常的,但他乖巧听话,而且,心够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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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六十七章 奏报
“奴婢以为,想要在这昌平州开摊丁入亩的先法,就非要心狠之人不可.”
箫敬的表情小心翼翼,一边观察着弘治皇帝的面色,一边在心里打着腹稿,见其脸上未有不虞之色,这才接着道:
“这地方上的势力错综复杂,比如那些个地主士绅,豪强耆老,这些人在本地都是树大根深,不知经营了多久,更有的背景深厚,便连在地方上任职的官员,也得仰他们的鼻息过活。”
“还有那些个小吏,这些小吏虽是卑微不堪,连个官阶品职都没有,但他们这个吏职乃是世承,父传子,子传孙,一辈辈的往下传,在地方上也是根深蒂固,是本地的地头蛇,他们明面上是地方官的下属。
但实际上,对于上司,这些小吏都是阳奉阴违,他们也不怕什么府尊,县尊。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这铁打的营盘是他们的,而这流水的兵便是那些地方官。”
“这派下去的地方官,看似代表着朝廷的权威,但实则却没什么权威,除非和这些地主豪强,县中小吏勾结,同流合污,如此才能有点权威;若不然就会被这些人联手对付,逼得这官做不下去,落到个被架空的局面。”
说到此,箫敬顿了顿,“更何况,这次派出去的乃是变法的钦差,不止要应付这些小吏,地主豪强,还要应付那些个地方官,若没有个果决狠辣之人,决然打不开局面.”
“因此,奴婢这才举荐奴婢那干儿去督办此事,而那王守仁,不管怎么讲,毕竟是读书人出身,奴婢以为决难做到果决狠辣.”
弘治皇帝将这番话听罢,沉默一会儿道:“此次变法当行以堂皇正道,若任用厂卫前去,难免遭致非议。”
听到这话,箫敬就知晓皇爷这是动心了,只是踟蹰而已,于是劝道:“皇爷,快刀斩乱麻,现下最紧要的乃是促成这昌平州的变法一事,开了这个头,才能推至一省,乃至全天下。
先任用厂卫将这试点给办成,而后等推行其余地方时,再用这堂皇正道也并无不可.”
朱佑樘没言语,只是皱眉沉吟,堂皇正道自然是任用朝廷的官员前去变法,走的是正规途径,用魔法对付魔法。
其中自是有着拉一批打一批,分化朝臣的政治诉求,但最重要的是,厂卫是天子的私权,非是朝廷公权。
若是任用厂卫前去变法,不提可能会引发的种种乱子,以及后遗症。
在名目上便是皇帝亲自下场了,用处理天子私事的方法来处理国家公事。
换句话来说,若是满足私欲,大可以用到厂卫,比如派镇守太监去地方敛财。
可这等国家公事,于国有利的千秋之事,也要用到厂卫?
这从本质上,就让朱佑樘难以接受。
但不派厂卫出去,这事又难以推动。
如此两难之事,让他一时间拿不准主意。
这时,箫敬又道:“皇爷,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值此之际,还请皇爷予以权衡。”
权衡什么?
朱佑樘知晓这个奴才是让他权衡利弊,用厂卫的利是大于弊的,起码厂卫派出去,昌平州的试点必将可以成功。
只是所谓的成功是阉割版。
思忖良久,朱佑樘终于是下了决心,问道:“让你那干儿去督办此事?”
“是,奴婢有私心。”
私心不私心的,朱佑樘并不在意,人皆有私心,只是问道:“可能成事?”
“只求皇爷给道.”
“罢了,召他入宫,朕亲自问问他。”
此时,京师的北门安定门,几匹快马踏入了城门,直奔城东而去。
而东辑事厂的衙门里,后衙的堂房之中,萧言正坐在里头喝茶,堂房非是寻常的坐北朝南,而是坐南朝北,因为里头供着岳王爷的画像。
岳武穆一生致力于北伐,面北而设乃是出于对岳王爷的尊重。
不过这种朝向会导致采光不好,整个房子里显得昏暗。
这种昏暗,在配上那常年不散的青烟,无端的就让人有种阴森之感。
这时,有人站在门口喊道:“箫公,有奏报,是昌平州来的。”
好长的沉默,萧言才出声道:“拿进来。”
“是。”
外头的人应了一声,然后推开殿门进来,走到离萧言三尺的距离时,径直跪倒在地,将手里的奏报双手捧过头顶。
萧言伸手接过,撕开信封,信件很长,先头的几行内容先是请罪。
耽误了如此长的时间,终于找到了王巡抚的下落,此时王巡抚已是赴任云云。
将这些内容看过,他又接着往下看,看着看着,他那嘴角倏然的咧开了一些,他长得本就阴狠,这样的咧嘴,让人瞧着就觉得瘆得慌。
但熟悉他的人都知晓,这位箫公公,总是一副漠然的样子,但不代表他没有情绪,若是做出这种渗人的表情,便是在表达情绪,惊的情绪。
信件上的内容,让萧言感到了惊。
赴任当天,杖毙了一名八品的县丞,第二日,便开始推行摊丁入亩。
然后将数十人以反贼的罪名就地格杀,格杀之后,枭首示众。
昌平所有官民百姓皆是惊惧莫名,惶惶不敢与之相对。
让萧言感到惊的,自是王守仁诛杀的这数十人的身份,这些人毫无例外,尽是朝中刘都御史的亲眷,有刘御史的叔侄,有他的兄长,有他的族弟,有他的岳父,有他的妻弟。
一夜之间,刘御史的近亲,族亲,尽皆被处死,被灭了满门。
堂堂副都御使被族诛,这等事如何不让人感到震惶。
即便是以肃杀闻名的厂卫,也没做过如此狠辣之事,给朝中三品大员的亲眷安上反贼的罪名,予以族诛。
对这王守仁,萧言已是找不到言语去形容,月余时间未见踪影,这刚一露面,便直接抛出一个重磅炸弹。
正在这时,又有一人在门外报道:“萧公,宫里来人,陛下召萧公前去见驾。”
萧言看着手里的奏报,又抬眸看向殿门,心里泛起了疑虑,难道皇爷也知晓了这信上的内容?
这般快?
是锦衣卫那里送去的?
心中泛着诸般猜测,萧言将奏报默默的叠起来放进袖口,起身往外走去。
无论皇爷是否已经知晓此事,这奏报总是要报上去
第三百六十八章 我大明的好臣子
对这派厂卫前去督办变法一事,弘治皇帝心中还是有些踟蹰的,但世上之事,往往是两权相害取其轻。
为了这次摊丁入亩,已是预备了很久,也铺垫了太多,若是此次的在昌平州的变法未能成功,那后续的一切都无从谈起。
沉没成本也好,时间精力也罢,总归是无力去承担这样的失败。
若不是此次试点过于重要,他也不想派厂卫前去,只能说,王守仁不中用。
箫敬也是这般想的,王守仁不中用。
但也正是这不中用,才有了他的好大儿前去的机会。
他在想,这次若能取得皇爷的应允,让自个儿的好大儿前去,他少不得要好好的耳提面命一番,骂也好,打也罢,必须得让这个榆木疙瘩把事办的漂亮。
狠狠的把这变法的事推行下去,狠狠的立一个功。
若要办成此事,必须心狠。
论及心狠,谁又比得上厂卫?
暖阁里,弘治皇帝坐于御案后头,箫敬垂首躬身立在旁边,主仆二人都在暗暗思忖着。
就在这时,一名小宦迈着步子进了暖阁,“皇爷,箫公公求见。”
“传。”
不过片刻,萧言便低着头进来,扑通跪倒,“奴婢见过皇爷。”
朱佑樘嗯了一声,看着他道:“你把头抬起来。”
闻言,萧言将头起来,朱佑樘望着他那张脸,嘴里则道:“王守仁去昌平州变法,如今未有消息,这地方上各种势力盘根错节,多得是豺狼虎豹,你的干爹说非狠辣果决之人不可为之,并举荐你去,还说什么伱乖巧懂事,心够狠,你这心狠不狠朕不知,但你这副模样倒是教人望而生畏,透着一股阴狠。”
萧言是个在旁人眼中不大正常的人,他不正常的地方不止体现在话少,反射弧还比较长,往往别人与他说话,他总是好一会儿才会给出回应。
而这一次也不例外,将这番话默默听罢,他便跪在那里不言语,看得弘治皇帝先是皱眉,旋即又舒展开来。
罢了,总归是个不正常的人,跟他计较什么。
箫敬急的都想跺脚,这狗日的,关键时刻又他娘的给咱家犯病。
“奴婢不敢。”
跪在地上静默了许久,萧言才终于有了反应,叩首,接着直起身子,“皇爷,奴婢这有一封奏报,乃是昌平州传来的。”
说着,他从袖口将那封奏报取出来,然后双手捧起。
若是旁人,比如锦衣卫指挥使牟斌在此,弘治皇帝少不得要问一句可是找到了王守仁的下落,但对于他,朱佑樘却是没问,只是着箫敬去将奏报取上来。
接过奏报,弘治皇帝展开去看,看到先前几行的内容倒是着实松了口气,“此人无事便好,如此王卿家便也该放心了,朕也便舒心了,竟还去赴任了.”
朱佑樘都不知为何自己要加这么个竟字,似乎这位巡抚去赴任,在他的潜意识里是件很意外的事儿。
只是看着看着,他嘴里不再说话,脸色开始逐渐变了,拿着奏报的手也开始颤动起来。
见到皇爷变了脸色,箫敬便知晓是出了事,赶忙踮起脚,伸长脖子去看那信上的内容。
看着看着,他那张脸也是勃然变色。
“砰!”
弘治皇帝将那封奏报狠狠的拍到御案上,扭头望着箫敬,那张脸上带着尚未平复的震颤,声音却是极低,“昌平州变法需一狠辣果决之人,不然决难办成此事,这可是你先前说的?”
那一声砰,引得箫敬的心也颤了一下,还未缓过来,便听到了这句问话,他咽了咽唾沫,“是奴婢说的”
“那你自个儿瞧瞧,这王守仁在昌平州都做了什么!”
箫敬扑通跪了下来,“奴婢,奴婢已是看过了..”
“朕还真是万万小瞧了他,数十人他说杀就杀了,杀得还是刘希尧的亲眷家人.”
“你说,这些人是反贼吗?”
这个问题,箫敬是真不该怎么回答,只得道:“奴婢,奴婢不知。”
“那你说他此举何意?”
“奴婢觉得,许是王巡抚在立威吧.”
“什么立威,这就是在诛杀反贼!”
朱佑樘却是倏然吼了起来,随后目光又刷的望向那封奏报,这奏报上写得清清楚楚,详实无比。
被诛杀的周家与刘家姻亲勾结,竟隐瞒了高达一万六千七百余亩的田产,王守仁连番问询,仍是拒不承认,一口咬定是刘御史家的,却又拿不出地契验看。
无有地契,自是荒田,后上交朝廷所有,这帮人却是阻挠插牌,阻挠朝廷决策,后被王巡抚以造反的罪名就地格杀,并枭首示众。
甚至便连命令下达,这帮人还叫嚣着反抗,最后是陵卫军赶来平了这场叛乱。
杀得合情合理,罪名有理有据,让人挑不出半点毛病。
这一刀斩下去,如利剑荡秋萍,杀得整个昌平州人人惊惧,人人镇服,此后,变法一事将畅通无阻,必将无人再敢阻拦。
而让弘治皇帝震怒的是那隐田的数额,“朕真是不曾想到,区区一个地主之家,便有隐田高达一万六千多亩,这仅仅只是隐田,他实田又有多少,国朝收不上税,便就是有了这些蟊虫!”
“杀得好!此事不仅未有做错,反而做的极对。极对!极对!极对!”
朱佑樘一连说了三个极对,脸颊都涨红了起来,这是他的天下,是他的江山!
而如今这个天下竟然存在着这样的一帮櫫虫!
国库年年入不敷出,天下百姓尽皆贫困,便是这些櫫虫所致!
一个个占据着这么多的田地,却还妄想着隐瞒田产,试图躲过朝廷的赋税。
一万六千多亩的隐田,这是一个多么可怕的数字,他贵为皇帝,所拥有的田亩也不过数十万亩。
几十个乡下地主加在一起,拥有的田亩就能和整个皇室相当!
“所谓的官绅勾结,朕如今算是见到了,一个姻亲,便能帮着隐瞒这般多的田亩。哈哈,还有那什么吴县丞,帮着自个儿的亲娘舅隐瞒了数千的田亩,官阶小的隐瞒的少一些,官阶大的隐瞒的多一些,哈哈,这就是我大明的好臣子,哈哈”
看着弘治皇帝明明怒急,却反常的发笑,而更反常的是,这笑并不是怒笑,甚至笑声中还透着一股子柔和与爽朗,这种反差组合在一起,让人只觉得心里发寒,箫敬心里惴惴,硬着头皮开口,“皇爷.”
话刚出口,弘治皇帝的笑声却是兀地停住了,随后整个人诡异的平静了下来,一张脸看不出喜怒,扭头望着箫敬,“此事如何善后?”
第三百六十九章 一家人整整齐齐
不论是在立威,还是在平叛,此事无论怎么说,诛杀的都是三品大员的亲眷。
弘治皇帝已经可以预见到这个消息传至朝堂,将会引发什么动荡。
何况,罪名是造反,但又不是真真切切的造反,王守仁的一应处置看似没有问题,让人挑不出差错。
但究其背后原因,乃是隐田,此事可大可小,而按照如今来看,这天下官员不敢说全部,但绝对有不少都牵涉了隐田一事,若一个两个,可杀!
但人一多,那就必须要从轻处理,甚至不予处置。
而今以造反的罪名诛杀了数十人,是王守仁在用人命立威。
退一万步来说,法外不外乎人情。
三品大员即便是犯了什么罪,只要不是谋逆,基本上也只是罢官夺职,不至于祸及家人,即便祸及家人,亲眷也是能幸免的。
可现在,家人亲眷尽皆被诛杀。
而且若按朝廷以往,当是先将犯官论罪,然后再看是否要连坐。
但这位副都御使,家人都死绝了,他自个儿此时却仍是在都察院好端端的待着,仍不知道此等噩耗,等知道了之后呢?
难道给冠上一个造反的罪名,家人涉及谋反,所以官员连坐。
且不说这等事能不能做,即便做了,便是将此事又推向一个新的浪潮。
因此,如何平息此事,如何善后,就成了现下最紧要的事情。
箫敬在旁边应道:“皇爷,您是否是过虑了?奴婢以为,既然这罪名有理有据,届时朝臣即便对此有所不忿,当会引不起太大的波折,即便是有所波折,也当能稳住”
“此事若是处理不甚,便是巨浪滔天,你以为没有波折?”
“那不若将这刘希尧也冠上造反”
说着说着,箫敬的话说不下去了,他似乎也预感到了这样的处理会引发什么,而他与弘治皇帝相伴这么多年,对皇爷最是了解,皇爷这个人的性子一个字,稳健。
很快,接到传召的夏源便赶了过来,刚踏进乾清宫的暖阁,便敏锐的觉得气氛好像有那么些凝重。
弘治皇帝一张脸沉着,将那封奏报递过去,“这里有一份昌平州的奏报,你且看看。”
看到皇帝那沉重的脸色,再结合昌平州这三个字,夏源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王守仁那货不会真死了吧?
他将那奏报接过,怀着沉重的心情开始看,等看到了先头的内容,心里委实是松了口气,还好,还好,王守仁没死。
自个儿也安全了。
若是王守仁死了,他都想不到王华会对自个儿做什么,画面太残忍,他都不敢想。
而等看到中间,夏源的身躯一震,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狗日的
胆子忒大了吧?
我特么是说过让你过去了狠一个,让伱杀人立威,你挑几个没什么背景的杀一杀不行吗?
你踏马的怎么杀了三品大员的家眷?
再往下看,还好,还好,程序上过得去,杀得有理有据。
一万多亩的隐田,他对这明朝官绅的尿性早就有了心理准备,倒也没觉得震惊。
基本操作。
但问题是,这事该怎么善后,此事一旦传到朝堂,就像是一颗石头丢进猪圈里,那帮大臣绝对会像打了鸡血一般,嗷嗷直叫唤。
等将这封奏报看罢,夏源看了看弘治皇帝的脸色,他拿不准皇上对此是什么态度。
“陛下,臣看完了。”
弘治皇帝嗯了一声,问道:“你有何感想?”
“臣的感想.”这个不好回答,夏源很谨慎,反问道:“陛下有何感想?”
“朕觉得此事办的倒是不错,既是变法,自是要果决狠辣。”
夏源心里有谱了,抱好领导的大腿,紧跟领导的步伐,领导说什么就是说什么,团结在领导的旗帜之下,这才是打工人的自我修养。
于是跟着道:“臣也觉得此事办的极好,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这一杀可谓是杀得那昌平州的官绅尽皆胆寒,这昌平州的试点成了,摊丁入亩必可畅通无阻的推行下去。”
“好一个打的一拳开,免得百拳来!”弘治皇帝高声称赞,旋即话锋又陡然一转,低声问道:“那你说此事该如何善后?”
“陛下担心的是那什么刘御史和百官对此事的反应?”
“等昌平州的消息传到京城,必然有一番轩然大波,很快就会有了”
这封奏报是昌平州的厂卫快马送过来的,而昌平离京师不过百多里,用不了几个时辰,京师的百官,甚至寻常百姓,市井小贩都会知晓此事。
这个时代消息闭塞,天下大多百姓都是守着那一亩三分地过活,对外界的事全然不知。
可京城百姓却是个例外,他们的消息出奇的灵通,甚至连宫里头发生的事儿都门清,谁也不晓得他们是通过什么渠道得知了这些杂七杂八的消息。
朝阳人民群众,恐怖如斯。
这事怎么处理,影响着京师百姓的此后的茶余谈资,民心民情是一定要重视的。
“臣觉得这事的善后,把那什么刘御史也以造反的罪名给处决了便是,立个典型,震慑百官。”
难怪这王守仁果决狠辣,原来源头在这,弘治皇帝想都没想到会得到这么个答案,失声道:“你说将这刘希尧给处决了?”
“家人亲眷谋反,其本人如何能逍遥法外?何况他家人亲眷都死的差不多了,活着肯定也没什么意思,不如送到下面去和他的亲人团聚。”
“你这般处置不觉得欠妥当吗?”
见弘治皇帝如此发问,夏源只得暗暗摇头,还是太稳健。
他只得换个方式道:“陛下,王守仁诛杀那数十人,是因为其抗拒国策,聚众造乱,这是否是谋反?”
弘治皇帝似乎已经料到他要说什么,“此事自是谋反,可你也知道,这与真正的谋反不同,乃是”
“陛下,无论有什么不同,谋反就是谋反,不管旁人心里怎么想,这都是谋反,谋反乃是诛九族的大罪,如今只是灭了两族,已是算得上朝廷开恩了,既然这什么刘希尧的族人涉嫌谋反,那其本人必须一并处置,不然,这就不是谋反。”
这话说的有些绕,但夏源的核心思想只有一个,这件事必须定性为谋反。
不然就是在拆变法的台。
而若要定性为谋反,那刘希尧无论是什么身份,别说只是个副都御使,哪怕是都御史,哪怕是什么内阁大员,他只要不是皇帝,他都得死。
自古变法,就没有不流血牺牲者,为今变法,就先拿这刘御史开刀。
何况,家人亲眷都死的差不多了,再让他活着,天晓得这人会做出什么,万一报复社会什么的,不如送下去团圆,一家人整整齐齐。
第三百七十章 将反贼拿下
“而且这也是杀鸡儆猴,以此来震慑百官,告诉他们,如若有与士绅豪强勾结的,家中有隐田的,别想着隐瞒,老老实实的如实上报,不然这刘御史一家就是前车之鉴。”
“陛下,为今之计,只能这样处置,不然只会横生不必要的波折。”
听到最后,箫敬抬眸去看他,又是波折二字,却与弘治皇帝的意思全然不同,甚至完完全全的相背而行,一个是说处置了刘希尧,会引发波折。
另一个却是说,不处置刘希尧,才会引发波折。
朱佑樘沉默一会儿,问道:“你认为只有这般处置?”
“只有这般处置,起码这样处置不会引发什么后遗症。”
朱佑樘却是无言了,又像是被说动了,只得道:“你容朕思量思量”
两人看事情的角度不同,或者说,这是性格导致的看法不同。
弘治皇帝性格稳重,总是想着求稳,维稳;相比起来,夏源的性格就要激进的多。
他觉得都到这个时候了,居然还想着求稳,那就实在是优柔寡断。
现在说什么思量,更是好虑无断。
总是思虑这个,思虑那个,却迟迟下不了决断,越思虑,顾忌便越多,越没了决断。
这就是弘治皇帝的弱点,或者说是思谋深远之人的弱点,人常说有其父必有其子,但朱厚照却与其是两个极端,他就决不会瞻前顾后,也不会去思虑这些。
这家伙处事就是一个字,莽。
思绪飘远了一些,夏源又将其拽回来,出声打断了朱佑樘的思量,“陛下,现在不是思量的时候,如要下决策,须得快。现下就派出人去,以谋反的罪名将刘御史拿了,先发制人,若是等消息传过来,那就晚了。”
弘治皇帝先是一怔,不大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拿人便拿人,早与迟又有什么不同,什么叫晚了?
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他说的这个晚了是什么晚了。
赶在消息传到京师前,将人拿住,让所有人措手不及。
等消息传过来,众人便会晓得此事的原委,然后再结合先前的拿人,便自然而然的会知晓他这个皇帝对此事的态度。
说穿了还是在给变法立威,给此事立威。
若是等消息传来了,再去拿人,那立威的效果便会大打折扣。
朱佑樘不知道自己猜测的是否正确,但大体应当是这么个意思。
只是
真的要这么处理?
他又开始举棋不定起来,看看夏源,又看看箫敬,问道:“萧伴伴以为呢?”
这是拿不准,想追加砝码了,但此时,箫敬却谨慎的很,“奴婢都听皇爷的吩咐”
“你方才不是说给那刘希尧冠上一个造反的名头么?”
“奴婢是说过,但还是听皇爷的吩咐。”
弘治皇帝嗯了一声,却又是不言语了,良久之后,他看向箫敬:“你还愣着作甚?”
“?”
箫敬懵了,但很快又明白这是个什么意思,定了定神,跪下叩首道:“奴婢领旨!”
此时天色已是暗了下来,而宵禁也已开始实施,京师四处的街道上冷冷清清。
寻常的百姓之家基本上都黑暗一片,预备着睡觉,那些达官显贵的家中倒还是灯火通明。
纷沓的马蹄声响起,还有人穿着靴子跑动的声响,在这冷清的街面上,显得尤为明显。
来到东城的一处宅邸前,这些人统统停下脚步,这里是朝中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刘希尧的宅邸。
整处宅子看着并不大,估摸也就是个两进的宅子,两盏偢灯高挂在府门的门檐下面,朱红色的大门关着。
砰砰砰的砸门之声只响了几下,那门便被打开,一个脑袋探了出来,随之而来的还有喊声:“哪个不长眼睛的在砸门!不晓得这里是刘御史的”
只说到这,那叫喊声便倏然停顿,那门子瞧见了外头的人,门外的是几个穿着青绿锦绣服的人,后头更是有大批的人,明火执仗,骑着高头大马,一个个腰间悬着佩刀。
来的不是东辑事厂的番子,就是北镇抚司的缇骑。
见到门被打开,站在门外的几个锦衣卫当即便往里进,后头的人也尽皆跟上。
“诶,你们.”
“滚开!”
一声断喝,同时伸过来的还有一只手,那门子直接就被推到了地上,一双双穿着钉靴的脚就像一只只铁蹄,从洞开的刘府宅门里踏了进去,不大的前院似乎都被这些脚踏的震动了起来。
待涌进院子,所有人便又径直的往内院里奔,刘府的下人瞧见了这么凶神恶煞的不速之客闯进家里,纷纷又惊又怕,同时又是茫然,没有人敢上前阻拦,或是询问这些人的来意。
唯有人群里发出一两声尖利的女人叫声,但旋即又戛然而止,被周遭的同伴给捂住嘴。
到了内院,这些厂卫便兵分三路,一路奔向东厢房,一路奔向西厢房,锦衣卫指挥使牟斌则率领着一批锦衣卫直奔北面正屋。
还未到正屋之时,牟斌的脚步兀的刹住了。
跟在他身后的锦衣卫也猛地停住了脚步。
正屋的门被打开,刘希尧怒气冲冲的从门里走了出来,等看到那领头的人,脸上的怒气却倏地一顿,不由愣神,锦衣卫指挥使牟斌带着人闯进自个儿家是要做什么?
愣神之后,怒火又涌了上来,锦衣卫如何,无缘无故的闯到自个儿家里,还有王法吗!还有天理吗!
可还没来得及发作,牟斌便盯着他问道:“都察院副都御使刘希尧是吗!”
闻听此言,刘希尧更是差点被气笑了,同朝为官,这狗日的难道不认得自己?
“牟斌,刘某不知你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也不管你是装不认识,还是真不认识刘某,我只问你,你带人闯进我家中是要作甚!”
牟斌却不应答,只是绷着脸重复,“本使再问,你可是都察院副都御使刘希尧?”
“正是刘某。”
牟斌等的就是这句话,闻听此言,当即把手掌往前一压,“将反贼拿下!”
“?”
刘希尧不出意外的愣住了。
而牟斌身后的锦衣卫一拥而上,几人将刘希尧按倒在地,其余几个拿着枷锁镣铐的锦衣卫,咔咔几下便将刘希尧给锁了个结结实实。
第三百七十一章 捉虫
前朝前代,若是要将官员问罪,通常会用个捕,要么是缉。而等到了唐代,便是捉,或是抓,譬如诗圣杜甫的那首诗句: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
一个捉字生动形象,但捉也好,抓也罢,好歹是对待个活物,起码需要人去捉。
而等到了明朝,东辑事厂的提刑太监,以及北镇抚司的锦衣卫,若是出动要去逮捕谁,那决不会用捉、抓这等词汇,更不会用什么缉捕,只一个拿字。
拿的是人,但就像是一个东西放在那里,他们只是去拿起来一般,易如反掌。
并不是因为别的,只因他们行使的乃是皇权,皇权真是一个很让人难以理解的东西,它是这个世上最可怕的权力,对任何人都有生杀予夺大权。
它放在任何人手里,都能发挥出其本来的骇人威力。
但唯独在皇帝手中皇帝明明是名正言顺行使这等权力之人,可手握这等权柄,皇帝能将其发挥出的效果,却是大打折扣。
或许是有着诸多顾虑,或许是有着诸多掣肘。
然而对于这些厂卫来说,他们得了皇帝的诏令,可以去行使皇权,却是一点掣肘都无,也不需去顾忌什么。
一切自有上面的皇帝担着。
而他们只需要听命便是,将这个反贼拿下。
镣铐枷锁担负于身,咔咔几下锁的紧紧的,到此时,刘希尧似乎才从怔楞中回身,接着便使劲的挣扎起来。
周遭的几个锦衣卫见他方才没有反抗,以为这人是认罪伏法了,手上的力道难免松懈,却不成想这人又倏地挣扎起来,差点没有按住,手上连忙使劲,将刘希尧按得死死的。
这下刘希尧是半点动弹不得,手腕,臂弯,小腿被按的生疼,但身体上的疼痛又如何比得上心中的愤懑,他此时又是惊又是怒,费力的抬起头,朝着牟斌大喊着质问道:“牟斌!你这是什么意思,蓄意栽赃吗!刘某几时成了反贼!”
牟斌望着他,目光中掠过一丝难言的悲悯和同情,他身为锦衣卫指挥使,在日暮时分同样也收到了那封昌平州的奏报。
他知道,眼前这位副都御使的家眷已是被诛杀殆尽,可悲的是,作为受害者的本人却对此全然不知,而他自己也很快要被诛杀,去和家眷团聚。
毕竟谋反的罪名牵连在身,又如何能逃脱得了一死?
但很快,牟斌眼中的那丝悲悯和同情又消失不见,脸色重新冷峻下来,“将此人带走!”
此言一出,从主屋里迅速奔出一个惊慌失措的妇人,“老爷”
只是一个老爷出口,刘希尧就大喊道:“不是让你别出来吗!滚进去!”
而牟斌却紧接着令道:“再把他家中的其余人等也尽皆拿了!”
这话出口,刘希尧一张脸瞬间怒到了扭曲,“牟斌!你他妈的给老子把话说清楚!老子究竟犯了何罪!”
迎着那样的眼神和面颊,牟斌情不自禁的侧开视线,不去和他对视,顿了顿,这才表情有些僵硬的从嘴里吐出四个字,“谋反大罪。”
“去你妈的谋反!老子几时有过谋反!”刘希尧全然把什么体面抛到了脑后,如同市井小民一般,连连爆着粗口,嘴里尽是那些他平日里瞧不上眼的粗俗之语。
若是别的罪,什么贪污,什么受贿也便罢了,可你妈的谋反,这是什么狗屁罪名!
有没有谋反,他自己还不知吗!
现在此等罪名加身,他如何能忍受得了?不说遭受这种天大的冤屈,便是谋反这是什么罪名,这等罪名冠到头上,那可是要抄家灭族的。
“很快你便知道了。”说了这句,牟斌便不再理他,低声喝道:“带走!”
一声令下,两个锦衣卫便去扯拽那个锁链。
“慢着!”牟斌大喝,“此人乃谋逆反贼,是要犯重犯,未曾审理之前,一根毛都不要给本使伤了,不然仔细你们的皮!”
“是。”那两个锦衣卫连忙应了一声,放开那根锁链,转而和其余几人去押着刘希尧往外走。
“放开,我自己会走!”
刘希尧此时却也不反抗了,扭过头去,一双赤红的双目直勾勾的盯着牟斌,嘴角似是怒笑,又似是冷笑,却是未曾说话,只是这样直勾勾的紧盯着他。
牟斌眼睑略微的往下垂,依旧不和他对视,他知晓这副笑容是什么意思,那是威胁,是不死不休的意思。
三品大员,都察院的副都御使,若按从前,他这个锦衣卫指挥使对这等的威胁自是要担待着。
但现在这种威胁却没有半点威胁这位刘御史没有以后了。
或许在这位刘御史的认知里,这事是个误会,这等事放在任何人身上,都会如此觉得。
牟斌又看向那个主屋,对着其余人吩咐道:“刘希尧还有个儿子,去搜,去找他的儿子,看他的儿子躲到了哪儿,将其找出来带走!再搜,细细的搜,搜他谋反的罪状!”
院中其余的锦衣卫应了一声,便四散分开,去捉拿刘希尧的妻儿,去搜寻那个存不存在,只在一念之间的谋反罪状。
如今已是六月的盛夏,这天晚上竟是如此闷热,殿门大开着,格窗也大开着,依然没有一丝的风,外头隐隐的草虫声叫的响亮。
御案前,弘治皇帝穿着一件宽大的单衣,把头埋在好高一摞的奏折里,他一面看,一面用朱笔在上头批着字,可却总是静不下心,朱笔几次停顿。
最后像是实在耐不住了,扭头冲着旁边扇扇子的宦官道:“去,找几个人,给朕把殿外那些聒噪的虫子都给捉了。”
如今到了夏日,那些虫子日日都在叫唤,也没见皇爷哪天嫌其聒噪,更何况,这又岂是能捉尽的?
但殿内随侍的几名宦官都晓得主子的心情不好,于是忙不迭的应了一声,出去找人捉虫子去了。
说是捉虫子,但其实也不必捉,只需点起火把,在丹陛桥,或是石栏周围的阴暗之处绕一绕,灼热的热浪袭来,那些虫子便会吓得尽皆不敢出声,看着叫唤的很大声,肆无忌惮的叫嚣着,但实际上.胆子却小的很。
就在一个个宦官打着一处处火把吓唬虫子之际,一个穿着紫色蟒袍的老太监急匆匆的从丹陛桥侧边走过。
“老祖宗。”
“老祖宗。”
“老祖宗.”
瞧见了来人,一个个宦官连忙问好,箫敬嗯了一声,从脸上挤出几分慈祥的笑容,但也只是如此,却连话也来不及说,便匆匆的奔进了乾清宫。
随后在暖阁门口跪倒,叩首道:“皇爷,奴婢复旨来了。”
第三百七十二章 让他们尽情的聒噪
箫敬趴在暖阁外头,头紧挨着砖地上,从弘治皇帝这个角度看过去,被门槛挡着,只能看到箫敬有些精瘦的脊背,以及高高撅起的屁股。
朱佑樘搁下笔,望着他,过了一会儿才问道:“如何了?”
“回皇爷的话,刘希尧及其在京的妻儿据已被捉拿。”
“情形如何?刘希尧可曾说了什么?”
“刘希尧倒是没说什么,连同和其家人也未有什么反抗,只是有些许叫嚣.”
说到这,箫敬抬头,看了看弘治皇帝的面色,随后又补充道:“拿人时,刘希尧屡次问询犯了何罪,并对着牟指挥使骂了几句难听的话。而牟指挥的回答是谋反,但也只是如此说了,担心其反应过激,并未作过多解释,刘希尧并不知昌平之事,所以没怎么反抗,如今已是押入了诏狱大牢。”
弘治皇帝面容动了动,旋即说了句有些反常的话,“倒是难为牟斌了.”
这话箫敬委实不知该怎么接,于是便没言语,而弘治皇帝却又接着开口道:“你说,这王守仁究竟是怎样的人?”
“奴婢以为,光看其以前的那些轶事,觉得其人是个不甚正常的,但看他在昌平州做得那些事,却又觉得这是个能臣干吏.”
箫敬有些茫然,不晓得皇爷为何有此一问,但仍是老老实实的答了,说罢,又抬头看着弘治皇帝,等着皇爷接言。
“是能臣干吏,不是酷吏?”
“是狠辣了些,但既是变法,奴婢觉得王守仁如此做倒也无可厚非”闻言,箫敬愈发的茫然了,说完这句,又紧跟着补了一句,“识人者智,皇爷才是那个智者,奴婢是个痴愚的性子,不会识人。”
“既然你不会识人,那朕便来说一说,此人干大事不惜身,是个干臣,但却未能谋身。”
“你以为,朕说得可对?”
“皇爷说得对,奴婢拜服。”箫敬没有丝毫迟疑,赶忙奉承,何况,这也并不是奉承。
一场变法,王守仁可谓是把人得罪的狠了,等消息传过来,这朝中之臣还不知要怎么看待他,这确实是未能谋身。
但干大事者怎可惜身,若是惜身,在乎所谓的官道,在乎所谓的名声,这事也办不好。
这世上鲜少有两全其美的事儿,往往就是在做选择,哪怕是个大人,那也很难做到全都要。
“朕再说一说你吧。你萧伴伴并非无识人之智,而是无识时之智。”
箫敬的心倏地一颤,脸色也豁然变了,但却不知弘治皇帝这话是何意。
识时务者为俊杰。
但现在弘治皇帝却说他无识时之智,是不是说自个儿不识时务
他心里陡然就闪过千百个念头,但无论如何也不知自个儿哪里不识时务,只得连连叩首道:“皇爷恕罪,奴婢万死”
见到他连连磕头如捣蒜,一幅胆小谦卑的样子,弘治皇帝的脸色好看些了,“牟斌一介武夫,做事没脑子也便罢了,便连你也这般没有脑子,居然将人押入了诏狱,你们是不是猪脑子!这是可以押入诏狱的吗!”
听到这话,箫敬磕头的动作一顿,然后又磕了几下,这才彻底停住,原来是这事。
知道了是什么事没办好那就好说了,他斟酌着词句,小心翼翼的道:“奴婢先前在想,此等谋逆要犯,押入诏狱更为妥当,也更能彰显皇爷对此事的态度,所以就押入了诏狱,却不想是奴婢想当然了”
说罢,他又开始连连叩首,嘴里喊道,“奴婢无能,做错了事,还望皇爷恕罪.”
看着他这幅尿尿唧唧的怂样子,弘治皇帝的脸色完全缓和了下来,“好了,别磕了,这些年下面的厂卫对朕有不少怨言,总说朕打压他们厂卫,不重用厂卫。
如今,朕将此事全权交予厂卫去办,交予你这个东厂提督,交予锦衣卫指挥使去办,着你们便宜行事,你们却给朕办成了这个样子,把人押入了诏狱,倒亏你们想的出来!”
“那奴婢这便去将人押入提出来,押入开”一个刑字都未全说出来,只说了半个,箫敬便停顿下来,然后小心的抬头,小心的问道:“还请皇爷给个明示,奴婢将人押到哪里”
“真是个猪脑子,这刘希尧犯的罪乃是谋反,触犯的乃是国法,不押入刑部大牢,你想押到哪里?你现在还来问朕,押入刑部大牢,着三法司,着那些官员去审理此事,去给刘希尧定这个谋反之罪。”
“奴婢确实是个蠢笨的猪脑子,让皇爷气着了,皇爷消消气,奴婢这便去将人提出来,押入刑部大牢。”
此时,箫敬已是琢磨过味来,这必然又是皇爷在敲打他,至于原因,他一时还参不透,但难免心生惶恐。
而弘治皇帝也确实是在敲打这个奴才,毕竟领了旨出去办差,还是去捉拿一个三品的朝臣。
现在事情办成了,必须得敲打一下,不敲打,这人就容易飘起来,人一飘,就容易生出不该有的心思。
押入诏狱是他用来敲打的借口,就算事都办妥了,挑不出错,他照样得找茬敲打一番。
毕竟是贴身伴伴,是内臣,不像那些外臣,这是自个儿的身边人,不时时敲打,如何能放心的下。
如今敲打完了,他面色也平和了下来,“起来吧。朕问你,等把人押到了刑部大牢,你预备同那些官员如何说?”
“奴婢就说.”箫敬刚想言语,又直接憋回去,“请皇爷明示。”
弘治皇帝把傍晚收到的那封奏报取出来,“将这封奏报拿着,召集三法司,还有内阁六部的官员都过去,让他们细细的去读。你就给朕在旁边站着,定定的站在那,寸步不离的守着,盯着。
等他们看完了,你问他们这是犯了何罪,其家人叛乱,这等罪官应该如何处置,让他们去说,别管谁对此事聒噪,让他们尽情的聒噪,而后你回来报朕,记下了吗?”
“回皇爷的话,奴婢记下了。”
朱佑樘嗯了一声,晃了晃手里的奏报,“拿着去办差吧。”
“是,奴婢领旨。”
箫敬这才从地上爬起来,上前接过那封奏报,然后又弓着身子恭谨的退了出去。
PS:摊丁入亩的事儿就要收尾了,这不是水,这是铺垫,在为收尾铺垫。
第三百七十三章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街道上响起三下敲梆子的声音,还有三通锣声,已是三更时分,内阁六部和三法司的正副堂官都被召集了出来,一更天之时,那缇骑四处,踏破天街的马蹄声不少人在家中都听到了,如今才知晓发生了何事。
都察院副都御使,正三品的刘希尧一家被押入了诏狱,而今又迁入了刑部大牢。
以谋反的罪名。
得知此事,所有人尽皆哗然,都在想这谋反的罪名从何而来,摆在面前的就是一封奏报。
刘建,李东阳,谢迁三位阁臣站在大案的正中,望着大案上的那封奏报。
六部及三法司的一众官员则站在其余的几张案几前,那上面也摆着抄录好的奏报,所有人都看着那奏报上记载的文字。
有看得快的,脸色已是变了,这下终于知晓了那谋反的罪名从何而来了。
有人下意识的就想开口说些什么,但顾忌到那站在堂中的箫敬以及大内的太监们在场,却又尽皆噤声。
过了约莫柱香的工夫,一封奏报便被在场的官员们看完,一直站立在旁边的箫敬,到这时出声道:“有旨意,皇爷让咱家问三位阁老及诸位大人,看了这道奏疏之后有何感想,又要如何给刘希尧这等犯官定罪。”
闻言,六部及三法司的那些人去看那三位阁老,谢迁扭头去望着刘健,李东阳也去望着刘健,而刘健却是低头凝望着那封奏疏,似乎还没看完,嘴中只是一个劲儿的轻声重复道:“匪夷所思,匪夷所思.”
箫敬的目光骤然转过去,抬了抬下巴,“刘阁老,有话不妨明说,是何事让你感到匪夷所思?是将那造反的罪官拿下让你觉得匪夷所思?还是皇爷的旨意让你觉得匪夷所思?烦请您老把话说清楚些,咱家也好回去复旨。”
刘健这时才抬起了头,“方才老夫的目光一直看着这封奏报,让老夫匪夷所思的自是这封奏报的内容。”
“噢?那奏报又是何处让你觉得匪夷所思?”
“匪夷所思的地方多了,难道让老夫一一告知吗?”
“有旨意,刘阁老须得告知。”
“即有旨意,那我便说。”刘健提高了音调,“匪夷所思之处有四,其一,奏报之上的吴清言,与其舅父勾结;其二,刘家与周家之隐田数额;其三,两家之胆大抗法;其四,王守仁此人之深藏不露。”
没得到想要的答复,箫敬接着问:“深藏不露?那刘阁老便是在夸赞了,是说这王守仁处置的很好,是吗?”
刘健闻言一默,这就是要表态了,他能感到许多双眼睛都聚焦在自个儿身上,在场的其余人都在看着他,想看他这个态要如何表,是卑屈上意,还是慷慨而言。
过了片刻,他徐徐摇头道:“老夫所谓的深藏不露,乃是在说其人貌似柔善,但实则心地狠辣,让人毛骨悚然,心胆皆寒。”
“那便是做得不对是吗?”
“是。”
箫敬的脸色有些不好看了,用上了太监一贯的那种阴恻恻的口吻,“那刘阁老的意思是,陛下对此的处置也不对?”
“老夫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老夫是觉得此事算不上造反。”
“那两家人胆大抗法,聚众作乱,这不是造反,什么是造反?”
刘健缓缓道:“那两家人是胆大抗法,但却并不是真的造反。”
“咱家倒是听不懂了,在刘阁老这里,造反还分真的假的?”
刘健却是不言了,其余人也尽皆缄默,虽是尽皆无声,但这种无声的态度,却好似在说,此事不是谋反。
见这伙人迟迟不言,箫敬的脸色更加阴沉,仅凭如此,自然不能回去复旨,何况,这些人没一个叫嚣的,没有叫嚣,也便没有把柄。
多说多错,少说少错,不说不错,用这种沉默,来表达一种无声的抗议。
他的目光紧盯着刘健,又挨个将满堂的官员扫了一眼,“刘阁老,你如今不说话又是什么意思?诸位大人不说话又是什么意思?无话可说了?还是不想与咱家说?”
“那也好,咱家是奉着旨意来的,你们不说,我便挨个问,你们来答便是。刘阁老!”
刘健出声道:“箫公公何必如此大声,有话便问,老夫奉旨回话便是。”
“刘希尧有罪无罪?”
“有罪。”
“什么罪?”
“其家人聚众抗法,本人有督导不严之连带罪则,以及陛下钦定的造反之罪。”
箫敬紧盯着他,“是造反?”
刘健直视着他那咄咄逼人的目光,却并未说什么有还是没之类的话,只是道:“是造反?”
“那他家人呢?”
“不是。”
箫敬差点被气笑了,他觉得自个儿的脑子在此时都不好使起来,“咱家现在再问刘阁老,什么叫刘希尧是造反,他家人倒不是造反,刘阁老把你那舌头捋直了再答。”
“老夫的舌头捋的很直,老夫的话更是说得很清楚,既然箫公公听不懂,那老夫便再解释一遍。
刘希尧家人之罪,罪责虽重,但却并不是谋逆造反之罪,王守仁诛杀他们尽管过于狠辣,但明正典刑,倒也无甚错误,只是罪名定的实在有失公允。
大明朝的律法中对待造反,只有如何处决之法,却无框定如何才算得上造反,那便观以往造反叛乱予以对照,刘希尧家人此次的聚众抗法,都与之有所不同,因此算不上造反。
但其家人虽不是造反,可刘希尧却是造反。”
刘健一气儿说了许多,但总结起来只有一个意思,王守仁杀他们没错,起码他们挑不出错,更重要的是,他们没必要争论这个,这与他们无甚关系。
他们要争论的是罪名,这个造反的罪名定错了。
其家人不是造反。
而刘希尧是造反。
“现下刘希尧已被皇爷下旨,以造反的罪名打入了刑部监牢,这罪名是皇爷定下的,是皇爷按照王守仁的处置定下的。
你现在说王守仁给那两家人的罪名定错了,便是公然在说,皇爷的旨意下错了,是皇爷做错了事,你”
说到此处,便被刘健打断,“箫公公莫要误会,老夫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箫敬的声音高昂尖锐了起来,“跟我在这绕圈子是不是!你自个儿把你那话去想一想,看是不是自相矛盾?
嘴上说着王守仁罪名定错了,皇爷认可了这个罪名,按此给刘希尧定的罪,咱家在这问你是不是说皇爷做错了,你却又说你不是这个意思,你告诉我,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箫敬的调门很高,但刘健却依然是那副沉稳的样子,不紧不慢的再次答道:“老夫的意思是刘希尧的家人不是造反,刘希尧是造反。”
第三百七十四章 你搁这搁这呢
这么一番问答下来,箫敬额角的青筋都鼓了起来,心里大抵是一万头草泥马奔腾而过,他觉得这个姓刘的老东西是在戏耍他。
说的话前后颠倒,自相矛盾,根本就让人听不明白。
刘希尧乃是受了家人的牵连,这才有了造反的罪名,如果刘希尧的家人不是造反,他又何来的受牵连?他又何来的造反的罪名?这一切根本就无从谈起。
你跟我搁这搁这呢?
刘健的话,何止是箫敬听不明白,在场的许多官员也是未听明白,但其中有些人,却是目光闪烁,像是明白了刘公话里的真正玄机。
箫敬压了压心中的怒火,耐着性子问道:“咱家就问你一句,刘希尧该如何处置?”
刘健朝着西边皇城的方向拱拱手道:“陛下已是定了造反的罪名,那便按造反的罪名处置,臣等奉旨便是。”
“很”
一个很字出口,正想再加上那个好字,然后便可以回去复旨,但箫敬嘴中的话却戛然而止,他隐隐捕捉到了刘健这一番答话,隐藏在云里雾里之中的玄机。
“刘阁老,你不妨把话说的清楚些,莫要再跟咱家兜圈子,刘希尧的罪名是造反,还是受其家人牵连才有的造反?”
“是造反。”
箫敬接着问:“王守仁的罪名定错了,皇爷的罪名没给定错?”
“天心仁慈,陛下的旨意未有下错,天下无不是的父母,更无不是的君父,刘希尧是造反。”
得到这句话,箫敬全然明白了,那张脸倏然便阴冷了下来,他此时是真的怒了。
方才差点就被带进了沟里,若是刚才就回去复旨,他萧公公必定会被弘治皇帝骂一个狗血淋头!
他此时真想一拳捣在刘健的脸上,老贼,你安敢如此欺我!如此欺皇上!
而满堂的官员也全然明白了,一个个都露出了敬赞的神色,显然,他们对刘健的这番答对,这番表态都是相当的认可。
为今之时,也只能弃卒保帅,卒子是三品大员刘希尧,这个帅,自是聚众抗法的罪名。
毕竟,他们这些在场官员的家中,也是存在隐田的,当了官,自是有大批的亲戚乡邻,将田产挂在他们的名下,如此也便形成了隐田。
这些挂靠投献来的田产,他们虽然没有地契,没有实际上的所有权,但这些因为投靠田亩而被免税的人,会将每岁田亩所得的一部分,上交给他们。
或是两成,或是三成,但总归是低于上交给朝廷的赋税,其实这赋税并不高,高的乃是地方摊派的苛捐杂税。
动辄,一年六七成,乃至七八成的田中所得,都被这苛捐杂税给搜刮了去。
而这些身居庙堂的大人,却没人想过去改变这些,哪怕是登上了部堂,登上了内阁辅臣的大位,拥有了改变天下的资格.依然坐视着地方官对百姓,对他们家乡的百姓摊派苛捐杂税,对此不闻不问。
且不说彻底取消这些有多困难,若是将这些取消了,若是去打击这所谓的苛捐杂税,谁又会去找他们投靠田产?
毕竟朝廷名义上的赋税实在很低。
而维持着这等事,让那些乡亲将田地往他们的名下投献,乡亲们借此不用承担那些可怕的苛捐杂税,他们每年还能收取租子作为收益,
这可谓是双赢。
但此次的摊丁入亩,却是要破坏这个双赢的局面,将这些隐田,这些挂靠在他们名下的田产重新清查出来,然后重新收上税。
他们先前对这个变法并不以为然,他们觉得即便是变法,那也只是差不多过的去就行了,等清查到他们家里,那必然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现在才发现这变法的力度竟如此之大,按照这个力度,他们名下这些隐田都得被查出来,而且还不能阻拦,一旦阻拦,便是造反,这等罪名之下,谁敢阻拦?
如此便只剩下一条路,老老实实的将隐田上报。
但这样谁人愿意,这是实实在在的侵犯他们的利益,是在与民争利!
到时候家里的田产,每年的收入都要大幅度的缩水。
所以刘希尧死便死了,罪名可以定为谋反,这是皇帝下的旨,天下岂有做错事的皇帝。
何况,若是去争辩此事,去保这个刘希尧,那他家人的罪名就无法去争了。
而他们要争的恰恰就是刘希尧家人的罪名,现在死的干净,死的利索,死的让人拍手叫好,但绝不能背着谋反的罪名死。
聚众抗法可以是罪,这个罪不能是大罪,更不能是什么造反,什么谋逆。
只有罪名有回圜的余地,他们、还有他们的家人才能予以阻拦,才能让这摊丁入亩推不到他们头上。
不然若开了这个先河,那往后其余地方的变法都可按此法行事,谁拦谁死,还是阖府上下,满门一块死。
届时那可是真的无人敢拦。
此刻他们要做的,就是对刘希尧的定罪妥协,然后让陛下对他们妥协。
箫敬恼了,望着这一张张脸,挨个的看过去,一双眸子斜睨成了一道缝隙,“你们其余人也是这个意思?”
谢迁道:“箫公公,刘阁老的这两句话,一句乃是圣人所言,另一句天下无不是的君父,虽不是圣人所言,但也是人所共识。箫公公若认为有何不妥,我们收回便是。”
箫敬反被问住了,一张脸立刻又不是个模样,沉下来道:“咱家问你们的不是这个,而是你们便是这样的答复?”
“我等已经给了答复。”
“好!好!好!”箫敬连着说了三个好字,目光倏然的转向了其余的太监,“你们在这里守着,给咱盯着这些人,让他们哪里都不准去,咱家这便回去复旨!”
话问到此处,已经彻彻底底的问不下去了,他也不想再问,更无法对这种答复做主。
只能将此事回去禀报给弘治皇帝,请皇爷拿个章程出来。
人群里不知是谁喊了一句,“怎么,箫公公是要将我等这些朝臣紧闭在这里吗!”
“莫要给咱家扣帽子,等咱家复完了旨,自会再回来找你们!”
箫敬也没去看这说话的人是谁,扔下这句,便再不停留,转身出了值房。
第三百七十五章 朕也不认!
已过了三更,乾清宫里,弘治皇帝仍然在批阅奏章,下面跪着箫敬,正禀报着方才在刑部衙房里发生的一应问答。
刚开始,朱佑樘还是一面听着,一面拿着朱笔在奏本上批复着,但伴随着箫敬的讲述,他那只握着朱笔的手却是越动越慢,直至悬停在半空。
“皇爷,奴婢无能,问到这里已是再也问不下去,只能将他们先关在刑部的衙房里,然后回来向皇爷禀报。”
说完这句,箫敬抬头望了眼弘治皇帝,又把头深深的垂下去,趴在地上不再言语。
朱佑樘此时在想一件事,是什么时候开始,这君臣的关系成了这般,虽远远说不上已如仇雠,但也是近似水火。
事事都能遇上掣肘,都能遇上反对。
以前的朝堂那般和谐,起码面上是一团和气,一片明君在位,贤臣在朝,携手共创盛世的局面。
可当现在真正的要去进行变革,要让这天下,让这大明朝变好之时,这些贤臣却又处处下绊子。
他此时后悔了,后悔了要推行变革。
后悔了到如今才推行变革,在如今这个明明是年富力强的年纪,但却身子骨每况愈下的时候,去推行这些变革。
他感到了一股疲惫,身心皆是,从内而外的疲惫。
疲惫到都不想去思量这些。
但又得保住这好不容易打下来的根基,说实话,他此前都没意识到这点,没有意识到此事是个根基,没意识到王守仁以造反之罪名处置那两家人的背后还能如此做文章。
是听了这番答对,听到了这群臣争辩的点,才醒悟过来。
这是打下一个‘样’,只要开了这个先河,往后便有例可循,阻拦者,皆已谋反罪论处,这就是最大的震慑。
那往后其余的地方推行变法也能顺利许多,一下子就能减少许多的阻力。
但朱佑樘此时心很累,他真的不想去思量怎么才能让这帮大臣认下此事,于是问道:“萧伴伴,你说,该如何做?”
“奴婢一切都听皇爷的吩咐。”
朱佑樘更心累了,听自己的吩咐,他又能想出什么法子,牛不喝水强按头吗?
这时,箫敬又抬头道:“不若召夏师傅入宫,问问他的看法。”
弘治皇帝想了想,摇头,“罢了,即便叫他来了,他又能想出什么法子,而且已是夜深,恐怕他已是睡下了,还是莫去搅扰他了。”
“皇爷仁慈。”
“仁慈?朕现下在想,为何当初没在朝堂上安个不仁慈的人,以此来替朕分忧。”
弘治皇帝仰望着头顶的藻井,目光都有些虚了,找个替身,找个背锅的人,找个能遮风挡雨的伞,挡杀在那些企图反对君王权柄的群臣面前。
如今朝中没有这么个人,事事都得他这个皇帝亲自披坚执锐,亲身上阵。
如果朱佑樘能预知未来的话,他就知道,他的那位侄儿往后便是如此做的,在朝中安排了这么个人。
那个人叫严嵩。
朱佑樘现在也想有个自个儿的严嵩,帮着他遮风挡雨,也不必为这等事烦心。
这时,箫敬出声道:“若皇爷不嫌弃,奴婢愿做这个不仁慈的人。”
“你?”朱佑樘垂下眼睑看着他,萧敬的忠心他还是放心的,做这么个人倒也合适。
但他刚才也只是事态至此的感叹,并未想过真的去安排这么个人。
若真的安排了,那为了让这柄伞能真正的做到遮风挡雨,发挥出效果,那势必要默许,甚至是帮着其培植势力,培植党羽,最后把控朝政,不然又何谈挡杀住群臣。
而这样做,发展到后面,必然会尾大不掉。
如今箫敬想去做这么个人,那便是要他重用厂卫了。
弘治皇帝对此没做正面表态,像是兀的想起什么,问道:“你刚才说他们被你关在了刑部的衙房里?”
“是,奴婢自作主张,想等着向皇爷先复了旨,领了新的旨意再回去。”
“别关着了,堂堂朝廷大臣让你禁闭在衙房里算什么,放他们出去,让他们各回各家。”
“奴婢遵旨。皇爷可还有其余的旨意要吩咐奴婢?”
“没有旨意,他们不是不认吗?朕也不认,朕也不认他们的说辞,造反就是造反,罪名已经定了下,休想再改,告诉他们别来上疏,朕不认!就是上了,朕也不认!”
弘治皇帝此时拖延症已是犯了,像个放弃治疗的懒癌晚期的患者,他不想去思量这些心烦之事,先往后拖着,一切等昌平州的变法试点完成了再拿出来议。
若是到时这帮人还不认,那再想法子,总归先拖着。
乘着夜色,一众官员从刑部衙门里出来,夏夜的风,四处的蝉鸣。
箫敬站在衙门的八字门前,望着这一个个出来的公卿堂官,“诸位可都给咱家好生记着皇爷的旨意,别上疏,即便是上了,等这疏到了司礼监,那也全给你们扣了!”
一众官员尽皆无言,有的更是把头偏到一边,装作没听到的样子,箫敬也不理他们,周遭的宦官提着灯笼,照着箫敬,一片光飘然而去。
用嫌腻的目光望着箫敬带着几个太监离开,回宫去复旨,一众官员都往刘健,李东阳,谢迁这三位阁臣身遭围拢。
一位礼部的侍郎开口道:“几位阁老,你等拿个主意,现下该如何做?”
刘健闻言皱眉,“还能如何做,陛下旨意已是下了,让我等回家,你等不回家,难道是要住到老夫的家里去?老夫家里可住不下你们这么些人。”
“刘阁老,你别在这拿大伙儿开涮,你分明知道我等问的不是这个。”
“那你等问的是什么?”
“如今事情到了这,陛下分明是无了法子,适才像个”
这位礼部的侍郎此时都急昏了头,毕竟他家里的隐田可是有两万多亩,下意识想说像个小孩子一样撒泼,但又意识到这是大不敬,连忙咽回去,转而道:“陛下说不让我等上疏,但这疏却如何能不上,阁老觉得呢?”
“手在你们自个儿身上长着,文房四宝你等家里也都有,即便没有,四处都能买得到,你们上不上疏,老夫又哪里管得到?”
其余人尽皆一滞,旋即牙根就开始痒痒,这个老狐狸,让这么油滑的人担任内阁首辅,这是国朝之福吗!
顿了顿,刘健又道:“夜深了,诸位都赶紧回去睡觉,免得误了早朝,都散了吧,回去休息去。”
说到早朝二字,刘健把音咬的有些重,在场的人等都听出了他的话外之音。
这分明是说在早朝时向陛下联合奏及此事。
刘公这个内阁首辅,当得还是称职的。
第三百七十六章 这世上哪个最难。
刘希尧死了,死在了牢里,虽是谋反,但陛下感念其在朝中为官多年,特赐自尽,留其全尸,其家人也跟着一道共赴黄泉。
朝中的大臣对其稍稍悲悯了一番,又接着投入到与皇帝抗争的浪潮里,一连多日的朝会上,尽是关于聚众抗法的罪名定论。
又是一天的朝会,伴着景阳钟的钟声,群臣走过金水桥,参拜行礼,三呼万岁。
站定之后,只听侍立于皇帝身边的箫敬喊道:“今日朝会,皇帝若曰:众卿,可有本奏?”
群臣纷纷打起精神,一名官员当即站了出来,“陛下,臣有本奏。”
“何事?”
“关于王守仁在昌平州对于刘家周家之人的处置乃及论罪之事,臣添居刑部侍郎,以大明律”
没待话毕,箫敬又操着尖锐的嗓音高喊道:“退朝!”
然后髹金龙椅上的弘治皇帝便当即起身离去,随行的侍卫以及周遭的宦官尽皆跟上。
徒留下群臣站在奉天门前,和前些日子的朝会一样,刚刚开始,就结束了。
刘健照旧出声道,“诸位,退朝了,我等出宫吧。”
这一次众位官员没像往常一样默默出宫,而是围拢过来,“刘阁老,陛下屡次这般,我等该如何是好?”
“刘阁老您高居内阁首辅,统领百官,您该拿个章程才是。”
他们这些天早就打好了腹稿,次次都拿出了最饱满的精神状态,但只有第一次和皇帝好好争辩了一番,最后闹得不欢而散。
后头的便是这种情况,他们本打算从三皇五帝讲到历朝历代,从祖制讲到大明律,务必要劝服皇帝,但此后的每一次,弘治皇帝却是连此事听都不听了,直接就退朝。
如果将这朝会比喻成一台电脑,那提及有关罪名的事情就是关机键,只要张口提这个,不管是谁提的,立马就退朝。
弘治皇帝明摆着是不想他们辩驳此事,他辩不过这些朝臣,也拿这帮朝臣没法子,同理,这帮朝臣也拿逃避此事的皇帝没法子。
便是上疏,一封封的奏疏递到宫里,也尽皆被淹了。
这所谓的淹是一句行话,臣子上疏,皇帝若是对此不允,却又无法驳斥,更不想提及此事,那就将此奏疏留中不发。
一入宫门深似海,用淹这个字眼再合适不过。
此事就这么僵持着,或者说耗着。
这种感觉实在是让人觉得折磨,而且这种折磨已是连着折磨了好几次。
“既然退朝了,那自是各回各衙门。”
说着,刘健又在人群中环顾,“是谁方才说让老夫拿章程?老夫是内阁首辅不假,但绝不是统领你等之人,陛下才是。更不要提什么让老夫拿章程,老夫哪有什么章程?”
闻言,那先前说话的人顿时脸色哂然,站出来道:“刘阁老,下官心直口快说错了话,阁老勿怪。”
“心直口快?寇忠愍也是个心直口快之人,你方才要让老夫拿章程,那要不你去效仿寇忠愍?”
寇忠愍自然是寇准,这位前宋的名臣,曾有一次在奏对时惹恼了宋太宗,气的高粱河车神甩袖便要离开,若放旁人,直接就跪地请罪了。
但寇准不仅没请罪,反而上前两步,一把扯住车神的袖子,给他强拉回来不让走。
这等壮举,心直口快的寇准敢做,但同样自称心直口快的那位官员却是委实不敢。
寇准是没有事,但他绝不会以为自个儿做了也没有事,毕竟这是触犯龙鳞,是大不敬之罪。
“诸位都散了,莫要在老夫身边围着,朝堂之上,还是要顾忌体统的,按照位次出宫吧。”
闻听此言,一众官员静默了一阵,却也不好再围着刘健让其拿个法子出来。
各自散开,层次分明,按照位次井然有序的往紫禁城外而去。
三位阁臣也按照位次,稍分先后缓步而行,等到了内阁的值房,谢迁把所有的书办全打发出去,将门关上,紧盯着刘健出声问道:“刘公,现下无有旁人,你今日便跟我交个底,你究竟是如何想的。”
刘健抬眸瞧他一眼,又把眼睑垂下,从嘴中发出一声叹息。
谢迁听了他的叹息,眉头稍一拧后,说道:“晦庵公,非叹息之时!事已至此,必须要定个章程才是!”
李东阳道:“于乔,你急什么,首辅自有决断,勿要急躁。”
“这不是我急躁,现在陛下连午朝都停了,早朝又是这般,陛下的态度你也瞧见了,不与任何人商议国事,大明朝都半瘫了!
而今国中是无事,但长此以往的耗下去,若哪天出了事,陛下又不出面决策,国家何如,朝廷何如,大明朝何如!你我添居内阁之位,都将成为大明朝的罪人!”
这些话性急的谢迁早就想问,在心里憋了许多天,如今总算是问了出来,
“列祖列宗的江山社稷在陛下肩上担着,可这弘治一朝的国政却是我们担着的,一旦出了事,我等首当其冲,刘阁老,你总得给我们说句话!”
“于乔,我说了让你别问!”李东阳在书案上拍了一掌,“刘阁老已经被人逼的够狠了,连你也要逼他吗!”
谢迁喉头一哽,表情仍是愤然,但却没有再问。
刘健沉默一会儿,“不是我不愿说,也不是不能说,于乔既是问了,那我便说一说。”
“摊丁入亩是利国利民的仁政善政,老夫乐见其成,不瞒你们,老夫已经给家里去了信,将一概挂靠在老夫名下的田产都做了清点,只等着变法推到家乡,便直接上报。”
听到这话,李东阳和谢迁都未有什么反应,其实他们也都给家里去了信,将那些隐田好生的清点一番。
到他们这个身份,就算把隐田上报了,也照旧不会耽误他们,连同他们子孙的富贵。
即便子孙无能,考不上科举,当不得官,朝廷也会给予恩荫,授个官职。
“阻拦清查隐田者,予以造反罪论处。说句难听的,对老夫没什么影响,老夫心里甚至还是赞成的,但老夫就此事实在万难表态。”
望着值房的格窗,刘健的眼神像是有些恍惚,悠悠的问道:“你们说,这世上哪个最难?”
PS:昨天感冒发烧了,一天都没码字,昏昏沉沉的一直睡觉,睡到今天中午,烧退了一些,爬起来码字,但还是觉得脑袋里昏昏的不舒服,五六个小时才写了这么一章。
而且这一章没有前因后果,也没做大段的解释,你们看着可能有点懵,我自己看着也懵,各位先看着,后面我会解释。
本来想请假,但想了想,又觉得上个月请了假,觉得不好意思,今天就先更这一章吧,我一会儿要去挂水,挂完了,回来更明天的。
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