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五章 方为明君之道
大殿之内,一众朝中大佬就仿佛商量过一般,几乎是同一时间跪倒在地。
看着跪倒的几个人,听着他们口中说出的话,夏源终于感觉到了事情的不简单,捣毁坊祠之事绝对比抄家灭族更要严重的多。
他又瞅瞅那个仍然站在殿中的壮汉,而此时,牟斌也刚好转头看过来,两人目光相对,又不露痕迹的各自把头转回去。
为天下计?
朱佑樘心中冷笑,御极天下十五载,这样的话他听过太多次,也信过太多次。
到现在,他仍然相信这些大臣是真的在为天下计,是真的在为大明江山考虑。
可尽皆是人,是人便有私心,公私之间必有厚薄,就连他自己亦是如此。
这些臣子言必称此乃忠义,行必号此为天下,每个人似乎都是大公无私,但他清楚得很,这帮大臣只是将私心藏的太过隐蔽而已。
藏在这一声声,一句句大义凛然的‘为天下计’之中。
藏在这一张张,一幅幅正气浩荡的面容之下。
朱佑樘从不奢望自己的臣子都是大公至正,大公无私之辈,他只求这些人在满足自己的私心之后,能想一想这江山社稷,能想一想这大明天下。
如此,便足以。
而那岭南之地的官员,一颗私心有如千沟万壑,倾尽三江五湖之水怕是也未能填平,这颗私心让他脊背发寒。
因而,他要断绝此例,要给全天下的臣子划一道底线,让天下官员晓得私心要有个度。
一旦触及了这道底线,一旦过了这个度,将永世不得翻身,遭你家乡之人的咒骂,遭你亲人的嫉恨。
如此才有了这道捣毁祠坊的旨意。
他更明白这道旨意严重到什么地步,严重到触及到了所有文臣,所有读书人的底线。
严重到.这道旨意或许无法出这谨身殿。
自己终究不是太祖那般乾纲独断的皇帝,不是太宗那般大权独揽的皇帝,甚至连自己的父皇都未能相比。
面对这么多重臣这等‘为天下计’的肺腑良言,他这个立志要做明君的人,能做的只有妥协,也只能妥协。
‘.父皇如今又要妥协了,你应当很失望罢.’
最后望了一眼那高悬于谨身殿的匾额,朱佑樘慢慢的转过身去,冷峻的目光扫过跪在地上的一个个大臣,扫过那站着的牟斌,最后停留在了大殿的角落。
随即弘治皇帝的眼中涌上恍惚与迷茫之色。
他为何还站在那里?
他为何还站着?
这殿中为何还会有读书人站着?
弘治皇帝感觉自己的心跳仿佛慢了半拍,有一股不可抑制的喜意从心底涌出,但喜意只涌到一半又淡了下去。
此人只是个贡生,而今未得一官半职,就算得其支持,又有何用
心中如此想着,朱佑樘还是提起了一些振奋,他深深的看了夏源一眼,随后把目光收回来,看向仍然跪地俯首的众臣,沉默了许久,他徐徐的开口道:
“士不可不教而征,主不可因怒而兴师,天下治乱,在朕一身。
朕适才怒急而攻心下了此等乱命,幸得诸卿进言这才得以清明,不然恐将酿成错事。
捣毁祠坊一事确实过于严苛,有牵连无辜之嫌,此等诏令出朕之口,入诸卿之耳便罢.其余灭族,抄家等事,一应不变。”
跪着的几位朝中大佬心中都松了口气,陛下终究还是那个圣主明君,没走到暴君的道路上。
可那灭族抄家,这等诏命陛下可是从未下过,此例一开,陛下此后岂不是
罢罢罢,那捣毁祠坊一事已让陛下收回,暂且不便再言其他。
政治的精髓乃是妥协,这个道理亘古未变,适才弘治皇帝妥协过一次,这次妥协的人便轮到了这些朝中重臣。
而朱佑樘趁此机会,开始步步紧逼,“广东左右布政使赐死抄家,此乃诛其首恶!
琼州府一应官员之处置,是为明正典刑,以儆效尤!但这岭南之地,官官相护,上下沆瀣,其余各州府县之官员亦是罪不容诛.”
说到这,朱佑樘特意停顿下来,目光直视着俯首叩地的大臣,只见所有人豁然抬头,明显是要予以规劝,他心头冷笑一声,转而悠悠说道:
“广地虽是自古贫瘠,但州府所下辖之城县仍有数十之多,牵涉官员亦有数百,若一律处置牵连过大,朕恐将引起天下动荡,但若是不予处置,又难容于国法。”
“.此等两难之事,还望诸卿教朕。”
面对这个问题,这些朝中重臣,他们所想的只有一件事,万万不能扩大打击面,此事也决不能处置的太狠。
不仅是为了江山社稷所想,也是为了自己。
往常宽厚仁德的陛下,在今日却表现出暴虐的一面,这绝不是什么好兆头,若照此下去,陛下是不是还要向先皇效仿?
增设西厂,以厂卫监视百官,屡兴大狱,以重典严刑而治国,届时岂不是又要过回那种喘不上气儿的日子。
一个个大臣深谙未雨绸缪,深谋远虑之道,他们所思所想,皆是以后。
必须要把弘治皇帝这股暴虐的苗头给压下去,哪怕这股暴虐或许只是由于气愤,怒急,是事出有因,也必须得予以压制。
而且这一条条诏令更是要予以驳回。
若不然,无疑是开了弘治一朝皇权专断之风。
“陛下,若厂卫奏报果真属实,那广地官员便确有百死,万死莫能赎之罪也,但奏报上所言所载,皆是民间走访探听而来,也尽是厂卫一应密探之所闻所见,未有广地大小官员之罪证。”
“噢?”朱佑樘凝望着说话的内阁首辅,“广地赤地千里,大小官员谋求私利,官商勾结抬高粮价,以致百姓无粮米可食,死者不计其数,生者忍饥待毙,岭南全境叛乱只在旦夕之间,还未曾有罪?”
刘健面容沉稳,语气平静道:“老臣并未言其无罪,而是还未有罪证,依臣之见,须得朝廷派出巡抚大臣巡抚广地,钦查广地大小一众官员所犯详细之罪,而后再以罪行大小,审理之后再行督办。”
顿了顿,他又道:“而且老臣以为,陛下未经钦查审理就直接论罪处置,还是这等赐死抄家灭族之大罪,实在有违国朝法令严明之道,有专断之嫌。”
说罢,内阁首辅刘健恭敬叩头,“臣不敢有违圣意,但只愿陛下消弭心头怒火,待到一应罪证审理核实之后,再予以论罪处置,如此,方为明君之道。”
“圣明无过于陛下,刘公所言乃忠心辅国之良言,臣等只望陛下明鉴。”
其余的李东阳,谢迁,马文升等人也尽皆俯首扣地。
弘治皇帝陷入默然,静静的望着这些大臣,不知在想什么。
锦衣卫指挥使牟斌的眼角不受控制的跳动着,神情专注的缩脖看地,置身事外,仿佛这地上有什么很吸引他的东西。
夏源莫名觉得此时这大殿之内的气氛很是压抑,仿佛有一股闻不到的硝烟味在弥漫,有一股看不见的战火在蔓延交锋。
这是皇帝与朝中大臣的交锋,是皇权与臣权的对抗。
没有吵架掐架,脸红脖子粗的谩骂吵闹,只在或平淡,或温和,或恭敬的语气中藏着一把把看不见,却又透着寒芒的刀子。
伱来我往,分毫不让。
第一百六十六章 下诏罪己
殿内仿佛进入到一种静默的状态,置身于这当今天下最顶级的权力场上,夏源尽量缩脖低头,看着脚面,假装自己是团空气。
这会儿他对朱厚照升起了一股由衷的同情与敬佩。
同情的是,这货以后注定要当皇帝,到那时,他时时刻刻都要面临这种交锋,和文臣交锋,和朝中盘根错节,树大根深的文官集团交锋,甚至是和整个大明的官员交锋。
佩服的是,那小子整天跟个二逼似的,面对这种等级的交锋,居然能在位十多年,活到三十多岁才不明不白的驾崩,还真是有两把刷子。
殿内一阵压抑的寂静过后,朱佑樘将目光看向大殿角落,停顿片刻,又挪回来,转而看向锦衣卫指挥使牟斌,“牟卿家,你乃锦衣卫指挥使,亦是朝中重臣,适才诸位卿家所说皆是匡君辅国之良言,卿可有良言献上。”
牟斌宽阔的肩膀抖动一下,然后吭哧的跪倒在地,铿锵有力的道:“与朝中列位饱读诗书的公卿大臣不同,臣是个粗人,没读过什么书,也不晓得什么文化,臣只晓得要忠君报国,陛下说什么,臣就做什么。”
一席话说罢,他以头触地,不言不语。
他明白陛下不是让自己献什么良言,而是在让自己表态,划个道道出来,让自己站队。
不然也不会特意点出一句你乃锦衣卫指挥使。
而锦衣卫乃天子亲军。
这次算是旗帜鲜明和这帮文官老爷们对抗了一波,也帮陛下吸引了火力,真过瘾。
希望以后陛下能看在咱今天冲锋陷阵的份上,过几日文官老爷们弹劾自己时,能保着自己点。
朱佑樘对他这回答似是不甚满意,皱眉,有些惋惜道:“既是粗人,那朕也未能强求,以刘卿家之言,朝中须得派出一名巡抚前往广地,钦查大小官员之罪证,朕对此深以为然。
待商定了人选,你这个没读过什么书的粗人便随着一道去罢,在朝中未能献良言,朕也只好让伱勤快些,也不枉你这膀子力气.”
说到这,弘治皇帝嘴角噙出一丝冷笑,“依朕之见,那广地官员此时已成惊弓之鸟,为防其狗急跳墙,做出那等刺官谋逆之事
待去之时,你多带些锦衣卫的人手,于暗中保护钦差巡抚,还要多探听那岭南之地一众大小官员的动向,切莫要让此等丑事发生,记下了么?”
牟斌压抑着激动一个脑袋磕在地上,咣的一声闷响,“臣记下了!”
“好生记着。”
朱佑樘又看了他一眼,而后穿着那身大红色的皮弁服走上丹陛,在那正中的龙椅上坐下,望着仍然跪在地上的群臣道:“诸位卿家还跪着作甚,且平身罢.再给诸位卿家看座。”
“臣等叩谢陛下。”
一众朝中大佬叩谢之后,纷纷从地上爬起来,数名宦官端着锦墩过来,几人欠着身坐上去。
夏源默默的站在角落,看着那小锦墩,眼中流露出羡慕的光芒。
腿好疼,但他不说。
而且人家堂堂锦衣卫指挥使还不是一样站着,以他的推测,这凳子应该是只给老头坐的。
老头快乐凳。
“关于这出任巡抚之人,卿等可有人选?”
刘健沉默片刻,站出来道:“臣举荐吏部右侍郎王鏊,其人刚正不阿,在朝中为官多年,风评一向甚佳,而且亦是陛下信重之人。”
“朕记得王卿家已过五旬,京师至广东甚远,遥遥不下五千里地,王卿家可能受得了这颠簸之苦?”
对这个人选,弘治皇帝倒是没有意见,派出去的巡抚虽是此次的钦差,但搜集罪证的人乃是锦衣卫,只是这路途太远,他倒是怕王鏊受不住。
五千余里,说难听点,流放可能都没这么远过。
王恕站出来道:“陛下,王鏊今年虽五十有二,但这身子骨一向甚佳,食量颇丰,而且也再没有比王侍郎更合适的人选,其余人等,要么是像老臣这般年岁太大,要么其资历尚浅,难当此大任。”
朱佑樘沉吟一会儿,又看向其余人,“卿等的意思呢?”
“臣等亦是觉得王侍郎颇为合适。”
“也罢,那便着吏部右侍郎王鏊为此次广地巡抚。”
定下这等事后,弘治皇帝沉默一会儿,垂着眼睑沉声道:“此次奏报所言触目惊心,读之犹如切肤之痛,广地有此惨境,皆是朕选官任官不明,才使得广地百姓受此等炼狱之苦,此乃朕之过错。”
“万方有罪,罪在朕躬。”
此言一出,殿内所有人的呼吸似乎都为之一滞,前面那些认错的话还没什么,但这八个字的意义可太过重大,这话出自汤诰,最开始或许意义未名,但慢慢的就有了另一层含义。
罪己诏。
只有皇帝下定决心要下罪己诏时,才会将这八个字说出来。
没给众人开口的机会,朱佑樘的声音仍在继续,“朕惟人君,上承祖宗之基业,下临亿兆于万方,至今克承大统十有五年。
朕深感祖宗托付之重,江山神器之威,本该宵衣旰食,夜以兢兢。作兴治理,使天下黎庶俯仰圣德。
但朕政不加修,祸乱以致,今广地百姓黎黎遭难,实皆朕之过失所致也。
贻羞宗社,致疚黔黎,朕躬有罪,无以万方,自今为始,朕敬在宫中自省于宗庙,戴罪视事以赎朕之罪戾”
说罢,弘治皇帝阖上眸子吁了口气。
这份罪己的诏书将会经过翰林的润色之后,作为奏疏送到宗庙去,大声念诵给那一个个木头牌位去听,向祖宗们忏悔他这个皇帝的罪行。
然后再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而随着皇帝的话音落下,一众刚坐没一会儿的大臣又跪了一地,站着的牟斌,包括殿中的那些宦官也尽皆跪倒,见到所有人都跪了,夏源也赶紧后知后觉的跟着一块跪。
朱佑樘表情幽幽的不知在想什么,似乎有些恍惚的样子,半晌之后,他扫视一圈众臣,接着目光远眺,看向了那大殿最角落的地方。
“夏卿,朕先前读过你的策论试卷,自今日收到奏报之后心中颇感惊诧,你为何会知晓那琼州之乱的内情?”
ps:祝各位大年初三快乐!活着,永远不死!
(**)
第一百六十七章 朕此时又不免惊诧
.学生的父亲在琼州有一位故交,今年年初,学生曾收到了他寄来的信件,由于父亲已于前年罹难离世,学生收到信后便代为看了看,那位故交似乎并不知晓父亲离世之事,言语问候之间,上面还提到了一些关于琼州的事情。”
为何知道内情,这个没法解释,夏源只能编个借口,把一切推到那个死去的爹身上。
这年头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人。
一封信今年年初收到,又不代表是年初写的,至少也得是好几个月之前,甚至前年都不是没可能。
他都想好了,皇上要是问信在哪儿,就说在我爹的坟头前烧了。
听到这个回答,朱佑樘微微顿首,并没问信在哪儿这等问题,也并未对夏源的信口胡扯产生怀疑。
离世两年之久,远在外地的亲朋还不知晓,听着有些匪夷所思,但又实在正常。
琼州离得太远,将近六千里地,又要渡海,中途任何事都有可能发生,或许去世的时候给送了信,但信在半道上就没了。
“你父亲的那位故交可是在琼州任职?”
“这个学生不知,信上并未提及,但想来也不无这种可能,我父亲是弘治三年的举人,那位故交许是他的同年,而今只怕那位伯父已经.”
说到这,夏源适时停顿,但弘治皇帝很清楚这货想说什么,只怕已经没了,毕竟整个琼州现在烽烟四起,整个岛都落入了叛贼之手。
“卿在策论试卷上写的关于琼州之乱的因由,想来是想通过这等方式将内情奏陈给朕,可朕当时并未相信”
弘治皇帝语气悠悠,“直到今日这奏报过来,朕方才知晓卿一片为国之心,也知晓卿所言非虚,卿只言琼州一地,而整个岭南的实况却比卿之所言还要惨烈十倍百倍。”
“学生羞愧。”
这也不全是套话,夏源是真有点羞愧,他没想到自己的所作所为在皇上心里,居然上升到为国为民的高度。
这还真是让人挺不好意思的。
他当时以为朝廷知道琼州之乱的内情,毕竟间隔了好几个月,想当然的以为那题是在考教贡生。
但谁能想到这年头当官的竟胆大到如此程度,愣是把朝廷当蒙小孩似的给蒙了数个月。
现在琢磨一下倒是也能想的通,肯定是那帮官员觉得区区乱匪,一帮乌合之众,摆平他们还不是手拿把掐,结果不仅没摆平,还被人家给手拿把掐了。
盖子也捂不住了,只得上报让朝廷派兵来解决。
“羞愧的不该是你,而是那岭南的一众.罢了”
朱佑樘有些疲惫叹了口气,打起精神问道:“关于卿的治夷之论,朕读罢颇有感悟,本想等传胪大典之后再召卿问询,但今日诸事繁杂,朕便直接问了罢”
那卷子关于何以治夷的内容,朱佑樘这段时间着实看了不少遍,沉吟片刻,他问道:
“几从策论而言,朕看得出卿对国朝改土归流一事颇为推崇,也论述了许多改土归流的利弊,但卿的意思是,国朝这改土归流之所以成效缓慢,是因为那些夷人不沐中原文化所致。
因而便就此事提出了一些方法,比如朝中派遣专人,授以官职,深入夷人聚集之地,对夷人予以教化,再在科举之事上对夷人进行些许的优待。
诸位阁臣都觉得有些许不妥,但朕觉得倒不失为一条良策,今日诸位阁臣都在,卿可否详细说说?”
夏源闻言抖擞精神,这个说起来可就有的聊了,那个深入基层先不论,科举优待就是他加的私货之一,取材于后世的那个.懂得都懂。
而后他看向前头的那几位老头,说实话,这里头他就认识个谢迁,参加会试的时候见过。
至于剩下的那几位白胡子老头谁是谁他也不清楚,索性一道问过去,“不知几位阁老觉得这条哪里不妥?”
刘健语气平淡道:“科举优待之事,我大明自开科取仕以来从未有过,此例一旦实行,必会招致天下读书人的指责非议,须知,天下之事并非患不寡,乃是患不均。”
天下之事非患不寡而是患不均
上辈子之时,就连夏源自己也觉得那什么高考优待很不公平,但后来有了些阅历之后,再回想这条,才明白这一条政策的本意是什么,或者说精髓在何处。
“这位阁老的担忧并非没有道理,但夷人科举优待总归是利大于弊的,学生敢问,那西南土司之乱是因为什么?”
“自是因为西南夷人只知土司而不知朝廷,与朝廷离心离德,土司但凡有作乱之心,夷人便纷纷盲从响应。”
夏源又接着问道:“那为何离心离德?”
刘健刚想回答,随即反应过来,板起脸道:“陛下在考教你,而今倒变成伱考教老夫了。”
“噢。”
夏源噢了一声,只好自问自答道:
“因为夷人不沐中原文化,对中原文化也没什么认同感,甚至可能都不知道中原有个朝廷,有个大明朝。
这一切的来源自是由于土司制度,或者说羁縻制度的弊端所致。
据学生所知,这种制度最早能追溯到先秦,而后被历朝历代沿用,但此制的弊端尤为致命,被朝廷选作土司的人本就是当地的名门望族,噢,这个不太贴切.”
夏源想了想,没找到合适的词,只能接着道:“姑且用名门望族称呼吧,这些人是当地的名门望族,而且还都是世袭的,只需两三代人的积累,甚至都不需积累,在其辖区内就会具有无上权威,是名副其实的土皇.呃,山大王.”
改了个口,夏源觉得好像也不太行,大王也有点犯忌讳的感觉,他不由瞄向丹陛上的皇帝,离得太远也看不清面容。
见他在抬头瞧自己,朱佑樘当然知道原由,于是出声道:“朕觉得还是土皇帝颇为贴切,山大王倒像是打家劫舍的强人。”
有大哥您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夏源心里幽幽,又接着道:“那帮土司对待各自辖区的夷人有生杀予夺之权,而且为了维护自己的地位,大多土司对待辖区内夷人采取的治理手段,更是极其的残酷狠辣,为了让那些夷人打心里害怕他们,畏惧他们,听他们的话。
夷人犯了一点点小错就会被土司处于极刑,断手,断指,挖眼,宫刑,还有砍头”
伴随着夏源的声音,殿中的几位大臣面色都泛起了些许的诡异之色,弘治皇帝亦是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
关于土司统治夷人的手段,他们是知晓的,但却是通过西南平米鲁的王轼,还有那些厂卫的奏报。
当时看过那些奏报之后,每个人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夷人苦土司久矣!
苦不苦的待会儿再说,他现在只想知道一件事。
等到夏源如数家珍似的介绍完土司的情况,朱佑樘往前微微欠身,眼里流露出深深的探究之色,
“朕此时又不免感到惊诧,卿乃顺天府人士,离那贵州有数千里之遥,那些土司之事卿又是如何知晓的?”
夏源闻言脸颊一抽,如果我说我爹在贵州也有个故交,他也寄了封信,皇上你信吗?
第一百六十八章 我读书就是为了做官
刚才琼州的事用收到封信糊弄过去,要再用这个理由,夏源觉得弘治皇帝应当不会信。
别说皇上,他自己都不太信。
太离谱了,这殿内有一个算一个哪个不是人精,这种话简直就是把众人的智商摁到地上摩擦,估计也就只有朱厚照这种神经大条的中二少年才会信。
可惜这货现在不在这儿,而且他也不是皇帝。
“呃,学生也是听旁人说的”
说了这句,没等皇帝或是其他人开口,夏源又迅速接着道:“我大明朝夷人最多的地区乃是云贵这等西南之地,其余像琼州,湖广,福建亦是有夷人的分布,这些夷人各自的语言不同,但相同的是,他们有很多人都不通汉话,也不知中原文化。”
“想让这些夷人归心,首要之事便是要让他们对我中原文化产生认同感,产生归属感,所以历朝历代都在实行教化,可所谓的教化却一直无用,这是为何?”
殿中沉默几秒,见似乎没人有要作答的意思,夏源只能看向刚刚那位内阁首辅,“这位阁老,学生敢问,您读书是为了什么?”
“自是为了学习圣人之道,通晓前人经典,明理明德,去芜存菁。”
夏源复杂的看了他一眼,这老头瞧着人模狗样的,但很不老实,不说实话。
“学生没有您这么高的德行操守,学生读书就是为了科举做官,为了当官老爷。
而且学生相信,这世上的读书人,不敢说全部,至少有九成九的人都跟学生的想法一样,读书是为了做官,为了当人上人。”
殿内的气氛有些僵硬,又显得有些尴尬,几位大臣的面皮抽了抽,读书是为科举,是为做官,这当然是他们读书的目的,也是几乎所有人读书的目的所在。
毕竟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
但就算所有人的心里都跟明镜似的,也没人去捅破这层窗户纸,问及读书的目的,自然是为了提高修养,是单纯的崇敬圣人之道,这才是标准答案。
大家还是很矜持的,也是要脸皮的。
可是这小子就未免太耿直了些。
见气氛有些僵,朱佑樘这个做皇帝的开口打破僵局,“这读书既是为了明理明德,也是为了做官,所谓学而优则仕,或是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二者并非不能兼容。”
立下调子,他顿了顿,又看着夏源道:“卿且接着说罢”
“噢。”
夏源应了一声,又接着抖擞精神道:“而朝廷对那些夷人予以教化,迟迟未见成效,便是因为这些夷人没有个确切的目的,或者说没有动力。
读书是件很枯燥的事,若不是心中想着读书做官,奔个好的前程,大多数人恐怕都难以忍受这份枯燥,更别说是那些不通笔墨的夷人。”
“而且,学生虽未见过,但也能想象到朝廷的教化是如何进行的,大抵是当地官员写出那等劝学的文章,然后贴出布告。”
在这样一个通讯靠吼,交通靠走的落后年代,京师,苏杭的这等所谓的繁华之所在,乡村条件都艰苦的一批,更别说是西南,湖广那些大山里头。
指望那些个官老爷下到基层,跑到大山深处,然后对那些夷人进行开化教育,着实是件强人所难的事情。
别说这会儿,就连到了后
“贴出布告,给那些连字都不识几个的夷人们看,对他们进行所谓的教化,这样的教化有用吗?”
“恐怕是无用的吧,更别说我大明的科举并非所有人都能参加,就连汉地百姓有些都不具备参加科举的资格,更别说是那些夷人,噢,夷人好像是能参加的。”
到这会儿,夏源又想起一件事,于是说道:“去岁乡试之时,是学生与叔父一道参加的,叔父有一个相识的同年,长得有别于汉人,学生有些好奇便多嘴问了一下。
此人言谈间倒是并无遮掩,说他祖上乃是西南土人,是当年太宗皇帝征西南之时带回来的夷人战俘。
后来得蒙朝廷开赦,他的祖上就在这北直隶安家落户。”
“不过说到后面,他又说自己虽是夷人,祖上虽也是夷人,但远祖其实是汉人,只是由于唐时战乱,适才流落到了西南而已。”
“至于这话是否属实,学生也不知晓,但学生感觉其应当是夷人,只是由于在北直隶住了几代,得以参加科举,他自己有了这秀才的功名,所以才以汉人自居。”
“哪怕明明长着副夷人的模样,却仍是认为自己是汉人,甚至不惜编出这等唐时战乱的理由。”
“参加策论之时,学生就想,朝廷对待夷人是否也可采取这点.”
“当然,学生并不是说要将所有夷人迁到汉地,住个三代五代以便同化,这样做太过费时费力,耗费的钱财也太过巨大,很可能是笔天文数字。”
“学生只是在想,若是那些夷人参加科举,给与些许的优待,让他们有个粗浅的功名,是否他们也会像叔父的那位同年一般,从心里认同中原文化,认为自己是汉人,而不是什么夷人。”
夏源口若悬河的说了一大堆,大殿内的君臣一直听得很认真,到此时俱是有些若有所思。
事实上,国朝对于参加科举的资格规定的很清楚,明文规定,娼,优,隶,卒,这四等人连同其子孙不得参加科举,
也就是娼妓,戏子,奴隶,还有衙门的衙役,捕快。
简单来说,只要不是贱籍,其余的百姓均有参加科举的机会。
而夷人属于贱籍么,并不属于,甚至户籍上也不会写什么夷人,而是和普通百姓一样统称为民。
从理论上来说他们是可以参加科举的,不过问题是,大多数夷人压根就没有户籍。
因此这帮人参加科举一事,根本就是一笔糊涂账。
就连他们这些掌握天下权柄的皇帝和大臣,也搞不清楚这历年的科举有多少夷人参加。
夷人中不乏通汉文者,尽管不多,但绝对是有的,而这些夷人参加科举,基本上都会附会籍贯,明明是夷人,却称其祖上乃是汉人,然后还会指出祖上是哪朝哪代流亡过去的。
甭管是真的还是编的,反正都说的有鼻子有眼,跟真的似的。
换句话来说,只要通了汉文,读了儒家经典,去参加科举时,这些夷人就会和以前划开界限,口口声声称其祖上是汉人。【这一点作者菌查过,还真的属实,而且以东南地区的少民居多。】
再加上大明的户籍上没有民族的划分,不会明确写出什么藏民,壮民,客家民等等细分。
这些夷人口口声声说自己祖上是汉人,虽然口说无凭,但谁也没有证据证明他们不是。
而且何必要反驳他们?
夷人以汉人自居,这不正是教化的初衷,正是四夷归心么?
因而弘治皇帝,连同这殿中的一众大臣都很清楚,只要这教化真正能实行下去,夷人之乱必定会从根本上消弭。
这才是那些读书人总是嚷嚷着教化,而历朝历代却都会认可其正确性的原因。
ps:祝各位大年初四快乐!
(w)
第一百六十九章 卿实乃大才!
汉文明,或者说华夏文明是一个体量庞大到恐怖的文明,有着一股强大到不可思议的同化能力,而且还拥有着无与伦比的包容性。
这样的文明,利弊皆有。
利处数不胜数,弊端也是不少。
比如,这片土地若是换了主人,曾经的主人被侵略者征服。
体量庞大,又善于包容的华夏文明会在极短的时间内,找出一个合理的注脚,帮征服者们提供一个合理统治自己的依据,并且给自己人洗一下脑。
比如那句被篡改的语句,诸侯用夷礼则夷之,进于华夏则华夏之。
这句话里压根就没有提外人的事情,明显是在矫正自己人的不良之风。
但却遭到了篡改,多添了两个字,成了夷而进于华夏,则华夏之,为夷狄统治华夏提供了依据。
而这帮入了华夏的夷狄,是否将自己当成了华夏,也只有那帮夷狄自己清楚。
当然,这些是发生在一百多年之前,也是发生在一百多年之后的事情。
站在现在的这个时间点上,大明占据主导地位,华夏占据主导地位。
在这个时期,华夏文明对比其余文明仍然是超越维度的存在。
即便两世为人,夏源也仍然信奉春秋先贤们的主张,华夷之防,何也?无他,尊王攘夷。
对待蛮夷不需要用别的办法,要么让蛮夷接受汉化,成为华夏的一员,要么就进行攘夷。
所以,趁这个华夏文明仍站在制高点的时期,对其余文明进行降维打击。
以这个体量恐怖的文明铸成一把锋锐无匹的利剑,使用名为教化的剑法。
以教化为名,去实施文化入侵,将异族同化,这才是最优的处理方案,也是历朝历代都在做的事情。
但此事绝非一朝一夕能完成,需要徐徐图之。
哪怕是实施所谓的科举优待,仍是一个漫长的时间,水磨工夫。
“陛下,学生策论试卷上写的虽是夷人科举优待,但学生并不建议按此实行。
不然就会像那位阁老说的,必然会招致天下的非议,也肯定会出现明明是个汉人,但为了享受这科举优待的红利,却宣称自己是夷人的事情出现。”
夏源敢打着包票说,乱认祖宗的这种事绝对会发生,后世的高考加个分,都能引得好多人更换户籍民族,更别说是科举优待。
考上大学不一定能有个好出路,这一点是夏源亲身体会到的。
可科举是能做官的,这一点也是夏源亲身体会到的。
虽然还没真正当官。
但是
谢邀,人在大明,站在皇宫,正跟皇帝跟朝中大佬侃侃而谈。
这不比当官更六?
朱佑樘眼里露出愕然之色,底下的大臣也面面相觑。
你自己向朝廷提的建议,大家伙儿坐在这儿听你东拉西扯的说了一堆,结果你来一句,伱对自己的建议不建议?
深吸了口气,弘治皇帝尽量语气平和的问道:“卿这话是何意?”
“学生的意思是,不实行夷人科举优待,而是对那些有夷人存在的偏远地区实行科举优待。”
“比如两广,云贵这等地域,这些地方地处偏远,又有许多夷人聚集。”
朱佑樘沉吟一会儿,微微颔首道:“卿的意思朕知晓,无非是换个名目,以此避免那等附会籍贯之事发生,但这些地方并非全是夷人,哪怕是西南这等夷人最多的地域,汉人也占了十之六七,像东南之地,更是十之八九。”
论读书夷人肯定比不上汉人,这就像外国人学中文肯定不如华夏人一样。
到时候这个政策颁布下去,那些读书人指定欢呼雀跃,但夷人估计沾不到什么光。
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
说实话,若只是夷人享受科举优待还好,起码朱佑樘可以接受,因为那所谓的科举优待其实力度并不大。
只要文章语义通顺,没有偏题,没有错别字,就可录为童生,录为秀才。
换句话来说,只要你读书,读四书五经,然后会写文章,就基本上能中。
而这种优待也只到秀才这一级,到了举人,贡生这等级别就还跟以前一样。
按照国朝规定,秀才可免自己家中的赋税徭役,可夷人们的赋税免不免的都差不多。
因为朝廷几乎是收不上他们的税,七八成的夷人都没有户籍,怎么收?
所以爱出多少秀才,就出多少秀才。
何况你又能出多少?
别看录取的标准极低,但对于夷人们来说,这仍然是件极难的事情,毕竟里头有许多人连汉话都说不利索,更别说认字。
因此只开放夷人,朱佑樘这个大明皇帝是可以接受的,但若是按照地域来实行科举优待,那可就不止是夷人,连汉人也会包罗进去。
这些地区的赋税都是靠这些汉人百姓,等到政策实行,到那时这些省份岂不是家家都有秀才,那不是连税都收不上来了?
虽然一年也收不上多少税。
面对皇帝的顾虑,夏源稍稍攥紧袖口里的拳头,随后深吸口气,朗声道,
“若是朝廷颁布这等科举优待之事,那学生的建言是,等此例实行之后,那些推行此政的地区,再中试的童生和秀才只享有功名,不享受免税免粮等诸多特权。”
听到这个提议,弘治皇帝一怔,底下的大臣也尽皆哗然,这
若是方才的科举优待只是让他们觉得有些许不妥,那这不享受特权就让他们觉得脑子开始晕乎。
试问,没有了特权的读书人那还叫读书人么?
夏源默默在角落站着,他很清楚自己这会儿的行为属于什么——图穷匕见。
按他的想法,这大明朝的制度早就该与时俱进了。
很多东西都得变一变,要压制,甚至是剥夺读书人的特权,一棍子打翻太粗暴,那就先上一上这种软刀子。
读书人越来越多,享受特权的人也越来也多,国家资源根本就不够分。
这种情况后世也经历过,但后世的处理方式是,大学生随着数量的增加而逐渐掉价。
八零年代那个大学生稀缺的时代,大学生是什么前途?分配工作,分配房子,甚至还分配权力
千禧年,乃至一零年之后的大学生又是什么前途?
根本就没有前途的好吧。
而明朝却没变过,少的时候是什么样,多的时候还是什么样。
刚开国时,读书人少,享受特权的人也少,这种优待士人的政策可以笼络民心,但享受特权的人越来越多,还不赶紧变一变,再这么笼络下去,国家就亡了个屁的了。
当然,大明朝灭亡的原因很多,被那帮鞑子窃取江山的原因也很多,但原因再多,穷绝对是明朝灭亡绕不开的关节。
为什么穷,因为需要朝廷供养的藩王太多,因为这些享有所谓功名特权的官绅阶层也太多,他们占据着天下大量的财富,还特娘的不用交税。
夏源想要改变这些,倒不是因为什么仇富,毕竟他现在也属于富人阶层,走向了上流社会,正儿八经的万元户,也是这不用交税的一员。
所以毫不夸张的说,他觉得自己属于是忧国忧民,心存大义。
既为自己,也为这个天下。
他已经来到这个时代,以后还会留下自己的后代子孙,就算没来到,他也不希望这片土地在百多年后满目疮痍,尽染腥臊。
有机会就予以阻止,没有机会就制造机会去阻止。
心里想着,夏源又不禁被自己的高尚情操给感动了。
我夏某人果然是为国为民,心怀大义之辈。
经过一阵的失神之后,弘治皇帝感觉自己似乎抓到了这条建言的重点,并开始思考此事的利弊。
只享有功名,不享受特权
若当真如此做,再将其作为定制,一年年的推动下去,以后这些省份的秀才便不再免取赋税,虽还有举人和官绅,但他们相比数量庞大的秀才而言,只犹沧海一粟,九牛一毛。
也即是说,国朝的付出是童生秀才的功名,也仅仅只是功名。
可国库岁入将会平添一大笔的税额,而且只要将此事作为定制,那便是年年岁岁都是如此。
想到此处,弘治皇帝的呼吸就不免有些急促,甚至连心跳都很不争气的开始加快,最后不禁脱口道:“卿实乃大才!”
第一百七十章 状元之才
“卿实乃大才!”
此言一出,内阁三位大佬的面皮不由一抽。
站在丹陛旁边的箫敬,本来一直是面容肃然,很好的扮演了一个面无表情的雕像,但此时眼角也忍不住轻微抽动几下。
这位被皇帝称赞有大才之人,在半个多月前曾被皇帝亲自点为三甲末列,名列倒数第一。
许是也想到了这事,朱佑樘的表情也有些不大自然,随即他长吁口气,目光远眺,看向站在大殿角落的夏源。
他不清楚夏源这是无意,还是有意。
换句话来说,这什么科举优待,这什么何以治夷,其实都不是他的目的,这小子弯弯绕绕的扯了一堆,是在说治夷,但又说的不是治夷,起码不全是。
有没有可能,此人醉翁之意不在酒,是在以科举优待为筏子,但渡的却是这削减优待之事?
身为皇帝,朱佑樘无比清楚大明朝年年岁入凄少,年年国库空虚的原因。
国朝太过优待读书人,有了些许功名就可不用上缴税赋,而整个税收的担子都压在那些普通百姓身上。
若是居恒无事,尚能勉力维持,若是发生边患或是有大灾大难,那瞬间便是入不敷出。
至于减少对读书人的优待,更甚者是将其剥夺,朱佑樘也只敢在做梦的时候想想,有时候做梦都不敢想,因为这是个噩梦。
他很清楚这样做会导致什么后果,国朝而今乃是与士大夫,乃是与士绅共治天下,若真如此做,只怕整个天下都得陷入动荡之中,甚至江山倾覆亦有可能。
以至于朱佑樘总是会通过另一个角度来琢磨这事。
这优待读书人一事乃是祖宗成法,就算未有祖宗之制,其也自有利处,可使天下士林归心。
在某种意义上,这算是他对自己的一种安慰。
可现在,他看到了一个机会,一个打着科举优待的名号,光明正大削减优待的机会。
只有功名,却没有特权,这不是消减是什么?
弘治皇帝的目光望着大殿角落,若这小子是有意如此,那这读书人里头绝对是出了个百年未见,千年难遇的奇葩怪胎。
而此人必将成为我大明
没再接着想下去,望着大殿角落,朱佑樘压抑着自己的情绪,一字一顿道:“卿确为大才,乃有状元之才。”
听到这话,殿里所有人的呼吸一促,每个人都明白皇帝说这句话的意思。
这句话可以是比喻,比喻你有状元那般的才华。
但众所周知,有状元的才华,并不代表状元就是你的。
做个简单的小举例,就好比你有儿子,但同样不代表这个儿子就是伱的。
没做亲子鉴定之前,这事儿谁也说不清楚。
这个例子可能不甚恰当,但道理差不多,而很多有状元之才的人,没有状元的命,看起来有儿子的人,但又实际上没有。
不过,结合皇帝的这个语境,这句乃有状元之才的话恐怕并不是比喻
这小子八成是要当状元
殿内几乎所有人的心里都浮现出这样的念头。
夏源也觉得这句话大有深意,感觉事情并不简单,随即他低头看向自己的进士服。
如果自己真的被点为状元,有一个问题需要搞清楚。
那状元的进士服已经发给了那位老哥,是不是要去人家身上扒下来?
内阁的三位大佬互相对视一眼,又不着痕迹的将目光挪开。
各自的心中开始思忖起来。
若仅以这句状元之才来论
今日看了这份奏报,再反过头来去想那篇策论,点为状元倒并无不可。
何况,殿试的名次按照规制,本就该皇帝钦点,自然要看皇帝的意思。
而且如今并未放榜,名次并非不能改动。
只是
陛下这句乃有状元之才,是抱着何等目的,是心有疚歉想将其点为状元,还是想促成这所谓的科举优待之事?
“若按卿之所言,这科举优待之事朕觉得并无不可,一来,能体现国朝对贫瘠之地百姓的体恤,乃是切切实实的仁政;
二来,更能体现国朝对读书人的看重,有劝学之意;
三来,此政令下达,县试府试文章之易,怕是连开读没几年的蒙童都能考中。
届时这些地域生员泛滥,其余省份的读书人必定舆情汹汹,吵闹国朝科举不公。因而,这只享有功名,不享有特权之说便显得尤为重要。
四来,此诏令一开,若能将其作为定制,必将使得云贵,两广这等贫瘠之地的赋税陡然提高,国库的岁入每年都能平添不少”
说着,朱佑樘露出沉吟状,扫视着丹陛之下一应大臣,“诸卿的意思呢?”
有些冷场。
这些朝中大佬都在沉思,或者说是在权衡。
他们是进士出身,最次都是二甲前列的进士,秀才这等身份在他们眼中很渺小,那些偏远之地离他们更是很远。
按理来说,这等以功名作为代价;消减,甚至剥夺生员特权的诏令,与他们无关,与他们这些进士出身的文臣无关,也永远也与他们产生不上关系。
但秀才是读书人,他们也是读书人,所以这等诏令,先天性的就让他们觉得心中不喜。
而且还让他们有一丝丝不安,此例若开,往后难保不会出现什么变数。
但他们又都清楚,这等科举优待之事是实实在在的谋国之论,谋国之策;至少对国家来说,乃是有百利而无一害。
耐心的等待了许久,朱佑樘语气平淡的问道:“诸卿为何闭口不言?可是有所顾虑?”
见皇帝再次垂询,一众大臣从思绪中抽离出来,刘健深吸口气,站起来躬身道:“陛下,臣倒是未有顾虑,反而觉得此议不失为谋国良策。
尤其是陛下方才说的四点,臣更是俱都认同。“
“老臣添为内阁首辅,觉得此等谋国之策应当予以推行。”
说到最后,刘健的声音洪亮,余音悠悠的在这殿中回荡。
朱佑樘知道此事已经成了一半,不露声色的看向其余的大臣,“卿等可有异议?”
其余的大臣也纷纷起身行礼,面容凛然道:“臣等并无异议,此等谋国之策应当予以推行。”
伴随着一众大臣的附议之声,这条政令在谨身殿中尽数通过,只等哪天上朝时再走个过场,此事便是真正的定了下来。
弘治皇帝扫视着一个个大臣,每个人都是一副正气凛然的样子。
他很清楚,在这一刻,至少在这一刻,他们的这幅样子并非是流于表面,故作姿态。
这些人或有私心,或有立场
但一个个也确实有着为天下计,为大明江山计的谋国之心。
第一百七十一章 这是阳谋
夜幕降临,掌灯时分,光线昏暗的夏府门前,一辆马车哒哒的驶来,等马车到了府门前,继而停稳,夏源掀开车帘从车里跳下来。
府里的门子见一人不分青红皂白的就往里进,刚想阻拦,又借着光亮看清了来人是谁,惊喜的脱口喊道:“老爷回府了!”
“去,赶紧吩咐厨子给我多做几个菜,我要吃饭!”
夏家如今也成了大户人家,府里的下人早已突破两位数大关,见夏源这位主人回来,每个人脸上都露着笑容。
不过这帮人的笑容基本上是职业性的,前世夏源当社畜之时,对这种职业的假笑就已经相当熟悉。
急头白脸的吃了一顿,又喝了几大口的茶水,夏源这才放下筷子,靠在椅子上满足的吁了口气,吃上饱饭的感觉真好,真幸福。
坐在旁边的赵月荣还愣愣的,呆怔一会儿,拿起茶壶帮忙把茶水续上,问道:“夫君不是去参加恩荣宴了吗?”
“恩荣啥啊,传胪大典都没了。”
夏源拿起茶杯一饮而尽,跟那帮已经日暮西山的耄耋老头没法比,配置都不一样,那帮人充电五分钟,待电两小时,随便吃点就能顶一天,今天忙活那么久估计也没人觉得饿。
而自己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吃得多,饿得快,好家伙,从早上出门之后,整整饿了一天。
本来打算等恩荣宴的时候多吃点,结果传胪大典都没了,还恩荣宴。
“没了?”
“没了,出了点状况,说是要推迟举行,算了,先不说这个,你再给夫君添碗饭,我觉得还差点。”
此时,朱佑樘也在用膳,与满清那些个穷奢极欲的酋长不同,明朝的皇帝没有一顿饭一百多道菜的传统。
朱元璋这位穷苦出身的开国皇帝,初始只是四菜一汤而已,甚至还为此差点定下祖宗家法,后世子孙每顿饭只能用四菜一汤,而且必须得有粗粮。
但终究还是差了点,因为到了洪武后期,随着江山越发稳固,老朱自己也堕落了,后面他一顿饭也是十几二十道菜,但粗粮这个家法算是定了下来。
至于大明的其他帝王,太宗朱棣很是节俭,一顿饭顶多七八道菜,但自仁宣之后,奢靡之风渐开。
一顿饭动辄就是三四十道菜,而到了现如今朱佑樘时期,又开始提倡节俭,把当年太祖差点定下的祖宗家法给捡了起来。
他这位皇帝一顿饭就只是四菜一汤。
朱佑樘默默的用着晚膳,心中还在琢磨着那科举优待的事情。
此事虽是定了下来,但他又不免有些顾虑,担心此诏令一旦实施,那些两广,云贵这等地域的读书人会群情激愤,闹出什么乱子。
毕竟此例从未实行过,引得他心里有些没底。
见箫敬从殿外进来,朱佑樘放下筷子,“可将夏卿送了回去?”
“回皇爷,已经送了回去。”
朱佑樘又沉吟一会儿,问道:“萧伴伴,那科举优待之事,此例一旦实行,你觉得可否会招致当地的读书人反对?”
箫敬想了想,实话实说道:“反对是一定会有的,许是会有些许阻碍波澜,但奴婢觉得这个诏令定然会顺利推行下去。”
“何以见得?”
“因为奴婢觉得这是个阳谋。”
说罢,箫敬抬起头看看弘治皇帝的脸色,见其表情平静,这才接着道:“皇爷久居宫里,许是不甚清楚,但奴婢还算了解一些。”
“这天下的读书人里,奴婢不敢说八成九成,但至少有六成七成的人,今生是无望秀才的。”
“这些人读了一辈子的书,也仅仅只是能做得一介童生,甚至连童生都做不得。”
“若朝廷此等诏令下达,那些两广云贵之地的读书人,会迅速闹起来,而且还会分出派系”
“一派会拼命的抵制反对朝廷的诏令。”朱佑樘悠悠的接话,“另一派,则是欢欣鼓舞的盼着这等事早日落到实处。”
“圣明无过于皇爷,这也是奴婢想说的。”箫敬恭维一句,又接着道:“前者是能考中秀才之人,或是觉得自己能考中秀才之人,后者自然是今生无望秀才之人。”
“若奴婢是这些后者,奴婢肯定会想,反正咱也考不中秀才,享受不到那等免税免粮的好事,能捞个功名也不错。”
“还有那些个普通农家子,普通百姓,他们见到这秀才这般好考,说不定也会让自家的儿孙读两年书,去考个秀才回来,如此也算是光宗耀祖。”
朱佑樘有些不解道:“只区区生员的功名,便算是光宗耀祖?”
“奴婢不敢欺瞒皇爷,但又确实如此,奴婢当年未进宫之时,村里有户人家的儿子中了生员,还风风光光的摆了宴席,当时给奴婢羡慕的,想着自己以后要是能考个秀才那死了也值。”
“那萧伴伴为何没做个读书人,去考个秀才光宗耀祖,反倒是入了宫?”
提起这事,箫敬也不隐瞒,“起初奴婢确实是这样想的,后来把这事跟爹娘一说,他们说奴婢不是那读书的料,家里也没钱供奴婢读书。
奴婢就把这心思淡了下去,再后来村里又赶上一次宴席,这次宴席是一个从宫里出来的公公办的,年老出宫,从他弟弟那儿过继了一个儿子。
那宴席可比上次的宴席办的要隆重,又是鸡鸭,又是肘子的,整整摆了三天,奴婢吃着吃着就哭了,觉得还是当太监好,咱以后也要当太监。
奴婢回去把这事和爹娘一说,这次奴婢的爹娘同意了”
朱佑樘不禁莞尔,“不成想朕的萧伴伴入宫之前还有这一段往事,朕竟是半点不知。”
说罢,他顿了顿,“不过有你这些话,朕这心里倒是轻快了不少,这等诏令一下,即使会闹出一些乱子,也不至出大事,也必能畅通无阻的实行下去。”
“小小年纪,便能想出此等谋国良策,朕还真不知该如何待他才好。”
“朕想将他点为状元,如今未曾放榜,名次倒是可改,但那状元之服已是发给了那康海.”
说到这,弘治皇帝有些难为起来,衣服都发了下去,难不成要从人家身上扒下来?
我大明朝也上演一出龙门赋诗夺锦袍?
ps:这两天能稍微闲下一点,很多亲戚走完了,但还有一部分没走,预计要走到初七。
今天三更,明天也三更。
初七之后恢复四更。
第一百七十二章 惭愧
四月初三,辰日。
相隔了两天,传胪大典又再次召开,这一次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前头的三个人身上。
每个人的表情都带着愕然,前两天来的这么多人里只有一个画风不同的,现在出现了三个。
礼乐声中,又是一篇长长的圣旨读完,这篇又臭又长的圣旨中还透露着一个重要信息。
对于此条信息,有人恍然大悟,有人若有所思。
噢,原来国朝改制了。
从此往后,三鼎甲之列全都着大红的进士服,腰佩玉带,戴二梁金冠,已视朝廷恩典。
一通圣旨念罢,殿前的李东阳接着朗声道:“朕策问天下贡生,一甲赐进士及第,二甲赐进士出身,三甲赐同进士出身。”
说完这句,他心里悠悠松了口气,这次没闹什么乱子。
而后他稳了稳心神,接过礼部官员递来的黄榜,开始唱名:“赐进士及第,第一甲头名者,夏源。”
伴随着此言一出,又有人重复唱名,直到重复三次,以便丹陛下面的文武百官,连同贡生得以听到。
尽管从收到这件大红色的状元袍服之后,夏源就早已猜到自己肯定会高中状元,但此时听到这个唱名,他心里还是不免振奋起来。
出息了,出息了,考上状元了,还是正儿八经的状元。
跟在鸿胪寺官员身后,夏源一步步的踏上皇极殿前宽阔高大的御阶,等到了皇帝跟前,随着那鸿胪寺官员的赞拜,规规矩矩的行礼谢恩。
说实话,面对这个肤色白净,面容却透着沧桑的中年大叔,他此时的内心是有些复杂的。
国朝改制,是为了自己能当上状元么?
夏源尽管挺自恋的,但不至于自负,他不觉得区区一个自己,能让一个国家改变政策,哪怕只是改了这条着进士服的规定。
但他又觉得恐怕确实为了自己。
朱佑樘此时的心情亦有些复杂,看着那张年轻至极的脸,他想到了自己生出白发的两鬓,心里有些萧索,但很快又提起了心气,朕虽已暮,但太子尚还年轻…
收回思绪,弘治皇帝温声赞道:“夏卿如今是为新科状元,逢此喜事,朕亦是不胜欢喜,我国朝又出一俊杰也!”
“陛下过奖了,学生惭愧.”
嘴上说着惭愧,但夏源表情一点也不惭愧。
没错,老子就是俊杰,俊杰舍我其谁!
朱佑樘显然也发现了这一点,眼含笑意的问道:“卿这模样,朕实在是看不出卿有惭愧之意。”
“呃…学生走的是内心戏,惭愧都在心里。”
没耽误太大功夫,夏源便从殿前又退了下来,重新回到队列之中,殿前的李东阳又开始宣读起一甲第二名,也即是今科榜眼的姓名。
康海。
正是那位本来是状元的老哥,康海此时若有所思,他有种莫名其妙的感觉,状元或许一开始是自己,只是发生了变数,所以让人抢了去。
临到要跟着鸿胪寺官员上殿谢恩之时,他又不觉扭头看了夏源一眼。
这会儿夏源正在瞅着旁边的中原神童,康海是第二,那这个同样穿着大红衣袍的李廷相,他的名次不言而喻。
探花。
听说能当探花郎的,有一条硬性规则,颜值一定要高。
说起来,夏源还挺中意探花这个名次的,有了探花郎的名头,自己的颜值就等于是得到了国家的认证。
而李廷相这个颜值,勉勉强强,没多高,跟自己这等大明彦祖自然是没法比的。
也就是个年轻,脸蛋白净。
皇极殿前。
看着这位新科榜眼康海,朱佑樘还是有那么些许小愧疚的,本来是个状元,结果成了老二。
“卿的那篇策论朕看了,写的甚好,那策论中提到了边关鞑靼之祸;卿乃关中人士,去岁关中遭难,想必卿的家中也是遭了那鞑靼劫掠之苦。
此事皆乃朝廷守备不当所致,朕亦是颇感歉疚,只愿卿能一心为国,辅弼朝廷。也盼有朝一日能彻底肃清边患,好不教你家乡百姓再遭那劫掠之苦。”
康海顿时红了眼眶,俯身叩首道;“谢陛下挂念学生家乡的乡党百姓,学生必当粉身报国,此生立志肃清边患!”
乡党?
朱佑樘一怔,乡党是什么党,这关中之地还有党派?
“嗯,卿之志亦是朕之志,卿且平身归班吧。”
“学生遵旨!”
康海又重重磕了一个,这才一脸感动的退下。
看着对方眼眶的点点泪光,朱佑樘知道这士子之心又成功笼络了一个,但这个乡党
“萧伴伴,你可知乡党是何党?”
“奴婢也不甚清楚,许是乡亲之意,奴婢记得论语里好像有此章节。”
“出自论语?”
朱佑樘有些讶然,他也联想到了许是乡亲的意思,但刚才那康海一口极不标准的官话,带着浓浓的关中风味,还以为这乡党是当地俚语,没想到却是论语。
“萧伴伴虽无秀才之功名,却有秀才之学识。”
“奴婢惭愧.”
听到这声惭愧,朱佑樘特意去看了他一眼,随即笑道:“萧伴伴倒走的不是内心戏,朕看得出来,你这惭愧都在脸上。”
两人说话的功夫,李廷相也走上了御阶前来觐见,一口地道的中原方言,让弘治皇帝想到了马文升,顿了顿,他出声勉励道:
“卿乃是此次科举年纪最小的进士,又名列三鼎甲之列,堪称少年英杰尔,年少得志,更要戒骄戒躁,这是朕对伱的嘱托,亦是对你的勉励。”
三鼎甲唱名三次,并出班上殿谢恩,自二甲开始,只唱名三次,不出班,更不会引到殿前去瞻仰圣颜。
而等到了第三甲,待遇又是急转直下。
只由殿前的读卷官李东阳唱名一次,不会再由礼部及鸿胪寺的官员进行重复,至于御阶之下的人能不能听到。
听不听得见随你,反正我给你唱了。
等近三百人的名字念完,又是一阵礼乐声,夏源领着一众进士再次拜谢皇恩,到此时,传胪大典便宣告结束。
随即那几卷金榜在一众礼部官员,还有鸿胪寺官员的簇拥下,被贴到了东华门的宫墙上。
届时还会有鸿胪寺的官员再予以唱名,一遍一遍的往复循环,榜贴三日。
所谓东华门唱名乃好男儿,便说的是这次的唱名。
而张贴金榜的过程,一众进士是要跟着一道去的,等贴完了金榜,还要观看金榜,随后便是去拜谒孔庙,参拜至圣先师。
接着就是传说中的状元跨马游街。
帽插宫花,手捧钦点圣旨,穿着大红袍,胯下红鞍骏马,前呼后拥,旗鼓开路,一队队衙役手里举着牌子,牌上写着肃静,回避。
怎么说呢,就挺爽的,能极大满足人的那点虚荣心。
第一百七十三章 建设学校
游街的队伍走到哪儿,哪里就跪一片,往来的百姓,来往的客商,还有那些个官吏纷纷拜倒在地,口呼万岁。
这当然不是在跪夏源这位状元公,万岁更不是冲着他说的,这是在拜他手上的圣旨,这是在对这卷圣旨象征着的皇权,皇帝口呼万岁。
很快,游街的队伍就到了东四牌楼,按照规矩,要将状元送回府邸。
当然,这是个形式,说是送回府邸,其实就是在府门前走两圈,然后直接转道回宫,毕竟还要参加恩荣宴。
那锣鼓声远远的传过来,府里的下人都跑出来看,远远的看到了那高头大马上的人,一个个兴高采烈,又蹦又跳,“快看,快看,是状元公,是老爷!”
“快去叫夫人!”
等夏源骑着马到达府门前时,门口早就涌上了呜呜泱泱的一群人,他在人群里看到了自己的小媳妇,赵月荣兴奋的小脸发红,那双澄澈的眸子扑闪扑闪的,里头一个劲儿在冒小星星。
要不是两只手都捧着圣旨,夏源还真想冲她挥手致意。
很快眼睛冒星星的场面就看不到了,一群人呼啦啦的跪倒。
游街的队伍又在府门前来回转悠几圈,随即在锣鼓声中向着皇城的方向行进。
接下来,便是所谓的恩荣宴,宴请一众新科进士。
菜肴很丰富,卖相也一个赛一个的精致漂亮,但等夏源满怀着期望吃过之后,却觉得大失所望,味道着实一般,说不上好吃,又说不上难吃。
很难形容的感觉。
等到下午申时左右,恩荣宴毕,一众新科进士纷纷谢恩起席,从殿里退出来。
然后在夏源这位新科状元的带领下出宫,皇极门,午门,端门,走过承天门,最后走出皇城。
到这时,本该各回各家,但这帮进士却看到,夏源这位新科状元又折了回去。
此时正是申时末,也即是下午四点多,快到五点的样子,时间还早。
夏源有件事想要求见皇帝,眼看都要回家了,咋也没见宣读个圣旨啥的。
“不知这位公公可否通报一声,就说夏源有事求见陛下。”
那位正准备回宫复命的宦官很不解,有事方才恩荣宴的时候为何不说?
但他终究没问出来,他清楚这人是谁,不仅是今科状元,前几日更是在谨身殿中被皇帝亲口夸赞为大才。
未得半点官身,就能在谨身殿里参加议事,这样的人,傻子都晓得前途无量。
谁又能晓得他求见皇帝是什么事,万一耽误了自己可吃罪不起。
“状元公稍待,咱去给您通报。”
“多谢公公,噢,对.”
说着,夏源又仿佛想起了什么,从怀里摸出几两银子交到那公公的手上。
宦官似是有些为难,白花花的银子,他当然想要,但也要看是收谁的。
纠结良久,他把银子又退到夏源手上,“状元公莫要如此,区区小事,咱怎么好意思收您的银子。”
“您在这候着,咱这就去给您通报。”
说罢,那宦官便转身离去。
夏源只能把银子揣回自己的怀里,没想到还有两袖清风的太监。
等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箫敬领着几名宦官步履匆忙的出来,“夏师傅,快跟咱走吧,皇爷召您去暖阁见驾。”
见是这位箫公公亲自出来,而且还步履匆匆,夏源就知道皇上可能是误会了。
“那个,箫公公,我其实是”
“夏师傅,有事您可别和咱说,咱不敢听。”
说到底,箫敬只是个太监,而且他对自己的定位很清楚。
平时皇帝问点什么事儿,他一五一十的帮着回答,没事的时候就拍拍皇帝的马,不,龙屁。
若是和外朝官员聊一些国家大事,那绝对是犯了宦官的大忌。
虽然这位状元公还没被授官,算不上外朝官员,但他嘴里蹦出来的少不得是什么大事。
见人家不敢听,夏源也没办法,只能跟着一道进了皇宫,端门,午门,承天门,又走过乾清门的侧门,随后进到暖阁。
朱佑樘已经坐在御案后头等候多时,见夏源进来,没等见礼,就直接抬了抬手掌,“卿免礼平身罢.”
说罢,他又问道:“不知卿是有何事要求见于朕?可是关于那科举优待之事?”
“.不是。”
“那是何以治夷之事?对,朕想起来,上次只商议完科举优待之事便散朝了,关于治夷之论还未曾听卿讲述。”
朱佑樘的目光已是透着无尽的欣赏,还有着深深的感慨,他晓得这位夏卿乃是心怀家国之人,但没想到竟到了这个份上。
参加完恩荣宴,刚出宫,连家都没回,立马又迫不及待的进宫献策。
“卿且说罢,朕洗耳恭听。”
夏源的脸有点抽抽,纠结了一会儿,他开口道:“学生的治夷之论讲起来说来话长,要不”
“无妨,卿之所言,便是再长朕也愿听,萧伴伴,去,找几个宦官来此地记述。”
见皇上都准备找人拿小本本做笔记,夏源还能说什么,只能深吸口气,先讲述这所谓的治夷之论。
“这个治夷之论,首在教化,而教化无非就是通过教育进行同化。”
“在学生看来,教化就是让别人学习我们的语言,学习我们的文字,让他们抛弃自己的文化习俗,接受并奉行我们的文化习俗,直到彻底的变成我们。”
听完这些,弘治皇帝脸色稍稍有些诡异,教化这么神圣而又伟大的事情,怎么到了这家伙的嘴里就好像变了味似的。
但他转念一想,又发现还真就是这么回事,只不过其余的读书人远远不像他这般直白,总要用许多褒溢之词去将这教化宣扬的无比神圣,无比伟大。
但实际上,这教化不就是化其民,易其俗,将其变为我之族类。
“所以这教化就必须要落到实处,首先,要在西南,两广这些偏远,且有夷人聚集的地区建设学校。”
“建设学校?”
“对,学校,或者说学堂。”
“朕懂卿的意思,这学校可是要朝廷出资建设?”
这是朱佑樘最关心的问题,弘治皇帝,或者说大明皇帝都有个缺点,谈什么都行,但千万别谈银子。
毕竟大明朝是一个民富国穷的畸形王朝,穷这个字眼是明朝绕不开的黑点。
如今是弘治朝,明朝中叶,那个被史书称为弘治中兴的时期。
在这样的时期,一年的国库收入也就区区一千多万两,有时甚至还不到一千万两,比如去年,又是边患又是天灾,岁入只有九百多万两。
而到了万历朝后期,这个数字会更恐怖,年入四百万两,但每年的军费开支就足足有四百五十万两。
等到了崇祯朝,穷的就只能上吊了。
第一百七十四章 卿定是教人骗了
对于大明朝的财政问题,夏源多多少少也清楚一些,于是一颗定心丸递过去,
“是国家出钱没错,但陛下放心,花不了多少银子,这些学校不用太好,甚至都不用怎么建,在当地找几间大点的屋子也行,往里头放些桌椅板凳,作为学堂的教室。
然后派遣专人去这些学校任教,去给那些夷人或者他们的孩子授课,从无到有的予以教化。”
听到不用怎么花银子,朱佑樘紧皱的眉头瞬间舒展了大半,沉吟片刻,又道:“卿的设想倒是很好,可又有几人愿意去那等贫瘠偏远之地施以教化,就算有那也是极少的。”
当然少。
但夏源知道有人愿愿不愿意的不清楚,但这人绝对特别适合。
“所以就要朝廷出台相应的政令,这等去偏远地区施行教化的之事,就叫山村支教吧,这个学生在策论中提到过,顾名思义,就是去大山深处的村寨进行支援教育。”
“去进行支教的人,不需太高的学识功名,不用官员,不需进士,甚至举人都不用。
一介秀才,一介童生便行,只要会识文断字即可。而这些人,朝廷应当酌情给予些许的科举优待。”
夏源发誓,这次不是上次那种东扯西扯一堆,其实是在挂羊头卖狗肉。
这一次绝对没掺杂任何目的,是正儿八经的科举优待。
这个时代,无人愿意深入基层去进行正儿八经的教化,原因自然是条件过于艰苦。
但这种艰苦是相对的。
就像到了后世,支教地区相比起城市的生活,也要艰苦个十倍百倍,但为何能一直都源源不断的有人去?
为了实现心中的抱负,将自己的一生奉献给国家的乡村教育,以此能让那些山区里的孩子能走出大山。
这样的人绝对有。
但更多的是为了镀金,将其作为自己的一个资历,一个加分项,在考公或考教师时能予以加分。
说白了就是有利可图。
“也不用去支教一辈子,定个年限,再划个标准,比如支教的年数最少三年,满三年者,科举给与怎样的优待,满五年,十年者,又给予怎样的优待,总之支教的时间越长,给与的优待力度越大。
防止有人去混日子,熬资历,还要做一个考核标准,比如用其支教期间,那些夷人子弟有多少考上童生,或考上秀才为准。”
“当然,学生只是提一个思路,具体的方案还需陛下与朝中大臣商议。”
朱佑樘垂眸沉思一会儿,忽然笑了起来,“卿给朕的感觉不像是读书人,倒像是浸淫商业的商贾生意人,凡事都在言利,但这个利又切实是读书人想要的。”
读书人大多天真,那些刚考上进士,还没进入宦海沉浮的人也没好到哪去,一个个论及教化无非就是靠理想,靠抱负。
但从未有人去言利,就连沉沦官海多年的官员也是如此,他们并非不懂利,反而比谁都懂,为国取公利,为自己谋私利。
只是这帮人耻于言利,羞于言利,就算真的要谈及利益,也绝对要找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一个正义凛然的借口。
而此人,明明是读书人,明明年岁不大,却总是张口利益,闭口利益,不加任何掩饰,不会去像别的读书人那般谈理想,谈抱负,谈忠心。
任何想法,都先把让他人心动的利益摆在明面上,而他最喜欢用来当做利益筹码的东西,是国朝的科举。
弘治皇帝到此时有种莫名的感觉,国朝的抡才大典,科举取仕,在这货的心里恐怕一点都不神圣,一点都不重大。
这科举在他心里纯粹就是为国牟利的东西,甚至充其量就是一根香甜的胡萝卜,用那股香味,来勾引那帮读书人往坑里跳。
但这样的耿直之言,这样的谋国之心,哪怕是跟商贾一般谈及利益,却也让朱佑樘生不出恶感,反而颇有好感。
而这个所谓的支教之事
弘治皇帝不得不承认,这个策略是可行的,也一定能勾的那帮读书人钻到这个藩篱之中,来去对那些夷人施以教化,切切实实的教化。
只是,用科举当做所谋之利,以此来施以教化之道,这是不是有些不大好?
可又真的不失为一个好的办法。
思来想去,朱佑樘只得吁了口气,温声道:“卿一片谋国忠君之心,朕向来是知晓的,对于此议朕亦是颇为心动,这样罢,容朕思虑几日,届时再与朝中诸卿商议一番,如此,再做定夺。”
“而卿便先回去,且在家中好生的休息几日,静心等待十日后的吏部授官。”
说罢,弘治皇帝转头看向箫敬,“萧伴伴,你去送夏卿回府罢。”
“喏。”
见这就要被弄出去了,夏源赶紧开口道:“那个,陛下,学生其实还有件事.”
“何事?”
“是这样,学生听说,这个考中了状元,朝廷会给状元的母亲封诰命。”
弘治皇帝闻言一怔,愕然的问道:“你这是听谁说的?”
“..学生是听一个姓许的人说的。”
其实也不能叫听,应该叫看,前一世,夏源小时候跟自己的老妈一起看白蛇传,里头的许士林考上状元之后,白素贞就被朝廷封了诰命。
然后许状元拿着圣旨去雷峰塔解救母亲。
当时给老妈感动的不行,抹着眼泪儿夸赞这许士林真是孝顺的一批,并深切表示以后她自己被压到塔底下,希望也有个儿子考中状元解救她云云
先不说现代社会,有没有被压到塔底下这种事,就算有幸真的被压进去,现代社会也没有诰命这一说。
但这段情节却给当时六年级的夏源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他也就此明白了一件事。
噢,原来古代考中了状元,母亲会被封诰命。
然而今天他高中状元,忙活一天也没见圣旨下来。
当然,他这具身体的母亲已经没了,也不知道能不能求,所以他想换个目标,给自己的小媳妇求一个,以此来让朝廷给她一个出身,免得因为当初骗婚的事被人嚼舌根子,还有
正想着,朱佑樘的声音响了起来,“以朕之见,卿定是教这个姓许的人给骗了,国朝从未有过如此之制,莫说国朝,从古至今,都未有此等之制。”
没有?
而且从古至今都没有?
夏源一滞,该死的,让白蛇传的编剧给骗了。
第一百七十五章 朕的贺喜之物
所谓忠孝之道,在华夏的思想里,这两者是相连的,连得密不可分。
在科举还未形成的汉代,做官的方式是举孝廉,也即是说,一个人只要足够孝顺,他就可以做官。
在华夏的文化当中,孝是最重要的符号,没有之一。
孝是天地首善,百善孝为先,一个人只要孝顺,那势必会忠君爱国。
因此才会有举孝廉这等举官的制度,因此皇帝又称君父,也总是在诏书中称自己为万民父母云云。
而大明朝与其他那些华夏正朔王朝一样,都遵行以孝治天下的思想。
夏源这新科状元给自己的母亲求诰命,弘治皇帝觉得新鲜之余,又不免对其愈发的欣赏起来。
对此,他倒是想答应,可又有些犯难,求封诰命,诰命最次都是五品,唯有那些五品及以上的官员夫人才能获得如此荣恩。
而夏源只是个状元,连个官身都无,就算等吏部授了官,按照规矩,也只是个六品而已,还是个从的六品。
思绪涌动之间,朱佑樘似是打定了主意,温声开口道:“国朝虽无此等规制,但却是以孝治天下,念在卿出自一片仁孝之心,朕便破例将汝母追赠为三品诰命。”
“学生叩谢陛下。”
夏源给皇帝行了个大礼,嘴唇蠕动两下,有些欲言又止的样子,但很快又归于平静,
已经让皇上破例给自己母亲封了一个,再求多少就有点不知好歹了。
算了,以后有机会再说吧。
朱佑樘敏锐的捕捉到了他方才的欲言又止,不由问道:“卿可是还有事想说?”
“没”
说了个没字,夏源又打住,看看皇帝温和的脸色,纠结片刻,小心翼翼的问道:“如果学生说还想求一个诰命,这是不是有些得寸进尺?”
此言一出,侍立在侧的箫敬都惊了,赶忙去看皇爷的脸色,而朱佑樘眼里也露出惊诧的意味,旋即眉头微皱,心头怫然掠过几分不悦。
给你一个已是朕破例恩典,还想求?
这小子是不是不知道什么是得寸噢,他知道。
“噢?”压了压情绪,弘治皇帝凝望着他,声音平淡的问道:“卿还想给何人求一个?”
声音平淡,但夏源能听得出来那几分不大高兴的味道,只能硬着头皮解释道:“陛下,是这样,学生的家里头有个娇妻”
仅仅只是听到这个开头,朱佑樘就不禁心中一哂,也有些失笑,只听那些个大臣说家里头有个糟糠,再不济也是有个拙荆什么的,这小子倒是半点不谦虚,上来就是家里头有个娇妻。
不过朕也有一个。
虽说年逾三十,但倒也配得上这娇妻二字。
“学生是去岁和她成的亲,那时学生重病在身,是和她成亲得以冲喜之后,这身子才慢慢好了起来。
也是她不离不弃和学生相濡以沫,共度时艰,不过学生这位娇妻的出身一般,是小妾所出,而且当时还是骗婚。”
“去岁只是秀才之时,我与她身份差距不大,如今学生高中状元,学生害怕有人嚼她的舌根子,说她骗婚,又配不上学生诸如之类的话,惹得她伤心,因此才想求陛下赐她一个出身。”
为妻子求诰命,这可比刚才为母亲求诰命还要新鲜的多,甚至弘治皇帝从未遇到过此事。
但这等事,却又让他方才心中的些许不悦尽数消散,转而变得唏嘘起来,在这大明朝,许多男子只当女子是陪衬,是从属,又有几人会想着给自己的妻子求个诰命?
朱佑樘作为皇帝,没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妃,他只有张皇后这一个妻子,甚至两人平日私底下的相处,也都是像寻常百姓那般,以夫君,妻子相称。
而对这个妻子,他也一向宠爱有加,至于原因,既是由于他与生俱来的专情,也是出于他和自己妻子之间的感情太过深厚。
作为帝王,如此专情自然算不上什么好事,朝中有大臣提及此事时,都一致认定皇帝这般做法大大的不妥,应当开枝散叶可劲儿的延续皇家血脉。
也不乏有大臣屡屡上书,要求朱佑樘广选秀女,充实后宫;甚至还有人就此事抨击他这位皇帝,专宠一人,外戚酿祸云云
但朱佑樘依然故我,对于这些反对的言论统统压下,也不予采纳。
他们夫妻间的感情,岂是这帮俗人能看得明白的?
外朝之事,朕仰赖诸位朝臣,但朕的家事,你们也要管?
在这件事上,朱佑樘有自己的坚持,也大有一种众人皆醉我独醒,众人皆浊我独清的自我认同感。
这天下之人尽是俗中浊物,根本不明白朕与皇后的感情有多深。
而现在夏源为自己的妻子求个出身诰命,让朱佑樘莫名的生出一股亲近之意,也有了知己之感,甚至还有些自愧不如。
扪心自问,若是角色变换,恐怕他自己不会在皇帝跟前做出这样的事。
因为这摆明着会惹恼皇帝,你一个状元,先为母亲求诰命,恩准了还不知满足,又为自己的妻子求诰命,这是不是有些不知好歹?
而对于夏源被骗婚之事,朱佑樘是知晓的,他也明白这等事对一个妇人会有多大的影响。
“向朕一连索要两份诰命,卿倒是真的是有些失了妥当,不过朕也非那等不近人情之君,请封妻子诰命,伱们夫妻如此恩爱,朕也不好吝啬,少不得要成人之美一番。
只是你为母亲求取诰命,乃是出于孝道,朕可追赠其三品诰命;这妻子.夫妻本是一体,休戚与共,若品级过高难免不妥,朕便授以五品诰命,你看可好?”
“学生叩谢陛下。”
“先别忙谢,还有一事朕要同你说清,你如今还未曾授官,无有官职,若于此时赐予诰封,难免会惹得朝中非议,只得等你授官之后,再过些时日,朕方能下达如此旨意。”
“学生明白。”夏源赶紧点头。
弘治皇帝也微微颔首,顿了顿,又起身吩咐道:“与朕研墨,再去取一卷两色黄稠来。”
箫敬很利索的过来研墨,又打发殿中的一名小宦官去取黄稠。
等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那出去的小宦就已手捧着一卷黄稠进来,而此时墨已研好,朱佑樘接过笔,蘸了蘸墨,提笔之际又问道:“你那妻子叫什么?”
“姓赵,叫赵月荣。”
朱佑樘拿笔的手停顿一下,嘴里自语道:“那便是赵氏。”
说罢,他便提笔开始刷刷点点,夏源离得远,也瞧不清在写什么,猜想可能是在拟旨,可刚才皇上又说旨意不能下。
又不能上前凑过去看,只能站在原地等着。
“世人都言孝乃德行,朕深感认同;可夫妻之间相濡以沫,对妻子有爱护之心,这在朕看来,亦是德行。卿而今高中状元,能想到为你那出身不高的妻子求取诰命,朕这心里其实是颇为高兴的。”
嘴里说着,朱佑樘取过一枚印玺,加盖于圣旨之上,随即他扭头看向夏源,含笑道:“朕适才说此时下旨不妥,也确实不妥,便先写这样的一封不伦不类的诏书,虽不是正式诰封,但也是朕亲笔所书。
且算是朕对卿高中状元的贺喜之物,也好教卿拿回家中,去讨你那娇妻的欢喜”
第一百七十六章 你跑不快没关系
天色已晚。
一路上经过箫敬的科普,夏源才知晓皇帝给的这诰命有多重,而且这诰命还是分品级的。
一到五品是诰命,也不是全称作夫人,一品二品是夫人,三品是淑人,四品是恭人,五品是宜人。
至于六品到九品,那就不能叫诰命,只能叫敕命,六品是安人,七品往下统称为孺人。
而他这位新科状元,哪怕等授官之后,也就是个从六品的官职,也就是说按照规制,自己的媳妇连同母亲,也只能当个敕命安人。
诰命绝对属于是超出了标准。
也是吃了没文化的亏,夏源哪能想到这里头还有这么些道道,上辈子不管是看电视,还是,里头都是向皇帝求诰命,没见谁求个敕命的。
当然,求敕命估计皇上还会觉得不高兴,认为你这是不尊重他。
区区一个敕命,都要求到朕的头上?
赶着夜色回到府上,又迎接了一众下人的热情欢迎,随口应付了几下,夏源便拉着自己的小媳妇回了卧房。
把门关上,甚至还上了门闩,一盏盏烛火照得屋内亮堂,倒也不显得昏暗,他把赵月荣拖到床榻边坐下,旋即拉开自己的交领,从里面取出那封不具备合法性的圣旨。
一股豪迈感油然而生,就像是发了一沓工资要给自己老婆显摆一番似的,霸气道:“老实坐着,把两只手伸出来。”
赵月荣怔怔的看着他,又看看他手里的两色黄稠,露出一脸无辜又迷茫的样子,但还是很听话的将两只小手伸出来。
“翻一下,手心朝上。”
见那双小手翻转过去,露出白生生的手掌心,夏源这才很有仪式感的把那卷圣旨展开,露出里面的内容,随即念道:
“夏妻赵氏,舒温居质,清芳桂郁,柔靓成仪,性行温贤,雍和粹纯,淑德含良”
刚读了个开头,夏源就直呼好家伙,这当皇上的人会的都这么多的么?
这么些个形容词是怎么想出来的。
他偏过脑袋看一眼自己的媳妇,果然是一脸呆萌的样子,估计压根就没怎么听懂。
算了,念了这小东西也听不大懂,而且念圣旨的人好像都是太监。
夏源拿着圣旨坐到她旁边,“这是夫君从皇帝那儿给你求的圣旨,上面的意思就是封你为五品诰命宜人。
夫君还没当官,伱倒是先成了五品,而且这圣旨还是皇帝他老人家亲自给你写的,可比普通的圣旨要高上好几个档次你怎么愣愣的?”
赵月荣依旧呆呆的看着他,旋即吸了吸鼻子,那双眸子已是水气弥漫,紧接着就抽抽噎噎的掉起眼泪儿来。
见状,夏源只得将圣旨先放到一边,而后把自己的小哭包揽到怀里,用手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背,没去安慰,反而说起了另一件事。
“自从搬到京城之后,夫君就发现你有时候会心神不宁的,尤其是在考上会元之后嗯,小荠子是不是觉得心里没有安全感?”
“夫君一下子从秀才,变成了解元,又变成了会元,现在还是状元。
夫君跑的这么快,小荠子觉得自己追不上,所以就会害怕,害怕夫君跑的远远的,再也看不到了,是不是这样?”
“嗯”
赵月荣含糊的应了一声,又抽抽噎噎的软声道:“我,我觉得自己配不上夫君.”
微红的大眼睛不断地掉出泪儿来,划过白皙精致的小脸,带着一股我见犹怜,夏源用手轻轻替她抹着眼泪,“谁说你配不上的,现在小荠子是朝廷封的五品宜人,夫君却连个芝麻大点的小官都不是,你比夫君的身份要高的多,现在该是夫君配不上你了。”
怀里的这个哭泣的小姑娘,腼腆,害羞,性子怯懦中又带着执拗倔强,胆子也不大。
但却是他来到这个时代,两眼一抹黑之时遇到的第一个亲近之人,是他的妻子,那段最开始的艰苦日子,也是这个小妻子陪着自己一起过来的。
明明互相都不熟悉,但她却把一颗心全吊在了自己的身上,小小的年纪便尽心竭力的去做一个妻子。
一日三餐,家里的里里外外,全是这个小妻子在操持。
每天天不亮就要从床上爬起来,早饭煮好来不及吃,便背着竹篓匆匆忙忙的跑去后山,只为了去早点能多拣上一些树枝,节省那不值一文的柴火。
平日里也总是用各种各样的方式节省。
可以说她抠门,可以说她太过节俭,但她的节省从来都是用在自己身上。
她想通过这种方式为这个家里省点支出,哪怕只是省下微不足道的一点点,想通过节省,来让家里,来让自己这个做丈夫的过得好些。
只是勤俭持家的小妻子没有想到,她的夫君跑的太快,不是一点点的逐次递进,而是一眨眼间就冲到了终点,还没有所反应,日子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这样太过迅速的变化让她极其的不适应,她迷茫,她彷徨。
想跑在后面跟着,可步子迈开却跑不动,只能失落的站在原地,茫然无措的站着,觉得自己这个做妻子没有一点用处,也觉得自己配不上夫君。
夏源爱怜的帮她抹着眼泪,柔声安慰道:“乖,小荠子不哭了,你这一哭夫君心里也跟着难受起来了。
夫君知道你跑不快,可小荠子跑不快没关系,你有夫君,你跑不快,夫君就背着你一起跑,永远也不会让你落下的。”
不料这话一出,赵月荣的眼泪儿掉的更凶了,她又使劲抽动着小鼻子,想把这股泪水给憋回去。
不能哭,一哭夫君也会难受的。
她从夏源怀里抽出一只手来,在脸上使劲儿抹了几把,旋即又用胳膊把夫君抱得紧紧的,将脸也深深的埋在夫君怀里。
她觉得这个世界给自己的实在是太多太多了,上天真的待自己太好太好了,给自己赐了这样的夫君。
满足和幸福充满了她小小的心灵,但又有一股恐惧很不讲理的挤了进来,她害怕这样的夫君有一天消失了。
想到这里,她的胳膊又使劲用力,将夫君抱得更紧了一些。
似乎还觉得这样不安全,她又扬起小脸,那双水雾朦胧的眸子看着夏源,鼓足勇气期期艾艾的道:“夫君.我想和夫君洞房.”
今天的第三更又被审核了,每次一写关于贴贴的剧情总会被审核一番,我也是醉了。
写了会被审核,还会产生割裂感,不写的话,又有人喷。
羡慕无女主的第三十八天。
第一百七十八章 翰林编撰
自从小荠子掌握了新技能,她的生活就变得充实起来,夏源也终于体会到了有媳妇的幸福。
直到四月十五这天,幸福的日子告一段落。
早早地起来,迎着晨曦,步行着往吏部的部堂而去,等到了吏部,两侧的门廊下面,早就有一大堆的进士等候多时,正三五成群的谈笑风声。
今天是吏部授官的日子,说是吏部授官,实际上是内阁进行的票拟,经过宫中的朱批之后,再把这些敕命下发吏部,最后由吏部进行授官,录入官籍,登记造册。
所以说具体是什么官职吏部无法决定,等于是走个程序而已。
当然,也不能说在授官这个环节,吏部就是个摆设。
授官分为两批,第一批是一甲和二甲进士。
这不到一百个人的官职由内阁和宫里进行决定,再交由吏部授官。
剩下的那两百多名三甲进士,要排着队再等两个月。
而这些人要担任什么官职,则由吏部决定,也同样由吏部进行授官。
这其中关节,对于这些一甲二甲的进士们来说并不重要,他们想的只有一件事,自己会被分配到哪儿?
这种问题,夏源一点都不期待,因为状元这个身份就决定了会被分配到哪儿。
他会和三鼎甲的其余两人被扔进翰林院。
不仅是三鼎甲会进翰林院,二甲进士中也会甄选出几个人,以庶吉士的身份进入翰林院。
民间说的点翰林,说的其实就是这个甄选庶吉士的过程,前途不可限量。
所以除了三鼎甲之外,这帮二甲进士所思所想,
与其说是被分配到哪里,不如说是自己能不能被点为庶吉士,从而翰林院。
毕竟大明朝有条不成文的规定,非翰林不入内阁。
而甄选庶吉士,也不是说名列前茅就一定会被选上,要看年龄长相,要看运气,还需要亿点点的人脉。
年龄太大的选不上,相貌更是决定性因素。
长得贼眉鼠眼,獐头鼠目的肯定进不去,最好长得浓眉大眼,一副正气凛然的,这样的最有优势。
如果年纪轻,长得还端正,又在二甲前列,还没被选上,那就肯定是表情的问题。
比如说王守仁,二甲第七名的成绩,长得也周正,二十多岁的年纪绝对算得上年轻。
按理来说,庶吉士十拿九稳,但却硬是被刷了下来,就是由于甄选庶吉士的时候,这货一脸的面无表情,看着跟个木头似的。
最后才惨遭淘汰。
当然,按他的说法,是那些大佬瞧他不顺眼。
所以说,多笑笑没坏处,爱笑的男孩运气都不会太差。
刚来的时候,夏源就特意观察过这些进士,不管是年龄几何,或老或少,长相如何,或美或丑。
几乎所有人都把自己打扮的人模狗样的,有不少人甚至还都化了妆。
有非翰林不入内阁这条规矩在,翰林院比怡红院还招人稀罕,是个人都想进去。
进了这里,那就等于是拿到了位极人臣的门票,为了这张门票,别说是化点妆出卖皮相,就是牺牲色相也大有人抢着干。
但可惜翰林院不是公共厕所,不是谁都能进的,这将近一百人里头,能进去的不到十个,剩下的进士则会成为诸部观政士。
分配到各个衙门跟着学习,学个一年两年的,运气好的留在京师繁华之地当个小官,运气差点的,直接被扔到地方上当个县令,或是推官主簿什么的。
不过还得看当事人怎么想,凡事有利就有弊,留在京城,此地繁华,分到地方,天高皇帝远。
一堆人正闲谈着,有礼官上前道:“诸进士正冠肃容,入见天官。”
所有交谈的声音都戛然而止,然后默默的整理仪容仪表,力图把自己最好的一面显露出来,接着在夏源的带领下,鱼贯进入吏部大堂。
大堂中央,早就有个须发皆白的老头正襟危坐,一脸老态龙钟之相,吏部尚书王恕,将近九十的岁数,仍然在岗位上为大明朝发光发热。
等见礼之后,王恕朝众人微微颔首,随口勉励了几句,目光在首位的夏源身上停留片刻,接着冲下面一个堂官道:“带诸进士去清吏司授官吧”
于是在堂官的带领下,一众进士又鱼贯走出吏部正堂,转道往文选清吏司而去。
而后一大堆在清吏司的官衙前站定排队,接着就开始唱名,“一甲头名,夏源何在?”
闻言,夏源迈步进入堂中,有个官员已经坐在了书案后头,见他进来,一本正经的问道:“堂下何人?”
“学生顺天府大兴县夏源。”
“年岁几何?”
“十八。”
边问答边记录,一众问题问完,那官员停下毛笔,又拿起了朱笔,转而说道:“夏源,顺天府大兴县人士,弘治十五年壬戌年殿试名列第一,为一甲头名之状元,授翰林编撰一职,官阶从六品.”
用朱笔在册子上将这些写下,最后那官员拿起一枚吏部的大印,狠狠的往册子上一盖,如此,便算是记了档案,也预示着夏源终于告别了进士的身份,自此有了官身。
以后见了上官可以自称下官,见了皇上可以自称为臣,见了百姓可以抖抖官威,本官如何如何的。
而那记录的官员也从书案后起身,拱手道:“夏编撰,本官痴长你几岁,便称一声愚兄,愚兄在此先道一声恭喜。”
“同喜同喜。”
夏源也拱手回礼,心下不免有些振奋,翰林编撰,这绝对是新官最高的起点,没有之一。
从六品看起来官级不大,但榜眼探花只是七品的翰林编修,至于那些个二甲进士打破脑袋都想当的庶吉士,更是连个品级都没有。
说白了庶几士就是实习生,不授以实际官职,进入翰林院实习,先实习个三年五载的以观成效。
若是没什么背景,还得罪了人,或者是点背运气差的,那就会被刷下去,去京城的各部衙门任职,大多都是给事,御史之类的。
而剩下那些实习通过的会得以转正,给一个七品八品的小官,比如五经博士,或是翰林典籍。
如此再熬个几年,才有可能升到六品。
所以说,夏源这位新科状元绝对是走了捷径,一下子就熬过了别人七八年可能都熬不出来的资历,直接担任了翰林编撰。
有种出道即巅峰的感觉。
上一章我从昨天中午到现在,我改了不下二十遍,各种描写手法都用过,但依然不过。
键盘被我砸了,我又重新买了一个。
目前上一章还在审核中,如果能解禁,建议各位不要订阅,因为至少删除了八百个字,剧情很不连贯。
还有,以后会尽量减少狗粮的情节。
这一章是我赶工赶出来的,会水,但就这样罢,我被昨天那章搞得心力憔悴。
再简单说一下上一章的内容,无非就是洞房,但没洞房成功,然后就退而求其次。
就这样,看不看都那么回事。
第一百七十九章 抄书
被授了官职之后,夏源便被书吏请到另一侧的衙司中领取官服以及官印。
官印铜制的,四四方方,就是个头太小,小的都有点拿不出手。
官服就是一顶乌纱帽,一条革带,还有一件补子上绣着不知什么鸟的青蓝色官袍。
六品官,那应该就是白鹭。
夏源对此还算有些印象,只是瞧这补子着实认不出来,腿长长的,感觉有点像鸵鸟。
不过经过他的观察,除了这枚官印是个不知道几手的玩意儿,剩下的好像全是新的。
“这官服还有乌纱帽都是新的吧?”
“大人,瞧您说的,小的哪敢给您拿旧的,这都是按着您的身样新做出来的。”
“噢”
夏源噢了一声,出于上次进士服的经历,他以为大明什么都是二手的。
“那怎么就做了一身?要是换洗的话怎么办?”
“换洗的话,您就自个儿到成衣铺子按着这官服的样式订做,或是您自己在家里做也成。”
“?”
夏源一愣,他属实没想到大明朝的官服还能自己做。
正愣神间,那书吏又从库房里翻出来个几个补子,放到他怀里,“来,大人,这几封鹭鸶补子您拿着,若是您自己在家里做,那等衣服做好之后,您把这补子缝上去就行。”
“那我要是去找成衣铺子,我去哪家做?你有没有推荐的?”
“这个还真有,西四牌楼那儿有一家织造坊,京里的公卿大臣都到那儿订做官袍,听说就连阁老们的官袍都是在那儿做出来的。
您去的时候那这些补子带上,到时候那织造坊自会帮您把补子缝上去。”
“行吧,多谢。”
道了声谢,夏源捧着官服就准备离开,却不料又被那书吏给叫住,“大人,您留步。”
“还有什么事儿?”
“大人稍待。”
说着,那书吏又转道去了另一间偏堂,过了片刻,手里捧着一件大红色的衣袍走了出来,那衣袍叠的整整齐齐,等走到夏源跟前,他抿抿嘴唇,有些腼腆的笑道,“大人,劳您屈尊,躬着身子接这件钦赐的麒麟服。”
钦赐?
夏源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躬身将这件赐服接到手里,而后又好奇的将这件麒麟服展开,一个长着犄角的龙头映入眼帘,周边纹绣着各种精美的图样,做工精湛,面料也属上乘。
要是不去看麒麟的身子,感觉就跟龙袍似的。
捧着这件赐服,夏源有些不大自信的问道:“我这个身份也能穿这种衣服?”
闻言,那书吏抿嘴笑了两声,“要是旁的六品官儿肯定穿不上,就连有些四五品的官员也是没有,但您乃是榜首的状元,新进的翰林编撰,这才得蒙宫中恩赐,赐下这件五品的麒麟服,若您是翰林编修,那就只有恩赐的虎服了。”
夏源又看看手里的袍服,这么屌的麒麟服居然只是五品?
“大人,您的一应物事都齐了,至于那朝靴还得劳您自己置办。”
“朝靴?”
见这位夏编撰一副未明所以的样子,那书吏也不觉得有什么,都是第一次当官,对朝中官员的穿戴不甚明白也属正常,随后他又把穿什么样的鞋子给说了一下。
朝靴也就是云头履。
那种鞋头上翘,往后翻卷看起来像卷云似的靴子。
明朝的官员都穿这个。
来的时候像个小萌新,走的时候增加了不少新姿势。
次日一早,用过早饭,夏源换上钦赐的麒麟服,腰间配着那枚小小的印绶,踩着云头履走出了府门。
今儿要去翰林院点卯,算是在大明朝当官老爷的第一天,他对此还是蛮期待的,也不知道自己这翰林编撰会得到个什么工作。
翰林院离着他家不算远,但也不近,四五里地的距离,按理来说,他如今有了官身,可以坐轿子,昨天从吏部回来之后,府里的吴管事就出去先帮他雇了一顶轿子。
等夏源坐上去之后,发现这玩意儿软绵绵的,一摇三晃,慢慢悠悠的,实在是坐不习惯。
有这功夫还不如步行,还能呼吸呼吸晨间的新鲜空气。
一路溜溜达达,大约二十来分钟的时间,夏源就到了翰林院。
这翰林院离着皇城不远,是一处占地颇大的建筑群,占地少说也有上百亩,围墙也是极高,门口甚至还有军士把守,一副生人勿进的样子。
夏源虽然是生人,但只要掏出那枚小小的官印亮个相,比什么通行证都好使,很快便得以踏进这个明朝读书人的圣地。
而后他便被一名书办领着来到一处衙堂,还没进去,就听到里头有个熟悉的口音在吵嚷着,语气更是七个不服八个不忿。
“歪日特得!我好歹是今科的探花,就去抄书?!”
“探花?哈.好大的名头,莫说你只是个探花,就算你是个状元也得抄,这翰林院里头什么都缺,就是不缺伱们这种三鼎甲,你上编检厅旁边的值房瞧瞧去,弘治十二年的状元现在还搁里头抄着呢。”
说话的那名翰林学士端起书案上的茶盏抿了一口,头也没抬,垂着眼睑慢条斯理道:“进了翰林院先抄两年书,这叫磨性子,不先磨磨你们的性子,一个个毛毛躁躁的,以后怎可任大事?”
李廷相被怼的一阵憋气,涨红了脸吭哧半天,只能又丢下一句‘歪日特得’,随即问道:“那我抄啥书?”
那位翰林学士伸手在书案上取了本书,往前一扔,“抄这个,先抄上半年再说,也好教教你什么叫中庸之道。”
李廷相拿起一看,封面上赫然两个大字——《中庸》
作为读书人,作为今科的探花,作为一个十六岁的官老爷,他感觉受到了侮辱,这中庸他倒着都能背出来,还需要抄?
正想发作,眼角的余光又瞥见一席大红的袍服,转头便看到穿着麒麟服的夏源走了进来。
李廷相当即挥舞着手里的中庸一脸愤慨道:“夏兄,恁看到没有,他竟然让咱们抄书,抄的还是中庸这等四书,简直是讽刺,不,这是侮辱我等的学识!”
还没等夏源回答,那书案后头的翰林学士当先开口道:“可是新进的夏编撰?”
“正是下官。”
“我也就添任六品的翰林侍讲罢了,你我同属六品,何来下官一说?我姓刘,夏编撰若是不嫌弃,唤我一声刘兄便是。”
说着,那翰林侍讲又从书案下头取出一份公文,站起身笑道:“倒是要先恭喜夏编撰了,昨个儿上头就来了差遣,待会儿夏编撰就可去詹事府任职,真是教愚兄好生羡慕,这才头一日便能上任这詹事府之缺,夏贤弟可真是前途不可限量。”
“???”
旁边的李廷相早已睁大了眼睛,他感觉自己的心倏地中了一箭,这狗官嘴上说什么状元来了也得抄书,结果
靠恁姨!
第一百八十章 你这地图是不是有些短?
刚来翰林院还没认清哪儿是哪儿,就直接被调到了詹事府。
夏源的心情有些一言难尽,其实他觉得抄书挺好的,听起来好像是挺枯燥,但通过先前李廷相和那翰林侍讲的对话,他早已看透了这翰林院抄书的本质。
这压根就不是工作,甚至以他上辈子当过多年社畜,以及抗下无数的福报的经验来看,这书估计抄不抄都无所谓,这明显就是个摸鱼的绝佳岗位。
整天往那儿一坐,就是个混日子。
这种工作他可太喜欢了。
但现在却被调到了詹事府,整天要和那二哔太子作伴,而且这职位还叫什么司经局洗马。
说起来,这破官儿的品级还不低,从五品,整整官升一级,也即是说,他那身鹭鸶补子的官袍可以更新换代了。
但仅凭洗马二字,夏源就能断定这不是什么正经工作。
洗马的?
或者说养马的?
在李廷相无比羡慕的目光中,夏源拿着公文出了翰林院,而后一脸蛋疼的往东宫的方向走,踏马的,老子成弼马温了。
记得朱厚照那个狗太子养的马还不少。
不过蛋疼归蛋疼,夏源又很清楚自己这份工作有多令人嫉妒,别说是洗马,就是和马配种,估计都有一堆人抢着干。
毕竟这可是詹事府,能进翰林那是前途远大,能进詹事府那就是祖坟冒了青烟。
詹事府乃是太子僚属,特别是当今皇帝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但凡脑子没坏的人,都知道这位太子爷只要没死到皇帝前头,那以后妥妥的会登基为帝。
而詹事府的一众大小官员,那就是潜邸之臣,等以后太子当了皇帝,立马就跟着飞黄腾达。
詹事府在东宫
东宫,东宫,那自然在紫禁城宫墙的东边,而翰林院也在紫禁城的东边,两个地方倒是离得极近,甚至只有一墙之隔。
毕竟翰林院和詹事府之间的关系很特殊,可以说詹事府就是翰林院人才的内销地。
整个东宫分为内外两部分,内府是太子的居所,也即是真正意义上的东宫,决不允许有人进的,锦衣卫的明岗暗哨都在把守着。
而外面这部分就是所谓的詹事府,像什么左春坊,右春坊,还有司经局,这一众衙门都在这里。
呈交了文书,自有书办把他领到司经局里头,到这会儿,夏源才知道自己这个洗马是干什么的,从字面意义上看是洗马,但却不是洗马的。
说的直白点,其实是图书馆管理员,噢,应该叫图书馆馆长贴切一些。
这司经局是整个东宫,或者说詹事府储备藏书的地方,环境幽深静谧,四周都看不到什么人,在这里矗立着一座三层高的大殿,或者说超大型阁楼更合适。
面阔七间,进深多少不知道,反正看着相当宏伟,三层高的大殿里头,存放着浩如烟海的书籍。
全是各类的藏书,琳琅满目,等来到了三楼,夏源的目光照旧从一处处藏书的书架,一处处厅房中掠过。
直到路过一处偏厅,他的脚步忽而顿住,拧身径直走进去,从偏厅的书架上随手取下一本书翻看起来。
那跟在他后头的书办,见状立马恭维道:“难怪大人您年纪轻轻便得以高中状元,又能出任这司经局洗马,只凭大人这点便管中窥豹可见一斑,真是让学生愧煞不已。”
夏源扭头瞅他一眼,将书放回去,目光在这偏厅的一座座书架上扫过,仅凭书册的数量判断,只怕上千。
而这上千本书全是永乐大典。
“全部的永乐大典都在这司经局里吗?”他问道。
“自是没有的,永乐大典两万余卷,这个偏厅存放了八百多卷,里头的几个偏厅也各自存放了数百卷,加在一起也仅仅是有个三千余卷。”
书办说完顿了顿,又问道:“大人可是要查具体的数额?学生这就去给您拿名录。”
“不用,我就是随口问问。”
夏源踱着步往出走,突的又转头道:“那全部的永乐大典在哪儿?”
毫无防备的书办被这回头杀给吓了一跳,稳了稳心神才道:“应,应天府的文华殿那儿有一部分,宫里的文华殿也存放了一部分。”
“噢”
夏源点点头,没再接着问这个话题,转而问道:“这么大个图司经局里头就只有咱们俩人?”
“学生不敢与大人并列。”
夏源从善如流,“那就只有我一个人?”
“目前的官长只有您一位,司经局平日基本无事,太子殿下更是不会来此读书,平日都是跟着诸位侍讲学士去文华殿。
司经局一应官位已经空缺了两三年之久,像校书还有正字,这等司经局属官还未有人担任。”
“合着我是个光杆司令?”
“?”
那书办一怔,光杆司令?
他将这词在心中咀嚼几遍,再结合之前的对话,很快就明白了这光杆司令是何意。
“大人您真是学识渊博,似这等词汇学生竟是闻所未闻,这光杆乃独数,司为掌管之意,令有号令之说,司令司令真真是贴切。
不过您倒是说的对,现在这司经局里头确实就您一位光杆司令,没有别的司令,但像学生这等书办还是有不少的。”
夏源微微颔首,想了想又问道:“那我的工作是什么?”
“大人就在公房中坐着喝茶便是,平日里太子殿下也不会来此读书,至于这些书籍的养护自有我等.”
正说着,一阵踏踏踏的脚步声若隐若现,像是踩踏着木质楼梯所发出的声响,脚步凌乱,由远及近,很快,一个穿着锦袍的少年带着两名太监跑了上来。
见到这少年郎,那书办一楞,莫名觉得这人很是眼熟,很快就大惊失色,连忙上前几步扑通跪倒,而后俯首叩地,“学生万死,一时眼拙竟未认出太子殿下当面,还望殿下恕罪!”
“嗯嗯嗯”
朱厚照敷衍式的点了好几下头,算是给了这书办极大的面子,随即他迈步绕开这个书办,径直走到夏源跟前,脸上又是兴奋又是不解,“师傅,你好端端的跑到这司经局的藏书楼作甚,可害的我好找。”
“我是司经局洗马,你说呢?”
“洗马?”
朱厚照一怔,扭头看向刘瑾,“詹事府还有这个官职吗?”
刘瑾闻言刚想回答,朱厚照大手一挥,“算了,不说这个。”
说着,他又把目光转回来,直接问道:“师傅,你能不能给我借些银子?”
听到这话,夏源都惊了,这货是怎么想的,咱才刚刚见面,还没说两句话的功夫伱就开始借银子,你好歹走点套路,尊重我一下行吗?
“.你这燕国地图是不是有些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