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五章 须得严惩一番
一封奏疏洋洋洒洒上千字,弘治皇帝耐心的看完之后,便是久久不语。
先前他以为,这两个货跑去救灾,是有扶危救难之心,但不一定有扶危救难之能。
可如今单以这份奏疏来看,却是不仅有扶危救难之心,更有扶危救难之能。
站在朝廷的立场上来说,天灾并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天灾所引发的人祸。而这一场濮州地崩,规模如此之大,却没有人祸发生。
甚至那些地崩造成的一切灾祸,或是被防患于未然,或是被及时补救。
这次救灾的成效之显著,几乎让弘治皇帝怀疑这份奏疏的真实性。
这真是那两个畜.货做的?
李东阳不是在胡编乱造?
他又看看这份奏疏,上面没有吹捧,没有夸赞,更像是一片记述的文章。
就是把所见所闻给记录下来而已。
李东阳自是不会吹捧,更不会用什么肉麻的辞藻去说什么太子乃社稷之福,国家之望,夏洗马乃国之栋梁云云。
且不说这样有谄媚之嫌,他是士人,又是堂堂内阁辅臣,怎么可能做这种太监才会做的事情?
更何况,身为阁老,却被发配到守仓库,整日里拨弄算盘珠子,手指头酸的要死,哪可能去吹捧,又不是抖m。
李东阳自认没有受虐倾向。
当然,无脑黑他也没想过做,这营地里数万人,说不定还有混进来的厂卫,一应人等都看着呢,等回朝之后,旁的人都是如实记述,如实回答。就自己一个人无脑黑,这多难看。
所以这篇奏疏不吹不黑,就是一篇记述文。
把他看到的一切全部记下来,完事。
沉思了一会儿,弘治皇帝把这篇奏疏递给箫敬,“萧伴伴,你也看看这封奏疏。”
其实朱佑樘方才看奏疏之时,箫敬微欠着身子瞅了半天,对里头的内容也知道个七七八八,但现在还是伸手接过来,假装不知晓的看起来。
一封长长的奏疏还未看完,箫敬便是抹起泪来。
朱佑樘见状不由皱眉,“怎么回事,好端端的哭个什么?”
“皇爷,奴婢这是心里头高兴。看到太子殿下和夏洗马在这濮州建了这么个世外桃源,救活了数万的百姓,奴婢这心里头便高兴。
替咱大明朝高兴,替皇爷高兴,皇爷心忧百姓,奴婢一向是知晓的。如今看到这濮州灾情已然消弭,奴婢晓得,皇爷心里也是高兴的。”
“还有太子和夏洗马。尤其是太子,竟能做出此番功绩,奴婢这心里头更是欢喜,觉得咱大明朝能有此储君,真是有福,那些个濮州的百姓也是有福。”
听到这么一番话,弘治皇帝的眉头悄然舒展,脸上露出几分舒心的笑容,但还是道:“依朕之见,这濮州救灾能有如此成效,恐怕跟朕那个儿子没多大关系,应当都是居正的功劳。”
若说这里头一应赈灾之事,是太子统筹谋划的,说破了大天,朱佑樘也是绝对不信,所谓知子莫若父,他那个儿子实在是黑历史太多了,整日里上蹿下跳,哪像个会赈灾的人。
“是呢,夏洗马有大才,这个奴婢向来是晓得的。但夏洗马也是辅佐太子一道赈灾,这才有了今日濮州治灾的成效。”
听到辅佐二字,朱佑樘却是不由沉吟,他原本的打算,确实是让夏源当日后辅佐太子的臣属之一。
司经局洗马,乃是东宫属官,自然是浅邸之臣。
但现在,这小子却成了女婿,虽无驸马之名,却有驸马之实,按照国朝规制,驸马不能有任何官职。
沉吟片刻,他没再想下去,转而问道:“萧伴伴觉得这封奏疏属实?”
“自是属实的。奴婢虽是宦官,但平时也常常学着那些读书人舞文弄墨。奴婢瞧的出来,这奏疏上的字,就是李阁老的行书。
更何况奴婢还是皇爷身边的秉笔太监,这李阁老的票拟奴婢也是整日里都能见的,因此断然不会认错。”
说罢,箫敬似是觉得自个儿说的太过言之凿凿,顿了几顿,又补充道:“除非有人把刀架在李阁老的脖子上,胁迫李阁老写了这道奏疏,否则绝无伪造的可能。”
听到最后这番话,弘治皇帝的脸色莫名有点僵,但片刻后又恢复如常。朕那个儿子应当没这么大胆子,也不至于胡闹到这种地步。
把刀架在阁老的脖子上,这种事儿想来他还是做不出来的。
更何况那李东阳被发配到守仓库一事,也从侧面证实了这道奏报的可信度。
只有这濮州赈灾确实做得这么成效显著,那营地确实是二人从无到有一手建立起来,他们在这营地里拥有极大的威望。
即便是李东阳身负圣旨,亦是无法争得主导权,或者说哪怕争来也是无用,所以听从调遣,安心的去守仓库。
大明朝多灾多难,弘治朝当然如此。从朱佑樘登基以来,十数年的时间里,大大小小的天灾发生过几十次,但却没有一次天灾能处理的这般妥当,更别说是规模如此之大的地崩。
因此他本能的就觉得不敢置信,可现在种种一切却都在证明这份奏疏的真实性。
踌躇片刻,朱佑樘道:“将这份奏疏传抄邸报吧。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大明储君亲赴险地,跑去濮州赈灾,朝野内外已是一片动荡,流言四起甚嚣尘上。现在有了李卿家的这份奏报,也能安一安这天下人的心。”
“诶,奴婢这就去传旨。”
箫敬忙不迭的应一声,捧着奏疏刚转身,还没走出两步,却被弘治皇帝叫住,“等等,你先回来。”
“皇爷还有什么吩咐?”
“把那奏疏给朕,朕得拿着去坤宁宫一趟,先安安皇后和秀荣的心。”
过去这么多日子,这宫里指定是瞒不住的,整个紫禁城上上下下,估计也就能瞒住整日里吃斋念佛的太皇太后。
母女俩整天哭的跟个泪人似的,悲伤的情绪还会传染,往往是一个先哭,另一个也便跟着一道哭。
朱佑樘刚开始还好言安慰,告诉娘俩没事的,两人活的可好,活蹦乱跳的。
但两人不太信。
当然,那会儿的弘治皇帝说这话也有些不大信,他当时还没收到厂卫的奏报,纯属安慰,善意的谎言。
后来收到奏报了,两人这才信了一些,但还是没事就抱在一块哭,现在是活得好好的,但以后谁说的准。
给朱佑樘整的都有些不会了,都不敢往那坤宁宫里踏足。
只能整天在心里骂那两个畜生,现在有了更确切的消息,整个营地里跟世外桃源似的,防疫的措施做得如此妥当,必定没什么事。
孽子,皇儿,畜生,好女婿。
朱佑樘拿着奏报,各种称呼在心里轮番上阵,若这两人不是太子,不是什么女婿,只是我大明朝的臣子。
想必朕对二人只有嘉奖,不会有这诸般责骂。
亲戚子女,各有厚薄,便是人之常情,朕又如何能免。
揣着难言的心情,朱佑樘乘着步撵很快便到了坤宁宫。
有着黄罗伞盖,依然难以抵挡这空气中的闷热,下了銮舆,朱佑樘抬头望了眼天空,“如今有几日未曾下雨?”
“怕是有十数天了。”
闻言,弘治皇帝的心下又忧虑起来,刚稍稍解决了一桩忧心之事,又来了一件。
如今已是初秋,不曾下雨,这今岁的收成只怕又得
抿抿嘴,朱佑樘收拾了一下心情,捏着奏报踏入了坤宁宫。
很快,那道奏疏便摆在了坤宁宫的桌上,张皇后顶着双红肿的眸子在细细看着,赵月荣同样顶着双红肿的眼眸,也探着小脑袋观看。
以前在家里时,夏源没事便教她认字,只是她很多字还认得不熟,以至于看得很慢。
等到张皇后全部看完,她才刚看完前头那些没什么营养的内容。
看完了奏报,张皇后脸上的愁容倒是消退了几分,旋即转动眼眸,看向弘治皇帝,第一个问题便是,“两人何日回京?”
朱佑樘沉默一会儿,“怕是还得过上些时日。”
“还得过上些时日?”
“这奏疏里说的这般清楚,那营地里如同世外桃源,一应防疫举措也是甚为妥当,两人待在里头决然不会出什么事。”
“可这前头说的这般凶险,就是人间地狱,两人若是出去怎么办?”
弘治皇帝想说两人不会出去,但这话连他自己都不大信,只得道:“因此才能等这灾救完了,凶险降到最低再说。
朕也想过,是否派些人马给这两个人绑回来。可如今瞧了这奏报,朕才觉得此举有些欠妥当,万一路途中经过那些尸首满目之地,不慎染上疫病又当如何?”
夫妻二人双双沉默,半晌,张皇后开口道:“夫君,等他们回来一定要好生教训。”
朱佑樘颔首点头,“便是淑君不说,朕亦是要如此做,须得严惩一番才可!防微杜渐,免得以后再做出这等事来。”
赵月荣的视线依然停留在那奏疏之上,但两只耳朵却听着两人的对话,等听到这句严惩,整张小脸又更忧心了。
嗫嚅几下唇瓣,想帮着夫君说两句话,但想了想又觉得说的有道理,还是严惩才好,严惩了应该就不会再做出来这种事了吧。
第二百五十六章 濮州百姓跪送大人们返京。
浩浩荡荡的大河奔腾不息,这条母亲河既是华夏文明的发祥地,同时也是灾患的源头。
数千年以来,不知给两岸数省带来多少次的水患。
河道混乱,多支并流,变迁频繁,泥沙量大,这都是历朝历代面对黄河所要处理的问题,而黄河之水患尤以河南最为严重。
因为这里是平原,不像秦陇之地,黄河在千沟万壑中流淌,即便决口泛滥,也造不成多大的水患。
而在平原,黄河一旦泛滥那便是天大的灾祸。特别是河南之地乃是黄河河道最宽的一片流域,即便是两岸最窄的地方,河道也有数里之宽,至于最宽的地方,那更是有数十里之遥。
此时整个濮州黄河泛滥的决口都已被堵上,不仅是堵,还挖了许多条沟渠用以引水,并修了几个水库。
旱时放水,涝时蓄洪
这涝时蓄洪可以划掉,如果到了涝时,再次发生了水患,那靠这几个水库绝对是挡不住奔腾汹涌的黄河。
但救灾一事确实已是接近尾声,夏源一行做了所有能做的事情,也尽可能的挽救了能挽救的一切生命。
濮州一地原有七万八千多户,人口二十余万。
经此一难,十去六七,仅剩不足七万人。
这十数万逝去的生命,有大半都是被眼前这条浩荡奔腾的母亲河带走。
两岸之距,二十余里,一眼都望不到对岸,黄河之水滚滚荡荡,就如同一条狂暴奔腾的黄色巨龙。
在这条巨龙面前,无数人正举行着盛大的祭天仪式,侥幸活下来的和尚道士,盘膝坐在黄河岸边,为这场浩劫之中逝去的生民诵经超度。
“大人,开挖沟渠,引黄河之水入漕运,这个办法是否可行?”
夏源没多想便摇头道:“靡费太大,朝廷不会同意的。即便同意,朝廷也拿不出这么多银两。”
“仅这濮州一地,黄河的河道就有数里乃至数十里宽,水量过于庞大,仅靠现在的漕运体量根本无法容纳。”
“若要将此地之水引入漕运,那整个漕运河道便都要予以扩宽,不止如此,还有再挖出数条运河予以通河。”
夏源凝望着这条茫茫大河,漕运必要用黄河之水,更要避开黄河冲决之处,这是明朝一向的国策。
而眼前这条河段就是黄河冲决之处,水量太大,漕运根本无法容纳,若要将这里的水疏通至漕运,可不是挖一条或几条沟渠把水引过去那般简单。
要么把所有的河道全部扩宽,要么挖一条新的漕运出来。
如今的漕运贯通南北,甚至是遍布整个大明天下,对于明朝来说已经够用。
而这条无比发达的水路漕运网络,乃是自明太宗朱棣以来,用了数代之功,耗费的银钱早就是个天文数字。
以数千万两作为单位都挡不住,至少也是上亿。
那时候的大明好歹能收上来税,可现在,朝廷穷的都恨不得当裤子。
前段时间运来的赈灾银,还是弘治皇帝从内帑里拨出来的。
想要在当代治理这条大河,何其难也。
“伯安,粮食和物资这几天都分发下去了吧?”
“恩师,剩余的所有粮食物资都已经分发给了濮州百姓。”
夏源嗯了一声,道:“那也就没什么事了,有了这些粮食,濮州剩下的这数万百姓,只要省一省,应该能撑过这个灾年.”
一场地崩,引发规模浩大的水患,整个濮州的田地早已被淹,又何谈收成。
但那赈灾剩下的粮食,加上后续朝廷所运送来的粮食,应该够这濮州的幸存百姓撑到下一次秋收。
“咚!咚!咚!咚”
上千面的大鼓一并敲响,朱厚照作为太子储君,这场盛大的祭祀典礼自是由他主持。
对于这种事情,他相当乐意去做,前两天就把一应流程给记在了脑子里。
身在高处,河面之上狂风咧咧,吹得他的衣袍不停的鼓动,朱厚照扯着嗓子喊道:“开祭!”
“咚!咚!咚!.”
回应他的,仍是一连串的鼓声,摆在岸边的祭台,上面供奉的香案,摆放着三牲祭品。
一尊尊的高大的香炉一自排开,每个香炉之内都供奉着三柱高香。
诵经超度的和尚和道士表情更加虔诚了,嘴唇不停翕动着,念诵着那一卷卷早已烂熟于心的超度经文。
“祭酒!”
“咚!咚!咚!.”
一坛一坛的美酒统统倒入了河中,这是从那些废墟一般的县城中辛苦寻觅出来的,没喝到人的嘴里,却喂了这条黄河。
但没有人觉得心疼,面对这条浩荡的黄河,面对这一次次的天威,人们只能拼尽全力的去表达自己的敬畏。
只希望通过这些祭祀,通过这些奉献的美酒,通过这些祭品去打动这河里并不存在的神灵,让这条母亲河变成慈母,对于儿女只有慈爱,没有责打。
来到濮州两个多月,如今已是十月初,终于到了该离开的时候。
整个濮州依然是到处疮痍,满目废墟,但却没有了灾患,而剩下的家园重建,便交给这濮州的百姓。
或许再过两年,这片土地上又会有一座座城池拔地而起。
这天清晨,所有人都打点好了行装,其实也没什么行装,当初来的时候,带着无数的粮食物资,走的时候,每个人都是孑然一身。
最后又巡查了一遍营地,四周静悄悄的,所有的百姓似乎还没有起。
迎着黎明前的曙光,一众人等出了营地,却见到了人山人海,黑压压的人潮望不到尽头,遮天蔽日,分列两排。
濮州六县存活下来的所有官民都聚集在此地,数万人雅雀无声,人群中间开辟出一条笔直的大道。
朱厚照嘴唇微张想说话,却又不知说什么。夏源的脚步一顿,旋即也默不作声的向前走着,没有人说话,便连李东阳一干人等也只是默默的走着。
离别之时,总会有许多愁绪,在此地短短两个多月,临到要走时,却有诸多不舍。
还是什么都不说为好,当初静静的来,如今也便静静的走。
走了很久,走到朝阳初升,才从这数万的人群中走出,一辆辆马车停在前头。
两旁的百姓静静的注视着这些即将临行的官员,数万人的场面竟是静默无声,像是在演一场默剧,仿佛是怕惊扰到了这些官员的行程。
临到上马车前,夏源回头看了一眼,所有人仍是站在原地。
在心中说了一声告辞,他一把掀开车帘,故作潇洒的上了马车。
车帘落下的那一刻,身后是阵阵雷声,如同一面面的大鼓又再次敲响,这是数万人一齐跪倒所发出的声音。
紧接着又是数万人的山呼海啸。
“濮州百姓跪送太子殿下,跪送夏大人,跪送诸位大人返京!”
第二百五十七章 会有机会的
马车悠悠行进,走的很慢,周遭随行着骑着马的护卫,后头还跟着数万的百姓。
数万人跪送之后,这些百姓似乎有要将他们送出濮州,甚至送到京城的意思。
夏源默默的坐在车厢里,这车厢挺大,甚至可以躺着睡上一觉,但他却静静的坐在里头,听着后头数万人行进之间,所响起的如雷鸣般的脚步声。
走了不知几里,朱厚照终于挨不住这等场面,让马车停下,他则从车上跳下来,眼圈微红的对着后头的百姓挥手,“都回去吧,回去吧.别送了,本宫以后再来看你们。”
见到太子下车,其余的官员也都从车上下来,而所有百姓的目光又转过去,看向夏源,像是有些欲言又止。
沉默半晌,前头的十几名官吏倏地跪倒在地,数万百姓也跟着跪倒,喊道:“濮州百姓跪谢太子殿下,跪谢夏大人,跪谢诸位大人活命之恩!
我等想请夏大人留下,濮州数万百姓愿向皇帝上万民书,请皇帝将夏大人留我濮州,担任我濮州一地之父母!”
夏源来到此地,并没有接受到朝廷的任何派遣,更像是一个打着朝廷旗号招摇撞骗的骗子。
但濮州的官民却不知晓这点,他们只知道这位夏大人是朝廷委派前来赈灾的钦差,两个月以来,赈济粮食,筹备防疫,开沟修渠,治理水患
将这濮州的灾情给降到最低,让所有的灾患统统消弭,活人无数。
临走之前,还将剩余的所有粮食物资,全部分发给濮州的百姓。
这是天大的恩德,不仅救了现在的灾,还给了他们以后。
面对这些百姓的请求,夏源张嘴欲言,却不知怎么说,只得过去把那几个官吏扶起,又对着这黑压压的百姓大声喊道:“诸位都起来吧,不必行此大礼!”
一个上了岁数的乡老眼中含泪,从人群里出来,“大人,老朽活了七十多年,天灾人祸见过不知多少。可今次这般大的地崩却生平仅见,本来我等都将死于这场灾祸,幸得太子殿下和夏大人及时赶到,这才给了我濮州幸存之数万百姓一条活路。”
“濮州百姓得您二位天大的恩泽,却无所报答,这是我等百姓欠下的大恩。”
“我等百姓想请夏大人担任我濮州知州,愿向皇帝上万民书,请大人”
没等这老叟把话说罢,夏源便为难道:“朝廷派遣的新任知州不日便将赴任,晚辈还要回京述职,只能只能,抱歉了。”
那乡老哽咽的点点头,“大人不必为难,我等也晓得,像大人这般的能臣干吏,又是朝中钦差,做一任知州实是屈才。”
说着,乡老深施一礼道:“濮州百姓只愿大人官途坦荡,将来出阁入相,布福泽于天下!”
夏源面容一肃,赶紧还礼道:“不敢,折煞晚辈了。”
“待濮州城县重建,我等濮州百姓必为太子殿下和夏大人建造生祠,世代香火供奉。”
说罢,那乡老竟又是俯身拜倒,夏源刚想去搀扶,却听这乡老说道:“濮州遭难,耆老所剩无几,只能由老朽一人给大人行脱靴之礼,还请夏大人抬腿。”
夏源脚下的那双官靴洗的倒是干净,只是上面磨破了好几个口子,这双残破的靴子被先后脱下,而后被乡老高高举过头顶,向着数万百姓展示,人群里发出山呼海啸的呼声,
“谢大人活命之恩,濮州百姓未能留住大人,便留此双官靴作以感念!”
其余的官员瞧着这一幕,脸上尽显喟然羡慕之色。
脱靴礼,这是地方官离任之时所能受到的最高礼节。
是地方百姓留官不成,只能留下这双靴子,盼着官员留官不去。
大明朝上一个受到这种礼仪的人是阎睿,四年前曾在永清县当知县,当初离任之时,便被百姓拦住,脱下靴子盼其留官不去。
此事在当时被朝野称赞,弘治皇帝更是将此事传抄邸报,咸使天下闻之。阎睿也得以步步高升,短短四年的时间,便从一介七品的知县升到如今的从四品的知府。
而这个夏洗马,他不是地方官,只是个来赈灾的官员,甚至这个赈灾还不是接受朝廷的调遣,而是私自过来赈灾。
但却没有人说什么,若不是他当初私自过来濮州赈灾,只怕这濮州已经完了。
声震云霄的呼声里,夏源有些茫然的举头四顾,眼眶倏而泛红。
他只是凭着良心做事罢了,却没想到受到这濮州百姓如此大的感恩。
面朝着这数万百姓,他深深的长施一礼,一辑到底,许久之后才直起身子,旋即再不停留,穿着足袜登上了马车。
车帘落下,他正打算好生哭一顿,眼泪刚从眼眶里涌出,朱厚照却掀开车帘跑了上来,然后往车厢里一坐。
“师傅,你感不感动?给本宫都感动坏了”
朱厚照脸上挂着泪痕,“往后我肯定得回来看看这些百姓。”
说着,他用袖子在脸上一抹,“你说这些百姓为什么不留本宫当知州?要是本宫指定就同意了.”
三两句话,就把夏源心里那股酸楚的情绪给搅了个七零八落,他沉默一会儿,“伱是不是认不清你自己什么身份?”
听到这话,朱厚照像是才想起来自己是个太子,作为太子,那些百姓肯定不敢请自己当知州,也不敢脱自己的靴子。
不然师傅不同意,那肯定是要求到自己这来的。
过了片刻,朱厚照又叹道:“本宫如今方才觉得咱们这个灾救得值当。”
当初刚来濮州之时,那些灾民看他们如看猎物一般,如今临别之时,这濮州的数万百姓却是跪拜相送。
“等有机会,本宫一定要过来,再帮着这些百姓祭一次黄河。”
“会有机会的。”夏源倚着车厢如此说道。
史载:正德十二年,明武宗西巡黄河,并亲自主持祭祀大礼,宣读祭文。
灵钟坎德,功配坤元,土地蒙灌溉之庥,物类借润泽之利。故兹渡口,惟尔司寄。朕西巡狩,适经此地。泛泛扬舟,青龙驾翼,招招舟子,元旂导御,往过来续,神功助济,备兹牲礼,阴享朕祭!
敢告。
第二百五十八章 入宫觐见
短短几天时间,马车便已进了北直隶,离京师越近,朱厚照就愈发的不安,何止是他,便连夏源也觉得心里砰砰的,明明做的是大好事,为什么这眼皮一直在跳?
两人蝇营狗苟的坐在一辆马车里,眼见京师的轮廓已是隐隐可见,朱厚照这心里的忧虑更甚,长吁短叹道:“本宫有预感,这次回去指定要遭。”
夏源现在就听不得这个,“凡事要往好处想,咱们这次赈灾是有大功的。”
“本宫是太子,就算有大功,但也肯定要被那个昏君收拾。”
“那你当初跳上船作甚?”
“冲动了”
沉默一会儿,朱厚照又打起精神道:“本宫不怕,无非是挨一顿打而已,本宫挺得住。”
“殿下威武。”
夏源奉承一句,还没等朱厚照的胸膛挺起,便又接着道:“那殿下可千万别记差了,是你自作主张跳上船的。跟臣一丁点的关系都没有,臣丝毫不知情,甚至在先前还千叮咛万嘱咐过,让你不要上船,是伱自个儿一意孤行,不顾个人安危”
没等把话说完,朱厚照便瞬间垮起个批脸,“你说这话一点都不中听,本宫是什么人?你即便不说,本宫也知道怎么做,可你一说,本宫这心里反倒是难受起来了,觉得你不相信本宫的为人。”
夏源面容一肃,正色道:“殿下莫要误会,臣就是提醒一下,怕你记差了,可没有不相信你的为人。
殿下的为人,臣素有所知,英明神武,雄姿英发,尤其是在讲义气这方面,那更是连三国里头的关云长也赶不上,殿下简直就是义薄云天的代名词。”
听到这话,朱厚照这心里登时舒坦了,又矜持道:“不敢说比关云长讲义气,但也差不了几分。”
十多辆马车和数百名护卫浩浩荡荡的入了京城,很快便有人飞马奏报入宫。
以至于刚入了阜成门,还没走多大一会儿,箫敬便带着一帮禁卫而来,然后迅速接管了朱厚照乘坐的这辆马车,往紫禁城而去。
夏源把车厢拍的砰砰响,“麻烦停一下,先让我下车。”
朱厚照睁大眼睛瞧着他,很震惊的样子,“师傅,你不随我一道入宫?”
夏源比他还震惊,“入什么宫?这些人迎的是你又不是我,我要回家。”
说罢,他没理这个狗太子,接着把车厢拍的砰砰作响。
在他不懈的拍打之下,马车终于停下,夏源刚想下车,车帘却唰的被人掀开,随后箫敬的那张老脸就探了进来,“夏师傅,您别拍了,皇爷有交代,让您和太子殿下一道入宫觐见。”
闻言,朱厚照当即便幸灾乐祸的乐了起来,夏源不想理他,垮起个批脸坐了回去。
很快,马车抵至西华门,两人从马车上下来,一众禁卫看管的很严,想跑都没法跑,只得老老实实进入皇宫大内,一路被带着来到了乾清宫。
乾清宫的暖阁之中,弘治皇帝坐在御案后头,正专注的批阅着奏疏。
朱厚照怂的很快,刚进暖阁,扑通一下便跪了,丝毫不拖泥带水,跪的干脆利落,磕头道:“儿臣见过父皇!”
夏源也半点不差,几乎是同时,就跟着一道跪了下去,行大礼参拜,“臣参加陛下!”
弘治皇帝似是没有听见,过了许久,才抬眸问道:“夏卿家,如今天气渐寒,可月余之间北直隶却只得寸雨,在你看来,何时才能下雨?”
“?”
夏源怔了一下,这个问题还真是给他整的措手不及,月余之间北直隶只得寸雨?
他进了北直隶之后,确实发觉空气干冽,但京师这里的空气本就如此,干燥。
可这个问题问的,我又不是天气预报的,我哪儿知道。
“臣不知晓。”
“竟连你也不知晓?”
这个竟和连就很有灵性,还有这个说话的口吻和语气,有那么一瞬间,夏源怀疑自己可能真的知道些什么。
“回陛下的话,臣确实不知晓。”
从秋初到如今,北直隶下辖各州府县,皆是雨量极少,甚至顺天府一地只是下了一场小雨而已。
今岁这北直隶的收成指定是不成了。
弘治皇帝本以为这个精通堪舆之术的女婿能预测何时下雨,没想到也是不知。
收回思绪,朱佑樘又道:“此次濮州一事,朕在这宫里亦是知晓。太子与夏卿家此次的赈灾办的极其妥当,朕在宫中都不由拍案叫好。”
夏源一脸谦逊,“陛下谬赞了,臣惭愧。”
朱厚照已是眉飞色舞起来,但还是道:“父皇,儿臣也惭愧。”
“不必惭愧,做得好便是好,是非好坏,朕还是分得清的。”
说罢,朱佑樘又接着道:“自朕登基以来,这大小天灾不计其数,朕也曾派过不少官吏前去赈灾,却从未有谁像你们这般赈的有成效,夏卿家年纪轻轻却有这般才能,实乃干才也。”
夏源被夸的有点脸红,毕竟这都是来自于后世当志愿者时的经验,若他是当世之人,是个土生土长的土著,面对如何赈灾,估计也只能抓瞎。
弘治皇帝又问道:“听闻你等离开濮州之时,数万百姓跪拜相送,还要给朕上万民书请夏卿家担任这濮州知州,并行脱靴之礼?”
闻言,朱厚照插嘴道:“不止如此,那些百姓还要给儿臣和师傅建生祠供奉呢。”
朱佑樘微微颔首,嘴里叹道:“脱靴之礼.自朕登基以来,仅仅只发生过一次,乃是如今的巩昌府知府阎睿。而夏卿家这是第二次,朕初闻此事,可是又惊又喜,脱靴之礼,那都是官员对地方有极大的恩德,方才能得此礼遇。我大明又出一福泽百姓之良臣。”
安静一会儿,弘治皇帝目光扫视着二人,旋即问道:“关于此次私自跑去赈灾一事,你二人可曾知错?”
这明显是打算饶过的意思,夏源赶紧道,“臣错了,请陛下治罪。”
朱厚照虽是眉飞色舞,但也紧跟其后,“儿臣错了,请父皇责罚。”
“好,有你们这句话便好,这赈灾一事做的如此出彩,朕还真不好教训你们,但既然你等都有此意,那朕便好生的责罚你们一顿。”
说着,弘治皇帝脸上的和颜悦色再不复见,怒声道:“去,给朕把这乾清宫的殿门统统关上!再把朕备好的那根竹条拿来!”
“???”
又是一条可恶的分割线。
ps:我昨天下午才从医院回来,从昨个赶到现在,如今就三更奉上,明日里恢复四更更新,我试试看今天能不能多写一些。
争取写个一万字,把欠诸位读者的更新补上。
第二百五十九章 岳父大人,小婿错了!
公是公,私是私。
前头一口一个夏卿家,一口一个太子,那代表着朱佑樘是站在大明皇帝的立场上。
以君臣而论,这两位臣子将赈灾做的尤为出色,尤其是那脱靴之礼,听闻这等消息之时,弘治皇帝更是大受震撼。
从大明朝立国至今,享受过这等待遇的地方官员真是屈指可数。
而弘治皇帝登基十五年,只出过一位阎睿,担任永清知县三年,兴教育人,广修水利,开垦荒田,治理蝗灾。
真正做到了为官一任,造福一方。
离任之时,全县百姓相送,并恳求其留官不去,最后脱靴予以留念。
而夏源在濮州短短两个多月,却也能享受到这等脱靴之礼遇,可见是对那濮州数万百姓施以了天大的恩泽。
这是公事,站在大明皇帝的立场上,此次赈灾,应当予以肯定。
但若是站在父亲和老丈人的立场上,这样的儿子,这样的女婿,得揍。
先论君臣,再谈父子翁婿。
弘治皇帝拎得很清。
一扇扇殿门被关上,一根竹条拎在手里,弘治皇帝抬头看着头顶的天花藻井,像是在寻找一根合适的横梁,最后从暖阁出去,用竹条指着乾清宫正殿的那根横梁道,“来人,先把朱厚照这个孽子给朕吊上去!”
朱厚照听到这话都惊了,夏源比他还要震惊,什么叫先?
好几位宦官颤颤巍巍过来,哭丧着脸对着朱厚照道:“殿下,皇爷有旨,奴婢们不敢不从,得,得罪了”
说着,便掏出一根麻绳,不顾朱厚照的挣扎,给他捆了个结结实实,然后几人合力给他吊到了那根粗壮的横梁上。
朱厚照像一直嗷嗷待宰的小猪,吊在横梁上嘴里直叫唤,“父皇,儿臣是有功的,儿臣此次赈灾立了大功,儿臣”
正嚷嚷着,竹条便狠狠的抽到他的后背上,朱厚照嗷了一声,眼泪瞬间就疼下来了,大喊大叫道:“父皇,儿臣错了,儿臣真的错了,父皇别打”
“错了?”弘治皇帝面带冷笑,“混账东西!你可知你此次一去,朕和你母后忧心成了什么样子,伱母后整日里以泪洗面,至今眼睛还是肿的。
你还有脸认错?你倒还有脸认错?你竟还有脸认错!”
朱佑樘越说越气,怒火彻底被激发了出来,提着竹条又是一阵抽打。
朱厚照嗷嗷直叫,被悬在半空的身子不停扭动着。
夏源缩在暖阁里瑟瑟发抖,吓得后襟都让冷汗给浸透了,后脖颈子直冒凉气。
听着朱厚照那凄厉的惨叫声,他害怕极了,但却顾不上同情,因为一会儿那根横梁上吊的很可能是自己。
朱厚照痛哭流涕的哀嚎一阵,又是认错,又是哭嚎,见父皇丝毫没有心软的征兆,嘴里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明显是累极了,但手上的动作仍是不停。
见状,他索性也不认错了,转而大骂道:“昏君!你昏聩不明,我是有功的,你居然打功臣,昏君!”
弘治皇帝本来都累的没了力气,手上的竹条也失了劲道,但听到这话身上又好似涌上了使不完的气力,卯足了劲儿一竹条抽下去,“朕叫你骂!你再给朕骂!”
“嗷!”朱厚照又嗷的一声,但还是不屈的骂道:“昏君!”
“朕教你骂!”
“昏君!”
“你再骂!”
“昏嗷!”
那竹条抽打在身上,啪啪的,听着就疼,朱厚照疼得嗷嗷直叫唤,却仍是满脸不屈,一口一个的昏君骂着。
夏源又是佩服又是那什么,这倒霉孩子是尼玛真的头铁,也是真的皮实抗揍。
殿内的宦官早已跪了一地,瑟瑟抖动着身子,唯有父子二人像是较上了劲儿,你一句昏君,我一句你再骂,独苗的快乐让人想象不到。
又过了一会儿,弘治皇帝是真的打累了,累的够呛,扶着膝盖呼呼喘着气,喘了一阵,又扬起脸冷笑道:“你再给朕骂一句昏君试试?朕今日便打死你!”
朱厚照偏生不屈的很,此时更是一身傲骨嶙峋,昂着脖子道:“昏君!”
“你再骂!”
夏源长叹口气,他觉得世上可能要少一个讲义气的挚友,大明朝要少一个抗揍的太子,历史上要少一个荒唐的明武宗。
但他又能说什么,只能缩在角落为朱厚照默默哀悼。
打人其实是件很累的事,朱佑樘本来已是打算放过这个小子,只要朱厚照此时服个软,认个错,这事也就算翻篇。
但一句昏君出口,结果可想而知。
弘治皇帝霎时火起,这时又累又热,出了一身的透汗,他把外面的袍服扯掉,往地上一扔,只着一身单衣,旋即拎着竹条又是抽打了起来。
其实这种细细的竹条有个好处,这玩意儿细,还长,抽打在身上生疼,但却不至于伤筋动骨,甚至连皮开肉绽都做不到。
毕竟现在天气寒冷,朱厚照衣服穿得多,因此无非也就是疼一阵,背上增添无数淤青罢了。
更别说弘治皇帝已是累的没了半点气力,那竹条打在身上不疼不痒的,朱厚照都不再嗷嗷叫唤,顶多就是哼哼两声,但嘴里的昏君却是不停。
朱佑樘显然也发现了这点,停下动作,呼呼喘着粗气,“你再敢给朕骂一句昏君,朕便命人扒了你的衣服再打!”
“昏”朱厚照下意识就想再骂,可刚说出一个昏字,便听到了后半句话,那个君字登时卡在了嗓子眼,旋即更是咽了回去,转而大喊道:“父皇,儿臣错了!”
“现在知道错了?晚了!”
说着,弘治皇帝又用竹条抽打了几下,这才像是消气,随即用手扶着后腰,另一只握着竹条的手指着朱厚照,“来人,把朱厚照给朕放下来,再将夏源给朕吊上去!”
殿内的太监闻听此言,一个比一个比动作快,忙不迭的从地上爬起来,一部分人去放下朱厚照,另一部分人拿着麻绳去捆夏源。
“陛下,臣.”
“莫要喊朕陛下,朕是你的岳父!”
夏源很上道,连忙改口:“岳父大人,小婿错了!”
朱佑樘却不接言,用竹条指着那根横梁,“快吊!”
绳子那头顺着横梁抛过去,这边的人一拉,夏源便顺势到了半空。
弘治皇帝用竹条指着他,“朕现在不是什么皇帝,你也不是朕的臣子,你我现下不论君臣,只论翁婿。
身为人子不顾个人安危,置身险地,此乃孝道有失;身为人夫,枉顾夫妻情谊,平白让妻子为你担忧两月有余,此为夫德有亏。
你既无父,朕这个做岳父的便代你父亲教训你,你可服?”
夏源能说什么,只得哭丧着脸道,“小婿服。”
“你服便好。”说着,那根竹条便抽了上来,夏源正打算叫唤,却一怔,诶,怎么不疼?
旋即,他便大声的嗷嗷叫唤起来,“岳父大人,小婿错了!”
第二百六十章 我想夫君,可想了....
弘治皇帝的竹条抽打在背上,疼,倒是有一点,但完全在可接受的范围。倒是被这样用麻绳吊在横梁上,胳膊手腕倒是挺疼。
一下一下抽过来,夏源不像狗太子那般头铁,更是拎得清自个儿的身份,一句昏君也没敢骂,只是一边嗷嗷叫唤,一边认错。
认错态度极为诚恳。
朱佑樘许是也觉得他的态度诚恳,也可能是胳膊酸累,实在是抡不动竹条了,约莫抽打了几十下,便把手里的竹条一扔,但仍不忘板着脸训斥道:“念在你二人已是知错,朕此次便饶恕你二人,若有下次,朕决不轻饶!”
“是,小婿再不敢了。”
缩在角落的朱厚照也跟着出声,“儿臣也不敢了。”
夏源手腕和两只胳膊的腋下被吊的生疼,这会儿被放下来之后踩到大殿的金砖上,才结结实实的松了口气。
弘治皇帝此时已是累的够呛,箫敬赶忙命人端来椅子,让皇爷坐上去歇歇。
随即又递来参茶,让皇爷喝了几口,箫敬又尽心的给皇爷擦着额头及脸上的汗水,身体力行的展现了什么叫职业素养。
朱佑樘徐徐的喘了一阵,这才像是恢复了一些气力。
旋即,弘治皇帝的目光便在二人身上扫视,像是到了此时,他才有功夫去看这两人的样子,明显黑了,也都瘦了许多。
最终,他叹了口气,“关于此次赈灾功过,明日朝会之上必有一番争论,届时你二人也来参加罢。”
从乾清宫里出来,夏源揉着手腕,有种劫后余生之感,还行,就是被用竹条给抽了一顿,还不怎么疼。
朱厚照咧嘴抽着凉气,“本宫这会儿后脊背疼的厉害,走走走,咱们先去坤宁宫,看看母后和妹子。”
这个提议深得夏源之心,去看看小媳妇,再把媳妇接回家,这在宫里头都住了快三个月了,怎么着也该回家了。
两人一路到了坤宁宫,当即便瞧见院子里坐着两个穿着宫装的女子,像是在晒太阳,各自怀里还抱着只猫。
明朝宫廷素有养猫的传统,往后倒个几十年,那位道爷皇帝更是爱猫如命,养了只狮子猫,给起名叫霜眉,死了之后还让朝臣翰林撰写祭文,从此霜眉化龙,成了虬龙了。
就连其余养在宫里的猫,也被那些宫女太监唤作猫老爷。
可见在这大明朝的皇宫大内,真是人不如猫。
夏源的目光落在抱猫的少女身上,穿着宫装,愈发显得雍容华贵了,两个多月未见都有些认不出来,只是那双眸子有些红肿。
如今看到了他,那双眸子定定的,本就红肿的眼眶瞬间又红了起来,倏然起身,怀里的那只波斯猫毫无防备,吓得差点炸毛,一下子便窜了出去。
而她本人则一头扎到了夫君怀里,然后哇的一下就哭出了声。
夏源有些手足无措,张张嘴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只好伸开胳膊将小媳妇抱住,两个多月没再抱过她,怀里的小身子似乎丰润了许多,变得更软了。
也或许是本来就是这么软,只是这两个多月以来自己在灾区条件艰苦,每晚睡得都是干板硬床,如今再次抱住这个软软的小身子,所以便觉得特别软。
张皇后的眸子也是肿的,这会儿的泪水更是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两只手扶住朱厚照的肩膀,定定的瞧着这个让自己忧心了两个多月的儿子,黑了许多,也瘦了许多。
越看,张皇后便越觉得心疼,眼泪更是止不住的往下落,旋即一把将朱厚照抱进怀里,朱厚照瞬间就龇牙咧嘴起来,直直的吸了一口凉气。
“母后,伱,你轻点,我疼”
闻言,张皇后又慌张的把朱厚照松开,“哪里疼,可是伤到了哪里?”
“后背,后背疼.”
听到这话,张皇后赶忙掀开他的后脖衣领往里瞧,旋即便看到了那满背的淤青,明显是教人抽打的,登时又惊又怒,“这是谁打的,谁狠心把你打成这个样子,连太子也敢打!”
见到母后这般惊怒的样子,朱厚照当即一脸委屈的告状道:“是父皇打的,母后,你要替儿臣做”
“打得好!”
朱厚照噎住了,张皇后则流着泪斥骂道:“你这个孩子真是好不晓事,那濮州是什么地方,那样的人间地狱你也敢去,你父皇怎么不打死你!打死你才好,打死你母后也便省心了!”
听到这边母子的对话,正呜呜哭泣的小荠子也急了,忙抬起头问道:“夫君,父皇打你了吗?”
听到这个父皇的称呼,夏源还愣了一下,又转念一想,过去了这么久,这口肯定早就改了。
“打是打了,但没多大事。”
话刚出口,那边的朱厚照登时便急了,倏地扭头道:“什么叫没多大事,咱们可都是被吊起来打的,那竹条打身上多疼.”
“疼死你才好!”
张皇后一声娇斥,朱厚照又不说话了,心里拔凉拔凉的,在父皇那挨了顿打,在母后这也没得到半分慰藉,早知道就不来这坤宁宫了。
夏源跟他享受的不是一个待遇,小荠子哭的梨花带雨的,一听夫君挨打,还是被吊起来打的,那眼泪更是怎么也止不住,满满的心疼全从这眼泪上展露了出来。
但这样一来,倒引得夏源也心疼起来,即便不是夫妻,但眼见一个软萌可爱的少女冲着你掉眼泪,那也让人难受的厉害。
他只好柔声安慰,安慰了几句,又凑到小媳妇耳边轻声道:“真的没事,陛下打太子打的狠,但打夫君打的一点都不疼,那竹条打在身上都没什么力道。”
还好有朱厚照这个铁头娃在前头吸引火力,一口一个昏君的,把皇上的力气都给耗尽了,不然只怕自己这会儿也得疼的龇牙咧嘴。
“好啦,别哭了,乖,不哭了。”
“嗯”
小荠子吸吸鼻子,使劲的把眼泪憋回去,扬起小脸泪眼朦胧的问道:“夫君,你想我了吗?”
“你说呢?”
“我想夫君,可想了.”
闻言,夏源轻轻地笑了起来,用手指擦拭着小脸的泪痕,“夫君当然想小荠子,做梦都想。”
第二百六十一章 放你娘的狗屁!
清晨,黄吕大钟般的钟声自午门钟楼上传来,提醒着卯时已到。
午门随之洞开,候在门外的文武百官按照次序,按文武阵容,分别从两侧的门洞进入紫禁城内。
上至位极人臣的内阁三殿大学士,六部九卿,下至七品的都察院御史,都得从金水河两侧的汉白玉石桥上毕恭毕敬的走过。
随即按照次序在奉天门前站定。
一阵阵冷风从这座面阔九间的外朝正门吹来,冻的夏源不禁缩了缩脖子,真尼玛冷。
这会儿也不过早上五点左右,又是秋众所周知,京师是没有秋天的。
所以现在完全可以当冬天看待,还好他晓得这大明朝的朝会是在奉天门前举行。
起床之后,在官服里头特意还穿着袄子,不然要是信了电视剧的邪,以为是在金銮殿里头。
这会儿可能得冻死。
在京城当官真的很不容易,大早上四五点的时候就要开始喝西北风。
地方官员这会儿正搂着美娇娘睡大觉呢吧?
玉阶之上,奉天门前的廊檐之下,弘治皇帝坐在鎏金龙椅上,前头摆着御案。
而在御案的左下方,同样摆着一尊椅子,朱厚照缩脖揣手的坐在上头,正睡眼惺忪的打着哈欠。
瞧见太子也在场,在场的众多官员都是一怔,旋即压下思绪,口中齐呼万岁,并行一跪三叩之礼。
万岁声渐渐散去,奉天门前重归肃静,箫敬清了清嗓子,扯着公鸭嗓喊道:“今朝听政,皇帝若曰:众卿,可有本奏!”
“陛下,臣有事要奏。”
话音刚落,都御史刘大夏便站了出来,一脸大义凛然的样子。
“所奏何事?”
“陛下,臣要弹劾司经局洗马,夏源!”
听到自己的名字从一个老帮菜嘴里喊出来,夏源一个激灵,这么快就图穷匕见。
老头,你那燕国地图是刻匕首上了吗?
而且这老逼登站的这么靠前,穿着绯红的官袍,应该还是个了不得的大官。
朱厚照也瞬间清醒,睁开迷瞪的眼睛看着已是出班的刘大夏,然后龇了下牙。
弘治皇帝不动声色,其余百官默不作声,刘大夏本人一脸肃穆,数十天之前,他在这里触了龙鳞,虽未被罢官撤职,但却毫无疑问的遭到了皇帝的嫌恶。
若要修补在皇帝心中的印象,唯有这一条道。
自己是都御史,本就掌纠察百官之责。无他,唯有卖直示忠。
气氛安静了许久,弘治皇帝才道:“不知刘卿家所要弹劾的是何事?”
“东宫司经局洗马,其为太子属官,执掌东宫藏书,而夏洗马却是前往濮州赈灾,此与本职实为相悖,并且夏洗马此行前去,未得陛下诏命,亦未有任何朝廷调遣。”
说着,刘大夏转向一个红袍老者,“敢问闵部堂,你执掌刑名多年,夏洗马此举该如何论罪?又该如何处置?”
担任刑部尚书的闵珪思忖一番,缓缓道:“未有调遣,私自赈灾,越朝廷公器于私用,此为僭越之罪,依大明律,当斩。”
斩这个字一出口,好似带有一种肃杀之感,朱厚照登时就急了,猛地从位子上站起,“放你娘的狗屁!”
弘治皇帝表情陡然一变,想拦都拦不住,赶忙呵斥道:“朝会之上岂容伱所放肆,竟敢辱骂大臣,给朕坐回去!”
被太子殿下问候家人,闵珪似乎没有什么羞愤的情绪,年以七十二岁的高龄,仍能撩起袍服,徐徐跪倒,“太子殿下适才所言,想必是在说老臣不通我大明律法。
殿下容禀:臣是天顺八年进士,至今已历三朝。成化六年,臣便担任按察副使,现下算来,已通刑名三十余年。对大明律,臣不敢说烂熟于心,但也算得上精通。
而依照大明律,僭越之罪确为当斩。臣所言无误,倒是殿下方才所言有失偏颇。太子殿下身为我大明储君,君不密则失臣,殿下适才所言,实是过于轻佻,更非君论臣之道。”
说罢,闵珪叩首道:“臣恳请陛下命太子殿下收回此言。”
弘治皇帝倏然望向了朱厚照,“太子,向闵卿家道歉。”
“儿臣.”
“道歉!”
朱佑樘的声音陡然提高,那双眼睛如同一把锥子插过去,带着恨铁不成钢,带着失望,又还有其余的情绪,像是在催促,又像是在说什么。
朱厚照像是读懂了,沉默良久,开口道:“闵部堂,本宫向你道歉。”
“老臣不敢。”
说着,闵珪又是一个脑袋磕在地上,面朝着朱厚照的方向。
弘治皇帝脸色很平静,平静如水,平静的开口道:“闵卿家平身吧。”
“老臣叩谢陛下。”
待闵珪入班之后,朱佑樘面朝着群臣的方向,似是在寻找什么,“依照大明律,夏卿家犯的乃是僭越之罪,但若以此定罪实是有失妥当,夏卿家何在?”
“臣在。”
从远处传来一个声音,身为东宫司经局洗马,这朝会之上压根没有他的位置,夏源也不知道往哪儿站,索性就站在了文官队列的末尾。
见他从队列末尾出来,朱佑樘开口道:“夏卿家,你即为此次朝会所议之人,便站到这队伍前列来。”
闻言,夏源应了一声,迈开步子往前走,路过刘大夏时脚步略微一顿,然后又接着往前走,一直走到队伍前列,这才停下脚步。
“夏卿家,濮州地崩之后,你曾有几次劝谏朕预备赈灾一事?”
“臣有些记不大清,但五六次应是有的。”
“五六次,朕那时尚不听信此言,后来被你搅得烦了,可曾怒斥过:若要赈灾你便自己去赈。此类的话?”说这话时,朱佑樘的一双眸子深望着他,直勾勾的。
如今离得不远,甚至很近,夏源能看到弘治皇帝那双眸子里所传达出的意思,于是开口道:“回陛下,确有此言。”
话音刚落,弘治皇帝的左手便搭上御案,小拇指像是在抽筋,夏源接着道:“而且臣记得,当时箫公公也是在场的。”
侍立于龙椅左侧的箫敬跟着躬身道,“皇爷,奴婢当时确实在场,也记得确有此事。常言道事不过三,夏洗马却连着五六次来找皇爷禀报地崩一事,并言地崩波及数省,还屡次让皇爷拨粮赈灾。
如此骇然之事,皇爷自是不便轻信,更遑论国库未可轻动,若以此等理由赈灾,实是难服天下悠悠之口。
夏洗马最后一次来时,皇爷确实如此怒斥过,事后,奴婢记得皇爷还摔了一只青花茶盏。”
朱佑樘微微颔首,目光又转向夏源,“朕气急之下适才如此怒斥,可夏卿家却将其当成了口谕,夏卿家是否过于憨直了些?”
夏源俯身拜倒:“陛下,臣憨直确实有些,当时心中想的是君无戏言,因此才将其当做了陛下的口谕,而后奉旨前去赈灾。”
第二百六十二章 你没事吧
弘治皇帝,夏源,箫敬,三人同台,共演了如此的一出戏。
在场的文武百官是否相信不重要,因为自这场戏演出来,僭越的罪名便已是无从谈起。
夏源跪伏在地上,心下喟然,皇帝就像用百目千曜,华丽绚烂的尾屏展示自身骄态的孔雀,最是爱惜羽毛。
而这一次,弘治皇帝算是拔下羽毛,烧了堆火,给他这个臣子,给他这个女婿取暖。
朝中大臣上奏疏之时,总会言圣明无过陛下,目可见及万里也。以此来称颂皇帝的圣明。
皇帝神而圣之,圣而明之,可知万里之遥所发生之事。
谎话说了一千遍就像是真的,每个皇帝都觉得自己很圣明,哪怕是那些有亡国之资的昏君也是同样。
瓦剌留学生,叫门天子,大明战神,朱祁镇肯定就这么觉得,在草原上载歌载舞的时候,他依然这么觉得。
“夏卿家对朕提及这地崩之事时,朕未敢轻信。”——这是朱佑樘曾经提起此事时,说过的原话。
未敢轻信。
这是个很委婉,很巧妙的说辞,朕其实是信的,只是有些顾虑。朕有些相信,但不敢全信。
可这一出戏演出来,却是完完全全塑造了一个不听良言,并怒斥忠臣的昏君形象。
或许有更好的处理方案。
但被朱厚照那一嗓子给毁了。
文武百官鸦雀无声,甚至都未曾怀疑此事的真伪性,即便有所疑心,但此时也无话可说。
刘大夏的脸色很难看,心中万分苦涩,他万万没想到皇帝为了保这个夏洗马,居然做到了这种程度。
朱厚照神采奕奕,与刘大夏的脸色形成鲜明的对比,当即振奋道:“君无戏言,对,君无戏言,父皇说出了口,那自然就是口谕,所以也当不得什么僭”
话说一半,弘治皇帝一个眼神瞪过去,朱厚照当即哑火,顿了顿,又有些不甘心的低言道:“本来就是.”
朱佑樘没再理他,转而道:“夏卿家说的不错,君无戏言。朕虽是气急怒斥,但此话也算是出了口,夏卿家凭此言前去赈灾,虽是有失妥当,但也委实算不上僭越。”
“闵卿家以为呢?”
闵珪迈步出班,不急不缓的道:“回陛下的话,老臣此先并不知晓还有此等隐情,以至于才定下这僭越之罪,是老臣之过也。”
“此事并非闵卿家之过,闵卿家也只是按律论罪罢了。”
说罢,弘治皇帝不知在想什么,停顿了有些久,才道:“此皆朕不明矣。”
闻言,一众文武百官纷纷跪倒:“臣等万死。”
到这一刻,这僭越之罪算是彻底翻篇,弘治皇帝打起几分精神,“众卿都平身吧,不必如此。”
“谢陛下。”
一众大臣又纷纷站起,朱佑樘的声音也随之响起,“太子与夏卿家此次赈灾,非但无过,反而有功。诸卿或许已是听闻,又或许未曾听闻。
朝廷赈灾之官员离濮州之时,濮州百姓跪拜相送,并请夏卿家担任这濮州一地之父母,而后还行脱靴之礼。”
“凭此种种,便可知此次赈灾成效匪显,夏卿家,此次你是如何赈灾的?可有何心得教朕与诸卿?”
这就类似于后世的救灾工作出了个典型,开个会,领导说,来,小夏,给大家分享一下你的工作心得,诸位拿起本子记一下。
夏源也不客气,当即道:“第一,出了灾情之后,应迅速点派朝廷官员入灾区抚民。代表朝廷,代表陛下抚慰万民,安抚民心。
“第二,派就近驻扎的卫所军队帮百姓救灾;
第三,运送大批救灾物资,尤其是粮食和治外伤的药物;
第四,召集大批的大夫郎中赴灾区进行救治;
第五,全面加强防瘟疫的工作,比如百姓的尸首一定要及时处理,处理尸体时,一定要遮掩口鼻。
第六,灾区水源受到污染,必须找一条干净的水源,而且所有人饮水,必须将水烧开,这样才能尽可能的不受感染;
第七,地崩之后,往往还有余震,一定要选空旷的地点让灾民聚集,搭起草棚让灾民们住几天,这样可以有效的避免再次的伤亡”
“第八.”
一条条举措出口,他自己倒不觉得有什么,这些的救灾措施放在后世,随便找个人问都能说得头头是道,但在场之人却是神态各异。
在这个时代,对于大灾之后的救治工作根本没有现代那般的细致有序,或者说发生天灾之后,朝廷首先想到的不是救灾,而是对灾民的防范。
害怕灾民衣食无着,从而发生叛乱造反之事。
比如夏源说的那第二条,在场的衮衮诸公就觉得很有道理。派军队救灾,灾民没造反便帮着救灾,一旦有造反的苗头便可迅速进行合围,将叛乱扼杀在摇篮里。
夏源真没这个意思,他的本意是,军队服从性,纪律性强,救灾的效率会提高。
弘治皇帝听得很认真,他对于天灾是恐惧的,或者说,大明朝的皇帝对于天灾都有种本能的恐惧。
因为明朝的老祖宗,大明开国太祖朱元璋,当初就是由于瘟疫和旱灾,朝廷非但不予赈灾,反而还加重苛捐杂税,父母兄弟姐妹相继饿死。
最后实在活不下去,朱元璋当了和尚,后来又投了红巾军,干起了有前途的造反事业,如此才有了这煌煌大明。
可以说,大明朝得以建立,便是由于天灾,便是由于朝廷赈灾不当,不然若有一口饱饭,何至于造反?
大明朝的皇帝恐惧天灾,明太祖只有一个便足以,不需再出第二个朱重八。
可明朝却偏偏是个多灾多难的王朝,朱佑樘治国十五载,遭遇的大小天灾不敢说上百次,也有数十次。
他能认识到这些举措的有效性,甚至他往深处去想,若是将这些措施延伸到其余的灾害上:水患,旱灾,蝗灾这里头的很多措施也是可以用的上。
这时,刘大夏出声道:“夏洗马对这赈灾一事说的确是头头是道,每一条深思之下都有其道理,无怪乎此次赈灾得以成效斐然。
但夏洗马恐是漏了一点,想必是一时没想起来。夏洗马也是读圣贤书之人,应当知晓,凡有重大灾难,皆乃朝廷理政有不当之处,陛下应当祭天罪己,率领百官一道祭祀,如此方可消弭灾祸。而此事若无内情,应当放在首要。”
上一次,刘大夏便是因为说了这祭天罪己之事,在同样的位置被皇帝一通罹骂,然后噶的厥了过去。
但现在,他还说。
不过有了前车之鉴,刘大夏特意补充一句,若无内情,应当放在首要。
这个内情,懂得都懂。
而听到这个老逼登的这番话,夏源扭过头,深深的瞧着他,良久,才皱眉问道:“你没事吧?”
第二百六十三章 掀桌子
夏源虽不敢称自己是个绝对的好人,但他觉得自己至少是个和善的人。
与人和善,彬彬有礼,不敢说位卑未敢忘忧国,但绝对是有着‘达则兼济天下’的高尚情操。
这个世界上,像他这样高尚的人实在是不多了,凤毛麟角。
而这个老逼登穿着绯红的官袍,至少四品以上,最关键的是他并不认识这个老匹夫,自然谈不上有过节。
可这个老帮菜上来就针对自己,并且还是一击致命。
若不是皇帝用自污的方式保自己,自己只怕已是背上了僭越的罪名,砍头都是轻的。
功过相抵?
在僭越之罪面前不存在的,这玩意儿在某种程度上,甚至可以称之为谋逆大罪。
换句话来说,夏源刚才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而始作俑者就是这个老匹夫。
“你没事吧?”
这四个字听起来很像是关切的问候,可这语气却带着满满的嘲讽,刘大夏有种受到冒犯的感觉。
“夏洗马此话何意?”
夏源未做回答,而是随意的一拱手,“不知大人如何称呼,现居何职?”
“老夫乃是都察院都御史刘大夏。”
将这个名字记在小本子上,夏源这才正色道:“下官方才的意思是关切大人,实不相瞒,下官平日里喜读医书,对这岐黄之术也是知之甚多。
大人下朝之后,还请速速去寻个郎中大夫,给您开个补脑的方子。可莫要迟了,迟了必将生变。”
说着,夏源又煞有介事打量他一番,旋即摇头悲悯道:“大人一定要快,再不治可就来不及了。”
刘大夏的一张老脸已是阴沉下来,一双狭长的眸子闪过精芒,“夏洗马是在侮辱老夫?”
侮辱?
你个老干巴,咱们结这么大的梁子,你还舔着老脸跟我提侮辱?
是伱太过天真,还是我不记仇?
夏源心中冷笑,眼中凶光一闪而过,但面上却更是和善,“下官这是关心,如何能是侮辱?医书有云:惟脑残之症无药可医也。
当今之世,恐没有能治脑残的大夫,但刘大人倒也不必担心,下官可保举一人——太医院院判刘文泰。
其人医术迥异常规,不走寻常之道。刘大人身患脑残这等罕见之症,更是非同寻常,二者相得益彰,最是相宜。
有刘院判与您诊治,大人的脑残之症必能一劳永逸。并且刘大人与刘院判都姓刘,五百年前是一家,想必治病之时,刘院判对待本家更能尽心竭力。”
在场百官知晓成化帝驾崩因由的皆是面色阒然,一劳永逸,尽心竭力?
尽心竭力的治死人?死了就一劳永逸了?
刘大夏的脸色已是从阴沉转变为恼怒,此时,从队伍末列走出几个都察院的御史,“夏洗马,朝会之上,圣驾御前,岂容你在此放肆,你莫要欺人太甚!”
说着,几人撩起袍服,朝着弘治皇帝的方向拜倒,“陛下,此人罹骂上官,折辱朝廷重臣,其言狠毒,其行狂悖,臣等弹劾司经局洗马折辱上官之罪。”
朱佑樘一直抱着看戏的心态,压着未出声,眼见诸多御史出班弹劾,他知道这场闹剧该收尾了,正想开口,夏源却行礼道,“陛下,请容臣禀奏:臣并非罹骂刘大人,而是在关心。”
“臣也不是信口开河,刘大人当真是得了脑残之症,不然刘大人何以说大灾过后,陛下当以祭天罪己为首要?”
听到这话,尤其是最后那一句,弘治皇帝刚想说的话又咽了回去,转而问道:“那夏卿家的意思是大灾之后,朕祭天罪己并非首要?”
“自是并非首要,地崩,水患,旱灾,蝗灾.这等大灾之后,百姓深陷水深火热,当务之急应是立刻赈灾救济百姓,而不是去做祭天罪己这等事情。”
“灾情十万火急,朝廷若不能及时赶赴灾区,灾民衣食无着,必将生变!可刘大人却在这里说什么当以祭天罪己为首要,这不是得了脑残之症又能是什么?”
说着,夏源转头满脸关切的道:“刘大人,下官再好心奉劝您一句:切不可讳疾忌医,更不要放弃治疗,赶紧去找刘院判给您治治病。如今只是脑残,刘大人便已显露智障之相,若等病情加重,脑残转变成脑瘫,那可就晚了。”
刘大夏此时已是脸色铁青,浑身抖动,气的险些背过气去,但仍是语气沉稳道:“夏洗马,老夫念你年幼,不与你计较。但你乃是今科状元,更是饱读圣贤书之人,莫非你那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吗?”
闻言,其余大臣也纷纷开口,“夏洗马,你我都是饱读诗书之人,不知夏洗马可曾读过《春秋繁露》?”
“所谓王者承天意而从事,此乃天道正道也。”
“不错,此为先贤圣人之论,孔圣孟圣有此一言,陆夫子,乃至程朱等诸多圣贤,亦是将此言奉作圭臬,可见夏洗马此言大谬。”
“夏洗马还需多读圣贤之书。”
见被群起而攻之,和颜悦色有之,出言驳斥有之,谆谆教导有之
夏源承认,对于这衮衮诸公,他真是想当然了。
但现在算是见识到了。
一个个站在干岸上,把自己拾掇的道貌岸然,大义凛然的列举如此之多的所谓先贤,可却绝口不提董仲舒。
是怕暴露什么?
一口一个圣贤之书,是在点我吗?
春秋繁露?
去你妈的春秋繁露!
“陛下,臣方才说错了话,不是并非首要,而是没有必要!”
此言一出,在场的百官都有些哗然,有人看着夏源的眼神已是变了,像是在看一个叛徒。
朱佑樘的瞳孔也不由一缩,感觉心跳似乎都慢了半拍,深望着夏源,“夏卿家,切不可胡言乱语。”
“臣并未胡言。”
嘴上说着,夏源伸手撩起官服下摆,俯身跪倒在地,朗声说道:“臣司经局洗马夏源,奏请陛下废除天灾之后祭天罪己之事!”
场上的空气似乎静了一瞬,这下有些大臣的目光真的像在看叛徒了。
夏源不想站在这些大臣的对立面,起码现在不想。
但此时,他能做的只有掀桌。既然这帮狗东西不同意开窗,那就把房子拆了吧,这样就能同意开窗了。
这里头有不少人或许是真的相信什么上天降罪,乃皇帝失职,需要祭天罪己,但绝对不是全部。
那些沉浮宦海的大臣决是不信的,天灾乃是皇帝的过错,这种话也就忽悠忽悠无知的百姓,还有那些读书读傻了的二逼。
想用这等理论来限制皇权,打击皇帝的权威,他管不着;祭天罪己,夏源也不想管。
但把祭天罪己放在赈灾之前,枉顾百姓性命,用这一条条的人命来渲染祭天罪己的重要程度,那就着实令人胆寒了。
第二百六十四章 臣还年幼,少不更事。
奉天门前冷风冽冽,寒风在场地中打着转,将在场众人的袍子吹起,却无一人说话,场中的气氛有些诡异。
便连一向没心没肺的朱厚照,都能感受到此时的气氛不同寻常,有些凝重,见下面半天未有丝毫回应,他开口道:“父皇,儿臣觉得”
弘治皇帝横了他一眼,朱厚照当即又不吭声了。
而朱佑樘则稳定着心神,接言道:“夏卿家上奏这废除祭天罪己之事,朕思忖之下,觉得未尝不可。”
“诸位卿家,以朕之见,这灾后祭天罪己一事便废除了如何?”
此言一出,登时引得百官一阵骚动,纷纷出列发言。
一人道:“陛下,自三代以降,亘古至今,凡有天灾者,皆是帝王施政有不妥之处所致。故而上天降之以灾,示警于世,若不予以祭天罪己,将此废除,皆时上天必会降下无数灾殃,恐社稷倾覆!”
另一人续道:“自古贤明帝王莫不如此为之。汉之高祖,文景二帝,武帝,宣帝唐之太宗,高宗.对这上天示警之事,皆是心中煌煌,祭天罪己,纳言纳谏,也俱是上抚天怒,下安黎民,望陛下明鉴。”
而都御史刘大夏更是不甘人后,“陛下,我朝已历经九帝,无论是开辟我大明基业的太祖高皇帝,还是开疆拓土,创立不世之功的太宗文皇帝,亦或是仁宗,宣宗,英宗还有宪宗成化先帝,皆是如此为之。
太祖高皇帝神文圣武,更是曾先后因大灾屡次祭天,并下五次罪己之诏,陛下身为太祖子孙,若轻言废除祭天罪己之事,臣恐宗庙震动!”
上至六部公卿,下至各级清流御史,一个个纷纷跪地劝谏,说了一大堆,浓缩下来,这群百官无非是想说:废除祭天罪己,洗洗睡吧,不可能。
就连当初那开辟大明王朝,杀得人头滚滚,百官震惶的一代雄主太祖洪武皇帝,发生天灾之后,照样被朝中大臣硬逼着去祭天罪己。
那五征漠北,七下西洋,乾纲独断的永乐大帝同样被逼着去祭天罪己。
一代代的大明皇帝哪个没有在天灾之后,被他们或鼓动,或逼着去下这罪己之诏?
而弘治皇帝想废除此事,不是他们瞧不起,实在是弘治皇帝还远远的不够格。
就是明太祖活过来,也不够格。
听着这些大臣的进言,端坐于龙椅之上的朱佑樘眼眸半阖,却是默不作声。
天灾之后,若赈灾不力,必有叛乱发生。水可载舟亦可覆舟,大明王朝的皇帝比其余王朝的皇帝更明白这个道理。
太祖高皇帝朱元璋更是知晓,而这祭天罪己又是大臣们借此打压皇帝的权威。
不管哪个,都是朱元璋不能容忍的,朱元璋为此事和朝中大臣争过,也斗过。可最后的结果,不过是双方妥协,各退一步。
凡有重大天灾,帝王才予以祭天罪己,而寻常天灾,当仅以救济灾民为首要。
但让历代皇帝忧虑的恰恰是这重大天灾,天灾的规模越大,闹出的乱子越大,后续的叛乱人祸更是凶险,一旦不慎,社稷都有倾覆之险。
可朱元璋都未能废除这祭天罪己之事,朱佑樘又如何做得到。
不过弘治皇帝也没天真的以为此事能够废除,他只是试探,或者说他在跟着一块拆房子。
先把房子拆掉,然后再谈谈这祭天罪己到底是不是首要之事。
大臣们想要的是用这祭天罪己来打压皇权,而弘治皇帝当然不想被打压,但此事又根本无法废除。
只能退而求其次。
“此次濮州地崩一事,震荡千里,波及数省,如此重大天灾,朝廷先行赈灾,将这祭天罪己一事延后。但赈灾之成效仍是尤为显著,列位臣工都是知晓,亦是认同的。由此可见,这祭天罪己并不甚紧要,即便废除了也当无事。”
闻听此言,诸多大臣心下一沉,过了一会儿,内阁首辅刘健才徐徐道:“恕臣斗胆,陛下此言谬矣。此次地崩赈灾之事之所以成效显著,未尝不是陛下后行祭天罪己之功。若此次不曾祭天罪己,少不得要出灾殃。由此可见,祭天罪己之事决不可废,臣大胆谏言,望陛下明鉴。”
“刘卿家说的倒也非是虚言。”
弘治皇帝沉默一会儿,又唤道:“夏卿家”
“臣在。”
等夏源抬起来头,朱佑樘才徐徐道:“夏卿家,你太过想当然,这祭天罪己不可轻废,你以为呢?”
“臣觉得陛下和诸位大人说的对,确实是臣太过想当然,不过.”
顿了顿,夏源又大义凛然的接着道:“不过臣还年幼,少不更事,幸得陛下和诸位大人所言,臣如今才知晓自己方才之言确实有些浅薄。”
“诸位大人,还请念在晚辈年幼,原谅则个,莫要和晚辈计较。”
说着,他转过身去对着这些老帮菜深施一礼,有的大臣面色稍缓,有的眼角轻抽。
人都说了年幼少不更事,你和他计较,岂不是显得自己也年幼。
刘大夏的脸色最是难看,这年幼二字,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
没去管这些老匹夫心里怎么想,夏源又转过身,奏禀道:“陛下,这祭天罪己一事不可轻废,但经此濮州赈灾一事,便可见这祭天罪己虽是重要,可却并非最要紧之务,紧要之事乃是赈济灾民。臣以为,往后朝廷再有天灾,当以此例循之。”
朱佑樘故作沉吟,片刻后才问道:“夏卿家的意思是当以赈灾为首要,再行祭天罪己之事?”
“圣明无过于陛下,臣正是此意!”
“诸位卿家的意思呢?”
沉默持续的有些漫长,许久,内阁首辅刘健开口称颂道:“陛下圣明,臣以为往后凡有天灾,当以赈济灾民为首要,这祭天罪己可延后而行。”
其余六部公卿紧随其后,“陛下圣明,臣等附议!”
那些御史言官也都跟上,“陛下圣明!”
一时间称颂之声在这奉天门前悠悠回荡,朱佑樘的那根紧绷的神经终于舒缓下来,虽未能废除此事,但有这样的结果亦是令人振奋的。
若按往常,凡有重大天灾,皇帝要先率领文武重臣前去社稷坛祭天,宣读罪己诏,并且还不是说去就去,还要提前斋戒沐浴,并挑选吉日。
这一套流程下来,至少也要耽误十天半个月,然后才能真正开始实行赈灾一事。
决不能二者并行,比如这边祭着天,那边赈着灾,这样绝对不行,不然便是对上天不敬。
先抚上天之怒,再行安民之事。
这才是正确且合乎理法的行为。
而现在确立这条规制,往后凡遇重大天灾,便能提前十天半个月开始赈灾,在天灾面前,这短短的十数天不知能挽救多少百姓,不知能消弭多少灾祸。
弘治皇帝的目光看着下面的那个女婿,若不是他此次赈灾赈的效果斐然,若不是他在这朝会中陡然言及此事,若不是
目光转动,朱佑樘将视线挪开,没在这赈灾之事上再做停留,转而道:“诸位卿家可还有其余事情要奏?”
话音方落,却有一个声音倏然响起,“陛下,臣有事要奏,关于这赈灾之事,臣还没有说完。”
第二百六十五章 以工代赈
听到还有这赈灾之事要说,在场的许多大臣心里莫名咯噔一下,弘治皇帝的心跳也是莫名的一阵加速,女婿,咱们见好就收吧。
但夏源是真的没说完,先前说的那一条一条的救灾举措,他说完之后特意停顿,本打算是等皇帝和这些大臣消化消化,然后再说此事。
但谁能想到中间跳出个老菜帮子,从而引出这祭天罪己之事,耽误了不少时间。
话题虽然跑偏了,但好在又给拽了回来。
见老丈人迟迟不发言,夏源只得唱起独角戏,“陛下,此事才是臣关于赈灾真正想说的。”
说着,他又对着这场上的衮衮诸公问道:“不知诸位大人对这以工代赈可曾知晓?”
内阁三辅谢迁当即出声道:“前宋食货志有载:流民无可归者,或赋以闲田,或听隶军籍,或募少壮兴修工役。
这便是以工代赈,国朝也是酌情实行此例,若有开渠修路等工事,先行招募灾民或流民。夏洗马,不知老夫说的可对?”
“对,谢阁老说的不错,但下官说的虽是以工代赈,但又不是以工代赈,或者说是赈灾之时的以工代赈。”
这话说的有些绕,夏源把手伸进袖口里,衣服穿得太厚,掏起来有些费劲儿,左掏右掏的,才终于掏出一本册子,打开翻了几页念道:
“濮州地崩,太子殿下和下官等人赶赴灾区之后,便开始对所有灾民进行了统计,濮州一地,原有百姓七万八千多户,人口二十余万。
因地崩和水患所造成的死亡,为十四万五千余人。”
听到这死亡的数字,弘治皇帝的一颗心便不由往下沉,死亡如此多的人口,这场天灾又该是如何之惨烈。
若是救灾不够及时,还要死多少人?后续又会引起多大的乱子?
在场的有的官员也在思考这个问题。
自大明立国以来,地崩发生的次数不计其数,似这等规模大的也有十数次。
若是发生在寻常州县决然死不了这么多人,灾后统计往往都是百姓十不存四,而若是靠近江河,那便是十室九空,十不存一。
而二十余万人,死亡十四万,那至少是救活了六万灾民。相比起旧例的十室九空,已不知好了多少倍,仅凭如此对比,就可见这救灾的成效确实是显著的。
“臣等赶赴灾区,已是地崩的八天之后,当天便开始收拢灾民予以赈灾,两月时间,总共收拢幸存百姓六万八千七百二十一人。”
“这将近七万人自被臣等收拢到营地以来,因各种伤病死亡一千二百多人,未饿死一人,及至离去之时,幸存百姓六万七千五百零三人。”
“在入濮州之后,太子殿下和臣为防水患,组织灾民堵住黄河决口之地二十七处;搭建茅草屋或木屋两万一千六百余间;组织人手去寻找散乱在外的小股灾民共计一万四千三百零五人。
濮州六县,以及下辖之乡村,所有人畜尸首统统清理妥当.”
一个又一个数目的念出来,夏源把册子合上,面向弘治皇帝,“陛下,臣说这些并不是想渲染此次濮州地崩有多严重。而是想说:此次赈灾,这将近七万人,但凡可以动弹的,统统参与救灾之中,无一闲者。”
听到这话,弘治皇帝才像是从那一串串的数字中回过神来,脑海中浮现出李东阳的那封奏疏:营地之内六万余人竟无一闲者,人人都有其事可做,无人偷闲,一如标语所言,协同奋进,共建家园
“能有此等情况,可是夏卿家在营地中所定下的规制?”
“?”
夏源怔了一下,旋即点头道:“正是。”
“臣当时想的是赈灾不能白赈,不然难免有偷闲之人。于是便定下规制,要按劳发放物资,如此才可最大限度的调动所有灾民救灾的积极性,也能大幅提高救灾的效率。”
“所以臣才说,这是救灾时的以工代赈,让灾民们通过做工来换取赈灾的粮食和物资。”
这年头朝廷所谓的赈灾,只是运些粮食过去,然后搭上几个粥棚,让这些灾民排着队的领粥。
至于什么帮着盖房子,去搜寻散落在外的灾民,基本上是没有的。
防疫的工作也几乎不做,当然,救灾的官老爷们肯定把自己保护的妥妥当当,若无必要,连行辕都不会出。
而那些灾民,听天由命,能活下来是尔等的造化,活不下来,那是老天爷在收人。
不过治理水患,却是一定会治,而且一个比一个上心。但往往是以年为单位,毕竟治理的越久,这能贪的银子才越多,有了银子,大家才不算白忙活。
比如临清的漕运,现在还修着呢。
这赶上一回天灾也不容易,可不能白白的浪费,能多捞点就多捞点。
“夏卿家便将你此次赈灾的以工代赈之法加以整理,届时交到户部。”
“臣遵旨。”
弘治皇帝又看向人群中的韩文,“韩卿家,适才夏卿家说的那一条条救灾的举措卿可还记得?”
“臣记得。”
“那便等夏卿家将这以工代赈之法交给户部之后,户部将其与那些举措一并送往通政使司,颁行各州府县。以后各地若再遇天灾,可酌情以这些方法办理。”
韩文躬身行礼道:“户部遵旨。”
此时已是到了辰时,弘治皇帝抬眼望着那天边的朝阳,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半晌,才又道:“此次濮州赈灾成效显著,当传抄邸报,咸使闻之。着吏部考功司对此次赈灾之所有官员予以论功。”
吏部尚书王恕出声道:“吏部遵旨。”
旋即,弘治皇帝的目光落在近前的夏源身上,“夏卿家,你可还有其余事情的要奏?”
“没有了。”
闻言,朱佑樘心里莫名有种松了口气之感,又扫视着在场的文武百官,“列位臣工,卿等可还有其余事情要奏?”
有些冷场,并无人站出来喊出那句——陛下,臣有事启奏。
这毕竟只是早朝,重大政事基本上都是放在乾清宫,谨身殿那等小型朝会上进行商议。
见状,弘治皇帝身子端坐,“既然如此,那便退朝罢。”
第二百六十六章 你要名声做什么?
持续了两个多时辰的例行早朝结束,文武百官行一跪三扣礼之后,又顺着金水桥按照位次徐徐走出午门。
回东宫的路上,朱厚照不停用手揉着屁股,坐了两个多时辰,他真的遭不住。
“往后本宫再也不参加这什么朝会了,熬神,本宫都不晓得怎么撑过来的。”
听到这抱怨之声,走在他旁边的夏源扭头问道:“所以你的处理方式就是跑?”
“跑?往哪儿跑?”
“说不准,可能是居庸关,可能是大同,还有可能是宣府。”
等朱厚照以后成了正德皇帝,那可是三天两头的跑,史书上关于他的记载,会有两个字经常出现,夜奔。
这个所谓的夜奔,当然不是大半夜的吃饱了撑的没事干,在皇宫里头奔跑。而是趁着夜色溜出京师,像什么居庸关,大同,宣府,这都是朱厚照比较中意的地点。
以至于那些大臣们来上朝时,总能得知皇帝丢了的噩耗。
世上有一种鸟,注定是无法被笼子关住的,因为它的每一片羽毛上都闪烁着自由的光辉。
显然,朱厚照就是这种鸟人。
而听到这几个地点,朱厚照竟若有所思起来,也不知道在琢磨什么。
夏源觉得他或许是真的在琢磨以后怎么跑路,不过.跑就跑吧。
这些个地方都是边军重镇,大明朝的精锐几乎都集中在这些地方。历史上他总往这些地方跑,看起来是放荡不羁爱自由,但更多的是为了掌握兵权。
不然他为何要认那么多干儿子?
一百多个,每次跑出去时,总得带上几个干儿子,等他这个皇帝被大臣们给抓回来时,那些带出去的干儿子又总会少上几个。
少的那几个干儿子去了哪儿?
毫无疑问,被扔到边镇的军队里头了。
这就是朱厚照掌握兵权的方法,用一次又一次的出逃,往军队里掺沙子,安插自己的人。
很幼稚,还有些蠢的法子。
但这却是他唯一能想到的法子,他想掌握兵权来完成自己的大业,想掌握兵权来和朝中的百官抗衡。
还别说,努力多年,最后真让这小子给成功了,不然谷大用一个太监,如何能在那场农民起义的叛乱时调操边军。
而从那次平叛的战役之后,朱厚照就彻底掌握了兵权,再没发生过夜奔的事情,从此也没人能压得住他。
他可以亲率大军与鞑靼小王子对战,应州大捷。
他可以带着大军去各地巡视,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他可以亲自率领大军去平定宁王之乱,虽然走到中途,宁王就让王守仁给平了。
等后面巡江南时,便不明不白的落水,而之所以会死,便是由于这场落水事件所造成的肺部感染。
可见当时落水之后,并没有被人及时救起。
三十来岁驾崩,最后盖棺定论,明武宗实为昏君。
“殿下今日不该骂那句话的。”
朱厚照一怔,下意识问道:“哪句?”
“放你娘的狗屁。”
“你说这话本宫可不爱听,本宫还不是为了伱?再说你都要被斩了,本宫还不能骂他?”
“不是不能,主要是这不严肃。你想,那早朝上都是有史官进行记录的,你那句放你娘的狗屁,指定让人给记到小本子上了,往后翻开史书,明武宗当太子时”
“明武宗?”
空气沉寂了一瞬,朱厚照却是乐了,“这是师傅给本宫想的庙号是不是?明武宗,这个庙号本宫还挺中意的,武宗,武宗,听着就提气。”
“等本宫往后驾崩的时候,必定要留下遗诏,让那些大臣给本宫上武宗的庙号。”
这倒霉孩子怕不是没救了,张口驾崩,闭口遗诏的,而且这武宗是个好庙号么?
若是谥号,那武当然是最上等的那几个,比如文帝,武帝,这都是顶尖的谥号。
但在庙号里,文武二字却是明褒实贬,看着是褒义,其实是损人的。
就跟朱祁镇那个英宗一样,打眼一看,好像是在说这是个英明的皇帝,但只要了解这位脑瘫的事迹,再去瞧那个庙号,瞬间就变得耐人寻味起来。
“殿下,人得有点追求。这个武字放在庙号里不合适,但可以挪到谥号里,武皇帝。”
“那师傅追求什么谥号,等往后你死了,本宫给你上。”
夏源脸颊一抽,你踏马三十来岁没的,你让我死你前头?
好吧,要心平气和,这小子的岁数比自己小两岁。
他想当然的以为自己会死在他前头,这没毛病。
“殿下的好意臣心领了,但还是不必了。”
“跟本宫你还客气什么?”
夏源不想再和他掰扯这个,转而道:“殿下,我问你个问题。”
“什么问题?”
“一个房子里有三个人,分别是能说会道的读书人,手里有无数银子的富商,还有一个手里拿着刀剑的士兵。”
说到这,夏源顿了顿,接着道:“如果殿下身处其中,你想掌控这三个人,你会先拉拢哪个?”
朱厚照问道:“这三个人为什么在一个房子里?”
“你别关心这个,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拉拢士兵。”
对于这个回答夏源没觉得丝毫意外,只是问道:“殿下为何不去拉拢读书人和富商?”
“有了士兵,由不得那两个人不听话。”
“但读书人能说会道,只要拉拢了他,可以让他帮你去拉拢其余两个;富商掌握银子,有钱能使鬼推磨,拉拢了他,你可以用银子开路,让其余两人效忠于你。”
“而殿下选择的士兵,以武力进行威慑,最是简单粗暴,但根基却最是不稳固,若是士兵被能说会道的读书人拉拢,成为他的护卫。或是被富商使了银子,士兵跑去当富商的护院,殿下又当如何?”
朱厚照满不在乎道:“无妨,本宫提着刀剑自己上。”
夏源竟无言以对,旋即左右瞧瞧,见附近的禁卫都站在稍远的位置,这才解释道:“读书人代表士绅,代表话语权。富商代表财富,代表你手里头的银子,而士兵代表着兵权,代表着军队。”
“光掌握兵权,看似能压服所有人,但没有财富,没有银子,那便是穷兵黩武,而士兵没有饷银,心里必会有怨言,凡遇战事,不会尽心竭力。没有话语权,名声必定会奇差无比。
光有财富,却没有兵权,没有士绅的支持,就是只待宰的肥羊。光拉拢话语权,拉拢士绅,更是无用,他们会抢你的银子,不让你有兵权,只会让你有一个好名声。”
“殿下如何选?”
闻言,朱厚照纠结良久,才道:“本宫选兵权。”
“不,你还得选财富。”
见这踏马的还是个多选题,朱厚照都有些震惊,“那本宫不要名声?”
“你要名声做什么?”
第二百六十七章 我不答应!
财富,暴力,话语权。
这不是权力的本质,只是权力的基本构成,这三样事物可无限度的延伸,拥有无数种排列方式,也会衍生出无数种利益组合。
这三样事物只是一种大体上的总结,现实情况远比这要复杂百倍千倍。
如今的大明朝,穷才是本色,但穷的是国库,是内帑,是皇帝。
拥有话语权的士绅掌握着大量财富。
何为士绅:士人,乡绅。这里头自是也包括了庞大的官僚集团。
而自土木堡之变后,明朝损失了大量的武官勋贵,于谦掌管全局,统领京营,以兵部尚书总督京营戎政,自此给大明朝开创了一个文官统兵的范本。
明初之时,兵权的由上至下,乃是五军都督府统领,而五军都督府归皇权直接管辖,兵部只是个摆设。
但现在,五军都督府?那就是个屁。
没有兵部的文书,那五军都督府能调出一个兵算他牛比。
在这种情况之下,皇帝在国事上,在军事上仍能拥有决策权,这只能归功于制度的完善,大明朝真的是一个皇权高度集中的王朝。
但这个所谓的决策权,皇帝却并不是真的拥有,凡遇事,皇帝都要和朝臣们商议。
不涉及朝臣们的私利,不触碰朝臣们的私心之下,大家一起忧国忧民,为天下为众生,高喊几句吾皇圣明云云。
这个时刻的皇帝口含天宪,神而圣之。但若是涉及到了那些私心,私利,去你妈的皇帝。
然后皇帝和臣子就要开始博弈,各凭手段,看谁心眼子多,或是你妥协,或是我让步。
在玩心眼这事上,后面的那位道爷绝对是其中的佼佼者。
而朱厚照根本就是个缺心眼,在权术方面给他那个堂弟提鞋都不配。只晓得掌兵,用兵权以势压人,后面被人玩死一点都不过分。
就这,他还想要名声。
洗洗睡吧。
“殿下要是真想要名声,那殿下得确保整个房子都是你的。”
“房子?什么房子?”
朱厚照脸上露出了那种呆逼才有的表情,看上去真的很像个智障,夏源挑眉瞧着他,依稀看到他头顶闪烁着字样,智商减十,智商减十
过了半天,朱厚照才问道:“房子是不是也代表着什么?”
还行,智商没减到及格线以下,还有的救。
“伱觉得代表什么?”
“朝廷?”
好了,这下算是减到及格线以下了。
“朝廷不过是几座宫殿,几座衙门,房子是百姓,是民心。”
坤宁宫里。
张皇后抿着嘴不言不语,弘治皇帝坐在一旁也是默不作声,过了半晌,他才开口道:“淑君若是觉得不妥,便说出来。”
“陛下既然已经有了考量,臣妾又哪敢觉得不妥?”
沉默一会儿,朱佑樘出声道:“朕知道淑君有怨言,但朕也是为了大局考量。”
“臣妾省的,为了大局谁不能委屈?况且只是个养女,也是合该委屈,谁让她养父是个皇帝,整日里想着的都是大局为重。”
谈及养女,养父这两个字眼,张皇后把音咬的很重,那双眸子更是带着不忿。
稍稍沉默之后,朱佑樘道:“朝堂之事,你一介妇人不懂。”
“臣妾是个乡野愚妇,自是甚都不懂,但臣妾晓得要爱护儿女。”
被一连怼了数次,弘治皇帝又沉默了,张皇后却是喋喋不休起来,“臣妾就不信,那旨意发出去,底下的那些大臣还能吵嚷着不同意。臣妾就不信,谁这么没心肝,敢搅我朱家的事!
说到底,这是咱们的家事!
陛下是口含天宪的天子,若说出一句话去,哪个敢不从?陛下说那是亲女,那便是亲女,谁敢与陛下争论,可陛下偏偏要认个养女”
“说是养女,但其实和亲女一样,只是给底下.”
“哪里一样!”张皇后竟立刻又顶了回去,声音特别气愤,“陛下就这么一个女儿,臣妾就这么一个女儿,亲女和养女的名分岂能一样?”
被这么连番怼下来,弘治皇帝自知理亏,一时竟没有脾气,过了片刻,才沉声道:“太子.”
太子两个字刚出口,张皇后眸子一横,“陛下如今为了大局,连照儿都要委屈?”
“朕非是此意,而是有朝一日,朕晏驾而去,太子登基,决然压不住这些大臣。”
说到此,朱佑樘的脸上浮现出几分愁容,今日太子第一次临朝听政,表现的让他很失望。
心性浮躁,喜怒全形于色,不仅毫无心计,还是个缺心眼,没有半点人君气象。
等他以后登上了帝位,还不得让那些大臣玩弄于鼓掌之中,恐怕连掌权都做不到,只能任由他人牵着鼻子走。
“何以压不住?等照儿当了皇帝,臣子还能反了天不成?”
听到这话,朱佑樘更愁了,皇后明显也是个缺心眼,对朝堂之事半点不懂。以后照儿登上皇位,身为母后也无法帮衬,这下是母子二人一块让人玩弄于鼓掌之中。
弘治皇帝念及于此,就有种再创一个小号,生个二胎的冲动。
在心下幽幽叹了口气,好在还有个女婿
有心计,明利害,晓得失,知进退。
虽是科举出身,虽身为文臣,却从那盘根错杂的恩府,座师的藩篱中跳出来,和太子关系亦师亦友,相交莫逆,今日更是站到了那些朝臣的对立面。
像太子这种缺心眼,只能让这位女婿在朝堂上帮着辅佐了。
而若想将女婿留在朝堂,那便只能委屈女儿。
“照儿日后需要人辅佐,不然恐是孤掌难鸣,夏源是朕的女婿,又与太子关系莫逆,有他辅佐太子,朕也可放心,淑君也可放心。
但若是亲女的旨意颁下去,按照规制,必然要赐爵驸马,届时夏源便只能退出朝堂,当个无官无职的闲散驸马。”
“等日后照儿登基,无人辅佐,必会遭到掣肘。莫说照儿,便连朕不也常常在国事上与群臣妥协,有时回到宫里还发过许多脾气,这个淑君也是知晓的。”
见张皇后似是有些被说动了,朱佑樘又接着道:“何况虽是收作养女,但赐姓朱,和亲女并无不同。”
“那公主封号呢?”
弘治皇帝一阵无言,最后蠕动几下嘴唇,道:“若以养女论,赐封公主恐怕说不过去,封个郡主”
“我不答应!”
听到郡主二字,张皇后登时就炸毛了,心里一阵阵的委屈难受,眼中也涌出了泪光,“凭什么我的女儿要当养女,还要当什么郡主,我不答应!”
“虽是郡主,但可享公主之礼。何况淑君与朕都知晓,秀荣无公主之名,却有公主之实。”
“我不答应。”张皇后咬死了不同意,“养女也便罢了,可连个公主的封号都不愿给,陛下有这副狠心肠,臣妾没有!”
第二百六十八章 臣是来请辞的
弘治皇帝望着殿外,脸色默然,他想到了那些看似忠心体国,实则各有私心的大臣。
他想到了那个望之不似人君的儿子,脑海中画面一转,又想到了那个失而复得的女儿。
“臣妾并非不晓得陛下的难处,照儿是太子,将来是要做皇帝的。但他又是那般的没心没肺,若是身边没有一个真正的自己人帮衬着,谁又会尽心竭力的给照儿谋划,怕是得被人骗的团团转。”
“如今陛下想着只给秀荣一个养女的名分,便是好让那夏源留在朝堂上,以后能帮衬着照儿,陛下说的这些臣妾都懂得。”
“臣妾也能答应,可给个养女的名分便也罢了,却只给个郡主的封号,陛下是在顾虑什么?怕那些大臣不同意还是怎的?”
“说一千道一万,陛下是天子,是皇帝,这是朱家的家事!
臣妾就不信那些大臣敢在此事上嚼舌头,陛下整日里总是想着安稳,总是想着安稳
臣妾没读过什么史书,但也知道太祖高皇帝和太宗文皇帝绝不是陛下这般性子,不然哪来的这大明天下。”
“朕”
弘治皇帝张口欲言,却又止住,他知道皇后说的对,他确实在求稳,只想求稳。
亦步亦趋,不敢迈太大的步子,不敢做太出格的举动,他毕竟不是太祖太宗那样的皇帝,只想着安安稳稳便好。
许久,朱佑樘才像是下了决定,慢慢的说道:“淑君说的是,朕实是畏首畏尾,担心封作公主,朝臣那里说不过去,可这乃是朕的家事,若有谁于此事上书,朕一律驳回便是。”
没过两日,那道册封公主的圣旨发了出来,让许多人都平白涨了姿势,学了不少词汇。
端方识礼,贞静柔和,丕昭淑惠,珩璜有则,温质秉心,柔嘉表度
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的,而后便提出要将其收作养女,赐朱姓,封寿康公主。
这道圣旨让许多大臣都摸不清头脑,收个养女?
有通史书之人,陡然就想到了和亲二字。
前朝前代,倒是也有皇帝做过这种丧良心的事,舍不得自个儿的亲生女儿,于是便收认个养女,以此来与外族和亲。
比如那位天可汗唐太宗,他便有个女儿,既非李唐宗室,更非他亲生。被封作定襄县主,后来嫁到突厥和亲。
但问题是,大明朝向来是不和亲的。
更何况这个被皇帝皇后收作养女,并封作公主的女子,还是夏洗马的妻子,一女岂能嫁二夫?
所以,这背后隐藏着什么?
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肮脏的交易?
圣旨刚发出来不久,一封封奏疏便跟雪花似的全递进了宫。
都察院。
主掌监察百官、弹劾官员,向皇帝风闻奏事。
与刑部,大理寺并称三法司,所谓的三司会审,便是由此而来,职权不可谓不重。
甚至都察院不仅可以对官员进行监督,还拥有“大事奏裁、小事立断”的权利,绝对是明朝的最高监察机关。
总之,都察院很厉害。
而刘大夏便是这都察院里最厉害的人,因为他是左都御史。
此时他正坐在值房里喝着茶,前两日被人用言语给狠狠的羞辱了一顿,本打算慢慢蛰伏,等以后找到机会再行发难。
但没想到机会来的这么快,陛下认了个养女,还将其封作公主。
如今整个都察院已然递上奏疏,皇帝认个养女,说到底这是皇帝的家事,肯定不能上奏疏说:皇上,你不能认。
但却可以顺手推舟,将那夏洗马变作夏驸马。
虽说二者都是马,但一个是太子属官,潜邸之臣,只等太子登基,便能扶摇直上。
而另一个却是驸马都尉,虽有爵位,却不能有任何官职,无权无职,远离庙堂,此后泯然于众人。
正想着,外头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人未至声先到,“大人,奏疏回来了!”
刘大夏只是抬了抬眼皮子,轻轻呷了口茶,作为都察院最厉害的人,他很稳重,淡淡的开口道:“回来便回来,老夫听得见,如此大声作甚?”
进来的是个中年的御史,怀里抱着厚厚一摞的奏本,后头还跟着几名御史,毫无例外,每个人怀里都抱着奏本,而且都气喘吁吁的样子。
刘大夏对这些人很失望,这样的人便是自己手底下的御史?
难怪如今的陛下不似从前那般贤明,这就是臣职有亏,都是我等御史之过错,没能及时的匡弼君主,使陛下亲贤臣,远小人。
心中悠悠叹息,刘大夏的目光看向那些奏本,微笑道:“不急,慢慢说,可是陛下准了我等的上奏?”
领头的那个中年御史犹疑道:“大人,若下官说了,您可别不高兴。”
刘大夏的笑容有些僵,但还是很稳重的问道:“莫非陛下未准?”
“陛下一律驳回,而且在大人的那封奏疏上还”
“还什么?”
“还,还”
见这个御史支支吾吾的,刘大夏没了耐心,“把老夫的奏本拿来,老夫自己看。”
那名中年御史闻言,连忙把最上面的那个奏本递过去,刘大夏接过来打开,等看清那御笔朱批,面颊便抖动起来。
弘治皇帝倒是真的很有耐心,拿着御笔,在所有人的奏疏上都挨个回话,不是不合规制,便是国朝未有此等先例也。
总之统统驳回。
至于刘大夏写的那封奏疏,或许是刘大夏很厉害的缘故,回复的字数最多,很详细的说明了为何不准的原因,
“朕与皇后实是喜爱,适才收作养女,赐封公主已是天大的恩荣,实是不便荫其夫婿。
遑论,驸马乃是娶朕之亲女才能得以赐爵,若予养女之夫婿赐驸马爵,实是不合国朝礼制,国朝鼎立以来,更是未有此等先例。”
“倒是卿家,你乃都察院左都御史,总领都察院,职责乃是监察百官,本应奏禀国事。如今整个都察院却置喙于这等私事,卿这个左都御史是否御下不严,臣职不明?”
乾清宫的暖阁里,弘治皇帝坐在御案后头看着奏本,夏源坐在小锦墩上,嘴里喋喋不休,“陛下,都三个月了,臣的妻子该回家了。而且今日臣去坤宁宫的时候,臣的妻子也说想和臣一道回家,还有皇后娘娘”
正说着,箫敬躬身走了进来,“皇爷,左都御史刘大夏入宫觐见。”
到此时,一直不言不语的弘治皇帝这才抬头,似乎并不显得意外,“宣他进来。”
过了一会儿,刘大夏便被两名宦官领着走了进来,见到了夏源在这坐着,表情微微一变,旋即又恢复正常,而后撩袍跪地,行大礼参拜,“臣左都御史刘大夏见过陛下,恭请陛下圣安。”
“朕躬安,刘卿家且平身吧,卿此次专程进宫所为何事?”
刘大夏却未起身,反而叩首道:“陛下容禀:臣是来向陛下请辞的。”
第二百七十章 估计是死了
三个月
三个月独守空房,没有香香软软的小身子在怀里抱着,更别说什么口技,一切只能万事不求人。
夫妻二人三个月没能团圆,整天想着的都是夫妻双双把家还。
可到了这狗皇帝嘴里,却成了小荠子舍不得他和皇后,想在宫里多住些时日。
夏源真想扯住弘治皇帝的衣领,大喊:你踏马要点脸行吗?
好吧,要冷静,这狗丈人是皇帝,对于这样的人要尊重。
深吸口气,压下心中的不忿,夏源正想接着聒噪,弘治皇帝却似是看出了他的打算,开口道:
“居正,朕倒是有件事想要与你说,你那司经局里还缺两个属官,伱这个司经局洗马可有推荐的人选?”
夏源沉默了,这个话题转的好生硬,怎么办,要不要戳破他的嘴脸?
自己那个司经局是缺属官的事吗?
那是根本就不需要属官。
便连自己这个洗马也是多余的。
除了上岗的前两天还没事去司经局的藏书楼转转,后面压根就再没去过,但却没人来找自己这个领导处理问题。
作为大明朝冗官的一员,夏源心里还是有些羞愧的。不过又没有完全羞愧。
因为俸禄给的实在是太低了,月薪四两银子,还有三石大米。
说实话,真的蛮吝啬的。
自己从五品的朝廷命官,居然就给这么些俸禄。
就这,还经常克扣打工人薪水。
不止是克扣,还踏马拖欠,前三个月的十二两俸禄,外加九石大米,到现在还没给呢。
等会得去找户部要。
官老爷的工资都敢拖欠,还有王法吗?
打定了一会儿去上门讨薪的主意,夏源才开口道:“陛下若是让臣推荐司经局属官,那臣推荐的都是臣相熟的人。”
“嗯。”弘治皇帝淡淡的嗯了一声,然后就静静的看着他,像是在等着他往外说。
“臣推荐王守仁,那是臣的学生,还有一个,是臣在参加科举时认识的同年,是今科的探花,李廷相。”
“便这二人?”
“要是陛下觉得不妥,那陛下决策,臣认识的人不多。”
“朕倒是并未觉得不妥。”弘治皇帝回忆一阵,对这两个人也有了些许印象。
“此二人能力如何?”
“还行吧,凑活用。”
“.……….”
空气有些沉默,夏源又改口道:“臣刚才说错了,这两个人虽是一个看着不像正常人,一个太年轻了些,但只要调教一番,也不失为年轻俊才。”
听他这么说,弘治皇帝心里舒坦了许多,“那便这二人吧,这两日朕便发下调令,着二人去司经局当值。”
“臣司经局洗马遵旨。”
夏源行了一礼,旋即直起身子,公事谈完,现在该说私事了,
“陛下,臣的妻子总这么住在宫里也不是个事,哪有出嫁的女子整日住在娘家的,臣有个提议:以十天为一档,在家里住七天,在宫里住三天,如此往复,陛下觉得行吗?”
见他又开始说起这事,朱佑樘就本能的想让他别聒噪,并且还打算让他圆润的离开,但听到后头的这个提议,却又踟蹰起来,
“那便是一个月在宫中住九天?”
夏源连连点头,吹捧道:“对对对,陛下的算数真好,实在让臣钦佩不已。”
弘治皇帝丝毫没被这等糖衣炮弹所腐蚀,沉思片刻,吁了口气道:“罢了,那便按你说的,等明日朕便让秀荣出宫,不过你总是娘家娘家的,朕倒是想起件事。”
说到这,朱佑樘的面色竟变得沉重起来,“那赵家人还在诏狱里关着。”
大明朝无论省府州县,除了规模,牢房的规制都是一样的,通道,铁栅栏,厚厚的青砖墙,而且在进入牢房通道的出口一律有值房,里头守着人。
当然,这只是寻常牢房的规格,诏狱是不同的。
牢房好歹还是建在地面上,而诏狱是建在半地下,但凡是对明朝历史知道一些的,都晓得诏狱的恐怖和可怕。
那是北镇抚司直接掌管的地方,进到里头的人基本上就没有能活着出来的,哪怕是不受刑也很难活着,因为这诏狱建在半地下,常年潮湿寒冷,也没有任何御寒设施,里头还满是老鼠。
甚至历史记载,明朝的诏狱还发生过老鼠吃人的事情。
而如今已是关了两个多月,那一家三口是否还活着都是个未知数。
夏源算不上正人君子,甚至当初被骗婚之时,他还存着如今势微,即便是去闹一闹,又能对那赵家人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
最后的受害者只能是那个被逼着代嫁过来的少女。
不如等有朝一日发达了,再行报复也不迟,到时想怎么报复便怎么报复。
可伴随着他的地位上升,这种心思却也没了,可以说曾经的气愤伴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消散,也可以说犯不上。
但无论是哪个,他都没想过要弄死这家人,而现在,这家人或许真的要死了。
实在是天也命也,这濮州地崩闹得动静这么大,狗太子还跑了过去,皇帝又日理万机的,像这种事如何能整日里记着。
等夏源从宫里出来,一路赶到诏狱,得到的消息却是不知道。
便连这些掌管诏狱的人也不晓得是否还活着,甚至他问及那赵家一家三口的时候,这些人还是一脸茫然。
可见,这帮人都不知道诏狱里关着这么一家子人,或许一开始知道,但关了这么久也给忘了。
不过,这种事倒也寻常,诏狱太大,不知有多少被遗忘的犯人,最后默默的死在牢里。
而这样的消息,又让夏源对那一家人的生死少了几分希望。
如今只能进到诏狱里查找。
等穿过层层围墙和甬道,便见那诏狱的地牢门口站满了禁卫,还有十数名的牢役提着几个木桶和几篮子碗筷。
现下已到了午时,该放牢饭了。
一日一顿。
见到穿着麒麟服的夏源,旁边还跟着几名锦衣卫百户,那些百户都微躬着身子,落后半步。
众多禁卫和牢役都晓得这是来了不得了的大人物,赶忙行礼参拜。
夏源正想往地牢里进,又瞥了眼那个木桶,“这个便是给诏狱犯人们吃的饭?”
“回大人的话,正是。”
“把盖子揭开,让本官瞧一眼。”
“这”
十几名牢役面面相觑,很是犯难,最后其中一个牢役道:“大人,这牢饭有碍观瞻,卑下们生怕熏到了大人的贵体。”
“本官不是什么贵体,揭开。”
牢役们又犯难一阵,随后才小心翼翼的将盖子揭开,但也是半掩半闭。
而只看了一眼,夏源心头便是一沉,估计是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