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一章 谢大人救命之恩
理论上来说,诏狱乃是天子之狱,蹲诏狱的主力,都是犯了罪的官员。
对于这些比较高级的犯人,待遇规格当然要高一些,规定是每个犯人日米一升,遇上天寒地冻的时节,还会给发袄子棉裤。
但这是理论上,有道是为人莫犯法,犯法不是人。明朝的薪俸太过微薄,做官的做吏的都是想尽办法捞银子。
无论哪个地方的牢房都是由官仓调拨牢粮,但上至官员,下至牢头狱卒可绝不会把官仓里的好米给犯人吃。
都是卖了好的,再买最是低廉的陈年霉米,那米粒发黄发黑,还有各种虫卵,吃进肚子里头腹泻都是轻的,搞不好便是食物中毒。
能全给吃霉米还算是有良心的,遇到那没良心的,掺上一半的破谷子烂糟糠。
而像诏狱这等规格最高的监狱,这饭食也是相当不堪,透过那解开的盖缝,能看到里头的米中掺杂着许多的小黑点。
生了虫的大米,其实这还算是好的,起码没到最丧良心的程度。
暗狱的厚重大门被打开。
上百名锦衣卫百户打着火把,一步步走下了这暗狱的石阶,夏源沉着脸坐在门口,但见里面的石道幽深,像是一只择人而噬的恶鬼,张着血盆大口等着人进去,只有墙上的油灯微光昏黄。
旋即那些光亮也被一名名走进去的锦衣卫遮掩,转过一条石道,又转向另一条石道,一路往下,这才是进入到了真正意义上的诏狱。
四面石墙,满地石面,顶上石板。
这里已经是地下一丈多的位置,根本就不见阳光,京师的气候干燥无比,可这里头却是阴暗潮湿。四面的石墙上甚至都生长着厚厚的苔藓。
就这样的地方,人被关在里头,便是不动刑,日子长了也必然身体虚弱,百病缠身。
整个暗狱里除了血腥味就是腐臭味,上百名锦衣卫进了这里头便分散开来,对着两排的牢房挨个盘问。
“踏踏踏”
整个诏狱里传来踏地之声,那是一双双的钉靴踏在石质的地面上所发出的声响,随之而来的还有听不真切,又觉得幽深的问话之声。
赵富贵被这些声音惊醒,睁开布满血丝的眼球。
这是一间位于诏狱幽深之处的牢房,牢里没有光亮,地上铺着腐朽的稻草,他睁着眼睛很努力的看去,眼中出现着重影,像是有无数影影绰绰的火光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晃荡。
两个多月以来,被关在这座最恐怖的监狱里头,从进来那天便没人管过他们,也没人提审过他们,赵富贵甚至都不知晓自己犯了什么罪。
声音渐渐近了
“哐!”
两名打着火把的锦衣卫用脚一踹牢门,“里头还有没有能喘气的,有喘气的吭一声!”
赵富贵下意识的往后缩,却碰到了妻子,碰到了那具已经腐烂的妻子。
赵家的主母,赵林氏的中风还没痊愈便被关进了这座大明第一监狱,终于还是没熬过去,死在了一个月之前。
便连他的女儿,赵月茹此时也不知是死着还是活着。
张开干涩的喉咙,赵富贵先是嗬嗬两声,旋即才嘶哑道:“有”
“我问你,你可是姓赵,叫赵富贵,你们一家三口关在这里头?”
“是”
听到这声是,两个锦衣卫互相对视一眼,朝身后大喊:“都过来,人找到了,把钥匙拿过来,给这牢门打开!”
一阵阵踏踏的脚步声顿时响起,远处一个个晃荡的火光由远及近,那是上百名的锦衣卫,被火光映着,每个人的脸色都是昏黄,又伴随着火光闪动着。
很快便有人拿出钥匙给这牢门的锁头打开,然后牢门被打开。
没有人给他们上镣铐,也没有人进去,只有一名锦衣卫用刀鞘敲了敲栅栏,“能不能动弹,能动弹便自己出来!”
赵富贵强撑起虚弱的身子,想站起来,却又倒地,旋即像狗一样往前爬着,“能,但小人的女儿怕是不能动弹,求几位大人行行好.”
一名百户道:“进去几个人给他搀着,再把他的女儿给抬出来,他还有个什么妻子,也一并抬出来。”
一众锦衣卫伱瞧瞧我,我瞧瞧你,没人愿意动弹,见状,那名百户喝道:“都愣着作甚,误了那位大人的事,当心给你们也关到里头住上几天!”
听到这话,才有十几名锦衣卫立马进去,两个人将赵富贵搀起来,剩余的人则打着火把,旋即有一人啐了口唾沫,罹骂道:“真他娘的晦气,都生了蛆了!”
“这个像是才死.还有点气。”
“咣咣.”那百户用刀鞘敲了敲栅栏,“别管他娘的有没有气,全给抬出来。”
闻言,几名地位最低的锦衣校尉只得不情不愿的从怀里掏出帕子,系在脸上遮掩住口鼻,又从腰间的皮革包里取出手套,戴在手上,这才开始抬那对母女。
手套,帕子.仅凭这两样物事便可看出,这些驻守在诏狱的锦衣卫,经常做这种抬尸体的事情。
幽深的诏狱里,赵富贵被两名锦衣卫搀着,一瘸一拐的走着,“两位大人,不知,不知能否告知一声,是带小人去作甚?”
“上头来了位大人,许是来救你们出去的。”
旁边锦衣卫的回答并不是很笃定,他们只是锦衣校尉,只是奉命做事,上头的差遣哪里会与他们说。
但这句话却让赵富贵心里燃起了希望,可旋即这希望又黯灭,上头的大人,他哪里认识什么上头的大人。
穿过一条条缓慢向上的石道,终于看到了光亮,那是重见天日的光亮。
在不见天日的阴暗诏狱中待了两个月,瞧见如此的光亮,赵富贵只觉得刺眼,刺的他眼睛生疼,但他却努力的睁大着眼睛,近乎贪婪去看那片光亮。
人是向往光亮的,别管一会儿的下场如何,哪怕能多看一眼这光亮,那也是好的。
离着光亮处越来越近,赵富贵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球转动,他看到在出口处摆着一张太师椅,旁边站着几名高高在上锦衣卫百户,弯腰对着那坐在椅子上的人说着什么,神态举止带着几分小心翼翼。
那坐在椅子上的人,穿着一件大红色的过肩麒麟服,很华丽的锦缎袍子,胸口处绣着一只很大的麒麟,像龙一样,其余各处也有着不少的麒麟图案,还有不少的云海纹。
瞧见这样的袍子,赵富贵心里一颤,忙谦卑的将目光下移,但却没忍住往上瞧了一眼。
是一张很年轻,很俊朗的脸。
这张脸有些熟悉。
他的目光有些挪不开。
等离得近了,那张脸与记忆中一张脸重合,赵富贵蠕动几下干瘪的嘴唇,“谢大人救命之恩”
第二百七十二章 不知道
一家三口,进了这诏狱,出来时被抬着两个,一个已经生了蛆虫,一个或许下一秒就要咽气。
唯一还能动弹的赵富贵,已是不成人形,走路需要人架着,在夏源尘封的记忆中,这位赵财主永远是油光满面,身宽体胖,很好的诠释了一个乡下财主的富态形象。
但现在却没有了曾经的富态,整个人如同跑气的气球,已经干瘪了下去,眼窝深陷,形如枯槁,恰如一具行尸走肉。
现在喝着粥,又像是一只病中饿鬼,这里是诏狱的衙房,是镇守诏狱的锦衣千户办公的地方,像这样的地方,赵富贵只有害怕,可现在他的眼中只剩下了米粥。
小米粥,上好的粟米,满满的一个瓷盆,上面飘着一层油光,他没有用旁边的小碗儿,而是拿着勺子在那盆里舀着喝。
喝的很贪婪,呼噜之声不绝于耳。
旁边站着的几个锦衣卫都不忍直视,皱眉眯眼露出地铁老人的表情。
实在不是他们少见多怪,而是哪怕从诏狱里放出来的犯人,哪个享受过这等待遇。
坐在千户大人的值房里喝粥,还喝的如此旁若无人。
若是那些官员进了诏狱,有幸被放出来,还官复原职,那外头也是有八抬大轿等着,一出来就坐上轿子离开,绝不会在这诏狱的衙门多停留一秒,晦气!
“卑下见过大人!”
瞧见夏源从门外进来,几名锦衣卫赶忙单膝跪地,抱拳行礼。
他们或许不晓得夏源是什么官职,甚至都不晓得姓甚名谁,但在这等级森严的大明王朝,他们认得那件麒麟服,这是天子赐服,更何况这位大人还带着皇帝的谕令。
这就由不得他们不重视了,毕竟锦衣卫乃天子亲军。
赵富贵也停下了喝粥的动作,小心翼翼的瞧着他,身姿挺拔,阳刚俊朗,带着凛然不可犯的气势。
不得不承认,这种华夏衣冠对颜值和气质都有加成,就是上厕所时太麻烦。
而权势是靠衬托出来的,比如夏源迈步一进来,那些高高在上的锦衣卫全都抱拳行礼,那气势嗖的一下就上去了。
有锦衣卫搬来一把太师椅,“大人您坐。”
这个椅子放的很有眼力见,放椅子的位置离着赵富贵不远也不近,近了容易闻到那股子臭味,远了说话不方便。
“你们都出去吧,把门关上,顺道和你们的千户大人说一声,本官还得借他的值房再用一会儿。”
“是。”
又是抱拳拱手,几名站在房中的锦衣卫才退了出去,顺道关上的值房的几扇大门。
看到那一扇扇大门被关上,夏源这才在椅子上坐下,从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是沉声道:“我已命人将婶子装殓进了棺材,赵月茹也安排了大夫医治,但能否救活却是两说。”
“世叔,还请有个心理准备。”
赵富贵那张脸黢黑,很脏,胡须打着绺,上面还沾染着小米粒,分不清五官在哪儿,但两行浊泪流淌出来,却是知晓了眼睛的位置。
喑喑的哭,没有多大的声响,只是哭,透着撕心裂肺,透着悲怆。
夏源沉默的看着,不言不语。
两世为人,身为志愿者赶赴灾区救援,身为朝廷官员前往灾区赈灾。他见过无数的生离死别,见过无数次这样的场景。
见惯了这样的场面,却还是心有戚戚然。
他想起了那对母女,一个已是无法去看,辨认不出长什么样子,另一个也是濒临死亡。
那张曾经清丽的脸蛋,早就成了脏臭,这对母女尖酸刻薄,有这样的下场是咎由自取吗?
或许吧。
只能说天意弄人,尖酸刻薄使错了对象。
这本就是个一层压一层,逐个压下来,构成一个层层等级的世界。
被压在下面的,只能莫欺少年穷,莫欺中年穷,莫欺老年穷,死者为大。
这才是常态。
能翻身的少之又少,像小荠子那般一下子越过无数层阶级,站在最顶端的又能有几人?
世事无常。
赵富贵能活下来,是由于这些年囤积的脂肪救了他,还是由于他比较厚道,这谁又能说得清。
夏源用手摩挲着椅子的扶手,等到赵富贵的哭声渐止,他才开口道:“世叔如今不过三十多岁,再续个弦,许是能再要一个。若是不成,便过继个子侄传承香火吧,其余的还请.”
节哀顺变这种话太单薄,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他没有立场说这句话,便咽了回去。
“谢大人宽慰”
“嗯”
沉默持续着,过了许久,赵富贵才终于嘶哑的问道:“大人,可否告之小人,小人当初是犯了何罪?”
夏源垂下眼睑,“不知道。”
赵富贵径直跪倒在地,“求大人告之。”
两个多月前,阵阵马蹄声响彻在村落之中,无数名身穿青绿锦绣服的锦衣卫,连同东厂番子冲进家中。
他至今不晓得是犯了何罪,所以才有此一难,一场牢狱之灾,妻子没了,便连女儿也要没了。
他想知道个因由。
夏源依然是相同的回答,“不知道。”
“小人妻女已是罹难,小人不求别的,只想求一个原由。求大人念在你我两家曾是世交的份上,告之小人。如此,小人便是死也瞑目了!”
赵富贵将头重重的磕在地上,锦衣卫,诏狱,如此大的阵仗,他不知道是触犯了何人,但他知道这个人一定是手眼通天。
他只是个乡下财主,又如何能与这等天上的人物扯上关系。
若说有,只有这个曾经的世侄。
两家是有骗婚这样的过节,但他不相信能做到如此决绝的地步,可他只能往这里猜测。
夏源抓紧了座椅的扶手,连问三次,这分明是在问是不是自己做的。
过了一阵,那抓紧的扶手又被他渐渐松开,沉声道,
“当初我叔父去伱家时,早已说的清楚,你我两家斩断情谊,从此互不往来,再无瓜葛。我如今叫你一声世叔,并非其他,而是念在亡父的情面上。
如今看在亡父的情面上,我再唤你一声世叔,非是我不愿告诉你,而是世叔即便知晓了又能如何,不知晓才是福分。
破家的县令,灭门的府尹。可你家所触犯的却是真正的权门高祚。
有今日之祸,全在令妻和令媛太过尖酸刻薄之故。世叔回去之后,若要续弦,还请寻个贤良淑慧之人。
但若是世叔问我这权门高祚是何人,又是何身份。我依然是那句,不知道。”
赵富贵抬起头来,仰望着这个曾经的世侄,如今高高在上的大人,眼中又有泪水涌出,但却又收了回去,此时也终于放弃了再问,只是重重的叩首道:“赵富贵叩谢大人救命之恩!”
第二百七十三章 大人以后不是光杆司令了
乾清宫的暖阁之中。
弘治皇帝垂眸看着那封交还的谕令,问道:“如何?”
“赵家三人,赵富贵的妻子已经死了,女儿眼看着要死了,只有赵富贵还活着。”
听到这个消息,朱佑樘的眸子垂的更深了几分,稍稍沉默一阵,才问道:“朕未记错的话,时常欺辱秀荣的可是这赵家母女?”
夏源嗯了一声,“她们母女一向尖酸刻薄,赵富贵为人还算厚道。”
弘治皇帝又陷入默然,良久,才抬起眸子道:“朕本来只想给那赵家人一个教训,未曾想过要做的如此决绝,但却因朕一时疏忽大意,让其家破人亡。居正,你说此时该如何为之?”
“若按臣的意思,此事别声张,到此为止。”
弘治皇帝颔首,“不错,决不能让秀荣知晓。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
“没有?”
“嗯,臣和赵富贵什么都没说。”
闻言,朱佑樘先是不明所以,随即渐渐明悟,而后叹了口气。
夏源也跟着叹气,他敢打赌,弘治皇帝绝对想的是先打一棒子,后头再给个甜枣。
先教训这辱骂小贱种之事,再进行一番赏赐,以此来感谢这些年的养育之恩。
但是这一棒子抡下去却给人敲死了,甚至可以说是双杀。
皇帝这个身份太高大上,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但这雷霆又有多少人能承受的住。
所以他没告诉。
若是告之了实情,赵富贵绝对无法接受,回去保准想不开上吊。
还是到此为止吧。
过了许久,弘治皇帝从消沉的情绪中缓过来,拿起奏疏正想接着处理政务,一抬眸却发现夏源还在原地杵着,“如今已是日暮,居正还在这作甚?莫非是想等着宫门落锁,乘吊篮出宫?”
“臣的妻子.”
见他张口就是这个,朱佑樘就觉得脑袋疼,但又倏然想起来先前答应过了,“朕记得说的是明日让秀荣出宫。”
“对对对,明日出宫。”
“那你还聒噪个甚?”
“噢,那臣告退了。”
夏源放心了,连着答应了两次,应该不会言而无信,这位皇帝岳父虽是缺了些节操,但底线还是有的。
第二天清早,夏源早早的来了詹事府上值,精神饱满,他恨不能现在就把小荠子接回家去,然后请上七天假,好生检查一下她的口技有没有退步。
可惜他是个有节操的人,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毕竟领着大明朝的俸禄
噢,昨天把上门讨薪的事给耽搁了,今天得去。
卯时三刻,还没到正卯,詹事府里许多衙门的人都还没到,夏源一路上也没瞧见多少人,正打算直入东宫,却有几个书办追了上来。
“大人,大人”
听到身后的呼喊声,夏源脚步一顿,旋即转过身去,便瞧见是几个书办,有那么一点眼熟,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这好像是自己司经局的书办。
“做什么?”
“大人,喜事啊,咱们司经局新调来了两个属官,大人以后不是光杆司令了”
夏源一怔,“来的这么快?”
那书办亦是一怔,“大人居然知晓此事?”
据他所知,这位洗马大人对司经局的事情不能说不太关注,只能说漠不关心。
一天都见不到人。
没想到竟然知道这等事情。
“罢了,那两个人在哪儿,带我去。”
“就在值房里头,学生给您带路。”
司经局的值房之中,王守仁和李廷相正坐在里头喝茶,他们现在都是校书郎,负责校勘典籍,官阶正九品。
王守仁本来是六品的工部主事,李廷相本是七品的翰林编修。
如今都降了职,可话又不能那么说,这里毕竟是詹事府,官阶很低,但前途远大。
“学生见过恩师。”
“属下见过大人。”
见到夏源进来,两人忙放下茶盏起身,对着他见礼。
“不用这么客气,都坐都坐。”
夏源随便找了个椅子坐下,很快就有书办给他端来了茶,还没喝,便听李廷相问道:“大人,属下如今是司经局校书,大人可有什么差遣?”
“没有差遣,就待着。待不住你就睡觉,睡到午时就下值,不管饭。”
李廷相眼眸睁大,“大人的意思是属下被闲置了?”
年轻人好高骛远,总想着大展宏图,根本不懂这样的工作机会有多宝贵。
躺平不香吗?
夏源不是很能理解,转而道:“那伱要实在闲不住的话,你就抄书。”
李廷相不说话了,闲置就闲置吧,挺好的。
这时,一直默默喝茶的王守仁放下茶盏,“恩师,学生是否也要抄书?”
“你抄什么书,你的职责是给太子上课。”
转眼都过去一年了,朱厚照这个傻小子居然还没放弃练那个狗屁神功,打从濮州回来,就又恢复了曾经提着水桶扎马步读书的日子。
夏源曾经确实为这事挺担心的,想着朱厚照要是有朝一日发现这神功练不出来,是不是得弄死自己?
但现在不担心这个了,毕竟这么铁的关系,又是亲戚,打打杀杀就见外了。
何况那神功练的并非没有用处,起码狗太子的身子骨是越发的强壮了,下盘扎实,两只手劲儿贼大。
所以爱练就练吧。
而如今好不容易把王守仁调来了司经局,夏源怎么可能舍得让这么好的教书匠去抄书。
“大人,属下”
“你也想给太子上课?”
“属下.”
李廷相张张嘴,他倒是没想这个,虽说是个探花,但他自认学识不够,也不会教书育人,难当此大任。
只是同为校书郎,自己被闲置,他就有差遣,这让人想想还有那么点难受。
“梦弼啊,你现在还年轻,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别太操劳,每天多歇一歇没坏处,让你闲着,也是心疼你。”
“再说,身处东宫之地,等将来太子登基,你还怕没有事情做吗?”
闻言,李廷相心里一突,然后便是突突突起来,他听出了这话里的意思,等到太子登基,那便大有可为。
对于这话他是信的,在濮州那么长时间,他知道这位恩府大人与太子殿下是什么关系。
不过陛下如今春秋鼎盛
算了,等吧,反正自己年轻。
第二百七十四章 切磋口技
午后时分,整个夏府门前放起了鞭炮,噼里啪啦的响个不停。
大快人心。
终于把媳妇领回家了。
回到府中,把那几个讨人厌的女官和嬷嬷撵走,带着小媳妇进到卧房把门一关,夏源拉着赵.噢,现在是朱秀荣,圣旨都发出去了,还在太庙烧了奏表。
再叫赵月荣,那是对大明朝列祖列宗的不尊重,闹不好会被朱元璋托梦的。
圣旨上只说赐姓朱,但其实名字也改了,不过在这个时代,女子的名讳就跟内衣尺码一样,只能让亲近的人知晓,外人是决不能告诉的。
不然又怎么叫闺名。
门窗紧闭,房间昏暗,住在皇宫里头,一天才能见上一面,有时候都见不到。
而且都没法做太出格的事情,最多就是抱一抱。
如今好不容易夫妻团聚,小别胜新婚,自然是京中有善口技者。
索然无味之后,夏源把乖巧如小猫咪一般的妻子抱在怀里,现在当上了公主,身份尊贵了,这口技也退步了。
不过有着公主身份的加成,更刺激。
朱秀荣把脸埋在夫君的怀里,害羞的不吭声。
“都老夫老妻了,害什么羞,不如夫君也给小荠子表演一下口技。”夏源作为无欲无求的贤者,提出了夫妻一起做贤者的建议。
尽管还没有正式采摘,但该做的都做了,夫妻之间互相切磋一下口技,合理合法。
再说,京中有两个善口技的不过分吧。
闻言,朱秀荣心里一颤,身子不由的绷紧,还没来得及同意或是怎样,夏源便是一个翻身。
这不是第一次了,她在短暂的慌乱中半推半就,接着便是意乱情迷,漂亮的杏眼很快便蒙上了一层水雾,在昏暗的房间里晶晶闪亮。
闺房之乐,不足以外人道。
索然无味之后,现在夫妻都是贤者了。乖巧可爱的小猫儿微张着唇瓣喘息着,脸上带着樱桃似的绯红,夏源在她脸上使劲亲了几口,又把这只小猫咪抱紧,感觉心都要化了。
尤其是方才羞涩的咬着嘴唇,秀眉微蹙发出哭泣般的嘤嘤声,矜持且又娇羞。
这样的声音总能勾起他心中的阴暗面,若是等有朝一日真正采摘之时,那声音又该是何等的美妙,若是再
将这些乱七八糟的心思掐断,夏源提醒着自己是个读书人,读圣贤书,是有着高尚情操的: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继往圣之绝学,开万世之太平。
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怎么能想这种邪恶的事情?
“小荠子清醒了没有?夫君当不成贤者了,该你表演口技了。”
紫禁城。
两个女官带着几个嬷嬷顺着东华门走进去,脸上都带着不忿。
什么时候受过这等气?
作为大明朝的公主,要是嫁了人那是会有公主府的,前庭后院,超大门户,前后六七进,青砖红瓦,不说堪比王府,那也绝对是规格超越国公府。
而作为如此规格的公主府邸,规矩自然也是无比森严,就跟东宫詹事府一般,里头有禁卫,有太监,有宫女,有女官。
驸马想见公主得禀报,得女官们同意了才能进,光这进门可就能赚不少银子。
驸马不给点银子就想进公主府,门都没有。
就算使了银子,进了公主府门,那也是决不能留宿的。
只不过现今的这位公主,没有公主府,或者说公主府还在修建。
那小门小户的夏府,宫里把自己几个人派过去伺候公主,本来都不稀的去。
但结果呢?
那个夏洗马嘴上满口答应,对着皇后娘娘说的多好多好,恨不能当场立个字据,再发个誓。
可等跟着公主进了府门,屁股还没坐热,直接就招呼家丁给自己等人赶了出去。
还不能抬出规矩,一抬出来,那夏洗马就直接怼人。
公主府必须得有女官和嬷嬷。
你眼睛没问题吧?睁大眼睛看仔细了,这是夏府,刚好我喜读医术,手不释卷,要不给你治治?
驸马和公主不能这般住着。
我是洗马,伱找驸马去。
多气人。
坤宁里,女儿才刚走的第一天,张皇后就开始惆怅,觉得心里头空落落的,平日里母女俩在一起抱着猫晒太阳,一起做织绣,一起在御花园里头散步,一起聊天。
此时正坐在宫里头出神,被一阵脚步声惊扰,张皇后似乎才从思绪中抽离出来,等扭头看清这几个人,旋即便是一怔,蹙眉道:“本宫让你等去伺候公主,你等为何又跑了回来?”
两个女官和几个嬷嬷直接跪倒,那领头的女官叩首道:“娘娘容禀:奴婢等人去了,可叫那夏洗马给赶了回来。”
“他赶你们作甚?”
张皇后的声音带着诧异,好像不太相信这种事情。
毕竟她这个皇后提出要派几个女官和嬷嬷去伺候公主时,那个女婿可是满口答应的。
“奴婢也不知晓,但那夏洗马先前许是在敷衍,在欺骗娘娘。我等进了那夏府,还没停留多久,就被那夏洗马招呼下人给轰了出去。”
张皇后的眉头蹙得更深了,很快想到什么,有些嗔怒的问道:“可是你等要银子了?”
公主府的奴婢对着驸马索贿,这种事情她这个当皇后如何不知晓,只不过这种事宫里几乎不管。
毕竟天下乌鸦一般黑,你给那批索贿的人召回来,再换一批人去,还是会索贿。
责打一顿更是无济于事,不仅拖着伤体没法伺候公主,过不多久又会故态萌发。
因此对于这种丑事,宫里基本上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别做的太过火。
但你才刚去就要银子,这就过火了。
听到皇后娘娘的声音带着怒意,几个宫人的身子都是一颤,那个女官大着胆子抬起头道:“回娘娘的话,奴婢等人没要,也不敢要。”
“那他为何要赶你等?”
“奴婢等人不知晓。”
见这帮人还不说实话,张皇后不禁恼了,语气更是加重,“本宫就不信,无缘无故的他还能赶你们!”
闻言,几个人有点想死,真的是无缘无故,虽说自己等人说话时是傲气了些。
但在她们心里,这个压根就不是理由,宫里出来的,怎能不带着傲气?
是想要银子,但还没得及张这个口,然后就被赶了出去。
所以这不是无缘无故是什么,可皇后娘娘为何就不信呢?
张皇后确实不信,主要的是对这个女婿,她的印象极佳,所以便先天性的认为是这些派出去的女官和嬷嬷出了问题。
更何况,她很了解这些宫人的骚操作。
过了一会儿,张皇后怒气渐消,但仍是板着脸道:“罢了,你等做了什么本宫也不想知晓,等明日夏源来当值,本宫亲自问他。”
第二百七十五章 开坛做法
坤宁宫里。
张皇后坐在位子上怀里抱着只猫,殿里头点着碳炉,用手轻轻撸着怀里的大橘猫,将一席话静静的听罢,这才道:
“这宫里的奴婢到了外头向来是趾高气扬,飞扬跋扈。你兹当没瞧见便是,何必要为这事赶她们。本宫派她们过去,不也是怕你府里那些下人粗手粗脚,伺候着不放心。到底是宫里出来的,这伺候人都是看家本事。”
“母后放心,不用那些女官嬷嬷,儿臣就给秀荣伺候的可好了。”
听到这话,张皇后反倒乐了,“你一个读书人,哪里做的来这伺候人的事?再说哪有做夫君的伺候夫人的道理。”
夏源默了一默,不吭声。既然皇后不信,那他也没有办法,反正他昨天把小媳妇伺候的怀疑人生。
寸草不生的虎牢关开闸泄了三次洪。
“罢了,既然居正都这么说了,那本宫再派这些奴婢过去,倒像是不放心你一般。”
“况且.”
说到此处,张皇后顿了一顿,这才道:“况且秀荣这些年流落宫外,也不像寻常公主那般娇贵,那些嬷嬷伺候她沐浴时,她倒是还不甚习惯,许是派这些奴婢过去,秀荣也不想吧。”
闻言,夏源连连点头,“对对对,秀荣也不想。”
可千万别派那些女官嬷嬷了,一个个拽的二五八万的不说,那些个老嬷嬷脸上还抹着厚厚的腻子,瞅着就吓人。
张皇后把趴在腿上的胖大橘往怀里揽了揽,目光不经意间看向殿外,旋即像是想起什么,道:
“人常说瑞雪兆丰年,如今已到了腊月,一场雪未下,可这天却又冷的厉害。陛下这些天没少为这事儿发愁,本宫晓得你精通堪舆之术,居正可有什么法子让老天爷下雪?”
夏源沉默了。从那次开了地宫,再到什么地堑,龙脉,濮州地崩,一系列机缘巧合的事情,再加上皇帝的背书。他已经被迫背上了堪舆大师的人设。
打他从濮州回京之后,已是收到了不少的拜帖,拿起这个一瞧,侯爷,拾起那个一看,伯爷,总之全是京里头的达官贵人。
这帮人的拜帖言辞恳切,几近谦卑,但诉求都毫无例外,请他上家里头做客,指点指点家中风水,再劳烦给选个墓地。
这不扯呢吗这不是?
我特么哪会给人选墓地?
还踏马指点指点,我指指点点倒是可以。
而在皇帝、皇后这儿,那就更厉害了,回京的当天,皇帝问的是什么时候下雨;如今皇后问的是怎么才能下雪。
是你们对堪舆有误解,还是对我有误解?
“这个下雪,事关天象,儿臣不便妄言。”
“无妨,都是一家人,母后让你说你便说。”说着,张皇后又对着一个侍立在旁的女官道:“去,请陛下过来。”
“本宫知你谨慎,这天象只有皇帝才可过问,本宫把陛下叫来,届时你畅所欲言,不必担心犯了忌讳。”
夏源闭了闭眼睛,我特么谢谢你。
此时刚到巳时,弘治皇帝下朝不久,一听是关于天象的,放下政务,颠颠的就赶到了坤宁宫,顺道还把朱厚照给传召了过来。
天象之事,身为大明储君自然也得关心关心。
坤宁宫里,弘治皇帝坐在椅子上,等着夏源讲解天象,那期盼的眼神,就如同盼着下雪一般。
张皇后抱着猫在旁边陪坐,朱厚照也端着小板凳坐好。
这么大的阵仗,夏源坐在小锦墩上浑身不自在,如今这大明朝最尊贵的三个人都坐在了这儿,要是今天不说出个子丑寅卯来,怕是说不过去。
在心里斟酌着词句,夏源硬着头皮开口道:“若是让儿臣说什么时候下雪,儿臣说不上来。但儿臣却可以说说为何不下雪,包括为何不下雨也能说一说。”
说到这,他看向弘治皇帝问道:“陛下,如今北直隶没有下雪,若臣没猜错的话,河南,陕西,山西,山东等地应当也没下雪吧?”
朱佑樘闻言似是没觉得愕然,只是沉声道:“居正所料不错,确实未下,朕这两日已是收到了这些地方的奏报。”
“但江南,湖广,西南等地肯定是下雪了的。”
夏源一边整理着措辞,一边问道:“儿臣斗胆猜测,陛下可能会想,既然天气这么冷,按理来说,应该要下雪的,是这样吗?”
朱厚照插嘴道:“天气冷肯定要下雪,难不成下雨吗?”
弘治皇帝横了他一眼,这才道:“朕自是这般思量的,天冷下雪,此乃常例。可如今这天象却非比寻常:夏季炎热难耐,却只得寸雨;冬日酷寒难熬,却一场雪未下。”
“陛下,天冷也不一定下雪。或者说,之所以会下雪并不是因为天气冷这一个原因,除了天气冷,还需要暖湿气流。冷空气和暖湿气流在天上相遇,才会变成雪,然后下下来。”
“包括雨也是一样,同样需要暖湿气流。”
弘治皇帝思忖片刻,问道:“居正的意思是——我大明朝的天象之所以如此怪诞,是天上没有这个暖湿气流之故?”
“不能说没有,只是少。”
朱厚照又插嘴,“那这个暖湿气流从哪儿弄?”
这个问题简直问的一针见血,弘治皇帝这次没去用眼睛横他,而是朝着女婿投去了询问的眼神。
夏源回忆着上辈子的地理知识,慢慢说道:“暖湿气流不是弄,而是怎么形成。它是在海面上形成的,形成的原因很多:受温度,湿度,温差,气压,空气湿度的递减的影响。
总之湿度的递减率越大,日照越充足,形成的水汽便越多,暖湿气流也就越强。再被洋流季风带到我大明朝,然后就开始下雨,下雪。”
听完这番话,弘治皇帝陷入默然久久未语,这便是堪舆之术吗?
为何这堪舆之术,和那些钦天监之人讲的丝毫不一样,朕竟是没怎么听懂。
坐在旁边静静撸猫的张皇后一见他这幅样子,就晓得他是没听明白,不由出言道:
“本宫听懂了,居正的意思是说这海里头的水多,教太阳晒一晒,再让海上的大风一吹,把海水吹到我大明朝来,如此便可下雨下雪。”
说着,张皇后眼波流转,视线又落到夏源身上,柔声道:“居正想个法子,看看是开坛做法或是怎样,给咱大明朝弄点这个暖湿气流过来。”
听到前头的话,夏源还是暗暗点头的,皇后虽说理解的有失偏颇,不能说毫不相干,但起码是沾了点边。
可等听到后头的那些话,他便沉默了。
我踏马哪儿有这么大的神通。
还踏马开坛做法。
小媳妇迷信的根源找到了,不出意外的话,是遗传。
第二百七十六章 什么禁足的圣旨
弘治十五年,夏季炎热,只得寸雨;冬季酷寒,已是腊月,却还未降雪。
这样的情况表明,今年的小冰河时期再次加重。
或者说,去年,包括前些年充其量算是开胃点心,如今算是上了正餐。
明朝的小冰河时期造成最严重的灾难是什么,不是冷,而是旱灾。
酷寒的气候,造成那些常夏无冬的热带海面气候变冷,暖湿气流形成量少。
洋流季风都是从南往北吹,等吹过来,到了南方那些省份就用的差不多了。北方没有受到暖湿气流的眷顾,所以北部这些省份就会出现旱灾。
而小冰河时期往后还会加重,现在弘治年间是上了正餐,等到了万历晚期,尤其是天启和崇祯朝,那时候上的便是南北大菜。
气候降到了最低点,全国各省,大江南北都会出现不同程度的旱灾。像北方省份,三年大旱比比皆是,尤以陕西,河南最为严重。
大规模的旱灾引起大规模的饥荒,关外的建奴屡屡犯边,国库穷的都跑耗子,朝廷便征收辽饷,百姓本就要饿死了,还被摊派了这些赋税,不揭竿而起还等什么?
如此,内忧外患,又遇上了崇祯这样的大聪明,再加上整个朝廷已然腐朽,大明朝轰然倒塌。
对于大明朝的灭亡,对于锦绣山河被鞑子窃取,夏源每当读史至此,都会扼腕叹息。
但让他想办法弄点暖湿气流过来解决旱灾,那就属实是强人所难了。
臣妾真的坐不到。
迎着弘治皇帝期盼的眼神,夏源干巴巴的开口道:“陛下,这事儿没有解决的办法,臣也没那么大的本事,能把这暖湿气流弄过来。从前些年开始,天气一年比一年冷,这个陛下是知晓的。
如今海面上的暖湿气流减少,便和这天气变冷有关。”
这个很是通俗易懂,弘治皇帝明白了,可明白之后,这心中却更是忧虑起来,此题分明无解。
天气变冷导致这个什么暖湿气流减少,想把这个暖湿气流弄来,以此来让老天爷降雪,首先得让天气变暖和。
可让天气变暖和,这世上谁能有如此神通,怕是得请天上的大罗神仙降世。
这般想着,他那双眸子的希冀之光也暗淡了下去。
见状,夏源心里有些不是个滋味,出声道:“暖湿气流总共有三股,这股没吹到我大明北部,许是还有别的能吹到。”
“什么三股两股的,你说清楚些。”
“噢,据臣的推测,西南或者南海的暖湿气流到了我大明的南方省份,应当就已经用尽了。若按照常理,这气流是能到达北方的,甚至有时都能到达辽东。可如今天象怪诞,只能盼着东南的暖湿气流过来。”
其实,整个华夏大地的降雨和降雪,西南靠的是印度洋,东部靠的是太平洋。
西北属于顺带,再加上中途还有山川阻隔,所以一闹旱灾,西北最严重。
在如今这个小冰河期,产生暖湿气流的地方只能在赤道的热带海域。而冬季,华夏基本上是刮西北风,从西北往东南吹。
等太平洋季风带着水汽过来,那肯定会晚很多。
“那这东南的气流何时能至我大明?”
“或许是几天,或许是十天半个月,还有可能是一个月,也可能没有,这个说不上来。”
弘治皇帝有些惆怅,颠颠的跑过来,不仅没能解决下雪的事情,反倒更忧虑了。
默然无语的坐了半晌,他瞧了眼殿外的天色,站起身道:“罢了,稍时还有个午朝,朕便先走了。但愿能依居正所言,过几日便可降瑞雪。”
“?”
夏源都惊了,“臣可没说过几日能降瑞雪。”
朱佑樘却没再接言,迈动步子出了坤宁宫,而后上了銮舆,被人抬着走了。
张皇后则是幽幽叹息一声,她平时不关心什么朝政,也不关心天象,但瞧着弘治皇帝忧虑,她这做妻子的心里也不好受。
从坤宁宫出来,朱厚照才像是清醒了过来,那些什么暖湿气流,什么季风的。他刚开始还能专心听着,但后头又不让插嘴,便神游天外,然后就开始犯困。
如今从温暖的坤宁宫出来,被迎面的寒风一吹,登时清醒。
夏源默默无语的走在旁边,心中在琢磨,我是这样说的吗?
我什么时候说过几日可降瑞雪?
这狗皇帝是不是故意的,等几天后没下雪,给我安个欺君之罪。
不能吧,好歹是女婿,半个儿呢。
朱厚照此时恢复了神采奕奕的样子,“走走走,师傅,咱们回东宫,我今日的神功还没练完呢。”
“你找王守仁练去,我下值了。”
“下值?你下这么早作甚?”
“当然是回家陪媳妇,而且我顺道还要去趟户部。”
“户部?”
朱厚照一怔,“你到户部去做什么?”
“讨要俸禄,八月,九月,十月的俸禄还没给我结,我得上户部要去。”
“区区俸禄又能有多少?”显然,朱厚照对这大明朝的官员俸禄也是了解的,给的极低。
“十二两银子,外加九石大米。”
听到这个数目,朱厚照越发不能理解,“你差这点银子和大米?这有什么可要的?”
这话夏源可不爱听,板起脸道:“所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要是不领俸禄,岂不是显得我不够忠君?再说不去把这俸禄要回来,那不就让户部的那些狗东西给贪了?这无形中就是在助长我大明朝贪赃的不良风气。”
朱厚照定定的,像是被他这幅义正言辞的模样给镇住了,要不怎么说师傅能发财呢。
如今家里头躺着金山银山,区区十来两的银子仍是不放过,还扯了这种冠冕堂皇的理由,这样的人不发财都天理难容。
旋即他却是乐了,“走走走,本宫随你一道去讨要俸禄。”
“你跟着去干嘛?陛下都给你下了禁足的圣旨,到时候你去了,陛下还以为我撺掇你的。”
“什么禁足的圣旨,本宫不知道。”
朱厚照有恃无恐,禁足,禁什么足,父子之前谈圣旨多伤感情,太生分。
再说现在又不缺那点月例银子,即便出宫又能有什么责罚,最多就是挨一顿训斥,撑破天也就是不轻不重的挨一顿打。
还能如何?
独苗的快乐让人想象不到。
第二百七十七章 能听懂就不可爱了
回到府中,夏源由衷的吐了口气,真是多事之秋,今年指不定要闹什么乱子。
进了内院的月亮门,一道俏丽的身影便迎了过来,回家就能看到媳妇的感觉真好。
夏源把心里那点为国为民的小忧愁压下,脸上堆满笑意,朝她张开了双臂,“来,亲亲,抱抱,举高高”
听到这话,饶是已经成了亲,还做了好多事,但顾忌周遭有下人在场,朱秀荣还是羞涩的红了脸,有些腼腆的低下头去。
等进了卧房,便没了顾忌,两个人脱鞋上了榻,朱秀荣像只小猫似的依偎在夫君怀里,伸出纤细的小手,抚摸着他下巴处淡淡的胡茬,很温馨的感觉。
如此依偎了一会儿,她又爬起来,整个人趴在夏源身上,旋即扬起脸,轻声细语的唤道:“夫君.”
“嗯?”夏源垂俭望着她。
“夫君,你有心事吗?”
“你怎么看出来的?”
夏源有些讶然,年龄不大,还傻乎乎的,但这个直觉还挺准,这都让她给瞧出来。
闻言,朱秀荣咬咬嘴唇,眸子里像是晕上了一层薄薄的水雾,凑到夫君的耳边说了通悄悄话,声音小小的,带着羞怯。
夏源的表情滞了一下,感觉他的光辉形象在小媳妇的心中已经有所崩塌,试图补救道:
“你怎么能这么想夫君呢?就算一回来就把你拉进卧房,那也不是让你表演口技的,夫君只是想像现在这样抱着你,但又知道你害羞,所以才把拉到卧房里抱着。”
“嗯”
朱秀荣轻轻的嗯了一声,这话她就当真的听,又软声软气的道:“我也想被夫君抱着。”
这页揭过,夏源又扯开话题道:“不过夫君确实有心事,我今天去户部要俸禄,没要回来。”
“多少俸禄?”
“十二两银子,九石大米。”
“这么多?”
夏源本以为这小东西当上公主了,眼界就高了,家里还躺着金山银山,应当看不上这点银子,没想到还是跟以前一样。
长相娇俏可爱,性格温婉乖巧,哪怕是当上了富萝莉,依然知道节省,简直是所有男人心目中最完美的老婆人选。
更别说现在头上还套着皇家公主的光环,这样的老婆,打着灯笼都找不到。
夏源有些宠溺的捏捏她的鼻子,“是吧,夫君也觉得挺多。”
旋即他又补充道:“但也不是要不回来,而是最后夫君没要。”
“夫君为什么不要?”
“如今国库空虚,整个京里的官员俸禄都拖欠了三个月没有发放。”
夏源用手轻轻的抚着她柔顺的长发,半阖着眸子温声道:“若是夫君把俸禄要回来,后面要出事。”
带着狗太子去要的,区区十几两银子怎么可能要不回来?就算国库再怎么空虚,那些户部的堂官自掏腰包也得给补上。
但这俸禄绝对不能要,这踏马就是个火药桶,得离远点,不然容易被蹦着。
“出什么事?”
“被拉出来当靶子。”
“?”
“没听懂是不是?”夏源笑了,用手指点了点她的小鼻头,“没听懂最好,你要是能听懂这里头的关窍,那小荠子就不可爱了。”
女人傻乎乎的才可爱,但男人不能傻,男人傻了那叫智障,而且还容易短命。
比如朱厚照就是个智障,他不要这些俸禄,这小子还嚷嚷着为什么不要,所以这货后头短命。
真让人操心这小子的未来。
“来,小荠子往上一点。”
夏源动动胳膊,把趴在身上的少女往上抱了一些,然后亲上了那软绵绵的小唇瓣。
乾清宫里,正开着弘治十五年最重要的一次朝会。
内阁三位阁老,六部的尚书,所有人都屏息站在一张既长且阔的紫檀大案跟前,将目光看向那高坐在丹陛上的弘治皇帝。
像是雕塑般站立在殿中的太监们,往殿中的那几个铜火炉子里又加了一次木炭,旋即将镂空的铜盖盖上去,接着便行步极轻的从两侧的小门退了出去,将殿门给关上。
弘治皇帝翻看着眼前的各项国库开支,厚厚的一摞,一串串数字看得他眼花缭乱,头晕目眩,末了他从嘴里徐徐的吐了一团浊气,向旁边的箫敬看了一眼。
箫敬迅速会意,将御案上的厚厚的一摞开支账本抱在怀里,走下丹陛,将其放在那张紫檀大案上。
这时,弘治皇帝的声音也跟着响起,“诸卿把今岁的各项开支,各部衙门连同各省各州的所有用度统统报上来,那些小笔小笔的账目就先别说了,先说说今年大宗的账目。”
说着,他的目光在众位朝中重臣的队列中扫视,“哪个部先说?”
刘健望向了兵部尚书马文升,“马部堂,兵部一向开支最大,就由你先说罢。”
“中。”
马文升应了一声,从这堆账本中翻出兵部的那一本,朝着丹陛上的皇帝一躬身,这才操着乡音道,
“今岁夏季税银收上来之后,老臣曾向陛下奏请拨款五百五十万两,用于给我大明九边的边军发放积年拖欠的饷银。
后经磋商,拨款三百八十万。秋季税银征收之后,老臣又请调拨军饷,于各省州卫将士发放积欠的饷银,奏请二百六十万两,但户部一直拖延,如今老臣奏请陛下,请调拨军饷,给”
户部尚书韩文听不下去了,站出来道:“非是我户部拖延,实在是没银子给你马部堂拨。今岁又是地崩,又是水患,北方几个省还有大旱,如今寸雪未下,还等着调拨银两和粮食赈灾,如何给你拨银子?”
马文升瞧他一眼,没理会,对着弘治皇帝接着道:“陛下,如今已到年末,还有二十多天便是正旦,将士们都等着饷银过年,若不予拨款,臣恐各省州县的十数万将士有哗变之险。”
朱佑樘沉默一会儿,慢慢说道:“那便先拨上一些,将将士们先行稳住,二百六十万两太多,便给个一百万两如何?”
“陛下,一百万也太多,国库拿不出来。”
马文升扭头道:“如何拿不出来?如今国库里应当还有四百万两的银子。”
“给了你一百万,剩下的三百万又够做个甚么?其余各部不需要银子吗?”
说着,韩文看向其余的大臣,“各位部堂,你等的衙门不需要银子吗?”
“自是需要的。”
工部尚书站出来道:“陛下,濮州地崩之后,周遭各省的漕运都遭到严重的损毁,至今未能行船。户部调拨了八十万工款,如今已是用尽。臣再奏请陛下,调拨一百万两,用于勘修各地的漕运。”
韩文的一张脸已经涨红,到了年底,这个想要银子过年,那个想要银子过年,还要这么多,老子就不需要过年吗!
第二百七十八章 分赃大会
乾清宫的争吵仍在持续。
“国库如今就只有四百余万两,还有这么多国事都等着要银子。你要一百万!他要一百万!要不我韩某人这个户部尚书让给你们兼着?到时候需要多少银子自己到国库去取便是!”
这话说的已是犯了忌讳,内阁首辅刘健连忙出来打圆场道:“韩部堂,你如此暴躁作甚?在场的诸位都是忧心国事,你何必要如此大声吵嚷?失了体面?”
“刘公,非是我韩某人要大声吵嚷,实在是国事艰难。”
韩文也晓得自己方才说错了话,扫视着在场的一众重臣,“我韩某人知晓各位的艰辛,也理解诸位的难处。但实在是国库空虚,就这四百多万两的银子,若如此的拨出去,其余的国事又该如何?”
刘健接过话头,依旧说的慢条斯理,“三年庆,三年灾,今岁是个灾年,广地的大灾,濮州的地崩,水患,还有其余几省的漕运损毁,西南的米鲁之乱也才刚刚勘定。
俯仰陛下圣明,及诸位实心用事,总算是熬到了岁末,就差这临门一脚。
只待迈过这个坎,这灾年也便过去了。
正如韩部堂适才所言,如今国事艰难,诸位都是为了国事,都是为了朝廷,都是为了我大明天下。何必要吵来吵去?
莫要争吵,心平气和的慢慢谈。大家伙儿归拢归拢,看哪些地方该拨款,哪些地方不该拨款,哪个多拨,哪个少拨,凡事总有个轻重缓急。
这国库里的四百万两银子,匀一匀,咱们尽量将这些国事都给解决了。解了陛下的忧虑,解了朝廷的忧虑,解了我大明天下的忧虑。如此,我等做臣子的也好踏踏实实的过个年。”
李东阳出声道:“刘公说的在理,诸位先归拢归拢,商量商量,也莫要争吵。御前失了礼数,即便陛下不见罪,我等也是臣德有愧。”
这番话说罢,一众朝中重臣似是都有了默契一般,向着丹陛的方向躬身行礼,“臣等御前失仪,望陛下恕罪。”
“诸卿也都是忧心国事,为朕解忧,朕如何能见罪?快都平身吧。”
弘治皇帝的声音一贯的柔和,面容也是往常那般的温雅,却藏好了眼中的那一抹悲意。
他知道分赃大会就要开始了。
这一个个忠君体国的大臣,都拿着国事这等冠冕堂皇的借口要银子,银子给下去,上上下下先抓一把油水,接着才会落到国事上。
这种‘惯例’,当年他还是太子时,便已听父皇说过。
【这天下哪有不贪的官,不求至清至廉,但求三分为己,七分为国,便已是贤臣。】
父皇,您来帮孩儿看看,这些人是几分为己,几分为国?
这时,兵部尚书马文升道:“陛下,方才说的那一百万两银子,用于发放积欠的饷银远远不够,臣也并非不能知晓朝廷的难处。
但如今年关将近,总得给这些将士们发放些饷银,好让他们过年。
十数万的将士,那些参将,游击倒还不至没银子过年。但下头的低级旗官,以及寻常兵士是一定要给的,而且至少也得发上三个月的饷银,老臣大致算了算,最少也需八十万两。”
朱佑樘在心里沉吟着,八十万两
“韩卿家,八十万两的银子,你户部觉得如何?可拿的出来?”
韩文躬身施礼,肃然道:“陛下,户部是大明的户部,是陛下的户部,非是臣的户部。臣伏惟陛下圣裁。”
“那便拨吧。”
“臣谨遵陛下圣意。”
弘治皇帝知道这八十万两拨出去,绝不可能一文不少的全发到那些将士们手中。
但又有什么办法。
如今已是寅吃卯粮,年年都是今岁的税银发放去岁的欠饷,即便如此,还有经年累月的欠饷未能发放补齐,若不予发放,恐真有哗变之险。
八十万两的银子拨出去,哪怕只有七十万两,六十万两,甚至五十万两,是用来发给将士们的,那也胜过一文不发。
解决了一桩事,朱佑樘的目光又开始扫视群臣,接下来轮到谁要分赃。
“曾卿家,方才你工部说需要调拨工款勘修漕运,需要多少?”
曾鉴先行礼,而后才道:“陛下容禀:如今已是腊月,漕运河面上冻。据各地奏报,冰冻最薄之地也有三尺厚,而今勘修起来最是方便。
经工部的预计,若是年关不歇,赶在明年阳春时节,应当能将各处损毁的堤坝修好。
而漕运关乎我大明社稷,征收税银粮草都需经漕运运送,不可不慎。
如今几省遭灾,可以吸纳饥寒无着的灾民前来勘修各处损毁的河堤河道,以工代赈。因此按臣的意思,银子可以少拨一些,但粮食需要多拨,买各样建材大约需五十万两,而粮食怕是需要个一百万石。”
弘治皇帝默默将这番话听罢,转向户部尚书韩文,“京师各大仓储如今还有多少存粮?”
“回陛下的话,今夏北边的几个省份都是炎热无雨。收成积欠,征秋季税粮之时,仰赖陛下如天之仁,免了遭灾严重地区一年或三年的赋税,轻微些的也是免了今次秋税。
也即是说,今岁征得秋粮几乎都来自于南方各省,若算开支的话,供应边军和大明各地军队的粮草,还有西南的战事粮草供应,以及赈灾之粮,这些都是大宗的支出。如今各大仓储只剩下大约三百多万石的粮食。”
弘治皇帝接着问道:“那若拨出这一百万石当如何?”
“过于多了些,今年遭灾的省份较多,涉及到的百姓数百万之众,仅凭各地的官仓粮食远远不够,如今到了寒冬腊月,须得调拨粮食赈灾。
经户部合计,至少得拨两百万石的粮食分批运往各州府县,不然不知有多少百姓将会冻饿而亡。”
“.”弘治皇帝闻言陷入沉默,心头一阵喟然,一边是以工代赈,是大明朝重中之重的漕运,一边是等着赈灾的数百万百姓。
灾,全是灾。
他想起了这些年遭的大灾小灾,又想起了今日听到的那些,大明朝的天上缺少暖湿气流,因此缺雨少雪,我大明朝何以失德至此
朱佑樘用手揪紧了身前御案上的黄稠桌布,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和下来,
“漕运事涉我大明社稷,须得治理,不可慢怠。以工代赈更需实行,多吸纳一些流民灾民,也能多缓解一些各省的负担,五十万两银子,一百万石粮食便拨下去罢。”
韩文连忙出声道:“陛下.”
“听朕说完,至于各地的赈灾粮,百姓更是重中之重,二百万石粮食也便拨下去罢”
第二百七十九章 这是朕的江山
兵部的军饷,工部修漕运的工款,户部所奏请的赈灾粮
仅这三笔,就已将大明朝国库中的钱粮掏空大半,弘治皇帝脸上无悲无喜,一双眸子扫视着众臣,“当兵的发了军饷,修河的拨了工款,朕的子民也拨了粮食,接下来该是给当官的发俸禄了吧?”
“陛下说的是。”
吏部尚书王恕应了一声,随后奏道:“自秋收征税以来,诸多国事繁杂,两京一十三省的各地官员俸禄都一直压着未曾发放。
诸如京内官员之俸禄已拖欠三个月有余,好些省份积欠的俸禄,有甚者已是半年以上。
还有各地藩王宗室,以及一应勋臣今岁的禄米,林林总总,经吏部核算,需俸银两百三十万两,禄米一千两百五十八万四千石左右。”
这番话说罢,户部尚书韩文没再站出来发言,没说什么国库不够,拿不出来之类的话。
因为根本不用说。
国库中银两仅剩二百余万两,各大仓禀的粮食仅剩十数万石。
就是把国库拆了,把储存粮食的南新仓,兴平仓,北新仓,海运仓.全部剐零碎卖了,也凑不出这么些的银两和粮食。
所有人沉默着,所有人都知晓今岁并不是国库空虚的问题,而是国库亏空,并且亏空的还是如此之大的数额。
甚至所有人也都清楚,这里面的大头在哪儿,在大明朝的各地藩王,在大明朝的皇室宗亲。
今岁北地各省份遭灾,大明两京一十三省征收至京师的赋税,不算银两,光统计税粮,拢共是五百八十万石有余。
这还是夏秋两季征上来的全部税粮,而每年给宗室藩王发放的禄米就需七百万石。
在税粮这方面,年年都是入不敷出,很多时候都是将禄米折成银两发下去,以此供养大明朝的藩王宗室。
七百万石禄米折成银两,大约两百万两,国库的银子是够的,但若是如此发下去,官员的俸禄又当如何?
弘治皇帝也沉默着,将那黄稠桌布揪的愈发的紧了,好久,他才出声问道:“朕记得,两月之前,广地一应大小官员抄家所得银两乃是两百八十万两,这近三百万两的脏银去了哪里?”
“陛下容禀。”
内阁首辅刘健不疾不徐的站了出来,
“派往广地的巡抚钦差王鏊历经半年有余,广地官员各应罪状已通过锦衣卫呈上,经三司共同审理:处决犯官三十二人,其中抄家并行族诛者七人,抄家流放二十余人。
还有九十七位犯官革职免官,削籍为民,经抄家所得脏银共计二百八十三万两。
今年秋汛,广西的漓江,西江;云南的盈江,金沙江发汛,两省共计九个州府都遭了水患,百姓流离失所。
其中两百万都用在了这两地的灾情之上,有八十万两用来在江南等地购买粮食赈灾,剩余的一百多万修建河堤及堰口。
最后剩下的八十三万两才押解京师,后有一部分用于供应兵部购买军需,一部分用来犒赏勘定米鲁有功的将士。
这些都有账目可查,当时拨款时也都是奏禀了陛下,经陛下同意,这银子才拨了出去。”
听到这番话,弘治皇帝却没有多言,他并非不记得这些,只是以此来用以转圜罢了。
最后他看向户部尚书,垂询道:“韩卿家,如今国库有如此之大的亏空,卿以为该当如何?”
“臣虽为户部尚书,但数百万两的亏空已非臣能决之。”
说着,韩文直接撩开袍服下摆跪在地上,接着奏道:“这一宗宗一笔笔,干系重大。臣户部尚书韩文伏惟斗胆奏请陛下,从内帑拨银,用于发放欠俸禄米。”
“噢”朱佑樘这一声噢拉的很长,旋即问道:“卿的意思是让朕来填补这数百万两的亏空?”
“臣不敢,只是如今别无他法,只能斗胆伏请陛下仁德。”
其余大臣也相继跟着撩袍跪倒,“臣等伏惟祈求陛下降之仁德。”
瞧见这一幕,朱佑樘又死死揪紧了桌布,沉声问道:“诸卿的意思是,这银子朕出了是仁德,若是不出,是不是便不仁德?”
“臣等不敢,更是绝无此意!”
一众大臣纷纷叩首,出言称颂道:“陛下如天之仁,天下亿万黎民之所共见。”
“卿等都是贤臣,朕向来知之。既然贤臣都如此说了,那朕自是得做这个如天之仁的贤君。”
朱佑樘笑了,是那种很柔和的笑,对着箫敬道:“萧伴伴,你去吩咐人将朕的内帑打开,把仓门开的大大的,再让这诸位贤臣进去搬银子,看看需要多少,让他们去搬。”
箫敬闻言连忙跪下磕头道:“皇爷,恕奴婢斗胆不能奉诏,宫里头数万张嘴都靠着皇爷的内帑养活,还有”
“无妨。”
话说中途,弘治皇帝却手一挥将其打断,笑的更和善了,“诸位贤臣皆以国事为己任,朕这个皇帝如何能甘而其后?这终究是朕的江山,是我朱家的天下。
搬吧,都搬吧,把那内帑搬空了也不打紧。无非是朕餐风露饮,皇后和太子餐风露饮,再给宫里头这数万的太监宫女一人发个碗,让他们出宫上街讨饭罢了。”
“还有这紫禁城,朕不曾纳妃,许多宫殿都空着无人去住,空着也是空着。
萧伴伴出宫去寻一寻,朕听闻京中达官贵人甚多,寻个买家把这些闲置的宫殿予以发卖,如此再加上内帑的银子,应当够填补这数百万两的亏空。”
到这时,刘健不能不接话了,赶忙叩首道:“臣等万死之罪,求陛下息怒。”
“息怒?朕未曾动怒,何来的息怒之说?”
朱佑樘的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又接着道:“诸位卿家忧心国事,忧心朕的江山,朕若动怒,岂不成了是非不明的昏君了么?”
“臣等不敢,伏惟万死。”
“用不着万死,百姓们常说的一句话,破财消灾。”
弘治皇帝语调依然和善,“朕把这内帑掏空了,把这紫禁城里的宫殿发卖了,填上这数百万两的国库亏空,许是便不用背上这为君不仁的骂名了吧?”
“臣等不敢,陛下是臣等的君父,是天下人的君父,儿子岂能做出罹骂父亲不仁这等大逆不道之举。”
刘健先定下了调子,这才抬起头来,眼眶已是湿润,“臣历经三朝,从未见过有如陛下这般的圣德之君,只是如今国库亏空如此之大,臣等别无他法,适才祈求君父做主。
可臣等绝无逼迫君父之意,我等做臣子的,也绝不敢逼迫君父。”
说着,他用袖口抹了抹眼泪,又接着道:“君父方才所言,一言一语字字诛心,如刀割剜肉,实在是让臣等羞愧欲死。如今国事艰难至此,臣等亦是万分忧虑,还望陛下明鉴!”
第二百八十章 委屈委屈京官
内阁首辅刘健的话语掷地有声,在乾清宫里悠悠回荡,其余诸多大臣俯首跪地,知晓这番话连消带打,已是将方才逼宫的行为消弭。
我等乃是忠贞体国,心中不胜焦虑,适才伏惟启奏,怎么会是逼宫?
最多就是想越个线而已
朱佑樘默然的坐在龙椅上,国库出现如此大的亏空,他这个做皇帝的,做天子的如何能视而不见。
说到底,这是他的江山,这大明天下是他朱家的。
这亏空他可以出银子,但出不出银子,是他这个皇帝决定的。
而不是被这些大臣逼着出。
这是底线,若今日让这帮臣子越过这条线,以后出现亏空,是不是还要逼到他这个君父的头上来!
弘治皇帝不言不语,下面的臣子也俯身跪伏在地上默不作声,气氛就这么僵持着。
好久之后,吏部天官王恕才开口打破了寂静,“陛下,一千二百多万石的禄米若是折合成银两,约是四百五十万两;再加上吏部统计的官员欠俸,两百三十万两,拢共是近七百万两。
但如今国库只剩二百多万两,仓禀存粮所剩无几,若用来发放这所有的俸银禄米,实在是杯水车薪,远远不够。”
“可正如刘公先前所言,凡事总有个轻重缓急。”
说到此,王恕环视众臣,“诸位,如今国事艰难,陛下忧虑至此。老夫厚着这张面皮,恳求诸位暂不领这几个月的欠俸,为朝廷分忧,为陛下分忧,可否?”
略微沉默了几秒,刘健出声道,“在场的诸位同僚,包括老夫,今日得以居此高位,皆乃陛下恩泽,如今正是为君父分忧之时,未有可否,只在可为之。”
其余人等也纷纷附和,“为陛下分忧,朝廷维艰之时,我等恰如其分。”
“好。”王恕脸上露出了笑,“既然诸位部堂都有此意,也都已做出了表率,那老夫这个吏部尚书便斗胆放开直言。
在京的各部堂官,侍郎,各省的巡按使,布政使,按察使一级的官员此次便不予发放俸禄。”
说到此处,王恕又面向丹陛的方向,恭恭敬敬的叩首,“陛下,朝中重臣,封疆大吏皆可不领欠俸,但四品连同以下的地方官必须全部补齐,并且必须用以现银,不能有任何折扣,要不然他们就会放开手去剥削百姓。”
“而在京的四品以下官员,只好委屈委屈,用胡椒香料等物折成欠俸发放,如此,国库剩下的所有钱粮,应当勉强够用。”
如今国事艰难,只好委屈京官了。
而且也只能委屈京官,因为他们在京师,在天子脚下,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
四品以下的官员,有一大部分都是空有官职,却没什么权柄。
不给他们发银子,他们也没机会去盘剥百姓,但地方官,天高皇帝远,为一方百姓之父母,若想剥削鱼肉百姓,只要勾勾手指头便能做到。
做出如此的安排,没有人能挑出毛病,忧国忧民之心简直是天地可鉴,日月可表。
如今更是决口不提内帑之事,不再逼迫皇帝,似是已经妥协,但这只是越线不成,就挖个坑。
天下数万的官吏俸禄是解决了,可国库已是无有半点钱粮,而藩王宗室,一干勋臣的俸米,那就只能你皇帝看着办了。
给或不给,他们管不着。
他们是官僚。
藩王宗室,国之武勋与他们不仅不是一路人,甚至还是他们打压的对象。
若是皇帝不给,那些人难免会心有怨气,与皇帝生出间隙。
若是给,那皇上您就从内帑里往出掏。
甚至掏了这一次,必定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所谓靡不有初鲜克有终,凡事只要开了口子,那就再也刹不住车。
悲愤,无奈,悲凉各种各样的情绪压在朱佑樘的心里,他何尝不知道如此安排,乃是这些贤臣们的用心良苦。
可他却无法动怒,甚至都无法去反驳,因为这样的良苦用心被冠上了为国分忧,为君分忧这样冠冕堂皇的名头。
甚至无论怎么看,都是在为国分忧,而且他们还受了天大的委屈。
朱佑樘拢在袖口里的手握成拳,握的紧紧的,过了半晌,又无力的松开。
他晓得,若是让这帮人用国库存银去先行解决藩王宗室,皇亲武勋的禄米,他们只会说国库存银不够,臣等委实不敢委屈陛下宗亲,国朝勋贵云云。
总之,这帮人说什么都有理。
弘治皇帝的面容沉静,但心里却是诸般情绪交织,最后化作一声长叹,掏吧。
藩王宗室,皇亲武勋,这些人的禄米折合成银两至少是三百五十万两。
而他的内帑中,如今躺着近乎五百万两的银子。
其中有近一半是这大半年来白糖的盈利所得。
剩下的是皇庄的收益,以及夏秋两季的税银征收上来之后,从矿税,盐税,铁税里分得一部分。
几乎已成定额,少的时候一百五十万,多的时候一百八十万,总归不可能超过二百万。
若是不够用,寻思问国库要上一些,那是绝对不可能的,这帮大臣会和捍卫内裤一样,捍卫这个国库。
可国库一旦出现亏空,却要他这个皇帝填补。
但不填补又不行。
毕竟说来说去,这是他的江山。
弘治皇帝心里万分憋屈,但他不说。
女儿的公主府还在修建,宫里数万张嘴,还有锦衣卫,东厂这些人都靠这些银子养活。
若掏这三百多万两出去,只剩一百多万两。
如今白糖的收益两个月前便已是趋于稳定,每月能分得十来万两,到明年夏季征得税银上来,还有半年。
半年
听说皇儿担任那个什么懂事长每月还有一万两的薪水,这么多银子定然花不完,如今应当也攒了好些了。
弘治皇帝不受控制的又想到了朱厚照那儿,随即把思绪又抽回来,开口道:
“国朝立国至今百三十年,从未出现过如此骇人的亏空。朕登基以来,国事也从未艰难至此,幸得诸位卿家解忧,朕深慰之。”
捏着鼻子说出最后这句话,朱佑樘又接着道:“如今诸卿皆是做出表率,朝野内外或是不领薪俸,或是以香料等物折之。
而值此国事艰难之际,藩王宗亲,国朝武勋也当按此例循之。
各地亲王,郡王,及镇国将军等宗室,连同国公此次俸禄便先行发放一半;
辅国将军及镇国中尉,乃至国朝侯爵,此次便发放七成。其余的便全额发放吧。”
说罢,弘治皇帝顿了几顿,又暗戳戳的补充道:“传诏各地:如今国事艰难,朕与内帑供养尔等,切莫有所怨言。明年若是丰庆,岁末之时国库定会发放全额。”
第二百八十一章 发放俸禄
转眼几天而过,天气愈发的冷冽,京师的气候本就干燥,更别说遇上这小冰河时期。
那风就似刀子一般,刮得人脸上生疼。离年关越来越近,宫里头的太监宫女都开始仔细的洒扫整座皇宫大内,为即将到来的正旦节做准备。
快到新年,但几乎没人脸上洋溢着迎接新年的喜悦,宫里头的人哪个不是傍着主子,看主子脸色。
可皇帝这位头号主子,这几日心情一直差得很,总是拉着张脸,像是谁欠了他银子似的。
宫里头底层的太监宫女们暗暗猜测,定是和这个贼老天不下雪有关。
一个太监扶着梯子,梯子上站着一个太监,正用沾湿的抹布擦拭着廊檐下的彩绘。
许是天气太冷,手冻的已经僵硬,还要握着这沾了冷水的湿抹布,一个不甚那抹布便脱手掉了下去,刚好砸在了扶梯子的太监脸上。
啪的一声,那太监又是疼的龇牙咧嘴,又是被冰的直吸大气,一时间不知做什么表情才好。
足足过了几息功夫,他才想起给脸上的抹布取下来,朝着上头抱怨道:“你看着点,好悬没教你砸死。”
上头的太监趁机给手哈着气,“这也怨不得咱,这鬼天气,都快过年了,不下雪便罢了,还死冷死冷的,手都冻僵了,要不你上来拿着那抹布试试?”
下头的太监一惊,“闭上你那张臭嘴!老天爷不下雪,皇爷为了这事儿心情差得很,让人听见了,你我少不了得挨顿打。”
“行了,把抹布扔上来,那么害怕作甚。你那都是老黄历,我今早去给坤宁宫送木炭时,听小春子说公主殿下回宫了,皇爷脸上指定见了笑容。”
听到这话,下头扶梯子的太监倒是一下子镇定了许多,攥起抹布做出一个往上抛的举动,“接着。”
抹布划出一个抛物线,但上头的太监却没捉住,而是定定的瞧着半空,他看到了一片鹅毛般的雪。
接着又是一片。
随即而来的便是无数片。
“雪!”太监这嗓子本就尖锐,他这一声又是扯着喊出来的,立刻便传出去老远。
周遭的许多太监宫女都听到了这声大喊,纷纷抬头往天上去看,只见如同鹅毛般的大雪满天飘荡。
“下雪了!”
无数声惊喜的喊叫在不同的地方几乎同时响起,瞬间便传遍了整座皇宫大内。
坤宁宫里头点着炭火,寸长的木炭在那几个莲花形制里的铜炉里烧的正旺。
一道道殿门全都紧闭,又处于坤宁宫的东暖阁里,隐隐约约的飘进这无数声的叫喊,却又听不清喊得是什么。
正在陪女儿说话的弘治皇帝皱了皱眉,“宫里头的这些人都在叫嚷个什么。”
张皇后则道:“刘嬷嬷,去,你上外头瞧瞧去。”
那刘嬷嬷应了一声,还未动身,箫敬便从外殿跑进了这东暖阁,那张老脸上满是喜意,一进来便扑通一下跪倒,
“奴婢恭喜皇爷!恭喜娘娘!恭喜公主殿下!下雪了,老天爷降瑞雪了!好大的瑞雪!”
话音还未落下,弘治皇帝便已是猛地站了起来,撇下妻女朝外头走去,走到外殿,又推开殿门,走出殿外。
坤宁宫外头,无数鹅毛般的大雪洋洋洒洒,漫天挥毫。追出来的箫敬手里拿着件狐裘披风,赶紧给弘治皇帝披在身上。
朱佑樘望着这漫天大雪,那抹深藏在眉宇间的忧愁才终于消散了一些,发出了畅快的笑声。
旋即他又扭头往后看,直到看到罩着白狐肩披的女儿跟着皇后从殿里出来,才高兴的招手,“秀荣快来,到父皇这来。”
“父皇.”
一声父皇唤的软绵绵的,听得弘治皇帝脸上越发高兴,用手帮女儿整了整肩上的狐裘肩披,才爽朗道:
“今日秀荣回宫,这大雪就下下来了,这瑞雪定然是朕的女儿招来的。”
张皇后抬头望着漫天大雪,笑吟吟道:“这大雪能降下来,许是前几日居正说的那什么暖湿气流到了,咱们秀荣招来的不是雪,应当是这个暖湿气流。”
“什么是暖湿气流?”
朱秀荣显得怔怔的,张皇后问道:“他没同你说这个?”
“没有。”
听到这话,弘治皇帝又瞧一眼女儿小脸上的好奇和迷茫,出声道:“萧伴伴,你去把那小子给朕找过来,让他过来给秀荣讲上一遍。”
大明朝京师存粮的仓储共有七座,每一座仓禀都能储存百万石的粮食。
这些都是存粮的仓储,至于国库,则是广盈库,长盈库,丰盈库这几处地方。
其中的丰盈库则是专门度支天下官员俸禄之地,库门三座,每道门高三丈,宽两丈,厚达数尺。
三道库门还是两扇对合,如此厚重的大门,自是装着槽轮。无论开库还是锁库,都是几人合力拽动铁链,平时这三道库门统统关着,户部人员清点存银时则从大门左边的小门出入。
寻日里众多禁卫把守,没人敢靠近,但今日的丰盈仓却热闹非凡。
盖因户部有所通知:京城所有四品及以下的官员来领积欠的俸禄。
京师京官众多,情况也各不相同,位高权重的,根本就瞧不上这点银子。
而有些品级低的官员,家产丰厚,对于朝廷的俸禄不屑于顾。
而来的这些头戴翅帽,穿着或青或绿官服之人,他们是寒酸穷苦的官员,他们大多年轻,出身贫寒,好不容易做了官,却没什么权柄,更没有捞油水的机会。
居京师大不易。
他们就靠着这些俸禄过日子,而如今拖欠了三个月的俸银,眼看着就要过年,这年能不能过下去,就看今天这俸银了。
因此尽管下起了鹅毛大的瑞雪,但依然没抵挡这些人的热情,翘首以盼。
队伍里嘈杂扰扰,带着期盼与欢喜,队伍中不时有人问着这门怎么还不开,还有人呼朋唤友,
“博彦兄,稍时领了俸,又难得赶上了这今岁的瑞雪初降,不如我等奢侈一回,买些花生,酒肉,一道去玉泉山小酌赏雪如何?”
到底是穷京官,所谓的奢侈也仅是买点酒肉花生,上玉泉山这等免费的旅游景点看雪。
那被唤作博彦的人,姓吴,博彦是他的字,闻言想了想道:“买些花生酒水便好,肉还是不必了,不然我那糟糠又该发脾气,嫌我乱花银子。”
“想不到博彦兄竟还惧内。”
听到这话,相熟的几人都笑了,又将目光看向那仍然关闭的朱红色大门,面露期待。
只是这排队的所有人都不知,穿过这扇朱红的大门后头,再穿过那三道库门。
偌大的丰盈库里,一眼望去已是四壁皆空,只是地面堆放着一个个的布口袋,浓浓的香料味蔓延着。
第二百八十二章 摔胡椒为号
那扇朱红色的大门之后,丰盈库的三座库门之前,户部的官员们已是摆好了大案,京城各部官员的名册分别在这大案上摆着。
丰盈库的三座库门也早已大开,库工们在一个个的布口袋跟前候着。
万事俱备,但却没人去打开这扇朱红色的大门。
离过年仅剩不到二十天,户部的侍郎,郎中,主事都来了。甚至连韩文也在此地,他这个户部尚书亲自来给这些京官们发放拖欠的俸禄了。
如此大的阵仗,如此高的规格,如此的大材小用,自然是心里没底。
国库亏空至此,京师四品及九品的官员少说也有上千人,而他们的欠俸,多则能领七八升香料,少则能领一两升。
门一旦打开,让这帮人知晓今岁就指望着这些香料过年,失望之下必然群情激愤。
他这个户部部堂,还有这么多户部官员都可谓是重任在肩。
少不得要苦口婆心,语重心长的劝告大家伙儿:一定得体谅朝廷的难处,发扬继承安贫乐道的先贤精神,过一个物质世界匮乏,但精神世界富足的快乐年。
韩文的一张脸绷着,好久之后才发话道:“诸位!”
数十位户部官员都望向了他,韩文喊了一声随即便是叹气,脸上涌现出说不尽的忧国忧民,
“国库亏空至此,咱们户部如今是清了仓底儿了,实在是没有钱粮可发。实话说靠着这些个胡椒香料谁也过不了年,真不知道把这些东西发给他们时要挨怎样的骂。”
“哎,骂便骂吧,本部堂知道你等不想挨骂,我也不想。可又有什么法子,我等只能受着,但愿他们能体谅国事的艰辛。”
说完这些,韩文像是下了决心,一咬牙喊道:“开门发东西吧!”
一声令下,那些库工便开始把一袋袋香料往外搬运,那扇朱红色大门也慢慢开启。
随即便看到大门外头挤满了人。
既长且阔的大案总共有六张,顺着朱红色大门两侧竖着摆放四张,剩余的两张则横在中间。
如从外面往里看,则是一个倒“凹”字结构,将门口堵得严严实实,防止有人冲进来。
十数名户部官员坐在大案后头,每个人跟前站着三名书办,一名官员和三个书办负责一个衙门,跟前还举着牌子,上写着工部,兵部,刑部诸如此类。
刚才呼朋唤友的那几人则涌向了写着通政使司的那个牌子处。
户部的官员一改往日的冷淡,很客气的问道:“请问尊姓大名,何官何职?”
吴博彦对这客气显得有些受宠若惊,拱手道:“通政司知事吴文善,烦请找找。”
说话间,他就把自己那枚小小的官印摆在案上。
“原来是吴知事,失敬失敬。”那户部官员也拱手回礼,拿起那官印看看,旋即便对身边的书吏的吩咐道:“找一下通政司吴知事的名册。”
“是。”那书吏应了一声,便开始在那几本名册里翻找,没一会儿便找到了吴文善的名字,而后将这名册递给了那户部官员,“大人,在这儿。”
“嗯。”
那户部官员看了看,确认无误后,将名册倒过去,又递了给毛笔,“请吴知事签名。”
盛着墨汁的砚台里已是落了不少的雪花,吴博彦伸手接过毛笔,蘸了蘸墨,刷刷点点写上了吴文善三个字。
“请给吴知事发俸禄!”
那户部官员喊了一声,紧接着便有书办从远处的那堆袋子里挑了个小的,往案头上一搁。
吴博彦睁大了眼睛望着这小小的布口袋,先是一喜,以为今岁朝廷开恩,全发的是现银,但很快又觉得不对,这个形状瞧着可不像是银子,而且隐隐的还有股胡椒味。
“请问,这里头装着的是什么?”
“胡椒。吴知事官居正八品,拖欠俸禄三个月,算上这个月的,银钱折合成胡椒一升。”
“这就是俸禄?”吴文善的声音呐呐,感觉头有点晕。
“对。”
听到这声对,那吴文善立刻就嚷了起来,“我的欠俸加上这个月的俸禄,该是八两银子,还有四石大米,这些胡椒是什么!我有一家五口要养,妻子还在等米下锅,你给我这些胡椒是什么意思!”
“是不是今年所有官员俸禄都发胡椒?”排在吴文善身后的那几个官员也急了,赶忙出声询问。
“不是。今年二品三品的各部堂官,还有外省的按察使,巡按使,布政使都不发俸禄。”
“不要跟我说这些人!”吴文善把手一挥,险些打到那个户部官员的脸上,嘴里大声吼道,
“这些大官们还需要愁过年吗?在京里的这些部堂有各省的年敬,还有皇帝的恩赏。那些外省的什么布政使,按察使光动动嘴皮子,就有人上赶着给他们送银子,肥也能肥死他们!”
那户部官员道:“朝廷有朝廷的难处,今岁国库亏.”
话未说完,就被吴文善给打断,“朝廷有难处,我们这些小官就没有难处吗!你们户部的官员也靠这些东西过年吗!”
“怎么回事?”
“今年的俸禄又是发放不齐?”
排着队的数百官员听到前头的吵嚷,已是着急的问了起来。
吴文善以及站在前头的几个官员回身朝着这些人激动的嚷道:“今年根本就不发俸禄!发的什么狗屁胡椒,我积欠的俸银近乎十两,就给发一升的胡椒!”
听到这话,后头的无数人全都炸了窝子,这会儿早已不比明初,明初时一升胡椒说不定还能值个十两,按照如此折银倒还算不上亏。
但现在还按照明初的胡椒价码来折银,那真是太丧心病狂了。
这一升胡椒怕是仅仅能值个一两银子。
一个个官员纷纷破口大骂起来,
“你们户部也太不是个东西了吧!”
“你们户部难道也发这些东西过年吗!”
“说!我大明朝的银子都被你们弄到哪儿去了!”
此时群情激愤,户部的一众官员赶紧站起来道:“诸位,如今国事艰难,大家要体谅朝廷的难处,诸位先冷静….”
“我冷静你姥姥!”
“去你妈的吧!”
吴文善想起了家中的妻子,想起了父母双亲,想起了花生米和小酌赏雪,整个人再也控制不住,怒发冲冠,一把抄起那案上的布口袋,对着身后人喊道:
“诸位!我等乃是朝廷命官,但如今竟连市井小民都不如,小民尚可温饱,可我等朝廷官员却只能靠这些胡椒过年,还有活路吗!还有天理吗!欺人太甚!”
说着说着,他便红了眼睛:“是可忍孰不可忍,诸位若要忍气吞声尽管忍着便是,我不忍了!”
二话不说,吴文善就将手里的布口袋狠狠的摔在地上,里头的胡椒散落一地。
摔胡椒为号,无数人再也控制不住情绪,挥舞着拳头叫嚷道,
“对,不忍了!打死户部的这帮狗官!为国朝讨佞!”
第二百八十三章 清君侧,诛佞臣!
明太祖高皇帝朱元璋出身赤贫,得了江山之后,给天下官员定的俸禄完全可以用苛刻来形容。
家产殷实之人无所谓,但那些家境贫寒之人通过科举进入官场,根本就难以维持各项开支。
若是担任地方官,那少不得要贪上一番,损有余而补不足,丧良心的大贪特贪,有良心的少贪点。
这种情况,导致有明一朝的贪官最多,只要有官员的地方,那绝对就有贪官污吏,贪污的骚操作也是最多。
什么淋尖踢斛,加收火耗不过尔尔;巧立名目,拉拢豪绅只是寻常,贪污受贿的手段多而丰富,就是块破石头都能给你刮出油水来。
这是地方官,可若是当了京官,尤其是四品以下的小官,无权无势,根本就没有施展这些骚操作的机会。
出身富贵的无所谓,但贫寒出身,就只能靠着这些俸禄过日子。而一年的俸银禄米加起来折合成银两,少则数十两,多则也不过上百两。
京师繁华之所,国朝荟萃之地,物价高,洛阳纸贵,长安米贵,京师什么都贵。
若是外乡人,首先得租个小院当住所,当了官老爷,自是不能走路,得雇个车轿,弄几个长随充充官面,这些都是自费。
一年俸禄若是能全额发放,尚能紧紧巴巴的维持,勉强够个养家糊口。但要是克扣些许,那就得找别的饭辙。
而这俸禄年年都没有发放齐过,大家都是勒紧裤腰带过日子,连个荤腥都不敢沾。如今国库拮据,用胡椒,香料这些玩意折银抵发俸禄。
这能忍吗?
现在来排着队领俸禄的,几乎都是清贫的官员,一听十两银子才能折一升胡椒,登时就忍不了了。
群情激愤,数百近千人挥舞着拳头叫嚷着,扬言要打死这帮户部的狗官。
更有人在人群里大喊大叫,给这场暴乱定调子,“奸佞在朝,上奢下贪,蒙蔽君父,欺瞒中宫!这帮狗官把咱们的俸禄都给贪了!
诸君!此时不动,更待何时!清君侧,诛佞臣!”
“国朝养士百余年,仗义死节在今天!”
“清君侧,诛佞臣!”
嘴里喊叫着,前赴后继的推搡着就要往里面冲,一众户部官员见局势已经控制不住,赶紧对着书吏喊道:“你们还愣着作甚!还不快去请部堂大人过来!”
数十名书吏还惘惘的看着这群情激愤的场面,听到几声大喊,有几人登时醒悟过来,扭头就连滚带爬的往丰盈库的深处跑。
这丰盈库是处占地很大的院落,除了存放银粮的仓库,还有不少的值房。
离着大门口数百米,最深处的一间值房,韩文正坐在里头品茗。
作为户部尚书,整个户部最高级的领导,他自然很高级,更要保持领导一贯的优良作风。
领导只负责动员喊话,给下头的人加油鼓劲儿,轮到做事的时候得离得远远的。
要将平台留给下属,要给手底下的人一个表现自我的机会。
只是不知表现的如何。
心烦意乱的想着,呷了一口茶水,含在嘴里品着滋味,韩文耳侧的肌肉动了动,似是听到了一阵嘈杂的脚步声,不过数息功夫,那值房的门就砰的一下被人撞开。
刚一进屋,几名冲进来的书吏扑通跪在地上,“部堂大人,出大事了!您快去看看吧!”
韩文心下一沉,惊得猛地起身,“可是那帮官员闹将起来了?”
“数百人在门口大闹,群情激愤,如今眼看着就要冲进来了!场面已是维持不住,部堂大人,您快去看看吧!”
听到数百人群情激愤,还要冲进来了,韩文迈出去的脚步略停一下,旋即一咬牙,对着那几个书吏喝道:“慌个什么,本部堂亲自去安抚便是!”
说完这句像是在给自己提气的话,韩文再不停留,提起大红的二品官袍下摆,急匆匆的便出了值房。
数百米的距离,走了一里地,等户部尚书韩文赶到时,丰盈库门口已是乱成了一锅粥。
挤在前面的数十人跳上大案,后面数百人推搡着,叫喊着。
户部的一众官员,书吏,连同库工正在拼命的阻拦着,各种书册,档籍七零八落。无数的纸张在半空飘荡着,伴随着雪花翩翩起舞。
那道用六张厚重大案组成的防线已是岌岌可危,仿佛下一秒就要被冲破。
切身实地的瞧见这等骇人场面,韩文瞳孔一缩,旋即拼了老命的吼道:“尔等可是要造反吗!”
五十六岁,在这个时代,黄土都埋在了胸口。这一声大吼拼了命的喊出来,中气十足,竟隐隐间盖过了这数百人的吵嚷。
而听到这句大吼,在场的所有人竟是立刻安静下来,有的人去瞧那身大红的官服,还有那胸口处的锦鸡补子。
过了几息,人群里窃窃私语起来,“这锦鸡是二品的补子,这人是不是户部尚书韩文?”
“应当就是吧”
“户部尚书怎么也在这?”
“刚才怎么没见到?”
官大一级压死人,何况是二品的大员,在朝中已是顶了天的大人物,身处官场之中,下官对上官有种本能的敬畏。
瞧见这位正二品的户部尚书,场上的局势竟是有了稳定下来的趋势。可很快就有人咬着牙叫喊道:“户部尚书又如何!户部尚书就能贪我们的俸禄吗!让他回话!”
“回话!”
“回话!”
“我们的俸禄被你们户部给贪到哪里去了!”
犹如水珠掉进滚油锅里,霹雳作响,隐隐间稳定的局面又再一次吵嚷起来。
听到后头数百人的叫嚷,站在大案上的数十个人登时受到了鼓舞,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用手指着韩文道:“回话!我们的俸禄让你们给贪到哪里去了!”
韩文官居二品,大明朝的户部尚书,什么时候让人像这样指着鼻子嚷嚷着回话,但他知道此时不是计较这个时候,大吼道:
“什么叫被我们给贪了!尔等莫要欲加之罪!今岁是个灾年,两个省的叛乱,三个省的水患,五个省的旱灾,还有濮州的地崩。朝廷开支极大,国库亏空骇然,竟有数百万两之多,如此之大的亏空,尔等便不能体谅体谅朝廷吗?”
话音方落,人群里有人便大声叫喊道:“我等体谅朝廷,谁来体谅我们!”
“我家里有十口人要养活,没有俸禄这年该怎么过!”
“数百万的亏空肯定也是被你们给贪的!”
前面几句还好,等听到最后一句,韩文一时间竟是噎住了,旋即便是怒急,踏马的这帮狗东西,这话也说的出口,不丧良心吗!
第二百八十四章 国有奸佞,我辈锄奸!
韩文这个气啊,数百万两的亏空竟也能算到他的头上。
是,他承认,他平时可能是贪了些银子,也没少收外省官员的贿赂。
但身处官场,又如何做得到清廉?
一入官场深似海,从此廉洁是路人。
整个大明朝官员数万,哪个不贪?若是不贪,靠着那点俸禄怕是全家都得饿死。
身居庙堂高位,贪财的有,不贪财的亦有。但两袖清风之人却是极少,少到几乎没有。
盖因四个字,身不由己。
从上至下:上至庙堂,中至两京一十三省,下至各州府县。上面的人不贪,中间的人,下面的人怎么贪?又怎么敢贪?
你清高,你了不起,你不收他们的冰敬碳敬;你不吃人嘴软,拿人手短;不被腐蚀,不被侵染。
这一层一层的官僚便会想尽办法,挖空心思的给你弄下去,因为有你这么个人高居庙堂,他们心里头不踏实,害怕,睡不着!
高居庙堂,拥有撼动官场的资格,想不被浸染,除非你既不贪财,也不贪权,还不贪名,同时还没有远大的政治抱负。
但这样的人又如何爬的到高位?这样无欲无求的人又何必要进入官场?
而能做到出淤泥而不染,不贪不腐,不结党营私,还能高居庙堂,去撼动整个官场,改变规则,去实现自己的远大抱负。
这样的人能有几个?
一个也无!
韩文更是做不到,他祖上乃是北宋宰相韩琦,家境还算殷实。
他不贪财,他贪的是权,他贪的是名,同时他还有一个渐渐遗忘的远大抱负。
为了维持住这个权柄地位,为了实现那个可能永远也无法实现的抱负。
他得收下面的孝敬;他得收各个布政使,按察使,还有各省户部清吏司的银子。
一步陷进去,便只会越陷越深,有时他这个户部尚书还会想办法给下面这帮人制造贪财的机会。
他心里想:让下面的这些人去贪这朝廷的拨粮和拨银,总好过直接去盘剥天下百姓,韩某无法撼动这整个官场,但总算是为这大明天下做了点什么。
他承认自己贪过银子,收过孝敬,夜深人静之时,他也常常会觉得怅然有愧。
但数百万两属实就过分了,他沉浮宦海三十余年,高居庙堂八年,怕也就能收个十数万两。
可到这帮人嘴里,却扣了这么大的一顶帽子。
韩文一张脸涨的通红,争辩道:“尔等怕是也太过高看老夫了!竟大言不惭地说老夫贪了数百万两,如此的血口喷人!这话你等也说得出口!不觉得亏心吗!”
群情激愤之人倒还保持着几分理智,大喊道:“我等可没说是你一人贪的!是你们这些大官一起贪的!”
“对,是你们这些大官一起贪的!”
好吧,这一棒子把四品以上的大员全给敲翻了。
“无理取闹,胡搅蛮缠!”
韩文气的跳脚,旋即他大声喝道:“不讲王法也便罢了,便连是非也不讲了吗!如今国库亏空,这丰盈库里早已是刮了个底掉,不信你们瞧瞧去,看库里可有一粒的碎银!”
“肯定是让你们给搬空了!”
妈的,这帮人根本就是不讲理,韩文胸口一阵起伏,忍着怒火大喊道:“你等与老夫同属朝廷命官,受国恩君恩,如今国事惆坣艰难,国库亏空至此,正是为朝廷分忧之时。整个京师及各省四品以上官员统统不领欠俸,便连这胡椒也是没有,尔等有了胡椒.”
“去你妈的胡椒!你们这些大官需要胡椒吗!”
“入你娘,你说这话不亏心吗!”
本想好好沟通交流,放下身段,平易近人的与这帮人相处,但换来的却是如此待遇。
这帮人不讲理便罢了,还问候自己的母亲,而且说的还是如此不堪入耳之语,韩文已经气的嘴皮子开始哆嗦了,一双眼睛环视着面前的这群人,
“谁骂的!方才是谁骂的!给老夫站出来!莫要敢做不敢认!”
空气安静了一刹,紧接着一个穿着绿色官袍的官员挤开人群,用手拨开站在大案的几人,露出一张年轻的脸,涨红的脸上满是无畏,“我骂的!入你娘!”
又讨了句骂,韩文气的眼前一黑,险些背过气去,咬牙切齿道:“有种你就告诉老夫你是谁,现居何职!”
那人面带冷笑,“你道我不敢?刘季玉,字君美,现居国子监助教,要杀要剐你尽管来,我刘某人不怕!若是皱一下眉头,便不是好汉!入你娘!”
这不畏强权的入你娘可真是热血,一石激起千层浪,在场之人好似受到了鼓舞,“不错!我等不怕!”
“入你娘!”
“入你娘!”
“韩文,我入你娘!”
“韩文,我入你娘”
数百人高喊着同样的三个字,一浪接过一浪,后面竟还开始提名点姓,韩文脑袋里嗡嗡作响,气的脚步踉跄,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几名户部官员赶紧把他给扶住,其中有一名户部侍郎指着这些人喝骂道:“尔等都是读书人,如今便连体面都不顾了吗!辱骂上官,可知这是何罪!”
“韩文,我入你.”
数百人正一道问候着韩文的令堂大人,见这么个狗官跳出来,声音骤然一顿。
站在大案之上的几十人,愤怒的眼睛看向那说话的户部侍郎,用手指着他大声吼道:“你叫什么名字!”
“说!你叫什么名字!”
身后的数百人跟着齐声大吼。
“回话!”
“回话!”
那户部侍郎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嘴唇蠕动着,却是不言也不语。
“这个狗官不给回话,那就连着整个户部一道骂!”
“对!户部全都是狗官,骂他们!”
“看他回不回话!”
“入韩文的娘!”
“入所有户部狗官的娘!”
“疯了,疯了,这帮人都疯了.”
户部尚书韩文这时终于缓过了那口气,用手哆哆嗦嗦的指着这帮已经陷入癫狂的官员,“你们如今跟个疯狗一般,肆意罹骂折辱上官。若是让陛下知晓,你们可知.”
“骂你们?我等还要打你们呢!”
“打!打他们!打死这帮户部的狗官!”
“不让我们活,谁也别想活!”
“先打韩文这个老匹夫!”
有人俯身从地上抓起一把雪,用手团吧团吧,狠狠的朝着韩文丢了过去。
地上已是有了积雪,但被数百人践踏,早就满是泥水。
这一个黑褐色的雪球不偏不倚的砸到了韩文的脸上。
韩文被砸的眼冒金星,身子一个劲儿的直往后咧,泥水顺着面颊都流了嘴里。
而这一个雪球就像是个导火索,终于拉开了这场暴乱的大幕。
“打他们!”
“清君侧,诛佞臣!”
“先打户部的这帮狗官!再去打那些别的什么大官!”
“国有奸佞,我辈锄奸!”
无尽的怒火被点燃,所有人叫嚷着,推搡着,往里头冲着,爬上大案的爬上大案,掀桌子的掀桌子。
咣的一声巨响,横在中间的两张厚重的大案被掀翻,防线终于宣告攻破,数百近千人全都一窝蜂的涌了进去。
局面已经彻底失控。
第二百八十五章 只是凡人罢了
丰盈库位于皇城的西面,而隔着数里地的紫禁城之中,坐在坤宁宫温暖的东暖阁里,夏源又把那什么暖湿气流给讲了一遍。
昨个户部发了公文:说今日午时,所有四品以下的京师官员可去丰盈库领拖欠的俸禄。
得知这个消息,他心里头是有些松了口气的,打算等午时就跑去领。
可眼看着就到午时,却让皇上的圣旨给传召到了坤宁宫,还是来给小媳妇讲这个暖湿气流。
有意思吗?
你想听这个,等过两日跟夫君回了家,咱们关上门,躺在被窝里讲多好。
何必要坐在这坤宁宫里头讲这些,尊贵的岳父岳母,还有那碍眼的大舅子在场,别说亲亲抱抱,都不能坐的太近。
大略的讲了一遍,夏源又环顾一圈这几人,弘治皇帝靠在椅背上在看奏疏,张皇后在低头做绣活。
刚才讲的时候,两人没事就颔首点头,看似都听的挺认真,但只是装出来的认真。
朱厚照连装都不装,瘫在软榻上像一滩扶不上墙的烂泥,朱秀荣听得可认真了,漂亮的眸子一眨不眨的看着他,那抹崇拜毫不遮掩的释放出来。
【夫君懂得真多,真厉害。好喜欢夫君,想给夫君生猴子,生好多好多猴子,但是我还没有熟】
夏源猜测这是她此刻的内心独白,只不过这抹崇拜中却没有藏好那些许的懵然。
好吧,崇拜归崇拜,但属于是不明觉厉。
没听懂很正常,傻乎乎的小荠子能听懂才是怪事。
“咳”
夏源对着她露出个笑容,旋即收回目光,继而又轻咳一声,弘治皇帝和张皇后纷纷抬头,朱厚照依然睡的像一滩扶不上墙的烂泥,许是死了。
“陛下,娘娘,儿臣讲完了。”
朱佑樘微微颔首,“居正讲的甚好,鞭辟入里。”
夏源脸颊一抽,你踏马听了吗?
今日女儿回宫,又降了瑞雪,双喜临门。
弘治皇帝的心情倒是不错,先昧着良心夸了一句,旋即又扭头看向闺女,目光中尽显慈爱:“如何,秀荣而今可知晓了这暖湿气流为何物?”
闻言,朱秀荣刚想摇头,又点点脑袋,“知晓了。”
“知晓便罢,居正这堪舆之术可堪天象,若不是大材小用,朕还真想给你调任钦天监.”
说到这,弘治皇帝又不知想到了什么,却是叹了口气,“人常说瑞雪兆丰年,但愿明岁我大明是个丰年,天下两京一十三省再没有灾殃。”
夏源也同样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在旁边跟着点头,“对,明年是个丰年,没有灾殃。”
这话说的不像是感慨,倒像是肯定句。
朱佑樘深深的望着他,“居正说的这般笃定,可是观了天象?”
夏源一时语塞,他刚才只是想了下年份,因此才得出的结论,明年是弘治十六年。
而弘治十六年是朱佑樘在位期间,唯一没有发生过大灾的一年。
唯一勉勉强强还算得上安稳的一年。
听起来很夸张,但却半点不打折扣。
他之所以会知道这些,是上辈子曾翻到过一个帖子,标题是:弘治皇帝应该才是明朝那个最让人心疼的皇帝。
最是勤勉,有中兴之心,却生不逢时。
在位十八年,只得一年安稳,其余的十七个年全是大规模的天灾人祸。
并且这篇帖子还将那十七年的大规模灾祸给简单列举了出来。
弘治帝登基的第一年,也即是成化二十三年,三省水患,两府地崩。
弘治元年,鞑靼小王子入侵河套,哈密丢失。
二年:黄河几处决口,波及四省。
三年:大地崩。
四年:凤阳皇陵失火,三省大地崩。
五年:两次起义,漕运决口。
六年:宁夏大地崩。
七年:大地崩。
八年:壮民起义。
九年:鞑靼大举入侵。
十年:三省地崩。
十一年:乾清宫,坤宁宫烧毁,两省大旱。
十二年:云南大地崩,西南叛乱。
十三年:鞑靼大举犯边,河套丢失。
弘治十四年,夏源穿越过来的那一年,大地崩,水灾,鞑靼犯边,琼州叛乱。
到了弘治十五年更是大灾之年。
十七年:地崩水患。
十八年:大饥,弘治皇帝驾崩,正德皇帝登基。
在位十八年,只有弘治十六年是安稳的。
这是他的江山,他是这片江山的主人。可在他担任主人的这短短十八年间,这片江山回馈给他的,是一年的安稳,以及十七年的灾祸。
这样的情况,换作其余皇帝或许已是走向亡国。
但他却打造了一个中兴。
这个中兴应当要打个引号,弘治朝武备废弛是污点,他本人过于宠溺妻儿,过于放纵外戚这也是污点。
但谁也无法说他不够勤政爱民,他是明朝所有皇帝里面最勤政的,更是给天下百姓减免赋税最多的一位皇帝。
他或许也是人类历史上,给百姓减免赋税最多的君主。
成化死后,太仓存粮两千多万石,国库存银上千万两。
被朱佑樘用几年时间给败光了,以至于后世有很多人说他是个狗屁的中兴之君,分明是个败家子。
确实败家,不说开源,便连节流也未做到。
他在位十八年间,给全天下的百姓减免了一亿六千万石的赋税。
一亿六千万石。
当时夏源瞧见这个数据并没有多震惊,但还是去查了查明朝的税收:明朝初期到中期,若是丰年,每年征收的粮食不过千万石,税银另说。
像万历朝中后期,朝政腐败,大明已是烂到根了,每年更是只有四五百万石左右。
再结合前头的那些大灾大难,夏源当时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这位皇帝到底是何方神圣?
年年大灾,年年人祸,年年给百姓减免赋税,平均一年减一千万石。
赋税,乃是税银加上税粮,折合成粮食价值一千万石。
或许换句话来说更容易理解,他在位期间,没收过天下百姓的粮税,全靠税银撑着。
这每年收上来的税银要支撑朝廷开销,还要拿着税银去江南富庶之地,去找那些富商买粮,用来赈灾,年年如此。
而国家大体上还算康平,甚至他死后还落得个中兴令主的美誉。
这位皇帝怕不是个神仙?
这是夏源上辈子时产生过的想法,而现在,他怔怔的看着这个皇帝,今年只有三十三岁,此时并没有戴翼善冠,可以清晰地看见那满头的岁月沧桑。
黑发很少,灰白的头发过半,两鬓更是近乎全白,眼廓呈青色,面容依然是那么白,病态的苍白。
他不是神仙,他只是个凡人罢了。
甚至比凡人还不如,他只有三十五年的寿数,短短十八年就是他的半生,他用尽半生的心血去维持一份稳定,只求让这个王朝尽量安稳。
他没有开疆扩土,建立不朽功业的雄心壮志,或许有吧,可维持着这份稳定就已耗干了他的心血,抽空了他的生命。
那些所谓的雄心壮志,早已无从谈起。
就像窗外的大雪一样,漫天飘落,变作积雪,很厚很多,但终有一日还是会化。
化了,也便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