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章 自信点,这次还真是
赵月茹的话语说的铿锵有力,且又带着一股子理所当然的味道,就像是有个本该属于她的物件,被她暂时寄存在别人那里,或是借给别人,现在期限已到,她要去理直气壮的讨要一般。
听到女儿的话,赵富贵睁开眼睛,转过头去,而后就这么定定的看着她,定定的看了半晌,他才终于声音沙哑的问道:“你要的回来么?”
“那本该就是我的夫婿,本该就是我的。”
“呵,哈哈哈哈.咳咳”
赵富贵被这话弄得先是一声冷笑,继而又大笑起来,随后这笑声又戛然而止,已经没那么肥胖的老脸涨的通红,大力的咳嗽起来,也习惯性的捂住胸口。
刚才他无比的悔恨,悔恨自己当初为何要背信弃义,为何要趁着守善身死,得知那位贤侄卧病不起,就对这桩指腹为婚的婚事产生了悔意,猪油蒙了心窍一般遂了这对母女的愿,把那继女嫁过去。
以至于自己不仅对守善感到愧疚,不,已经没资格再喊守善了,自己一介背信弃义之人,又有何面目喊夏兄的表字。
不仅对不住夏兄,还弄丢了一个会元女婿,一个马上就要成为进士的女婿。
当初若是没有悔婚,没有替嫁,而是让自己亲生女儿嫁过去,然后给夏贤侄冲喜,使其病愈,届时再中这解元会元,这件事必将成为乡邻间的美谈,自己也不至于落个背信弃义的骂名。
这是赵富贵刚刚所悔恨的事情,也是自从去岁嫁出继女之后,就让他时时感到愧疚,感到后悔的事情。
但现在他却忽然没那么后悔,没那么悔恨,也没那么愧疚。
甚至在一阵咳嗽之后,他整个人都平静下来,赵富贵扭头看着自己的女儿,声音很平淡,“你配不上我那个侄儿。”
轻轻的话语,却如同重锤一般,狠狠的敲击在赵月茹的心头,她感受到了来自父亲的羞辱,深深刺痛了她那颗敏感的心,同时又有一股巨大的屈辱和怨怼从心底腾的涌起。
赵月茹死死维持着最后的一丝尊严,拳头握紧,感受着指甲扎进肉里的那抹刺痛感,
“可他本就是女儿的夫婿,是我赵月茹的夫婿。爹当初与那夏家指腹为婚,这一切都是定好的,是给我定的婚约,我如今讨要回来又有何不可?我就不信那夏源贵为会元还能背信弃…………”
“背信弃义的是我!是我们赵家!”
赵富贵腾的从椅子上站起,瞪着血红的双眼,肥胖的身子在这一刻如同一头暴怒的熊罴。
赵月茹从未见过自己的父亲这般样子,吓得身躯一颤,不自觉的往后退了两步。
“起开!”赵富贵一把将她推开,怒气腾腾的走向床榻处,而后揪住林氏的领子将其从床上拽起,指着赵月茹咬牙切齿的问道:
“贱人,你看到没有!这就是伱给我生出来的女儿!这就是你给我养出来的好女儿!”
“嗬嗬嗬”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嗬嗬之声,赵富贵瞪着眼睛骂道:“我当初真是瞎了眼,怎么娶了你这么个恶妇,这些年又怎的就对你百依百顺?
而今想来,我真是被鬼迷了心窍,你没给我赵家传承香火也就罢了,生出来的女儿竟也与你这恶毒的性子一般无二,真真是令人作呕!”
说罢,他将其狠狠的又摔回床榻上,转身朝屋外走去,刚走到门口又忽然回头,将目光落在赵月茹身上,森然道:“从今日开始,你给我滚到后院里待着,哪儿也不许去,若是踏出院门一步,我打断你的腿!
若是敢从家中偷溜出去跑去京城,我便到祠堂去跪请祖宗家法,兹当没有你这个女儿!”
一席话说完,赵富贵头也不回的迈开大步走了出去,赵月茹早已吓得噤若寒蝉,脸色苍白的不敢言语,甚至连愤怒都不敢。
直到赵富贵的身影渐渐远去,乃至消失不见,她苍白的脸色才微微缓和了一些,而后又察觉到什么,一扭头发现房中的丫鬟竟偷偷的在瞄自己,登时一股怒火涌上心头。
走过去揪住那丫鬟的衣领,照着脸啪啪就是几个耳光,状若癫狂的喊道:“你看我作什么!你是不是在看我的笑话?
我赵月茹弄丢了自己的良婿,白白让那个小贱种捡了便宜,你觉得很好笑是么?好啊,连你也敢笑话我!”
“嗬嗬.”
床榻上的林氏依然在嗬嗬的喘着气儿,房中没人注意到她的嘴角有些发斜,甚至已经开始有口水流出。
但凡有点经验的大夫在这里,一眼便能瞧出,这是中风了。
当上会元的日子依然过得平淡,除了刚开始几天的大摆宴席,后面的日子,夏源又整日在府里待着不再出门,谢绝了一切请他宴饮的活动。
而让他纳闷的是,这几天依然没见到朱厚照,这倒是奇了,虽说是被皇帝给禁足了,但这货能有这么乖?
以夏源对这货的了解,绝对不可能。
但世上的事还真就很出人意料,朱厚照转了性子,在宫里当宅男算是一件。
还有件事也必须要着重强调一下,那就是夏源收到了来自王守仁的贺礼。
虽然贺礼平平无奇,不像那些个贺礼那般浮夸,不是瓷瓶字画,金银细软,就是丝绸布匹的。
王守仁来的时候,带的就是些桂圆,腊肉,还有笔墨纸砚这些东西,但夏源还是感动的热泪盈眶,是真的热泪盈眶,一点没夸张。
好家伙,认识这么久头一次从你这儿捞到点东西,是真特娘的不容易。
从会试放榜,到殿试日期,满打满算也就十天时间,转眼就过。
到了三月十五这日,夏源又起了个大早,甚至卯时未到便从床上爬起来,因为这是殿试,而殿试是由皇帝主持。
众所周知,皇帝的鼻子金贵,想见他得洗白白,洗香香。
这条规矩不论男女都适用。
洗完了澡,换上了士服,此时天色还是黢黑,而府里上上下下又挂上了红灯笼,或者说这些灯笼这几日一直挂着。
整个府邸走到哪儿都是红色,无端的透着那么一股子的阴森。
“害不害怕?”
“嗯?”
赵月荣揉着眼睛,有些迷懵的抬起头看他,迷迷糊糊的小模样很可爱,就是被灯笼的红光映着有点不真实。
“行了,夫君这就走了,你快回屋接着睡觉去。”
赵月荣摇摇脑袋,“我不睡,我一会儿要和姝娘一道去延福宫上头柱香,保佑夫君”
说到这,她又顿住,扬起脸来有些不大自信的问道:“夫君,这次是考状元吗?”
“自信点,这次确实是考状元。”
第一百五十一章 何以治夷
卯时未至,整个京师顺天府依然被夜幕笼罩着,城中所有的百姓几乎都处于梦乡,而若是从天上鸟瞰这座雄伟的都城,便会发现西城与东城这两个区域的许多宅邸都掌着灯。
每一个宅邸中都人影绰绰,有在府中来回穿梭忙里忙外的下人仆从,有正在穿戴官袍的官老爷,也有
要去参加今日殿试的贡生。
忙碌的人虽多,但整个京师仍然是静悄悄的,不似白日那般喧闹,而就在这个时候,一匹快马踏街而来,马蹄铁踩踏石板的声音悠悠回荡。
紫禁城的最东边有一排廊房似的建筑,和宫城内恢弘壮丽的其余宫殿相比,这里显得极不起眼,可这里却是整个大明帝国的权力中枢——内阁。
此时,以刘健为首的三位阁老俱都到了,三人正坐在阁房用些茶点垫一下肚子,喝上几口热茶暖暖身子,顺便提提神。
和贡生们不同,贡生是先去礼部集合,然后在礼部侍郎的带领下,于辰时入宫,在太和殿完成此次的殿试。
而他们却是要提早入宫。
殿试是由皇帝主持不假,但皇帝也是人,如此重大的事宜一个人又如何忙的过来,所以内阁这三位阁老也分担着主持的职责。
比如殿试的题目就是由他们进行选题,选出五至七道,然后再交由皇帝过目,由皇帝在其中选出一道他比较中意的,作为此次殿试的策论题目。
内阁中,三位阁老默默的喝着热茶,倒是无人交谈,都在为接下来的殿试养精蓄锐。
此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阁房外传来,然后砰的一下门被推开。
刘健顿时面露不虞,正待训斥一番,却不想那推开殿门的书办跑的满头热汗,手里还挥舞着一份奏报,嘴中更是上气不接下气的呼喊道:“广,广,广东布政使司八百里加急!”
听到八百里加急这几个字,三位阁老的脸色登时就是一变。
刘健忙不迭将茶盏搁到一边,起身从那书办手中一把抢过八百里加急的奏报,越看越是心惊,拿着奏报的手都不禁微微颤栗起来。
“琼州天崩,琼州天崩”
“快,随老夫入宫禀奏陛下!”
暖阁之中,朱佑樘看着手里的奏报,脸色早已变得铁青。
今天乃是殿试的日子,他比平时起得要更早一些,沐浴之后只是刚穿戴好衮服,还未用早膳,便接到宫人的奏报,说是三位阁臣有事禀奏。
他本以为是商量殿试一事,可谁知
这奏报上的一行行字让他感到分外刺眼。
琼州七坊峒符玉辉于去岁冬月率众作乱,三州十县闻风响应,海南环海州县皆应之。
于去岁年末乱贼数万之众已攻陷儋州,昌化等重地,前去围剿的两万官军损失惨重,主将广东布政使参议阵殁,其余各级武官阵殁三十余人,两广之地千余里道路不通,琼州已成糜烂之势!
而今
没等看完,朱佑樘就已是又惊又怒,他将手中的奏本狠狠的掷到地上,冷笑连连,“好啊,好的很,去岁冬月的叛乱,相隔数月有余朕竟是方才知晓,朕竟是一直教人蒙在鼓里!”
说到这里,弘治皇帝已是咬牙切齿起来,他恨的不是黎族作乱,他恨的是自己这个皇帝居然被下面的大臣欺瞒了几个月之久。
如今事态严重,眼见这盖子捂不住了方才上报,若是那琼州不至如此糜烂,岂不是朕还要被瞒下去!
越去想,朱佑樘便越是恼火,最后更是从椅子上站起,怒气腾腾道:“广东布政使司,按察使司,都指挥使司,但凡五品以上官员统统罢官免职,并论其欺君罔上之罪!”
“再将那两广之地的镇守太监押解入京!”
两广之地本就多山,而且又地处海边,正儿八经的天高皇帝远,因此一向匪徒猖獗,朝廷对此管控不力,屡次清剿也无济于事。
成化初年,有大臣向成华帝提议派遣专任大臣统筹两广事宜,成华帝倒是答应的相当干脆,然后直接派过去一个镇守太监,由自己的家奴去监管两广的一切军务。
自此以后此事便成为定制,而这个太监作为宫里的奴婢,镇守太监一职自然是皇帝统辖两广之地的权力延伸。
换句话来说,他们就是皇帝打入两广之地的一颗钉子,也是皇帝的眼线,一旦遇事便要立刻向宫中奏报。
可让朱佑樘没想到的是,自己的家奴居然也参与了这欺君之事。
震怒之余,他又不禁皱眉。
这广东三司上下官员,镇守太监,还有镇守总兵,这互不统属的三者沆瀣一气,不惜串联在一起欺君罔上,这帮人究竟是在隐瞒什么!
想到这,朱佑樘的目光又冷冽下来,“再将镇守两广的总兵”
说着,他的怒火倏地一顿,也没有了要治罪的心思。
因为他这时突然想起来那镇守两广的总兵是何人。
伏羌伯毛锐。
这位伏羌伯去年夏末之时便回京养病,这病一直养到今年开春才将将痊愈。
而他也是在几天前才刚从京师离开,回到两广去接着镇守,此时估计还没到地方。
所以这欺君罔上一事,此人应当是并未参与,而且朱佑樘也相信其没有参与。
毛锐此人治军严明,为人方正,他担任两广总兵这些年,两广之地从未闹出过什么乱子,至多不过是些匪患,瞬息间便可平定。
像广南之地尽数糜烂之事更是从未有过。
“着伏羌伯毛锐为统兵大将渡海入琼,赈缴平叛。”
“再着东厂与锦衣卫去查,去给朕查那黎民叛乱到底是何原因!”
一条条的诏令下达下去,三位阁臣也无人予以反驳,纷纷齐声应喏,如此这些旨意便算是已经生效,大不了再在朝中走个过场。
朱佑樘又坐回了椅子上,接过箫敬递来的热茶抿了几口,沉吟片刻,说道:“此次殿试的策论题乃是问安防边患之道,而今边关的鞑靼平安无事,这广南之地的黎族夷人倒是已然叛乱。”
“将那琼州叛乱的奏报尽数抄录,等殿试时发下去,让那些贡生俱都知晓,这殿试的策论题也改上一改,何以治夷。”
第一百五十二章 殿试
和二百多人在奉天门外捱了半个多时辰,直到天光破晓,朝阳初升,才终于等到了奉天门的那扇朱红色大门开启,等伴随着一阵阵鼓乐之声到了太和殿的广场之后,夏源失望了。
他看到太和殿的露天广场上,摆着一个个的小矮桌子,那桌子上还放着笔墨纸砚这等文房四宝。
都不用数,这小矮桌子绝对是按着人头分配的,二百九十八个,很明显,待会儿殿试的地点就是在这个广场上举行。
这和他想象中的殿试不一样,殿试,殿试.顾名思义,那肯定是在金銮殿里举行。
结果别说金銮殿了,什么殿也没有,就是在这露天广场上举行,就这条件你叫什么殿试,难道不应该叫场试?
再不济叫广试也行。
可偏偏叫个殿试,这算不算诈骗?
夏源看看身后的其余贡生,他们好像没有上当受骗的感觉,反而一个个难掩脸上的激动。
如今荣华富贵,触手可及,只等这场殿试结束,排了名次之后,咱就是官老爷。
“俺滴娘诶,这大殿可真大,真带劲”
听到耳边的惊叹之声,还有那特殊的口音,夏源一听就知道是谁,是那位濮州的李廷相,此次会试的第三名。
他转过头道:“你别乱说话,搞得好像你对皇上这太和殿有啥想法似的。”
闻言,李廷相神色一凛,朝着夏源深施一礼道:“多谢夏兄提醒。”
口音还是难掩家乡的味道,夏源对此完全表示理解,这位鼎鼎大名的中原神童今年才十六岁,比自己年龄还小,十六岁高中会试,还是第二名,除了天资聪颖外,在读书上肯定也没少下苦功。
整天忙着读书,哪有功夫学官话,再说中原方言多带劲,当年赵匡胤说话的都是这味。
众爱卿听旨,给朕弄碗胡辣汤,多放油,少放盐,锅盖要留个缝,否则水不拉几吃着不带劲
“夏兄,愚弟真佩服伱。”
“怎么说?”
“你看其余的贡生来到这皇宫之后都激动不已,独夏兄你神色如常,泰山崩于眼前而不改其色,难怪你能考上会元嘞。”
“哈哈.”
夏源只能小声的干笑,这跟考不考得上会元真没关系,这太和殿广场自己上辈子就来过好几遍,还坐在那边的台阶上吃过文创雪糕。
实在是激动不起来。
此时,鼓乐之声又再次响起,所有的贡生又激动了,因为大明皇帝朱佑樘终于闪亮登场,几乎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想看清皇帝长什么样子。
可惜离得着实有些远,那太和殿前摆放着一把龙椅,要放前几次的殿试,在贡生没进奉天门之前,朱佑樘便已经坐在这椅子上候着了,但今次实在是被耽误了时间。
好在也算不晚。
他撩开衮服,在那椅子上坐下,坐的端端正正的,顺着那御阶俯视着下面的一众贡生。
随后便有礼官的呼喊,在场的所有贡生都按照提前交代的礼仪,在礼部官员的带领下对着皇帝行大礼参拜。
等到所有人起身之后,朱佑樘一个个扫视过去,坐的太高,也离的太远,他也瞧不清这下面都谁是谁。
“陛下,吉时已到,是否现在散卷?”
“散吧。”
随着一声令下,然后一众内官各自手捧着卷子出来,分置在个个案牍之上。
等卷子都发好后,这才由专人带领着贡生们各自入座。
桌子太矮,只能跪坐,地上铺着蒲团似的锦垫,夏源跪着不太习惯,调整了几次方才觉得舒服一些,然后才拿起卷子去瞧,卷子拢共有两张。
两道题?
再仔细看看,才发现那第一张卷子竟是一封抄录的奏报。
琼州七坊峒符玉辉于去岁冬月率众叛乱
刚开个开头,夏源就不由直呼好家伙,这朝廷把消息捂得够严实的,去年十一月份的事情竟然瞒到现在,而且京师居然一点消息都没传出来。
这届的朝阳人民群众不行啊
再往下看,他越瞧越觉得熟悉,这不就是海南首领符南王起义么?
上辈子他去海南旅游时,还去参观过符南王纪念堂,只不过画风不太一样,那庙里的介绍无论怎么看都觉得符南王是个大英雄。
而这个奏报里的符玉辉,绝对是个十恶不赦的土匪头子,乱贼,叛党,人人得而诛之的那种。
要不是地点,人名,事迹都能对的上,夏源几乎以为说的不是同一个人。
所以这策论题就是问如何平定叛乱?
心里想着,他又去看那个卷子,密密麻麻的写了一大堆,开头便是皇帝制曰,然后什么朕惟人君,奉天命以临万邦而治九州,统亿兆生民而为之主这等强调自己神圣性和身份的话。
接着又大致介绍一下当今天下的情况,末了做个总结,朕上不能使宗庙瞰德,下不能作兴治理,实忧而且愧焉
到最后才终于说起了这琼州叛乱的事。
而今琼州糜烂,叛乱四起,朕委实巴拉巴拉的。
最后的最后,夏源看得头快大了,眼睛也感到酸胀,才终于知道这策论题问的是个什么,问那黎族夷人因何而造反,又引申出何以治夷这种问题。
怎么说呢,这要是写会被人锤死,注水率百分之九十五以上,只有最后几段话才是干货。
不过这两个问题问的.夏源忍不住往御阶上看看,皇上不知道那黎族人为何造反?
肯定是知道的。
毕竟这是去年发生的事情,消息捂得这么严实,怕不是就想留着等殿试的时候考教这帮贡生。
还真是个老六。
但又不得不承认,这问题问的真的很到位,那琼州黎族为何造反,原因可就太多了。
这是海南历史上规模最大的一次起义,起义的原因涉及到了封建王朝百姓造反的方方面面。
换句话来说,封建王朝老百姓造反的原因有很多,包括但不限于:
当地官员欺男霸女;
赶上天灾,庄稼颗粒无收;
官府横征暴敛,剥削百姓;
宗教崇拜,神灵信仰;
大灾之年,官府不予赈济;
等等,很多很多。
这里头随便一条单拎出来,都有可能解锁百姓造反这个成就,引起一次规模颇大的造反运动。
而琼州符南王造反这次,实在是当地官府几乎把成就给刷满了。
如果这些贡生们能随便想出几条,以后做官时便能对此规避,也好知道人民的力量是无穷的。
至于第二问,何以治夷,这个就有点深度了。
想了想,夏源提笔开始回答第一问,黎族土人为何造反,他上辈子看过符南王的事迹介绍,里头介绍的明明白白。
而且不管是谁,看完这符南王造反的前因后果,少不得都要称赞一句,那广南之地的官员可真是刷成就的一把好手。
第一百五十三章 殿试下
一直快到了正午,夏源才终于停下笔来,揉了揉酸痛的手腕,又看看这洋洋洒洒的试卷,别看写的挺多,用的时间也挺长,其实只答完了第一问而已。
尽管他清楚夷人造反的原因,也在那纪念堂里看过符南王的事迹介绍,但那上面的介绍都是以符南王作为正面形象,而明廷自然是大反派。
若是真按这样的立场去写,那交完卷子啥也别干了,回家找根绳子往房梁上一挂,直接死了干净,还不用进诏狱受折磨。
所以他得逐条逐条的分析,要把原因写明白,还不能出现抹黑朝廷形象,抹黑皇帝形象的事情,得说是下面的官员不好,但不是皇上选官任官的错,这是那帮官员堕落了。
将卷子仔仔细细的看完,发现各种原因都写的还算透彻,而且相当稳健,夏源这才满意。
随即他又开始面对第二问,何以治夷。
“咕咕.”
正沉思间,肚子发出了抗议,夏源瞅瞅天色,日上当头,已经正午了,又环顾左右看看,所有的贡生要么是在做沉思状,要么就是在奋笔疾书。
而周遭侍立的宦官以及禁军,只是静静的在各自位置上站着,好像一个个雕塑。
也没说是端着糕点过来,让各位贡生垫垫肚子,连个茶水都没有。
你这么大的皇宫都不管饭的吗?
夏源又扭头看向高坐在太和殿前的皇帝,朱佑樘仍然在正襟危坐,瞧着也像个雕塑。
好吧,不管饭就不管饭吧,堂堂皇上都在那儿乖乖的坐着,没离开去用膳,那自己这帮贡生更是不配喊饿。
不过这位弘治皇帝是真的能坐,早上刚来时就是这副正襟危坐的样子,现在都到了正午,还是这幅样子,他这样坐着都不累的么?
朱佑樘此时已经有些皱眉了,他早就发现下面有个胆大包天的贡生在抬头瞧自己。
而且他还知道那是谁,虽然依然瞧不清下面那些贡生的脸,但这些座位按照各自名次排的,而那个位子是会元的。
他这般瞧着朕作甚?
莫不是朕这姿势有失体统?
朕这般小心的弓腰都能被他瞧见?
心里想着,朱佑樘不动声色的把有些佝偻的身子挺直,这下是真的正襟危坐,极其符合帝王威仪。
而夏源这时好巧不巧的也把脑袋低了下去,重新落到卷子上接着答题。
何以治夷
胡虏蛮夷,这每一个字都指代不同的族群,而夷指的是南方那些偏远地区的少民。
当然,尽管策论题问的是如何治理夷人,但大明其实也并非没有治理的方法,比如数个朝代一直贯彻的羁縻制度。
所谓的羁縻制度说简单点就是以夷制夷,而且这种制度也由来已久,能一直追溯到先秦时期。
历朝历代也几乎都采取这样的治理方法,比如现在的大明朝,就是在那些夷人的聚集地选出一个个土司,然后再由这些土司自行管理当地的夷人。
这样的策略最显著的好处就是,不用往这些羁縻地区派遣大量的驻军,统治成本很低,能节省大量的人力财力物力。
但坏处更明显,朝廷任由这些土司对各自的片区自行治理,而且这帮土司还是世袭的,以至于当地夷人只知土司而不知朝廷,也对朝廷没有什么认同感,但凡土司振臂一呼,望风响应。
明朝自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从永乐皇帝起就一直在贵州推行改土归流的策略,毕竟土司大多都集中在西南,而贵州更是土司势力最大的区域,拎着块搬砖拍倒十个人,有九个都是给土司家干活的人,剩下那一个很可能是土司本人。
只可惜明朝的改土归流进展的比较缓慢,甚至到大明亡国了,贵州也只是刚刚把改土归流给完成了一半。
这里头有很多原因,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这时偏远地区的夷人对中原文化的认同着实不高,但明朝二百余年所做的努力也并非没有成效,绝对是奠定了基础的,不然后来满清的改土归流也不可能成功。
越去想,夏源脑子就越乱,尽管这个何以治夷是从这次黎族叛乱所引申出来的问题,但很明显皇帝并不是问的如何治理黎族的夷人,他问的是治理所有夷人的办法。
想的是真挺美。
这个问题到了后世都不敢说是真正意义上的解决,依然采取的是自治咳。
琢磨了半天,夏源只能提笔写下改土归流这四个字,这个方法起码被历史证明了是具有可行性的,而且也是这个时代所能推动的唯一政策。
他打算围绕着这个政策展开论述,再加上点私货,到时候一交卷就完事。
日暮时分,九道钟声响起,余音悠扬,这也预示着大明弘治十五年的殿试宣告结束。
“皇帝有旨,殿试策问已毕,封卷!”
“皇帝有旨,殿试策问已毕,封卷!”
“皇帝有旨,”
伴随着钟声,一声声呼喊声在这空旷的太和殿广场悠悠回荡。
那一个个雕塑好像才活了过来,一个个宦官穿梭各个案牍之间,开始一个个的收卷,随后交给礼部的收卷官。
收卷官再将这些卷子放入事先准备好的箱子内,这殿试也不需要糊名,稍稍整理一下后,便会送到内阁。
由内阁几位阁老先挑选出十二份试卷,这是用来在皇帝面前朗读的,也正是李东阳这位读卷官要做的事情。
当然,按照明朝的惯例,这十二份试卷直接就来自于会试的前十二名。
不出意外的话,三鼎甲就会在这十二份卷子中产生,其余的九份也会进入到二甲的前列。
剩下的那二百多份卷子,则由其他阅卷官审阅,然后进行打分,就是画ooxx,最后再进行分级,评出二甲三甲。
如果遇到写的相当优秀的卷子,会直接呈奏入宫,交由皇帝御览,若是这张卷子再被皇帝看重,那就很可能要出意外。
一个在会试只考了第几十名,甚至一两百名的人被点为探花,榜眼,乃至状元。
众多考生收卷之后,列队,向着皇帝行礼参拜,然后便开始鱼贯出宫。
跪坐的时间太久,夏源的腿很麻,走路的姿势也有些踉跄,但临到要出奉天门时,他还是不忘回头瞧上一眼,然后就有点感动了。
他看到弘治皇帝还在那太和殿前的龙椅上坐着,正襟危坐的像是一尊雕像,双目望着这里,正在目送他们这些贡生出宫。
陪着他们这些贡生枯坐一整天也就罢了,现在竟然还要目送他们。
自三代以下,可称贤君者,汉文帝,宋仁宗,以及我朝孝宗皇帝。
这话说的绝对不馋半点水分,弘治帝或许并不是有多大作为的皇帝,但足以堪称贤君。
直到那所有的贡生都走出自奉天门出去,朱佑樘依然是正襟危坐,只是口中却幽幽的道:“萧伴伴,去宣太医,朕这脖颈,还有脊背似是已经僵了.”
第一百五十四章 如此了得
考完了殿试,夏源浑身上下都透着几分轻松感,这种感觉可比上辈子参加完高考要轻松的多得多。
当年高考结束,他还忐忑不安的想着自己能不能考上大学,能不能考上一本?
以后出了社会能不能找到好工.这条划掉,他当时还没想的那么深远,反而在从小的耳濡目染中,觉得只要自己上个好点的大学,那就是人才,以后出了社会就是香饽饽,无数公司争相聘请。
直到他遭受了社会的毒打,吃了不知多少张上司画的大饼,扛下了老板给的无数福报。
这才发现自己当初的想法是多么天真幼稚。
而考完殿试之后完全不需要有这些顾虑,不管考得怎么样,反正妥妥的都是官老爷,按照明朝的规制,若是三鼎甲或是二甲前列,那就是入翰林院,最次也是个庶吉士。
至于再往下的名次,那基本上就是去各个衙门观政,等在观政中积攒下经验,然后不是外放为官,就是当个京官一步步往上爬。
当然,不管是进翰林院,还是外放,亦或是当个京官,想升迁基本都是靠熬资历,华夏自古以来就有论资排辈的潜规则,这一点在封建社会更是尤为严重。
和二百多名贡生出了承天门,也就是后世那个大名鼎鼎的天安门之后,便等于是出了皇城的范围。
所有的贡生又默不做声的往前走了一阵,等真正来到了京师大街,气氛倏地一下变得鲜活喧闹起来,然后就开始呼朋唤友。
有人在讨论那策问题是如何答得,也有人在讨论要去哪儿吃饭喝酒。
李廷相凑过来,操着他流利的中原话问道:“夏兄,你那策论是咋答的?”
夏源扭头看了他一眼,反问道:“你是如何答的?”
“愚弟也不懂咋个治夷,也不知道那黎族为啥要叛乱,索性就以圣人之道开始论述.”
李廷相倒是半点不含糊,把自己的写作思路还有论点都描述一遍,夏源听懂了,这小子又作了一篇八股。
说是八股似乎有点不太恰当,更应该说他是站在宏观角度去谈论这些玩意儿,没有去逐条逐条的分析,也不就事论事,直接用圣人之言论述。
比如那个黎族叛乱,他直接就是引用四书五经里的内容,讲一讲孔孟程朱是如何看待百姓叛乱的事情,然后又延伸到该如何治国的方面。
至于后面的如何治夷,更是直接从政令治理,刑罚威慑,德行教化这三方面入手,引经据典的论述一通,再用圣人之言背书,末了进行总结。只要这三方面做到位了,就能治理。
这也不是李廷相一个这样写,起码夏源听着周围的嘈杂交谈之声,似乎所有的人都是以这个思路写的。
毕竟大家是读书人,每天关起门来读书,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科举,只是为了金榜题名,哪有功夫去关注这些事。
遇到这种策问题只能高谈阔论,乍一看很有道理,仔细一瞧也是真的很有道理,而且也相当正确,但也只是有道理,只是正确而已。
就好比皇帝的策论问的是怎么过一条河。
这帮人写的是修桥,修桥多有道理,也绝对正确,还有人写的是造条船划过去,这个也绝对正确,也有道理。
但他们却愣是不写这桥要怎么修,这船该怎么造。
你问这桥咋修,这船怎么造?
抱歉,不会。
自己要是皇帝,看到这种东西估计会气个半死,有一种自己让人给玩儿了的感觉。
但话说回来,子非鱼焉知鱼之乐,说不定皇上他老人家就喜欢这等高论。
“夏兄,伱是咋写嘞?”
“我和你写的不一样,你写的是过河要修桥,我是在写这桥该怎么修。”
寝宫之内,朱佑樘正挺着僵硬的身子趴在榻上,裸露着后背,脖颈上敷着药贴,张皇后还坐在旁边用手帮他揉捏肩膀。
今天枯坐了整整一日,方才经过那些御医的诊治,说这是久坐不动,气血不畅所导致经络不通,又是药敷,又是按摩的,朱佑樘这才感到舒服一些,
他惬意的吁了口气,半阖着眸子感慨道:“真是老了,只是久坐一日便成了这幅样子,想朕当初年轻之时.”
接着便是一通的自夸,回忆一下自己年轻时身体如何如何好之类的,惹得张皇后脸上满是嗔意,又忍不住责怨道:“晓得自己老了,还强撑着在那儿坐了整整一日,不晓得赶紧回宫歇着,先帝那时可有像陛下你这般一坐就是整整一天?
哪一次先帝不是露个面便回宫歇着去了,有时连这面也不露,只是叫个太监去放题便是。”
“你不晓得,按这殿试的规矩.”
“臣妾就不信,这殿试的规矩再大还能大得过皇帝?”
被张皇后抢白,朱佑樘噎了一下,只能无奈道:
“这殿试的规矩自然是不如皇帝大的,只是朕觉着自己这般坐着,能教那些个贡生晓得朕对他们是重视的,如此,待他们为官之后也能多几分忠君报国的心思。”
若不是抱着这样的想法,弘治皇帝也不会在那太和殿前枯坐一天。
毕竟,这主持殿试绝对称得上遭罪,按照规矩礼法,皇帝主持殿试时,并不是简单的坐在那里就行,须得正襟危坐,如此才能显露出帝王威仪。
正襟危坐的坐于殿前,高高在上的俯瞰着御阶下的所有人,看着倒是真的很有帝王威仪,但实际上其中的滋味绝不好受,用如坐针毡这四个字来形容都不为过。
所以其余皇帝都会偷闲,有的皇帝露个面便走,更有的甚至连面都不露,直接找个太监去帮着主持。
而朱佑樘为了表露出自己对这些贡生的重视,不到殿试结束是绝不会离场,每三年一次的殿试下来,哪一次不是腰酸背痛的。
只是此次要严重的多。
“何况今时不同往日,往常的殿试朕还能偷个懒,弓个腰喘口气儿,可今日却好像教下面的贡生给发现了,朕只好正襟危坐了整整一日,因而才成了这般样子。”
张皇后对此是半点不信,笑着问道:“那臣妾还真想知道,哪个贡生的眼睛能这般亮,坐在那御阶下面,少说也离着有百余丈远,竟也能瞧见殿前的皇帝在弓腰偷懒?”
“就是太子去岁拜的那位夏师傅。”
“可是照儿嚷嚷着要学神功的那个师傅?”张皇后回想片刻便有了印象,又不禁讶然道:“他还是个贡生?”
“不仅是贡生,还是今科会试的会元。”
“竟如此了得?”
“了得的很,待这殿试策论嗯,力道再大些,朕吃得住劲儿。”
第一百五十五章 不予录用
翌日清早,朱佑樘用过早膳,而后便穿着宽大的常服摆驾文华殿,坐在椅子上后,又招呼宦官给他多垫两个靠垫。
经过药敷以及按摩,这症状虽说缓解了许多,但他还是觉得身子有些发僵。
靠在软垫上阖起眸子小憩了片刻,刘健三人便到了。
这文华殿内已经摆好了锦墩,其余两位阁臣行礼过后,便各自落座。
唯有李东阳依旧站着,手里还捧着一个漆木的锦盒,首先,他是今日的读卷官,其次,坐着会屁股疼。
见到丹陛之上的皇帝微微仰着脑袋,那脖颈处似乎还枕着软垫,他不由问道:“陛下可是昨夜不慎落枕?”
“倒不是落枕,只是朕主持殿试之时久坐了一日,太医说朕这是气血不畅所致的经脉不通,须多像这般仰一仰脖罢了,不提这个,朕再养上两日便可痊愈。”
说着,朱佑樘把脑袋放正,不再微微仰头,而后看向李东阳手里的锦盒。
“今日这读卷之事,便有劳李卿家了。”
“为国选贤,为君分忧,乃臣分内之事。”
李东阳微微躬身,随即肃然问道:“陛下,可否现在点卷?”
“可。”
“喏。”
两句问答之后,很快便有宦官上前接过李东阳手中的漆木盒子捧在怀里。
然后再由李东阳揭开那盒盖,从里面取出一份卷子,开始念读起来,“子曰: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
这会试前十二名的试卷在殿试结束后,他们几位阁老已经全部阅览了一遍,并且商量着排好了位次。
依照读卷顺序,最先读的三份试卷是内阁这几位阁老预先判为一甲的试卷,后面的九份则以此类推。
虽说还要经过皇帝审核,最终解释权也在皇帝,但皇帝也要和诸位阁老商量着来,也要听取阁臣的意见。
所以基本上这卷子读的越靠前,之后的名次便越高。
而这第一份卷子,不说是个状元,起码也是榜眼,探花。
伴随着一篇文章渐渐读到尾声,朱佑樘的表情也变得有些赞许,开篇便是一句圣人之言,给人一种当头棒喝之感,行文大气磅礴,其中论述了如何治理夷人的方法,还论述了国朝土司制度的利弊,甚至还通过边患鞑靼的问题来侧面论证。
尽管整篇文章仍没脱开德行教化那一套的桎梏,而且论述来论述去,只说了要做什么,不做什么,并没有说详细的实施方案。
但弘治皇帝还是比较满意的,毕竟这大明朝历来的殿试策论卷子都不甚出彩。
至于原因他这个皇帝当然也很清楚,读书人读的都是四书五经,学的都是作八股,也只有学这些,才有可能一路过关斩将的通过县试,府试,乡试,会试。
成为秀才,举人,乃至贡生。
而殿试,似乎不在这帮读书人的考虑范围里,或者说太过遥远。
殿试考策论,问的都是如何治国,如何治理天下这等事情。
对那些读书人来说,有琢磨这些事情的功夫,不如多读会儿圣人之学,多写几篇八股,赶紧考个秀才来的实在。
所以这些策问的卷子,基本都是高谈阔论,落到现实中,一点用处没有。
而这一篇还算有些用处。
等到这篇卷子读罢,朱佑樘问道:“这是何人的试卷?”
“回陛下,作此卷的贡生名为康海,其人乃是此次会试的第三名。”
“朕记得那第三名是陕西关中人士?”
朱佑樘略一回忆便有了印象,也明白了这人为何要在策论中提起鞑靼边患之事。
去岁鞑靼犯边,先劫掠平凉,庆阳,又劫掠关中
想起此事,弘治皇帝在心里叹息一声,随即打起精神去听李东阳读下一份试卷。
第二份,第三份依次念完,各有其出彩之处,每念完一篇,朱佑樘也会按照规矩问一下这是谁的卷子,等到第四份,第五份
一直等到第十二份卷子念完,弘治皇帝又照常问道:“这份卷子是何人所做?”
“应天府贡生苏亁,此人乃本次会试的第十五名。”
闻言,朱佑樘的眉头终于皱了起来,此前听李东阳读卷子时,他脸上一直是不露声色的样子,但其实心里早就泛起了疑窦。
而今十二份试卷已然读完,会试第十五名的卷子都跑出来了,那会试第一的呢?
“那会试头名的试卷在何处,今科会元的策论写的就如此不堪?”
谁知,听到这话,李东阳顿时面色诡异起来,不仅是他,殿中的其余两位阁老脸上也泛起古怪之色。
夏源的那份文章他们看过,还是第一份看的试卷。
平心而论,写的不差,非但不差,甚至是他们所看过的卷子里最有用的一份。
但他那卷子答得着实是丧心病狂,不是三位阁老词穷,而是他们只能用丧心病狂这四个字来形容。
策论题目可以看成是两问,也可以看成是一问,大多数贡生都是将这个问题合并在一起作答,而这位今科会元是一个问题,一个问题挨个作答并予以论述。
所有贡生里头也就属他写的最多,别人至多用三页纸,他用了八页,字数加起来就算没有过万,八千也绝对是有的。
而这篇策论,关于后面的何以治夷倒是没什么问题,或者说问题无伤大雅,但前面的黎族夷人为何叛乱
别人写夷人叛乱的因由,大都是什么教化不彰,礼德不兴,少不得还要来一句受那匪首符玉辉蛊惑。
然后再从天子牧民,讲到地方官吏该如何教民,所谓以有识对抗无知,以礼法而弭愚昧
当然,作为辅佐皇帝治理天下的阁臣,他们对这等作答是不屑一顾的,也隐隐能猜到琼州叛乱和当地官员腐败有关。
倒也不是没有贡生在这上面做文章,但通常就是说一说官员不体恤民情,不晓得爱护百姓,而且也都是点到即止,不会写的太放肆。
但这位新科会元,他写的可就太放肆了。
上来就是官府横征暴敛,残忍剥削百姓,欺行霸市,欺男霸女,什么大灾之年,官府不予赈灾,反而坐视百姓冻饿而亡,官商勾结,抬高粮价
后面还写了不少原因,而且每一条原因后面都有详细的论述及导致叛乱的因由。
写的很通透,其中的很多观点连他们这些阁老都为止赞叹,甚至有种茅塞顿开之感。
但写的精彩归精彩,可你这也太丧心病狂了,我大明朝的吏治何时败坏到了这种程度?
我大明朝如今圣天子临朝,正处于中兴大治之世,吏治又如何能败坏到如此地步?
还是说那琼州官府横征暴敛,欺男霸女,欺行霸市,剥削百姓,官商勾结之时,你就坐在旁边看来着?
不然何以写的如此煞有介事,有鼻子有眼的。
一阵的沉默之后,李东阳从官袍的袖口里摸出一个纸筒,这是由八页纸卷起来的,拿绳子捆着防止散开。
他上前两步,将那个纸筒捧于双手之中,随即躬身道:“陛下,这便是今科会试头名夏源的策论卷子,臣添为今科殿试读卷官,同其余两位阁臣商议多时,委实不敢专断。”
说罢,李东阳深吸口气,掷地有声的道:“但臣与二位阁老都建议对此人不予录用!”
第一百五十六章如何处置
李东阳略显老迈但中气十足的声音在这文华殿中悠悠回荡,这是他们三位阁臣的态度,也是他们必须要表的态。
这份卷子简直就是把皇帝的脸按在地上使劲摩擦,完事踩上几脚,又啐上一口浓痰。
这是对皇帝多年来勤政治国的极大否定,他们很难想象皇上要是看了这份卷子会有何反应,是勃然大怒,还是羞愤至极
而朱佑樘的脸色这时已经变了,甚至有些震惊莫名。
不予录用
国朝开科取士至今一百三十余年,已举行过数十次科举,殿试自然也有数十次。
数十次殿试的贡生加在一起少说也有上万人,而这上万名贡生参加完殿试之后都会摇身一变,成为进士及第,进士出身,最差最差的也是同进士出身。
从未有过一人落榜,也从未有过一人受到这种不予录用的待遇。
哪怕策论写的是狗屁倒灶,一窍不通,都会捏着鼻子赐个同进士出身,给排到三甲末位。
弘治皇帝将目光看向李东阳手里的纸筒,他难以相信那夏源在上面写了什么,居然会让三位阁老说出不予录用的提议。
莫非是一字未写,直接交的白卷?
心中暗想着,他对着侍立于旁边的箫敬使了个眼色,而后箫公公便走下丹陛将那卷纸筒取了上来。
这纸筒用绳子系着,朱佑樘伸手接过,随即便隐隐看到了那力透纸背的墨迹。
不是白卷?
而且还写了这般多
他将那用来防止纸张散开的绳子解开,捏着这有些小厚的八页纸往下看,刚看了个开头还没什么,甚至还暗暗赞许。
这楷书倒是不错,或许是性子稳重的缘故,朱佑樘最推崇的便是楷书,中正平和,藏锋内敛。
不像草书那般张扬飘洒,也不似瘦金那样锋芒毕露。
因此他看到这卷子上的字迹当先便露出了赞许的目光,但等渐渐的再往下看,这脸上就开始变得风云诡谲起来。
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各种情绪也在脸上来回交替,怀疑,震惊,愤怒,羞辱,不敢置信
他无法再维持住喜怒不形于色的帝王形象,此时将一切情绪都写在了脸上,眼角在颤动,两边的脸颊也在颤动,拿着纸张的手也在颤动。
整个文华殿内寂静无声,所有人都不由自主的屏住了呼吸,无论是宦官,还是阁臣,此时全都低着脑袋。
默不作声的听着那纸张抖动时的沙沙之声,等着那高坐在丹陛之上的皇帝看完手里的卷子,然后迎接那随之到来的狂风暴雨。
朱佑樘看得很仔细,用了将近一个时辰的时间才将手里的卷子看完,而这时他整个人却已经诡异的平静下来,只是脸上带着一股说不出的疲倦。
他阖上眸子靠在御座之上,迟迟没有说话。
他在想做这篇策论之人,是不是看错了题,将黎族夷人何以叛乱,给看成了自古以来百姓何以叛乱,不然这上面列举出的原因为何如此之多?
他在想是不是这上面写的都是真的,不然为何写的这般煞有介事?
他在想那琼州官府是不是确实是如此做的,我大明朝的吏治确实崩坏到了这般难以想象的地步,所以才酿成了这琼州之祸。
这些念头在脑海中盘旋,又被朱佑樘逐一否定,这卷子上的第一句话便是论黎族夷人叛乱之根源,而剩下的那些,他不敢相信,不想相信,也不愿相信。
若大明朝的吏治果真崩坏到这般地步,岂不是说朕这些年所做的一切努力只是个笑话,这所谓的中兴也只是个笑话,在那偏远的海南之地,朕选官任官不明,以至于才有了今日的琼州之乱。
这些猜测他是决不愿相信的,甚至只是这种念头一起都觉得心中万般屈辱。
可随之朱佑樘又有些迷茫了,他感觉这卷子上论及的原因不是没有道理,不然那琼州叛乱为何相隔数月有余才报上来,当地的官员连同镇守太监又为何沆瀣一气,欺君罔上?
“固然.”
沉默良久,弘治皇帝终于徐徐出声,可刚说了两个字却又顿住,又过了一阵,他嗓音沙哑的再次开口,只是这一次却变成了提问,“刘卿家,李卿家,谢卿家”
“你等对这策论上所写的诸多叛乱起因是何看法?”
几位阁老没有丝毫的迟疑,刘健当既开口道:“陛下,固然那琼州之乱有其吏治败坏的因素,但决不会到如此惊世骇俗的地步。
依臣之见,那夏源不过是在胡编乱造,哗众取宠罢了。”
“那他胡编乱造的居心何在?”
“许是此人恃才放旷,将这历朝历代的官逼民反的条条状状都写上去,然后再逐条展开论述,以此来向人卖弄学识。”
朱佑樘对此不置可否,他曾两次召夏源入宫面圣,通过这两次的见面,他没觉得这是个喜欢卖弄学识之人,也并未给人恃才傲物之感。
年纪尚小,但却有一颗拳拳报国之心。
而且不仅有高中会元之文才,对这治国之道也颇有见解,仅凭这张策论的卷子便可见一斑,不管是前头关于那些叛乱原因的逐条论述,还是后头的何以治夷的论策,都有其独到之处。
特别是这治夷之论,或可作为国策
“依诸卿之见,这张卷子该如何处置?”
见到皇帝只说卷子而不说人,三位阁臣心中瞬间了然,这分明是陛下要保这个夏源的意思。
几人躬身行礼道:“臣等不敢专断,伏惟陛下圣裁。”
朱佑樘沉吟片刻,道:“方才几位卿家提议不予录用,可国朝迄今百三十余年,策论天下贡生从未有过不予录用之事,朕实不敢贸然开此先例,坏了祖宗成法。”
说到这,他顿了几顿,近似叹息的说道:“便将其立为三甲末列罢.”
一个会元被列为三甲末列,这是国朝开科取士以来亘古未有之事,莫说是国朝,只怕自隋唐兴科举以来,也从未发生过。
想不到这等事而今竟发生在朕的手里。
朱佑樘眼神复杂的看了看手中的卷子,心里幽幽的想,若是朕出的考题是论历代官逼民反之事,以及这何以治夷。
只怕此篇策论会被朕点为今科状元。
第一百五十七章 天神震怒
雷州半岛,此地濒临琼州海湾,与琼州岛隔海相望,两地皆隶属广东布政司管辖,北宋初年,那位架着宋真宗御驾亲征的寇准,寇老西儿曾被贬于此。
据说寇准被贬到雷州之后,从未睡过一天的安稳觉,因为这地界邪门的很,整天都是天雷滚滚,一年三百六十日,打雷的天数多的二百多天,少的也有一百天。
雷州雷州,便是因为时时能遇上这雷暴之日,才因此得名,而雷州的雷暴更是被称作天下四绝之首。
这个时代的人并不晓得这是地幔磁场,加上半岛地形复杂,以及各方面因素下才导致的整天出现雷暴,将一切都诉诸在神灵身上。
这种环海半岛之地,不祭拜海龙王,反而祭祀雷神,到处可见雷神的庙宇。
“轰隆隆”
又赶上天雷轰鸣之日,整个天空昏暗一片,时不时就是一道闪电在空中划过,十余人乘数十匹快马从官道上奔行而来。
马上之人皆身着短打劲装,风尘仆仆,脸上也是蓬头垢面,不修边幅。
从京师到此,少说也有五千里地,每人四匹马,时时换乘,长途奔袭数日才抵达这广东布政使司管辖的地界。
而自踏进广南之地以后,便发现到处都是荒废的农田,到处都是荒废的破屋烂舍,到处都是未及掩埋的尸骨,忍饥待毙之人更是数不胜数。
越往南,便越可见灾绵积难之景,如今到了雷州,更是有这煌煌的天威。
电闪雷鸣,轰鸣之声滚滚而来,响彻在耳畔,乌漆漆的黑云压盖在头顶,天空仿佛随时要塌下来一般,在这煌煌天威之下,每个人都有一种喘不上气,惊悚莫名之感。
“天神震怒,这必定是天神震怒.”有人骇然出声,干白破皮的嘴唇也跟着哆嗦起来。
没说话的人望着周遭大片大片抛荒的农田,看不到半点人烟的道旁村庄,还有道旁毙命的尸骨,再回想一路的所见之景,脸上都露出了迷茫与震惶之色,心中也相信这是广南之地太过惨绝人寰,因而才引得这天神降罪。
那领头的汉子最先从震骇的情绪中反应过来,环顾一圈众人,大声喝斥道:“都他娘的慌个什么!即便真是天神降怒,又与我等有何干系,怂包软蛋是那东厂出的货色,都给老子打起精神来!”
听到这话,在场众人神色皆是一凛,也强打起了几分胆气,那汉子眯着眼睛往南边的方向看看,只有黑云缭绕,其余的什么都看不到。
但他清楚,那是琼州岛所在,而如今整座琼州岛都已经被那些叛乱的逆贼所占。
他们此行的任务是秘密打探这琼州之乱的原因,但如今还没渡海去那琼州岛,这心中也隐隐间有了计较。
汉子望着远处隐隐约约可见的夯土城墙,一扬马鞭:“走,随老子进城,我等昼夜不停,那帮东厂的狗东西想必被咱们远远甩在了后头,咱们先在这雷州城打探一番,顺便再休整休整,吃些东西。”
而此时的雷州城中,正有十数人在一处尚还开门营业的客栈中歇脚。
十几人坐在房中把靴子脱下来,登时有一股强烈的臭味在房中弥漫,像是老坛酸菜里头泡着死老鼠。
裹脚布多日不曾拆开过,汗水和破了的老茧渗出来的血混合在一起,已经将整个裹脚布浸透成黄褐色,一圈圈的撕开裹脚布,那股味道更是强烈,这下像是鲱鱼罐头里泡着老坛酸菜。
屋子里臭气熏天,十几个人被熏得睁不开眼,眼睛都不由自主的开始分泌泪水,坐在正中的一个汉子用手在脸前使劲扇着,嘴里骂骂咧咧道:“你们他娘的这脚像是在谁家的粪池里泡过,熏得老子直掉眼泪。”
众人闭着嘴巴不言不语,不仅仅是因为大家这脚确实臭的厉害,更是生怕一张嘴把那臭气吸进肺腑之中,造成严重的内伤。
见没人说话,那汉子也不在意,把裹脚的臭布随手丢到地上,接着从腰间掏出一把匕首,一边用那尖刃挑着脚上的水泡,一边龇牙咧嘴的说道:
“诸位也都看到了,这整个广南之地皆是一片惨境,尤其是这雷州,又是打雷又是闪电的,还真他娘的让人心里犯怵。
我等奉命前来查探那琼州之乱的原因,但这一路行来所看到的广南惨境无不触目惊心,只怕那琼州之乱的内情大的能捅破天。”
“呵”
说到这,汉子眯起眼睛冷笑一声,“这是天灾,恐怕也逃不开人祸。”
来时这一路上昼夜奔袭,没有细看,更没有去打听问询,但这双眼睛可不是摆设。
流民,灾民遍地,到处都是饿殍,越往南越是如此,去岁田地大饥,百姓无粮米可食。
可灾情如此急缓的州省,却没见有哪一座城的官府开设粥棚,施粥赈灾,或许勉勉强强的能解释原因,这是怕那琼州的逆贼渡海进犯,丢城失地。
但离琼州几百里,乃至千里之远的城池仍然如此,这就不免耐人寻味了。
“那帮锦衣卫的探子估计还在后头吃咱们的马蹄灰,今天好好的歇上一晚,明个儿清早咱们渡海去那琼州岛,都打起精神来,莫要被那帮北镇抚司的狗东西给比了下去,不然到时让箫公公觉得失了面子,咱一个也跑不了。”
听到萧公公这三个字,在场之人无不在心里咯噔一下,箫公公说的可不是宫里那位,而是东厂里那位表情木然,笑起来极其渗人的公公。
这位公公可不仅是笑起来渗人,折磨人的手段更是多的吓人。
多少重犯要犯嘴就像那茅坑里的石头,是又臭又硬,但只要这位爷进去,不消半日功夫,保管连他三岁尿床的事儿都能给抠出来。
名义上是代管东厂,但谁不晓得这位才是东厂的真正主人。
想到这位箫公公,所有人都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纷纷点头称是。
“掌柜的,我等都是贩马的客商,这些马匹再精贵不过”
那汉子正准备接着训话,忽然听到隐隐的说话声自楼下传来,其中还夹杂着马蹄踩踏地面,以及阵阵响鼻之声,他立马闭嘴,转而看向窗户。
顿了几顿,他赤着脚走到窗前,然后将窗户支开往下看去。
锦衣卫领头的汉子似有所感,回头也往楼上去瞧,目光交错间,两人皆是目光一凝,脸色一变。
一眼万年,像是当年潘金莲看到了西门庆,时间仿佛凝固在了这一刻。
下一秒,关窗的关窗,转过头的转过头,然后同时在心里暗骂一声晦气。
第一百五十八章 被骗了,被骗了....
一席蓝色的罗袍,宽大袖边和交领都是深蓝色,一双缎面白底的黑靴子,一条皮革的腰带,一顶乌纱帽,乌纱帽两边还錾着翠叶绒花。
花上还缀着个小铜牌,或者说是标签,上面写着恩荣宴三个大字。
这是鸿胪寺的人于今早送来的行头,也是明日参加传胪大典和进士荣恩宴时要穿的服饰,而且那鸿胪寺的人还千叮咛万嘱咐的说,千万不要有所磨损,待明日大典礼毕,这身衣服得还回去。
没错,这身行头不是送你的,等于是免费租给你一天,到期归还,就是这么小气。
夏源用手摸摸料子,很顺滑,又拿起来凑到鼻尖闻闻,有股淡淡的皂角味。
很明显,这身衣服刚洗过,而且很可能不是一次性的,说不定被不少进士老爷穿过。
每次被人穿过之后,就会在鸿胪寺的仓库里压上三年,到再用的时候拿出来洗一洗,晒一晒,拾掇拾掇,然后又发到新一任的进士手中。
王守仁杵在旁边看了一会儿,若有所思的说道:“恩师的这身进士服,似是学生当年穿过的。”
“这你都认得出来?”
“学生有些印象,若是学生没记错的话,这罗袍的袖口处有个极其微小的豁口。”
说着,王守仁把那罗袍拿起来翻开袖口去看,接着微微颔首道:“确是学生于三年前穿的那件。”
夏源凑过去瞅瞅,袖口处确实有个很小很小,还没米粒儿大的小豁口。
实锤了,大明朝的进士服是循环利用的。
“伱当年考的是几甲进士?”
“学生被点为二甲第七。”
“噢”夏源恍然的点点头,既然都穿了同一件衣服,那自己应该也是二甲进士。
二甲进士,正儿八经的进士出身,不错,比不上一甲的进士及第,但比三甲要强得多,三甲那是赐同进士出身。
同进士出身,这个同字就让人很是蛋疼。
说是等同于进士出身,但前头多了这个同字,分明有种特意强调,欲盖弥彰的味道。
要是考了个三甲进士,怎么想也怎么觉得不舒服,好像是别人施舍的一样。
事实上,三甲进士的身份本就属于是朝廷施舍,这其中有很深刻的历史教训。
宋朝初期,殿试科还是淘汰考试,每科殿试都是择优录取,而大部分人则会惨遭淘汰。
等到宋仁宗时,有个叫张元的,殿试屡次不中之后,一怒之下叛宋投了西夏,并辅佐李元昊打的北宋满头包。
这件事给了宋朝极大的震动和教训,从此之后殿试再也没有了淘汰这一说。
但凡没有交白卷,那就都能考中。
哪怕写的再烂,烂到无以复加,烂到都没眼看的地步,朝廷也不会将其淘汰,而是捏着鼻子施舍个同进士出身,免得有人想不开投了异族去当汉奸。
没考上状元,还真有点觉得心里不是滋味。
难为小媳妇那天殿试时起了个大早,和夏姝一块去抢头柱香,求菩萨保佑自己高中状元,结果跪在菩萨跟前祈祷半天,一点卵用都没有。
当然,夏源自己说不失落也是不可能的,但要说痛不欲生,寻死觅活的绝对不至于,他很快就把自己那点小小的失落抛到了一边,拿着衣服去房间里换上。
还行,略微大了些,但勉勉强强的还算合身。
张开胳膊,由小媳妇帮自己把腰带扎上,最后再把那顶簪花的乌纱帽戴到头上。
赵月荣眸子亮亮的,眼中泛着迷恋和惊喜的光芒,“夫君穿上这身衣服真好看。”
“你这话说的,夫君哪天不好看。”
“夫君哪一天都好看。”
夏源闻言忍不住笑起来,再次张开双臂,“来,让夫君抱抱。”
赵月荣偏过脑袋看一眼紧闭的房门,然后才放心大胆的一头扎进了他的怀里。
夏源抱紧了怀里如同小猫儿般的妻子,享受着温香抱满怀的滋味。
可惜临近四月,这天气还没真正的暖和起来,小媳妇的衣服穿得依然有点厚。
将下巴抵在她的头顶,夏源用手轻抚着她的后背,问道:“如果夫君没考上状元,你会不会觉得失望?”
没考上状元!?
听到这话,赵月荣心里一突,那张瓷娃娃般的精致小脸瞬间就扬了起来。
夏源吓了一跳,这是什么反应这是?
稳了稳心神,他开口道:“呃,估计是没考上状元,我这身衣服是二甲进士的,状元应该是大红的衣服。”
按他的想法,一甲二甲三甲的进士服应当都有所不同,状元是大红袍,这个在电视里经常见,而且戏台上的状元也都是红衣服。
所以自己应当不是状元,只是夏源属实没想到小媳妇的反应会如此过激,那小脑袋嗖的一下就抬了起来,还很震惊的样子。
赵月荣不懂啥是个二甲进士,她现在也没心思想这个,这会儿小脑袋里嗡嗡的。
呆怔半晌,她一扁小嘴儿,带着哭腔道:“被骗了,被骗了”
夏源又被吓了一跳,同时还有点懵,“不是,你让谁给骗了?”
小姑娘眼泪都流了出来,脸上难掩悲愤之色,呜呜咽咽道:“被庙里的菩萨还有和尚给骗了”
听到这话,夏源登时就猜到了原由,而后就有些哭笑不得起来,
“嫌菩萨没保佑夫君高中状元?那菩萨没保佑考上状元的人多得是,就算是你心最诚,去的次数最多,可你也不至于哭.”
“至于!”
赵月荣用手使劲抹了把眼泪,仰着小脸控诉道:“我和姝娘那天去的时候,那个老和尚说让我们上高香,说高香最灵了,可以上达天听,让菩萨知道我求的是什么,一柱高香五百文,我们上了三柱,呜呜”
一柱高香五百文,三柱就是一千五百文,一两多的银子没了。
平时花个几十个铜板都心疼的不行,
为了保佑自个儿夫君考上状元,头一次忍着心疼,咬着牙斥巨资求香拜佛,结果还被骗了,被那些和尚,还有菩萨给骗了,自己的夫君没有考上。
小荠子心中的悲愤可想而知。
“那个菩萨是假的,把我骗了,骗了我好多银子,呜呜”
“没有好多,只有一两多的银子。”
“就是好多.”
“行吧,那就好多。”
叹口气,夏源抱紧了怀里抹眼泪儿的小媳妇,现在家里都是万元户了,还心疼这区区的一两多银子。
这应该也算是不忘初心吧?
第一百五十九章 紧急奏报
次日一早,天蒙蒙之时,阵阵马蹄声踏破了京城黎明前的寂静。
如果有人此时站在街上,就会发现是两匹马,骑马的人也有两个,两骑一前一后,咬的很紧,似乎都不愿落后一般。
快到皇城之时,两匹快马分道扬镳,一个朝北安门的方向而去,另一个则向东安门的方向赶去。
北安门外的街坊在后世叫帽儿胡同,名字听着略带喜意,但在这个时代,却是北镇抚司的所在地。
远处传来几声雄鸡的高鸣,黎明的曙光露出来,乍现一丝光芒,那匹快马气喘吁吁的到了北镇抚司的门前。
马上之人有些踉跄从马背上翻下来,然后便直接跪倒在地,这是昼夜不停,长途奔袭所导致的眩晕与虚弱。
五千余里,他自己都记不清一路跑死了多少马,才终于用最短的时间赶到京师。
锦衣卫衙门的门外不需要人把守,但许是听到了马蹄声,那黑漆漆的大门被推开,几个锦衣卫打着火把出来,随即便看到一人跪在门前,虽然没着锦衣卫的服饰,只是短打劲装,但那背在身后的信筒他们认得,那是锦衣卫专用。
没有犹豫,几人连忙过去将其搀扶起来,火光一映,便看到了那张极其疲倦又蓬头垢面的脸庞,竟都看不出本来模样。
“快!带我去见指挥使大人”
嘶哑的声音听着极其虚弱疲倦,又带着无比的急切。
今天是传胪大典的日子,按规矩在京的文武百官都必须参加,所以今天指挥使不会来衙门,不仅锦衣卫指挥使不来,就连锦衣卫佥事,以及同知都不会来,整个北镇抚司只留有几名千户看家。
至于那几位锦衣卫的高官从府中睡醒之后,便会直接入宫参加这三年一次的传胪大典。
但看这急切的样子,几名锦衣卫又不敢怠慢,心知这恐怕是十万火急之事,不禁互相对视,都能发现对方的神色有些犯难。
对视片刻,其中一个锦衣卫忽的转身自衙门出去,利落的跨上那匹也累的不行的骏马,而后一甩马鞭扬长而去。
牟斌在府中刚更换好钦赐的飞鱼服,准备在家中再歇上一会儿便入宫参加这传胪大典,却不想锦衣卫的总旗在这个当口特意跑来府中,说是有紧急奏报。
黎明破晓之时,何来的急报。
心中虽是不解,但牟斌也不敢怠慢,骑上自己的马匹随同那个锦衣卫总旗官一道赶往北镇抚司衙门。
等进了正堂,看到那虚弱疲倦的锦衣卫信使,心头不禁一跳,甚至来不及升座,牟斌便亲手从他背后拿下信筒。
等把信件从信筒里取出来,再拆开信封看到里头的内容,牟斌的瞳孔更是剧烈收缩着,随即神色大亥,“这,这奏报的内容可曾属实?”
那信使强打着疲倦道:“大人,奏报乃是卑职与一众兄弟多方打探而来,更是亲眼所见,绝无半点虚言”
听到这话,牟斌心头最后的一丝侥幸也消了下去,他看着手里的奏报,一股股震惶之感自心底不断涌出,继而又全部汇聚在脸上。
他的太阳穴一鼓一涨,手中的奏报都有些拿不稳,那帮广东之地的官员怎么敢的,怎么敢的
若这奏报是真,恐怕不日之后,广南之地,乃至整个广东全境的百姓都会揭竿而起。
届时,湖广等地糜烂,若是蔓延至南直隶
想到此处,牟斌的心神一阵恍惚,有些不敢再联想下去,他情不自禁的往后退了几步,又连忙伸手扶住了书案。
除了惊骇震惶之外,此时的牟斌眼中又掠过些许迷茫,他不知该不该将这份奏报交予皇帝知晓,或者说应该如何交上去。
交是肯定要交的,这么烫手的盖子捂不住,他也不敢捂。
他所担心的是这份奏报一旦交上去,皇帝看后会作何反应,若是有个好歹,自己
“去,赶快去东厂打听,东厂此次也是奉皇命派出了番子,去看他们可是接到了奏报,又是否将奏报呈交入宫!”
牟斌此时想起了这事儿,然后就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般,赶紧命人去东厂打听。
这封奏报,自己决不能做第一个呈交入宫的人。
东厂此时确实接到了奏报,而且还比锦衣卫先一步拿到了奏报,毕竟东安门相对北安门要更近一些。
一座略显阴暗的大堂之中,正中间的位置供奉着一副画,画的纸张有些泛黄,似乎是挂的年头很长,又似乎因为供桌上的香炉。
那香炉中的供香时时不停,夜夜不熄的燃烧着,寥寥青烟终年不散的氤氲弥漫。
这里是东辑事厂,那画上之人必然是岳飞岳武穆,也只能是这位抗金名将。
虽然许多人暗地里都对东辑事厂挂这幅画像表示唾弃,认为糟践了这位抗金名将,但嘴上说出来却是万万不敢的,甚至少不得要夸赞一句,岳武穆若知道他的画像在此地供着,想必也会极其欣慰。
此时在画像的旁边,正坐着东厂的实际掌管者萧公公,或者说小箫公公,他作为宦官,不必参加传胪大典,甚至他连吃住都在东厂。
因此那封奏报早已被他看完,此时他那张永远木然的脸也终于有了表情,骇然,震惊,不敢置信
表情很多,但汇聚在一起,落到旁人眼中有的只有渗人与可怖。
以至于那位长途奔袭,送来这紧急奏报的东厂番子,明明满是虚弱和疲倦,却仍是强撑着跪在厅下。
长久的沉默之后,箫公公终于开口,“那锦衣卫的人可有接到了这封奏报?”
“回公公的话,卑职是与那锦衣卫的探子一同进的京,想来已是接到了。。”
“那锦衣卫的牟斌可曾入宫奏报?”
“这,这卑职不知。”
萧公公没再言语,手指轻轻敲击着座椅的扶手,沉默着,似乎在思索什么,又像是恢复到了那种闷葫芦的状态。
良久之后,他终于起身,嘴中平淡的吐出两个字,“备马。”
第一百六十章 宣太医?
此时已经日头升起,万物仿佛刹那间都苏醒过来。
当一缕缕阳光照在紫禁城的琉璃金瓦之上时,文武百官,连同二百多名进士也迎着朝阳走入奉天门,随后又一次来到太和殿广场。
文武群臣站到丹陛御阶两侧,而进士们则站在最中间位置,正对着宽阔高大的御阶,以及那座沐浴在阳光下的大殿。
毕竟传胪大典,这些新科进士们才是主角。
至于往后,那就说不上来了。
有的或许被打发到云贵辽东这等偏远之地当个小官,然后一辈子都在那儿苦熬资历。
有的或许会进翰林院当个文书,然后抄抄写写几年,好不容易盼到人事调动,结果被送去了南直隶的应天府养老。
还有的或许会成为未来的六卿,甚至参机入阁,位极人臣,成为大明帝国这辆马车的推动者,乃至引路人。
但这等命运的人少之又少,甚至这些进士里可能都出不了一个,因此对于这里头的人来说,站在中心当主角的机会或许一生就这么一次。
如今还未放榜,跟上次会试的队次一般无二,夏源仍然站在人群的最前头,怎么说呢,蛮尴尬的。
他旁边是穿着同款进士服的李廷相,但只要越过李廷相,就能看到一个穿着大红衣袍,头戴二梁金冠的青年人。
那顶冠帽在阳光下反着熠熠的金光,甚至都能闪瞎人的狗眼,而大红色的衣袍,在二百多名进士中也绝对属于是鹤立鸡群的存在。
跟夏源之前推想的不一样,他本以为一甲,二甲,三甲的进士服会有所不同。
但事实上,都一样。
确切来说,是除了这位穿着像新郎官的老兄,剩下的所有人都穿着一模一样的进士服。
但在场的所有人又都知道,这位老哥必定是今科的状元,毕竟跟大家这画风都不一样。
夏源觉得自己这打头的位置应该让给这位老哥,但想了想还是算逑,天知道在这种场合乱换位置会不会治罪。
他稍稍踮起脚往御阶上看,照旧有龙椅摆在殿前,但跟上次一样,还是没看到皇帝。
此时,朱佑樘正在寝宫中更衣,传胪大典有相当严格的规定,未至辰时,皇帝是决不能去的,必须得踩着辰时这个点到场。
辰为龙,属木,乃为水库,水木相生,这个时间太阳居于东方,古人以东方为尊,所以这个点到场最合乎帝王之礼仪。
大红的皮弁服穿在身上,又将皮弁冠戴上去,服上各种配饰绶带,朱佑樘出声问道:“现下是何时辰?”
箫敬侍立在一旁没有任何反应,似是没有听见一般。
等了几秒没见有回应,朱佑樘不由把脑袋转过去,“萧伴伴,现下是何时辰?”
箫敬伺候弘治皇帝二十余年,对萧伴伴这三个字早已产生了某种条件反射,本能的从思绪中抽离出来,回到现实,紧接着便下意识躬身道:“皇爷有何吩咐?”
“朕问你现在是何时辰?”朱佑樘的眉头又一次皱了起来。
“时辰.…..”
箫敬一怔,随后连忙迈着小碎步朝宫殿外走去,这乾清宫的大殿门口摆放着石质的日晷,中间是一跟极长的铁针,圆盘上则有着时辰的刻度。
其原理便是通过太阳光投射的影子来确认时辰。
他看了一眼那铁针阴影所落在的刻度,接着立马回去禀报,“皇爷,还差不到一刻便是辰时。”
“嗯。”朱佑樘微微颔首,但那眉头却依然微微皱着,从今早箫敬过来伴驾之后,他就发现自己这萧伴伴似乎一直心神不宁的。
“皇爷,现下可否摆驾皇极殿?”
“走罢.”
朱佑樘穿着皮弁服当先从乾清宫出去,外头早已有了皇帝的銮驾和仪仗候着,他上了銮驾之后,在一阵礼乐声中向着皇极殿,也正是太和殿的方向而去。
看到那皇帝的銮舆仪仗出现,太和殿广场上站立的所有人皆是一脸肃然,连背也忍不住挺直了一些。
等到皇帝自銮舆上下来,又坐于龙椅之上,文武百官连同所有进士一同大礼参拜,然后又各自站在原位等着。
此时正值辰时,但还得等三刻时间,才会到所谓的吉时,到那时,传胪大典才会正式开始。
文武百官的队列里头,牟斌这位锦衣卫指挥使站在武官的前列,只是平时规规矩矩,还算老实的他,这会儿却大着胆子在偷看高坐于殿前的皇帝,离得有些远,也看不清皇帝的面容。
但他本能的感觉到皇帝此时的状态不错,应当是还不知道那份奏报的内容。
明明打听到那木头入宫来着,为何陛下还不知晓此事?
想到这,牟斌的目光往旁边微微挪上一些,看向站在龙椅旁边的箫敬。
难道奏报是被这狗东西给扣下了?
此时的箫敬正在天人交战,今早天微微亮之时,他的干儿入宫送来了一封奏报,奏报的内容不长,区区数百字,但内容却堪称是石破天惊。
十多天之前的文华殿读卷,他当时也在场,也知晓那卷子上的内容,而卷子上的内容曾让皇帝一度情绪失控,更是被内阁首辅评价是丧心病狂,惊世骇俗,哗众取宠,卖弄学识。
但看完奏报之后,他只能说这卷子上写的其实就挺保守的。
他想都不敢想,若是皇帝看了那封奏报会有何反应。
从得知此事之后,箫敬就一直在纠结,纠结该不该给皇帝奏报,奏报了,怕皇爷无法接受,在这传胪大典中出现个什么好歹。
不奏报,这传胪大典马上就要开始,一旦读榜唱名,再等到
站在这殿前又纠结了许久,眼看吉时越来越近,箫敬一咬牙,开口唤道:“皇爷.”
朱佑樘仍然直视着前方,嘴里淡淡的问道:“何事?”
“奴婢在想,稍时传胪大典读榜唱名之后,堂堂会试头名却被点为三甲末列,想必定会引起诸位贡生的哗然。”
顿了顿,箫敬更加小心翼翼的道:“皇爷先前说待传胪大典过后,要将这份策论卷子张贴出去,好让诸多贡生明白是何因由,但奴婢觉得,莫不如.莫不如还是别贴了,而后再将夏源的名次提高一些。”
若是没有这份奏报一切都好说,可现在却有了这份奏报,要是还将这策问的卷子贴出去,还将夏源点为三甲末位,待奏报上的事情为世人知晓,只怕这次的殿试会成为天下的笑柄。
而箫敬所担心的是,皇爷若是查出他在传胪大典前就收到了奏报,但却没有及时禀报,以至于酿成了此事,他觉得自己可能药丸。
半晌之后,朱佑樘开口问道:“你收了那夏源的银子?”
“奴婢没有。”
“那你此话何意?”
“奴婢只是想只是想说”
正在这时,李东阳走过来道,“陛下,吉时已至。”
“放榜唱名罢”
“喏。”
李东阳躬身唱喏,随即在那放置书案上拿起黄榜,走到御阶之前准备宣读制诏,而礼乐声也随之响彻起来。
箫敬陪同皇帝参加过多次传胪大典,对这些规矩极其清楚,他知道等礼乐声停便要开始读榜唱名,而这礼乐声持续的时间不过也就区区片刻。
想到这,他头皮都快炸了,忙不迭的将那封信件从怀里掏出来,“皇爷,这是奴婢于今早卯时收到的奏报,是那琼州之乱以及广南之地的内情。
奴婢奴婢不敢隐瞒,但这内容.奴婢劝皇爷还是莫要.”
箫敬的话并未说完,因为只听到琼州之乱这几个字时,朱佑樘就已是劈手将那信件夺了过去,随即打开。
而这时,礼乐声随之停下,李东阳当先开始宣读制诏,“朕闻为人君者,必有功德,以被天下阙其一不可,以言治顾于斯二者何先,夫非学无以成德,非政无以著功论者,或谓帝王之学,不在文艺,或谓天子之俭,乃其末节,或谓人主不亲细事,或谓圣王不勤远略,是有大于此矣。
然则其所当务者,何居二帝三王之德,所事者何事二帝三王之政.”
这个制诏很长,李东阳读的很专注很耐心,下面的人听得应当也很专注很耐心,
“朕策问天下贡生,第一甲赐进士及第,第二甲赐进士出身,第三甲.”
“皇爷,皇爷快,宣太医!”
一个第三甲刚刚出口,李东阳的身后便是一阵的嘈杂与骚乱。
他眉头一皱,感觉事情并不简单,同时还有些懵。
第一百六十一章 快,宣太医!
宫女,宦官一片兵荒马乱,整个皇极殿前犹如世界末日。
见到皇帝昏厥,李东阳早就将读卷唱名的事儿扔到了九霄云外,赶忙回身跑过去查看情况,随即便看到了弘治皇帝抓在手里的信件。
只是一眼,李东阳就已觉得心下一突,本能的感觉皇帝昏厥和这封信有关。
情急之下,他也顾不得礼法,忙将那封信从皇帝手中抽出,展开读了起来。
一行行的内容触目惊心,让他的瞳孔一阵阵收缩,只觉得腹内犹如翻江倒海,气血不断的上涌,最后直接眼前一黑,竟也软软的倒了下去。
此时整个殿前乱作一团,一个个宫人来回穿梭,竟是没人顾得上这位内阁的次辅大人。
就连跪在地上的箫敬也只是扭头看了一眼,随即便又将目光转到弘治皇帝身上,然后声嘶力竭的高喊道:“快,宣太医!”
御阶之下的文武百官已是哗然,但终究是顾忌着礼仪和体统,没敢跑上御阶去看情况,但刚刚那声尤为尖利刺耳的宣太医,他们可是听得真真的。
一众新科进士也不免有些骚动,一个个面面相觑。
这什么情况这是?
夏源自然也听到了那声尖利刺耳的宣太医,这会儿正掂起脚,伸长脖子努力的想看清那殿前的情况,但只能看到那殿前人影绰绰,其他的一概瞧不清。
宣太医?
皇上出事了?
李廷相纠结一会儿,还是放弃了踮脚的打算,扭头压低声音问道:“夏兄,你看到个啥?”
“啥也没看到,不过肯定是出事了,你又不是没听到那声宣太医。”
“那这传胪大典还办不?”
“谁知道呢.”
很快,一名花甲之年的白胡子老头领着一名名太医赶了过来,每个人都用手撩着袍服的下摆,两条腿倒腾的一个比一个快,脸色更是一个赛一个的凝重,像是死了爹娘一般。
其实也不难理解,在大明朝乃至整个封建王朝,要问哪个职业风险最高,太医绝对是榜上有名。
毕竟他们的工作是负责皇帝,以及宫里贵人们的身体状况,没病了进补,有病了看病,病看好了一切都好说,若是没看好,更甚者是把人给治死了
尽管有刘文泰这位神仙的事迹在前面摆着,这位爷投剂乖方,治死先皇宪宗皇帝,却仍是全身而退,甚至所遭到的处罚仅仅只是被贬了职,从五品的太医院院使被降到了院判。
但其余的太医可没人觉得自己能像这位神人一样好命,他们心头所浮现的都是十年前的那场公主殒命案,不过四岁的太康公主薨逝,诊治的太医们统统被哀痛至极的皇帝赐死。
而此时,他们已经从传唤的宦官那里知道了大概情况,皇帝昏厥,已至不省人事。
听到这个消息,他们着实想跟着一道昏厥过去,以此不用来替皇帝诊病。
皇帝的身子骨这些年可是一向不好,若是
没敢再接着往下细想,怀着比上坟还要沉重的心情,一个个太医赶到殿前。
那领头的白胡子老者,扶着膝盖呼哧的喘了两口气后,又目光一凝,因为他看到不远处的地上竟还躺着一个,瞧着有些眼熟,像是
“楞着作甚,还不快来给皇爷诊治!”
听到这声叫喊,老头也顾不上去认这位倒地的官员是谁,忙把目光收回来,接着上前几步在龙椅旁边跪倒。
随即,他稳稳心神,强压下那股惴惴不安的情绪,冲着一旁脸色有些煞白的箫敬道:“箫公公,劳烦您将陛下的袖口撩起一些,好教下官为陛下诊脉。”
箫敬不敢怠慢,忙不迭将弘治皇帝的胳膊抬起,又将袖口撩起一些,露出皇帝的手腕。
老者屈指搭在皇帝的手腕上,仔细探了探脉象,心头默默的松了口气,问题不算太过严重,起码不至殒命,乃是肝气郁滞,全身气血津液运行受阻所致。
说直白点,就是被气晕了。
所谓火气伤肝
见老头搭着脉半天沉吟不语,箫敬急的不行,却又不敢打扰,直到那老头把手收了回去,他这才耐着性子问道:“秦院使,皇爷的情况如何?”
面对这个问题,又是一阵沉默之后,老头方才徐徐的道:“回箫公公的话,兹事体大,下官委实不敢专断,还需请其余的御医诊治之后,我等再商议一番或可做定夺。”
身为太医院院使,太医院的最高长官,这位秦院使丝毫没有带头大哥的风范,反而深得老六的精髓,或者说特别稳健。
没有把话说的太满,说一半留一半藏一半,给自己铺垫好了退路。
即使是差不多已经确认了皇帝的病情,但仍是谨慎的一批,打算把所有前来的小弟都架上去,一起分摊风险。
大家要死一块死,要活一块活。
同属一个部门,必须整整齐齐,死也要死的整齐。
打定主意,秦院使起身让开道路,接着一个个太医开始排着队上前诊脉,而且还必须都得沉吟一番,似乎不如此便无法显露出自己的认真态度。
又似乎那手腕不属于皇帝这个大老爷们,而是女娘的纤纤皓腕,白皙粉嫩摸着让人极其上瘾。
每个人都要耽误半晌的功夫,箫敬在旁边急得直跳脚,又不敢说什么,生怕贻误了皇爷的病情。
好不容易等这些个太医挨个把完了脉,一帮老六又围拢在一起窃窃私语起来。
“依老夫之见,陛下昏厥该是气急所致.”
“下官也正是此意,肝失疏泄,气机不通.”
“不错不错,正是肝失疏泄,冲任失调之脉象”
“经气不利,气血失和以致昏厥,并非擅断,下官曾在医书上见过此例.”
见所有人的诊断结果都别无二致,秦院使不由放心下来,甚至是老怀大慰,不想老夫的医术竟是如此精湛,没给列祖列宗丢人。
“那依诸位之见,陛下的病情该如何诊治?”
面对这个问题,一帮老六不免又交头接耳起来,如此议论了半天,秦院使终于拿定了主意,让开人群走了出来。
箫敬激动的眼泪都快下来了,上前两步一把扣住秦院使的手腕,“皇爷的病情究竟如何?”
“箫公公,下官与诸位同僚商议过后,一致认定陛下乃是气冲肝脏,以至昏厥。”
箫敬先是一怔,楞了片刻,方才问道:“你伱的意思是,皇爷是气昏了过去?”
“下官正是此意。”
箫敬闻言登时觉得有一股股邪火直往上窜,他娘的,谁不晓得皇爷是气昏了过去。
亏你们这帮狗东西忙活了半天,亏咱家等了半天,结果就这?
他强忍着一脚踹翻这个老头的冲动,眼角一抽一抽的问道:“该如何诊治?”
“依下官与诸多同僚之见,先将陛下抬回寝宫,让陛下好生歇息一番,等陛下转醒之后我等再诊视一番,而后对症下药。”
“皇爷几时能醒?”
“这个下官无法预测.”
接下来又是什么不清楚,不知道之类放屁的话,箫敬根本就没心思再听下去,忙招呼人将龙椅连同上面的弘治皇帝一道抬走,他自己也迈开步子跟上。
刚走出两步,又想起什么,跑回来将李东阳捏在手中的信件揣到怀里,一抬头见那帮太医还在原地杵着,厉声道:“留下几个人给李阁老诊治,其余的都随咱家走!”
第一百六十二章 速敲景阳钟!
弘治十五年的传胪大典只是刚举行了个开头,还没开始便已结束。
乾清宫内外一片忙乱,床榻上躺着至今昏迷不醒的弘治皇帝,随着皇帝昏迷的时间越久,空气中紧张凝重的气氛,便越发的浓郁。
张皇后坐在床榻边守着,朱厚照也在殿中,但他似乎永远是那副闲不住的样子,抓耳挠腮的在殿中转悠,时不时就问一句父皇何时能醒?
除此之外,还有箫敬领着一众宫人和太医默默的跪着,所有人都在以各自的方式等着皇帝的醒转。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不知过去了多久,昏迷中的朱佑樘皱了皱眉,似是哼了一声。
这声不大的呻吟声殿内所有人都听到了,朱厚照更是狂喜的大喊道:“父皇醒了!父皇醒了!父皇.”
张皇后一个眼神瞪过去,朱厚照立马闭嘴,但那脸上的喜意却怎么也掩不住,而后更是凑过去用手撑着床边,就这么等着自己的父皇睁眼。
皇帝似有醒转的迹象,弥漫在殿内的凝重气氛瞬间消散了许多。
殿中所有人都松了口气,张皇后也是深深呼吸,眼眶变得有些发红。
又过了一会儿的功夫,朱佑樘终于是睁开眼睛,短暂的迷茫过后,就看到一张大脸杵在自己面前,他不禁吓了一跳,还未有所反应,那张脸却忽的离开。
朱厚照冲着那些个太医大手一挥,“快,都过来给父皇诊脉!”
朱佑樘觉得头还是有些发涨,但很快又想起了那封奏报上的事情,没等那些个太医围拢过来,他豁然从榻上坐起,随后翻身下床,连靴子也顾不上穿,便有些步履踉跄的往殿外走,
“速去敲景阳钟,召文武大臣入宫议事!”
景阳钟若是在卯时敲响,那便宣告着早朝的开始,群臣百官在钟声中上朝排列班次,没什么意义,属于是早朝时的走流程。
但若是在别的时辰敲响,那这钟声瞬间就成为了防空警报的存在。
预示着朝中有紧急要事处理,这是皇帝在召朝中大臣集合。
内阁大臣,六部尚书这等朝中重臣,随着钟声敲响,必须得放下一切事务火速入宫。
崇祯皇帝在其在位的最后一天,也即是京师被李自成攻破的那天,就曾亲自敲响了景阳钟,结果文武大臣竟无一人入宫前来。
最后他选择砍妻杀女,于煤山自缢,成全了大明朝最后的一丝气节与尊严。
而弘治皇帝在此刻下达如此诏令,明显是刚从昏迷状态结束的脑子还不大清醒,又或是急昏了头,忘记了文武百官此时全在皇极殿那块站着,压根就不需入宫。
朱厚照瞅瞅地上的大红色龙靴,喊道:“父皇.”
“闭嘴!”
“噢”
箫敬忙不迭的从地上爬起来,见太子殿下都被皇爷呵斥了回去,也没敢说什么皇爷您先让太医瞧病之类的话。
何况这帮狗东西全他娘的是废物点心。
他一边招呼人去敲那景阳钟,一边捡起皇帝的龙靴快跑着跟了上去。
朱厚照瞧瞧走出去的几人,又回头瞅瞅坐在塌边的母后,然而张皇后却不理他,只是红着眼眶发出一声叹息。
此时已临近午时,文武群臣连带着二百多名进士还默默的在皇极殿广场上站着,伴随着一股悠扬磅礴的钟声响起,所有人皆是精神一震。
文武大臣晓得那是召他们紧急入宫议事的景阳钟声,心头都不禁泛起了猜疑。
这代表紧急入宫议事的钟声上一次响起时,还要追溯到两年之前的弘治十三年,那一年的夏末朝廷接到了河套地区失守的奏报。
而这一次又会是什么
再结合先前殿前的骚乱,一众官员的心里都不由的打起鼓来,他们都清楚这事儿绝不会小,甚至很可能大的能捅破天。
对于进士们来说,这钟声就有些意义莫名,夏源倒是对这钟声挺耳熟,但这钟声他只在凌晨天不亮之时听到过。
可这大中午的敲钟
按他的猜测
正琢磨着,李廷相的问询又再次响起,“夏兄,你说这钟声是不是让咱们走的意思?”
夏源扭头看了他一眼,类似这样的问题,这货已问了好几遍,比如瞧见有几个太监从远处低头走过,他就会问,这是不是来告之咱们走的。
但这一次,还真是英雄所见略同,于是夏源微微颔首道,
“我也是这么想的,但我建议你把那个走换成出宫。”
钟声,走,两个词放在一块,总觉得有那么点送终的意思。
好像出宫也不太行。
这时,有宦官快步过来,接着站在御阶前高声喊道:“皇帝口谕,召内阁三位大学士,吏部尚书,兵部尚书,锦衣卫指挥使.”
随着一个个的官名报出来,一众被念到官职的大臣纷纷出列,牟斌脸上没什么表情,仍旧在心里默默演练着一会儿见了皇帝该如何回话。
其他人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他可是清楚的。
“其余官员连同一众贡生,尽数出宫,传胪大典另择吉日。”
听到这话,几乎所有的贡生心里都禁不住雀跃起来。
天不亮就从床上爬起来,又是沐浴又是更衣,进宫参加这什么传胪大典。
站了许久,才等到皇帝出来,等到吉时至,一篇又臭又长的制诏默默的听罢,好不容易盼到要开始读榜唱名,知晓自己的名次,结果这一切却在那声尖利的宣太医后戛然而止。
然后更是痛苦的开始,跟站岗似的,从辰时一直站到午时,三个时辰,六个小时,别说是走一走,活动活动筋骨,就连大点幅度的动作也不行。
在场的所有贡生初始可能还对这传胪大典抱着些许的希望,想着说不定等个一会儿又会重新开始,但这六个小时站下来
腿就跟灌了铅似的,又疼又酸,尤其是那些年龄大的更是摇摇欲坠,但还得咬牙挺着。
所有人心里再也不想什么传胪大典,什么名次,只想着回家,回家好好的歇上一歇。
此时听到终于让自己离开的消息,这心头雀跃自然是在所难免,夏源和李廷相对视一眼,都能看到对方眼底的喜意。
妈蛋,总算可以回
“另着今科会试头名夏源随同一道面圣。”
“???”
ps:[前两年春节因为某些大家都知道的原因,没有走亲戚,所以今年走的亲戚很多,而且又要上坟,还得祭祖,实在是分身乏术。
这几天先两更,等过几天闲下来点后再恢复四更,万分抱歉,望诸位读者大大海涵!(w)]
噢,还有最重要的,祝大家新年快乐,活着,永远不死。
大年初一快乐!
第一百六十三章 不行株连之事
谨身殿内。
那封奏报已被弘治皇帝命人抄录多份,每位进殿议事的大臣都领到了一份,此时,每个人都在低头看着手上的奏报,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很精彩,震惊,不敢置信,无措
像王恕,刘健,马文升这等年老的大臣更是站都站不稳,只觉得昏天黑地的,好在殿内有不少宦官守着,见谁有晕过去的意思立马就掐人中。
李东阳刚才就是被这么掐醒的,这会儿他也在看奏报,尽管已是看过一遍,可再看一次,仍是不免有些心惊肉跳。
夏源也有幸领到了一份,正站在大殿的角落默默看着,腿很疼,但他不说。
朱佑樘此时并未坐在那丹陛的龙椅之上,而是背对着一众大臣,仰头望着那殿中高悬的匾额。
匾额上是四个鎏金大字,修身饬行。
此话出自潜夫论,真正的语句应该是修身慎行,意思是努力提高自身的休养德行,谨慎小心的处理问题。
曾经这谨身殿所挂着的匾额上,上书的便是修身慎行这四个字,但十年前,弘治皇帝却命人将其换成了修身饬行。
只改动了一个字,可意思却变得大为不同,饬乃整饬整顿之意,努力提高自身的休养德行,时时刻刻整饬反省自己的所作所为。
牌匾从修身慎行改为修身饬行,宫里许多的太监宫女都清楚原因,甚至外朝的一些大臣也清楚原因。
十年前那个甚是寒冷的冬夜,太康公主薨逝。
事实上,弘治皇帝并非一直是个勤勉克己,力图中兴的明主贤君,现在是,登基初的前几年勉强是,但中间有一段时间不是。
甚至那时的他完全可以配的上昏君,也和许多皇帝走上昏君的道路大抵雷同,经过头几年的励精图治,觉得天下太平,已经初见盛世,便开始懈怠。
崇信符箓,设醮场,大兴土木,贪图享乐,授传奉官,这些和昏君有关的事情他都做过。
他还宠信过一个名为李广的太监,而后这位与飞将军同名的太监凭着皇帝的宠信,大肆敛财只是平常,欺压百姓,抢夺民田更是家常便饭,矫诏也并非不可。
对于这些,朱佑樘或许知道,或许不知道,但这一切丝毫不影响他对这个太监的宠信,直到李广提议他在万岁山上盖一座亭子。
这座亭子名为毓秀亭,亭子建成的当晚,弘治皇帝最宠爱的幼女,太康公主薨了。
死的时候年仅四岁,身子不大,小小的一只,抱在怀里甚至都感觉不到重量,明明还有余温,却再也没了鲜活的气息,再也不能冲自己说话,再也不能
朱佑樘到现在都记得那种心如刀绞的感觉,他将这一切归咎在自己身上,认为是自己那两年的宴安酖乐,昏聩不明,这才使得上天降下罪责,夺走了自己的女儿。
他抱着女儿的尚还温热的小身子,在心里默默的立下要做一个明君的誓言。
他杀了李广,最后做了一次昏君,赐死了那些无法挽救公主性命,回天乏术的太医,同时让照顾公主的嬷嬷宫女一道殉葬。
自那天往后,他便成为了如今的弘治皇帝,那位史书上记载开创‘弘治中兴’的弘治皇帝,立志要做明君的弘治皇帝。
为君之道,始于立志,志不立,人不成。
所谓志者:上及天,下通地,气魂寰宇,刚柔并济,渡众生,平天下,方为志也。
先志立而后立谋。
所谓谋者:术也,忍也,学也。术为道生,忍乃心境,学通古今,为天下之事方可为明君也。
要做明君,手腕,心性,权术,资质,缺一不可。
朱佑樘很清楚,他所具备的一切不过是中人之姿,至多可成为一代守成之主。
若为明君,无他,唯有勤尔。
从那之后,他拿出了比登基初期要强上十倍,百倍的精力,一日不敢懈怠,每日勤勉不辍。
卯时未到便起,及至子时却还未曾入睡,每天至多只睡两个多时辰,几乎一天所有的时间都用来处理政务,即使是身体抱恙,也不敢辍朝,更不敢休息。
这谨身殿匾额上的修身慎行,也被他换成了修身饬行。
时时刻刻反省整饬自己的所作所为。
而今弘治皇帝审视自身,觉得自己这十年来做的虽远远称不上优秀,也勉勉强强能道一句尚可。
他觉得似乎并未违背当初自己对女儿立下的誓言,即便未成为明君,江山社稷在自己手里也并未变得有多强盛,但自己一直朝这个方向努力着。
水患,地震,以及那冬季的极寒之象乃是天灾;
边患的鞑靼,乃是其种族生性野蛮,无信无义,即使开展互市,签订盟约却无济于事,鞑靼仍是背信弃义,屡屡犯边;
西南的土司之乱是多年来羁縻之制的弊端,夷人只知土司而不知朝廷,离心离德,受土司蛊惑,便会生起叛乱之心,自己一直想法设法的予以改制。
这一切的一切,朱佑樘都能说不是自己的错,起码主要过错不在己身,可此次的广东之地
‘此次琼州之乱,是父皇选官任官不明,方才酿成今日之祸,此皆乃父皇之过错
父皇父皇失悔,不尽愧已.’
朱佑樘望着牌匾,感觉那匾额上的字很是模糊,模糊到让他看不清,拢在宽大袖口里的手早已攥的紧紧的,攥的骨节发白。
他深深的吸了口气,抬手在脸上狠狠抹了一把,背着身子问道,“那奏报想来诸卿已是看完了罢”
声音有些沙哑,有些颤栗,语气却很是平淡,显得极其平静。
但殿内的所有人不觉心中一凛,都能感觉到压抑在这股语气和声音里的冰冷和寒意,即使是只看着皇帝的背影,也能感觉出皇帝此时的状态很不对,那背影分明透着一股萧索的感伤。
一众大臣将自己所有的情绪收回,并尽皆压于心底,而后躬身道:“回陛下,臣等皆已看完。”
“那广东的左右布政使皆是何人?”
吏部尚书王恕虽是年迈,但脑子还算清醒,何况琼州之乱的八百里加急奏报入京时,弘治皇帝曾下过罢官免职的诏令。
而他这位吏部天官前些天就查过吏部档册,因此只是回忆片刻便想了起来,开口道:“左布政使乃是林同,右布政使乃是罗荣。”
“此二人在其任已有多久?”
“林同在任七年,罗荣在任四年。”
“朕记得那林同而今已是七旬,罗荣应当年岁已大,如今该是花甲之龄”
说了这有些莫名其妙的话,弘治皇帝又意义莫名的问道:“朕先前所下的罢官免职之诏,可否能追回?”
“陛下,那旨意已下半月有余,若按行程,只怕朝中钦使已经到了两湖之地,想来”
“追不回来?”
“是。”
“追不回来便罢了再下一道旨意:林同,罗荣罪不容诛,朕念其二人老迈,只将此二人赐死,并抄没其家产,不行株连之事。”
ps:【谨身殿在满清时被改为保和殿,就是挂着皇建有极匾额的那个,太和殿也是满清改的名,但在大明是皇极殿,我怕先前有些读者对此不太清楚,就用的太和殿,在这做个小贴士,从此以后都用皇极殿称呼。】
最后的最后,祝各位读者大大新年快乐,活着,永远不死。
大年初二快乐!
第一百六十四章 捣毁坊祠
赐死抄家
弘治皇帝轻描淡写的说出这四个字,在场众人的心似乎都跟着颤了一下,甚至恍惚间不免有些怀疑自己的听力,这,这四个字竟出自当今陛下之口?
陛下一向优待士人,优待官员,何时说过这等要将大臣抄家赐死的话,何时下过这等要将大臣赐死抄家的旨意?
更别说那还是两位封疆大吏,一位正二品,一位从二品。
站在角落充当小透明的夏源也惊了一下,卧槽。
纵观大明朝,往前倒,有朱元璋这位动不动兴大案,动不动就是几万颗脑袋落地的开国皇帝;
有对亲人毫不留情,大优势局崩盘的建文帝;
有奉天靖难,杀伐果断的永乐大帝;
有火烤二叔的宣德;
还有五十万人都带不动,冤杀于谦的脑残朱祁镇。
往后倒,有炼丹修道,一意玄修,跟炼蛊似的和大臣斗智斗勇,没事就把臣子拉出去打板子的万寿帝君。
有把辅佐自己上位,一力改革的大臣给抄家的万历皇帝。
再往后还有崇祯这位杀了七个总督,十余个巡抚,最后更是杀皇后杀闺女的,顺便还弄死了自己的亡国之君。
抄家赐死这种话,从大明哪一任皇帝嘴里说出来都不至于让人震惊,但唯独从弘治帝说出来却让人难以置信。
这位皇帝是出了名的宽厚仁德,对待臣子如沐春风,就如同家人一般,把大臣拉出去廷仗这等事都从未有过,如今竟然要将大臣抄家赐死?
不过就挺解气的。
夏源看看手里的奏报,这上面的内容如果属实的话,那可真是太解气了。
好家伙,他还是远远低估广东之地的情况,当初写策论时,他只是围绕着琼州府的官员做文章。
谁知道这整个岭南都已是烂到了根,官官相护,从上到下,几乎都在拼命的剥削百姓,几乎都在拼命的敛财。
千里无鸡鸣,白骨露于野。
这不再是形容,而是现实。
奏报上记载的触目惊心的内容很多,随便单拎出来一段就能让人破防。
【卑下等人一路急行,未及细看,亦未入各个州府,但见各州府县,大片城外田地农庄已成荒地赤地,道旁死者甚多,不计其数。】
【忍饥待毙之人比比皆是,一路未见有赈灾施粥之城地。】
【去岁,岭南之地大饥,粮米一升价低之地三五两,价高之地十数两,人相食。】
【今岁,卑下等人来此,亦有相食者。】
【经卑下等人打探,粮价奇高之由,乃广地府州城县,官商勾结,蓄意抬高粮价敛财所至。】
【卑下问及雷州客栈掌柜何以看待琼州夷人之乱,其愤而答曰:何况他等,便是我等亦是想乱。】
【.】
一桩桩一件件,方才看完这奏报上的内容后,夏源瞬间就明白了那殿前的骚乱是什么原因。
就这种情况,按他的认知,广地应该早就是陈胜王,大楚兴,到处揭竿而起,战火点燃整个岭南。
可竟然只是乱了一个琼州,这是人性的扭曲,还是道德的沦丧?
只能说,这届岭南百姓太给朝廷面子,不过离起义也不远了,只怕就在旦夕之间。
就在众人或是沉思,或是恍惚间,背对着众人的弘治皇帝又开口道:“那琼州府的知府,通判,同知
其如有坊祠者,或是祖上有坊祠者,捣毁其家乡坊祠;若是死于叛乱,将其抄家灭族。若侥幸未死者,将其本人押往京师受审,再行抄家灭族。
琼州府内下辖之州县一律官员,只行抄家,不予族灭,其余一体相同。”
知府,通判,同知,包括下辖的那些个一律官员,既然是官,那至少也得是知州,知县,推官之流,不然仅仅是个吏。
弘治皇帝上下嘴唇一碰,整个琼州府少说也有二三十人被勾了进去,有三位官员要被抄家灭族,二十来位小官要被抄家,全部都要被捣毁祠坊。
这捣毁祠坊可不是什么小事。
首先,这二十多人不敢说全部,但起码有大半人是进士出身。
其次,这个时代一旦中了进士那就是光宗耀祖,家乡当地的父老乡亲很可能觉得吹吹打打不过瘾,还要给你来个风光大办。
比如,把你的名字刻到当地的进士坊上。
皇帝下令将其捣毁,并不是说找人拿个小铲子跟刮小广告似的,给你名儿扣下来,而是连同那座进士坊一起捣毁。
至于进士坊是个什么东西,简单来说,比如哪哪儿出个有作为的大臣,然后家乡百姓觉得挺给自己长脸,就会联名将他的功绩上奏朝廷,朝廷恩准,给他盖一座进士坊。
后续此地再出进士,就可以把名刻到坊上,那个乡贤祠也差不多是同样的东西,不过死了之后才能进,这些人现在肯定没进去,但保不齐里头有他们的祖父曾祖什么的。
若是不触及皇帝的底线,皇帝绝对不会下达这样的旨意,甚至哪怕是触及底线,都可能不会下。
只因为这种诏令太过狠辣。
那坊上谁知道刻了多少名字,那祠里谁知道供奉了多少人,皇帝却下令一并捣毁。
设想一下,因为伱的原因,导致家乡的进士坊或是乡贤祠被毁,以后整个家乡必然都会将你视作不共戴天的仇人。
噢,没有以后了,因为这帮人都难逃一死,更有的还要被抄家灭族,灭族也就是阖府上下,直系亲人,满门株连,该砍头的砍头,该充军发配的充军发配,剩下的女眷充为官妓。
但还有旁系亲属,叔伯舅姑,堂兄,堂弟,表哥表姐什么的,这帮人都会因为你的原因招致家乡人的仇视,在乡里待不下去。
而你自己,即使死了也永世不得翻身,开革出族谱,会被家乡人,甚至是自己的亲人,写在本子上永远唾骂下去。
这样的诏令有多残酷可想而知。
夏源不大懂那捣毁祠坊有何意义,还是那抄家灭族更让他觉得残酷一些,又忍不住琢磨是灭九族,还是灭三族。
可除了他之外,殿内的其余人哪一个不明白这捣毁祠坊的残忍和可怕。
捣毁祠坊,这等事从大明朝立国以来,发生过的次数未到一掌之数。
可当今的陛下,当今这位宽容仁德的陛下却要下此等诏令。
不管是内阁三位阁臣,还是吏部尚书王恕,亦或是兵部尚书马文升。
这些进士出身,读书人出身的文臣,此时不约而同的自心底浮上一个同样的念头。
此事断然不可!
一旦让皇帝下了此等诏令,一旦让陛下开了此例,以后再想给官员治罪,便有借口遵照此例。
自那时,天下官员的头顶都会悬着一把锋利无比的刀子,一把天下官员最害怕的刀子。
就连他们这些自认忠直的大臣也觉得胆寒,万一自己
“扑通.”
“扑通.”
整个谨身殿中,扑通扑通跪倒之声不决于耳,一众位极人臣的朝中大佬纷纷以头触地,言辞恳切道:“陛下,捣毁祠坊一事干系甚大,恐会招来天下士林非议,届时必当舆情汹汹。
而那坊上,祠中的其余人等更是无妄之灾,其亲族,其子孙,其本人,更会对朝廷心生嫌隙,为天下计,臣等恳请陛下收回成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