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六章 下官这就是越权
“嗤”
万马齐喑的寂静场面,一声嗤笑响起,声音不大,却很突兀,笑声里带着不屑,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自然也吸引了弘治皇帝的目光,他正在心里盘算着如何应对这些大臣的发难,却没想到有人竟在这朝堂上发出嗤笑。
朱佑樘循着声音看过去,等看清了嗤笑之人,当即问道:“夏卿家,你因何发笑?”
我单笑周瑜无谋,诸葛亮少智,若我用兵,必在此埋伏一军。
心里默默接着台词,夏源站出来道:“臣御前失仪,望陛下恕罪。”
先行礼请了个罪,他才一脸正色道:“臣知道在这等朝会之上不该发笑。但方才听到这在场的衮衮诸公,列位大人所言,实在是一时没控制住。
这些大人所说的话着实是匪夷所思,万难理喻,臣听不懂。”
“噢?”朱佑樘像是很诧异的样子,问道:“诸卿说的意思这般明了,夏卿家又是何处听不懂?”
“堵住天下悠悠之口,臣听不懂。”
说着,夏源看向这衮衮诸公,“列位大人,敢问这天下是何人之天下?”
在这种涉及原则的问题,立刻便有人接言,那位担任右副都御使的彭肃清义正言辞道:“天下自是我大明之天下,是陛下之天下。”
“噢”
夏源这一声噢拉的很长,问道:“这天下不是大明两京一十三省之官员的天下?”
“夏洗马此言何意?”
“下官已不是司经局洗马,下官如今是詹事府少詹事,前些日子刚被陛下拔擢。”
“老夫倒要恭贺夏詹事升迁。”
“多谢。”夏源抱拳拱手,又接着道:“下官想问问这位大人方才是何意。大明各州府县的官员纷纷上疏,大人奏请陛下尽快督办定罪,还说什么以此堵住天下悠悠之口。
敢问这堵的是谁的口?堵那些上疏官员之口?这上疏的一众官员便代表着我大明天下?”
“下官请问,大人安得是何居心?又将陛下,将大明朝置于何地?”
彭肃清丝毫不乱,冷静道:“老夫非是此意,此天下乃虚指之天下。”
“这天下非实指天下?”
“不错。”
“大人这话下官更听不懂了。天下便是天下,是我大明之天下;是陛下之天下;是天下人之天下。哪有什么虚指实指之天下?”
“噢”
说到这,夏源又恍然大悟的噢一声,“下官懂了,大人既然说的是虚指之天下,意思便是在大人心里,我大明江山是虚的,是虚无缥缈不存在的。”
彭肃清的脸色难看下来,“夏詹事如此曲解老夫之意,并揪住不放,是否是在胡搅蛮缠?”
“这如何能是胡搅蛮缠?”
夏源一脸的不敢苟同,“天下是谁的天下,这个问题难道不重要?”
“下官与您辩驳此言,大人却说下官是在胡搅蛮缠。以大人这样的态度,下官怀疑您昨天出门逛青楼时,遇到了个鞑靼人,那鞑靼人说这天下是他鞑靼的天下,大人觉得对方是在胡搅蛮缠,又忙着和姘头私会,便没有理睬,直接拂袖而去,默认了此事。”
“老夫昨日没去什么青楼,更没有遇到什么鞑靼人。”
“那许是前天去的,遇到的许是个女真人,或是朝鲜人,要不就是倭寇,对,肯定是倭寇。听大人这口音是东南那边的,我大明立国百三十年,东南沿海之地一直有倭乱,下官怀疑大人通倭。”
夏源扑通跪倒在地,面向弘治皇帝一脸严肃道:“陛下,臣詹事府少詹事夏源弹劾这个老头,弹劾他通倭叛国之罪!”
彭肃清都惊了,不是觉得惊惶,而是觉得荒诞和匪夷所思,这一套说辞他是怎么有脸弹劾出来的。
他身为都察院的三号人物,平日里风闻奏事都没有这样奏的。
其余大臣也都面面相觑,不晓得这是什么发展。
弘治皇帝怔住了,旋即又在心里琢磨这个女婿是想干什么。
见那彭肃清迟迟不言语,夏源又趁机道:“陛下您看,这个老头不说话,这是默认了,这是认罪伏法了。臣奏请陛下,将其押入诏狱治叛国之罪。”
到这时,彭肃清不得不接言了,再这么发展下去,这狗东西就该嚷嚷着诛九族了。
“陛下,臣要弹劾这个夏詹事,弹劾其恶意中伤大臣,诽谤上官之罪!”
夏源很惊愕的样子,“大人,你弹劾下官作甚?下官虽说暂时拿不出什么你通倭的真凭实据,但也是风闻奏事,一片为国之心,天地可鉴。”
“风闻奏事?”
彭肃清抓住了这番话里的漏洞,面带冷笑,“姑且不论你这算不算风闻奏事,敢问夏詹事现居何官何职?”
“翰林院编撰,还有东宫少詹事。”
“只这两个?”
“只这两个。”
“原来只这两个,老夫还以为你兼任着我都察院的御史言官,兼任着六部的给事中。但没想到你竟不曾兼任。”
说到此,彭肃清的声音高昂起来,“既然不曾兼任,那这风闻奏事跟你这个翰林编撰,跟你这个詹事府少詹事有何关系!又是何人给你的这风闻奏事之权!”
“呵”
夏源朝着他呵呵冷笑,旋即反问道:“那大人觉得这风闻奏事与我有没有关系?大人觉得下官这风闻奏事之权是谁给的?”
见这个新晋的少詹事竟然将问题抛回来,彭肃清先是一怔,旋即抓住机会答道:
“你添为翰林编撰,又是詹事府少詹事,风闻奏事与你无半点关系;这风闻奏事之权乃是官职位份所予,所谓在其位谋其政,而你并无此权责,你此举所谓越权!”
夏源没接言,又环顾其余的大臣,“诸位大人以为呢?下官这可是越权?”
在场众人皆是不解,搞不清这是想做什么。
弘治皇帝一张脸也沉了下来,不晓得这狗东西怀着什么目的,想叫停这场闹剧,免得待会儿局面无法控制,但出于对他智商的信任,又缄默不语。
沉默半晌,有人从脸上强挤出一丝笑容,“既然夏詹事不是御史言官,也不是各部给事中,那这风闻奏事自是与你没关系的,这也的确是越权。”
夏源又接着环顾:“其余大人觉得呢?”
内阁辅臣李东阳于心不忍,好歹一起在濮州共过事,对这个年轻人还是认可的,于是站出来道:
“夏詹事,你自矜喜读医书,手不释卷。依老夫之见,你许是也患上了脑残之症,但所谓医人者不能自医,你未曾察觉,因此才在此疯言疯语,还是尽早去治。”
“噢,那李阁老,你说下官这风闻奏事是不是越权?”
李东阳老脸一抽,感觉痔疮隐隐发作,得,既然你已经疯了,老夫又何必拦你呢。
“是越权。”
夏源又去接着环顾在场的其余人,其余的大臣则纷纷开口,“是越权。”
见在场众人都已表态,夏源终于灿然一笑,“这风闻奏事与我这个少詹事有何干系?下官这就是越权。”
第三百一十七章 吾皇如天之仁
所有人登时一阵骚乱,看着他的目光像看个智障。
弘治皇帝更是措手不及,差点闪了老腰。
这小子竟是承认了这是越权,难道他不晓得越权是要被治罪的?
在场的众人瞧着夏源的目光带着无法理喻,这个新晋的詹事府少詹事是不是疯了,不然为何要干出这种往自己身上揽罪的事情。
夏源只是不声不响的跪在那里,等到场面的骚乱平息下来,这才平静的道:“陛下,臣虽是越权,但这越权也是与旁人学的。”
“臣身为翰林,身为詹事府少詹事,没有风闻奏事之权,以风闻奏事之名弹劾都察院的这位大人乃是越权行事。而那数百名犯官被押入诏狱之后,或杀或剐,或治罪或饶恕,都该让锦衣卫审理,最后交由陛下裁决才是。
在此事上,其余任何人都无权干涉。可我大明两京一十三省的各级官员,却纷纷上疏弹劾,无不义愤填殷,要求将这些人严惩,请问这是不是越权?”
若我用兵,必先埋伏一军。
到此刻,夏源终于将那支伏兵给用了出来。唐时,唐高宗李治想废王立武,群臣汹汹反对,最后被李勣一句此乃陛下家事给堵了回去。
李治凭此一言完成了废王立武之事,武则天顺利当上了皇后。
而在这大明朝,数百犯官既然已是关进了诏狱,那如何审理该是锦衣卫的事情。
这些个大臣操的什么闲心,那天下各级官员又操的什么闲心。
他心中泛着嫌恶,泛着冷笑,嘴中却道:“臣知晓那些官员都是出于公心,并非私怨。一片为国之心,悠悠苍天可鉴!天地日月可表!但怀着为国之心,便可越权了吗!”
“若人人都如此做,国朝法理何在!规制何在!敢问刑部的诸位大人,你等熟读大明律,我大明律可有如此的律法?只要出于公心,出于为国之心,就可越权行事!有这样的律法吗!有这样的规矩吗!”
最后这几句话,夏源几近是用出了全身力气,声音极大,在这奉天门前传出去好远,在这黎明前的黑暗中悠悠回荡。
御门听政,将一切都诉诸在苍穹之下,不求其他,只求问心无愧。
夏源质问这番话时,问的是问心无愧,但刑部的一众官员只是张张嘴,却是尽皆无言。
到此刻,在场之人终于晓得了他的目的居心。
天下官员纷纷上疏参劾某个人,这是越权,但却又不是。
身居官场,大明官职权柄之架构又本就互相牵扯,谁敢说自己没越过权。
可他先是给自己套上枷锁,再让所有人表态,表态这风闻奏事乃是越权。
有此一节,那这天下各级官员的上疏,便只能定性为越权,甚至先前在场的一众人等借机问询此事,也都是越权。
有的大臣看夏源的目光已是变了,方才觉得这是个智障,现在却觉得自己像个智障。
弘治皇帝看似不动声色,但那腰背却是不自觉的挺直,身子也不经意的绷紧。
“陛下,这天下官员所上之奏疏,无论怎么说,都是出自一片为国之公心,出发点都是好的。臣以为还是莫要论这越权之罪了,将这些奏疏要么统统打回,要么干脆就不予理睬便是。”
先定下调子,夏源又接着道:“而且臣如此说也是存了私心,若是陛下饶恕了其余人的越权之罪,那臣的越权之罪便也能饶恕,请陛下明鉴。”
听完这番话,弘治皇帝却是迟迟不语,反而露出一副沉吟的样子,良久才故作为难的舒了口气,叹道:
“罢了,既然这天下各级官员皆是出自一片为国之心,朕便依夏卿家之谏,饶恕了他们的越权之罪,只将那些奏疏压下不予理会便是,如此,也饶恕了卿的越权之罪。”
“陛下如天之仁,臣铭感五内,感动的不能自已。”
弘治皇帝又扫视着下方的一众大臣,“诸卿的意思呢?”
沉默,冷场一般的沉默。
一众大臣你瞧瞧我,我看看你,像是在交流着眼神,他们此时拿不准。
大闹太仓,殴打上官,咆哮宫禁,惊扰圣驾。这桩桩罪名最轻也该罢官流放。
而有了天下这么多官员的上疏,以及一众朝臣的启奏,他们先前所预想到的结果:应当是弘治皇帝顺手推舟,将这数百犯官严惩不贷,绝不姑息!
甚至在上朝之前,在来到这奉天门之前,他们还在想,这次朝会或许会得知这数百犯官已是死于诏狱的消息。
但现在
他们心里已是泛起了踟蹰,根本拿捏不准,弘治皇帝和这个夏詹事分明是在一唱一和,让人有种皇帝想保下那些犯官的感觉。
是错觉吗?
若不是错觉,皇帝保下这数百名犯官又是想做什么?
每个人都在心中使劲猜测,却又猜测不出。
这一个个沉浮宦海的人绞尽脑汁去思忖其中的关窍,但思来想去,却都是一头雾水。
因为逻辑不通,不提大闹太仓,殴打上官,光这咆哮宫禁,惊扰皇驾。
说是惊扰皇驾,但其实这是逼宫。
仅凭逼宫二字,就已是不可宽恕之大罪。
这背后究竟隐藏着目的?
耐心的等待许久,弘治皇帝才问道:“怎么,诸卿如今都上了岁数,听不见朕说话?还是朕说话的声音太小?”
听到这话,一众大臣才像是回过神来,立马叩首请罪,“臣等御前失仪,万死之罪!”
弘治皇帝很大度的摆手,“无妨,朕不见罪。朕只是垂问众卿之意,朕欲赦免这各级官员越权之罪,诸卿以为如何?”
一众大臣又不好表态了,陛下问的是可否要赦免这各级官员越权之罪,而这赦免之后,那一封封奏疏可就无效了。
毕竟这是皇帝妥协让步,又如何再拿这奏疏说事?
虽说这所谓的妥协让步,是先往前走了十步百步,却只退了一步两步,但那也是妥协。
不止如此,还有姓夏的那个狗东西先前说的那些话,弄得在场所有人都无法置喙此事,不然便是越权,而越权的罪名
没敢沉默太长时间,内阁首辅刘健当先称颂道:“圣明无过陛下,吾皇如天之仁!”
其余人也纷纷跟进,“圣明无过陛下,吾皇如天之仁!”
“圣明无过陛下,吾皇如天之仁”
一声声称颂的声音在奉天门前回荡,像是都有了回音。
弘治皇帝紧绷的身子到这时才舒缓下来,而后温声道:“众位卿家都平身吧。”
“谢陛下。”
待群臣纷纷起身,朱佑樘抿抿唇,将修路之事提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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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一十八章 砍头抄家便是
早朝上,当着文物群臣的面,弘治皇帝提出了要在天下修筑道路,并且未来数年间都将以此作为国策。
文武百官还沉浸在方才的越权之事中,听到这个提议先是愣了半晌,接着内阁辅臣,六部公卿当先出言反对,有人带了头,剩下的人也全跳了出来,开始激烈的反对。
反对的理由就只有一个字,穷。
要实行如此浩大的工程,在整个大明天下都修上路,这绝对是把高端局,富裕仗。
而大明朝根本就打不起这样的富裕仗,现在国库还躺着数百万两的亏空。
弘治十六年的国库收入有一半都已经定下了去留,要用来填补这些亏空,哪来的银子修路?
还修的是什么青金石路,虽说不晓得这青金石是什么,但光听这三个字,就知道是某种高端的石材。
必然很贵。
哪怕这修路再有好处,但耗费的钱财人力绝对是个难以想象的天文数字,这无疑是让本就穷困的国库雪上加霜。
听到这什么青金石是夏源搞出来的,先前那个彭肃清更是怒发冲冠,借机发难,“夏詹事,老夫问你,国库贫瘠,岁有危难,你不思报国,却搞什么青金石,更是借此向陛下进谗言,让陛下用你这青金石修筑道路,做出这等劳民伤财之事,你安得是何居心!”
听到这番话,有不少大臣也直接调转枪头,纷纷开始斥责,“夏詹事,这朝中上上下下谁不晓得你经商有道。身为朝廷命官,却操持贱业,想赚银子哪里赚不得?可你却财迷心窍,将这赚钱的主意打到了国库之上,如今国库亏空,你却以此靡费天下之财,岂不是包藏祸心!”
这下算是捅了马蜂窝了,站在他们的立场上,这修路不管有何大用,总之四个字概括,劳民伤财。
国库穷的叮当响,皇帝却还要动工修筑道路,这何止是昏聩,这简直就是昏聩!
但无论如何也不能指着鼻子骂皇帝昏聩,那只能骂一骂夏源。
你小子做买卖挣了那么多银子,但你小子聪明,跑去和宫里合伙,搞得大家不便置喙此事,只好在心里暗自嫉妒。
现在又搞出这什么青金石,心思活络的已经升起了阴暗的猜测,这会不会是这个狗东西又在和宫里头合伙?
想以修路为名,挣国库的银子填充内帑?
脑海中闪过这个猜测的大臣竟是身躯一震,圣明天子,如今竟然做出如此昏君行径,此乃我辈之过也!
有的人居然呜呜哭泣起来。
夏源在心里叹气,踏马的早就和皇上说过,让他先和朝中重臣通个气,结果这狗皇帝不听,现在全是骂我的。
枉我夏某人一片为国为民,匡扶社稷之心,竟被这帮狗日的曲解成这个样子。
弘治皇帝也是默然无语,他将此事压着放在这朝会上讲,事先不与诸位大臣通气,本就存着以此来进行转圜的心思。
等那些大臣借着奏疏之事集体发难时,借此事进行转圜。
但现在奏疏之事算是解决了。
可这修路之事他想过会招致群臣反对,但没想到竟招致如此激烈的反对。
还有,那几个人哭什么?
又没花你家银子。
眼见朝臣一片反对,哭的哭,骂的骂,弘治皇帝一张脸越发的沉寂,心里却是愈发无奈。
从某种角度上来说,这些大臣的反对是有道理的,国库贫困至此,若要在全天下修筑青金石道路,可谓是劳民伤财。
总之说来说去,还是银子。
银子
半晌,等群臣消停下来,趁着这个空档,朱佑樘开口道:“诸卿觉得修路一事耗费银两,朕何尝不知?但若将天下都修上这青金石路,当有无尽的利好。
此事有利无弊,更是为百姓,为苍生谋福,何况朕又未曾有铺张之意,此事当缓步而慢行,诸卿又何必这般反对?”
继上次被锤了之后,到现在过去了一个多月的时间,户部尚书韩文恢复的还不错,站出来道:“陛下,国库实在是无有存银,如何能修这青金石路?何况我大明陆路畅通,道路盈达,又何必要修路?”
“但修路之后会更加畅通,一桩桩好处朕与卿等都已说过,而且这修路一事也未曾像诸卿想的那般耗费钱粮。”
说着,弘治皇帝将目光看向夏源,“夏卿家,把你曾向朕献的那承包制和诸卿说说。”
“是。”
夏源应了一声,站出来道:“所谓承包制,就是把这修路之事分包出去,交由天下的商贾去修,让这天下的商贾前来.”
“商贾?”
“商贾怎可行事?”
只说到此,文武群臣登时骚动起来,一人跪下来道:“陛下,修路之事如何能交给商贾,朝廷之事让这商贾贱籍牵涉其中,岂可如此?怎可如此?陛下,此事万万不可!”
另有一人跪倒在地接言道:“陛下,让商贾牵涉国之大事,此例一开,我大明将国之不国,国朝体统何在?规制何在?臣伏惟启奏陛下三思,勿要听信小人谗言!”
接着又有不少大臣跟着跪地,俯首道:“臣伏惟启奏,万望陛下勿要听信小人谗言!”
见乌泱泱的跪下了十几个老匹夫,夏源的脸登时就黑了下来,踏马的,这帮老逼登,谁是小人?
他一个个环顾过去,力图将这些老头的模样全记下来,然后才开口质问道:“诸位大人,尔等觉得商贾未能行事,那不如将这修路之事交给你们干好了。”
“届时朝廷拨出银两,你们拿着这银两去修路,愿意怎么修就怎么修,朝廷不作干涉。”
拨银,愿意怎么修就怎么修,朝廷不做干涉。
几个关键词听在耳中,跪下的人中有不少人先是一怔,旋即心思活泛起来。
还有这种好事?
“哼”
有个跪在地上的大臣哼了一声,正色道:“这修路乃朝廷大事,不是说你夏詹事想要交给谁,就能交给谁的。此事还要看陛下的圣裁。
陛下,臣蒙陛下看重,得以身居工部侍郎,这些年督造的工程大大小小也有不少,若陛下不弃,臣愿领这修路一事。”
呵,还真有不怕死的。
夏源心里冷笑,但脸上却无比动情的道:“陛下,这位工部的侍郎大人主动请命,一片为国之心真是教臣感动。
以臣之见,不如就先将京师城西的修路之事交由这位大人,臣大致算了算,若要将整个城西的所有道路全铺设成青金石路,十万两银子就够。”
“便拨出十万两交给这位大人,定个工期,等路修好了派人前去验收,若是修出来的路不符合标准,直接将这位大人砍头抄家便是。”
第三百一十九章 望陛下爱惜民力
抄家灭门四个字轻飘飘的,飘到那位工部侍郎的耳朵里,当时就惊了,失声道:“砍头抄家?”
夏源脸上带着和煦的笑容,“不错,砍头抄家。先前下官提议此事时,便已是和陛下说过,这修路一事干系重大,须得定下狠厉的章法。若是拿了朝廷的银子,却把这路修不好的,那就直接砍头抄家,陛下也觉得深以为然。”
“本来这条规矩是给那些商贾订的,但诸位大人觉得让商贾来做不妥,那就交由诸位大人。
城西已是分包了出去。城东,城北,城南的道路还未分配,不知哪位大人愿意领命?”
跪在地上的十几个人脸颊一抽,不约而同的把脑袋垂下去默不作声,修好了皆大欢喜,修不好砍头抄家。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这是万古不破的真理。
不能为了捞银子,就把全家老小的身家性命都搭上去。
这不划算。
见这十几人迟迟不言语,夏源又把目光看向其余的群臣,还没开口,见他看过来,其余的大臣也把脑袋偏向一边。
先前听到这路想怎么修就怎么修,朝廷不做干涉时,确实有不少人蠢蠢欲动,打算跪在地上请命。
但听到砍头抄家四个字时,那身子又蹭的一下站的直直的。
环顾一圈见没人说话,夏源无奈道:“既然其余大人都不愿意,那只能偏劳工部的这位侍郎大人了,等大人修完这城西的路,若是还没被砍头抄家的话,再来修这其余的路。”
侍郎大人一张老脸绿的像秋天的菠菜,再一想到是自己主动请命,接下这差事,顿时想死的心都有了。
嘴唇蠕动半天,才干巴巴的道:“国朝处罚如此狠厉,岂不是有暴虐之嫌?”
“是有些暴虐,但这狠厉的规矩一开始是给商贾定的,商贾嘛,见利忘义,能帮朝廷做事就已是天大的恩德,处罚重一些也是理所当然。”
夏源哂然一笑,又道:“可诸位大臣不同意让商贾来办此事,那就只能交由诸位大人,而诸位大人又不愿请命,那就只好劳累侍郎大人了。”
这时,有人对着弘治皇帝道:“陛下,商贾行事处罚重一些倒也无妨,但对待朝廷命官,岂可与商贾的处罚混为一谈?”
此言一出,其余人也像是醒悟过来,也开口道:“不错,商贾皆乃见利忘义之辈,所谓无奸不商,自是需以重刑量威。太祖高皇帝时也曾定下这士农工商之分,商人乃贱籍,商业乃贱业,可本朝自开国起,一向优待士人,如何能以此量威?”
见状,夏源心中一个劲儿的冷笑,当初他提出商贾承包制,固然有其余的种种原因,但其中最重要的一点便是:如果让朝廷各级官员来主持修路之事,必会有人借机大肆敛财。
到时候一段路明明只需五千两,可却硬是能花费五万两,十万两。
就这,还会偷工减料,修的是豆腐渣工程。
而商人,一柄砍头抄家的刀在头上悬着,敢偷工减料,就砍你的脑袋。
情况也和他预想的一样,给商人定下这种狠厉的规矩,一个反对的都没有。
一个接一个的人跳出来,引经据典的说了一堆,但中心思想只有一句话,商贾是贱籍,他们办不好差事,别说砍头抄家,就是夷三族诛九族都行。
但我们是高贵的朝廷命官,如何能以这种刑罚论罪?
斥责一顿,再认个错就过去了,了不起罚个俸,最多削个职。
此时天光微亮,夏源往奉天门下的方向看,只见弘治皇帝半阖着眸子,盯着这些跪地请命的大臣不言不语,也不知在思忖什么。
许是觉得悲哀吧。
国朝百三十年,竟养出这样的一帮无耻的臣子,如何能不觉得悲哀。
而还有更多没有跪地请命的大臣,他们似乎也不见得就是伟光正。
或许是在权衡,或许是在观望。
夏源猜不出,他也不想猜,只是开口道:“诸位大人方才也说过了,这修路一事耗费钱财众多,为了确保每一两银子都花在刀刃上,这刑罚定的高一些也是自有其利处的,以重刑量威,且又能震慑宵小。”
说完这番话,他倏然觉得心下有些发沉,这大明朝的皇帝和大臣向来是政见不合的吗?
还是因为每次自己所提出的谏言不被他们接受,才导致皇帝和大臣政见不合?
没再接着想下去,仅是心念一转,他又接着道:“当然,我不是说诸位大人是宵小,说的是那些商贾,诸位大人饱读圣贤书,都是品行高洁之人,如何能和这商贾混为一谈?”
闻言,有不少人暗自点头,这姓夏的狗东西还算是说了句人话。
“诸位大人,这路的标准定的并不高,只要不偷工减料,只要不借此敛财,这路必然会修的妥妥当当。
而诸位大人既然品行高洁,想必拿着这朝廷的拨款去修路,必然会尽心尽责,不会偷工减料,不会借机敛财,所以,诸位又何必要在意处罚是否过重的事?毕竟这处罚重与不重,都与诸位没有关系。”
“还是说,诸位大人觉得自己品性并不高洁,修这路是奔着敛财去的,因此才担心被砍头抄家?”
话一出口,空气还没变得凝重,夏源又立马陪起笑脸来,“晚辈也就是随口说说,诸位长辈论起岁数都能做晚辈的爷爷,可莫要和晚辈计较。”
这一来一回,弄得在场众人不上不下的,这狗东西纯粹就是不要脸。
撕破脸的说了一通,又立马开始当孙子,说这是随口说的,让你别跟他计较。
现在被他这样一弄,众人也没法再说这处罚过重的事情,不然岂不就变相承认了自己是奔着敛财去的。
跪地请命的大臣恨得牙根痒痒,而那些站在原地默默旁观的,尽是些朝中位高权重之人,不是内阁阁臣,便是六部公卿。
到这一刻,内阁首辅刘健终于不再充当雕塑,反而躬身行礼道,“陛下,无论这路如何修,是交由商贾,还是交由朝廷各级官吏,现下说这些都只是高屋建瓴,空谈罢了。
如今国库亏空,没有银子去修。就算国库充盈,也当存起来以备不时之需,国事樊稠,岂能花费数年之功为全天下修筑道路?
何况,正如韩部堂适才所言,我大明朝陆路畅通,道路盈达。即便不修,这路也并非不能行人走马,何必要劳民伤财的去修什么青金石路?老臣以为,修路之事当以作罢,还望陛下爱惜民力。”
这番话说的有理有据,在场众人无不点头,等刘健说完,其余大臣也都出班道:“陛下,刘公此乃老成谋国之言,还望吾皇明鉴!”
第三百二十章 你可是想抽身而退
修路一事谈崩了,哪怕是出了一系列的波折,但终究是没有通过。
眼见一干举足轻重的大臣都持反对态度,弘治皇帝也没了再议下去的意思,直接宣布退朝。
回到乾清宫里,朱佑樘的面色登时就难看下来,拿起御案上的毛笔捏在手里,一端杵着桌案,手上一用力,只听啪的一下脆响,那檀木的笔杆便直接断成了两截。
夏源的眼皮也跟着跳动一下,那是檀木的,拿出去至少值个三百两银子。
当然,这不重要,这毛笔再值钱,又不是他的,跟他没半毛钱关系,皇帝愿意弄折就弄折。
人穷志短的弘治皇帝向来节俭,如今撅折一根价值不菲的毛笔,很明显是在撒火。
朝堂既是君臣商议国事,又是君权和臣权针锋相对的角斗场。
万马齐喑,朝堂成为皇帝的一言堂,皇帝说个什么,群臣便唯唯诺诺的同意,并口呼吾皇圣明,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等场景,只会在辫子朝那种奴化体质下才会出现。
方才那些大臣已是无耻,但辫子朝的那些大臣比他们还要无耻千倍,万倍!纵观人类历史,再也找不出这么一帮无耻的人来。
以做奴才为荣,争着抢着去做奴才,风骨,傲骨早就被抛到九霄云外。
像一群奴颜婢膝,摇尾乞怜的哈巴狗,得到主人一句好狗的夸赞,那便已是喜不自胜,恨不能放鞭炮庆祝。
那是满清。
而这是大明,以风骨著称的大明朝,有风骨,但这所谓风骨却是走向了另一个极端,许多自诩有风骨的大臣,以反抗皇权为荣,若是被拉出去打板子,那便自觉光宗耀祖,扬名天下。
若是在没有犯错的情况下,被皇帝给弄死,那更是慷慨赴义,名留青史。
像今日这等政见不合之事,根本算不上什么错,只是各有各的立场。
弘治皇帝哪怕是气的不行,但仍没想过要弄死谁,或是把谁拉出去打板子。
只能在这里无能狂怒,拿着毛笔撒气。
啪的一下,又折断了一根。
夏源咽了咽唾沫,开口道:“陛下,要不这修路之事便就此作罢,或是等”
话未说完,弘治皇帝的目光便倏地扫了过来,严声道:“你不必在此试探朕,这路朕是一定要修的!”
说着,又啪的一下撅折了一根毛笔。
“臣没.噢,那臣就放心了。”
弘治皇帝没再理他,又开始折腾这笔筒里的毛笔,得亏这笔筒里的毛笔多,又撅折了四根毛笔之后,他这气似是终于消了个七七八八。
把断笔往御案上随手一扔,箫敬便上前帮着收拾,很习以为常的样子。
气消了,看着那几根断笔,朱佑樘又开始心疼这损坏的毛笔,质问道:“朕早先不是已经说过,这笔筒里的毛笔用一般的就可,你为何给朕这笔筒里放上这檀木的毛笔?”
箫敬忙开口道:“皇爷明鉴,这檀木已是极其一般的毛笔了,往常可都是玉杆的。”
夏源悄默声的咂嘴,听这意思,这老丈人撅毛笔还上瘾。
“给朕换,换成竹制的。”
闻言,萧公公犯难了,“皇爷身份尊贵,这御笔如何能用这竹制的,这不合.”
“给朕换!”
“是,奴婢这就换。”
箫敬没敢再多言,应了一声,拿上那几根断笔便躬身退了出去,找竹制的毛笔去了。
弘治皇帝往御案后头一坐,端起那杯茶盏刚想喝,又发现里头是空的,往桌子上重重一磕,“去,给朕倒茶去!”
殿中的其余几名小宦吓得身子一颤,而后忙不迭的应一声,疾步走了出去。
接着,朱佑樘便开始絮叨:“朕登基以来,自问勤政爱民,祖宗把江山交到朕的手里,朕如履薄冰,兢兢业业,一日不敢懈怠。所思所想无不是为了我大明江山社稷。
像这修路一事,明明是一件利国利民的千秋伟业,一个个却极力反对,在他们嘴里,朕若是执意要推行此事,便是劳民伤财,不体恤、不爱惜民力的昏聩之君!”
夏源懂了,原来这皇帝丈人生气的点在这,并不是因为遭制反对而生气,而是因这不体恤,不爱惜民力上而气愤。
大抵就是那种,说别的可以,但居然说朕不爱惜民力,你们放屁!
或许也是因为此事,触发了弘治皇帝的逆反心理,不让修,那朕偏要修!
“陛下,这些大臣说的其实不无道理,若要修路确实耗费甚多,于我大明的国情不符,国库也很难支撑起如此浩大的工程”
见弘治皇帝的眼睛扫过来,夏源又改口道:“当然,这路一定要修的,但应当缓步徐徐图之,步子迈得太大,容易扯着噢,容易根基不稳。”
从下朝回来,夏源其实一直在想,这帮大臣是在反对他这个人,还是单纯的反对这件事。
由不得他不去想,他总共参加两次朝会,每一次都成了朝臣的焦点,是这帮大臣反对的对象。
最后想来想去,两者都有,但更多的是在反对这件事。
在这件事上,他太想当然,觉得修路这等基建工程是好的,对国家百利而无一害,却忽略了最基本的国情问题。
大明朝的国库实在是太穷了,就算有银子,那些大臣也不会同意这样折腾。
朝中许多大臣是有着一颗为国为民之心的,当然,他们是有私心,是想给自己捞银子。
但也是存着那种心思:大明朝很大,是个很大很气派的建筑,自己取下一块砖,这房子肯定不会受什么影响。
所以便心安理得的从这座建筑上抠砖。
可修路根本就不是取一块砖的问题,这是拆掉一面墙,墙都拆了,这房子是会塌的。
他们是抠过砖,但从没想过要让这座房子垮塌。
所以纷纷反对此事。
朱佑樘哼了哼,道:“你倒是替他们说话,但如今事已至此,容不得退,若是一退,便是群臣得势,君威难以彰显,往后再想促成此事便难了,朕只能”
说到此,弘治皇帝嘴中的话骤然一顿,深望着他问道:“你可是想抽身而退?”
第三百二十一章 朕该怎么办?
“你可是想抽身而退?”
听到这个问话,夏源刚想开口,但当迎着弘治皇帝那双眼睛时,却觉得这个问话似乎没那么简单。
下一刻,弘治皇帝却是哂然一笑,“你若是想抽身而退朕不怪你,你到如今仅参与两次朝会而已,却连着两次挡在朕前面,得罪了这朝中的一干大臣。
朕有时会想,你这样做是因你我是翁婿,是自家人;还是因你本就忠直,后来朕想了想,许是两者皆有,朕的女婿是个忠直之人。”
“自古帝王皆喜孤臣,你可知为何?”
“臣不知。”
“不知?”
“噢,那臣就知道。”
“罢了,这个问题你不便回答,朕帮你答,因为孤臣用着放心。但你比孤臣做的更孤臣,有你在朝会上,朕甚至有高枕无忧之感,但朕又不知该不该让你做这个孤臣。”
朱佑樘的脸上浮现出踟蹰之色,旋即靠在椅背上,徐徐道:“朕有时朝政受挫,总想着若是有你在场,这朝政又该是如何的场面。但朕又不想让你参与这朝会,不想让你屡屡和群臣针锋相对,朕想把你留给太子。”
“太子这个人虽是聪明,但却心智不足,行事冲动,刚劲有余,缓而不足。若将来他登基为帝,决难制约这一干群臣,最后恐要借助内官。可用内官制约臣下,决非长久之道,更非堂皇正道,根基不稳,容易遭制反噬,百年之后,必招人诟病。”
夏源眼中掠过愕然之色,常言道知子莫若父,可弘治皇帝这位做父亲的,却能将他的儿子看的这么透彻。
甚至给他安排的明明白白。
朱厚照便是重用宦官制约臣下,最后遭制反噬,落水之后数月而亡,史书上的评价也只是两个字,昏君。
朱佑樘仰望着暖阁的藻井道:“成化先帝,朕的皇考当初便是这般,重用厂卫,屡兴大狱,后驾崩于一副汤药。”
“呵”
说到此,弘治皇帝笑了一下,是那种阴森的笑,有些惨然的笑,“皇考大肆选举传奉官,卖官鬻爵,只要给银钱便可授受官职,以此敛财充实内帑。可这般一来,这些传奉官是何来路,又有谁能查清?”
“宫中之人来路不明,刘文泰一个靠着传奉官的幸进之辈,也能做这太医院院正?”
“皇考驾崩之后,朕登基伊始,本欲将这刘文泰论罪处死。彼时,朝中群臣更是群情激愤,纷纷上疏弹劾,恨不能将这刘文泰千刀万剐!你说这其中有没有蹊跷?”
夏源有点想离开了,这天越聊越危险了,但又没法离开,只得无奈道:“.臣不知。”
“当然有蹊跷。皇考以厂卫压服这朝中群臣,大权在握,乾纲独断,甚至朝中出现纸糊三阁老,泥塑六尚书之态。
这些大臣本该不喜他这位皇帝才是,甚至皇考龙御归天,不知有多少人在私底下弹冠相庆,又不知有多少人要在心里感谢这个刘文泰。
而今却又纷纷上疏要求朕将这刘文泰处以极刑,若说他们是在表忠心,倒是合情合理,但朕却总觉得非是这般,于是朕亲自夜审刘文泰,你猜朕审出了什么?”
夏源已经坐立难安了,他不晓得弘治皇帝是哪根弦没搭对,非要和自己聊这些宫中秘闻。
聊这些本该隐没在历史尘烟里的东西。
你踏马放过我行吗?
“刘文泰与朝中诸多大臣关系匪浅,其人更是出自丘濬门下!”
弘治皇帝那双半阖的眸子陡然睁开,从里头迸发出狠厉的杀机,那股杀意似是有如实质,让这暖阁的气温都降低了几分,夏源经不住心里一突。
丘濬。
他知晓丘濬是何人,这位爷实在是太过威名赫赫,想不知道都难。
单以头衔来论,于谦,三杨,严嵩,张居正这些所谓的名臣,权臣,在他面前连提鞋都不配。
丘濬的头衔:有明一代文臣之宗。
仅凭这个头衔,拿脚后跟想想,都能想出来这人在天下的影响力有多大,朝中势力有多广。
“朕力排众议,留下这刘文泰,将其免死降职。只要这刘文泰还在,这朝中的一干贤臣便永心难安,这丘濬便要对朕服服帖帖。”
到此时,朱佑樘身上的杀意终于渐渐消散,但却没有登基初始便掌握大权的自矜,反而是一种惶然。
“可朕心里其实是怕的,这紫禁城宫禁虽严,看似密不透风,实则却是四处透风!处处惊心,步步杀机!朕遣散了所有的传奉官,朕不再像皇考那般重用厂卫,朕打压厂卫,朕对这帮大臣极力礼遇,朕对着他们隐忍,就像朕幼时对着那个女人那般的隐忍。”
看着弘治皇帝眼中那抹惶恐,夏源只觉得心有戚戚然,这位皇帝登基时才不足二十岁,少年得志,他以为坐上的是天下至尊之位,是天下最尊贵,最安全的位子。
可那晚夜审刘文泰之后,审出来的结果却给了他迎头一击,他那位乾纲独断的父皇是死于群臣之手。
这个残酷的现实让他大为惊恐。
这帮臣子的胆子竟然大到如此地步,口含天宪,九五之尊的皇帝也敢谋害。
对一个刚登基为帝的人来说,这简直就是最可怕,最荒诞的事情。
这位皇帝惯会隐忍,他长于安乐堂,从小就过的是见不得光的生活,甚至先学会的不是说话走路,而是如何隐忍。
于是他一直在隐忍,永远是那副平静的样子,所谓的生气只是等回到这乾清宫后,那张平静温和的脸才会阴沉下来,而后以撅毛笔来发泄。
“可朕现在又在害怕了,朕如今这身体每况日下,朕又能帮着太子遮风挡雨几年?若是太子登基,将来他会如何?他这般小孩子心性,将来若想掌权,必然要用内官制约群臣,他将来会不会像朕的皇考,他的祖父那般?”
朱佑樘说这话时声音很轻,不像是在问旁人,倒像是在问己身,在扪心自问。
夏源缄默不言,只是在心里默默说了个会,不止是朱厚照会,从土木堡之变后,但凡重用厂卫打压群臣的明朝皇帝都会,都会死的不明不白。
屡兴大狱的明宪宗朱见深;缔造出八虎,抢夺兵权的明武宗朱厚照;重用魏忠贤的明熹宗朱由校。
甚至连眼前这位皇帝也死的不明不白,他也死于刘文泰开的药方,这是意外,还是宪宗殒命案的翻版?
“朕想教他,可不知从何处教起。他与朕不同,以他的性子,永远也学不会隐忍,永远也不知隐忍为何物。”
弘治皇帝的一双眼眸望着他,里头带着怅然,又带着茫然,“你说,朕该怎么办?”
第三百二十二章 把刀收起来滚
煌煌紫禁城宫禁森严,高墙耸立,防备的密不透风,可危机往往不在外头,而在这一道道宫墙之中。
在这座宫城里至少有着上万名的宫女太监,这些人又都是什么来路,又怀揣着什么目的。
就算身家清白,目的纯良,只是想进宫当个宫务员。但又是否会在进宫后的一年,两年,三年,被某些人用银钱收买。
那些寻常无奇的宫女小宦,他们身上或许就暗藏着杀机。
住在宫里的皇帝、皇后、太后、嫔妃。往往对待这帮做奴婢的人,只要不是做的太过火,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就像公主府的女官收受贿赂,宫里哪怕知晓也会选择无视,只有做的太过火时,才会训斥一顿,甚至连打一顿板子都少有。
就像晋王朱因饭菜不合口味,鞭打厨子,朱元璋得知后龙颜大怒,又惊又怕,立马写了封信,派人快马加鞭的送过去。
信上的内容简明扼要,先是一顿臭骂,而后便是严厉告诫:对待身边的内侍,尤其是厨子一定要好生相待。
就像万历皇帝酒后发狂,削去了两名宫女的几缕头发,李太后当晚便祭告太庙,要废了他。
这些人担心的是什么,不言而喻。
这偌大的紫禁城里绝不是安全的,更何况,外头还有一帮胆大包天的臣子。
对待这种情况,弘治皇帝的选择是隐忍,将自己性格中宽厚的一面释放出来,对所有人示之以好。
这种近乎软弱的忍让,到底是好是坏,夏源不清楚。
弘治皇帝想让朱厚照也学会忍让,但那小子就不是个能忍让的主。
或许未来的朱厚照也是由于觉得紫禁城危险,所以便搬了出去,搬到了豹房,并将整个豹房全换成放心的人。
但哪怕是搬了家,也没逃过死的不明不白的命运。
所以躲似乎是没用的,打压会遭制反噬,一味的隐忍终究也只是一时之计。
弘治皇帝自幼缺乏亲情,幼时的经历让他极其重视亲情,他宠爱妻子、宠爱女儿、宠爱儿子,许是爱屋及乌的缘故,待他这个女婿也是极好。
可面对这位岳父的问询,沉默良久,夏源只能涩声道:“臣不知。”
“你不知,朕也不知,但朕只能”
就在这时,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响起,弘治皇帝话语倏然一顿,片刻后,几位小宦端着参茶躬身走进来,等着这几名小宦把参茶放在御案上,斟好了茶水,他才温声道:“你们全都出去吧。”
“喏。”
几名小宦应了一声,倒着身子退了出去,顺带又关上了这暖阁的阁门。
将目光挪回来,弘治皇帝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参茶,问道:“朕方才说到了何处?”
夏源正捧着茶盏小口的嘬着茶水,闻言开口道:“陛下说到朕只能了。”
“朕只能朕不知此事该如何为之,朕只能将期许放在你的身上。”弘治皇帝放下茶盏,一双眸子深望着他,
“与人起了争执,当先自省。兼听则明偏信则暗,莫要树敌,更不要咄咄逼人。先自省,再谋事。自省己身无过,后谋其事无错,再去思考争执何来。”
夏源默默聆听,他知晓,这是一位帝王在教他如何为人处世,如何隐忍。
身为帝王,他的儿子朱厚照学不会隐忍,这位帝王只能把希望寄托在他这个女婿身上。
夏源从中感受到的不仅是责任,还有信任。
帝王大都多疑,刚愎雄猜,弘治皇帝身上自是也有这样的特点,但他对自己却是敞开了信任。
或许是他把自己当成了自家人,当成了亲人;或许是自己和太子相交莫逆;或许是自己一贯的做法取得了他的信任;
夏源自问从没起过争权之心,起码目前还没有。
所以获得了这位帝王的信任。
或许是除了自己之外,他找不到可以托付的人。
这种种因素,才促成了那句——朕只能把期许放在你的身上。
“汉书朕多有通读,两汉成也外戚,败也外戚。本朝太祖为防外戚做大,定下这种种祖宗家法,朕不敢毁谤祖宗,但此事有利有弊,外戚不做大,自有勋臣做大,勋臣不做大,自有士人文臣做大。
可见凡事不在外戚,不在文臣,不在勋臣,不在内官,而在人心。
朕看不透你那颗心,朕看不透你总是在想什么。但是朕愿意信任你,朕想让你做个可托付的女婿,日后能帮衬着太子便好,可你做的种种之事,却像是想当个孤臣,想当一个让朕放心的孤臣。”
“朕不让你去做这个孤臣,孤臣一旦失势,便万劫不复。这就是朕为何把你那个学生,还有什么同窗好友调到你手下的原因,这就是朕为何帮你保下那数百名犯官的原因。”
听到这里,夏源不由抬眸,朱佑樘与他对视着,“世上之事,独木难支,你明白吗?”
夏源徐徐颔首,肃容道:“臣明白。”
瞧着他那一脸严肃的样子,朱佑樘禁不住问道:“你明白了什么?”
“明白了该明白的。”
“不该明白的呢?”
“那就不明白。”
弘治皇帝一阵无言,旋即气的皱眉道:“到这个时候你倒是谨慎起来了,你以为朕是在试探你?”
“臣没有。”
朱佑樘皱眉盯着他看了半晌,旋即那双眉宇渐渐舒展,长叹道:“罢了,该明白的你明白,不该明白的你不明白,看来你活的比朕明白。”
夏源没接话,他不晓得两人说的明白是不是同一个明白,总归就是谜语人互相交流。
“此次修路一事,朕未听从你之前的谏言,未和那一干重臣通气,如今此事推行不下去,你这个女婿觉得应当如何?”
夏源只觉得牙疼,上次和你说了你没听,这会儿又舔着脸问。
好吧,看在你是丈人的份上,忍了。
他瓮声瓮气道:“女婿都听岳父的,岳父说什么就是什么。”
“那朕这个岳父便将此事交由你这个女婿去办。”
夏源眼皮跳了跳,“岳父的意思是”
“你去一趟那三位阁臣的府上,与他们好生说道说道,务必要让他们同意此事。”
闻言,夏源牙更疼了,想要去说服那三个老逼登,这不是难为人呢么这不是?
“岳父大人,那若是他们不同意,女婿可否采取一些激进的手段?”
朱佑樘皱眉:“何谓激进的手段?”
“就比如把刀架在他们脖子上。”
沉默一会儿,朱佑樘忽的直起身子,问道:“你到底明不明白朕在和你说什么?”
“噢,臣大抵是明白的。”
“那就把你那刀收起来,然后给朕滚出去。”
第三百二十三章 父皇要做暴君了吗?
夏源很听话的滚了。
走出乾清宫,迎面冷风吹来,夏源呼吸着新鲜空气,感觉晕乎的头脑好像才清醒了一些。
说实话,他觉得自个儿的脑袋挺灵光的,往往也能听出旁人的话外之音,但方才实在是遇上了谜语人。
一个接一个的明白和不明白,让他的CPU超负荷运算。
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皇帝丈人是在亲自下场帮他培植党羽,或者说,是在帮他和太子培植党羽。
权力场上的精髓是妥协,而本质是站队。
所谓站队无非就是把朋友搞得多多的,把敌人搞得少少的。
而那三个老逼登不能去得罪,反而还要跟他们处好关系。
刀架脖子上这种事是万万不能干的。
这三个人是内阁辅臣,相当于宰相,若是套用后世的公司经营理念,弘治皇帝是董事长,这三人就是总裁,只要搞定了他们,基本上就能搞定整个公司。
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
为了当上露露总督,夏源决定先去拜访一下李东阳,好歹有点交情。
当初在濮州时,大家处的还不错,老李那个仓库管理员干的别提有多开心了。
先搞定李东阳,李东阳是内阁次辅,上头是首辅刘健,下头是三辅谢迁。
进可攻,退可守。
这个思路没毛病。
夏源给自己清晰的思路点了个赞。
走出乾清门时,遇上了朱厚照。
穿着身大红的团龙冕服,戴着翼善冠,不是往常的风格。
夏源大略一想便明白了,正月十六,开年第一天,文华殿开幄,狗太子得去参加。
瞧见了夏源,朱厚照冲着他用力的招手,旋即提起袍服的下摆,腾腾腾的便来到了近前。
“师傅,我正找你呢,你今儿上早朝了,怎么样?咱们这路什么时候开始修?”
“不知道。”
朱厚照一怔,“不知道?”
“昂,那些大臣不同意,说国库里没银子。”
“那咱们的路怎么办?”
夏源随口给他支招,“要不殿下去号召群臣给国家捐款?这帮大臣个顶个的有钱,号召一下,让他们给国库里捐点,拿着他们的银子,修咱们的路。”
朱厚照居然很认真的思考了一下此事的可行性,旋即皱眉道:“这个法子好倒是挺好,但能行得通吗?”
当然踏马的行不通。
后面那位崇祯皇帝当朝,国库空虚,军中缺饷,闯王大军兵临城下。
崇祯皇帝豁出脸面,低三下四找朝中那帮大臣借银子,让他们借点银子报效国家。
而且说得是借,还不是捐,承诺了以后国库富裕了就还。
结果这帮大臣跟打发要饭的似的,几十两,几百两的捐,顶天了也就捐个几千两,加在一起也就是个二十万两。
等到闯王打进来,用夹棍夹出了七千万两。
那会儿都兵临城下了,大明朝眼看着就要亡了个屁的了,一个个都不肯掏银子。
更别说现在。
这时,朱厚照又开口道:“将心比心,若是让本宫把银子捐出去,本宫肯定是不乐意捐的。”
夏源一摊手,“那没办法了,国库里穷的叮当响,而且那帮大臣说了,就是有银子也不让修。”
“父皇呢?我父皇怎么说的?”
“陛下把这事全扔给我了,让我想办法平了这事。”
朱厚照闻言愣住了,“平了的意思是干掉他们?”
说到此,他竟是身躯一震,嘴中喃喃:“父皇他终于要当暴君了吗?”
夏源真不惜的跟他说话,就觉得脑袋疼,往身后指了指,“暴君就在乾清宫的暖阁里,殿下有什么事找陛下问去吧,臣这边还有事,先走了。”
朱厚照愣愣的,瞧着他的背影伸手想喊他,想了想,又把手臂放下,而后撩起袍服下摆,腾腾腾的跑进了乾清门。
告别了狗太子,夏源出了皇宫,没急着去拜访李东阳,先回了自家府宅用午饭。
最近一直忙的像个陀螺,整日转个不停,几乎都没在自家吃过午饭,吃完饭,小荠子满心欢喜的以为终于要一起睡午觉了,结果夏源来一句他还有事要出去。
登时就失望了。
夏源捏捏她的脸蛋,“想切磋口技咱们等晚上再说,现在还是白天,不方便。”
朱秀荣先是一愣,而后脸瞬间红了,“.我没有想。”
“那就是夫君想了,可是夫君现在很忙,晚上咱们再切磋口技。”
“噢”
朱秀荣下意识应一声,随即又觉得这个噢应得很不对劲,一时间脸蛋更是羞红,又连忙岔开话题问道:“夫君又要去忙那个水泥吗?”
“昂。”
见夫君应下来,她嘴唇嗫嚅一阵,才小声道:“可是咱们家已经有很多银子了,花都花不完,我觉得没必要再用水泥赚银子。”
“你这话说的,就是因为夫君不停的赚银子,所以咱们家才有花不完的银子,你本末倒置了知道吗?”
“再说,这个跟白糖不一样,夫君弄这个水泥不是为了赚银子,是为国为民,是有高尚情操的,懂吗?”
“嗯嗯.”
朱秀荣用力点头,她知道夫君是个为国为民的人。
虽然夫君总是拉着她切磋口技,但依然是个为国为民的人。
随即她又扬起脑袋,满是希冀的问道:“那夫君什么时候才能闲下来?”
面对这个问题,夏源动动嘴唇,还真不知怎么回答,作为大明朝唯一的瑰宝,他感觉自己在被人当做牲口使唤。
如今手底下压着一堆的事情,要去诏狱CPU那些犯官,目前还有三百多人。
要兴办邮局,要发行邮票,要忙着修路,后续还要忙着变法,或许未来数年,甚至十数年都一直要忙着。
记得当初刚穿越过来时,自己的梦想明明是做个躺平的咸鱼来着。
为何莫名其妙的就成劳模了?
夏源想了想,除了他本人拥有高尚情操之外,应该就是那个狗皇帝给的太多了,作为大明董事长,他从不给自己画大饼,从没让自己享受福报。
将心比心,打工人遇到这样的好老板,实在是让打工人感动。
“你这话问的,夫君是在给你们老朱家打工,你还盼着夫君闲下来。”
夏源宠溺的揉了揉她的头,笑道:“好了,不说这个,来,让夫君亲一下。”
第三百二十四章 何为分忧
李府的宅邸看着挺俭朴。
但再俭朴那也是宰辅家,宰辅之家不是公共厕所,不能想进就进,按规矩得先递拜帖。
马车到了李府门前停下,夏源坐在车上没急着下去,老王向着门房递上了名贴。
李府堂屋的偏寝之内,李东阳刚刚享受过药浴,又上了药,正光着腚半趴在榻上。
堂屋里传来一阵脚步声,走到门口就自然而然的停下步子,朝着寝屋唤道:“老爷。”
“老夫不是说不要打扰吗?”李东阳先是皱眉,旋即才问道:“何事?”
“府门外头有人递上拜帖,说是来拜访老爷的,名帖上写着东宫少詹事夏源。”
夏源?
李东阳一愣,这小子来做什么?
心里暗自揣测着,他扭头道:“先让兆藩去接待一下,老夫随后就来,记住,不可慢怠。”
“是。”
听到外头的人走了出去,李东阳伸手摸了摸后头,疼的一抽嘴角,药还没干,得等会儿。
坐在面前的是一个二十岁出头的青年人,长得还算周正,李东阳的儿子,名叫李兆藩。
夏源盯着他瞧,李兆藩明显是个腼腆的性子,被瞧的有些不好意思,问道:“不知夏大人为何一直盯着在下看?”
“噢,没什么。”
夏源把目光挪开,捧着茶杯嘬起来。
李东阳的长相那是出了名的其貌不扬,而且这个其貌不扬还是比较委婉的说法,其实是丑。
但这个李兆藩却长得还算周正,并且不论是眉眼,鼻子,嘴巴都没有和李东阳相像的地方。
从遗传学的角度来说,实在是让人怀疑这个李兆藩是个转基因产品,难道李家有传说中的爹保高速,或者妈厨高速?
当然,这种话不方便问,属实是太失礼了。
而且他来这里也不是问这个的。
“令尊大人何时才能出来?”
“怕是还要劳烦夏大人再等等,我父亲此时不方便见客。”
“不方便?为何不方便?”
李兆藩想了想,含糊其辞的道:“父亲在用药。”
“用药?令尊病了?”
“是有些病症,但不碍事,积年久症。”
见这李兆藩像是不想多说,夏源便没接着再问,何况他也大概猜到了。
当初在濮州时,给李东阳安排的工作虽说不体面,是个很清贵的库管,但起码是给配着椅子和书案的,毕竟是阁老,总不能让人站着。
但每次去的时候,总能瞧见李东阳在那儿站着拨算盘子。
有椅子不坐,偏要站着,这不是椅子上有钉子,就是屁股上有痔疮。
身怀大痣,还要为大明朝发光发热,实在是让人敬佩。
又等了片刻,李东阳终于踱进了前堂,夏源连忙起身,表情严肃的对着李东阳行礼。
“下官见过李阁老。”
李东阳穿着身宽松的袍服,像是道袍的款式,见夏源行礼,立刻加快步伐,走到近前用双手将他托起,“老夫方才被些许琐事耽误了些时间,倒是劳夏詹事久候,实在是失礼,老夫在此向你赔罪。”
“李阁老真是折煞下官了,万万担当不起。”
夏源表现的很有礼貌,李东阳表现的很热情,拉着他在椅子上坐下,“夏詹事此来,所为何事?”
“看望一下李阁老,顺道和您聊聊天,下官可是最敬仰李阁老的。”
对这话,李东阳是一个标点符号都不信,但脸上依然挂着和煦的笑容,“可是为了修路一事而来?”
“是也不是。”
“此话怎讲?”
说着,李东阳往旁边看了一眼,李兆藩会意,冲着两人行了个礼,然后便默默退了下去。
夏源没急着回答,反而问道:“李阁老,晚辈想向您赐教,您说这为官者,为臣者最重要的是什么?”
见他如此煞有介事的问出这样的一句话来,李东阳没有冒然回答,沉吟片刻才道:“忠君为国。”
“晚辈再赐教阁老,当是先忠君,还是先为国?”
这个问题无论怎么答都是错的,李东阳这次不接言了,只是望着他,片刻后,将问题抛回去,“夏詹事以为呢?”
夏源在心里整理着语言,嘴上慢慢的道:“依晚辈之见,若君王要做的事情于国有损,那便要予以劝谏;若于国有利之事,君王不肯去做,仍要予以劝谏;既是忠君,也是为国,没必要分出个主次。”
“而当一件事即是与国有利,君王又想要去做,那彼时臣子该做的应是领命去做,而不是反对,李阁老以为呢?”
“夏詹事觉得修路一事于国有利?”
“至少是利大于弊的。”
“夏詹事”李东阳这一声带着叹息,“便是再有利好,可国库无银,又如何去推行?夏詹事应当多想想国朝的情况,而不是脑子一拍就去做。”
“晚辈承认李阁老这话说得对。但晚辈觉得为官者,为臣者,最重要的是上匡社稷,下抚黎民。而为君分忧,为国分忧更是义不容辞之事,李阁老以为晚辈说的可对?”
李东阳沉默一会儿,颔首道:“对。”
“既然李阁老觉得晚辈说的对,那李阁老觉得何谓分忧?”
没等李东阳回话,夏源便自顾自的道:“国库无银,臣子该想的是如何让国库里有银子,这叫分忧。修路这件与国有利的事情推行不下去,臣子该想的是如何解决困难,将此事顺利的推行下去,这也叫分忧。”
“李阁老老成持重,凡事总有着种种考量,下官初出茅庐,论及思虑不及阁老万一。
但下官相信事在人为,人定胜天。世上无论任何事总有解决的法子,或易或难,若是觉得难就放弃,说一句此事做不了,就此作罢吧。
这不是分忧,这只是在退避,真正的分忧该是迎难而上,解决困难。”
李东阳的脸上没有了和煦,持之以凝重,紧盯着夏源的眼,“那夏詹事说说,如何解决这个困难?”
夏源没回话,而是反问道:“李阁老现下可有空闲?”
“老夫有。”
“那不知李阁老能否请出刘阁老与谢阁老?”
闻言,李东阳先是一愣,而后皱眉道:“你不止想说服老夫,还想说服刘公与谢公?”
“是。”
“老夫不善言辞,但谢公可是出了名的能言善辩,你怕是说不过他。”
“谢公是能言善辩,但晚辈只是想和他阐明道理,又不是要与谢公争论什么。”
李东阳深望着他,最后淡淡道:“也罢,老夫便遣人帮你去请他们。”
“不用这么麻烦,咱们顺路请上这两位阁老就好。”
“顺路?”
李东阳一怔,“你要带老夫去何处?”
“东郊。”
第三百二十五章 不可
东郊这里的路面已经大变了样子,约莫八成的路面已是铺上了水泥。
一辆马车,三顶轿子晃晃悠悠的从朝阳门出来,瞧见东郊的一座座的房屋建筑,三个阁臣像是进了大观园的刘姥姥,掀着轿帘不停的看着。
他们住在西城,毕竟东富西贵,大明朝的公卿重臣基本上都扎堆在西城,对这东郊却是很少来过。
这里不像西郊,西郊好歹还有个玉泉山,能上去赏个景儿,这东郊有什么。
无非是大片的荒野,农田,还有树林,漕运河道。
但如今来到此地,却不曾想这东郊竟是这般景象,可谓是天翻地覆。
等真正进了东郊,走着走着,三名阁老又觉得有些不对劲,这轿子为何这般平稳?
哪怕是走在京师的石板路上,也没有像现在这么平稳。
京师的石板路年久失修,上头有了不少的坑洼,有时抬轿的轿夫难免会踩到这坑洼上,导致轿身颠簸。
官道的土路更不必说。
比如从朝阳门出来,十来里的路程,这轿子便会时不时的颠上一下。
而现在进了这东郊,走了有一段路程,却似乎一直没有颠簸过。
三名阁老不约而同的伸出脑袋往地上去瞧,旋即便瞧见了泛着青色的路面。
像是石板路,但却没有一道道石板对接的缝隙,像是一个囫囵的整体,里头能看到有无数的小石子,但却嵌在道路之中。
“停轿,停轿。”
刘健先坐不住了,招呼着让轿夫停轿,等落轿之后,他从轿厢里出来,盯着这脚下的路面看着。
旁边的几名轿夫与刘健朝夕相处,虽是恭敬,但也不怕这位宰辅,笑着道:“老爷,这路走起来可真稳当,小人们从没见过如此的路,老爷您见多识广,您和小人们说说这是什么路。”
这时,李东阳也停轿走了过来,“刘公,这恐怕便是那青金石路。”
“不错,老夫也如此猜想。”
说着,刘健蹲下身子撩起广袖,屈指在地上敲了几下,很沉闷,甚至听不到什么声响,不像青石板那样的当当声,感觉很厚实。
谢迁也落轿走了过来,跟着两个同僚一起研究,刘健顺着路面一直往前看,而后道:“若这是青金石路,便一如陛下今日所言,此路若是能在天下铺开,必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千古伟业。”
李东阳和谢迁对这话都表示认同,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刚刚听到青金石路这几个字,脑子里都没有什么概念,只是在想,这什么玩意儿?
到现在终于见到了青金石路,才晓得弘治皇帝所言非虚,这路比那所谓道路通达的官道土路,确实要好上不知多少倍。
“只是这路如此厚实平坦,恐怕靡费不少,价值高昂。”
“国库无银,如何能修路。”
听到这话,李东阳哼了哼,“你们许是都不知那小子和老夫说了什么。国库无银,该想办法让国库有银子才是,这才是为国分忧。这是他的原话。”
谢迁接言道:“他说的倒是轻巧,年乱岁凶,陛下仁德,年年为遭灾之地的百姓减免税赋,国库岁收自是减少,他想做什么,向百姓摊派苛捐杂税吗?”
“谢阁老可不要乱说,晚辈决没有此意。”
到此时,夏源才终于踱着步子姗姗来迟,问道:“三位阁老,你们觉得这青金石路如何?”
稍稍沉默一阵,刘健开口道:“老夫知晓你的意思,老夫也承认这路极好,但这等路面必然靡费不少,非是我等不为,实是国库无银,难为也。”
“这路靡费是有一些,但并没有几位阁老想象的那般昂贵。”
想了想,夏源举例道:“就拿这东郊的路面来说吧,五丈宽的路,铺上一里的这青金石路,需要大约三千石的青金石,花费大约一百一十两的银子。”
刘健有些难以置信道:“只需区区百余两?”
“对,若是一次性铺的越多,这造价还能更低一些,能省个三两五两的。当然,这只是买青金石的花销。若是算上工钱,还要更多一些,如果找一百个人来铺设,一个月工钱开一两银子。
若是熟手,只要有足够的青金石,一个月铺个十里地应当不成问题,一里地的造价就要再加十两。”
一石一百二十斤,明朝的斤是六百克,一石等于七十二公斤,十四石大约为一吨,三千石就是二百一十五吨。
一两银子二十八石水泥,这个价格只能说不亏,赚的话,也就是个薄利多销。
如今火窑又加盖了数十座,上百座的火窑日夜不熄,一直开工,每日的产量也就是个三千五六百石左右。
而在这窑厂工作的人有一千两百人左右,所以算来算去,成本全在工钱上。
烧这水泥的原材料是真的一文钱不要,组织人手去运就行了,然后再组织人手去砸就行了。
“修这路不仅需要青金石,还要用到砂子和石子,一尺厚的路,宽五丈,长一里,用了三千石青金石,还用了一万石左右的砂子和石子。
但砂子和石子不需要银两,到时候铺设路面之时,就近去开采,然后和青金石掺在一起就行了。”
三名阁老没有言语,只是在心里默默算账,一里路需要一百余两的银子,就按百两算,这样好算些。
一百里就是一万两,一千里便需十万两。
似乎不贵,铺设上万里,也不过百万两而已。
他们最开始设想这青金石路,是按照铺设城西需要花费十万两去算的,城西横九纵五所有道路加起来,约莫是三五百里,一里地至少该是数百两银子,但现在发现竟足足少了几倍。
夏源若是知道这三个老头的想法,肯定要啐上一口。先不说这种算法就有问题,其次这天下的道路可不是几万里,几十万里就能铺完的。
若是算上全天下的官道,再算上各州府县的主干道,大明朝大大小小有一千五百座县,就按每个县的主干道,横横纵纵加在一起一百里算。
天下至少有五十万里,甚至上百万里的路程。
后世的华夏只算公路,是一千多万里,这千万里仅仅指的是沥青公路,并不包括那些辅路,街市上的道路。
而这个时代交通不便,除个十,再不济除个二十,三十,四十,那也是一笔天文数字。
凭国库每年的岁收,就是不干别的,光拿出来修路,也得攒个好几年才能把这路修完。
瞧着几人皱着眉头沉思的表情,夏源就觉得此事有门,默默等待着。
良久,刘健像是回过神来,夏源立马问道:“阁老思量的如何?可是同意了这修路之事?”
“不可。”
“?”
第三百二十六章 基建民生
“非是老夫不肯,实在是难为,就算是一里地只靡费百余两,这牵扯也是甚大。何况还要花费数年,乃至十数年之功,此事势必牵绊国力。倘若因此动摇国本,致使天下动荡,不仅是你,便连老夫还有这二位同僚也都将成千古罪人也。”
作为在朝中摸爬滚打几十年的当场宰辅,刘健年逾七十,说好听些,这叫思虑深远,说难听点,就是瞻前顾后,缺少一股子昂扬的进取心态。
满朝朱紫贵,尽是白发人。
弘治皇帝十数年的休养生息,减少官员的轮换度,以至朝中全是老头子,暮气沉沉,所有人都是在维稳而已。
夏源丝毫没气馁,“晚辈深知此事让诸位阁老为难,不过事虽难为,于国有利亦当为之,若天下州县道路相通,这种种利好不用晚辈多说。”
“而且晚辈早朝之上也曾提出过这承包制,只是当时并未说完。
具体来说便是将这路交由商贾,一段路承包出去,让商贾带着修路的规划,及完成的工期前来竞价,价低者得,后续商贾自行找人去修筑道路,朝廷只负责验收。若如此做,必能节省银两。”
刘健捋着须沉吟不语,他听懂了这套方案的好处,甚至他还在想,之所以如此做,恐怕还有不让这修路的事过天下各级官吏的手,避免有人借此敛财的考量。
将思绪收回来,刘健接着摇头,“是能节省银两不假,但国库空虚还是不妥。”
“晚辈也晓得国库空虚,何况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说到此,夏源顿了顿,才道:“下官愿将这青金石窑厂的七成收益上交国库。”
刘健差点把胡子揪下来,“你方才说甚?”
夏源又重复了一遍,神色更是郑重,“下官愿将这窑厂的七成收益上交国库。”
刘健这次不接言了,而是和李东阳,谢迁交换着眼神,都能从对方眼中看出那股子愕然。
半晌,三人的目光又不约而同的全转回来,对着夏源上下打量着,眼中的情绪一言难尽。
被这种目光扫视着,夏源眉头皱起来了,他感觉这三个老逼登的眼神很冒犯。
不像是在看一名为国为民的国家栋梁,倒像是在看蹲在村口的二傻子。
踏马的,这属实太侮辱人了。
“三位阁老这样看着晚辈是什么意思?”
听到这话,三人才像是回过神来,谢迁轻咳一声,问道:“夏詹事当真打算将这窑厂的七成收益上交国库?”
“是。”
刚开始鼓捣这个水泥时,夏源就细细的思索过,他一开始想过定高价卖,发扬人傻钱多的策略,先狠狠的挣那些冤大头一波银子再说,然后拿着这挣来的银子用于修路。
但后来这个想法又被他否决,水泥的作用不仅是为了国家基建,还是为了推广天下,用于百姓民生。
让寻常百姓也能用得起水泥,让寻常百姓也能用这水泥来建房子。
若是定了高价,这水泥必定推广不下去。
而如果先定高价挣冤大头的银子,等后面推广时,价钱再降下来。
又势必会引起风波。
那些先前花了高价买水泥的人必然气的跳脚,悲愤欲绝恨不得当场黑化。
卖给我们是天价,卖给百姓却这般低廉,这不是欺负老实人吗!
或者搞水泥分级制度,告诉他们这水泥也分三六九等,卖给他们的是超级至尊豪华版的水泥,卖给百姓的是贫民专享版。
这个也是行不通的。
水泥是用于基建的,它是要用于推广民生的。
它不像白糖,只供达官豪绅享用。
何况,水泥的制作根本瞒不住,这么大规模的开采石灰石,粘土,还有那上百座火窑日夜不息的烧制,动静太大。
就算对制作过程严加防范,等这帮人把水泥买回去,只要细心些,就能还原出这水泥的制作原料。
到时候无非就是个试验,等试验出来呢?
自个儿建厂,自个儿造水泥。
然后也学着他开始定高价卖,并且也搞这分级销售。
到时候,整个市场将会无比混乱,直至市场消失。
这是完全有可能的事情。
夏源不排斥其余商贾也建水泥窑厂,甚至他巴不得快去建水泥窑厂,建的越多,说明整个天下的水泥需求量越大。
同时能创造更多的工作岗位,带动无数条的产业链,基建是最能带动经济的。
但建归建,这利润必须打下来,他这座水泥窑厂便是在立一个行业的价格标杆,水泥是薄利多销的产物,不是大肆发财的工具。
因为它涉及的是国家,是民生。
就像后世,国家可以允许一个名牌包卖出几万,几十万的高价;可以允许古董卖出几千万,甚至几亿的天价。
但一包盐是两块,一斤米同样是两块,一块砖头的价格是五毛。
这就是民生,百姓不会去买名牌包,百姓不会去买古董,但百姓需要填饱肚子,百姓需要有个住的地方,就算买不起城里的房子,也可以回农村给自己建个家。
这是最起码的底线。
而像这种为国家基建,为百姓民生的产业,夏源愿意将其上交给国库,赚银子有的是法子,没必要用水泥。
留下三成,也只是为了维持整个水泥窑厂的正常运转,乃至后续的扩大规模。
“下官将这窑厂的收益七成上交国库,三位阁老以为,这修路之事是否应当再思虑一下?”
刘健三人互相又开始交流眼神,片刻后,刘建问道:“那若是老夫等人仍是不同意.”
夏源神色淡淡,“噢,那也无妨,您就当晚辈方才说的什么上交国库之事,是在放屁就行了。”
三个老头神情一滞,夏源又晒然道:“而且这青金石不光可用来修路,还能用于建房子,建出的房子很结实,很坚固。若是推广开来,让全天下人都用这青金石建造房屋,那这其中的市场可不是几百万两就能挡得住的,至少是个数千万两,乃至数亿两的巨大市场。”
闻听此言,三人都惊了,“能赚数亿两?”
“晚辈说的是市场,不是收益。市场就是.”
说到此处,夏源停顿,不知该怎么和这三个老头解释商业市场为何物,索性道:“总之这市场越大,收益自然越高。若是等有朝一日,这青金石能推广全天下,这窑厂哪怕只占据一成的市场份额,那每年也至少有个上千万两银子的收益。”
将这番话听罢,三位阁臣却又不说话了,只是凝望着他,像是在思忖,又像是在观察,通过观察他的面部神态,来确定这话是不是在蒙骗老人家。
这小子要是骗老头,那就太不是东西了。
第三百二十七章 若要医己,当先医心
骗老头什么的,夏源只能说骗了,但又没完全骗。
只要这些设想能实现,能推广全天下,尽全力将市场开发到最大,别说占一成的份额,就是占半成,那也是个难以想象的巨大收益。
不过设想只是设想,若让设想变成实际,一直努力下去,至少要花数代人之功。
但他提出的就只是设想,没提怎么实现的事,所以夏源没有半点心理负担,一脸坦然的和三个老头对视。
半晌,刘健几人收回目光,互相对视一番,又沉吟片刻,随后刘健慢慢说道:“若真能按夏詹事所言,此事倒也并无不可。
不过老夫等人虽是内阁阁臣,但朝政非我等能决之,还要看其余百官的意思。”
夏源先是一怔,然后整个人都不好了,付出这么多筹码,结果换来一句混迹官场的经典话术。
还踏马看百官的意思,翻译翻译,什么叫踏马的看踏马的百官的意思!
如果朝会上,弘治皇帝提出修路的事情。
再有这三位阁老站出来,旗帜鲜明的力挺支持,这事九成九能顺利推动下去。
但却来一句要看百官的意思,什么意思?
话不说透,想留个回旋的余地?
听这话的意思,他们三个老逼登明显不会站出来力挺支持,但也不去反对,总之就是不当众表态。
呸,就是不想担事。
夏源在心里狠狠的啐了一口,装作没听懂的样子,脸上挂着纯良的笑容,“行,既然诸位阁老已然同意此事,晚辈这便回去找陛下复命,下次朝会便劳烦三位阁老了。”
刘健表情未变,又道:“夏詹事,老夫等人虽是同意了此事,但即便我等同意了也不济事,还要看百官的意思。”
谢迁接言道:“官阶上我等虽高,但朝堂却是议论国事之地。大家伙儿各抒己见,总不能不让旁人说话,若果真如此,那朝堂成什么了?而这修筑道路一事,如若百官依旧反对,恐怕此事仍难以推动。”
百官反对,那你们三个是吃干饭的?
怼回去不会吗?
夏源真想怼这三个老头,却又抬头瞅瞅天色,瓮声瓮气的道:“既然几位阁老这般说了,那晚辈只得再走动走动,天色不早了,晚辈先去忙了,诸位阁老,晚辈告辞。”
说着,他施了一礼,刚想转身,却发现转不了身。
袖子被谢迁拽住,谢迁一脸的慈祥和蔼,像是亲爹在看亲儿子,“莫急,夏詹事这么着急作甚?当初你参考会试之时,乃是老夫添居主考,论起来,老夫还是你的座师。
老夫托大,便唤你一声贤侄,贤侄觉得可还中听?”
“中听的很。”
“既然贤侄觉得中听,那贤侄便和老夫说道说道,你打算去忙什么?又要去哪里走动?”
“噢,先去打听一下百官都住在何处,而后挨家挨户的拜访,帮三位阁老充当说客。”
李东阳的眼睛都睁大了,“你要帮老夫等人充当说客?”
“昂,诸位阁老既是已然同意,却又担心百官反对,下官只好代几位阁老去找百官说道说道。”
刘健心里一突,觉得自个儿的清誉要遭。
谢迁已是开口了,“贤侄,你莫要如此,国之大事怎可私下去谈,这岂不是有结党之嫌,这不是臣子之道。”
“那谢阁老觉得何为臣子之道?”
刘健在旁边一脸肃容的道:“身为臣子,自是全依陛下的意思。”
夏源在心中叹口气,指望这帮阁老顶个事是踏马的真难。
不过总算是给了句准话,虽说依旧不大顶事,但能有这样的结果也算是完成了任务。
大明朝悠悠走过这一百多年的岁月,皇帝早已不像建国初期那般集大权于一身,更多的是依靠法理,依靠所谓的正统性去统治天下。
帝王的权柄被分割成好几份,而这帮大臣无疑拿的是最大的一份。
以至于发展到现在的明中期,有些现象已是成了庙堂上的常态。
比如这帮位高权重的大臣,决不肯偏向于皇帝,哪怕皇帝是对的,仍然矜持的像个卖艺不卖身的小姐。
若是旗帜鲜明的力挺皇帝:会遭人唾骂,是个攀附皇权的幸进之臣;
会被人戳脊梁骨,是靠着阿谀皇帝才得以爬上高位;
会被底下的官员,被天下士林看不起;会影响所谓的清名。
因此这所谓的全依陛下的意思,就是先让皇帝亲自下场和那些百官争锋,他们不表态。
而没有他们带头,所谓的百官便要低皇权一头。
等皇权占据上风之时,他们再站出来,先将这修路之事的利弊全总结一遍,然后说此事乃是利大于弊云云,接着再去问百官的意思,最后大家一起口呼陛下圣明。
大概就是这么个流程。
这就是所谓清直大臣的德行,那位修仙的嘉靖皇帝,为何能让严嵩把持朝政二十年。
不就是由于严嵩贴心。不仅能帮着背锅,还能帮着搞钱,并且严嵩还不在乎脸面,不管嘉靖说什么,永远都是第一时间跪下来高呼陛下圣明。
内阁首辅这种高大上的职业,抗衡皇权的急先锋,被严嵩给硬生生的干成了舔狗,倒也是大明朝一绝。
夏源又抬头瞧瞧天色,道:“天色不早了,诸位阁老若是无事的话,晚辈便不打搅几位阁老了,先告辞了。”
说着,他冲着三人深施一礼,这次没人拽他的袖子。
直到他上了马车,三位阁老仍是在原地站着,李东阳捋须不言,谢迁面容深邃,半晌,刘健出声问道:“宾之,于乔,你二人觉得如何?”
谢迁幽幽说道:“前岁乡试秋闱之时,老夫那个不成器的犬子考了顺天府乡试第二名,被压一头,对此深以为憾。从那之后,他便日日将自己关在房中苦读不辍,老夫回去得与他说说,这书莫要读了,无用。”
李东阳笑道:“依老夫之见,于乔该让令郎去读医书,医书有用,若能手不释卷更佳。”
“宾之倒是言之有理。所谓上医医国,中医医人,下医医病。”
说着,刘健又望向那辆已是缓缓动起来的马车,半阖起眸子道:“依老夫观之,此人怕是想做上医。”
“那希贤兄当年入仕之时想做哪个医者?”
听到这个问话,刘健先是一怔,随即摇头叹道:“事过经年,此等事老夫已是记不清了。何况当年初入这岐黄之道,实是医术不济,即便是想,却也有心无力。如今已至暮年,更是耳聋目眩,就算有了医术也是无用了,怕是医己都难。”
“谢某开个医己的方子,若要医己,当先医心。”
李东阳摇头道:“可这医心才是最难的,几近无药可医。”
第三百二十八章 可是你与太子胡说八道?
事情办妥了,眼见天色还不算太晚,夏源又进了宫,打算和皇上先知会一声。
乾清宫里。
刚一进殿,他就瞧见一个人在角落跪着,穿着件大红的袍服,面朝着墙角看不见脸,但这世上的事情有时就是无比的奇妙,比如你只是看到朵玫瑰花,就能知道这是陈老师的作品。
同理,虽说看不见脸,但夏源就很明确的知道这是谁。
他没急着进暖阁见皇帝,反而走过去拍拍朱厚照的肩膀,问道:“殿下,你又惹陛下生气来着?”
扭头看见夏源时,朱厚照就已是龇牙咧嘴,见他居然还踏马的有脸问,先是一怔,旋即更是打人的心都有了,但还是生生的克制住,最后千言万语汇聚成一个字,“滚。”
夏源:“?”
这倒霉孩子吃错药了吗?莫名奇妙的。
没再理这个莫名其妙的狗太子,夏源转身进了暖阁,弘治皇帝正坐在御案后头,埋头批阅奏本。
“臣参.”
“免了吧,你此时进宫所谓何事?”
夏源还没弯下去的腰顺势挺直,答道:“陛下,臣已经把事情办妥了。”
闻言,埋头朱批奏本的弘治皇帝这才抬头:“办妥了?办妥了何事?”
“就是说服那三个老.阁老,三位阁老已经同意了修路的事情。”
听到这话,朱佑樘手中的毛笔倏地一顿,愕然道:“你真把刀架在了他们的脖子上?”
夏源就无语,你是有多不信任我?
“没有,臣都是好声好气与他们说的。”
“那他们为何答应的这般快?”
说着话,弘治皇帝又瞧一眼手上的奏本,一道突兀的朱红墨点分外显眼,又赶忙将毛笔架在砚台上,从袖口里掏出帕子在奏本上沾了沾。
做完这一切,朱佑樘这才抬头看着他,按他的猜想,就是同意,至少也需个好几天的功夫,哪有这么快的。
“这个许是因为臣有才,说话还好听噢,臣和他们说,把青金石窑厂的七成收益上交国库。”
“你说甚?”
夏源发现每次提这件事,都会造成听力受损的现象,只得重复道:“臣说把窑厂七成的收益上交国库。”
此时,朱佑樘的眉宇已是紧紧皱成了一团,半晌才道:“你就这么把七成收益给了国库?”
夏源想了想,点头,“昂。”
“你”
见他应声,弘治皇帝从嘴里吐出个你字,后续的话却又似是噎了回去,转而又道:“此事你为何不事先与朕商量商量,七成的收益又该是多少银两?你倒是大方,就这么平白的给了国库.”
听着皇帝的絮叨,夏源心里莫名升起一股温暖,有种长辈在数落败家儿孙的感觉,虽是数落,但又何尝不是关切。
而后又听朱佑樘道:“你与其上交国库,还不如把这七成的收益给内帑。”
夏源心里的温暖登时没了。
狗皇帝接着絮叨,“朕不是觊觎你的银两,而是你给了国库,这银两便是由他们说了算,这些人出银子可不会像朕这般大方.”
听到大方二字,夏源都惊了,这话他是怎么好意思说出来的?
“这收益若是给朕的内帑,朕保证一文钱都不给其他的地方用,专司修路一事。”
这话让夏源不知道怎么接,反正他就信中间那几个字,而且还得间隔着排一下序。
【朕保证一文钱都不给用。】
对于不知情的人而言,还以为这国库是皇帝的,皇上想支用就支用,但实际上,皇帝想从国库里弄点银子比登天还难。
要银子?
哼,不给。
做你娘的春秋大梦去吧。
所以皇帝从没把国库当成是自个儿的,分的那叫一个清楚,国库那是国家的,只有内帑才是他的私人小金库。
私人小金库,那当然是私人用的,皇帝都是守财奴,银子进了他们的内帑,想掏出来用作国事,那更难。
更别说目前这窑厂还不是个赚钱的买卖,还得倒贴。
而给了国库,起码比找皇帝要银子容易,就算捏着鼻子相信弘治皇帝大方,那往后的皇帝呢?
“臣已是给了,而且若是不给,恐怕那三位阁老不会答应修路一事。”
闻言,弘治皇帝不得不承认这话说的对,只得叹道:“这倒也是。”
“而且这窑厂目前的收益与未来修路的支出比起来,必是入不敷出的,若是上交内帑,以后修路,朝臣们都会让陛下出银两,到时陛下的内帑决计是撑不住的。”
听到入不敷出,朱佑樘问道:“这窑厂的收益莫非不高?”
“不能说不高,只能说利润很低,一石青金石就能挣个几文钱。”
“竟如此低廉?”弘治皇帝声音陡然提高,在他心里,这个狗东西就是个丧良心的奸商。
比如那个白砂糖,区区几百文的成本,他愣是给你卖一百两。
就这,还只是区区一两的份量。
而这个青金石,一石才不过挣几文钱,两相对比,差距实在太大,这好端端的怎么还就良心发现了?
而且就这样的买卖怕是一年都挣不到几个银子。
先前他还对这七成收益上交国库有些不大乐意,现在没有不乐意了。
这小子绝对没和那三个阁臣说这青金石窑厂赚不到银子。
那三个老头定是被这小子给骗了。
“虽说利润低,但薄利多销,一两银子二十八石青金石,修一里路,就得用上三千石,而且这个青金石和其余的买卖不同,不宜利润过高。”
“这又是为何?”
夏源只得把他的考量细细的讲述一遍,比如民生,推广,定高价的弊端都很详细的说出来。
弘治皇帝将这些听完,才晓得先前多有误会,挺愧疚,竟然将这个女婿给误会成了奸商。
朱佑樘在心中默默反思,沉默半晌,才道:“不能谋万世者不足以谋一时,不能谋全局者不足以谋一隅。如此看来,这青金石实是不宜定价过高,倒是朕只顾眼前之利,远远不及你思虑之深远,若非你今日说了这些,朕恐怕永远也想不到这些。”
夏源很谦逊的吹彩虹屁,“陛下太过妄自菲薄,只是陛下日理万机,无暇去想这些而已。”
“你莫要吹捧,朕对自己的斤两还是知晓的。”
说罢,弘治皇帝又坐直身子,问起了另一件事,“可是你与太子胡说八道,说朕要做个暴君,让你去大开杀戒?”
“?”
第三百二十九章 你什么意思?
夏源都懵了。
旋即才想起上午的事情,妈蛋,又被这狗太子坑了。
想通了原委,他憋了一会儿,才干巴巴的道:“陛下,这其实是个误会。”
“朕自然知晓这是个误会,朕若想杀人还用得着你?只是太子”
太子二字刚一出口,弘治皇帝就叹了口气,“朕实在是难以想通他那个脑袋里都装着什么。”
他的脑海里又浮现出那副画面,朱厚照跑进暖阁,竹筒倒豆子的叭叭了一堆,什么要当暴君,什么儿臣都听师傅说了云云。
朱佑樘先是一怔,旋即便是皱眉,紧接着就是一股邪火蹭蹭的往上窜。
这股火气的来源并不是由于这些话,而是当时朱厚照的模样,好像有那么点.兴奋?
隐隐间似乎是透着一股子兴奋的。
他对此根本无法理解,就算这小子误会了朕要当暴君,难道不应该是忧心并予以劝谏?
当然,就算不忧心也不劝谏,可你这兴奋从何而来?
一时间,朱佑樘想到了很多,比如这个儿子是不是个暴虐的人,比如是不是脑子有问题。
诸般猜测落到实处上,就是一句话,到外面跪着去。
夏源觉得这事根本不用琢磨,二逼太子兴奋的点,大概率只是难以置信之余,觉得新鲜。
一个对待臣子无比礼遇,脾气温和的皇帝,要做个暴君。
搁谁都觉得新鲜。
“新鲜?”
夏源嗯了一声,“毕竟陛下的脾气向来和善,而太子误会了此事,觉得新鲜倒也无可厚非,只不过太子的性子就是这样,在新鲜的事情上,他就会表现的比较.兴奋。”
说的好听些,这叫少年心性,说的难听些,就是二。
夏源完全能够理解,谁在少年时期没有二过。
只不过朱厚照二的比较过头。
弘治皇帝沉思一会儿,算是接受了这个解释,随即也便打消了心中的顾虑。
这个儿子虽说有时候表现的是憨直了些,但其实挺聪明,而且也不是个暴虐的人,至多就是把人吊树上。
无非是担心则乱。
“罢了,时候也不早了,你便出宫吧,顺道和那个逆子说一声,让他滚回东宫去,别跪在那儿碍眼。”
“噢,那臣告退了。”
夏源默默的退出暖阁,然后看向那个跪在大殿角落的狗太子。
这么一看,就觉得弘治皇帝方才那话说的挺过分的,跪在角落连个存在感都没有,碍谁的眼?
两人一道出了乾清宫,那大殿的金砖实在是硌人,朱厚照走路的姿势带着股踉跄,表情又是气又是恼,还带着股幽怨,“本宫信了你的邪,害的本宫从上午跪到现在。”
看在这货跪了大半天的份上,夏源没去喷他的智商以及理解能力,而是诚恳道,“是,是臣的错,臣向殿下道歉。”
“道歉就不必了,本宫大度不与你计较。”
朱厚照俯身揉了揉膝盖,又咧嘴道:“本宫还以为父皇难得要硬气一回,但谁晓得竟是误会。”
“殿下挺失望?”
“有点吧,本宫觉得.”说到这,朱厚照左右瞧瞧,压低声音道:“本宫觉得父皇这个皇帝当得不够硬气,修路的事情要是在太祖太宗皇帝那儿,那些大臣肯定不敢反对。”
“当然不敢反对。”
“所以当皇帝就要硬气一些。”
“你所谓的硬气就是大开杀戒?”
“大开杀戒不至于,但至少也该拉出去打板子,打一顿就老实了。”
夏源冷笑,“呵,正好,那帮大臣可求之不得,扬名立万的机会来了。”
“那就扒了裤子再打。”
夏源一怔,他想起来了,就是眼前这个家伙开创了大明朝廷杖脱裤子打的先河。
在正德朝之前,这廷杖是不脱裤子的,很体面。
“臣劝殿下别搞这一套,这太过羞辱人,也太过得罪人。而且你也别想着打谁的廷杖,这是最低劣的手段。”
朱厚照皱眉,“哪里低劣?”
“廷杖是私刑这点就很低劣。”
明朝的大臣之所以对廷杖求之不得,不是因为这帮人有受虐倾向,而是由于这廷杖是皇帝的私刑,不归大明律法管,怎么打,打多少,全看皇帝的心情。
能逼得皇帝越过律法去动用私刑,说明皇帝找不到这个大臣的错处,用律法治不了他,只能无能狂怒的拖出去打廷杖。
因此他们享受的不是廷杖,而是廷杖所代表的意义。
没有犯错,却被皇帝动用私刑打了顿廷杖,岂不恰恰说明了这人是个诤臣,犯颜直谏。
诤臣可是最受这帮士人追捧的。
挨一顿板子,换来天下士林的敬仰,不寒碜,反而无比的光荣。
但脱裤子打就不一样了,大庭广众露着腚,这一点都不体面,即便是事后受到了追捧,那也会成为一生的屈辱。
“总之呢,动用私刑是最低劣的,私刑只会平白败坏自己的名声,显得你无能,反倒还让别人扬名立万。”
夏源往身后指指,“你什么时候见陛下打过大臣的廷杖?”
“呵”朱厚照冷笑,“父皇最爱惜名声了,他只会打本宫,还是关着门打,怕让别人瞧见。”
“你这样聊天就没意思了。”
真的很没意思,直接把天聊死。
这个时代对子女的教育方式大多都是揍一顿,而且揍孩子都不需要理由。
这年头没有什么人权的说法,更没有所谓的平等。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君为臣纲,父为子纲,说的直白点,父子之间那是所有权和被所有权的关系。
弘治皇帝和朱厚照既是君臣,更是父子,那揍他就跟揍孙子一样。
更别说朱厚照还是这么个货色,弘治皇帝没有一天打三顿,那都已经是模范父亲了。
“你瞧着吧,等本宫往后有了儿子,没事就揍他。”
将受到的痛苦转移给下一代,这也是这个时代的通用做法。
夏源在心里为那个很可能不会出现的儿子默哀,这时朱厚照又问道,“你说本宫为何还没有儿子?这么多的宫女怎么就没一个中用的。”
这么多?
夏源迅速抓住了重点,“你说的这么多是多少?”
朱厚照很谦虚,“不多,也就二十来个。”
呸,狗东西真踏马的不要脸,二十多个还不多。
夏源在心里狠狠的啐了一口,同时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一个怀孕的没有?”
“昂,没有。”朱厚照咂砸嘴,“居然没一个争气的。”
夏源一阵无言,这小子不仅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还舔着张大脸说别人不争气。
“慢慢来,等明年还没有儿子,你来找我。”
“你有生儿子的秘”
正说着,朱厚照倏然觉得这话踏马的不对劲儿,“你什么意思?”
第三百三十章 殿下再琢磨琢磨
朱厚照越想这话越觉得不是个味儿,什么叫生不出儿子来找你?
于是用审视的目光瞧着他。
夏源皱眉道:“你这样瞧着我是什么意思?觉得我像曹贼?我是那种随便的人吗?”
见他神态语气如此的理直气壮,朱厚照不免愣了一下,“那你方才说那话是什么意思?”
“我喜读医书,手不释卷,许是能帮衬你。”
“你喜读医书那不是骗人的么?”
朱厚照眉头皱起来了,这家伙整日里张口喜读医书,闭口手不释卷,但实际上,读个屁的医书。
“而且就算你真读过什么医书,那也不大合适,你是个男的,如何能给女眷瞧这种病?”
夏源的表情一言难尽,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这小子还觉得是宫女的问题。
可惜这事儿实在是无法明说,涉及的是男人最起码的尊严和底线。
“殿下自个儿再琢磨琢磨,臣先走了。”
朱厚照瞧着他的背影,眉头皱的愈发深了,琢磨什么?
倏而,他的身躯一震,难道
某个可怕的念头刚闪过脑海,他就直接给扔到了九霄云外,呸,本宫怎么可能有问题。
放屁!
其实按夏源的猜测,小朱太子是有问题,但又不是完全有。
他只是没有子嗣,但绝对不是支棱不起来,或者阳什么痿。
甚至他都不一定是真的没有子嗣。
史书上记载,正德年间,发生过这么一起事件——朱厚照从民间带回来个孕妇,并声称这肚子里头怀着的是他的骨肉。
但大臣们没一个信的,而且下了定论,这是野种。
凡帝王临幸女子,那都是要在起居注里记录的,什么时候上的床,折腾了多久,怎么叫的
最后一条划掉,不用记录这个。总之,皇帝是有开房记录的。
而这个从民间带回来的孕妇,自然没有宫里的起居注记载,所以就是野种。
哪怕是亲生的,但不合乎法理,照样是野种。
所以,朱厚照到底有没有生育能力?
夏源觉得大概率是有的,只不过能力不高,可能是先天性的弱精症。
还有可能是牛子的那什么过长,这玩意也影响生育。
如果是前者,那生儿子只能看运气。但若是后者,那倒是容易,直接来个环切。
得找个机会观察一下。
及至第二日的朝会,仍然讨论的是关于修筑道路的事宜,朝臣们依然是表示反对。
但在这反对浪潮中,三位阁老却是一言不发,就像哑巴了似的。
这股风向转变得很莫名,许多朝臣看不懂,但不影响他们的心中泛起疑虑。
若给天下官员定个段位,身居庙堂的绝对是段位最高的那一批,智商起码都在水平线以上。
见三位阁臣沉默不语,许多正打算接着反对的朝臣也纷纷闭嘴。
上次早朝,这三个人还旗帜鲜明的站出来反对,一夜之间就变的沉默。
这里头绝逼有内幕。
保不齐是什么肮脏的交易。
于是好些大臣,尽管看不懂,但还是纷纷闭嘴不言,准备先观望观望。
伴随着缄默的人越来越多,朝堂由喧闹渐渐变得安静,然后在某一个瞬间,倏然就成了雅雀无声。
就像大型惊悚纪录片,教室后门玻璃窗上的人脸。
弘治皇帝脸上的神情一贯温和,“怎么,诸位卿家骤然间不发一语,可是同意了这修路一事?”
说话之时,他的目光在群臣身上扫过,最后看向以刘建为首的三位阁臣。场上其余的百官虽仍是沉默,但也都不约而同的去看这三个阁老。
到此时,刘健才终于慢悠悠的站出来,先朝着弘治皇帝行礼,随后才开口道:“陛下,老臣以为这修路利弊皆占,利处自不必说。而这弊端,无非是靡费过大,国力必难以维持,甚至要动荡社稷。”
“昨日下朝之后,老臣便一直在思虑此事,后问及夏詹事,据他所言,这修一里路的靡费该在百余两左右,而且那青金石老臣也看了一番,如若真能在全天下铺设这青金石路,当是功在社稷,传续千秋的功业。”
听到这里,群臣已是把目光收了回去,不用观望了,风向确实变了。
不过修一里路只靡费百余两的银子,倒是不多。
延伸着这个问题,许多人已是各怀心思的沉吟起来,以至于都变得有些心不在焉,直到刘健说到什么七成收益交归国库,所有人却是纷纷精神一震。
刚才听到了甚?
“而夏詹事也与老臣说了许多,据他所言,若是这青金石日后能做起来,国库每岁恐能平添上千万两的岁收。”
听到这个数目,朝臣们登时骚动起来,其一自然是由于这个让人难以相信的数额,毕竟如今大明朝一年的税收也不过千万两尔尔。
其二就是,若每岁真能赚上千万两的银子,可这姓夏的就这么给了国库,这人没事吧?
弘治皇帝表情微微一变,旋即又恢复正常,在心中暗叹,朝中这三位阁臣算是让这小子给骗惨了。
一石才挣几文钱,还上千万两,上千两怕是都够呛。
“老臣对这生意一事也不大懂,但夏詹事说得言之凿凿,老臣虽是心中仍有惊虑,却也盼望此事果能成真。”
刘健把话说的滴水不漏,往后要是挣不到上千万两,别找老夫,这是那个姓夏的说得。
而且老夫更不是被人碾压了智商,然后傻呵呵的上当受骗,其实老夫也=不信,只是出于对大明朝的忠心,所以怀揣着一份盼望。
“若夏詹事此言为真,老臣以为这修路之事或可推行。但此乃国之大事,不得不慎,老臣觉得当缓而图之,先在京师及北直隶推行,以观成效。”
弘治皇帝沉吟片刻,“刘卿家此言乃谋国之论,便先在北直隶推行,而后再推至天下诸省。”
话音方落,他便看向其余大臣,“诸卿可有异议?”
到了这个地步,群臣自然是纷纷跪下来口呼万岁。
如此,这事便算是定了下来。
弘治皇帝又接着道:“这修路一事乃新制国策,事涉国本,不亚于漕运河道,朕欲与漕运总督一般,设一陆路总督,专司修路一事。
考虑此事初定,官阶不宜过高,便定在正四品,诸卿觉得何人可当选?”
听到这话,工部的一众官员顿时所望,而其余官员已是蠢蠢欲动,要知道,但凡担任过漕运总督的人,那入阁的机会就平添了三成。
而这陆路总督,虽是官阶低了些,但
就在这时,刘健出声道:“陛下,老臣举荐夏詹事,这修筑道路一事乃是由他提出,老臣以为没有人比他更合适。”
“刘卿家此言倒是有理。”弘治皇帝故作沉吟两秒,便直接定了下来,“那便着夏卿家兼着这陆路总督一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