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章 打断你们的狗腿!
京师东郊的糖坊渡口,这里已是人声鼎沸,码头处停靠着五艘商船,这些商船大约五十米长,宽及二三十米,和当初郑和下西洋时的宝船自是没法比较。
但充当货运已是够用,平日里将制出的白砂糖顺着漕运,运往大明的天下各地,甚至隔壁的棒子国也是白糖的倾销地。
此时,无数人扛着大包小包往船上搬运,这里头有从顺天府收购来的粮食,亦有京师各大药铺收购来的草药,同时还有粗麻布匹。
各种头,铲子,麻绳等物船上也备了无数,上千人的搬运之下,所有东西基本上已是搬上了船。
万事俱备,只差大夫。
西边的京师方向,隐隐间能瞧见烟尘弥漫,前头有三个人骑着马在前头跑,还有一辆马车跟在后头。
等到了码头渡口处,几人翻身下马,夏源心下惴惴,他现在真是绑了大夫了。
而且这大夫还是皇宫里的太医,十好几个的太医,全拿绳子捆着,用破布塞着嘴巴,都在一辆马车里装着,里头挤得跟沙丁鱼罐头似的。
头一次干绑票的事情,绑的还是他看不顺眼的皇宫御医,朱厚照倒是兴奋的紧,一把掀开车帘,招呼道:“来啊,把这里头的人全给本宫装上船,运走!”
“呜呜呜”
里头的太医纷纷睁大眼睛,人挤人的挣扎着,被破布塞着嘴巴,只能发出呜咽之声。
本来给太子殿下过来瞧病已是怀着沉重的心情,预想着可能又要被踹,但没想到一进东宫府门,好些个太监禁卫就涌了上来,二话不说就捆上绳子,塞上破布,然后就被装上了马车。
现在还要装上船,运走
要运到哪儿去?
没人替他们答疑解惑,只有一个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过来,伸出粗壮的手臂,把这些穿着官服的太医挨个从车厢里揪出来,然后往肩上一抗,跟抗麻袋似的运到船上。
见一个个太医都被运上了船,负责赶车的刘瑾和谷大用眼角直抽抽,太子殿下如今是越发的荒唐了,连太医都敢绑。
朱厚照翻身上马,一扬马鞭,“走,师傅,咱们回去。”
“不回,殿下自己回吧,我要上船。”
“上船?”朱厚照差点都惊了,你上船要干什么?
夏源却没理他,对着王守仁肃然道:“伯安,我知道你现在有困惑,不管你信还是不信,濮州那边很可能已是地崩了,我要带着伱一起去,到时候必定会有许多危险,你若不愿意,现在就回工部去。”
从被工部喊出来,王守仁就一脸面无表情的样子,到这时终于有了些许的表情变换,瞳孔微微收缩一下。
地崩?
濮州地崩?
这事儿朝廷都不知晓,恩师是如何知晓的?
“不是,你真要上船,你要去灾区?”朱厚照伸手去扯他的袖子,脸上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表情,似是有些振奋的样子。
“对,去灾区。”
夏源一开始做出这个决定还有些忐忑,但今天绑了太医之后,反而下定了决心。
太医都有着五六品的官职,正儿八经的朝廷命官。
绑架朝廷命官,在大明律里头是什么罪?
好像定的是重罪。
虽说绳子是朱厚照命人捆的,破布也朱厚照命人塞的,就连装这些老菜帮子的马车,也是朱厚照命人找来的。
但这事是自己撺掇的。
与其回去等着被治罪,不如跟着一道去灾区,等濮州地崩的消息传到京城,应当就不属于罪.就算还属于,那时候也没人顾得上自己。
其次,要赶赴灾区的许多人都不晓得是什么状况,若是没有个说话管用的,等船行至中途,得知了地崩的消息,保不齐得折返回来。
从古至今,人类对于天灾,总是保持着本能的敬畏,更是怕的厉害,能拥有大无畏精神的人少之又少。
更何况,论抗震救灾这事,他比旁人都要有经验,上辈子大学期间,曾担当过数次的志愿者。
他知道如何躲避余震,如何救人,如何系统化的进行救灾。
而叫上王守仁,当然是由于这家伙的武力值超高,能保护自己,天灾伴随的还有人祸,有这家伙在跟前,多少能有些安全感。
“伯安,你去不去,一句话。”
“学生去。”王守仁点头,虽说他觉得这个地崩之事有些扯,也有些怀疑,但还是决定跟着去。
“很好,为师没有白疼你。”
夏源很欣慰,不愧是自己的开山大弟子,随即大手一挥,“走,咱们两个上船。”
刚迈开步子,却被朱厚照给扯住,“不成,你得带上本宫,本宫也要去。”
“你去个屁!你是太子,那是你能去的地方么?赶紧回去!”
说这话时,夏源的声音陡然提高,像是在咆哮,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这可是地崩,万一这狗太子出了点什么事,谁能担的起这个责任?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咆哮,朱厚照被震得呆怔当场。
见他怔怔的样子,夏源又对着那两个太监喝道:“你们把太子给我看住了,若是让他上了船,我打断你们的狗腿!”
刘瑾和谷大用神色一凛,心肝一颤,随即又有些幽怨,打断腿就打断腿,为何还是狗腿
何况太子殿下是咱能看住的么,不过,地崩
真的地崩了?
夏源也没再管这主仆三人,转身便和王守仁上了船。
此时各类物资已经装载停当,要去的人员也已凑齐,甲板上有人开始把锚往上拽,船帆也已是挂了起来。
“那些个大夫在哪艘船上?”
“在装草药的那一艘。”
“你们倒是挺会装,还分门别类,看好了,可千万别让这帮人偷吃咱们的草药。”
“大人放心,有专人守着绝对无事。”管事的连连保证,又问道:“大人,咱们预备这么些个粮食草药,还有那些个锄头铲子是要去做什么?”
“去救灾。”
“救灾?”
夏源点头,“对,救灾,西边地崩了,咱们要去抗震救灾,充当志愿者。”
管事的表情当即变了,虽是没太理解志愿者是个什么,但这地崩和抗震救灾他是听懂了的。
嘴唇蠕动了一阵子,他却是笑了起来,是那种干巴巴的笑容,“大人可真会说笑,哪可能是地崩,小的看着这河道.风平浪静的,对,风平浪静,哪有半点地崩了的样子,这么些东西肯定是拿去卖的”
夏源深深望着他,忽而也笑了起来,伸手很温柔的拍拍他的肩膀,“你就当我是在跟你说笑吧。”
说罢,他没再理会这个还在干笑的管事,“扬帆起航!”
此言一出,自有人开始摇动令旗,继而一艘艘大船的铁锚都被拽了起来
朱厚照本来还是怔怔的模样,见船身动了起来,撒腿就往船边跑,“不成,本宫必须得去!”
闻言,刘瑾和谷大用都快吓尿了,赶忙拽住太子,“殿下,您不能去啊,方才夏师傅可是说了的,那可是地崩万一真是地崩那可是要死人的,要死好多人。”
朱厚照扭头冲两人喝道:“你们懂个什么,本宫是要去平叛!”
“平叛.”
两人都愣住了,地崩就地崩,哪来的平叛?
瞧着两人懵逼的样子,朱厚照简直都不屑跟他们解释,什么都不懂。
地崩是什么场景,他虽说没见过,也知晓的不多,先前经历的那一次只是地面颤动,连余震都算不上。
朱厚照对地崩的了解,只停留在每次发生地崩之后,那些各地呈奏上来的奏本。
虽说也没怎么看过,但他可记得清楚,每一次不管哪里发生了地崩,随之而来就是有人借此起事,聚众叛乱。
学了这么多年的兵法布阵,终于有了用武之地,结果这两个太监还不让。
眼看着一艘艘船已是驶离了码头,就连最后一艘也已是开动,朱厚照登时就急了,
“别拽着本宫,赶紧撒开!不然本宫打断你们的狗腿!”
说着,他又是挣扎,又是上脚踹,三两下就把两个太监踹翻在地,随即冲向码头。
这最后一艘船是装粮食的,吃水最深,朱厚照猛地一跳,便用手扒住了船舷,胳膊一用力,一个引体向上就到了船上。
为了多装粮食,这船上许多住人的船舱都塞着粮食,整艘船上也没有多少人,除了几十个划桨的,还有掌舵的,甲板上头更是看不到人,放眼望去,全是堆积的粮食。
瞧见这一袋袋堆积如山的粮食,朱厚照乐了,好地方,不愁饿肚子。
刘瑾和谷大用被踹的眼角都湿润了,咱真的命苦,当初狠心噶了自己,进宫是为了什么,不就为了享受荣华富贵吗?
如今好不容易进了东宫伺候太子,眼看富贵荣华,功名利禄遥遥在望,结果谁晓得太子却是这么个
正流泪间,两人就瞧见了太子跳上了船,瞬间也顾不上怨天尤人。赶紧从地上爬起来,忍着疼往码头跑去。
随即一个冲刺,竟是也险之又险的扒住了船舷,但却没有朱厚照那样旺盛的体力,死活都上不去。
只得号丧似的喊叫:“来人呐,来人呐,快拉咱一把!”
好在朱厚照也刚刚上船,并未走远,听到这熟悉的叫喊声,又折返回去,一手一个将两个太监拽上来,脸上带着欣慰,
“不愧是本宫的贴身伴伴,竟也恁般武勇,等平叛的时候,本宫让你们当先锋大将!”
听到这话,两个太监身子一颤,又哭了。
及至当天的夜晚,弘治皇帝便已是得知了朱厚照失踪的消息。
从午后出宫,等到天黑即将实行宫禁,见太子还未归来,东宫上下人等才彻底慌了神,像个没头苍蝇般找来找去,结果一无所获。
最终,没人敢担这个责任,只得将此事汇报给弘治皇帝。
朱佑樘面沉似水,负手站立在东宫的庭院之中,像是一个雕像,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直到箫敬走过来,他才终于有了些反应,可还未来得及垂询,箫敬便直接扑通一下跪倒,而朱佑樘的心里也跟着扑通一下。
“皇爷,厂卫在京师上下遍寻无果.”
箫敬的声音很平稳,似是已经做足了情绪抚慰,换了口气又接着道:“但厂卫已是查了出来:今日午后,太子殿下和夏洗马一道出宫,并绑了十数名来诊治的太医,装上马车往东郊的糖坊码头而去。”
“途中,还去了趟工部衙门,叫走了工部主事王守仁。夏王二人先行上船,及至商船开动,太子殿下才和两名东宫宦官先后跳上船.”
听到跳这个字眼,朱佑樘的心似是也狠狠的跳动一下,“上船.要去往何处?”
“这个未曾查出来,不过今早糖坊便有上千人在顺天府大肆购买粮食,怕是不下二十万石。整个顺天府市面上的粮食为之一空,还在京里大肆购买一众治外伤的草药,还有粗麻布匹所购之物一应装载上船。”
说到这里,箫敬小心翼翼的抬头,看了眼弘治皇帝的脸色,又把脑袋垂下去,接着道:“皇爷,这么多的粮食恐怕只有赈灾能用得上.”
“你的意思是他们赈灾去了?”
“奴婢觉得.”
“赈灾!赈灾!赈灾!”箫敬话刚出口,弘治皇帝却径自连吼三声,紧跟着整个人便震怒起来,“振什么灾!哪里有灾让他们去赈!”
“至今朝廷都未曾收到一封奏报,说是哪处发生了什么灾,他们去振的什么灾!”
“就算真有什么灾,也自有朝廷!自有朕这个皇帝!自有朝中一干大臣!何须用的到他们!”
见皇帝整个人都暴怒起来,周围所有人全部跪到了地上,箫敬膝行了过去,双手抓住弘治皇帝由于暴怒而颤抖的手腕,大喊了一声,“皇爷!”
弘治皇帝的手被他抓住,冷冷的望向了箫敬,眸子里仍是带着震怒,眼底深处还有一抹化不开的恐惧。
箫敬依然抓着他的手,仰着脑袋,“皇爷,您且听奴婢说一句,没有灾,我大明朝海晏河清,正当太平,过几日殿下等人就能无功而返。”
听到这话,朱佑樘直直望着这个奴才,“你是说无功而返?”
“不错!”这时箫敬的身上带着一股坚定,或者说他必须坚定,双眼和弘治皇帝对视着,里头满是坚定之意,铿锵有力道:“无功而返,太子殿下他们都将安安稳稳的回来,他们跑去赈灾,但我大明朝没有灾,因此只会无功而返。”
弘治皇帝不答。
过了许久,他一把甩开箫敬的那双手,自顾自的转身离开,“朕知道没有灾,朕等着他们无功而返,到时候朕再狠狠的惩治他们!”
第二百四十一章 本官就不怕死?
大明王朝,是那个将漕运推向所有封建王朝巅峰的时代。
换句话来说,漕运的高光时刻就是在明朝。
明初向北方运送物资之时,大抵走的都是海运,但大海自有其不可预测性,海路运输有着一定的危险性,每年都有触礁沉没的,还有被海盗给劫了的。
不过每年也走的不多,毕竟当时的国都在应天府。
但等到永乐皇帝上台,并要迁都顺天府之后,海路的危险性便显现了出来,于是便开始开挖疏通运河,经过数十年之功,以点成线,整个大明的水陆交通网四通八达,也逐渐废除了海运。
运河可谓是明朝的国本根基,朝廷对其无比重视,担任漕运总督之人,有五成的概率可以入阁,每年专门负责维护漕运的军士更是有十数万人之多。
按照夏源的想法,该是先走通惠河,顺着白漕到津门,再从津门走卫漕,通过卫漕进到会通河。
而到了会通河,再走上几百里水路,就可抵达濮州。
想法当然是这样,相当美好,但行船两日,日夜不歇,眼看着抵达了临清的境内的运河,船停了下来。
没法走了,上千艘船都堵在此处,全是些小型的商船,有的只有几米宽而已,这五艘船在这些船里简直是鹤立鸡群。
借着船身高大的便利,举目眺望,能看到前头的河道截流毁堤,一路走来,其实有不少河段破损之处,但都不算严重,还能行船。
并且也没人将其当回事,这漕运的路线太长,将全天下的大河都联通了起来,有些许维护不当的地方也是在所难免。
可看着前头那一整段都全面损坏的河道,还有无数民夫以及负责漕运的军士在维修河道,加筑堤坝,所有人都已是慌了神。
好端端的,这漕运的河道绝不可能毁成这个样子。
那个管事的又想起了地崩之事,脸色苍白的问道:“大人,您之前说的那地崩”
“你以为我是在跟你说笑?”
夏源一颗心也沉到了谷底,他想过地崩会引得漕运毁坏,但没想到这临清的河道都损毁成了这个样子。
要知道临清距离濮州可是有三四百里的距离,若是临清的河道毁成这个样子,那濮州又会是个什么景象。
深吸口气,他开口道:“把船全部朝着岸边就近停靠,搭上船板,让所有人都统统下船,我有话要说。”
这个世上,有一种无畏,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夏源感觉自己就是拥有这等大无畏精神之人,哪怕明知道前头的濮州是个人间地狱,但已然决定要抗震救灾,那就说什么也不会放弃的。
但他不能强求所有人都和他一样无畏。
目光从这上千人的脸上大致扫过,很多人他都看不清,甚至看不到,人过一百,驾车拄拐,人过一千,遮云蔽天
但夏源知道每个人的心里都是惴惴不安,他没告诉这些人要去做什么,也没告之地崩的消息,这些人只是听从自己的吩咐,购置粮食,购置草药,购置一切的物资。
然后开船到了这里。
甚至可以说,他是把这上千人全忽悠到了这个地方,忽悠到了临清,若不是河道损毁无法行船,他还会将这些人忽悠到濮州。
“想必你们不少人都得知了船停在这里的原因,前头的漕运河道已经是全面损毁.”
夏源的声音很大,调动了全身的力气,他要让所有人都听见,说到这,他咽了口唾沫,他有预感,下面的这些话说出口,这上千人肯定会尽皆哗然。
但已经到了这里,只要再往前走,早晚会知晓濮州地崩之事,与其到了那时,不如现在就把话说清楚。
“这河道会损毁,是由于发生了大规模的地崩,而且地崩不在这临清,而是在濮州。
濮州那里天崩地裂,人畜死伤无数,各处的道路截断,整个濮州已是沦为了人间地狱,而咱们就是去濮州运送物资,救灾,同时也是去救人”
夏源的声音仍旧很大,这些话说完,空气似是静了一瞬,接着就是在场所有人的哗然。
一时间上千人的声音响起,吵吵嚷嚷,杂乱无章,但声音却透着无尽的慌乱和恐惧。
这可是地崩,地崩
临清的漕运河道都毁成了那个样子,那濮州又该是什么样子
那些个太医就站在近前,就站在夏源的眼皮子底下,听到这番震耳欲聋的话,此时已是摇摇欲坠,只想厥过去
他们在船上这两天多的时间,也猜过要去何处,但决然没想到竟是去地崩的灾区
地崩之后可是还有余震的,而且一直会持续数天之久
谁知道那里还有没有余震,而且还有水患,还有瘟疫
想到这,有几个年老的已是抽了过去。
此时却没人管他们,或许在场众人之中,能保持镇定的除了夏源,也就只剩下王守仁,王守仁只是一副凝重的脸色,他看到了那截断毁坏的河道,听到了这些话,已是知晓这地崩之事应当是真的。
恐惧好像有些。
但他却蓦地有种心潮澎湃之感,致良知.致良知
他看着如今偶尔才能见一面的恩师,脑海中一遍遍的掠过致良知,知行合一之论,倏然间便有了明悟,整个人的脸色也变得坚定下来。
“都慌个什么,肃静!伱们怕死,本官就不怕死?”
自做官以来,夏源从未有用本官这等自称,但今天却大声吼了出来,他用手揪住自己身上的麒麟服,
“看到本官身上这件麒麟服没有?这是皇帝钦赐,本官是今科的状元,本官是翰林,是你们口中前途远大的翰林,本官还是太子殿下的师傅,本官今年未满二十,年轻有为,前途无量!”
听到这番话,人群的骚乱渐渐平息下来,这是官,他们是民,两者间有一道肉眼可见的鸿沟,在这种巨大的阶级差距面前,他们的选择是听话,保持肃静。
“本官不想说谁的命比谁精贵,但你们扪心自问,若是你们家中有像我这样的子嗣,你们可舍得让他去送死!”
人群尽皆默然,谁舍得,这可是状元,这可是翰林,出了一个可是要供起来的。
“本官也不舍得!所以本官不是去送死的,本官是去救人,本官也不是让你们去送死,本官也是让你们去救人,跟你们一起去救人的,除了本官,还有他!”
说着,夏源伸出胳膊,指向王守仁,“他也是朝廷命官,还有那十几个老头,他们是皇宫里头的太医,是给皇上,是给太子,是给皇后治病的!”
“皇帝把这些太医派出来,就是让这些太医跟着咱们一道去”
除了那几个年老体虚方才厥过去的老菜帮子,剩余那十来个摇摇欲坠的太医,听到这话一时间脑子嗡嗡的,原来,原来是陛下
夏源的声音仍在继续,“现在河道堵塞,行船是不可能了,只能靠人把赈灾的事物往灾区运,本官也不强求你们。
现在我们这些朝廷命官要去救灾救人,不愿去的就回到船舱里头待着,愿意去的,每人十两银子,谁要是死在里头,抚恤金一百两!”
“想挣这笔银子的,现在就去第四艘船上,那上头有独轮车,一人一辆,或是装粮食,或是装草药,或是装布匹.装什么随你们,但能装多少就装多少,多带锄头铲子,绳索,能带上的全都带上。”
有些漫长的沉默过来,第一个人站了出来,转身往船的方向走,所有人都盯着他,却不知道他做出了哪种选择,是去还是留。
直到看见他上了第四艘船,很快,又推着一辆独轮车从船上下来。
有了这第一个人,其余人也动了起来,或许是从众心理,或许是想着官老爷都去,自己去又算个什么,亦或许是为了挣那十两,乃至百两的银子。
每个人都默默的上了第四艘船,然后将一辆辆的独轮车推下来。
而后把独轮车堆放在一处,有的上了装草药和工具的那艘船,有的上了装布匹的那艘,更多的人则上了装粮食的那艘商船。
朱厚照这会儿正和两个太监猫在粮食堆里,刘瑾颤颤道:“殿下,有好多人都要上来了.”
“闭嘴,本宫能看见!”
朱厚照瞪他一眼,旋即招手道:“走走走,咱们找个地方先藏起来,可不能让他们给发现。”
“还藏?要不咱.”
“闭嘴。”
“噢”
旋即朱厚照便带着两个太监弓着腰在粮食堆里穿梭,开始寻找适合躲藏的地方。
这两天都是这么过来的,为了能跟着去灾区,朱厚照谨慎度拉满,在这船上待了两天,愣是没有被人发现。
得亏这船上全堆得是粮食,不缺藏人的地方。
及至日暮,长蛇一般的队伍,人人都推着独轮车,向着西南处而去。
除了那些划船、掌舵的水手还留在船上,其余的青壮几乎全部跟着去赈灾。
此去三百余里,尽头很可能是人间地狱。
偶尔有人会回头,看一眼那身后的五艘大船,旋即又转过头去,目光中带着坚定。
为了银子!
过了半晌,朱厚照等人才从船上翻下来,刘瑾和谷大用两人一人背着一袋粮食,一脸的如丧考妣,朱厚照则是神情坚定,没有丝毫的退缩之意。
为了平叛!
临清境内的漕运已是被震塌了河道,水流倒灌,一路上尽是泥泞,路途很艰辛。
等远离了漕运的附近,顺着官道行进,远远的能看见一些受损的农房瓦舍。
这种情况,越往西南走便越严重,又是四天的行走,大部分人的脸上已是木然,这四天内,经历了六次的余震,刚开始还会恐慌。
但六次下来,也就习惯了。
若是身处山地,或许一次余震,就会有无数的巨石滚落下来,可这一片乃是地处平原,几乎没有山,而等进了濮州境内,更是连一座山都没有。
余震除了地面晃动,但只要身边没什么建筑,就没有什么危险,至多跌上一跤,摔个狗啃泥。
比如那些个老太医基本上都摔过,坐在独轮车里被摔的,一个个上了岁数,很难承担这远行之苦,只好让人推着。
但没有山不代表没有危险,此时已是接近了濮州,这里属于黄河冲积平原,没有什么高地,甚至还刚好处于黄河的豆腐腰位置。
触目所及之处,哪哪都是泥泞,深一脚浅一脚的行走,每个人的脸上,身上沾着的全是泥巴。
等到了濮州境内,处于震中的濮州城里早已是一片的汪洋泽国,哪里都是水,全是被震塌的房屋,就连城墙都已被震塌震垮。
决口的黄河水不断倾泻到城里,又从城里涌到外头,水中起伏着无数人畜的肿大的尸体,浑浊不堪。
那些坐在独轮车的太医,见到这一幕已是呕吐了出来,他们是医学世家,他们的太医之位是继承,他们没见过如此狰狞恐怖的尸首。
所有人默然无语,只是尽量循着高处行走,但仍是淌着水而行,夏源的脸色早就变得苍白,他参加过数次志愿者,见过几次地震后的样子,但这样的场景他未见过。
地崩本已是天大的灾祸,但这水患才是那从天而降的巨石,压着生命的重量,这水患,甚至都不给人去救人的机会。
这要怎么救,这水怕是有半米多深,这还是地崩之后的第七天,或是第八天
水深仍有半米多。
那当初地崩之初,这水又该有多深?
就算当初地震之后,房倒屋塌,被压在里头的人侥幸未死,紧跟而来的黄河水涌入,人也已是淹死在了里头。
这濮州城恐怕早就是一座死城。
越去想,夏源的脸色就越是苍白,他至今还未见到一个活人。
他不知道是什么支撑着他在坚持,或许是那股侥幸的信念,往高处走,高处可能还会有活人。
又走了十余里地,终于看到了一处村落,那里虽是房屋全部倒塌,虽是泥泞,但废墟上能看到十几个人坐在那里。
看到这一幕的所有人眼睛都亮了,好像焕发了生机,就连一向寡言少语的王守仁在此刻也是激动了起来,眼里甚至涌上了泪水,用手指着那几个人,想说什么,但却说不出话来。
夏源已是迈开灌了铅的腿,朝着那个方向跑了过去。
ps:这两章都是四千多字的大章,所以说看似两更,但其实和以前的四更是一样的,而且读起来也能更连贯一些。
若是各位老爷们觉得这种两更八千字的更妥当,以后我就全发这种四千字的大章节。
而且也有人提议让我两章合一。
第二百四十二章 本宫乃是太子,谁敢!
这个村落里,只有十来个活人,所有活着的人尽在这里,都在这片废墟上坐着,每个人都是一副麻木的样子,像是一具行尸走肉。
距离地崩之后,已是过去了七八天,这些丧失了一切的人,在那场大灾难之后,疯狂的想要去救自己的家人,挖开废墟想要将自己的亲人救出来,但却一无所获。
最后只剩下绝望,到现在更是只剩下麻木,坐在这个废墟上等死。
就连看到了这些灰头土脸,推着独轮车运送着粮食,运送物资的人,脸上也是毫无波澜,甚至连眼皮子都未抬一下,像是死了一般,也或许是真死了
心死了。
直到饭团和淡水递上来,这些人才终于有了反应,但也只是接过,没有感激,没有说话,接过来大口吞咽,那饭团干涩难咽,被噎住,又大口喝水,旋即又被呛得咳嗽起来。
夏源的目光看向他处,在这废墟旁边整齐排放着数十具尸首,想必是这些灾民挖出来的亲人。
“把这些尸首统统烧掉,防止疫病。”
听到这话,这些正在吃东西的人终于说出了第一句话,反应有些过激,几乎是跳将起来,“不准烧!”
“那便就地掩埋,让他们入土为安。”
“不,不行.这地底下全渗的是水,全是水,全是水.”
夏源扭头看向更远处,那里有好些个水坑,里头盛着黄色的泥水,本以为是这些村民挖出来好让积水流进去。
原来他们并不是不想让亲人入土为安
他闭了闭眼睛,狠心道:“将这些尸体统统烧掉,快,赶紧烧!”
“不准.”
“把这些人全部拉到一边去!”
现在是夏季,那些尸首先是被水泡,又是被高温灼晒,早已腐烂不堪。
若是不迅速烧掉,迟早要酿成瘟疫。
死的人已是死了,但活的人还要接着活。
一个个从废墟中找出的木头被扔在了尸首上,全部被水泡过,哪怕倒上火油,烧起来也是呲呲冒着水汽。
那十几个灾民全被拉到一边,看着那腾起来的火焰,只是声嘶力竭的哭喊,拼命挣扎,但却被人拉着,不得动弹。
相比起方才的麻木,如今的样子才像是个人,有了情绪,哪怕只是愤怒悲伤的情绪,也强过麻木。
渐渐的,声嘶力竭的哭喊就变成了哀哀的恸哭,随即似是眼泪已经干涸,只剩下无声的呜咽,直到那股子肉焦味飘出来。
这些呜咽的灾民却是纷纷呕吐起来,将刚刚吃下的饭团又吐了一地。
夏源的脸色变了,旋即又紧紧抿住唇,表情看不出是喜是悲,或是一开始是喜,而今又变成了悲。
良久,他才从腹腔里发出幽深的声音,“你们.在这废墟里没挖出粮食?”
沉默了一阵,有个看不清面容的灾民呜咽道:“哪里有什么粮食,被水卷走了,挖出来也被人抢走了.”
“所以你们就”
夏源话刚出口又顿住,似是没有了质问的理由。
他想起上辈子看过的历史书,还有那广地的奏报,那一行行的字迹里,描述的尽是如今这般的人间惨剧。
地崩之后,黄河决口泛滥,又将这濮州城淹了个干净,那些幸存之人,根本来不及带上粮食,只能往高处跑,寻高处避难。
如今已过去了七八天,没有粮食,似这样的人间惨剧又该有多少。
人相食。
这看似轻飘飘的三个字压在心里,却沉重的厉害,压得夏源喘不过气,压得他心里升起一股悲怆,压得他升起一股深深的无力。
王守仁默然着脸,徐徐出声道:“恩师,既然有人抢粮,那便说明除了他们之外,这濮州还有活人。”
夏源长长吐了口浊气,“给这些人留上一些粮食,咱们再到别处看看。”
灾民们看着这些人要离去,睁眼看着,蠕动着嘴唇,紧接着跪倒磕头:“求求老爷们,带上我们”
“我们知道.我们”
说着又是阵阵呜咽之声,夏源沉默的看着,半晌才道:“带上他们,让他们也推车。”
上千人的队伍里,又多了十几个衣衫褴褛的灾民,接着往西处走。
据这些灾民所讲,人都往西边去了,西边有一处高地,那里可能是整个濮州最高的地界,也或许是唯一没被水淹过的地方。
走了不远,身后便传来阵阵呼喊之声,很远,但却透着股子声嘶力竭,“等等,等等站住”
回头往身后看,远处,两个披头散发的人朝着这边跑过来,隐隐间似是还有一个,只是被这两个人拖拽着在地上滑行。
队伍停住,等那几人到了近前,就瞧见是两个蓬头垢面的人,拖拽着另一个蓬头垢面的人。
头发披散着,还打着绺,身上的衣服全是灰褐色的泥,全是污渍,看不出本来颜色,脸上也全是泥垢,看不出本来面目。
其中一人登时抛下了那个被他拖行的人,一路冲刺到夏源跟前,旋即伸手一把抱住他,激动的带着哭腔,又是语无伦次:“师傅,本宫可算追上你们了.伱是没有看到,那房子说塌就塌,要不是本宫跑得快,就死了,差点就死了,就差一点.”
听到这一声声的如泣如诉,还有那师傅,本宫之类的称呼,以及这熟悉的声音,夏源已是大脑一片空白,脑瓜子嗡嗡作响。
狗太子怎么来了这儿?
他是怎么来的?
夏源感觉一阵的天旋地转,这么危险的地方,这个倒霉孩子怎么跑了过来。
若是出了半点差池,我踏马岂不是要以死谢天下?
被绑在那西四牌楼,跟片烤鸭似的,一片片的片开
念及于此,夏源赶忙检查这狗太子身上的零件,还好,没缺胳膊少腿,旋即又用手使劲搓揉着朱厚照脸上的泥垢,那双眼睛通红,被泪水浸的湿润,但却没有多少泪水。
五官也完好无缺。
除了脏点,埋汰点
到这时夏源才松了口气,但紧接而来的就是怒气,气的浑身发抖,大热的天手脚冰凉直冒冷汗。
旋即通红着双眼,失声咆哮道:“你踏马的到这里做什么!谁让你来的!”
朱厚照被吼得一脸懵懵的,过了片刻,才语气弱弱道:“师傅,你有吃的吗?我饿”
朱厚照想来是饿急眼了,拿着冰冷的饭团,眼睛都冒着绿光,被噎的咽不下去,又用水使劲的往里头送。
谷大用和刘瑾也吃的香甜,边吃边哭,足足吃了四个生冷的饭团,朱厚照又猛地灌了几大口水,这才像是活了过来,迎上夏源幽森的目光,莫名有些露怯,嘴里咕哝道:
“本宫原本是带着粮食,要不是被那破庙给压在了里头,本宫也不至于饿成这般样子,快两天没吃东西了,谁饿两天都是这样.”
“少踏马避重就轻,我是在问你这个么?你怎么到这来的?”
“坐船。”
“坐谁的船?”
“就那艘装粮食的大船。”
“噢”夏源这一声噢拉的很长,旋即扭头道:“伯安,去找根棒子来,要粗的。”
谷大用和刘瑾瞬间意识到了什么,满是泥垢的脸也看不出是否惨白,赶紧把手里的那点饭团塞进嘴里,旋即才哭喊道:“夏师傅,别打,别打咱又拦不住殿下,是殿下要上的”
“咱的腿已经断了,不用打也断了.”
这里哪哪都是废墟,木棍木棒有的是,王守仁很快就帮着找到了一根。
夏源伸手接过,两个太监见状哭嚎的更是厉害,刘瑾爬起来就跑,谷大用爬不起来,只得指着自己那条断腿,“真的断了,真的断了”
见两个狗太监跟号丧似的,声音尖利且刺耳,夏源被吵得一阵烦躁,拿着棒子起身,却被朱厚照拽住,“谷伴伴就算了,你打刘瑾,狠狠的打那个狗奴才!”
闻言,夏源扭头用眼睛瞪他,你踏马的还有脸撺掇我打别人?
只这一瞬间,他就没了打这两个太监的心思,把棒子一扔,“不打了。”
“你不打我打!”丢下这么一句,朱厚照俯身捡起棒子,径直就朝着刘瑾追了过去。
夏源不想管他,目光看向谷大用,旋即往下看向那条断腿,“你这腿怎么断的?”
“被木梁给砸断的。”
“这是震区,你们往房子里头跑?”
“不是房子,是个庙观,看着挺结实的,但谁晓得说塌就塌。”
“那太子是怎么回事,他和刘瑾有仇?”
夏源往远处指了指,朱厚照正拎着棒子,把刘瑾撵得满地乱窜,那尖利的哭嚎和求饶声在这废墟里悠悠回荡。
谷大用沉默一会儿,“是刘瑾说要进庙观的。”
两天前,主仆三人路过一处庙观,看着很完整,看着也挺结实。
确实是结实,那会儿已是到了濮州境内,哪哪都是断壁残垣,这么一座看起来相对完整的庙观是多么的难能可贵。
当时刘瑾便说,这庙里肯定是有菩萨保佑,所以才没有塌,不如咱们进去歇歇脚。
朱厚照一想也是,地崩都没塌,那余震肯定不会出什么问题,再加上整天风餐露宿的,困了乏了也只能睡在泥地里,做梦都想睡个舒坦觉。
进去支起小锅,点上火,庙里还有水缸,水缸里还有水,把米粒倒进去,等着水开喝粥,这喝粥多是一件美事。
眼看着生米煮成稀粥,刚舀到破碗里,这庙里就是一阵晃荡,随即三人待的这大雄宝殿就塌了
得亏朱厚照跑得快,当即就跑了出去,刘瑾第二个,谷大用没那么好的福气,眼看着都跑了出来,却让一根木梁给砸到了腿上。
人是没死一个,但粮食埋在了废墟里头,想取都取不出来。
朱厚照简直是恨死了刘瑾,越饿越恨,越恨越饿,要不是需要这个奴才帮着一块拖拽可怜的谷伴伴,早就给这狗东西的腿打断了。
现在追上了队伍,朱厚照没了顾忌,又吃了四个饭团,有了力气,拎着棒子追着刘瑾满地跑。
朱厚照嘴里不断的骂骂咧咧,但凡距离近点就抡起棒子狠狠的打下去,以至于总能听见刘瑾凄厉的惨叫声。
上千人就这么默默的看着,那些太医也是一脸默然,在这荒村废墟,在这恍若人间地狱一般的地方,瞧见这么一幕,像是又回到了人间,却又只觉得荒诞。
四个饭团提供的能量是有限的,而生死之间人的潜力又是无穷的,刘瑾四十多的年纪,被追着敲了十几棒子,竟是还能跑的起来。
而朱厚照作为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反倒是先一步体力不支,把棒子杵在地上,用手扶着踹了几口大气。
又指着刘瑾的背影恶狠狠的骂了几句什么,旋即把棒子一扔,迈步走了回去。
夏源像是在看智障一样的看着他,“殿下是来平叛的?”
“你这眼神是什么意思?”朱厚照本就在气头上,迎上这个眼神瞬间就觉得受到了冒犯,龇牙咧嘴的瞪回去,这眼神太侮辱人了。
夏源移开目光,朝向废墟,继而又远眺濮州城的方向,“殿下是来平叛的,那叛乱的人在哪儿?”
朱厚照那张脸本就满是污渍,混合着刚才追赶刘瑾时的汗水,整张脸尽是花的,但此时却能明显看出那股子暮然,嘴唇嗫嚅了好半天,最终脑袋无力的垂下去,“没看到”
“既然没看到,那殿下便回去吧,我们还要去救灾。”
听到这话,朱厚照豁然抬头,“本宫也要去。”
“殿下,咱还是回”谷大用语气带着哭腔,他腿都断了,他想回宫,他想念自个儿的那间寝房,虽是不大,但很温馨。
话说一半,一个眼神便瞪了过来,谷大用顿时不敢吱声了,蠕动几下嘴唇,目光看向那些个太医,退而求其次道:“几位医倌儿行行好,给咱治治腿吧”
夏源自顾自的开始在那些青壮中点名,“你,你,你,还有后头那几个,你们把太子殿下护送回去。”
“本宫不回。”
“那就给他绑回去。”
“谁敢!”
朱厚照穿着的那身锦缎的袍服不仅脏,还破了好几处,蓬头垢面的像个难民,但仍是以手叉腰,高昂的扬起了头,“本宫乃是太子,谁敢绑本宫!”
第二百四十三章 尔等可是想要杀官造反?
夏源是真拿这个狗比太子没办法,想给他绑回去,可这狗东西却昂扬着脑袋,来了一句本宫是太子,谁敢!
倒真是把在场的人都给镇住了,没人敢绑他。
既然赶不走,那也只能把这个倒霉孩子带着,何况让朱厚照回去,他也有些不太放心,这里是平原,没有山匪,但土匪必定是有的。
一路走来,平地都被淹了,城池也垮了,所有人都涌向了高处,官府在这个时候已经无法维持秩序,更坏的情况,官府里的人都死绝了。
无政府状态下,仅靠道德,根本无法约束人性,那幸存之人的聚集之地,大概率已经演变成了丛林法则。
为了一口吃的,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成百上千,乃至成千上万的青壮都会变成穷凶极恶的土匪,抢人抢粮。
队伍里那十几个灾民,他们从废墟里挖出的粮食,便是被人抢去了。
抢粮的那些人曾经是百姓,但现在是土匪。
作为一个翰林,夏源没有调兵之权,这上千的青壮是他的底气来源。
另一个底气,便是现在距离地崩过去了八天,过去了八天.已是丧失了最佳的救援时机,但却远远没到情况最坏的时候。
哪怕有成千上万的青壮百姓都变成了土匪,但也绝没有成为单一的大势力。
只是以家族,以同村,乃至同县作为纽带,组成一个又一个的土匪团体。
这些个势力之间相互抢夺粮食,抢夺物资,直到抢无可抢,等那个时候朝廷的救援再不来,所有的土匪便会整合成一股大势力,然后去别的省府州县抢夺。
如此,便产生了叛乱。
而朝廷的救援永远都是姗姗来迟,所以天灾之后,总是伴随着人祸。
本是赈灾,到后头却成了平叛。
现在就是在赶时间,因为地崩之后,还有水患,整个濮州境内,就算有粮食,却也不多。
他必须要赶在所有灾民手中粮食丧尽之时赶到,用自己手里的粮食整合一个又一个土匪团体,让他们由土匪变回百姓,预防大规模的叛乱发生。
不然等到所有土匪被迫整合在一处,他这上千人的运粮队伍,只会成为叛贼的开胃点心
日暮时分,上千人来到了一处高坡,能看到数千人聚集在这里。
看到这么多幸存的灾民,夏源没有丁点的喜悦,心头先是一沉,挥手大喝道:“都停下,把你们携带的锄头,铲子全取出来!”
有些人不明所以,有些人似有明悟,却都是纷纷停下脚步,然后从独轮车上取下锄头,铲子。
见状,朱厚照还想问拿锄头铲子作甚,该去发粮赈灾才是。
他这两天已是受过饿,他明白饥饿是怎样的一种难捱的折磨,那种胃里火烧火燎,红了眼睛,饿的都想吃人。
可话未出口,他却看到了那些灾民的目光,像是在审视猎物,又像是蠢蠢欲动,直到一个个锄头,铲子拎在手里。
这些灾民才似是偃旗息鼓,但仍是紧盯着他们这上千人,似是在权衡什么。
这样的发现好似一把尖利的锥子,倏然间便刺透了朱厚照的心。
他一路走来看到了这濮州的惨境,看到了这些断壁残垣,更看到了那些肮脏不堪的泥水中飘荡的人畜尸首,所以他想跟着来,想跟着一道来救灾。
可到现在,他却沉默起来,觉得这救灾成了一件既可怕,又不值当的事情。
我们千辛万苦带着粮食来救你们,你们却是这般
夏源没功夫理会神情倏然低落的小朱太子,只是用目光审视着整个灾民的营地。
没看到有人生火做饭,四处都是一片狼藉,饥饿的蔓延之下,这些人已是化作了饿狼,道德,王法,全被抛之脑后。
这数千灾民,少部分是妇孺老弱,大半都是青壮汉子。
没有人站着,有的人坐在地上,更多的人则是躺着节省体力,但却都面向了他们这边。
现在没有冲上来,只是在权衡,权衡能不能吃下他们这些人。
夏源在审视这些灾民,这些灾民也在审视他们,一双双眼睛都在窥视着这些不速之客,他们不清楚这些是什么人。
经过几天的行走,每个人的身上都是泥渍,即便是穿着官袍,也看不出本来样子。
气氛有些剑拔弩张,一触即发,夏源身上的肌肉早已绷紧,却尽力挺直了腰杆,大声道:“尔等都竖起耳朵给本官听清楚!
本官乃是朝廷委派前来赈灾的官员,而今携带着上千石的粮食,后头还有十数万石的粮食正在往此地运送,尔等之中如今管事的乃是何人?给本官出来!”
听到朝廷委派的官员,这些灾民第一个反应便是不信,朝廷怎会来的这般快,等赶到至少是月余,甚至数月。
等听到上千石的粮食,上千青壮已是站起了身子,像是想往前走,但等把所有话听罢,却是又收回脚步,僵在原地。
短暂的沉默过后,一个精壮的汉子从地上站了起来,徐徐的走到近前,一双冒着幽光的眼睛对着上千人扫过,每个人被他那双眼睛注视,都不自觉的心生怯意,甚至有的还倒退两步。
最后,这汉子的目光看向夏源,就这么直直的盯着。
这汉子怕是有一米九多,夏源还得仰头看他,但只瞧了一眼,他便倏然抬手,照着汉子的那张脸狠狠的扇上去,
“啪!”
伴随着脆响,随之而来便是他的断喝之声,“伱这般盯着本官是想作甚?给本官跪下答话!”
被这一个狠狠的耳光扇在脸上,那汉子猛然间怔在原地,而在场众人也是怔怔的,还未反应过来。
就在这个当间,那个汉子却是陡然跪倒:“濮州快班衙役班头见过钦差大人!”
“姓名。”
“小的姓石,贱名大山。”
“石大山呵,这濮州没有山,你倒成了山了。”
“小的不敢。”
“不敢?”
夏源面带冷笑,“你方才那眼睛恶狠狠的,怎么,饿急了眼,想吃了本官?”
“小的,小的绝无此意,但也真的饿得太久.”
“饿着肚子便能俯视上官?那本官若是饿着肚子,岂不是还要俯视皇上?”
说到这,夏源的眸子半阖,声音幽幽,好似从天外飘来,带着股子渗人,“还是说,尔等是想要杀官造反?”
“小的断无反意!”
“那你身后的这些灾民现下是何意?”
石大山闻言往身后看去,只见上千青壮已是站起身子蠢蠢欲动。
夏源幽幽的冷笑声再次响起,“照本官来看,这些灾民怕是只等着你石班头一声令下,而后便要冲将过来,将本官给生吞活剥了吧?”
听到这话,石大山顿时吼道:“都给老子滚回去!”
面对这句吼声,一个个灾民却是又退了回去。
夏源心下一松,脸上却仍旧带着笑,声音轻飘飘的,“石班头倒是好大的威望。只是区区一言,这些灾民便这般听话。依本官之见,怕是朝廷再晚来一步,这些良善的百姓就要成了你手下的贼寇!”
石大山深低着头,感觉后脖颈都在冒汗,这个上官越是这般说话,他越是胆战心惊。
这分明就是有恃无恐,没有数万的军队,说话都说不出这样的感觉。
“小的.小的不敢。”
“那尔等想要的是粮食,还是朝廷平叛的大军?”
“小的们想要粮食。”
“尔等想要粮食,本官也只能给你们粮食,你便是想要大军,本官如今也是没有.”
听到这话,石大山倏地抬头,却迎上了夏源的那张面带笑意的脸,在他看来是一种满是阴森的笑,“怎么,感觉有底气了是吗?想要杀官造反了是吗?”
“小的不敢!”
石大山身子一颤,将头重重的磕在地上,脑门深触在泥土之中。
明明壮的像一头蛮牛,此时却抖栗着身子像是一只温顺的绵羊。
“不管你敢还是不敢,想还是不想,本官既然来到了此处,那便给本官服服帖帖的,这与有没有大军无关,与有没有粮食亦是无关,只在本官乃是官,而你是役!”
说到最后,夏源的声音陡然提高,旋即又倏地柔和下来,“石班头以为,本官说的可对?”
石大山深吸口气,大声喊道:“大人说的极对!”
“念在濮州受灾,正值用人之际,本官便法外开恩,先把你今日的不敬记着,以观后效。”
“谢大人!”
夏源没再多言,用那只满是泥泞的靴子在他身上踢了几下,“去,招呼你身后的那些个灾民来领粮食,每人一斤粮食,排好队,不得喧哗,不得吵闹,明白么?”
“小的明白。”
“那便快去。”
“是!”
石大山应了一声,这才从地上爬起,迅速的招呼那些灾民排队领粮。
直到此时,夏源的心才彻底放松下来,紧绷的肌肉也终于松弛,负在身后的双手还在微微的抖动。
朱厚照贼兮兮的凑过来,那张满是污渍的脸也看不出表情,但眸子却亮晶晶的,闪着别样的光芒,“师傅,你方才真是.”
想找个词汇形容,却一时词穷,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
夏源接茬道:“我方才的哔装的真圆润,满分一百,给打八十二分,剩下的十八分以六六六的形式送过来。”
“?”
朱厚照一脸懵逼,很快又道:“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但是方才看得本宫真是心潮澎湃,尤其是师傅的那一巴掌,就恁般的有风采。”
先前看着那铁塔般的汉子,尤其是那种冒着幽光的眼神扫过来,他都不免有些许发憷,委实没想到夏源竟是一个巴掌就抽了上去。
想到这,朱厚照又用手挥舞起来,那种抬手一巴掌,用手背啪的一下抽上去,真是行云流水,光看着就觉得潇洒。
旋即,他在队伍中四处环顾,上千人的队伍,一时间竟找不到刘瑾在哪儿。
但他清楚刘瑾就在队伍里藏着。
“去,把刘瑾给本宫找过来,本宫要拿他练练手。”
没理会莫名其妙就亢奋起来的狗太子,夏源让王守仁留下负责放粮的事宜,旋即叫上几个青壮,便迈步入了这灾民的营地。
这里是灾区,没有官府,王法,甚至都不存在秩序,道德的约束不起半点作用,但此时已是秩序井然起来,拿着破碗,或是布口袋,或是把衣服下摆周起来,排着队去领粮食。
没有人敢肆意喧哗,没有人吵闹,方才这些人看他们的目光像是在看猎物,管他是官是匪,先杀先抢再说。
但现在却把那八天之前的等级尊卑给拾了起来。
明明夏源的那身麒麟服都看不出花纹面貌,但这些灾民看他的眼神却带着畏惧,除此之外,便是感激。
夏源也发现了这一点,不过他也知道仅凭如此还不够,靠畏惧凝聚起来的人心就像用沙子堆积的堤坝,一个浪头打过来便会被冲垮,感激也不起作用,现在有感激,但以后就只剩下理所当然。
甚至还会升米恩斗米仇。
这里是数千人的一股势力,其余地方还会再有。
他要先收服这数千人,然后靠着着数千人收服更多的人,就像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
然后组织人手去船上运粮,组织人手去重筑黄河决堤,组织人手打捞那些泡在水中的尸首,将其赶紧烧掉,若是再慢些时日,便会瘟疫横行。
边走边想,路过一处简陋的棚子时,一个妇人从里头出来,身上的衣服灰尘扑扑的,手里拿着两个破碗,背上还负着个小女孩。
小女孩也就四五岁大的年纪,一条腿像是断了,用灰布扎着,紧紧闭着眸子,面如金纸,奄奄一息的样子。
那妇人看见夏源带着几个人过来,明显有些畏怯的样子,低着头就想走,却被夏源给拦住,“先别急着领粮,先带着你这女儿去看看,我们这趟来,带着大夫,也带着药。”
畏惧的妇人眸子终于亮了,像是燃起了希望,一脸急切的问道:“大夫.在哪儿?”
“就在领粮之处。”
说着,夏源又看向身后的一名青壮,“你去和王守仁说一声,让他安排那些太医们开始坐诊,被人推了这么些天,也该他们出出力气。”
“你便背着你的女儿跟他一道去吧。”
“诶!”
女人应了一声,刚想走,却又顿住脚步,紧接着便跪了下来,没有说话,只是用力的磕了几个头,旋即就忙不迭的起身,背着女儿跑了过去。
夏源瞧着她的背影,又对着旁边的青壮道:“你过去找上十几个人在这营地里喊,就说朝廷这次带着药,也带着大夫,让他们有伤便去治伤,声音大些,敲锣打鼓的喊起来。”
第二百四十四章 朕受得住
等到夕阳彻底落下之时,这片数千灾民聚集的营地终于燃起了炊烟。
四处都升腾着篝火,将这片营地照得亮堂,每个人都是粥一煮熟,甚至只是水开,便迫不及待的喝起来,也不怕烫嘴,只是拼命的往肚子里头灌。
夏源没去问这些人饿了几天,或许是饿了不久,或许是饿了两三天,这些都不重要。
至于在饥饿的肆虐下,可否发生过什么罪恶之事,他依然不想过问。
“去告诉那些百姓,粥熟没熟无所谓,但一定要等水烧开,不然会得疫病。”
吩咐一句,夏源用手里的树枝拨弄着眼前的篝火,又把目光看向那石大山。
石大山作为这营地的首领,或者说土匪头子,也是一天多水米未进。本是打算带着人手,去其余的营地看能不能抢上一些,却是遇到了这些‘朝廷’的赈灾队伍。
如今得了粮食,正大口吞咽着,察觉到夏源的目光,又赶忙停下。他块头本就是大,消耗的多,虽是吃了几口,却更加让他的胃里烧似的难受。
但也不敢再喝,又接着讲述道:“那地崩是在傍晚,快到了宵禁的时候。城中百姓大多都在家里,突然地崩,根本就来不及逃走,便被压在了屋子底下。
而后便是城边的黄河决堤泛滥,大水哗哗的就涌了进来。水怕是有两三丈高,许多人都被水卷走了,也根本来不及救人”
“有好些人明明是能救的,但那水涌进来,却是活活淹死在了屋子底下.”
说着,石大山虎目含泪,竟是哽咽起来,“我的那妻儿家小,便是这般.我,我想救他们,可来不及,便被水冲了出去,城中会水性的还能活,但那些不会水的都淹死了.”
“这数千人怕已是城中存活的所有百姓,惨,真的惨,八九万人的城,就只剩下这数千人还活着”
听到这些,夏源鼻头有些酸楚,但还是环顾一圈问道:“这里的灾民全是城中幸存的百姓?”
“原本还有近万人,后来有好多死了,有的是害了病,有的是淹死了,还有的是饿死了,若不是朝廷派大人救援的及时,还不晓得要死多少人。”
“这濮城里就你石班头这一个衙门的人活了下来?”
“还有十几个衙役,就在.”说着,石大山伸手去指,最后指向那稍远的地方,“大人,他们就在那头。”
夏源扭头看去,十多个汉子零零散散的正坐在那里喝粥,旋即他把目光移回来,“濮城的官员何在?”
“本来还有一个典史,一个县丞,但后来也都死了。地崩来的太快,后头还有大水,根本就来不及带粮食。
没两天,大家伙儿饿的实在没办法,县丞大人说这可不中,得上城里的府库取粮食,后头就带着几百人去了城里,然后便淹死在了里头。”
县丞的职责便是掌管一县府库,粮仓,征税,档案。那粮仓府库的钥匙也是归他保管,或是放在家中,或是有专门的地方保存。若是没有他去,其余人等都找不到粮仓府库的钥匙在哪儿。
而为了便于保存粮食,粮仓都是在地下,窖门也最是结实厚重。或许地崩之后这粮仓的窖门还完好无损。
这个县丞被淹死的说法,倒是还算合情合理。
心念一转,夏源又把思绪收回来,接着问道:“那典史呢?”
“典史喝了脏水,后头害病死了。”
听到官都死绝了,夏源也没问这石班头是顺势上位,还是用的不正当手段才当上的这灾民头子,转而问道:“濮州下治六个县,除了你们这治所濮城县,其余县城情况如何?”
“也都惨,也都让大水给淹了,但都没有我们濮城惨,就属我们濮城遭灾最严重。”
“你上其余的县城瞧过?”
“有的瞧过,有的没有,不过他们的幸存之人都比我等要多。”
夏源没再言语,濮城治所本就是濮州最东边的县城,是明洪武年间由山东划到濮州所管辖,再往西走,还有五座县城。
也即是说现在这濮州境内,大约有六股大型的灾民势力,以各自的县城为单位。至于其余的小股势力,比如同村,或是以同乡联合起来的那些灾民暂且不提。
而这濮城治所属于震中区域,遭灾最严重,也是幸存百姓最少的一个。
其余的那五个县城,估计也好不到哪去,大概也和濮城一般成了死城。
黄河穿境而过,所有的县城几乎都在黄河附近。这么大规模的地崩,震荡千里,波及五省,黄河决口之处也必然不止一处。
见到夏源沉思起来,石大山便又趁机喝起了粥,大口大口的,把那满满一罐子的粥喝净,他才道:“大人,小的有个问题不知能不能问?”
“说。”
“朝廷是如何这般快得知的消息?”
闻言,夏源却是反问:“石班头以为呢?”
“小的以为.”
“不瞒大人,地崩之后的第二日,县丞大人便派出人手。想要去京师给朝廷,给皇上说我们这濮州遭了灾。可哪里都是水,还不时的有震动,没法行马,鸽棚也都塌了,信鸽也不晓得飞往了何处。
只好让几个水性好的人带着干粮,一路走着去,但仅凭脚程哪里会是这般快。”
“因此伱对本官的身份有疑心?”
“不,小的没有,小的决无半点疑心。”
说到此,石大山忙不迭的把手里的瓦罐放到地上,旋即冲着东北边跪拜,而后磕起头来:“皇上有德,朝廷有德”
朱厚照刚趴在不远处的小河边洗了头发,正甩着一头滴水的长发走过来。
等到了近前就瞧见了这一幕,听到了这些话,出言道:“你该说是师傅有德,太子有德。跟皇帝,跟那个朝廷有个什么关系?”
“太子?”
“不错!”朱厚照把脑袋一扬,尽量挺直了腰杆,“本宫正是太子!”
石大山滞住了,抬头打量着他,“您,您是太子殿下.怎么可能,太子殿下哪会是您这般.”
朱厚照怒了,瞪着眼看他,什么叫太子哪会是自己这般,本宫哪点不像太子?
随即,他用手在胸口上使劲抹起来,刚刚趴在河边,胸口边沾了些大片的水渍,现在用手一抹,衣服倒是更脏了几分,但泥浆被水一化开,那胸口处的团龙纹却是渐渐显露了出来。
“瞧见本宫胸口处的龙纹没有?不是太子,哪敢穿这样的衣服。”
夏源只得道:“这位确实是太子殿下,那边棚子里坐诊的大夫也尽是宫中的太医。”
有些漫长的沉默过后,石大山又接着朝东北边磕起头来,比先前要用力的多,“皇上有德,朝廷有德!”
声音带着哭腔,又是声嘶力竭,在这旷野星空之下悠悠回荡。
朱厚照气的龇牙咧嘴,都说了是师傅和本宫有德,还踏马的皇上!
夏源仰头望着星空,没有璀璨的霓虹灯闪烁,没有空气污染。
穹庐之上,星汉灿烂,无数星辰交相辉映,呈现出一番吉象。
应该是吉象吧。
从濮州到京师一千余里,在这个时代本就是远途,而一场地崩更是让这千余里地的相隔恍如天堑。
天光微亮之时,东厂的萧言,以及锦衣卫留守的同知又各自携着奏报忙不迭的入宫呈交。
这些天以来,他们已不知是第几次这般入宫奏事。先是河北布政使司快马奔袭,言境内有地崩。倒还不算严重,只是西边的几处县城塌了些民屋民房,各有伤亡,加在一起怕是死伤数百。
接着便是山西布政使司,奏称东南之隅有地崩之事,伤亡上千百姓。
随之而来的乃是山东布政使司,奏请西南之地因地崩而遭灾严重,漕运断流,堤毁田淹,怕是有数千百姓死于这场浩劫之中,数万百姓遭灾。
情况一次比一次严重,一次比一次令人心惶,那份山东的呈奏上来,陛下甚至还为此晕厥过。而这次,依然是山东布政使司上的奏报,却递交的乃是濮州之事
此时天色微亮,眼看便是卯时,文武百官已是站在午门前等候上朝。
整个乾清宫里依旧是灯火通明,一百零八盏灯笼映得整座大殿明亮辉煌。
又是一宿未眠的弘治皇帝穿上朝服,脸色蜡黄,眼中透着血丝,就连头上的白发也陡然生出了许多,旋即又被那顶翼善冠给遮住。
眼看箫敬出去半晌,随之又躬身折返回来,朱佑樘抿了抿唇,幽幽的道:“说罢,可是又有什么遭灾之事。”
“回皇爷的话,没有,哪有什么遭灾之事。”
箫敬把脑袋垂的很低,旋即又躬身走向那边吱吱冒响的碳炉,用毛巾在手上垫着,端起坐在碳炉上的瓦罐,将里头的汤药倒出一碗。
满满的一碗汤药,箫敬双手捧着,为了不让汤药溅洒出来,他走的很慢,走的小心翼翼。
慢慢的捧到弘治皇帝跟前,又慢慢的递到皇帝嘴边,“皇爷您先把药喝了,奴婢再伺候您去上朝。”
弘治皇帝盯着他看了半晌,这才低下头先喝了一口,接着伸出手接过药碗,深吸口气,一口将那碗苦涩的汤药喝干。
箫敬的眼眶红着,忙不迭的接过药碗,又连忙将手探进旁边宫女端着的银盆里。将里头的毛巾在水中摆了几下,拧干,随即用这块温热的毛巾替弘治皇帝擦了擦嘴边,还有胡须上的药渍。
朱佑樘深望着他,“说罢,朕受得住。”
“皇爷。”箫敬眼中的苦涩一闪而过,“奴婢不敢欺瞒皇爷,真的没什么遭灾之事,现下已是派出厂卫沿着漕运四处探询,想来很快便会有消息。”
“休要欺瞒,你即便是瞒着又能如何,最终还不是要让朕知晓。”
弘治皇帝伸出了手,手掌摊开,“拿出来罢.”
“皇爷.”箫敬的声音有些喑咽,用袖子揩了揩眼泪,又是片刻的沉默,这才从袖口里取出两份奏报,一份来自于锦衣卫,一份来自于东厂,一并放交到皇帝的手中。
那两封奏报很轻,轻飘飘的没什么重量,但却压得朱佑樘的手腕有些抖动,他定了定神,从封口处取出那张薄薄的纸注目看了过去。
“濮州。”
这两个字刷地扎进了朱佑樘的眼中,随之而来的才是一行行内容,
“弘治十五年八月壬寅日,河南濮州地龙翻身,黄河决堤泛滥,大水恐已淹及整个濮州境内,濮州治下六县均遭灾严重,官民死伤无算,道路阻绝一并详情未能知晓,山东布政使司代为泣血上奏!”
一个字一个字的看下去,弘治皇帝的面颊抖动着。这奏报上的文字很工整,可那一笔一划却不像是文字,反而像一把一把锋利的刀剑,顺着他的眼睛,又直直的插入五脏六腑。
搅得他的腹腔五脏疼痛欲裂,濮州,濮州他想起了那天的话——“请陛下派人手出京,往西边去,往河南往中原的方向而去”
明明已然有所相告,朕,朕当初为何不予听信
朕的儿子,还有朕的女婿恐怕早已是身在濮州,开始所谓的救灾了吧。
可他们又救得什么灾。
他们救得什么灾!
那濮州竟连奏报都未能递交至京,还需相邻的山东布政使司代为上奏,濮州又该是何等的惨绝之境,他们此时是生,还是
弘治皇帝那蜡黄的脸色,一下子白的像纸,牙关紧闭。身形开始摇晃,一副随时要倒下去的样子,偏又用手抓紧了旁边的灯座,咬着牙不肯倒下。
箫敬赶忙伸手去扶,却在这一刻,他发现弘治皇帝惨白的脸色又渐渐转红,随即一缕鲜血竟是从鼻孔里慢慢流了下来,紧接着嘴角边也溢出了鲜血。
箫敬瞬间便泪如雨下,大声喊道:“来人,快去宣太医!”
随即整个乾清宫的大殿立时便是急促杂沓的脚步声,一个个纷纷往出跑,有人紧张的不知如何是好,情急之下竟是相撞在了一起。
“都回来!”就在此时,弘治皇帝偏又憋着气喊出了这三个字。
一个个刚跑出殿的太监又立刻停下脚步。
弘治皇帝用手在唇边和鼻下一抹,看着指上那鲜红的血迹,出声唤道:“萧敬。”
箫敬立刻跪在地上,“奴婢在。”
“去拿湿帕子来,给朕擦一擦这鼻下唇边的血渍,而后去预备銮舆,伺候朕摆驾上朝。”
“皇爷.”
闻言,箫敬倏然抬头,却迎上了弘治皇帝那张惨然却又坚毅的面容,带着不容拒绝的口吻,“快去!”
“奴婢.”
箫敬的一双眼睛早已被泪水糊住,却是重重的磕了个响头,“奴婢遵旨!”
第二百四十五章 摆上你等的脑袋!
朝日初生,通红的朝阳映得紫禁城上方的琉璃瓦流光四溢,可那流光中却又泛着一层白茫茫的光,那白光像是惨白。
坐在奉天门前的龙椅上,弘治皇帝眯眼看着那初升的朝阳,又望着那琉璃瓦上所附着的惨淡白光,最后才把目光看向分列两侧的文武百官。
“念。”
箫敬眼眶和鼻头仍是红的,闻言,他展开那封奏报,将里头的濮州地崩一事大声念了出来。
这封不算长的奏报刚一念完,底下的文武百官便已是哗然起来。
仅凭这封奏报,那些未能探明的详情,地龙翻身,官民死伤无算,黄河决堤
这一桩一件,他们便已能预想到濮州又该是何等的惨绝人寰。而且这份奏报还是是濮州的灾民一路步行至山东,这才让山东代为陈奏。
没有人去想这封奏报的真伪性,虽说现下朝廷还未受到奏报,内阁六部也未收到消息,但锦衣卫和东厂的消息总是会快上一些。
何况这些天来,河北,山西,山东,都已递交过奏报,言其境内或大或小皆有地崩之象。
几省皆如此奏报,把矛头统统指向了几省的交界之处,那个河南中原之地。
弘治皇帝端坐在龙椅上,看着下面哗然的百官,等着那哗乱渐渐平息,才开口道:“濮州地龙翻身,黄河决堤,境况之惨不得不慎,着户部速速统筹粮草银两,入濮州赈灾,以救灾民。”
户部尚书神色犹豫一下,出班躬身道:“陛下,一应仓禀之内存粮倒还充足,可国库之中的存银却已是所剩不多。
七月夏税征收上来之时,先是给一应边军发放了去岁累月积欠的饷银,共计四百万两;这些日子还有那山东的漕运溃堤决口,也拨了数十万两的税银予以治理。
如今秋税还未开始征收,国库的存银仅剩数十万两,若是再拨,臣恐国朝将无银可用。”
弘治皇帝很明白这户部尚书的意思,但却没有了以往扯皮的心思,道:“那便从朕的内帑拨出五十万两。”
户部尚书韩文有些惊愕的抬头,万万没想到皇帝竟是这般大方,旋即又赶紧敛敛表情,躬身一礼,“圣明无过于陛下!”
“圣明无过于陛下!”
韩文刚退后入班,却又一人高喊着同样的话语出班,乃是朝中的清流言官,“陛下,臣尝闻圣明天子以德孝而治天下,地龙翻身,此为不祥之兆。亘古至今,凡有重大天灾者,皆帝王施政有不当之处,故而上天才降之以灾,示之以警。
陛下承天应命,天既示警,更遑论还是濮州这般惨烈的地崩之事,数省皆有波及,不得不慎。臣以为,陛下首要做的,该是省身罪己,下诏纳言,以此消弭天灾。否则臣恐社稷有难,天人弃之,伏惟陛下明鉴!”
话落,那言官便铿锵有力的跪倒于地,俯首叩拜,接着又有十数名清流言官从队列末尾出来。
表情肃穆,东边的朝霞映在脸上,好似让他们带着圣洁的光辉,也跟着一并跪倒,“臣等伏惟陛下明鉴!”
“.”朱佑樘沉默下来,垂下眼睑,目光看也不看那些清流言官,他知道这帮御史言官向来如此。
若是以往,他便是先下这罪己诏,先去祭天又能如何,但如今
沉默持续着,半晌,弘治皇帝抬眸,目光扫过那三位内阁大臣,还有一众六部公卿。
随即,内阁首辅刘健站出来缓缓说道:“天灾已降,百姓遭难,朝廷首当其冲的该是忙于赈灾,赈济灾民,治理泛滥的黄河。而这祭天罪己,下诏纳言,该往后放放。”
“刘公说的乃是忠心谋国之言,臣附议。”
李东阳也站了出来,接着谢迁站出来,还有一众的六部公卿皆是站出来表态,随即俯身道:“臣等附议。”
那带头的言官一扬脑袋,接着请命道:“陛下,臣伏惟乞求陛下以大明江山社稷为重,先祭天罪己,广纳天下士子之言,再行赈济百姓之事。否则必将惹得上天震怒,频降天灾,彼时社稷危矣!”
朱佑樘袍服下的双腿在微微抖动着,搭在龙椅扶手上的双手指尖也在不停的抽动,但仍是尽量语气平和的道:“卿此言可是本末倒置?”
那言官以头触地,“陛下,我大明江山才是本!”
这时终于又有个朝中大臣站了出来,年初才刚刚调任回京的刘大夏,而今担任都御史一职。
刘大夏手持玉圭,撩起袍服下摆徐徐跪倒,见到这个人,弘治皇帝的瞳孔剧烈收缩一下,而后手不自觉的握紧成拳。
“陛下,所谓帝王之将兴也,其美祥亦先见;其将亡也,妖孽亦先见;物故以类相召也。
圣人亦云:鬼神之为德,其盛矣乎;视之而弗见,听之而弗闻,体物而不可遗。陛下,先敬神而后安民,此方为正道也。若陛下只赈民而妄天意,臣恐天弃之,请陛下明鉴!”
朱佑樘已是面色铁青,但声音却是无比柔和,“便连刘卿也是这般想的么?”
刘大夏年过七旬,饱读诗书,素来受弘治皇帝倚重,甚至还享有弘治朝三君子之美誉,而今站出来,乃是在其位谋其政。
都御史便是清流之首,是这些御史言官的顶头上司。
马仔冲锋陷阵,到这个时刻,就算不想站,他这个顶头上司也必须站出来,不然如何服众。
何况这些马仔的观点他更是十分认同。
刘大夏跪着施行一礼,旋即扬起了头,“自古文死谏,武死战,方是为臣之道。而今濮州地崩,上天干咎,老臣恳请陛下纳臣谏言,先抚天怒,再安黎民。此皆乃老臣一片谋国之心,伏惟陛下明鉴。”
“谋国之心.谋国之心谋国之心!”
这短短四个字,弘治皇帝一连重复三遍,前两遍像是自语,可到最后一遍,他的声音却是极大。
随后朱佑樘再也压不住心头的怒火,从御座上腾的站起,情绪已彻底崩溃,
“朕的儿子如今还置身于濮州险地!太子乃是一国之储君,你可曾想过谋国之心!”
“太子若是有失,你可曾想过这是动摇国本!谋国之心?朕真想把你那颗心剜出来看看,看看上面是不是写着谋国二字!”
“濮州地崩,百姓置身水火。尔等身为朝廷清流,拿着我大明的俸禄,拿着朕的禄米,拿着百姓的民脂民膏。却不思如何救灾,竟在这里让朕祭天罪己!
朕祭便祭了!罪便罪了!但若是太子有失,那祭天的香案上,朕就摆上伱等的脑袋!”
弘治皇帝沙哑失声的咆哮在这奉天门前一阵阵回荡,声震瓦砾,而那张愤怒到极致的脸上,却又是丝丝缕缕的鲜血从鼻孔,从嘴边流下来。
“皇爷!”
箫敬大喊了一声,赶忙把弘治皇帝扶到龙椅上坐下,随即掏出帕子帮着擦拭鼻下唇边的血迹,可那血却是怎么也止不住。
弘治皇帝已是说不出话来,眼睛只是直勾勾的盯着下面的一众文武百官。
而此时,以内阁六卿为首,所有的官员经过短暂的茫然之后,却是扑通扑通的跪到了地上,脸色的惊惧已是变成了恐慌。
太子,太子如今怎么会置身于濮州!
不是说太子这段时日身体抱恙,在东宫静养
每个人脑海中都盘旋着这个问题,有些大臣倏然间想到了数天之前的缇骑四出
以刘大夏为首的御史言官,更是脑子嗡嗡作响。
刘大夏年过七旬,用双手撑着地强跪在那里,一张老脸由白转青,由青转白,旋即再也支撑不住,眼前一黑,便直挺挺的倒了下去。
而那些御史言官见顶头上司都倒了下去,更是惊慌失措。
半晌的寂静之后,吏部尚书王恕先是叩首,随即才问道:“老臣斗胆乞问陛下,太子殿下而今何以身在濮州?”
此时弘治皇帝鼻孔和嘴角的血迹好不容易止住,情绪也跟着稳定下来。
闻言,他不由沉默,此事他不仅瞒着朝中,便连宫里也是瞒着,还为此下了封口令,就连皇后和女儿问及此事,他也只是搪塞过去。
但如今却是说漏了嘴,默然一阵,弘治皇帝只得答道:“乃是于濮州救灾,濮州地崩的壬寅日,夏洗马曾与朕言中原之地恐有地崩之事。翌日便自费银两购置了一应赈灾之物,乘船顺着漕运前去赈灾。太子.不忍百姓蒙难,便也跟着一道去了。”
听到这番话,一众大臣倏地抬头,那句太子不忍百姓蒙难,还能当真的听,但壬寅日濮州地崩,朝廷也是刚刚才得知消息,那夏洗马如何能在当天知晓?
朱佑樘似是看出了这些人的心思,“夏卿家对这堪舆之术所研颇深,他当时与朕言及此事,可朕未敢轻信”
说到此,他不想再说这些,转而道:“朕如今忧心如焚,太子与夏卿家皆在濮州赈灾,如今不知是何状况”
说着,朱佑樘心下又悲悯起来,一个是儿子,一个是女婿,不说那个宝贝儿子,便是女婿没了,他又如何向女儿交代。
何况
弘治皇帝这边正想着,另一边那个先行跳出来的御史言官,却在此时咬牙定了下神,然后膝行着往前挪了一阵,一直挪到及至皇帝十米远的位置。
他抱着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决心深吸口气,随之重重在地上磕了个头,
“陛下,臣要弹劾太子属官夏洗马!罪责有二,其一,身为臣子,却视朝廷名器为无物,名为赈灾,实则乃是邀买民心于己用!
其二,此人枉顾君臣之道,竟是将太子裹挟去往濮州险地,妄图动摇我大明国本!
陛下,此人包藏祸心,其心可恨,其行可灭,其罪可诛!此两条罪责,还望陛下明鉴!”
其余的那些言官也眼睛亮了,好似有盏指路明灯在前方照着,连忙也跟着膝行过去,一并磕头道:“臣等伏惟启奏,愿陛下明鉴!”
第一个人膝行而来之时,看清是那个言官,弘治皇帝便已是气血上涌,那好不容易止住的鲜血又从鼻间滑出一些,再等看到这帮人一并逼宫,胸口又开始起伏了。
是否包藏祸心,他心里如同明镜一般,在这赈灾一事上,先是夏源屡屡告诫,甚至为此都不惜犯上,也要让他这个皇帝开始预备赈灾一事。
却是他一直不予采信,而后那个女婿才购置赈灾之物,前去自行救灾。
这样的人,到这些个言官的嘴里,却成了包藏祸心之辈。
还有太子,他哪里是被裹挟而去,分明是那个逆子自己作死!
明明不让上船,却仍是在船开动之后,自行跳了上去。
现如今身陷险地,两人还不知是何等境遇,是生是死
想到这些,朱佑樘心里又是疼痛起来,随之而来的便是震怒,“来人,将这一干人等给朕拉下去!统统罢黜革职!朕不用矣!”
这最后一句朕不用矣,便如同小孩子发脾气一般,可见弘治皇帝已是气昏了头。
而一众言官却是猛然间抬头,脸上满是惊惶和不解,难道皇帝对那个夏洗马没有怨恨之心?
没人回答他们的这个问题,只有一众禁卫过来,听从皇帝的命令将这些言官从奉天门前给拉了出去。
见皇帝又开始流鼻血,箫敬连忙从地上爬起来,用帕子接着给擦拭,眼眶里又蓄满了泪水,“皇爷,奴婢求您了,您可千万别再动怒,勿要气坏了身子,和那帮人置气不值当。”
弘治皇帝将那方已是血迹斑斑的帕子接过来,自顾自的在鼻间擦了几下,又对着下头的那些大臣道:
“濮州地崩,太子与夏卿家无惧生死,奔赴救灾皆是出自一片为国为民之心,朕亦是深感敬佩,莫能无畏,朕未能所及。”
先把调子定了下来,朱佑樘又接着道:“可二人虽有扶危救难之心,朕却恐其二人无扶危救难之能。拟旨:着京营调出三千骁骑前往濮州。看可否得以进入灾区,需以谨慎,若未能进入,便派人进去探询,以作接应。”
说着,弘治皇帝在这一干大臣身上环顾,目光主要集中在那些内阁大臣,还有六部公卿身上,
“哪位卿家愿意担任这钦差大臣,前往濮州总领这赈灾一事?”
没有一个人应声,那濮州又是地崩又是水灾,光听着就知道必然是人间地狱,谁敢跑到那儿去?
就在这万马齐喑之际,箫敬一咬牙,而后径直跪了下来,“皇爷,奴婢请命,愿前去濮州一趟,无论如何也要将太子殿下和夏洗马给带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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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六章 让英雄去救英雄!
箫敬身为宫里的太监,六十多岁的年纪,没了卵子,胆子像是也跟着卵子一道没了,做出这个决定实属不易。
但他这些天看着弘治皇帝日渐憔悴,又看着这等冷场的局面,脑子一热便伏惟请命。
朱佑樘低头望着这个跪倒在地的太监,心中一阵喟然,内阁大臣,六部公卿皆是万马齐喑,最后竟是一个阉人站了出来。
他深望着这个相伴十数年的太监,喟然的目光转为柔和,最后又归于沉寂,幽幽问道:“萧伴伴,你当真愿去?”
箫敬此时有些后悔,但仍是咬着牙道:“回奏皇爷,奴婢虽不是什么英雄好汉,但也愿领命前往。”
朱佑樘却是一摆手,笃定道:“不,你萧敬是英雄,也是好汉!”
“太子和夏卿家无畏生死,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一片救国救民之心天地可鉴,更是英雄好汉!
而你萧伴伴身为宦官,却在这万马齐喑之中站出来临危请命,也称得上是英雄好汉!
依朕之见,这天下所谓的什么君子,什么将军,皆是不如伱们!”
“可你箫敬乃是宦官,是内侍,如何能领这钦差一职?”
说到此,弘治皇帝又把目光望向了文武百官,语气低沉,声音却是高昂,“便让朕看看,我大明朝可还有别的英雄好汉!”
俯首跪倒于地的一众大臣脸颊抽动,他们从这番话中感受到了来自皇帝的期盼以及讽刺,但现在是逞英雄做好汉的时候么?
那可是地崩,那可是黄河决堤,如今整个濮州怕是已成一片汪洋泽国。还有死伤无算的官民,在这炎炎夏季,整个濮州必将是瘟疫肆虐。
就算能躲得过那余震,能躲得过那水患,可又如何能躲得过这瘟疫?
他们可以无惧于地崩,无惧于水患,无惧于那或许已是叛乱的人祸,毕竟这些灾难皆是肉眼可见。
可唯独这瘟疫,却最是让人恐惧,看不见摸不着,甚至连什么时候染上的都不知晓。
未知才是最可怕的。
内阁大臣乃是国朝宰辅,这朝廷,这天下的一应运转哪里离得了我等。
吏部尚书王恕今年将近九十岁,老夫哪里受得了颠簸之苦,或许还没到地方就得死到半道上。
户部尚书韩文年岁五十许,臣还要统筹粮草,统筹物资。
兵部尚书马文升八十岁的高龄,他觉得自己同样是年岁已高
这些被皇帝寄予希望,希望能站出来充当英雄好汉的内阁六部九卿,他们感觉自己都有没法去的理由,于是便都在等着其余人能站出来。
可却没人站出来,人群之中唯有李东阳蠢蠢欲动,这般俯身跪着,脚后跟顶着屁股,痔疮犯了,很疼。
踌躇半晌,他终究挨不住疼,不禁直起了身子,以此来让脚后跟不再顶着屁股。
而弘治皇帝的目光也倏然转了过去,旋即便是笑了,是那种直勾勾的笑,有些渗人的笑。
“朕就说我泱泱大明朝,决不可能只有三位英雄好汉,李卿家亦是英雄好汉!”
“既然李卿家心意已决,朕便让卿前去负责这濮州赈灾一事。太子和夏卿家而今已是深陷险境,还请李卿家这位英雄好汉给二人搭救出来。”
说到这,朱佑樘拳头攥紧,嘴里兀自提气道:“对,让英雄去救英雄,让好汉去救好汉!”
李东阳脸都绿了,差点厥过去,“陛下,臣.”
可弘治皇帝不想给他开口的机会,正打算给他堵回去,却不料让其余大臣给抢了先。
“陛下圣明。”内阁首辅刘健出言称颂,“李公高才绝识,善于统筹决断,此事便连坊间百姓亦是知晓,正是这钦差赈灾一事的不二人选。”
内阁三辅谢迁接言道:“刘公说的在理,若是臣未记错的话,李公家族似是世代行伍出身,家学渊源,怕是连这兵法亦是精通。”
韩文是户部尚书,职责中还有掌管户籍一事,于是跟着点头,“谢公记的不错,李公曾属金吾左卫籍,对这兵法一事必是知之甚多。”
马文升操着乡音道:“说来惭愧,老臣添为兵部尚书,却在兵者大事之上比较李公多有不如。这远赴濮州赈灾,大灾之后叛乱难免发生,其他人怕是不中,唯有李公这等熟知兵法之人,才可堪当大任。”
见一众人等都说的冠冕堂皇,刑部尚书思忖片刻,坚定而又缓慢的说道:“几位阁老部堂说的俱是在理,臣附议!”
吏部天官王恕慢悠悠的一锤定音:“老臣也附议。”
内阁大臣,六部九卿,皆是一致通过了这李东阳去救灾的事宜。
这赈灾之事,地崩如此严重,更何况还事涉太子,牵扯国本。用屁股想想,都晓得必定需要个位高权重的大臣担任钦差。
除内阁六部这等九卿,其余人皆不可胜任,更没有这个资格。
不是李东阳,就得是他们,总得选出一个。
何况陛下都如此说了,还认定了你李东阳是英雄好汉,因此也非是我等要坑害于你,实在是这英雄好汉舍你其谁。
哎,只能苦一苦李公,愧疚和骂名我等担着。
李东阳一张脸绿的发青,长髯胡须都止不住的颤抖着,同朝为官数十载,却不想这同僚之情竟淡薄至此,教人可悲可叹。
老夫连兵书都未看过一本,哪里懂得什么兵法?
弘治皇帝瞧着这一幕久久不语,他为君十五载,在这奉天门之前,在那谨身殿之中,在那乾清宫之内,十五年的帝王生涯,大大小小算下来,推行过数千上万次的廷议。
可似是从未有一件事能像今日这般能像今日这般迅速而又引得一干重臣满堂而过。
朱佑樘觉得有些荒诞,荒诞之余却又觉得有些可笑,旋即他又将这一应的情绪尽数压于心底,语气平和且稳定,
“既然众位卿家皆是一致认定李卿家是这赈灾的不二人选,而李卿家亦是众望所归。
那朕便给予李卿家旨意:敕文渊阁大学士,内阁次辅,太子少师李东阳为此次赈灾一事的钦差大臣。这濮州一应赈灾事宜,朕便悉数托付于卿。”
说到此,弘治皇帝顿了几顿,又补充道:“卿可自行点选朝中官员,点选英雄,点选好汉,随着卿家一道进入濮州主持赈灾事宜。”
这最后一番话听罢,其余大臣的脸也绿了,什么叫自行点选朝中官员?
一众人刚想开口,李东阳却不给他们机会,强忍着痔疮带来的疼痛,俯身叩首,大声奏道:“臣李东阳领旨!”
在这一刻,李东阳心里终于透着一股说不出快慰和舒坦。
英雄好汉?
依老夫之见,这奉天门前,可谓是五湖四海英雄会,满座公卿皆好汉!
李东阳领了皇命,倒是有不少人担忧起来,生怕这个老逼登想不开,点了自己。
濮州的情况还不明,但却能猜的出来,余震,水患,叛乱,瘟疫这个时候跑进去,简直就是老寿星喝砒霜,找死。
九死一生都不足以形容,几乎是十死无生,性命九成九得交代在里头。
可却没人敢去请求弘治皇帝收回旨意。
身为父亲,儿子深陷险境;身为皇帝,大明朝的储君生死未卜。
弘治皇帝的情绪处于一种极不稳定的状态,整个人也处于一种癫狂且又诡谲的精神状态。
时时刻刻的站在崩溃的悬崖边上,一丁点的火星子就有可能引起皇帝的崩溃,让情绪和精神双双跳崖。
这一点,但凡脑子没坏的人都能看得出来,没人敢去刺激他。
现在皇帝好歹还保持着一份理智,晓得自己承天下之所望,干系太大。太子已是生死未卜,他这个皇帝一旦有失,大明社稷将瞬间倾覆。
但若是一刺激,只怕皇帝得亲自担任这个钦差大臣,远赴灾区,到时候就得搬上整个朝廷一块去。
因此所有人只能将希望寄托在李东阳,寄希望于这个老逼登能念在同僚之宜,莫要点选自己。
刚一下朝,一大堆人便涌了上来,对着李东阳就开始嘘寒问暖。
又是后辈子侄的提携,又是家中字画的鉴赏,最后才你一言我一语的说起这赈灾一事,
“李公如今得了陛下的旨意,这赈灾一事还是要点选些年轻力壮之人,如此才能成为李公的臂助。韩某大开方便之门,我户部里的那些侍郎员外郎任李公挑选。”
“宾之,老夫也算是你的半个恩师,依老夫之见,过了五十岁你就莫要点选了。赈灾一事兹事体大,危险重重,还是选些年轻的为好,如此才可堪大事。”
“不错,五十岁以上年老体衰,远赴赈灾不仅难以成为臂助,反倒是成了拖累。老夫兵部里头的那些后生晚辈任宾之挑选,只要宾之看上的,老夫绝无二话,只有一个字,中。”
内阁六部,这些公卿部堂,一个个全是年过半百,卡在五十岁的年龄也选不到他们,但那些个各部的侍郎却是急了,什么叫侍郎员外郎任行挑选,这是人话吗?
兵部的左右侍郎看着马文升的眼神透着哀怨,我等拿你当上司,你拿我们当信球?
“李阁老,依下官之见,这赈灾一事的人选还需从重挑选。唯有公卿大臣才可成为阁老的臂助,凡遇事态,李阁老身边也有个商量之人。”
听着这些人的七嘴八舌,还有先前的各种承诺,诸般好处。
李东阳只是面无表情,同僚的小船已经翻了,他恨不得把所有的内阁六部高官都拉着去。
但他又知晓这是万万不能的,若是把这些朝中公卿全带走,整个大明朝廷瞬间得瘫痪。
何况这些人也都年事已高,几乎全是六七十岁,还有八九十岁的耄耋老叟,他五十多岁在这里头都可谓是年轻之人。
带着这些老菜帮子去,说不定还没到地方就得死几个,那时候谁顾得上谁?
“去往濮州,事态严重,又牵涉国本储君;此行艰难,更是担着天大的干系,挑选之人必是重中之重。还请各部衙门商量一二,遴选出一些得力之人随着老夫一道去。”
李东阳看向东南边的烈日,眸子半阖,“老夫便在内阁值房里候着,午后动身。”
这一章的弘治皇帝看着有些诡异,不合人设,但其实是合理的。
一个人一宿没睡,又经历情绪的大起大落,心里又牵挂着儿子,整个人会处于一种像是疯了的感觉,但又必须得克制着理智,这种种因素下,说话高亢,将某句话拉出来反复说,绝对是正常的,也绝对符合此时皇帝的癫狂。
比如我写弘治皇帝笑起来,是那种渗人的笑,就是在说,这个人此时已经不太正常了。
第二百四十七章 便是死也要死在濮州!
内阁的值房里,李东阳坐在里头,屁股下面垫了好几层锦垫,正喝着茶,吃着糕点,这八成是有生以来最后一次喝茶吃糕点了,他喝得很慢,吃的也很小心。
炎炎夏日,内阁的三位阁老,一人一小盆冰,用以解暑消热;但此时,三盆冰全在李东阳跟前摆着,生怕李阁老热着。
还有几位书吏拿着蒲扇一下一下的帮着李阁老扇着风。李东阳名为次辅,今日却享受到了首辅都不曾享受到的待遇,但他理直气壮,老夫这就要送死去了。
老夫操劳了一辈子的国事,临死前就不能享受享受吗?
内阁的其余两位阁臣也没心思进行票拟,只是静静的看着李东阳,半晌,内阁首辅刘健开口打破沉寂:“宾之,老夫越想越是惭愧难当,此次濮州赈灾,老夫随着你一道去吧。”
谢迁也一脸羞愧的叹息道:“谢某今年五十有余,沉浮仕途三十载,得以陛下信重,方才居此高位。为私,太子乃陛下独子;为公,太子乃我大明储君。
现下太子深陷险地,生死未卜,所谓君子舍身取义,正是报君恩明臣职之时,谢某此先竟是心头退缩,实是贪生怕死!枉顾君恩国恩,枉读这数十年的圣贤之书。
这等恶念一起,竟还将宾之兄架在”
说到这,谢迁有些说不下去,惭愧的不敢去直视李东阳的眼睛,只是偏过头幽幽道:“而今静下心一想,谢某羞愤至极,愧自难当!宾之兄,还是让我与你同去吧,便是死在濮州又当如何,兹当是舍身以全臣义,以报君恩。”
李东阳有些怔怔的看着两人,胡须上还沾着糕点的碎屑渣子,旋即那双眼眸中的淡漠鄙夷逐渐消散,他能看出这两人是真心实意的想跟着去,也是实实在在的羞愧难当。
谁不贪生怕死,他也怕。
蝼蚁尚且贪生,何况是人。
可经历了先头的那股本能的畏惧之后,慢慢的,又将那些大义,那些气节给想了起来。
从一开始的胆怯退缩,到那股气节涌上心头,李东阳有些如释重负,甚至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他如今更忧心的不是自己的生死,而是大明储君现下是生,还是死。
李东阳知晓这刘健和谢迁,必然也是经历了和自己一般的思想斗争,大家都是读饱读诗书之人,谁没向往过苏武的今屈节受辱,虽生,何以面目归汉。
谁没向往过文天祥的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希贤兄,你如今年近七旬,又如何能受得了这远涉之苦?李某五十余岁,身子骨尚还结实,这赈灾一事,李某去便够了。”
“宾之兄,谢某亦是五十.”
话未说完,便被李东阳打断,“于乔,伱若是去了,这朝廷的一应事务刘公一人何以忙的开?便是专心留于京师,辅佐陛下处理国事便是。”
说着,李东阳竟是笑了起来,“这等舍身取义报君恩,留名于煌煌史册,悠悠青史之事。李某可不舍得让旁人专美于前,更不能让他人抢了老夫的风头。”
在这一刻,那艘被打翻的友谊小船又被扶了起来,开始在水面上平稳前行。
就在这时,内阁的值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紧跟着,便有两个人一前一后从门外跑进来。
跑在前面的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郎,脸上脖子上全是汗,穿着七品的官袍,那官服前的补子都被汗水浸湿了大片。
后头还跟着个四五十岁的中年人,也同样大汗淋漓。
两人一进来,对着有些发怔的几位阁老环顾一圈,最后看向李东阳,紧接着双双跪倒:“李公,此次濮州赈灾请务必带着下官!”
短暂的愣神之后,李东阳看向那个少年,觉得陌生,陌生中又带着丝丝的熟悉,似是没什么印象,又好像有些印象,最后他看向跪在后头的那个中年人,这个人李东阳还是认识的。
“王学士,你”
话刚出口,王华竟是磕了个头,“请李公务必带上下官,下官便是死也要死在濮州!”
“李阁老,下官也一样,下官也要死在濮州!”
李廷相连连磕头,那双眼睛通红一片,像是刚流过泪,但又和汗液混合在一起,分不清是眼泪还是汗水。
濮州地崩的消息传到翰林院之中,正在抄书的李廷相直如晴天霹雳,旋即把笔一扔,抄恁姨的书!
边哭边跑,一路跑出了翰林院,许多翰林以为这个探花抄书抄疯了,竟没人敢拦他。
而这次濮州之行,李廷相非去不可,濮州那是他的家乡,他的娘亲和小妹还在濮州,至今还不知是生是死。
至于王华,他的儿子前些天便让太子和夏洗马给拉走了,还是从衙门里头拉走的,那时还不晓得去做什么,如今才晓得竟是去了濮州。
他同样非去不可,便是死也要死在濮州。
那可是儿子,虽然木讷,虽然性子古怪,不像个正常人,但再怎么说也是儿子,亲生的。
两人都有必须要去的理由,李东阳也没有理由阻止他们,更没想阻止。
未至午时,又有一堆人跑了过来,这里头有六部衙门的高官,还有遴选出来要跟着一道去赈灾之人。
高官们面色羞愧,遴选出的人神色坚定。
但不管怎么样,李东阳还是没拉着那些高官一块去,这些个人年岁太大,去了也是无用,还是累赘,只是点选了区区几名官员。
旋即一众官员便带着护卫,拢共上百人浩浩荡荡的出发了。
此去没有坐船,只是坐着马车,那些护卫骑着马,往着西边而去。
很快,李东阳就后悔了,那些先前给他架在火上烤的六部九卿不管怎么说,起码还有些良知,知道羞愧。
于是他选择做个人,没绑着这帮人一块去。
除了王华和李廷相之外,只是选了五名随行的官员,三个中年人,两个青年人。
这里头都是有亲人在濮州,甚至其中有两人是儿子在濮州为官。
眼见王华和李廷相如此坚定,甚至都抱着那种要死在濮州的心态。
李东阳就想着那就挑选类似之人,起码这等人无畏,而且意志坚定。
整个京师官员数百上千,濮州籍贯的还是能找出几个的,但年龄都有些偏大,只能退而求其次。
最后挑挑拣拣,选出这么五个。
此去濮州,千余里地。
算上李东阳,一共八个官员,剩下的全是护卫。
七个官员都在催促着他快走,李东阳蹲在马车里,想死。
这马车只有两个轮子,跑起来本就颠簸,更别说李东阳还是身怀大痔之人,他坐肯定是没法坐的,就连趴着也被颠的生疼,只有像这般蹲着,两腿夹紧控着股间,如此方能好受些。
从京师出来,出了北直隶,到了河北境内,李东阳寻思着歇一歇,屁股疼的要死,且让老夫缓口劲儿。
刚从马车上下来,还没缓两口气,几个人就涌了上来。
李廷相早就把什么狗屁尊卑给抛到了一边,快步上前一把钳住李东阳的手腕,那双眸子通红,操着乡音质问道:“阁老,走的好好的,恁咋说停就停?”
李廷相正值少年,此时心急如焚,恨不能插上翅膀飞到濮州去,下手没轻没重的,李东阳这样的半百老人哪受得了这个,眼泪都差点给疼下来了。
少年人心气浮躁,王华这样的中年人还是比较稳重的,把李廷相的手给掰开,“注意体统,阁老面前怎可放肆?”
说罢,他又对着李东阳一脸肃然道:“李阁老,救灾安民如火如荼。濮州百姓置身于水火之中,正等着我等朝廷官员前去解救,更别说还有我大明的储君亦是置身险境,情况未明,我等还是快快赶路。”
李廷相在旁边使劲点头,“对对对,快快赶路!”
其余几个官员也一脸正色道:“阁老,还是赶路要紧,濮州黎民翘首以盼,俱在等着我等前去赈灾,国之储君更是我大明朝的未来,我等身为臣子,怎可懈怠,还是快快赶路。”
“若是因我等去迟,酿成大祸,那便是聚九州之铁也未能铸成的大错!”
见这帮人张口黎民百姓,闭口太子储君,全部站在道德大义的制高点上,绝口不提自己的儿子,决口不提自己的亲人。
李东阳嘴唇蠕动好一阵子,这才终于开口,口吻中带着一种商量的语气,“让老夫歇一歇也不成?哪怕是靠在树上打个盹?”
“歇是能歇的,但李公为何不能在马车里歇息?”
“是啊,这马车不比靠在树上舒坦?”
“李公单乘一辆马车,便是睡在里头也好。”
见几人一言我一语,李东阳怒了,尔等以为老夫不想睡?
要不是老夫有难言之疾,老夫早就躺在里头了。
还没发作,那双有力的手便再次钳住了他瘦弱的手腕,“阁老,恁快快上马车,我扶恁上去。”
李东阳眼泪又想下来了,但眼见这帮人竟没一个来帮忙的,甚至还想过来一块搀,终究还是选择屈服,“莫要扶老夫,老夫自己会上!”
说着,他便又是被动又是主动的被强迫送上了马车,然后往里头一蹲。
“阁老,恁咋谷堆在里头?”
谷堆就是蹲,李东阳和马文升同朝为官,对这中原方言还是懂一些的。
“老夫”
正想着该如何解释,那车帘倏然间被放下,然后传来李廷相的声音,“快,阁老上车了,快赶路!”
旋即一声鞭响,这马车紧接着便跑动起来,感受着颠簸和疼痛,李东阳抱紧了膝盖,又想死了。
第二百四十八章 老夫但求速死!
大明朝的水路两驿都称得上通达,水有水路,路有陆路。车马行人走的是陆路,舟船自是走的水路,便是去一个目的地,水路两者的路线也不尽相同。
当初夏源一行是顺着漕运而下,入山东临清,下船,随后进入濮州。
而李东阳等人走的是陆路,乃是从河北入河南,不会经过山东境内,经过几天的行车,等到了邯单之时,他们的车马也停了。
邯单境内是有山的,而且不止一处,还全是从太行山脉延伸出的大山。
到了邯单,此时离濮州也不过二百多里,两地相邻如此之近,当初的地崩自然也影响到了邯单,便是连山上的巨石都被震落了许多。
得亏几座山周围都不是百姓的聚集地,至多也只是有些农田而已,不然还不知要死多少人。
而此时摆在他们面前的困境是,官道受损,如今还未修理,无法行车,马倒是能骑。
经过几天的颠簸,李东阳神情灰败,两股战战,便连腿肚子都在抽抽,话都说不出来。
现在面对这等困境,再听到这帮人说出骑马的提议,他更是恨不得立刻去死。
“阁老,我扶恁上马。”
李东阳登时就急了,断然喝道:“老夫宁死也不上马!”
中气十足的咆哮从一个年过半百的老人嘴里发出来,尤其是那副双目赤红,声嘶力竭的样子,更是把在场一干人等都给镇住。
几人面面相觑,良久王华才道:“李公年岁已高,恐怕骑不住马,更难以驾驭这座下的马匹。”
“莫说是阁老,便连我这青年之人也不会骑马,几位大人,你等谁会骑马?”
在场众人尽皆摇头,咱都是清贵的读书人,骑马?那是赳赳武夫才做的事。
“那不若找几顶轿子,我等乘轿而行。”
“如此倒也妥当,即便我等不乘轿撵,也须得给阁老预备一个。”
听到这话,李东阳倏然有些感动,眼眶都湿润了,这些天以来,他感觉这帮狗东西都没拿自己当人看,整天就是快走,快走。
就连在沿途的驿站睡个觉,那也是刚趴下,感觉还没睡多久,就有人进来催促着上路。
谁能想到,这帮狗官居然还是有良知的,晓得关爱老人家,晓得给自己找个轿撵。
李廷相睁着酸涩红肿的眼睛遥望着南边,目光所及之处,是连绵的群山,但他知道在这些群山的后头,便是大片的平原,而顺着平原走上百十来里,那就是自己的家乡。
离家乡越近,他越是急切,想着轿撵太慢,可却又觉得慢点便慢点吧到此时,除了急切之外,他更多的是踌躇胆怯。
甚至不敢踏足那片故土,如今的乡民亲人,自己的娘亲,还有小妹,都活着吗?
或者说有几个还活着。
这些天的路途,李廷相最怕停下来,一停下来没有那车辙的声音,没有车厢的颠簸。
尤其是在驿站睡觉之时,四周变得安静,闭上眼睛全是亲人的面貌,然后眼泪就不知不觉的流下来。
有护卫抬来了几顶轿撵,这里是永年县,一个小小的县城,凭着阁老钦差的威严,几顶轿子还是能寻到的,但都很小。
四四方方的小轿,人也就能刚好坐在里头,其中最大的一顶也不过方圆十尺,这是县令的座驾。
现在被李阁老暂时征用,李东阳坐上去斜欠着身子,尽量让屁股不挨着座椅,以侧边的大腿支撑着全身的重量,姿势很怪异,但没人去计较这些。
轿帘一拉,也没人能看到,随即那些护卫有的充当起了轿夫,抬着几名官老爷,剩余的护卫则骑马随行。
李东阳坐在轿子里长长舒了口气,这小轿虽是太小了些,忒简陋了些,但比坐马车颠簸要舒坦不知道多少。
可惜只是舒坦了一天有余,等进入了山区,那些山路有的被地崩震裂,有的被山下滚落的巨石堵住。
乘不得轿子,连马也不得骑,只好留下几名护卫看管马匹和小轿,一众人等开始步行。
这才到了最艰苦的时候,李东阳家族出身行伍,但那是祖上,他自小可没受过这般的苦。
走动起来,屁股和绔子耳鬓厮磨,疼的火烧火燎,只好迈开大步,但这般一来,脚也磨得生疼。
好在距离当初地崩已是过了二十天有余,一路走来也没遇到余震,一众上到五六十,下到十五六的官员在护卫的搀扶下,在山道里深一脚浅一脚的行进。
晚上睡觉时,才更是遭罪,随便找个平整点的地方搭个窝棚,就睡吧。
如此在山里走了两天,到这天晚上,睡到后半夜居然还下起了大雨,搭着的破窝棚根本就无法挡住雨水,坡上不停滚落的小石子,混合着泥浆一并流下来。
每个人衣服都湿透了,脸上身上全是泥水,哪像是高冠博带的士大夫,分明就是一个个泥猴子,比那些地里刨食的泥腿子还要不如。
李东阳五十多岁的老人,年纪大了,经过这两天在山里的艰难跋涉,早已心神俱疲,情绪已是处在崩溃的边缘。
被这场大雨一浇,终于彻底崩溃,仰着天嚎啕大哭起来,雨水混合着泪水从脸上滑到衣襟里。
其余人也在哭,或许是在哭自己,或许是在哭自己那些生死未卜的亲人,更或者两者都有。
一场雨下到天明才停下来,众多狼狈不堪的护卫围成一圈,把几名更加狼狈的官员围在里头,几名官员里围着李东阳。
李东阳病倒了,躺在一个被泥水浸透的褥子上,紧闭双眸,脸色肉眼可见的虚弱,但那双惨白的嘴唇却不停翕动着。
王华跪在泥水里,将李东阳的手抓起来探着脉搏,脉搏也很虚弱,他将耳朵凑过去,哽咽道:“李公,您可是有什么要吩咐的?”
“濮,濮州.”
断断续续的两个字从李东阳嘴里发出来,很虚,声音也很小。但在场的官员像是都听清了,而听清之后,所有人瞬间便是泪如雨下。
这位李阁老,一路上总是在说不行,不成,快歇一歇,老夫得缓口气儿。
可到现在,他心心念念的全是濮州,全是濮州的百姓,全是置身濮州的太子殿下。
在场之人紧紧抿住唇,不让哭泣声发出来,只是无声的掉着眼泪。
所有人都有所明悟,李公怕是走不动了,而他嘴中之所以念叨濮州,是让他们过去,让他们代替李公去救济那里的百姓,去搭救太子殿下。
想到这,一众人等不由哭的愈发悲痛。
王华用满是泥水的袖子在脸上抹了一把,站起来道:“留下数十人在此守着李公,再去几个护卫上邯单去请大夫,请医者。等大夫来了之后,将李公抬到邯单医治,要快!”
说着,他又环顾一圈周围的官员,深吸口气道:“至于我等,便接着往前,去往濮州,勿要让李公失望!”
一众人大声应诺,也有护卫开始往来时的方向跑,而李东阳听到这话,却是陡然睁开了眼睛,随即又从惨白的嘴唇里发出虚弱的声音,“不,不成.”
闻言,王华又是赶忙跪了下来,“阁老,哪里不成?可是下官的安排有失妥当?”
“老夫,老夫要去濮州,扶,扶”李东阳虚弱的伸手,想让王华扶他起来,可那手腕被捉住之后,王华却没有扶他起来的意思,只是无比动情的道:
“阁老,下官知道您放不下濮州的百姓,知道您心系置身濮州的太子殿下,可您这般样子又如何得去,还是留在这里歇着。”
闻听此言,李东阳却是自己挣扎要起来,旋即咬牙提着一口气道:“老夫,老夫必须得去,老夫是此次赈灾的钦差大臣,有皇命在身,老夫必须得去便是死,老夫也要死在濮州!”
见他这般样子,在场众人哭的更伤心了,同时也对这位李阁老更加敬重,尤其是那句便是死也要死在濮州,更是让他们觉得振聋发聩。
所有人用袖子去抹着眼泪,可那袖子都是泥水,这么一抹却将脸上抹的乌漆嘛黑,更是脏乱。但没人再提出要让李东阳留在这里,等候大夫,等候医治。
他们尊重李公的意愿,用木头和被褥做了个简陋的担架,几个人抬着李公又接着往濮州行进。
下了场大雨,这山路满是泥泞,更是难走,但没有人叫苦,每个人都咬牙挺着,所有人都走的小心翼翼。
尤其是那几名抬着李东阳的人更是走的极慢,小心翼翼的抬着李阁老,万万不能让这位被他们敬重的李公摔着。
被几人抬着,李东阳嘴角露出无比欣慰的笑容,恍然间,他仿佛看到‘文正’二字在头顶的密林间闪动。
文正。
要死就死在濮州,死在濮州那叫死于救灾,亡于国事。
死在那里,上至君王,下至臣子,到时候都会感念自己的功德,届时必定会给自己上个溢美之谥,便是文正也并非没有可能。
死在半道上算个什么。
能得文正这一谥号,能有李文正公这一身后名,便是死了又有何妨,老夫但求速死!
ps:所谓朝三暮四,我觉得有道理,以后三更,而且这几章也不是拖剧情,而是在埋线,大家再等等。
第二百四十九章 换粮食
又是一天半的行走,几名前来赈灾的官员,还有上百名护卫终于从那该死的大山里走了出来。
所有人都像是从山里刚跑出来的野人,从上到下,从头到脚全是脏的。有的官员身上的衣服都是破的,官服的腋下被树枝刮破,能看到里头的黑褐色里衣。
其实本是一尘不染的白色,但这些从前高高在上的官老爷,经过这几天的行进,早已是跌入了泥潭。
看着眼前这开阔的平原地带,所有人只觉得恍如隔世,有的人更是感动的流下泪来,出来了,出来了,终于出来了。
“李公,我等从山里出来了,现在路便好走了”
李东阳的眼眶也有些湿润,趴在担架上哽咽的点头,旋即声音有些嘶哑道:“接着走吧如今也算是到了这濮州边境,再往前走走,看能不能寻到人。”
闻言,众人简单收拾了一下心情,便又接着上路,当然,李阁老自是被抬着的,毕竟是病号,根据他们这些外行人的诊断,阁老应当是淋了一场大雨,受了风寒。
现在只想在这濮州边境找找,看能不能找到个还有幸存之人的县城,找到个受灾不严重的村落,最好有个大夫,能给阁老治治病。
往南走了几十里地,终于看到了濮州第一个县城,一座损毁严重的县城,整个县城满目疮痍,周遭看不到一个人,别说人,就是连狗也看不到一只。
城里还有着积水,便是城外也有,远远的就能看到不少人畜的尸首,苍蝇嗡嗡的满天飞。
众人远远的避开,哪怕明明都闻不到,却也能感受一股冲天的臭味向他们这里袭来,带来了恐怖的瘟疫。
于是,众人又是躲得更远。
这是第一座县城,是濮州最北边的县城,一座名为朝城县的地方。
而等从李廷相嘴中听到这个名字,队伍里一个刑部的官员当场就跪到地上,面朝着远处那座荒废的县城恸哭起来,他儿子就是在这朝城县担任主簿。
众人只是默然的看着,不知该怎么安慰,李廷相的家乡是濮城县,还没到濮城,但瞧着这朝城县的惨境,也能猜想到濮城是何等的样貌。
他抿着嘴,此时想跟着哭却又哭不出来,似乎这些天以来眼泪都已流干了。
良久那个官员从地上爬起来,一句话也没说,其余人也没说话,只是默默的接着赶路。
途中又路过了两座县城,皆是一样的惨境,甚至比损毁的比那朝城县还要严重,而每当那县城的名字从李廷相嘴里冒出来,或是那座城被他们自己认出,队伍里总能响起一阵哀哀的恸哭声。
在濮州境内走了两天,这支朝廷的赈灾队伍,终于遇上了活人,一支数十人的队伍。
远远的便能看到队伍里的一干人等,全部都用麻布遮掩着口鼻。
一路走来,直如人间地狱一般的惨境,让这些官员和护卫心里蒙上了一层化不开的阴影。如今终于看到了活人,别说是用麻布捂着口鼻,就是全身都捂着,他们也是激动到了极点。
迫不及待的就迎了上去,而那些掩着口鼻之人似是比他们还要激动,竟是朝着他们直接跑了过来,边跑边喊,“有活人,快,都过来,这边有活人!有好多活人!”
其实不用那个领头的汉子喊,队伍里的其余人也尽是看到了,跑的一个比一个快,甚至带着争先恐后的意思。
等两方人马相近,王华还没说话,那领头的汉子便先将他们这上百人的队伍环顾一番,旋即眼中竟是闪烁着别样的光芒。
被麻布遮着口鼻,说话的声音翁声翁气,但却难掩话语中的激动。
“俺们这趟出来,寻思能找到二三十个活人就中的很,想不到竟能找到你们这么多,怕是得有一百多人。”
李廷相听到这熟悉的乡音,眼泪瞬间夺眶而出,嘴唇颤抖着,想说话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而其余的官员还有些发懵,这些是灾民?
可这帮人为何看他们的眼睛都冒着光?
李东阳趴在担架上,这两天时不时的发高烧,以至于精神状态很是萎靡,此时又是昏睡过去,他不说话,王华便是这支赈灾队伍官级最高之人。
懵逼了一会儿,王华站出来道:“敢问.”
“掰说话,你们脸上没戴口罩,当心得疫病。”
听到疫病,朝廷的这帮人脸色一凛,王华迅速的闭口不言。
而那汉子则从怀里摸出一个口袋,“这趟出来也没想到能找到你们这么多人,口罩也带的不多,就十几个。”
说着,他将手伸进去口袋,把里头的麻布口罩全取出来,眼睛在这上百人的队伍环顾,“伱们谁戴?”
这个问题问的其实有些多余,一众官老爷当仁不让的上前,一人接了一个,拿在手里先是观察,这口罩就是块四四方方的布,用好几层麻布叠在一起缝制,布的两边还缝着两根布条。
而且这口罩上还能明显闻到一股艾草的味道,光是打眼一看,这些饱读诗书的官员就知道了用法,把口罩往脸上一戴,也没忘给昏睡的李阁老戴上一只。
剩下的几只口罩,自然是被几个护卫首领给分润。
王华戴着口罩,又开始问道:“戴着这口罩便能不得疫病?”
“那是,这口罩可是用艾草熏过的,艾草”
说着,那汉子终于反应过来,“诶,俺咋听恁说话不像俺们濮州人?你们是从别的地方逃难来的?”
逃难?
王华一怔,我等被当成了难民?
可当他回头,看到这一个个脸颊黢黑,浑身又脏又破的赈灾队伍,似乎确实像是逃难来的。
他又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官袍,哪还有什么官袍,都找不出补子在哪儿。
“不管你们从哪儿逃难来的,咱们都是遭了灾的百姓。”
“呸,贼老天爷!”
那汉子恶狠狠的骂了一句,旋即又热情的招呼道:“走走走,咱们先回,先回,等换了粮食,俺们也给你们分点。”
换粮食?
一众人等皆是面面相觑,王华尽量挺直腰杆道:“我等并非逃难之人,乃是朝廷委派的赈灾官员。”
空气一阵冷场,那数十名汉子用异样的眼光看着他们,有几个人把那领头的汉子拉到一边,好一阵的窃窃私语。
旋即那汉子又折了回来,依旧是热情的样子,“走走走,先回,先回,回去再说。”
王华感觉这帮人并不相信他们的身份,但也没与这些百姓计较,毕竟自己等人混的跟难民一样,而且跟他们计较什么,和一群百姓也没什么可争论的。
于是也没再多言,跟着这数十人便一道上路了。
然后王华就发现一件事,这数十人总是在看他们,甚至是指指点点。
本以为是方才说了朝廷赈灾官员一事,引得这些人还在议论他们的身份,可王华观察了大半天,发现并不是,这些人似乎是在点数。
“敢问你们要带我等回何处去?”
“新兴家园。”
“?”
“就是回营地,俺们的营地名字叫做新兴家园。”
“噢”王华恍然,新兴家园,这个名字倒是很怪诞。
他又环顾一圈,见这帮人还在数,也没问这帮人在数什么,数就数吧,反正这群百姓从里到外都透着那么一股子不对劲儿。
何况既然是家园,又能有几个人,估摸着上百人就撑死了,他们带着这么多护卫,也不怕什么。
其余的官员也是这般想的,听到这什么家园都放心下来,家园嘛,又能有多少人。
李廷相走在队伍里垂着脑袋默不作声,他此时心里害怕的厉害。
想问问这些百姓濮城的情况如何,却如鲠在喉,什么话也不敢问。
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跟着这群百姓,姑且称之为百姓吧,从上午走到黄昏,整整几个时辰,上了一个高坡,看到一处很是开阔的原野。
接着他们发现自己错了,错的离谱,这踏马哪是什么家园?
在这里,到处都是人,全是人,能看出来,这里曾经是大片大片的农田,但现在却建造了许多的小屋子,茅草屋。
用木头支着,墙也是那种土墙,屋顶铺着茅草,这样的屋子保暖可能差点,但遮风挡雨没有问题。
再说现在是夏季,也不需要保暖。
此时有不少人正蹲在屋子门口做饭,屋前升腾着袅袅的炊烟。
其中,还有十多座大些的屋子,东边的一处屋子最是显眼,但又不像屋子,像个长长的凉亭,那里排着好几溜长长的队伍,光排队的人怕是就有上千。
除此之外,整个营地还挂着好多的横幅,上面写着各种各样的标语。
【天灾无情人有情】
【齐心协力,共同抗灾】
【共建新兴家园,你我一起努力】
【养成文明好习惯,不要随地大小便】
【树文明新风,创文明环境】
【共同救灾,从点滴做起,不要不劳而获】
【.】
看着这营地里的一条又一条横幅,在场的一干人等已是懵了,这都是什么?
这还是能看清字迹的,至于更远处,还有更多看不清字迹的横幅。
第二百五十章 太子殿下统兵有术
看着这营地里的一景一物,还有那些个宣传标语,一众人久久不言,半晌,有人喃喃问道:“这里可还是我大明治下?”
“休得胡言,不是我大明治下又当是何处?”
“那这里为何处处透着古怪.”
王华在扫视这片营地,他发现不仅仅是营地古怪,就连这里头的人也是一样的古怪,那看过来的眼神中分明透着羡慕。
这羡慕似乎不是投给他们的,而是投给这数十个带他们过来的百姓。
羡慕什么?
“咳咳.”
就在这时,几声咳嗽声响起,很虚弱,李东阳被那口罩上的艾草味给呛得醒了过来,其余人发现李阁老醒了过来,连忙围上去,“李公,您老醒了?”
李东阳用手把口罩往下扒拉,他做梦梦到有人在煎中药,好多中药,又苦又涩,熏得他都无法呼吸。
可刚把鼻子露出来,还没呼吸两口新鲜空气,就有人攥住了他的手,并把口罩又给他重新戴上去,“阁老,这口罩不能摘,不然会得疫病。”
“没事,到了营地就能摘了,营地里头没有疫病。”
说着,那汉子就把脸上的口罩摘了下来,其余的汉子也纷纷摘下口罩,相处一路,终于是看到了这帮人的面容。
但这会儿没人关注这些人的长相,见这些人摘了口罩,一众人等也迅速把口罩摘下。
那艾草闻起来本就是苦涩不堪,时时刻刻的往鼻子里头钻,以至于一路上他们连话都不愿说。
此时摘下了口罩,连忙大口大口的喘着新鲜空气,可刚喘几下却发现,这营地里头的空气也不新鲜,混杂着一股浓浓的艾草味。
见到李阁老醒来,一众人等才像是想起了什么,扯着那些汉子问道:“这营地里可有大夫?”
“有,不止有大夫,还有药哩.”
“在哪儿?快带我等去。”
“不急,先去换了粮食,可快了,耽误不了多大工夫,走走走,咱们去换粮食。”
说着,这些汉子就热情的拉着他们往不远处的大棚子走去,几名官员虽是焦急,但听到耽误不了多大工夫,也只好跟着去。
最重要的是,这营地里的人太多,闹将起来,容易吃亏。
于是一行上百人,便被这些汉子带着来到了那处挺大的棚子。
这里此时已是排了队伍,但却泾渭分明,分成一个个的小团体。
十几名或是几十名的汉子组成一个团体,而团体中总有人数不等的难民。
其实不难区分,那些汉子虽是也没多干净,但精神状态是饱满的;而那些难民,衣衫褴褛不说,还面黄肌瘦,精神萎靡。
队伍的前头总有报数目的声音响起,十个,十五个,二十个之类的。
队伍渐渐移动,很快便轮到了他们,那个领头的汉子昂首挺胸的上前,大声道:“一百三十二个!”
听到这个数字,周围的人都有些哗然,现在距离地崩已经过去了月余。从十数天前开始,就有无数的小队去寻找幸存的灾民,过去了这么多天,这濮州哪里还能一次性的找到这么多灾民。
那统计人数的人也有些讶然,往后看了一眼,见确实有上百人,于是便问道:“人数无误?”
“俺们一路上数了好多遍,绝对没数错。”
“要工分还是要粮食?”
“要粮食。”
“都要粮食?”
“嗯,都要粮食。”
“一个人换三斤粮食,一百三十二人,便是”说着,那统计的人拨弄起算盘珠子,“三百九十六斤粮。”
听到这么多粮,这数十人都咧嘴乐起来,就算按照规定,得给这百多人一人分一斤,那他们每人也能分到五六斤。
这会儿,那些官员已经哗然起来,一路上见这帮人点数,还一直嚷嚷着什么换粮食,到现在才终于搞懂,原来是拿我们换粮食。
堂堂朝廷命官,居然被人拿着换了粮食。
还只是每个人换了三斤,太过分了,这简直就是耻辱!
没多大功夫,那数十名汉子便扛着三个麻袋过来,这一个麻袋里头便是一石粮食,也就是一百二十斤,三个就是三百六十斤,其中还有一人抱着半麻袋粮。
“这是分给你们的。”
一个麻袋往他们跟前一放,王华的胸口登时就有点堵,自己堂堂翰林学士,东宫侍讲,远赴灾区寻找儿子,前来赈济灾民,怎么反倒是被灾民给赈济了粮食?
不过一路行来,干粮确实是所剩无几,有粮食也好,起码不至于饿肚子。
何况,这些粮食分明是拿自己等人换的。
于是一众人等心安理得的收下,而那汉子还没停,又从那半袋粮里头掬出十多斤粮,装到先前那个装口罩的布口袋里,“给,还有这些,也是分给你们的。”
王华有些尴尬,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但照样默默收下,抱在怀里头,旋即轻咳一声问道:“敢问,大夫在何处?”
“噢,就在那边排队的地方,那里就是医馆。”
循着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正是先前那排着数百上千人的超大号屋子,或者说长廊。
众人都在往那边瞧,但有个中年官员却是定定的往那分粮的棚子里看,此时数十个汉子没堵在前头,能清楚的看到那坐在棚子里统计之人的样子。
像是个读书人,身上穿着一件脏兮兮的九品官袍,看着二十多岁,等瞧见面容,这官员倏然间大喊一声,“儿啊!”
旋即便踉跄着跑过去,那坐在里头的读书人正在拿笔写着什么,听到了这句喊声,再一抬头便看见了一个乌漆嘛黑的脏脸杵在自己面前。
这脸很脏,上面满是一道又一道的泥渍,那下颌的三尺长须早已打着绺,黏糊在了一起,可这张脸却是很眼熟。
那读书人身躯一震,最后大叫道:“爹!”
“我的儿啊.”担任吏部主事的徐潜文一下子便哭了起来,紧接着一把将自己的儿子抱住,“爹,爹看到了那朝城县的惨境,还以为你.爹悔不当初,爹不该让伱补这个缺,爹对不起你.”
“却不想我的儿竟还活着,我的儿还活着,哈哈.我的儿还活着!”
徐潜文方才哭的撕心裂肺,声声忏悔,而现在却是又哭又笑,像是疯了。但在场的人却是默默看着,似这样的场景,在这营地里经常发生。
一场天崩地裂,亲人离散,本以为已然罹难,可却见到了还活着的亲人,那种巨大的惊喜是可想而知的。
徐子成也在哭,却又带着哭腔问道:“爹,你怎的来了这濮州?”
“爹是来找你不,爹是奉朝廷的委派,前来赈济灾民。”
徐子成的表情有些僵了,他看着这一众的人等,赈济灾民?
“爹,朝廷不是早就来过人了吗?”
“哪里来过,朝廷也是前些天才得知的消息。”
父子两正说着话,那一众官员都涌了上来,王华强势的插到父子二人中间,第一个开口道:“你看到我儿子了没?”
徐子成瞧着这个蓬头垢面的中年人,怎么看都像个中年乞丐,但他又知道,这人恐怕也是个朝廷官员,于是用上了敬称,“不知大人是”
王华挺直腰杆,“翰林学士王华,我儿子乃是王守仁。”
“王守仁”
徐子成先是一怔,旋即眼睛亮了,旋即站起身道:“您是王大人的父亲?”
“对对对,我儿子他还”说着,王华却是顿住,有些胆怯的不敢问。
“大人放心,王大人好得很,王大人现下应当是在这营地里巡查。”
听到这话,王华长长松了口气,眼睛都变得有些通红,吃了这般多的苦才来到这里,得知了儿子还活着的消息,这一切都是值当的。
旋即他又本能的在这营地里四处环顾,没见到巡查的王守仁,但却瞧见了躺在担架上的李东阳,李阁老努力的伸着手,似是想说什么。
瞧见这一幕,王华赶紧跑过去,同时把地方腾开,其余的官员则逮着这徐子文问起了自己亲人的下落。
等到了近前,李东阳才虚弱的道:“太子,问问太子的下落.”
“对,太子!”
王华抬掌在自己的脑门上狠狠拍了一把,又赶紧跑回去,挤开人群,对着那徐子成道:“太子殿下呢,太子殿下无事吧?”
还没问出个所以然来,就被王华推开,挤在这里的官员不由对着他怒目而视。你是翰林大学士,我等都让着你,让你先问,现在你问出来了,得知你儿子还活着,你又跑回来作甚?
可等听到王华问的是太子的下落,一众人等又偃旗息鼓,他们来这里赈灾不是目的,主要目的是寻找太子,以及自己的亲人儿子。
“对对对,太子殿下如何,殿下他现今还安好吧?”
“诸位大人放心,太子殿下也好的很,前两日便和夏大人一道平叛去了,约莫这两天便能回来。”
“平叛?!”
听到太子好得很,一众人刚松了口气,可等听到平叛二字又迅速哗然,大灾之后必有叛乱,这是常识,可太子殿下却跑去平叛,这这万一出个差池。
看到一众难民似的朝廷大官慌乱起来,那徐子成道:“列位大人,太子殿下他统兵有术,已是平叛过多次,每次都是凯旋而归”
第三更等等,我还在写。
第二百五十一章 你们是不是想抢功劳?
这些天来,朱厚照确实已经平叛多次,但说是平叛,其实又不是平叛。
平叛的大军是扛着锄头的灾民,平叛的对象是那些别的灾民。
说的直白点,就是带着几千人,去收服那些大股的灾民,让他们加入到新兴家园这个大家庭来,然后为建设灾区出一份力。
只不过到了朱厚照嘴里,这种事情就成了平叛,堂堂太子给下了如此定义,也没人敢反驳,夏源也不和他掰扯这个。
没有意义。
但这一次却是真的平叛,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算是平叛吧.不过叛乱倒并不是发生在濮州。
经过二十天的努力,这整个濮州的全部灾民基本都被聚拢在了一起,哪有什么叛乱。
叛乱发生在临清,那几艘船停靠在临清的漕运,十数万石的粮食,各类物资都在船上放着,自然需要人手时时刻刻的来回运送。
他们运粮的队伍便是在半道上被临清的土匪给劫了。
朱厚照一听这还得了,本宫的粮食也敢劫,狂妄!
当即便兴奋的点起兵马,率领着大军兴冲冲的前去平叛。
夏源不太放心这个狗太子,便只好跟着一道去,如今已是胜利凯旋,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
刚出了濮州,他们便遇到了三千兵马,这次是正儿八经的兵马,不是他们带出去的那些扛着锄头,数千人里都找不出几百把刀剑的灾民。
一问之下,才知道是京营里派出来的骁骑,昼夜不停的奔赴至此。
朱厚照自然是毫不客气的全盘收编,然后带着一道去平叛。
两千多名土匪被用绳子拴着,跟在队伍后头,朱厚照骑着马走在前头,意气风发,神灵活现的。
“师傅,这些叛贼咱们怎么处理?”
“还用问吗?拉去让他们处理尸体,正愁没有人愿意去。”
濮州境内六座县城,目前也就清理出了两座,这两座县城内外的人畜尸首基本都被烧掉,黄河决口的地方也组织人手去建造了几处堤坝。
但整个濮州境内,黄河决口的地方太多,还有许多处的决口未顾得上。
只得慢慢来。
他们的营地位于濮州的西南处,那里是一片海拔较高的原野,还靠近濮水。
当初地崩,不仅是黄河,濮水也跟着一道泛滥。经过疏通拦截,筑造堤坝,将这条大名鼎鼎的濮水给治的服服帖帖,然后将营地建造到了这里。
毕竟濮水经过数千年的流淌,期间黄河数次改道。濮水只剩下了余脉,甚至再过几百年,到了现代,濮水会消失在濮州这片土地上。
而现在的濮水,河道不宽,水位不深,已经算不上什么大河,只能算是一条小河。
因此周边是大片大片的农田,平时濮水周边的百姓就是引这条濮水灌溉田地。地崩之时,没有人畜在这濮水附近,所以水源没有遭到什么污染。
而在灾区,最重要的就是拥有可以放心饮用,又足够多的水资源。
夏源管这场治水之事,叫做城濮之战。
战胜濮水,在周边建造一座新的城池。
夏季昼长夜短,天黑的迟,夕阳西下,数千人马回到了营地,那三千骑兵被朱厚照扔在了临清。
本来是打算带着一道回来的,收编成他手底下的兵马,但这些人总是嚷嚷着求他回京,朱厚照能忍这个?本宫治灾已见成效,回个屁!
于是把这帮人全扔在了临清,让他们负责维护这条粮道。
此时整个营地里已是炊烟袅袅,刚进了营地,就有一群蓬头垢面的人涌了过来,口里还大声叫喊着什么。
声音有些耳熟。
叫声很凄惨,透着哀凉,每个人也乌漆嘛黑的,像是刚从煤窑里爬出来的挖煤的。
“师傅,本宫可有好些天没见过这么惨的灾民了。”
夏源闻言也跟着叹息一声,“原以为咱们的救灾已是初具成效,但如今看来,这工作做的还是不到位。”
王华一干人等也已跑到了近前,众人努力的在人群中寻找太子的身影,其实相当好找,前头那两个骑着马的人,其中之一不是太子殿下又能是谁?
看到太子完好无损,骑在马上,一副意气风发之态。王华的眼圈瞬间便红了,从今日下午来到这个什么新兴家园,收获了太多的惊喜。
不仅找到了儿子,还给李阁老找到了太医治病,还得知了太子也活着的消息。虽说得知太子前去平叛,一直提心吊胆的,但现在这不也活的好好的么?
王华的眼里迸发出泪来,从嘴里喊出了两个字,“殿下.”
朱厚照先是一怔,而后竟是咧嘴乐了起来,扭头对夏源道:“师傅,你瞧见没有?本宫现在便是穿着寻常百姓的衣服,也能被人认出来是太子。”
“你说,本宫是不是看着就有人君之相?”
闻言,夏源差点笑出声,还踏马的看着有人君之相,望之不似人君说的就是你这样的。
不过这个中年老难民.为什么瞧着总有那么一股子熟悉感。
是错觉吗?
于是他问道:“殿下,伱有没有觉得这个灾民有些眼熟?”
眼熟?
朱厚照再次一愣,正想对着那人打量,王华却用袖口一抹眼泪,可袖子太脏,以至于脸又脏了几分。
随即他仰头哽咽道:“殿下,臣是王华啊.”
王华?
朱厚照坐在马上很努力的辨认,还别说,这个灾民和王师傅倒真有几分相像,尤其是声音,更是一模一样。
但这人真的是王师傅?
他皱眉瞧着蓬头垢面的王华,在他的印象里,王师傅永远都是肃着脸,穿着大红官袍,浑身上下都打理的一丝不苟。
王华哽咽几声,倏地拜倒在地上:“臣奉陛下之命,特来此地寻觅太子殿下,同时赈济灾民。”
“啥?你们是来赈济灾民的?”
夏源在旁边出声,声音多少带着几分不敢置信。
跪在地上的王华,还有上百位一并跪倒于地之人,一个个脏兮兮的,都分不清谁是谁,全都像个难民。
这么些个混的像难民的人,竟是来救济灾民的。
这是不是有些太过牵强。
朱厚照说话更直,“赈济灾民.本宫看你们倒像是灾民。”
众人一时语塞,却无力反驳。
“你们这次过来都带了什么物资,粮食带了没?”
众人接着沉默,哪有什么粮食,何况等粮食从京里运出来至少得好几天。
陛下那下了旨意,还得拟定章程,随后户部批条,将粮食自仓中运出来,接着还得从附近州县征调民夫,接着才是运送。
耽误这么几天时间,他们哪里耽误的起。太子殿下,国之储君生死未卜,命悬一线,正需他们这些朝廷命官,辅弼忠臣前往解救。
瞧这些人沉默的样子,朱厚照就知道没带,又接着问道:“那药材带了没?”
“布匹,工具带了没?”
“什么都没带,你们过来振什么灾?”
沉默一会儿,王华道:“臣等并非仅仅是为了赈灾,还是奉陛下旨意,前来解救殿下。”
“本宫哪里需要你们解救?”
一众人等又不说话了,他们此次出京之所以这般紧急,不就是为了解救太子殿下么?
可现在,太子殿下活蹦乱跳的,别说什么生死未卜,命悬一线,瞧着似乎连点伤痕都没有。
见几句话就把这些个官员辩的哑口无言,朱厚照不由的支棱起来,尤其是那个王师傅,作为东宫侍讲,他可没少被这个人教导。
想到这,朱厚照用出了那种谆谆教导的语气:“这救灾可不像你们想的那般容易,粮食要带着,地崩之后最缺的就是粮食,有了粮食,就不至于饿死人。”
“药材也得带着,不然怎么治病。还有这最重要的就是防疫,一定要带够艾草,还要带够布匹,用来做口罩,不然一场瘟疫,还不晓得要死多少人。”
“对了,还得预备大夫,比如本宫和师傅当初来时,就拉来了不少太医,这些个庸医虽是医术不咋高明,但还是顶些用的。”
一众人等面颊微抽,太子说的这些,在场众人或许晓得,或许不晓得,但现在能说什么?
于是只得拜道:“殿下说的是。”
“嗯。”
朱厚照风轻云淡的微微颔首,一股师者的范儿扑面而来。
“你们大老远空着手跑过来,本宫和师傅还得想办法安置你们.”
话说一半,王华倏然抬头,“殿下,无需安置,陛下的意思,是让李公连同臣等过来负责赈灾的事宜,而殿下和夏洗马则需尽快回京。”
听到这话,那股淡然的范儿瞬间远去,朱厚照登时就急了,“本宫和师傅都没赶你们走,你们居然反过来还要赶我们走?”
“说!你们是不是看本宫和师傅这灾振的有模有样的,觉得眼红,想抢我们的功劳?”
一众官员噎住了,不过,这灾确实赈济的有模有样。从北边过来时,这濮州还是人间地狱,哪哪儿都是人畜尸首,还有泛滥的黄河所涌出来的积水。
但越往南,情况变愈发的稳定,尤其是到了这营地,更是百姓安居乐业,甚至都看不出是遭了灾的样子。
而夏源则敏锐的听到了重点,李公?
能称得上公的,那都是内阁里的大佬。
李东阳来了?
哪呢?
第二百五十二章 清贵!
若按历史上来讲,李东阳还有十多年的活头,如今一场风寒,自是没要了老头的命。
仅仅是在床上趴了两天,灌了一肚子的中药,便能下地走动,只是还有些虚弱。
文正的谥号没了,李东阳还是有那么一点失落的,本来都打算死在濮州,如今看来是死不成了。
和来之前的预想不太一样,水患有,叛乱有,瘟疫同样有。
但又可以说没有。
或者说每当地崩之后,所引发的一系列后续灾难,在濮州这里,都被人为的控制到了最低。
大病初愈,李东阳一路走一路瞧,打量着营地里的一景一物,心里感慨万千。虽说太子殿下荒唐胡闹,那个夏洗马在此事上也失了妥当。
但濮州能有这等安居之所,却是这二人营建起来的。
历来天灾之后,必有更多的灾难。可这濮州一地,却似是跳出了这个藩篱。
这片营地井井有条,秩序井然,无数的人都在一同努力重建家园。
还有这些或是贴在墙上,或是悬挂起来的条幅。
李东阳早就注意到了这营地里形形色色的标语,什么携手并进,重建家园,抗震救灾,众志成城之类的。
截止到目前的人数统计,整个营地里六万七千五百三十一人,宗旨只有一条,都别闲着。
夏源从不相信什么人的积极性,自主性,搞得好像谁没当过社畜似的?
他当社畜那时,整天就想着怎么摸鱼。
如今当了这营地的头子,经过最初期的人员整合,早就设立了一整套的规则。我们是来赈灾的,粮食也多得是,十多万石的粮食,足够这四万多人吃上好几个月。
但不能白给你赈。
想要粮食,想要看病,想住屋子,想要布匹,想要一切物资,都得拿工分换。
工分,工分,那自然得做工才能挣。按劳分配,越危险,越苦的工作挣得越多。去黄河边筑造堤坝,去处理县城内外的人畜尸体类似这样的工作,工分挣得最多。
干一天的活,若全用来换成粮食,足够一家三口敞开肚皮吃上两天。
还有先前的搜救小队,带回来多少个灾民,就给多少工分,每个工分换两斤粮,若是换成粮食,那一个灾民就按三斤给你算。
如此才能把积极性调动起来,不然谁愿意整天长途跋涉的四处乱跑,去搜寻那些可能还活着的人。
前两天新加入的那些官员护卫,也都喜提了一份工作,迅速投入到救灾的工作当中。
而整个营地里头,除了那些重病在身,实在没法动弹的人,估计闲人就剩下李东阳一个。
就连那些小孩子还帮着和泥盖房呢。
不过李东阳是阁老,比较高端,还是个大病初愈的老头,他如今在营地四处转悠,也没人管他。
当然,这只是暂时的。
到了中午,夏源就得知了李阁老能下地走动的事情,然后便撺掇着朱厚照一块去找他,打算给阁老也安排个工作。
他自己去找是不行的,人家是阁老,但朱厚照没事,他是太子,比阁老更高端。
朱厚照一想也对,是得安排个工作,口号都喊出来了,那怎么能有闲人,这是决不能容忍的。
如果李东阳也说什么狗屁回京之类的话,就用你们想抢功劳给怼回去。
两人暂时都不想回京,夏源合计过,皇上派出堂堂内阁大臣,带领着一系列官员,长途跋涉,混的跟难民似的过来找他们。
仅凭此事,就可看出弘治皇帝内心中的急迫和担忧。不然哪有这种规格,什么时候发生天灾,派的是阁老这种高端物种?
由此可见,如果现在回去,必有一番狂风暴雨,雷霆之怒。
搞不好就得遭,还是先拖一拖,拖到皇上消了气再说。
而李东阳这个老匹夫可不能让他闲着,人一闲下来就会琢磨那些有的没的。比如,琢磨怎么把自己俩人弄回京里去。
“阁老,下官听说您大病初愈,特意前来探望,如今看到阁老气色不错,真是可喜可贺。”
李东阳正四处转悠,打量着这营地的环境,倏地,一张笑容阳光灿烂的脸便凑了过来,老头不禁吓了一跳,缓了缓神,“多谢牵挂.”
说着话,他瞧见了朱厚照,于是又肃整衣冠,对着太子不卑不亢的施了个礼,“老臣见过太子殿下。”
旋即便问道:“太子殿下和夏洗马还未动身返京?”
“这事不急,阁老,太子给您安排了工作。”
“工作?”
“对对对。”夏源笑容可掬的点头,“如今正是需要人手的时候,考虑到阁老大病初愈,这工作也轻松的很,只是一些案牍之事,清贵。”
朱厚照跟着点头,咧嘴,露出一口大牙,“没错,清贵!”
瞧着这俩人,李东阳总觉得这清贵二字得打个引号,说是清贵,估计半点也不清贵。
沉吟一会儿,他出声道:“老夫有个问题想问问。”
“什么问题,阁老请问,下官知无不言。”
“这营地里悬示而出的条条大字有何深意?”
“噢,没什么深意,就是些宣传口号,增添气氛用的。”
“增添气氛?”
“对。”
抗震救灾嘛,没有宣传标语怎么成,这样是没有灵魂的。
而且有了这些标语,总能调动出一些积极情绪。
李东阳被安排了一份很清贵的工作,管仓库。
说是仓库,其实就是个超大号的土房子。案牍自然是有的,一张破木头桌子,每天他就待在这桌子跟前,守着这里头囤放的粮食物资。
不仅得守着,每天还得进行统计,剩下多少,增添了多少,这些都得做好账目。
很枯燥,很乏味,而且很劳神,每天就是拨弄着算盘子,从早拨到晚。
其实本来不用这么劳神,但夏源生怕这老匹夫闲着,就特意没给他弄什么帮忙的书办,除了负责看守仓库的糙汉子,文化人就李东阳一个。
李东阳觉得自己被骗了,这哪里清贵,堂堂内阁辅臣,谁见了自己不唤一声李公。
如今竟是成了库管,做起了县衙里最低级的小吏才干的工作。
而且这些糙汉子连数个数有时都能数错,真真能把人气死。
不过这营地里的规矩很严,不干活就没工分,没工分那就什么都没有。
没有工分,连他住的那间小破屋子都得收回去。
赈灾,李东阳也不是没赈过,但哪次不是乘着八抬大轿,负责巡查,甚至具体实施什么都是交给下面的人去办。
什么时候干过这等枯燥的工作。
可这个工作是太子给安排的,起码名义上是这样。从政数十载,李东阳的选择是恪守君臣之道。
当然,李东阳心里是不忿的,但后来也便接受了,因为那些与他同来的官员们,更是惨,整天在外头四处跑,不是去监管着筑造河堤,就是带着人去处理各地的尸体。
听说有的尸体已是高度腐烂,那臭味即便是戴着好几层口罩,被那艾草的味道给挡着,似是也能隐隐闻到。
这种带着人去处理尸首的事情,哪怕不用亲自动手,只需站在旁边监管,也没人愿意去做。毕竟这种事不仅恐怖,防护不慎还会染上疫病。
就连那些个专程处理尸首的人,居住的地方也是单独给划了片地,聚众隔离。
但那位年纪轻轻的翰林编修却是主动请缨,自愿领着这些人在外奔波。
对于这样的人,哪怕知道他是这濮州人士,李东阳也是佩服的,若他也是濮州人士,他自问可能做不到。
处理尸体,一般出去三五天就得回来一次,毕竟携带的干粮也仅能扛个几天时间。
李廷相戴着厚厚的几层口罩,便连浑身上下也是捂得严严实实,只余下一双眼睛露在外面。此时已是夏末,但气温仍是居高不下,满身的汗水。
到了营地附近,他先是生了堆火,把自己身上裹着的外层衣服,包括脸上的口罩全脱下来,然后放进火里统统烧干净。
接着他径直走向了营地边缘的那间屋子,这屋子建的密不透风,里头烟雾弥漫,地上燃放着艾草。
他便静静的坐在里头,用这艾草的烟雾熏着自己,如此才能做到消毒杀菌。
从到这营地的第二天,他便带着人出去处理尸首,这是第一次回来。
李廷相不知晓自己的娘亲和小妹在哪儿,这营地太大,人数也太多,他不知道怎么找,也没有去找。
没有找,许是自己的娘亲和小妹就安安稳稳的生活在这营地里头,但若是找了没找到,那这最后一点的念想也没了。
当他知晓濮城县内外的人畜尸首已被处理干净,他的心里一阵揪紧,却又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如今领了这个处理尸首的任务,总有一天要去濮城,可如今濮城县已被清理干净,那便不用去。
不用去,就不会在处理尸首的时候,发现
没有再想下去,已是大半个时辰过去,李廷相默默的起身,推开门走了出去。
然后走了小半个时辰,穿过营地,来到濮水边,这濮水边有无数女人和小孩在用木桶打水,提水,忙的不亦乐乎。
李廷相便特意找了个下游的位置,这才开始用水清洗自己。
一众忙碌的妇人瞧他一眼,又把目光迅速挪开,唯有那些小孩还在好奇的瞧着他。
两桶水接的满满的。
满头大汗的中年妇人抹了把脸上的汗,把水桶挂在扁担上,有些吃力的挑起,对着旁边的小女孩道:“妞妞,走了,随娘亲回去。”
那女孩四五岁的样子,很懂事的点点头,只是一条腿受了伤,单脚在地上走着。手里撑着根竹棍,走起路来一瘸一拐,又扭头瞧瞧远处下游的李廷相,用手指着,“娘,我觉得那个人像哥。”
“伱胡说个甚,你哥在京里头当官,咋可能到这儿。”
说着,那妇人本能向着女儿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眉头微蹙,这咋还真有点像。
第二百五十三章 只愿国朝没有贾似道
脚步声走近,李廷相没有察觉,只是伏在岸边,用手掬起河水用以洗脸,等到脚步声到了跟前,他才有所察觉,旋即扭头。
粗布的大裤腿下,是一双女人的脚。顺着这双裤腿往上看,是一件粗布的麻衣;再往上,则是扛着扁担的肩膀,有些吃力,肩膀有些颤。
最后,则是一张女人的脸。
看见那张脸,李廷相的目光便再也挪不开了,像是怔在了原地,那双眼眶渐渐蓄满了泪水,良久,他才喃喃喊了句,“娘”
声音很轻,怕是连他自己都未曾听见,刚一出口,便被微风吹散。
“哥!”
一个欢快的声音响起,那个小女孩拄着竹棍做成的简易拐杖,一瘸一拐的迎过去,小脸上满是喜悦。
到这时,李廷相才似是如梦初醒,脸上的泪水却怎么也止不住,看看自己的娘亲,又扭头看看自己的小妹,像是在确认这是不是真的。
旋即便看到了那条被绷带缠起来的小短腿。
“妞妞,你这腿.”
听到这话,小女孩的小嘴儿一扁,眼睛里也蓄起了泪水,“哥,我的腿断了”
李廷相赶紧把小妹抱到怀里,用手去轻摸那条腿。
“是骨断,上了药缠了绷布,再将养一段时日便能好。”
妇人的眼圈也有些红,旋即又有些严厉的问道:“你在京里头当你的官便是,跑回来作甚?”
“娘,我回来我是跟着朝廷里头的大人们前来赈灾。”
“回来一个多月?”
“没有,就前几日刚回来。”
“前几日回来这赈灾有夏大人他们,朝廷怎的还派伱们过来?”
李廷相沉默一会儿,低言道:“朝廷不放心,怕夏大人他们赈的不好。”
“朝廷不放心的该是你们,若不是夏大人他们,这濮州还不晓得要死多少人,娘和妞妞也早就死了。”
李廷相闻言跪倒在地上,“儿来迟了。”
“娘责你的不是.”
说到此,妇人抿了抿唇,转而道:“既然回来,便专心帮着太子和夏大人他们一道赈灾。”
“帮着呢,儿子如今带着人在外头处理人畜的尸首。”
听到这话,妇人的脸色变了,声音都有些颤意,“你跑去处理尸首?你不怕得了疫病?你咋”
“娘,这种事总归要有人做。儿子是濮州人,那都是咱濮州的乡亲,儿子想为他们出一份力”
“出力的法子多得是,你就挑了个这?得了疫病是要死人的你知不知道?”
“儿子知道,但不处理这些尸首,等疫病蔓延开来,会死更多人。”
妇人不说话了,两眼有些发虚的望着濮水出神,接着慢慢望向了李廷相,最后挑起扁担转身,“妞妞,走,跟娘回去。”
“娘,哥”
“咱不管他。”
刚走了几步,李廷相的手伸过来,想接过这挂着两只木桶的扁担。
“松开。”
“娘,要骂恁就骂便是,让儿子挑水吧。”
“你挑了这一回,还能再挑下回?说不得什么时候便死在了外头。”
“儿子防备的妥当。娘闻闻儿子身上这艾草味,这都是熏过的,不怕。”
妇人却不再接言,挑着扁担有些吃力的在前头走,李廷相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得把小妹抱起来,有些默然的跟在旁边。
母子三人一路往前走着,走的很慢,半晌,妇人才再次出声道:“娘不是不让你去,娘也不是不懂这些个道理。可我儿今年才十六岁,还没娶亲,连个后都没有,若是.”
说着,那妇人本就发红的眼眶终于涌出泪来,“这营地里头人那么多,好几万人,除了你,就没人去了?你还是个官,是个翰林.”
见状,李廷相沉默一会儿,低声道:“那儿子一会儿去找夏大人推了这差事。”
这下轮到妇人沉默了。
良久,她才问道:“是夏大人让你去的?”
“是儿子在夏大人那争取的。”
又是半晌的沉默,妇人的脸色迟疑着,终究还是抿了抿唇,“你把自己守好了,可千万要当心,别染上疫病。”
“嗯,娘放心,儿子防备的可妥当,不会的。”
李廷相应了,把小妹放到地上,伸手再去接那扁担,这次接了过来。
妇人则把女儿抱起,低声问道:“什么时候去?”
“明日一早。”
“当心。”
“儿子晓得。”
正值灾后,什么几进几出的大院子自是没有的,宫殿更不可能,营地里头两座稍大点的木头屋子,这便是夏源和朱厚照的居所,两人比邻而居。
看着眼前这个跪在面前连连磕头的李廷相,夏源一阵手足无措,方才他和朱厚照巡视营地回来,便发现这小子在自个的屋子门口跪着。
刚走到近前,还没问是要干什么,李廷相就开始咣咣磕头。
“行了行了,你别磕了,别磕了你这么磕我害怕,而且你怎么又来磕头来了,前几天你不是刚过来磕过吗?”
李廷相又咣咣磕了几个,这才停下,随即抬起头来,那红肿的额头上满是泥渍,“前几日谢的是夏大人救我濮州百姓,今日谢的是夏大人救我娘亲和小妹。”
“你娘亲和小妹?”
“是,今日下官在营地里找到了我的娘亲和小妹,若不是夏大人”
静静的听他说完,夏源才终于恍然,他还以为这小子是想辞了这处理尸首的差事。年轻人一腔热血,热血冲上脑袋,脑袋一热主动请缨很正常。但等真正去了之后,被那些狰狞可怖的惨相给镇住,心生退意更是再正常不过。
“此恩重若丘山,深若大海。李梦弼无以为报,从今往后当以夏大人马首是瞻,必以文德事公瑾之恩府礼而待之!”
深吸口气,一字一顿的将这些话说罢,李廷相又是一脑门扎到了土里。
夏源脸颊一抽,若只是单纯的恩府,那意思也就是以对待师长的礼仪相待,但前头加个文德事公瑾的前缀,那意义就不一样了。
文德平时事公瑾,书缄往来,必称恩府,而自书为门下使臣。
再结合前头的马首是瞻。
说的直白点,这小子要当自己的门下走狗,要成为自己的党羽。
这话属实犯忌讳,更别说狗太子还在跟前。
他去瞧旁边的朱厚照,朱厚照也在瞧他,面色有些发怔。
半晌,从朱厚照嘴里蹦出两个字,“周瑜?”
好吧,这小子不懂这些典故,也不懂这些个道道,李廷相说这一套,实在是有些欺负文盲的意思。
“那个,梦弼,咱们好歹是朋友,你这是作甚,大可不必如此,太过了,太过了.”
夏源俯身,将李廷相搀起来,认真道:“我不是周密,你也不是吕文德。”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但只愿国朝没有贾似道。”
“愚弟.不,下官晓得。”李廷相神色一凛,又看了眼朱厚照,旋即吐了口气,“下官只是一比。大人,太子,下官还有事便先回去了。”
“去吧。”
“是。”
李廷相朝着两人深施一礼,而后便转身离开。
瞧着他的背影,朱厚照还是懵的,“你们方才说的都是什么?什么周密,文德,还有贾似道的?”
“贾似道你没听说过?”
“似是听说过,好像是个奸臣?”
“自信些,那就是个奸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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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波救灾的大情节要结束了,估计再有个几章吧。
我得放空一下脑子,琢磨怎么收尾。
第二百五十四章 你咋这么孬呢?
每到夏季,京师的天气总是透着一股子闷热,蝉鸣声声,透着空气似是觉得眼前的一景一物都被扭曲着。
整个京师,除了那些达官贵人的居室中有冰块镇热,尚可熬此酷暑。
但寻常人哪能得冰块享用,尤其是紫禁城里的太监宫女。按照规矩,即便天气再热,长衣长衫也得照规矩穿着,许多人身上都被捂出了痱子,症状严重的还生了疖藓,密麻一片,痛痒难当。
如今已是九月,按时节算,已是到了初秋,早就该有一场秋雨下下来,让这天气转凉。
但连着十多天来,滴水未下。大明朝两京一十三省,别的省份尚不知情况如何,但这京师顺天府一地,今年的收成怕是要遭了。
皇宫大内,两个神宫监的太监各自拿着扫把,在乾清宫前扫着地。
等扫到殿前的丹陛桥下,两人终于是抵不住炎热,抵着桥洞的阴凉处歇歇,用臂弯把扫把掬着,其中一个太监用袖子扇着风,“这个贼老天,冬天冷得难熬,夏天又热的厉害,只怕今岁又是个灾年”
“这话你也敢说,脑袋不想要了?”
“又没旁人,咱们自个儿说两句怕个什么,再说”
“嘘,桥上像是有人过来了”
说着,两人抬头往丹陛桥上瞧了一眼,等看清走在桥侧的那人,登时吓得魂飞魄散,忙不迭的跪在地上磕头。
萧言没去理会他们,或许也是没看到,只是过了丹陛桥,一路走到乾清宫门口。
乾清宫的一扇扇殿门大开着。
站在门口等候一阵,等得到允许进入的通报,这才跨步进入,只是往大殿内走了几步,便明显感觉到了阴凉,身后还有穿堂风呼呼吹进。
萧言一路走到寝殿的门口,对着跪坐在那里的人轻声唤道,“爹。”
箫敬的脸上淌着汗,这大殿虽是阴凉,还有穿堂风吹进,但跪坐在碳炉跟前,饶是热的有些受不住。
他扭头瞧了一眼这个儿子,轻声道:“去,把那个瓷碗给咱取过来。”
萧言没说话,转身取过那只青瓷小碗。
箫敬用袖子掖了几下脸上的汗水,拿起毛巾垫着碳炉的药罐,端起来往小碗里倒了一碗,旋即将药罐坐到碳炉上。
把药碗接过来,箫敬这才问道:“你这次入宫是何事?”
“有一封奏报,是李阁老的。”
“给咱揣到袖子里。再把炭加一下,莫要让这炉子熄了。”
“是。”
又是满满的一碗汤药,箫敬端着走进寝殿,这寝殿里青烟袅袅,点着可以安神的熏香。
弘治皇帝穿着件轻便的单衣,靠在榻上翻阅着奏本。
前些日子,厂卫那传来两人还活着的消息。得知此事,朱佑樘那根一直紧绷的神经终于是断了。
多日来强提起来的精气神骤然松弛,足足昏睡了两天,几日未曾入眠的恶果终于是显现了出来。
将养了些时日,他身子还是虚弱,但脸上的气色倒是好了一些。
箫敬脸上流着汗,把那碗汤药端到塌边,还未说话,那股苦味飘来,朱佑樘的眉头已是皱起,一脸嫌恶道:“这汤药里又是加了龙胆?”
“果真是什么都瞒不过皇爷,这药里可不就是加了龙胆?不过这龙胆虽是苦了些,但泻肝胆实火最是有效,常言道良言苦口利于病.”
箫敬一边说着,一边拉过小锦墩,欠着身子坐上去,又用汤匙舀起些许汤药,正待给皇帝喂药,弘治皇帝却是伸手道:“拿过来,朕自己喝。”
“那皇爷您慢点喝,可别呛着。”
朱佑樘也不接话,只是接过药碗,满脸抗拒的看着这一碗黑乎乎的汤药,中药本就苦涩,这龙胆更是最苦的几味药材之一,这碗汤药的味道可想而知。
长痛不如短痛。
咬了咬牙,他狠着心端起来一饮而尽。
箫敬赶忙用帕子帮着擦擦嘴角,看见弘治皇帝已是被苦的面目全非,扭头对着殿外道:“快!把那碗梅子汤端进来。”
说罢,箫敬又道:“皇爷稍待,这梅子汤里头奴婢命人放了不少糖,往下压一压就无事了。”
朱佑樘皱着眉一脸苦相,也没心思接话,直到那碗梅子汤端进来,他伸手接过大口大口的喝下去,这才觉得那股苦意消退了许多。
吁了口气,弘治皇帝问道:“算算日子,李卿家一行应当早已是到了濮州吧?”
派出去的厂卫,还有那京营的三千人马,都没把儿子和女婿给弄回来。
朱佑樘虽是愤怒,倒也还算稳定,他把希望全寄托在了李东阳身上,好歹也是内阁大臣,等到了濮州,迅速接手一应的赈灾事宜,弄回两个人还不容易?
听到这话,箫敬才想起来什么,“皇爷您不说奴婢都忘了,方才奴婢收到一份奏报,是李阁老的。”
说着,他从袖口摸出那封奏报,说是奏报,倒不如说是一封书信,用蜡封着,恭恭敬敬的呈上去。
“想必是李卿家已是将那两人送了回来,特此写了这封奏报说明此事,只怕不日两人就当返京。”
朱佑樘坐起了身子,没再靠在枕垫上,脸上都来了几分精神,伸手接过信件时,眼中的凶光更是一闪而过。
他可等这一天等了太久,如今就满心等着那两个畜生回来,然后好好的散一散这些天压抑的负面情绪。
捕捉到皇帝眼中的凶光,箫敬心下一颤,他可是记着呢,前些天厂卫的奏报过来时,得知太子殿下和夏洗马还活着的消息,皇爷先是喜极而泣,然后便是滔天大怒,扬言等两人回来,要打死这两个畜生!
咆哮了一阵,许是缺氧,皇爷便噶的抽了过去。
弘治皇帝利索的将信口撕开,将里头折叠的信纸取出来,这纸也只是寻常的用纸,远远达不到奏报的标准,但什么纸不重要,重要的是内容。
展开信纸,朱佑樘的心里又倏然间开始忐忑起来,根据前些天的奏报,虽得知那两个畜生活的一个比一个好,但这些日子过去
他只希望这是一封汇报两人已是返京的奏报,可千万千万别是什么不好的事情。
这封奏报很长,按照惯例,前头都是一些没有营养的内容。
他一目十行的看过去,一直看到那句臣奉旨入濮州,以赈灾为名,寻觅太子殿下为实,这才开始细细阅读。
“臣与诸随行官员,会扈从上百人,一路进入濮州,诸多城县已是变作丘墟,黄河决口泛滥,满目疮痍,人畜之尸首不计其数,濮州已是人间地狱.”
看到此处,弘治皇帝的心便揪了起来,这濮州这般惨境,那两个畜生还待在那里。
一边想着,他一边往下看,但这内容的画风却是陡然一转,“待臣等到了灾民聚集之营地,恍然间竟似入了世外桃源。濮州幸存之灾民几全聚于此,六万余人,井然有序。百姓丰衣足食,安居乐业。人人有所食,有所依,更有所居,不见半点灾相。此皆乃太子殿下与夏洗马之功也。”
“臣在此地数日,蒙太子殿下看重,让臣掌管仓禀之事。每日忙于案牍,空闲甚少,所闻所见不多,但也见.”
前面还是人间地狱,到这却成了桃花源记,这个跳转实在是猝不及防,给弘治皇帝打了个措手不及。
尤其是这句太子殿下和夏洗马之功也,这等世外桃源是这两人营造出来的?
等再看到后面这些,朱佑樘的脸色都有些诡谲起来,堂堂内阁辅臣,朕授你旨意,让伱去总领赈灾一事,你跑去管仓库?
还是蒙太子看重
弘治皇帝属实没想到把李东阳派出去,这个老头不仅没有拿下营地的主导权,反而被发配到管仓库去了。
按他的设想,李东阳去了濮州,应当是迅速的接管一应赈灾事宜,掌握主导地位,然后便是很轻松的将两人给送回来,让自己好好的出口恶气。
孽子必须得吊起来用鞭子抽,至于那个女婿也须好生惩治。
一个是国之储君,不顾个人安危跑去赈灾,将自身置于险地,畜生。
另一个虽是臣子,毅然决然去赈灾甚是可钦,但却枉顾旁人,害的女儿整日里担忧以泪洗面,同样是畜生。
可现在.都管仓库了,还送个什么。
你一个内阁大臣,跑去管仓库,还每日忙于案牍,空闲甚少,看样子是真的卖了力气。
可就算是太子让你去管仓库,他是储君,但你就真的老实听话的去管仓库,你咋这么孬呢?
好歹有圣旨在身,太子虽是储君,但哪有圣旨大?
朱佑樘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只好接着往下看。
“营地内一应事务俱是调度妥当,修补黄河堤坝以治水患;处理人畜尸首以防瘟疫;四处搜寻以救散余之灾民;运送各应物资之人往来频繁,从未断绝。
秩序井然有序,更为臣所感慨之事,乃是营地之内六万余人竟无一闲者,人人都有其事可做,无人偷闲,一如标语所言,协同奋进,共建家园。
能有此等境况,全赖营地内一应规制。虽迥异于国朝往常赈灾之旧例,但却颇有成效。以臣观之,朝廷或可广而推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