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五章 确实是心甘情愿
紫禁城里依然是金碧辉煌,庄严大气。
第二次来到这里,相比头一次,夏源的心情可谓是大不一样,路途上远远的瞧见有几个穿着官服的老头,他也只是瞥了一眼随即就把目光收回来,没心思去猜那帮穿着红袍的老头都是些什么人。
默默的跟在闷葫芦太监的身后来到乾清宫门口,有两个小宦进去通报,很快箫敬就眉开眼笑的迎了出来,虽是阴柔的太监,但那脸上的笑容也让人觉得如沐春风。
“夏师傅,咱家可是许久未见您了,不知这年过的可好?”
“.本来挺好的。”沉默片刻,夏源语气幽幽的开口,本来是真的挺好的,但今天就不好了。
箫敬敏锐的察觉到他心情有些低落,暗自皱了皱眉,又用探究的眼光看向自己的干儿子,闷葫芦太监微不可查的摇摇脑袋,表示自己也不知道。
见状,箫敬抿抿嘴,又往前几步,压低声音道:“夏师傅,咱家可得提醒您一句,待会儿见了皇爷您可万万不能如现在这般,像是在给谁甩脸子似的,表情恭敬一些,再带上点喜意,这过年多是一件高兴的事儿,自然也得高兴一些,您说是不是?
您要是拉着个脸进去,皇爷看见了心里肯定不大舒服,弄不好还以为你这脸子是甩给他瞧的,到时候怪罪下来谁也保不住你。”
夏源边听边点头,又顺势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表情,这年头见皇帝还真是一件很麻烦的事儿,见了他不仅要参拜行礼,还得卖笑。
罢了罢了,谁让人是皇帝呢。
说起来,还是这位箫老公公不错,不仅话多,说话还很中听,而且还会好心的提点你见皇上的注意事项。
不像某个闷葫芦的东厂督公,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还特娘用恶鬼般的笑容恐吓自己。
见夏源的表情对了,箫敬的眉头这才舒展开来,笑道:“诶,这才对嘛,过年自是要高兴一些的,夏师傅,咱快进去吧,可莫要让皇爷等急了。”
说罢,他便带着夏源踏进了乾清宫的大殿,跨过门槛的一刹那,箫敬又回头看一眼自己的干儿子,递了个眼神过去,嘴唇也跟着开合了几下,却没有声音发出。
闷葫芦像是个会读唇语的,微微点头,等两人进去之后,他便在这殿前找了个不起眼的角落,然后一脸木然的站到那儿,如同老僧入定。
“朕可是与卿有些时日未见了,看卿这一脸喜色的样子,想必是这年过的不错?”
“托陛下的洪福,学生这个年过的岂止是不错,那是相当不错,整天都是高兴的,今天见了陛下,更是高兴的不行。”
“哈哈.”
“哈哈.”
朱佑樘闻言笑了起来,夏源觉得自己不笑似乎不太礼貌,便也跟着一起干笑。
旁边的箫敬也跟着笑起来,三个人的笑声互相传染,愣是哈哈哈了一阵子这笑声才逐渐停下。
弘治皇帝慢慢的吁了口气,抚着座椅的把手道:
“朕本打算年前就传召卿的,但听闻卿回乡过年,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而今听到卿说这个年过的相当高兴,朕这心里不禁有些庆幸,庆幸在这开年之后才将卿找过来,没在过年期间去打扰卿的兴致。”
这话说的其实有点亏心了,作为一个勤勉政事,又励精图治的皇帝,也就在过年之时,他才能心安理得的休上一回长假。
过年这半个月来,朱佑樘不是和张皇后培养夫妻感情,就是在东宫和自己儿子培养父子感情,不然朱厚照也不至于憋了半个来月才逮到机会偷溜出宫。
哪有功夫去打扰夏源的兴致,他还整天盼着别人莫要来打扰他的兴致。
听到年前这俩字时,夏源心里就莫名的咯噔一下,但还是硬着头皮问道:“不知陛下此次叫学生前来是有何事?”
朱佑樘也没绕圈子,当即开口道:“年前智化寺旌忠祠被炮仗所炸塌,着实是让朕震诧不已,据太子所言那炮仗是由卿所造,里头所用的火药也只有区区十斤,但居然有百多斤火药的威力。”
说到这,弘治皇帝慢慢的停顿下来,语气更显温和,“此等能将火药提升十数倍的配方想来是卿的不传之秘,可朕还是要厚颜向卿索问那火药的配方,倒是让卿做难了。”
“陛下叫学生前来就只是要火药配方?”
“卿莫非是不愿?”
“没有没有,学生相当愿意,那个,陛下有纸笔没?我这就把配方写出来。”
见他这么痛快,朱佑樘都不禁愕然,还有些措手不及,毕竟这个时代的人对自己的独家秘方是很看重的,往往还会立下诸多规矩,什么传男不传女,传女不传男,这一切都是为了防止秘方泄露出去。
这种行为说穿了无非四个字,敝帚自珍。
朱佑樘明白这一点,对此也相当理解,所以他才将夏源召进宫里亲自索问。
说的好听些,这是表露重视和诚意,难听些讲,这就叫以势压人。
他清楚自己以堂堂帝王之尊去索问,夏源必然会给,但应当是屈从于权势的无奈,可看现在,这一脸痛快的,甚至还带着那种迫不及待的意思。
这时,朱佑樘倒是不急着要那火药的配方了,也不差这一会儿,他现在反而对夏源这种表现起了探究的心思。
“可否与朕说说,卿为何答应的这般干脆,难道卿就心甘情愿的将伱这秘方交出来?”
“?”
这话问的夏源一愣,古代封建社会居然还讲究人权?
在他的印象里,像这种古代社会,皇帝不论让你干什么,你都得感激涕零,哪怕是要弄死你,你也得谢主隆恩,三呼万岁。
除非你是个孤儿,可以临死前狠狠的骂几句皇帝过过嘴瘾,不然就是九族升天。
在这样的社会里,也是百姓们为国家服务,为朝廷服务,为皇帝服务,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不像后世,将这些给反了过来,起码名义上是这样的。
“学生是大明百姓,为国家尽些绵薄之力是应当的,何况火药配方比不得其他东西,这东西是国之利器,而且朝廷也一直对此严格把控,学生从未将其当过什么不传之秘。”
说到这,夏源又觉得这么说容易被误会,赶紧打上一句补丁,“陛下放心,学生没和其他任何人说过这火药的配方。”
“总之,学生交出这配方确实是心甘情愿的。”
第一百三十六章 后来就不理儿子了
夏源没有说谎,他是真的心甘情愿,当时发现那些鞭炮以及烟花的火药配比不对时,他虽然也曾想过是这个时代没搞懂火药的正确配比,但更多的是怀疑这造炮仗的工匠是故意的。
毕竟火药这玩意儿兹事体大,朝廷还管控的很严。
想直接买火药没法买,去买制作火药的原材料也基本买不到。
但买些烟花鞭炮还是可以的,若是买上几车,把这里头的火药全弄出来,再找个密封的容器装进去,数量绝对会引起质变。
所以很有可能故意把炮仗里的火药配比弄错,以此来降低火药的威力,而真正的军用火药配比则是正确的。
这种可能性也不是没有,相反很大,毕竟大明王朝是一个极为重视火器发展的朝代,也很重视科技的发展。
但今日被召到宫里,然后皇帝还向自己亲自索要这火药的配方,夏源才清楚原来大明王朝确实没搞懂火药的正确配比。
他要早知道这事,当初第一时间就把配方交上去了,毕竟他是汉人,两辈子都是,他也想为这最后一个汉人王朝做些什么。
夏源拿着笔刷刷的写着配方,十五份火硝,三份木炭,以及两份的硫磺,绝对的黄金配比,还有砂糖若干。
朱佑樘也从御案后头的座椅上起身,走到夏源旁边垂首观看那纸上写着的东西。
尽管弘治皇帝不幸边功,偏好文治,可他并非是不渴望在军事上的重大胜利,反而极其渴望。
像太宗永乐皇帝那般开疆拓土,扩大版图,建立不朽的丰功伟业倒是谈不上,他还没这么大的追求,朱佑樘日日渴望着的胜利,是收回河套失地。
自秦汉以来,历朝历代和草原胡人对河套地区的争夺战就从未停止过,如果是华夏王朝占据河套,不仅可以获得优良的产马地,在对草原民族的战略措施上也能变得相当灵活,可以防守,更可以主动出击。
但反之,若是外族占据河套,那么就会获得一块优良的牧场,以及可将河套当做一个跳板,或者说前哨基地,进而威胁到中原王朝的关中地区。
因此,河套的战略性绝对重要的一批。
到了明朝,河套更是重要,它就像一根钉子般插在大同,延绥,以及宁夏这三个北方重镇之间。
成华初年朱见深曾派兵将其收复,直到他驾崩,河套地区都牢牢的攥在大明的手心里,可到了朱佑樘上任,丢了。
他总觉得自己活在父皇的阴影里,论勤政克勉成华帝不如他,论爱护百姓不如他,论仁德善政不如他,甚至连专情这方面朱见深也是不如他。
可就是这个许多地方都不如他的父皇,却将大明江山,祖宗社稷治理的比他要强。
特别是这个在他手上弄丢的河套,这个丢掉之后导致弘治一朝边患频发的河套,更是已经成了朱佑樘的执念。
因而他对这火药之事可谓是相当上心,毕竟这能增加军队在战争当中的胜算,而加大胜算便有机会收复河套。
朱佑樘站在旁边看了几眼,很快眉头就皱了起来,惊疑不定道:“朕看你竟写了往火药中混合砂糖,卿可是写错了?”
他会有这等反应不难理解,别说这个时代,就算是放到后世,去大街上随便找个人问,问砂糖能做什么,大概率会得到如下回答,做菜时放点能提鲜,泡水喝挺甜,打鸡蛋时放点能去腥
总之,肯定都和吃喝有关,像放到火药里能提升爆炸威力这种,绝对属于是相当猎奇的答案。
而在朱佑樘心里,砂糖就是用来调味的东西,炖银耳莲子羹放一些这种泛黄的颗粒正合适,但放到火药里提升威力,这简直是难以置信。
“陛下,学生并未写错,将砂糖混合到火药里确实能提升威力,这个届时一试便知。”
夏源话到这份上,表情又认真的跟什么似的,朱佑樘还能说什么,只能将信将疑的点点头,随即问道:“朕看这火硝,木炭,以及硫磺都有数目比例,可这砂糖为何是若干?”
“因为学生也不清楚确切的比例,当初做那个炮仗时只是胡乱放了一些,这个还得慢慢试验。”
“试验?”
“就是.”
听出皇上语气中带着疑问,夏源琢磨几秒,也没琢磨出来该怎么解释这个试验的意思,索性道:“比如说用一斤火药举例,先放一两砂糖,等炸开之后看效果和威力,然后再放二两砂糖,等炸开之后接着看效果,然后依次增加,直到找出威力最大的正确比例。”
朱佑樘恍然,“意思便是说,还须反复尝试?”
“对对对,就是要反复尝试,慢慢的实践,纸上谈兵,凭空幻想是要不得的,实践才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听到最后这句怪模怪样的话,朱佑樘先是一怔,而后在心里反复咀嚼几遍,随即含笑颔首道:“卿此言倒是新奇,更是极其有理。”
那肯定有道理,毕竟这是那位说的。
“陛下,这个就是学生的火药配方,您可以找些工匠慢慢的试,噢,还有”
说到这里,夏源又想起什么,“学生发现火药里还有不少杂质,尤其是硝石,可以用结晶法再反复进行提纯,这样也能增强威力.”
见皇爷和夏源相谈甚欢,一直杵在旁边当雕塑的箫敬感觉也没自己什么事儿,和其余的几名小宦低声吩咐几句,便默默的出了暖阁,继而又走出乾清宫的大殿。
殿外,那位同样姓箫的闷葫芦太监就挨着汉白玉护栏,正默默的受着冷风吹,见自己的干爹出来也没挪窝,依然表情木木的在那儿站着。
箫敬像是对此已经习惯,朝着他走过去,等离近了之后,那闷葫芦才面无表情的喊了句干爹。
“嗯。”
箫敬微微点头,随即问道:“跟咱家说说,那夏师傅是怎么回事儿?为何是那副样子?”
“回干爹的话,儿子不知。”
这次从嘴里蹦出来的字儿倒是说的多了些,但依旧是言简意赅。
“可是你得罪他来着?”
“儿子没有。”
“那你与他在这一路上相处的如何?”
听到这话,闷葫芦倒是又沉默起来,过了一阵才道:“初始他对儿子很热情,一直都在和儿子说话,但后来他就不理儿子了.”
第一百三十七章 这是威胁吧?
.”
听自己的干儿子用那慢条斯理的语气,一五一十的交代清楚这一路上的事情,箫敬一阵无言,咱怎么会收这么个儿子。
他深深的叹了口气,“你八岁时便净身入宫,一个娃娃在这宫里头无依无靠的,这宫里又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咱家瞧着你可怜,便将你收作干儿子,这些年也一直拿伱当亲儿子看待,你摸着良心说,咱家这些年待你如何?”
“.干爹待儿子好的没话说。”
“那你怎么就不听爹的话呢.”
说到这,箫敬用手指头狠狠的在那闷葫芦的脑门上戳了几下,一脸的恨铁不成钢,
“你一天天屁都放不出一个,不是那伺候人的料,整日里木着张脸还让主子瞧着心烦,咱家便让你帮着去看顾东厂,你在东厂倒是待得挺好,可你想在那东厂里头待一辈子?”
“.儿子想。”闷葫芦沉默片刻,如此说道,他喜欢东厂的工作,整天木着张脸,话少不仅不是缺点,反而是优点。
而且在审讯犯人上他也很有心得。
碰到那些个嘴硬的,别人死活撬不开嘴的重犯,自己只要去审,不出一时三刻就能让对方全倒出来。
他感觉在东厂实现了自己的人生价值。
“哈哈,你还真想待一辈子。”箫敬气的都忍不住发笑,又用手指头狠狠的去戳他脑门,闷葫芦不闪不避任由被戳,连声都不带吭一下的。
戳了一阵,箫敬反而感觉自己的手指头有些发疼,悻悻的停下来,咬牙切齿道:“你倒是想待着,可你待不了一辈子!”
“咱家也保不了你一辈子!”
闷葫芦抿着嘴不言不语,对此箫敬虽是早已习惯,但还是有种有劲儿无处使的感觉,打心底里也涌上一股深深的无力感,他仰天长叹,眼眶都有些湿润,
“天呐,咱这是造的什么孽,咱入宫来断子绝孙,收了个干儿子想着能有个香火,可,可咱却收了这么个货。”
“.干爹,儿子也断子绝孙,没法帮您传承香火。”
箫敬默然了,过了一阵他幽幽的问道:“你故意气咱的是不是?”
“儿子没有。”
看着他那副认真的样子,箫敬一时间千言万语涌上心头,可却卡在嗓子眼里说不出来,到最后,他无奈的摆了摆手,“罢了罢了.”
随即他又重重叹了口气,语重心长的道:“咱如今老了,不知还能伺候皇爷几年,也早晚要从这宫里头出去,咱不指望你孝敬咱养老,咱这些年攒了不少银子,够咱吃用的,可你呢,你还年轻着呐。”
“等咱出了宫,卸下这秉笔太监的担子,没了这东厂提督的位子,新一任的东厂提督上来,你又如何在东厂里头容身?不是还得回到这宫里?”
“你说你伺候人不会,整天吊着张脸还容易得罪人,在这宫里头如何活得下去。”
“你去之前咱交代半天,咱跟你说,太子殿下与那位夏师傅关系好着呐,待太子日后登基,那位夏师傅必定要跟着飞黄腾达。
你去接他,先与他混个脸熟,留个好的印象,往后再找机会慢慢巴结,等以后咱护不住你了,你也不至于落到个凄惨的境地,可你”
说到此处,箫敬停顿下来,再说下去又是一通的说教,转而道:“稍时咱帮你准备些礼物,明日你带着去那夏师傅的府上好生道歉赔罪,记住了没?”
“儿子记住了。”
“好生记着。”
箫敬拍拍闷葫芦的肩膀,眼底有无奈,也有关切。
他这一辈子认了不少的干儿干孙,这些个干儿干孙又接着认干儿干孙,如此往复,就跟无限套娃似的。
所谓的后代发展了多少辈,拢共加一起又具体有多少人,箫敬说不上来,也不清楚。
但这个干儿子不一样,这是他一手带大的,认下这个儿子时,他在这宫里也仅仅是个比最底层太监能好上一点的小宦,远没有现在的风光。
两人相伴三十多年,不是亲父子,但却胜似亲父子,箫敬也早已把这个闷葫芦当成了自己的亲儿子。
而这个儿子到底是让他放心不下。
关于火药的配方,还有提纯硝石的结晶法,夏源没有丝毫藏私,原原本本的都交了出去,这些东西关系重大,肯定不能掌握在私人手里,必须要为国所用。
这一点他想的很明白,而且他估计弘治皇帝肯定想的更明白。
不过有个东西他没交,那就是砂糖脱色的方法,这个完全可以作为不传之秘,是可以用来敝帚自珍的东西,夏源还想留着等以后拿来做生意赚银子。
何况,火药能提升威力是和砂糖中含有的成分有关,又跟砂糖的颜色没关系,交不交都一样。
朱佑樘本来只想要个火药配方,没想到还有添头,虽然这什么火药加砂糖,还有这个结晶法,让他不是很理解,尤其是这个结晶法他更是不怎么看得懂,但他也清楚拿人手短的道理,便提出要给夏源赏赐。
夏源当然是正气凛然的拒绝,并再次重申自己忠君体国,忧国忧民,不记个人得失的高尚情操。
而后弘治皇帝静静的凝望他片刻,便没再提这事。
出了皇宫,夏源依然后悔的想扇自己几个嘴巴子,装什么哔呢?
他这会儿感觉比丢了银子还难受。
马车里,和他相伴的依然是那位闷葫芦太监,夏源再瞅瞅他,心里更难受了,又忍不住朝车厢的角落挪挪。
两人默然无语,等到了自家的府门前,马车停稳,夏源正准备下车,却不料闷葫芦忽然又挤出一个阴鸷的笑容,出声说道:“..夏师傅慢走,咱家明日再来府上拜见。”
夏源一个趔趄,这是威胁吧,这绝对是威胁吧。
没有应声,他从车上跳下来,随即便看到了府门前的拴马石上拴着好几匹高头大马。
再往里进,好几个人在前院蹲着,和其中那位熟悉的谷大用随口打了个招呼,夏源匆匆忙忙的进了正院,随后就看到了睡在躺椅上晒太阳的朱厚照。
说真的,夏源从未觉得这位太子爷像现在这般亲切过,走过去一连推了他好几下,朱厚照昏昏欲睡间被推的睁开眼睛,迷迷糊糊的还未有所反应,便听夏源当先问道:
“我被东厂督公给盯上了,你说怎么办?”
“?”
第一百三十八章 我确实不喜繁文缛节
“箫公公盯上师傅了?”
“那可不?用笑容恐吓,还说明天要来我府上拜见,多明显,这肯定没憋好屁,这是威胁,绝对的。”
想起那位萧姓中年太监的阴鸷面孔,夏源心里就止不住的恶寒,这特娘不愧是东厂督公,尤其是那一笑,说他吃小孩自己都信。
而朱厚照脑袋里浮现的则是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头形象,恐吓威胁,这似乎不像是箫敬能做出来的事。
不过他清楚这帮做太监的都有两张脸,一张脸是面对自己这等主子,另一张脸是面对旁人。
两人又鸡同鸭讲一阵,谁也没发现问题,很快便把这页揭了过去,朱厚照恨不得把自己的胸膛拍的震天响,告诉夏源这事儿他三两下就能解决。
夏源相信这货的实力,虽然不着调,但身份在这摆着,太子的名头一亮出来,能闪瞎不少人的眼睛。
区区一个东厂督公,好大的名头,但跟太子这位准皇帝相比,啥也不是。
夏源在院里四处瞧瞧,他这会儿发现了一个问题,自己都回来这么一会儿了,咋没见小媳妇出来迎接。
“师傅,你在看什么?”
“没什么,你继续睡你的,我去屋里看看。”
说着,夏源便去了盘着火炕的厢屋,没看到人,又在其他房里转了转,最后终于在靠近后院的堂屋里找到了人。
这堂屋的中间位置摆着供桌,供桌上自然是夏源父母的牌位,只不过牌位这会儿没在上面摆着,赵月荣此时正拿着抹布擦拭供桌,哑娘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各类贡品,在旁边候着。
像这种设着灵位的供桌,外人是绝不能碰的,下人奴仆自然也属于是外人,因此哑娘只能站在旁边,也没法参与清扫的事宜。
而先前回乡过年半个来月的时间,为了防止牌位落灰,两人回乡时是把牌位带着的。
现在想把牌位再供上去,自然需要把供桌擦拭干净。
赵月荣小脸肃然,神情专注的不行,显然是没有发现夏源的到来,待把供桌擦拭干净,她微微呼了口气,正想去取放置在一边的牌位,一回身,脑袋就撞到了夏源的胸口上。
这着实是给小姑娘吓得不轻,嘴中下意识就想发出一声惊呼,又意识到是在这个设着灵位的堂屋里,赶紧用手把自己的嘴捂住。
这幅样子落在眼里,就有一种她被惊吓到捂嘴的感觉,夏源道:“伱别害怕,是我。”
赵月荣微张着嘴又缓了几口气,这才小声问道:“夫君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回来没多久,和太子在院里头聊了会儿天。”
“太子也来了?”
这句话问的就很耐人询问,夏源道:“你不知道他来了?”
“不知道。”
“他在院里都快躺睡着了,这你都不知道?”
“不知道。”
怎么说呢,这位太子爷还真是没拿自己当外人,还把躺椅搬出来在院里躺着。
院子大了,房子多了就是有这一点不好,除非时时刻刻守着,不然根本就盯不住,难怪那些个高门大户总是养着一堆的丫鬟下人。
看来得再雇几个下人,起码得雇个门子,吴妈一去做饭,家里进贼了都没人知道。
等从堂屋出来,再穿过中间那座月亮门来到正院时,院里已是摆了两张躺椅,除了朱厚照,王守仁也躺在上面。
好吧,这更是个拿自己不当外人的,很正常。
听到脚步声,王守仁回头望了一眼,随后从椅子上起身,朝着夏源深施一礼,“恩师。”
算下来有一个多月没见面,别说,夏源还真有那么丁点的思念,等离近了之后,他伸手拍拍对方的肩膀,“伯安,年过的怎么样?”
“回恩师的话,尚可。”
这年头的人都不怎么实诚,要放别人,尚可或许是很不错的意思,也不可能是不怎么样,但王守仁性格比较异类,他说尚可就绝对是尚可,不打半点折扣,年过的勉勉强强,还凑活。
至于原因,夏源想了一下很快就猜到了,王守仁老家余姚,这年头又没有飞机高铁,从京城去余姚至少得半个月,而此时的大明朝过年假期有多长,也就半个月不到二十天的样子。
这还算好的,要放到老朱那会儿,过年就只给一天假。
一天也好,半个月也罢,王守仁想回老家过年是不可能的,只能在京城就地过年。
过年无法回乡,没法和亲人团圆,这种情况在后世都让人觉得难受,更别说是这个时代。
夏源也相当能理解这种感受,但有些礼节不能忘吧?
他又在躺椅旁边瞅瞅,确实没看到礼品啥的,“你就这么过来的?”
王守仁有些没太听懂,“恩师的意思是?”
“是这样,我今年回乡过年时,我们庄子里头有个教书先生,他今年过年可收到了不少学生送的礼,然后我就想起来,我好像也有弟子来着。”
这下王守仁听懂了,于是解释道:“不瞒恩师,过年时学生确实想过要提着节敬之礼来恩师府上拜望,但学生又晓得恩师是个极其不喜繁文缛节之人,不免又有些踌躇。
后来学生思来想去,还是莫要去了,免得惹恩师不快,因而便消了此念。”
我不喜繁文缛节?
夏源有些目瞪口呆,在这货心里自己都被脑补了什么形象?
好吧,自己确实不喜欢繁文缛节,甚至还挺反感这个世道的诸多规则礼教,但这礼物谁不爱收?
“是,我确实不喜欢这些繁文缛节,你做的很对,哈哈”
夏源干笑着又再次拍拍他的肩膀,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自己要是再说什么收礼之类的,好像跟索贿似的,还容易破坏自己在这货心中的高大形象。
刚拍了两下,又听一旁的朱厚照附和道:“没想到师傅竟与我一样,我也极其讨厌这些繁文缛节。”
“.我知道。”
夏源停顿一会儿,如此说道,又忍不住在心里默默叹气,名义上收了两个徒弟,但这师父的待遇是一点没享受到。
话好像也不能这么说,不说王守仁,起码当初从朱厚照那儿坑了不少银子。
只是花的差不多了家里的银子好像也剩的不多了吧?
第一百三十九章 好吧,是你的错
家里确实没有多少存银了,等到第二天夏源索要银子准备去雇几个下人时,他才发现自己的估算还是太过保守。
作为夏府的女主人,家里的银子现在都是由赵月荣一手监管,她这个小管家婆当得很开心,也相当的尽职尽责。
身为一个过过苦日子的人,小荠子拥有节俭的美德,由她管理家中的财政大权,夏源很放心。
等到赵月荣从床底下翻出一个盒子,打开盖子,见到里头只装着区区十来两的碎银子,还有几百枚铜板时,夏源长叹口气,“看来这个下人是没法雇了,夫君还准备雇个门子的,省得家里进贼了都没人发现。”
赵月荣咬着下唇,表情变得很自责,她觉得是自己没有管理好的原因。
自责的小模样很可爱,夏源摸摸她的脑袋,“跟你没关系,这些日子只出不进的,又赶上过年,这更是费银子的时候,这家里的银子还能剩下这十几两已经很不错了,嗯,你管理的很好,夫君很欣慰。”
“再说,这赚银子还不简单,夫君重操旧业,再写本书出来去换点银子”
这几个月一直在躺平摆烂,夏源压根就没再提笔吭哧吭哧的去写书,没写的原因也很简单。
他之前完稿之后,想的是先给自己放上一段时间小假,等过些日子再写,可到准备提笔时,又遇上了太子给送银子,那些银子给得实在太多了,多到腐蚀了他那颗想着奋斗的心,于是就忍不住继续躺平摆烂,然后就一直躺到现在。
不得不说,躺平是真滴舒服。
另一方面就是他也着实没想到家里这银子花的这么快,失算了,失算了这是自己的问题。
夏源默默反思自己一会儿,决定今天就开始码字,然后卖出去赚银两。
不过要码哪一本
他正思考着,忽听吴妈在门外喊道:“少爷,有个人上门拜见,说是备着厚礼前来赔罪。”
闻言,夏源眼睛立马亮的跟灯泡似的,他抬头和赵月荣对视一眼,发现小荠子的眸子也亮晶晶的。
“谁这么善解人意,来就来吧还带着厚礼。”夏源一脸激动的往外走,忽然又反应过来,赔罪?
赔哪门子的罪?
算了,这都不重要。
只要送礼,那就是我的好兄弟。
夏源匆匆忙忙的来到前堂,接着便愣了一下,只见那位闷葫芦太监默默的坐在那儿,旁边还放着三个木头箱子。
如果没猜错的话,那厚礼就在这些箱子里头装着,虽然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但夏源还是乐的合不拢嘴,连带着看着这位太监都顺眼了许多,忽然觉得这位东厂督公其实长得没那么阴鸷,还是很开朗的。
嗯,如果他不笑的话。
见到夏源进来,闷葫芦立马起身,“咱家昨日有些地方得罪了夏师傅,今日特备上厚礼前来赔罪,还望夏师傅莫要与咱计较。”
表情木然的说出这等赔罪的话,很难让人感觉到诚意,但夏源切切实实的感觉到了,就凭这些个箱子就能感受到诚意。
于是他无比亲切的道:“别这么说,是我不对在先,公公千万别往心里去。”
闷葫芦摇头,“是咱的错。”
“诶,公公此言差矣,我也有不对的地方。”
“不,是咱的错。”
“我也有”夏源还想继续客套,刚说一半,见这人似乎又准备摇头,为了避免再次套娃,他索性道:“好吧,是你的错。”
闷葫芦沉默一会儿,又道:“还望夏师傅以后多多关照。”
“好说好说。”夏源连连点头。
见状,他感觉自己的目的已经达成,甚至是超额达成,“那咱家就先回去了。”
“?”
夏源还未反应过来,就见他已是起身出了前堂,动作相当利落。
大明朝不是讲究礼仪的时代吗?
难道不应该再多客套几句?
沉思一会儿,夏源没再计较这个问题,俯身正将其中的一个箱子打开,一对小碗。
再打开剩余的两个,一个里头装着个卷轴,最后那个里面则是一方砚台。
这么大的三个箱子里,就装着这么三个玩意儿?
他将这些东西挨个拿出来,先把卷轴放到一边,屈指在砚台上敲了敲,声音清脆,又拿起那两只小碗看看,每一个碗上面都画着几只鸡。
卧槽,这,这是斗彩鸡缸杯吧?
夏源不懂什么古董,可他还是听说过斗彩鸡缸杯的大名,他还知道这玩意儿一只就价值几亿,而自己手里的却是一对。
发财了,发财了
夏源正激动间又忽的冷静下来,好像发财了又没有完全发,这玩意儿在后世价值几亿,但这个时代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这东西的全名叫成化斗彩鸡缸杯。
而成华帝所处的时期离现在也就不过十几年,这东西现在值钱吗?
应该值吧,记得这东西是成化从御窑烧制的,成化皇帝还喜欢拿这杯子喝酒。
不过这东西要是拿出去卖肯定没人敢收,御用之物谁敢收?
只能当做传家宝传下去,给后世子孙留下一笔巨大的财富,前提是能传到那个时候。
将两个杯子小心翼翼的放回箱子里,夏源又拿起其余两个东西,既然那个杯子是古董,那这两个想必也是好东西。
他将卷轴展开,是一副古画,有山有树的,至于价值多少,抱歉,不清楚。
他甚至连这作画的人是谁都不清楚,画中山峰旁边的空白处提着一行小字,很小,小到几乎都不看清,隐隐约约间,似乎看到李唐二字。
李唐?
这是人名吗?确定不是朝代的名字?
还是说画家里有个叫李唐的?
这个念头一起,夏源很快就放弃思索,因为这个属实是触及到了他的知识盲区,很惭愧,他所知道的古代知名画家就那么几位。
“夫君,这些就是厚礼吗?”
听到这话的夏源不由扭头,接着才发现赵月荣不知什么蹲到了自己旁边。
“是啊。”
“.”赵月荣瞧瞧那画,打扰了,不认识,又低头瞅瞅放在箱子里的那对斗彩鸡缸杯,花里胡哨,最后再看看那方灰不溜秋的砚台。
这些就是厚礼?
说实话,跟她想象中的不一样。
她以为的厚礼是白花花的银子。
夏源若是知道她的小想法,肯定有不同意见,自己可是读书人,视金钱如粪土的读书人,就算是赔罪的厚礼也得文雅。
然后自己再拿着这些文雅之物去换些粪土回来。
第一百四十章 你应该高兴
夏源拿着那个古画和砚台找了几家古董店挨个问了问,这两样都是宝贝,很值钱的大宝贝。
倒是没什么可惊讶的,杯子都是斗彩鸡缸杯,那这两个东西要是不值钱可就太说不过去了。
画确实是个叫李唐的人画的,叫什么万壑松风图,他没听说过这么个人,也没听说过有这么个画。
砚台是唐代的端砚,乃是众砚之首,还被列为唐代的皇家贡品。
这么牛批的两样大宝贝儿,几家古董店都想收购,给的价钱也很高,最后夏源踌躇了许久,在出价最高的那间店里把古画卖了出去,得银一千五百两。
李唐或许是个很有名的画家,他的这幅画拿到后世或许能卖个几千万甚至几亿。
但在这个时代,李唐是南宋画家,所处的时代距今撑死了也不过三四百年,能卖个一千五百两就已经很高了。
当然,夏源也很清楚即便是这个价格,古董店的东家肯定还有赚头,但这画本就是白得的,能卖出一两都是赚。
所以能卖一千五百两他已是相当满意,更别说店家支付的还是一百五十两的蒜条金,这个时代黄金和白银的价比是十比一。
但在后世,一克黄金四五百块,一克银子才四五块,相差整整百倍。
反正夏源活的很通透,卖多少都是赚的,他在心里好好感谢了一下那位东厂督公,又更加感谢了一下太子朱厚照,能让厂公上门赔罪,还送上厚礼,肯定是太子爷的功劳。
真好,有了这一百五十两的黄金,又可以继续摆烂了。
回到家之后,夏源迫不及待的把赵月荣拉到卧房里,先让她坐到炕上等着,然后细心的关上门,顺便上了门闩。
随后在小荠子羞涩,又有些不知所措的目光中,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包袱,将里头的黄金统统倒在炕上。
接着小姑娘的呼吸便滞住了,用某句不太恰当的话讲,就是被闪瞎了狗眼。
金灿灿的光芒着实晃得她眼晕,夏源早已过了初始那兴奋的劲头,也就没觉得有多晕,何况,一百五十两黄金听起来挺大的数目,但也不过十来斤的重量而已,落到眼里,就是十五根小指粗细的蒜条金。
“老规矩,这些黄金全都交给咱们家的小管家婆保管。”
赵月荣晕晕乎乎的点头,也不知听不听清,接着又像是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情绪才好似的,脑袋一个劲儿的往夏源的怀里钻,半晌,她才在夏源怀里期期艾艾的出声,“夫,夫君,这钱太多了,我,我害怕。”
“害怕什么,你应该高兴。”夏源伸手摸摸她的脑袋,真让人发愁,原来这世上还真有人因为钱太多而害怕的。
再说这钱也不好吧,确实很多,在明朝,几十两银子就够普通的三人之家舒舒服服的过上一年。
而一百五十两黄金,等同于一千五百两的银子,要是正常花得花多少年?
“夫君,我们把这些金子埋起来吧?”
面对她的这个提议,夏源想了想便欣然同意,“好,埋起来!”
埋起来属实是显得有些太过小家子气,但夏源理解她此时的担忧,金子太多,放在哪儿都觉得不安全,还是埋起来好。
陡然成为暴发户,心态还没跟上,讲究的就是一个财不露白。
两人怀揣着金子鬼鬼祟祟的来到主屋,关上门,把地砖扣出来几块,然后用铲子在地上掏了一个很深的洞,将金子放进去,填上土,再把地砖盖上,让一切都恢复原样。
埋得很深,也累的够呛,都没精力去洗手洗脸,先坐到椅子上歇上一会儿。
十五根蒜条金当然没有全埋进去,还没傻到那个程度,只埋进去了十根,剩余的五根先存在盒子里,等用的时候换成银两,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足够吃用个好几年。
噢,还得去雇几个下人,起码得雇个门子。
接下来的日子,夏源的生活过的平淡如水,让他纳闷的是,没再见到朱厚照,王守仁倒是每天都来,但等上一会儿发现太子没来,也便回去了。
后来他也不来打搅夏源的生活了,因为已经到了二月份,而很快就是二月初九。
二月初九,这放到现代是一个相当寻常的日子,不年不节的,但在这个时代,却比所有的节日都要隆重。
只因这一天是大明弘治十五年的春闱会试。
对于此次会试,夏源可谓是摩拳擦掌,期待了好久这当然是不可能的。
说这种话属实亏心,要不是那天去人牙子那儿雇下人,路上看到了张贴出来的皇榜,夏源都不晓得二月初九是会试的日子。
榜文旁边还有几个商人在那儿兜售谢迁的文章。
文章自然是印刷的,而且卖的很贵,但还是引得不少举子争相购买。
毕竟这谢迁是此次会试的主考官,只要把他的文章研究透了,继而也便清楚了谢公的喜好,待会试之时对症下药,这中第的把握可就能增添不少。
不过,落第的几率说不定也会增加。
因为阅卷时又不是谢迁一个人阅,一大堆人阅卷,你得保证你的文章首先能在首轮阅卷官中脱颖而出,才能递到谢迁的案头。
而有些时候谢迁喜欢的文章,别的阅卷官不一定喜欢,说不定就给伱毙了。
说白了,这科举其实也很讲究运气。
到了二月初九这一天,夏源罕见的起了个大早,家里的其余人等也俱都早起,跟过年似的,在府里点上了一盏盏的红灯笼,这红色从古至今都代表着喜庆,也是象征着吉祥的寓意。
赵月荣一边帮着他梳头发,一边给自己的夫君加油打气,“我这几日每天都和哑娘去延福宫上香,求菩萨保佑夫君考上状元,夫君这次肯定能考个状元回来。”
“整挺好,你还给我托了关系走后门,夫君现在知道自己上头有人,这信心都变得特别足。”
“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临近会试,这天下所有的举子都在祈求菩萨保佑,都在求菩萨帮着能让自己高中,可是能考中的名额就那么点,总不能人人都考上,菩萨先保佑谁?”
问完这个问题,夏源转过头去等着看她露出为难的小模样,然而赵月荣却一脸理所当然道:“肯定是先保佑夫君考上状元,我每天都去的,连着去了好几天,诚意最足了。”
夏源一时无言,半晌后才道:“.虽然你的诚意最足,可是夫君这次会试肯定考不上状元。”
“为什么?”
“因为会试没有状元。”
第一百四十一章 会试上
还未破晓,贡院已是里三层外三层的被围了个水泄不通,除了考生,更多的是手拿兵刃的军士。
恨不能五步一岗,十步一哨,无比的森严,还有大队大队的官兵在骑马的武官带领下,在外头维持秩序。
五军都督府,顺天府衙的人俱都来了。
直到第一缕晨光自云层间透出,伴随着净街的鞭响,以及几声炮响,弘治十五年,这场决定无数人命运的春闱,终是拉开了帷幕。
所有的举子鱼贯走入贡院,当然,进去之前,一场脱衣检查是必不可少的,只不过跟乡试不同,乡试是两个考生一块检查,而这会试是一个人一个人的检查,这倒是少了许多尴尬。
一回生二回熟,这等套路夏源很熟悉,都不用那负责检查的礼部书吏言语,他就主动开始脱衣服,刚刚脱成个光膀子,一个脑袋从那屏风外探了进来,随即那脸上的表情一喜。
“夏师傅,可让咱家找到您了,您都不知道咱在这儿转悠了多久。”
话说一半,谷大用敏锐的注意到夏源的面色不善,讪讪的笑了几下,长话短说道:“殿下这几日让皇爷给禁足了,特意让咱今早过来提前祝您高中!”
说罢,他就把脑袋自屏风后头缩了出去。
夏源握了握拳头,平息了一下心情,正准备接着脱亵裤,那书办小吏却是满面堆笑的站了起来,“这位公子,您快把衣服穿上进去吧,天冷,可千万莫要受了风寒。”
“你不怕我夹带?”
“不怕不怕,说句不好听的,像您这样的身份还需要夹带吗?”
书办小吏不清楚夏源的身份,但他知道那人是宫里货真价实的太监,刚才嘴里还又是殿下又是皇爷的,真吓人。
而且有件事他没告诉夏源,其实这会试搜身不必像乡试那样脱光衣服,只需要上手摸一摸,再看看头巾,还有衣服里衬就行。
毕竟参加会试的可都是举人,其身份和地位自然不是那些个秀才能比拟的,要是举人老爷一进来,自己这个书办小吏呼来喝去的让人家脱得赤条条,这多不合体统,还得罪人。
只是他想都没想到夏源一进来就很主动的脱衣服,给他整的还有点不会了,便坐在那儿想瞧个热闹。
反正又不是咱让你脱的,你自己主动怨得了谁?
当然那是刚才的想法,至于现在
书办小吏陪着笑道:“公子快把衣服穿上吧,您要是受了风寒,小人可万万担当不起。”
“谢谢啊。”
闻言,夏源道了声谢,二话不说把刚脱一半衣服又穿了回去,随后提上自己的考篮出了屏风,后头还传来那书办小吏的声音,“小人祝公子得以高中!”
“谢吉言。”
夏源没有回头,只是挥了挥手,随后便跨过那高高的门槛进了贡院。
挺好,没被扒裤头摸蛋蛋。
接下来又跟乡试有所不同,得先去明伦堂拜见大宗师,而这位所谓的大宗师自然是主考官谢迁。
谢迁,弘治三阁老之一,在明朝历史上也是个很知名的人物,夏源对这人还是挺好奇的。
踏进明伦堂之后,夏源便见这殿内坐着好几个官员,而坐在首位的则是个身穿红袍的老头,花白的胡须,板着张脸,看着倒是挺严肃的。
这就是谢迁吧?
心里想着,夏源朝那老头施礼道:“学生夏源,见过大宗师。”
“伱说你叫夏源?”
谢迁闻言下意识问了一句,但很快又意识到这话问的不妥,忙又改口道:“噢,夏源,老夫对你有些印象,记得你是去岁顺天府乡试解元,嗯,很好,好好的考,切不可麻痹大意。”
“学生谨遵教诲。”
说罢,夏源便从明伦堂出去,上另一间值房内领取了考牌,低头看看,癸寅号。
可惜自己的叔父已经选择了躺平摆烂,放弃了科举,不然还能听他讲解一下这癸寅号的考棚是个什么名堂。
“这癸寅号考棚也算是个好去处,面南坐北,更难得是离水缸最远,倒是也清净。”
说话的人是负责发放考牌的官员,夏源抬眸瞅了他一眼,有点眼熟。
随后又莫名其妙的在心里想好了反话,若是有个离水缸近的,就说打水方便。
“多谢解惑。”
“不必谢,快快进去吧。”
拿着考牌,夏源找到了那处癸寅号考棚,说是考棚其实不太恰当,应该叫考屋,三面都是青砖垒砌的高墙,密不透风,开放的那一面也没有任何的遮挡,这是为了方便考官巡视时监管考生是否作弊。
总结起来,和上次来乡试时待过的考棚一模一样,除了不在一个位置。
把考篮放到桌上,夏源往那个青砖垒砌而成的床榻上一坐,接着便是发呆,可惜迟迟没能进入状态,距离上次的乡试已经过去了半年,这次会试还得找找感觉。
等了许久,照旧是几声锣响,而后就到了放题的时间。
几个差役举着牌子到了他那个考棚,夏源抬头一看,接着便看到了这第一场考试的八股题目,《惟我有夫》
这尼玛又是啥啊?
只有我有媳妇?其他人全是单身狗?
夏源看到这题,顿时开始为考生默哀,同时也为自己默哀,这题出的可比上回那个非礼弗为还要邪门。
不过也能理解,毕竟是会试,难度肯定要上升几个档次,总不能比乡试还简单,不然那还考个什么。
而这会儿,考场里已经有不少考生开始问候谢迁的家人,但问候归问候,这题还得做,于是所有人在狠狠的问候完毕之后,又开始冥思苦想,搜肠刮肚的思索这惟我有夫的出处。
夏源当然也在想,只不过跟其他人谨慎的心理不一样,旁人是想到了出处,还要接着再想想有没有别的出处,然后再仔细筛选一番,谨防出错。
而他只要想到一个,就不会再去想,想来想去的很容易犯选择困难症,徒增自己的烦恼。
而关于惟我有夫这四个字,夏源也很快就想到了出处,典出论语,子谓颜渊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惟我与尔有是夫。
随后,他将自己的脑子放空,心无杂念的进入一种悟道之境,然后去静静的感受前任的力量,说的挺玄乎,但其实就是发呆。
呆呆的坐了一会儿,他很快就感受到了来自前任的力量。
夏源慢悠悠的研磨,接着从容不迫的开始提笔破题,“圣人行藏之宜,俟能者而始微示之也”
一边写,他一边体会着心头那股雀跃之感,思维也越发的顺畅,“盖圣人之行藏,正不易规,自颜子几之,而始可与之言矣.”
早就说了,我夏某人是靠外挂的。
第一百四十二章会试下
不到一个时辰,夏源便已是做完了题,写过之后,检查了一遍,看看有没有什么错别字之类的,发现没有,他就把笔搁到一边,开始喝水吃东西。
考试的态度也是很重要的,大白天的总不能直接躺倒了睡觉,让那些巡场的考官看见了影响不好,喝喝水吃吃东西,然后等着瞧热闹多是一件美事。
至于瞧什么热闹。
相比上一次来参加乡试之时,夏源可是已经有了经验,不再是当初的小萌新。
这科举为了防止泄题,不管什么时候答完都得待到结束,想提前交卷那是想都别想。
而作为一个老手,他很清楚,这考试的第一日是最乱的,尤其是这第一天的前半天更是乱乱糟糟。
有题太难导致心理崩溃,然后歇斯底里大喊大叫的,有藏小抄被抓求饶的,也有少拿东西或是笔坏了而嚎啕大哭的。
像这样的人都会被如饥似.呸,是如狼似虎的军士给拖拽出去,轻则取消本次会试资格,等上三年再过来重考,重则直接革了功名,发配流放。
上次来参加乡试时,他可就瞧了不少热闹,准确来说,应该是听了不少热闹。
最让他震惊和无法理解的当然是那些夹带小抄的,真的很难想象,那帮人把小抄给藏在了哪里。
要知道,搜身之时,那些经验丰富的陈年老吏可是连皮燕子都没放过的,还扒开
算了,不想这个,想起来就闹心。
很快,东南方向就传来了阵阵哭号之声,然后便是一队队军士踩踏地面的踢踏声。
夏源在心里默默喊了个一,这是第一个,他想看看本次的会试能有几个中奖的。
并不是因为他无聊,实在是这考试的时间太过漫长,也太过无聊,只有在无聊中找些无聊的事儿干,才能显得不那么无聊。
甚至为此他还专门带了一样又能吃还能解闷的东西,于是夏源便从考篮中取出一块麦芽糖,用嘴嗦楞嗦楞,然后呸的一下吐到地上。
再接下来要做的事可就有意思了,这麦芽糖是甜的,再被口水浸湿就会变得发黏,而且甜度也会增加,只要静静的等着,很快就会有一大堆的蚂蚁聚集过来,然后开始想办法将这颗麦芽糖运走
好吧,其实也没什么意思。
叹了口气,夏源两只胳膊撑在案板上,低头静静的看着那块麦芽糖,心里开始期盼着这会试早点结束。
此时,紫禁城的暖阁当中,朱佑樘从案牍中抬起了头,透过琉璃窗看了看外面的天色,问道:“现下可到了辰时?”
“回皇爷,辰时已经过半了。”
即是过半,贡院那至少已经开考了一个时辰。
心下想着,朱佑樘忍不住自语道:“也不知那位夏源如今考的如何,可有被谢卿所出的考题难住。”
“那位夏师傅再怎么说也是去岁的解元,奴婢倒觉得其应该不至于被难住。”
“此话虽是不假,但朕可是清楚谢卿所出的题目刁钻诡异。”
好歹也履极十五载,这也已经是朱佑樘在位期间所举行的第五次会试,他很清楚在论及科举一道上,北人是远远不如南人的,要不是当初太祖深谋远虑,定下个南北榜,按南北中分划数量取仕。
恐怕这每三年一次的会试,北人中第的是一个也无,上榜的都是那些个江南士子。
而事实上,在考试这方面,大明的南方人也确实是值得骄傲,在他们心里这北人真是一个能打的都没有。
若是夏源是应天府的解元,朱佑樘绝对相信他的实力,可惜只是顺天府的解元。
虽然说出来有些伤人,但顺天府解元的含金量确实低了些。
而此次主考的还是谢迁,谢迁就是典型的江南士子,老家余姚,和王守仁是正儿八经的老乡。
更别说这人因为担任主考官的原因,他的儿子还没法参加会试,心里肯定憋着一股火,出个刁钻刻薄的怪题也是可以理解的。
琢磨了一会儿,朱佑樘又吁了口气,“但愿其能考上罢。”
他心里早已动了念头,只要夏源能考中这次会试,再等到殿试时排完名次,就将其安排到詹事府里头。
好歹是个太子,一国之储君,整日里翻墙偷溜出宫叫个什么事。
还不如直接给弄到东宫里,这样既能教太子读书,也不用让太子整天翻墙。
甚至朱佑樘都想过,哪怕是三甲末等也破格放进去,在他心里,这世上可没有比太子的教育更重要的事情。
而可悲的是,这世上能让太子乖乖读书学习的也只有这个夏源,起码目前是这样。
因此他对于夏源能否考中,可谓是相当的上心,甚至估计比夏源自己还要上心。
东宫里头,朱厚照略显焦灼的在殿中转着圈,焦灼的原因自然是因为今天这个会试。
要放在往年,他对什么会试殿试绝对是不闻不问,但这次不一样。
他都想好了,只要师傅能考上会试,自己便去求父皇把夏源放到自己的东宫里来,不然要是进了翰林院,或是去了别的衙门,自己的绝世神功可怎么学?
而且来了东宫每天都能和自己作伴,自己还不用整日里翻墙,这天天翻墙其实也挺累的。
至于殿试什么的完全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朱厚照虽然荒唐,但也晓得这殿试可没有落榜这一说,只要参与了殿试,那就都是进士。
换句话来说,殿试就是个排名次的地方。
所以.师傅能考中么?
会试的题目难不难?
身处考场的夏源能想到有人在为自己牵肠挂肚,但绝不会想到其中还有一对父子,而且这对父子还特别上心。
说真的,夏源自己都没那么上心,对于这次会试,他保持着一颗很平常的平常心,考中了挺好,没考中就下次再说,反正考上了就是当官,而这个当官
他目前对当官这个事儿抱有一种很复杂的心态,是个人都知道当官好,夏源当然也知道,但这年头当官可不见得比后世的社畜要舒坦。
不说别的,起得也实在是太早了些,有个词叫点卯,指的就是在卯时就要去衙门报道,而卯时是几点,清晨五六点钟的样子。
这让他这个整天睡到自然醒的人情何以堪。
“第一百零三,一百零四.”
此时,夏源正神情专注的看地上的蚂蚁搬麦芽糖,这麦芽糖很大,过来搬的蚂蚁很多,而且还在不停的往这边聚集。
又来了几只。
“第一百零五,第一百.”
第一百四十三章 许是考上的都没几个
会试连考三场,拢共九天。
直到二月十八号这天下午,一阵梆子声响起,正蹲在地上数蚂蚁的夏源豁然起身,登时便有一种重获新生的振奋与激动。
鬼知道他这些日子是怎么熬过来的,像这样的考试,他这辈子都不想再经历了。
先前的平常心早已经被他抛到了一边,什么考中挺好,没考中下次再说,统统都是扯淡。
夏源一向不信鬼神之说,但这会儿却在心里头求神拜佛,默默的像列祖列宗祈祷,保佑自己这一次能考中,即便是倒数第一也成,否则三年后还得再来考,还不如死了干净。
收了卷,身心俱疲的考生默默的自贡院鱼贯而出,此时这贡院外头早已是人山人海。
喧喧闹闹之中,夏源提着考篮从人群中艰难的挤出来,刚准备往家走,又听到有一个极其熟悉的声音在喊自己。
“源哥儿,源哥儿”
他循着声音搜寻了一通,才发现不远处的那颗大树底下站着几个人,夏儒领着自己三个儿女,旁边站着赵月荣和哑娘。
此时几个人都在使劲儿的朝自己招手。
相比上次的乡试,此时的夏儒精神面貌可大不相同,整个人神清气爽的,毕竟他不用参考,等到夏源走过去,他当即关切的问道:“源哥儿考的如何,我听那些人议论说今次的题目可难得很。”
“是挺难的,题目是惟我有夫。”
“惟我有夫?”
夏儒不出意外的一愣,这是什么鬼?
随即他细细琢磨一会儿,愣是没想起出处,只得叹息道:“又是这等偏题怪题,如今的科举出题真是越发的刁钻,记得你曾祖当年参加宣德朝的科举,还都是整句整句的出题,若照此以往,这科举八股莫不是要以一两个字作为题目?”
对此,夏源只能说你猜想的太过保守,往后的那些主考官出题可比这还要丧心病狂的多,出一两个字的那简直都是业界良心,有的考官变态到出题直接就是画个圈。
正想为今后的考生默哀一番,忽然衣角被赵月荣扯了几下,她睁着迷茫的大眼睛问道:“夫君,惟我有夫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只有我有夫人,其他人全没有。”
听到这话,夏儒不禁莞尔,他当然不会以为夏源是用这个离谱的意思作的文章,这明显是在逗趣。
既然还有心思逗闷子,说明今次考的不错。
列祖列宗在天有灵,今次必能得中。
贡院这边的会试结束不久,刘健和李东阳两位阁老便已是联袂入宫,等到了暖阁才发现,这里头不仅有着皇帝,太子也是在场。
两人朝这对父子行了礼之后,刘健乃内阁首辅,照例当先开口道:“陛下,抡才大典已成,贡院那儿已经封卷。”
朱佑樘也猜到差不多已经结束,微微颔首,还没说话,旁边的朱厚照当即抢先问道:“何时放榜?”
前几次的春闱会试在结束之后,刘健和李东阳这等内阁大臣当然也会跑来禀报,朱厚照在场的情况也不是没有,但哪一次不是全无心思的样子,可现在却是一脸的迫切,竟然关注起这国朝的抡才大典。
两位阁臣倒是也晓得内情所在,与其说太子是关注抡才大典,不如说是关注这参考的某个人而已。
但刘健还是回答道:“现下已是封存了考卷,待谢公与诸多考官阅卷之后,便可择个吉日放出榜去,最迟将在三月初七的辰日。”
弘治皇帝接过话茬,“这等待放榜可是难捱,也是最让人振奋,往往这个时候,朕这心中总是不胜欢喜,开科取士,天下人才尽入吾彀中矣,野无遗贤,可谓是国朝之幸。”
他一脸感慨,朱厚照直接就是一盆凉水泼过去,什么天下人才尽入吾彀中,完全是想多了。
“父皇,那谢公把题出的这般难,孩儿觉得许是考上的人都没有几个。”
朱佑樘面露不虞,“你懂个甚么,这国朝科举本就是优中选优,若是因这题目难而不中,那这样的人也合该落榜,何况,这科举中试的人越少,越显得其才思敏捷.”
接下来又是什么更显其才,什么国朝之幸之类的话,朱厚照垂着脑袋默不作声的听着,看起来老老实实的,但嘴却悄悄的撇了起来。
会试第一场结束后,他可是知道了今年这八股的考题,惟我有夫。
刚知道这个题目,朱厚照整个人都是懵的,这是什么玩意儿?
和宫里的太监们拿着四书五经左看右翻,忙活半天才终于找到了原句。
然后他更是对谢迁有了不同的看法,这老头平日里看着人模狗样的,没想到糟老头子其实坏得很,竟然这么阴损,弄一个这样的题来难为人。
惟我有夫,乍一看还莫名其妙的以为是什么只有我有夫人,没想到竟是这样的题目。
光是看着这个题目朱厚照就觉得万分头大,更别说还要用来写文章。
就这样离谱的题目,能考中的能有几人?
反正放自己是绝对考不上的,别说考了,怕是连从哪儿动笔都不晓得。
朱厚照倒是有自知之明,随即又忍不住寻思,既然是优中选优,而师傅又是大才,想来是能考中的吧。
关于会试能不能考中这件事,已经被夏源暂时抛到了一旁,回到家之后,他也没干别的,赶紧洗上一个舒舒服服的热水澡,洗完澡后再换上一身干净的衣服,顿时觉得整个人都清爽起来。
然后又打了盆热水,开始洗头发,这年头不管男女可没有剪头发这一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毁伤,此乃孝之始也。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头发太长确实难以打理,又抓又挠,足足洗了好一阵子才将头发洗了个干净。
用毛巾擦干,也没去挽起来,夏源就这么披散着长发,坐在院中等着自然风干。
这会儿天色渐黑,风也挺大,过上一两个小时应该就能干透。
来大明的第二百零三天,他又开始想念起吹风机的好处。
第一百四十四章 不争馒头争口气
一连多日,贡院里方圆几百米的范围已经被军士接管,明岗暗哨,时时刻刻的都有锦衣卫来回巡逻。
像会试这等干系重大的考试,即使封卷之后也是马虎不得的,卷子绝不能离开贡院,这些阅卷的官员也休想从这贡院里出去。
因此,以谢迁为首的一众官员这些日子连吃住都在贡院,此时,天色已黑,贡院的明伦堂内里里外外的都掌着灯,外面也有不少的官兵把守。
阅卷的主考谢迁高坐在首位,其余副考的官员也都在列,除此之外,还有七八个礼部的官员。
礼部官员负责第一轮的交叉审阅,将那些合格的送到副考的官员案头,然后由他们再进行二次审阅,仍然是交叉审阅,最后再遴选出一批最优秀的文章送到谢迁那去。
谢迁再最后决定出通过考试的考卷,并且先进行一个简单的排序,等一切完成,再与这些副考官商量出个名次出来。
这是一个很艰辛,也很重要的工作,在座的所有人都不敢疏忽大意,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生怕中间出了什么差错。
但这种工作倒是不见得枯燥,许多人甚至还乐在其中,毕竟这能参与会试的可都是举人,好歹都是有些实力的,文章不说有多好,起码也能写的可圈可点。
这八股文虽是空洞无味,但最讲究排比与遣词,遇到那写的好的,读起来是真的能令人口齿生津。
已经过了阅卷的最初阶段,谢迁不再像前几日那般清闲,案头上堆了不少的文章,他一个个的仔细研读,时而皱眉,时而叫好。
“谢公,下官这又发现一篇好文章,您且看看。”
接过了卷子,谢迁直接便看开头的破题,“圣人行藏之宜,俟能者而始微示之也”
“单看破题便是佳作,更难得是整篇读下来竟有一气呵成之感。
挥毫写就文章成,这般敏捷的文思也不知会是何人。”
谢迁对这篇文章赞许有加,能言善辩之人,往往才思敏捷,而谢迁就是出了名的能言善辩,身为成化朝的状元,才思敏捷更是自不必说。
恰恰是这种文章最能对他的胃口。
“依老夫观之,这文章只怕出自南人之手,也不知是江南的哪位俊杰所作,几让老夫想起了那唐.”
说到这,他又立马打住,这位唐姓之人曾牵扯到了弘治十二年的科举舞弊案,那场案子旁人不清楚,但他身为内阁大臣可清楚的很,这案子根本就是一笔糊涂账。
到了二月末,转过天来就是阳春三月,这天气终于是暖和上了一些,如今的顺天府可谓是举人满地走,秀才不如狗。
贡院那已经贴出了告示,三月初五庚寅日放榜,比往年可是提前了两日,犹记得前两次会试都是辰日放榜。
距离放榜仅剩下寥寥几日,顺天府里最大的赌坊已是开设了赌盘,有的赌盘是猜今年南北榜中第的各自人数,有的赌盘是把去岁各省府的乡试解元的张贴出来。
夏源就瞅见了自己大名,旁边还注明是顺天府乡试解元,还有一系列的赔率,押自己得中的赔率是一赔二,押自己高中前十的赔率是一比十五,前三是一比五十,高中会元的赔率更是夸张的一比一百。
而反观那些个江南,江北,江西,南直隶……这等南方之地的解元,赔率远远没他这么离谱,哪怕是押能高中会元,最高的赔率也仅是一比十而已。
所有人都把银子押在了那些个南方解元的身上,赌他们得以高中前十,或是前三,甚至是会元。
自己这么高的赔率竟然没一个人押的。
这属实是有点太侮辱人了。
我堂堂顺天府解元公就这么没有牌面的吗?
简直是欺人
“欺人太甚!简直是欺人太甚!”
这时有几个人呼喝着挤开人群,“我顺天府的解元竟是无人押注,真是给咱老少爷们丢脸,都起开,我们爷几个今天还就押这顺天府的解元公。”
那负责收银子下注的掌柜笑着问道:“您几位是押哪个,是押这得中,还是高中前十,还是”
“哪个都不押。”
那人从怀里排出几块银子往柜台上一放,“我们几个押十两银子赌那夏源此次无法得中。”
“好嘞,那就是二赔一的胜率,十两银子我收着。”
掌柜收下这十两银子,用小秤称了称重量,又仔细瞧了瞧,发现没什么问题之后,写上字据递过去,“这字据您几位收好,若是夏解元此次无法得中,届时您几位拿着这字据过来,我们赔您十五两银子。”
欺人太甚!
是可忍孰不可忍!
夏源一阵的气抖冷,这个社会还能不能好了,我们顺天府的解元到底要怎么活着你们才能满意,眼泪不争气的流了下来,这个国家到处充斥着对顺天府解元的压迫,顺天府的解元什么时候才能真正的站起来。
赵月荣也气咻咻的,小拳头都不由得攥的紧紧的,气的浑身发抖,大热的天全身冷汗手脚冰凉。
夏儒从怀里摸出钱袋,阴沉着脸挤开人群走上前去,大声呼喊道:“这里头有二十两银子,我押顺天府夏解元此次得以高中前十!”
全场瞬间哗然,还有人起哄架秧子的欢呼雀跃,那掌柜更是喜不自胜,紧跟着呼喊道:“二十两银子,押夏解元今次会试得以高中前十!”
刚刚那个反向操作的人劝道:“这位兄台,咱顺天府的解元委实不行,我劝你还是跟我一样,押他不中才好,莫不然这二十两可是要打水漂。”
夏儒一脸冷笑,“银两乃是我的,我想压谁还不须你来操心。”
“得得得,是我多嘴,我好心让人当成了驴肝肺。”
站在人群外头踌躇一会儿,夏源一咬牙也挤了进去,而后从怀里摸出钱袋,掏出一根蒜条金拍到柜台上,啪的一声分外响亮。
今天带出来的这根蒜条金,本来的打算是全换成铜板,等到过几日放榜之后,若是得中,就用来打发那些报喜的人。
但现在
妈的,不争馒头争口气!
“十两黄金,作价一百两银子,我押顺天府夏解元高中会元!”
此言一出,在场所有人直接鸦雀无声,陷入到一种诡异的静默状态,如果说刚才那人押二十两银子,勉勉强强能解释成是在以小博大,这一百两押高中会元,就纯粹属于是脑袋有问题,根本让人无法理解。
“好,好,好”
长久的沉寂之后,那柜台的掌柜忙不迭的点头,口中连说了好几个好字,这是散财童子啊,嘴中也没忘高喊一句,“这位公子押顺天府夏解元高中会元!”将其做成既定事实。
看着自己拍在柜台上的黄金被掌柜的收走,夏源有那么一瞬间感到了强烈的后悔和心疼,他感觉那根黄澄澄的金条正在离自己远去,并且已经不再属于自己。
冲动了,冲动了
今天出门真是没看黄历,居然丢了钱袋,钱袋里装着根十两重的金条。
第一百四十五章 金榜题名!
很快便是三月初五。
到了这天放榜的日子,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贡院,聚焦在了这金榜之上。
在这个时代,没有什么比金榜题名更重要的事情,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这绝对不是那些读书人用来夸耀自己的话。
读书可以做官,做官就可以成为人上人,这是这个世道每个人都知晓的事实,官是官,民是民,二者之间有一条看不见,但任何人都能感受到的巨大鸿沟,官与民就是云泥之别。
高高坐在云端的官,他们可以一言而决人生死,可以仅凭一句话,就决定那些卑微到泥土里的民的死活,即使这个民再是富贵,攒下了再大的身家,说破了天也不过是贱民而已。
官老爷瞧的起你,可能会和你来一个官商勾结,若是碰上心肠狠的,或是瞧你不顺眼,只需一句话,就可破伱的家,灭你的门。
教你一辈子的努力一夜间化为梦幻泡影;教你万劫不复;教你后悔来到这个世界上。
夏源初始还想着要做个生意人,到现在他虽然会觉得自己的想法很可笑,但又并不可笑,更多的是无奈。
毕竟他当初压根就没觉得自己能考上什么举人,考上什么进士。
作为一个现代人,一个初来乍到的现代人,对八股的印象只有一个,这玩意儿根本就是个巨坑。
自古以来,多少聪明绝顶的大才子,照样不是在这上面栽了跟头,爬都爬不起来。
这玩意儿难就难在它不仅难,而且难得诡异,不是说书读的好就能考中,要看运气,要看运道,要看你的文章能不能入考官的眼。
这天下的读书人有多少?
能够金榜题名的人又有多少?
百分之九十九的人穷首皓经一辈子也只是个穷酸秀才,甚至连秀才都算不上,只是个老童生,不然又何来的孔乙己?
任何人从现代穿越回古代,但凡听说过八股的,大概率都会对这传说中的八股提不起信心,想着我还是另寻一条出路吧,不然穷首皓经一辈子,蹉跎了年华,也难保自己不是另一个孔乙己。
当时的夏源也是这般想的,至于现在,他那会儿又不知道自己有外挂。
到了贡院门口,此处早已是人山人海,榜单也已经贴了出来,夏源今天特意掐着点过来的,本以为榜都贴的差不多了,没想到只有三张榜单,首榜,中榜,以及尾榜。
至于榜上有没有自己的名字,不清楚。
这呜呜泱泱的人群可比当初乡试时庞大不知多少倍,入目所及之处全是人。
人挤人,人推人,有带着家中奴仆来看榜的举子,也有等着报喜的闲汉,还有维持秩序的军士。
这种情形,甚至比现代社会假期的景区还要夸张一些。
根本就挤不进去,他们也没打算往里挤,几个人只是站在最外头,夏源紧紧攥着赵月荣的小手,生怕一个不注意媳妇丢了。
好在那最靠近榜文的地方,有人一遍遍高喊着榜上的姓名籍贯,确保看不到的举子也能知道自己中试的消息。
而伴随着那循环往复的唱名,人群里时不时的就有人手舞足蹈,或是嚎啕大哭。
“哈哈,我中了,我中了,父亲,儿子中了.”
不远处有人忽然大喊大叫,夏源被这声音吓了一跳,定睛看去,是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
而这人的名次好像是第七十三名,不管多少名,反正都是贡士,只等殿试一过,最次也是个同进士出身,然后便能做官。
这万万千千的人,十年寒窗,夜夜挑灯苦读,所有人都将读书视为最要紧的事,但又有几人读书是单纯为了读书求知,这样的人或许有,可更多的都是为了求官罢了。
如今一朝得志,又哭又笑的实属正常。
夏儒也在定定的看着,像是痴了一般。
孤灯为伴,屋中只有一个孤寂的身影,残灯之下,捧着书本一遍又一遍的苦读,不会感到乏味,因为已经不知道乏味是什么感觉了,只有难以言喻的孤寂怅寥,将所有事都抛之脑后,眼里只剩下圣人的文字,满脑子都是读书,都是中试。
他像是能感受到那大哭之人的经历,因为这是他从前的经历。
定定的看了好半天,夏儒才把目光收回来,感叹道:“若是我也参加此次乡试,在此处得知自己考中这七十三名,只怕比此人还要不堪。”
旁边的夏源听到他的感叹,忍不住扭头去瞧他,夏儒被他看得莫名其妙,“源哥儿这般盯着我作甚?”
“噢,没什么。”
夏源嘴唇蠕动几下,又把头转回去,他决定还是不说什么叔父,你多虑了,你要是考了会试的话,你压根就不会来看榜之类的话。
隐隐间又是一阵锣鼓响动,这是虎榜,或者说地榜被贴了出来,一张张糊着名字的红纸被揭下,同时那榜上的名字也被大声的念出来。
总共就十个人的榜单,念完的很快,那负责唱名的人又再次重复。
而夏源已经确定了这地榜上没有自己的名字。
那其余的三张榜单似乎也是没有,至于剩下的那张还没放出来的天榜,他想都不敢想,那上头只有三个名字,是此次会试的前三名。
很明显,夏儒的那二十两银子是打了水漂,自己更惨,丢了十两黄金,折价百两纹银。
夏儒的眼里也涌现了几分忧色,倒不是心疼银子,而是这四张榜单都出来了,但却依然没有听到侄子的名字,岂不是说有很大概率是落榜了么
至于得中前三,这个想法太过美好,夏儒绝不敢这样想的,这大明开科取士到如今已有百多年,别说前三,甚至几乎每一次的会试前十,乃至前二十都是被南方士子包揽,北方士子少之又少,少到北方士子自己对此都没有信心。
“源哥儿,凡事要往好处想,说不定你此次考中了前三。”
心里这般想着,但夏儒还是强打起精神安慰,顿了顿,他又道:“就算这次没考中也没甚关系,三年后再来过便是,毕竟你年岁尚轻,左右才不过十八岁尔尔。”
听到三年后再来过这种话,夏源整个人就激灵一下,后面的话都没心思往下听,全神贯注的听着那榜单跟前的人报幕。
地榜,首榜,中榜,尾榜是循环着念的,加一块二百多号人,说不定刚才念过了自己的名字,只是自己没听清而已。
这种可能性也不是没有。
夏源无比仔细的听着,刚听了一半,又是一阵隐隐的锣鼓声,这代表这那最后一张天榜总算要贴出来。
没办法,夏源只能叹口气,等着这天榜念完之后,再去听那念榜的人去念其余的几张榜单。
“恭喜武功康海康老爷高中第三!”
“恭喜濮州李廷相李老爷高中第二!”
“恭喜.北直隶夏源夏老爷高中头名!”
那天榜上的名字一个个的念出来,周围的人群爆发出山呼海啸的欢呼,夏源却是愣住了,自己刚刚听到了什么?
第一百四十六章 祖宗开眼
“恭喜.北直隶夏源夏老爷高中头名!”
这一声高喊让夏源恍惚的一个劲儿的怀疑自己的听力,直到攥在手中的那只小手不停的摇晃,赵月荣又蹦又跳的兴奋呼喊,小脸都涨的通红,“夫君,夫君,你中了,你中了”
好像才把他给拉回现实,然后夏源就是一阵阵的头晕目眩,头名,会元,一比一百的赔率。
十两黄金,作价百两银子,一比一百,一万两银子。
发财了,发财了
夏儒更是激动的嘴唇一个劲儿的哆嗦着,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情绪才好。
天呐,竟是会元,竟是会元
这真是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北直隶的人当上会元,大明开国至今也仅有一例,就算扩散到整个北方,也仅仅只有两位而已。
而自己的侄儿是大明开国以来,第三个以北方士子的身份考上会元的人。
这可是会元,有这等身份,等到几日后的殿试排了名次,不说是状元,榜眼,探花这等三鼎甲的位置,一个二甲进士是绝对跑不了的,二甲进士,直入翰林,成为庶吉士,甚至直接当上状元也并非没有希望。
天呐,我夏氏一门居然要出状元。
越去想,夏儒就越是激动,到最后更是直接跪倒在地上,开始嚎啕大哭起来。
“祖宗开眼,祖宗开眼呐”
这突然的崩溃大哭,给夏源整得还有些不知所措,不过他也完全能够理解,喜怒哀思悲恐惊,这所有的情绪高涨到一个临界点,表达的方式都是哭,没有例外。
别说是夏儒,就连他自己也想哭,一比一百的赔率,当初怎么就不多押点银子呢?
夏儒跪在地上依然在哭喊,“中了,中了!大哥,嫂子,你们在天有灵睁开眼看一看吧,源哥儿他中了,他中了.”
而此时榜下还有不少人也在哭喊,“天呐,怎么是顺天府的解元中了会元,这前三怎么也尽是北方士子,我的银子”
“夏解元如今成了夏会元,给咱们北直隶好好的挣了口气,少不得还要当上状元!”
还有更多人则在振奋的大叫,“快,锣鼓都敲起来,咱去夏会元家报喜!”
这些日子,贡院一直处于一种与世隔绝的状态,禁绝任何人出入,直到今天放榜,才终于与外界有了联系,伴随着一张张榜单贴出去,也有宦官取了名录火速入宫奏报。
朱佑樘会同一干重臣早就在暖阁里候着了,那负责去取名录的宦官快跑着一路进宫,刚踏进暖阁,脸上的喜色已经涌了出来,“恭喜皇爷,贺喜皇爷,这会试的榜单已出,拢共中榜二百九十八人,朝廷又多了一批俊杰栋梁!”
说着话,那手里的名录已经恭恭敬敬摆上了皇帝的御案之上。
朱佑樘将其拿起来,将外面包裹着的红绸拆开,随即打开名录去看,这名录可不像榜单那般吊人胃口,也没人敢去吊皇帝的胃口,排名从高到低一目了然。
而当先第一个就是今次会试的头名,待那个名字显露出来,朱佑樘的呼吸陡然一顿。
第一名,会元,北直隶大兴县夏源
这,这竟是头名?
弘治皇帝此时真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有惊诧,有不解,有匪夷所思,还有一丝自己都未曾发觉的振奋。
北人力压南人成为这会试的头名,自大明开国以来并非没有发生过的事情,但少之又少,说实话,朱佑樘活了这么多年,这还是头一次见到。
毕竟这南方自古就是文华风流之地,北地确实是拍马也及不上。
再往下看看,朱佑樘的瞳孔又是微微一缩,北方士子此次是霸榜了么?
前三名竟全是北方人。
而前十名里,还是三个。
这时,弘治皇帝眼角的余光扫到了下面一个个的大臣,每个人都是一副翘首以盼的样子,都在等着他这位至高无上的皇帝赶紧看完名录,然后告诉他们结果。
“啪!”
一声脆响,朱佑樘合上手里的名录,对着殿下扫视一圈,随即笑吟吟的说道:“诸位卿家不妨来猜一猜,这弘治十五年的会试头名是何方人士?”
“???”
猜?
底下的几位大臣面面相觑,互相瞅着各自脸上的花白胡须,说起来,弘治朝有一个相当鲜明的特色,那就是满朝尽是糟老头。
六部尚书,三位阁臣,各部的左右侍郎,国子监祭酒,都察院都御使,顺天府尹,整个朝中几乎所有三品以上的大员,没有一个低于六十岁的,年龄最高的接近九十。
刘健,李东阳,马文升,王恕,一帮加起来三百岁,平均年龄超过七十岁的老头互相对视。
过了一会儿,吏部天官,也是年龄最大的王恕站起来道:“陛下,这头名会元莫不是北方人?”
这还是第一次皇帝让他们猜这会元是哪儿的人,事出反常肯定有异。
所以倒不如反着猜。
见一下子就被猜了出来,朱佑樘沉吟片刻,模棱两可道:“王卿家可得说出具体是何方人士,北方南方这等太过笼统。”
“那老臣猜是陕西布政使的人士。”王恕乃是陕西三原人,人对自己的家乡总有那么些偏爱,当然,他就是随便猜一猜。
毕竟就连贵为吏部尚书的他,当年也不过是个二甲进士,会试也仅是第十几名而已。
刘健也看出来了这位六卿之首是在胡猜,毕竟这老头都不带考虑的,于是站出来为中原人士代言,“老臣猜是河南布政使人士。”
马文升更是一口豫中方言,“老臣附议。”
见其余三人都说了自己的猜想,还都是往自己的家乡猜,一直默不作声的李东阳感觉好像轮到自己了,不过他的籍贯有些不太寻常,祖籍是湖广,但家乡却是在北直隶。
琢磨一会儿,李东阳慢吞吞的开口:“国朝科举历来的会元,大抵都出自南直隶,江浙等地,不过这湖广之地亦是文风鼎盛,北直隶也不无可能,毕竟是天子脚下,久沐王化之所,出些英才倒也寻常。”
“那李卿猜是何人?”
“臣猜北直隶。”
殿中静默片刻,弘治皇帝把那个名录拿起来,翻开,语气幽幽的道:“王卿家猜是陕西布政使人士,此次会试第三名便是陕西武功人士;
刘卿家与马卿家猜是河南布政使人士,
此次会试第二名便是河南濮州人士;而李卿家猜是北直隶人士.”
顿了顿,朱佑樘开口道:“此次的会试头名确为北直隶人士。”
此时的他有些哭笑不得,他清楚这帮老头其实都是在胡猜,连想都不带想的,就是把自己的家乡报上一遍而已。
但却愣是猜对了,而且某种意义上,全都猜对了,或者说都猜的特别接近。
第一百四十七章 投桃报李
刘瑾连呼哧带喘的跑进东宫,还没进殿,兴冲冲的声音就已经传了进来,“殿下,奴婢在贡院门口瞧了,那夏师傅已经是高中了!”
朱厚照背着手早就等的不耐烦,前一刻还在暗骂这狗才去了这么久怎么还不见回来,听到这话,登时心中一喜,但还是撑着架子微微点头:“嗯,本宫早就料到师傅今科必然高中,如今一看,果不其然让本宫料中了。”
“殿下神机妙算,料事如神,真真如诸葛孔明在世,让奴婢敬佩不已,奴婢能伺候殿下,真可谓是三生有幸,八辈子修来的福分.”
一大波彩虹屁拍上去,刘瑾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喜滋滋的问道:“殿下您猜,那夏师傅高中第几?”
“第几?”
“高中头名,乃是今科春闱的会元!”
朱厚照虎躯一震,这架子终于还是端不住了,睁大眼睛道:“会元?!那岂不是说,师傅他得了第一?”
这话说了跟没说一样,但刘瑾还是小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是极是极,正是第一,夏师傅这次可谓是力压天下读书人,连那些江南,江北的士子都给压了下去。”
“有其徒必有其师,本宫都这般厉害,师傅自然是更加厉害,师傅神功盖世,文采自然也是当世第一,嗯,果然不出本宫所料。”
朱厚照很厚颜无耻的自吹一波,很快又兴奋的脸色发红,一拍案几,“好极了!师傅高中第一,乃天下读书人之魁首,本宫就需要这样的师傅教导。”
说罢,他豁然起身,“本宫这就去奏请父皇,让他殿试之后把师傅调到詹事府,名师出高徒,有这样的大才教导本宫,本宫也必定会成为大才。
对,等去了之后就这样说,父皇想必会甚是欣慰,不知该有多高兴。”
话音未落,他已经迈开步子出了大殿,恰好这时谷大用端着茶盏过来奉茶,朱厚照兴奋的劲头还未过去,迎面撞见了自己的谷伴伴,用手啪的一下就拍在了谷大用的肩膀上。
他这一拍不知用了多大力,谷大用半边身子一垮,手里的茶盏也跟着倾斜,里头滚烫的茶水泼洒出来,烫的谷大用龇牙咧嘴,眼泪登时就下来了。
朱厚照兴奋的问道:“谷伴伴,你可知师傅他今次考中了第几?”
未等谷大用回话,他自己就当先抢答道:“第一,高中头名,乃是当今的会元,哈哈”
说罢,便哈哈大笑着走了,刚走出两步,朱厚照又倏地折返回来,对着谷大用左瞅右瞅,“谷伴伴,本宫怎么瞧着你好像不大高兴?”
谷大用也顾不上去吹被烫红的手掌,忙是从脸上挤出笑容,“奴婢高兴,奴婢如何能不高兴?听闻夏师傅高中头名,奴婢可真是喜不自胜,高兴的眼泪都下来了,殿下,您瞧,奴婢这眼角可都闪着泪花呢.”
“还真是。”
朱厚照确实瞧见了他眼角的点点泪光,不觉微微顿首,又忽的一拍谷大用的肩膀,感慨道:“本宫晓得,这几个月都是你谷伴伴陪着本宫翻墙出宫,除了本宫以外,就属伱与师傅情谊最深,你会高兴的落下泪来也实属正常。”
他这一拍,手中的茶盏再次倾斜,谷大用又被烫了一下,刚想龇牙,又赶紧憋回去,强忍着疼痛满脸堆笑的使劲点头。
“如今师傅高中会元,本宫是不是得送些贺礼过去?”
说着话,朱厚照就伸手去往怀里摸,刚碰到交衽的领子手又倏地一顿,
“本宫差点忘了,师傅这人最是高洁,卓尔不群,就与本宫一般,讨厌那些个繁文缛节。”
“罢了,师傅不要本宫也不能硬给,稍时由谷伴伴去师傅府上一趟,说几句吉祥话,心意到了就成,本宫可记的清楚,当初拜师之时师傅就说自个儿最看中心意吉祥话你会说吧?”
“奴婢自是会的。”
朱厚照觉得他不会,将信将疑道:“这中的可是会元,会元你知不知道?很厉害的,本宫当初刚出阁读书时,教导本宫的师傅就有一个会元。
当时父皇还特意说过,说此人学问精深,教本宫好好的与他学习,父皇说这话时,那话里话外可都带着礼敬,哎,和你说了你也不明白,你没读过什么书,肚子里也没甚墨水,吉祥话也说的不好,本宫记得你只在内书房学过两三年对吧?”
谷大用老脸一抽,在他心里,自己这肚子里的墨水不说和别人相比,但起码比太子要多得多。
朱厚照摸着下巴若有所思道,“论说吉祥话你不如刘伴伴,但刘伴伴与夏师傅的情谊又不及你深。”
说着,他又转头看向刘瑾,“刘伴伴,你教教他怎么说这吉祥话,本宫先走了。”
“殿下放心,奴婢必然给谷公公倾囊相授,保管教谷公公这小嘴儿跟抹了蜜一般。”
望着太子的背影,刘瑾一脸谄媚的拍着胸脯打包票,直到朱厚照略略走远,他才把目光看向谷大用,而后眯了眯眼睛,似笑非笑道:“谷公公,您可真是让咱家佩服的紧,给殿下出了个好主意让咱帮着做这家庭作业。
说起来,摊上这么好的差事可是多亏了您谷公公,咱家一直都想找个机会好好感谢您一番,可惜整天做那家庭作业,连着几个月咱都抽不开身。
大过年的咱还要写甚么寒假作业,好在咱憋着口劲儿,赶在开春之前终于把那作业给做完了,不然咱今个儿还真不一定能从卧房里出来。”
“哈哈.”
谷大用干笑两声,却是半点也不怵,说句不好听的,这东宫里头的太监们哪个不是伺候人的奴婢,也没人去看品级大小,谁离太子近,谁就威风,大家都得上赶着奉承巴结。
刘瑾以前作为太子的贴身伴伴,太子上哪儿都得带着,他离太子最近,在这东宫里头他就最威风。
那时的他要说这等话,自己指定得掂量着,但如今整日陪在太子身边的贴身伴伴可是咱,你刘瑾又算个什么东西。
他笑着问道:“噢,那刘公公想怎么感谢咱家?”
“咱能怎么感谢,说破了大天咱也只是个伺候人的奴婢,这些年忙里忙外的也没攒下甚子家当,想给谷公公置办些厚礼,这银两怕是也不够。”
说着,刘瑾叹了口气,又伸手在自己的脸颊拍了拍,“银两咱没攒下,咱也就剩这张嘴能拿出来晾晾,太子稀罕咱这张巧嘴,喜欢听咱说吉祥话,如今没作业可写,咱也终于抽出空来,以后少不得要在殿下跟前多说说您谷公公的好,好让太子更器重您。”
谷大用笑着点头,“那咱也投桃报李,待会儿出宫之后咱家就与夏师傅说道说道,好教刘公公这几日不至于无作业可写。”
第一百四十八章 我也想问这个问题
听到作业二字,刘瑾的手腕本能的就有些酸疼,但很快他又笑起来,那张老脸犹如盛开的菊花,亲热的拍拍谷大用的肩膀,
“咱家跟您说笑话呐,但您可千万别让咱找到机会,只消十日,咱就能让您跟从前一样乖乖的,不,比从前还乖。
嗯.让咱算算,刚好还有十日就是殿试,想来夏会元此时正忙着会宴宾朋,估计没功夫理会您,就算理会了也不打紧,大不了咱以后再慢慢找机会。”
“而且,张永,丘聚,马永成,魏彬,高凤”
一个个太监名字从刘瑾口中说出来,直到二十多个人名出口,他这才停下来,随即刘瑾抿了抿嘴,笑呵呵的道:“托您的福,这东宫里但凡识文断字的公公,这几个月来可都或多或少的帮殿下抄过书,做过作业。
整个东宫就属您最清闲,多让人艳羡,咱家再好心的教您一句话,墙倒众人推,破鼓万人捶,您这堵高墙可要立的稳当点,您这口大鼓可要绷的结实些,可千万别.…”
说到此处,刘瑾适时的点到为止,没再接着说下去,而后他又笑着再次拍拍谷大用的肩膀,这才施施然的迈步离去。
谷大用立在原地,端着茶盏的手不觉捏紧了那个瓷碟,脸上阴晴不定。
刚刚刘瑾说的那一个个人名在他脑海中回荡,也确实让他感到了不安。
破鼓万人捶,墙倒众人推的道理他又如何不懂,更别说这东宫里头但凡会写字的太监都被他分配过作业。
说起来,这也实在是没办法的事情,那作业留的如此之多,堪称是丧心病狂,动辄就是抄个八十遍一百遍的,这还仅仅是一天的量。
他倒是想全交给刘瑾来做,但刘瑾满打满算也就长了两只手,又没长八个爪子,打死他也不可能一晚上做完。
最多也就是给刘瑾分配个二十遍,三十遍,剩下的东宫里头的太监各自分点,每个人分到手里的也不多,撑死了两三遍。
不过谷大用唯独没给自己分配过,这也正是令他隐隐感到不安的地方,毕竟这世上凡事都是讲究个不患不寡而患不均。
自己如今风头正盛,那些太监不敢说什么,反而还陪着笑脸争相巴结,但若是有一日
望着刘瑾离去的方向,谷大用的目光渐渐变得阴狠起来。
瞧着吧,咱这堵高墙可比你想象中要立的稳当,就算有一日真塌下来,也肯定是砸到你刘公公头上!
喧闹渐渐消散,一波波来报喜的人也讨得了喜钱欢天喜地的散去,府门前满是狼藉,遍地都是鞭炮的碎屑,到此时还依然弥漫着硫磺的气息。
府中的几个下人正拿着扫把在门口清扫。
这中会元可比中解元要费银子的多,上次中解元时也就发出了三十多两的喜钱,而这次高中会试头名,直接用了一百多吊的铜板,折合成银两也就是一百多两。
不过夏源的心情很好。
喜钱发的虽多,但这贺礼更是没少收,一波波的贺礼送过来,而且这礼还送的相当矜持,自己本人不露面,全都是差使着家中下人过来,放下礼物道一声贺喜便走,打开名帖一瞧。
嗯,上面的人一个都不认识。
一个个敞开的箱子里,字画,瓷瓶,金银首饰还有丝绸布匹,林林总总的看过去,整个前堂可谓是琳琅满目,也被大大小小的箱子堆得满满当当,几乎都找不到下脚的地方。
除开那些个不怎么会鉴别的字画瓷瓶,这些金银首饰丝绸布匹也至少值个上千两银子。
无怪乎这天下人人都削尖了脑袋拼命读书,人人都想要金榜题名,一朝金榜题名,名声,财富,地位,权力.世人追求的所有东西全都接踵而至。
夏源觉得再这样下去自己就要堕落了,赵月荣一张小脸上写满了彷徨,望着这些琳琅满目的贺礼,眼里时不时闪过迷茫之色,心里还有一股说不出的感觉。
就像是落水的人在水里扑腾,遇到了一艘小船,她还没来得及上船,这个小船就越跑越快,也越来越大。
船跑的太快,她跟不上,船变得太大,她想爬也爬不上去,只能呆呆的在水里看着。
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种难言的情绪,数次扭头去看夏源,最后终于弱弱的开口:“.夫君,我有些害怕。”
“你咋又害怕?”
“.”唇瓣嗫嚅一阵子,却不知该如何开口,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索性抿着嘴唇低下头去。
“又是因为这些贺礼太多,所以才觉得害怕?”
见她不言语,夏源不禁又开始发愁,自己的小荠子熊小小的,胆子也小小的,完全不符合平胸理论。
众所周知,熊小小的,说话都屌屌的。
再说现在是大明弘治年间,当今皇上他可是亲眼见过的,给他的印象就是宽容仁厚,虽然这些贺礼确实有些多,但自己又不是当官的,收点贺礼怎么了?
充其量就是收的份子钱,跟贪污受贿扯不上关系,更谈不上论罪。
又不是老朱那会儿,有什么可害怕的。
不过话说回来,要是真生活在朱元璋的洪武年间,面对着这么多贺礼,夏源肯定也会害怕,也绝对不敢收。
老朱这人有那么点心理变态,还仇富,见不得有钱人,更见不得有钱的官儿,见一个杀一个。
作为堂堂今科会元,未来的准官员,他冒不起这个风险。
一个举子因为高中会元就一夜暴富,按照朱元璋的性子,估计会把他像片烤鸭似的,片成一片片的拿去喂狗,皮都懒得剥了。
当然,要是太祖年间,也没人敢给他送贺礼。
“伱把格局放大点,这些贺礼算得了什么,你现在已经不是从前的小荠子,你现在是会元夫人,等明个儿咱去赌坊兑了银子,咱们家还是万元户”
“大哥,那我呢?嫂子是会元夫人,我是不是会元妹子?”
见到兴冲冲跑进来的夏姝,夏源对着她打量几眼,“你嘛.现在是会元妹子,但以后是个什么就不知道了。”
说着,他又察觉到什么,一扭头便看到了向自己投来希冀目光的两兄弟,“你们俩看我做什么?”
“大哥,我想当会元兄弟。”
“.我也想。”
“没出息,想当会员自己找网管自己考去,当会元兄弟有个什么前途。”
正说话间,一个四十多的中年人站在外面喊道:“少爷,府门外头又有人给您道喜来了!”
道喜就代表着送贺礼,可惜这前堂已经放不下贺礼了,这可真是幸福的烦恼。
“吴管事,你帮着张罗一下,找几个人把这前堂里的东西都搬到内院去。”
叮嘱一句,夏源便迈步出去,等到了府门前,就看见谷大用正站在门口。
“夏师傅,咱家奉殿下之命,特来此恭贺您高中会元,这可真是”
谷大用脸上挂着亲热至极的笑容,一见到夏源就忙不迭的迎上去,正准备一堆吉祥话奉上,可说着说着他就声音渐小,直至停顿,随即他低头瞅瞅,又看看自己的脚边,
“夏师傅您这是在瞧什么?”
“噢,我在瞧贺礼。”
“贺礼?贺礼在哪儿?”
“.我也想问这个问题。”
第一百四十九章 赵家
谷大用没带贺礼,或者说太子这货压根就没想送贺礼,但要说是空着手来也不至于。
因为带来了一颗诚挚的心意,还有三千万。
千万要幸福,千万要健康,千万要快乐。
夏源被这诚挚的心意给感动了,很有礼貌的把谷大用迎进院子,带着他往会客的前堂走去。
看在朱厚照这个未来皇帝的面子上,夏源准备请这个谷公公喝上一杯茶,然后再让他滚蛋。
“太子殿下说夏师傅您品德高洁,曲高和寡,和光同尘,卓尔不群,志趣高雅说是您最看重心意,不喜欢那些个繁文缛节,所以这贺礼咱就没带,怕惹夏师傅不快。”
“你确定不是因为太子没钱置办贺礼?”
对于这一番话,夏源是一个标点符号都不信,不说别的,就那一堆的成语就不是朱厚照那小子能说出来的。
还真不是瞧不起他,那货能说出来两个就已经属于是超常发挥。
“夏师傅您可真会说笑,太子哪能没钱置办贺礼,主要是替您着想。”
“是吗?”
“那可不?”
谷大用脸上的笑容不减,但心里也在盘算这事儿,他也觉得太子是没钱置办贺礼。
作为如今的贴身伴伴,太子有钱没钱他能不知道吗?
更别说前些日子,殿下还从自己这儿拿走了五十两银子。
嘴上说是借的,还说以后有钱了就还。
但还不还的自己还不知道吗?
想到这,谷大用心里就有些疼,咱那五十两银子指定是回不来了。
夏家庄的后山北边有条河,河的对岸则是大片大片的农田,这些农田不属于夏家庄村民所有,而是归属于赵家村。
两个村子中间就以这条河为界,而顺着这大片大片的农田继续往北走个几里地,则能看到一片片的屋舍瓦棚,在这些屋舍中有一座占地面积颇大的院子。
赵家村的人都晓得,这是这十里八乡有名的富户,赵财主家的院子。
往常,不管谁路过这间宅邸幽深的院子,少不得要投去艳羡的目光,只是自去岁开始,这赵财主家就从以前村里人人羡慕的对象,沦为了整个村子的笑柄。
赵财主有两个女儿,一个是亲生的,一个是小妾带来的,亲生的女儿和隔壁村夏举人的儿子有个婚约,轮到结婚的时候,嫌人家是个病秧子,便让小妾带来的那个闺女嫁了过去。
村里人也都能理解,这人心都是肉长的,谁也没法一碗水端平。
任谁也不能把亲生闺女往火坑里推,但谁能想到,那个病秧子居然好了,不仅好了,还一举考上了解元。
提起这事,整个赵家村的人无不是笑语连连,最后还得略带悲怆的感叹一句赵财主真是个没福气的,继女好歹也是个女儿,那解元公自然就是他的女婿。
可惜两家因为骗婚的事儿直接断绝了一切关系,当初夏家庄人来说这事儿时,那赵财主还答应的特别爽利。
好好的一个解元公女婿,没了。
这些八卦在去年顺天府乡试结束之后,被赵家村的村民们整整议论了好几个月,毕竟这个时代又不像后世那样信息发达,躺在自家的床上都能被千里之外的陌生人气的头疼。
很多人一辈子可能都没离开过自己家乡这一亩三分地,也不会接触到太多的信息,任何一个八卦都能持续很长时间的热度。
不过随着时间推移,这件事的热度也就逐渐消失,甚至变得有些无人问津。
但今天这事儿又被赵家村的村民重新提起,并且瞬间就顶上了赵家村的热搜,成为了头版头条,也是整个赵家村所有人都在议论的焦点话题。
路过村里那座最为气派的院落时,看着那紧闭的大门,村里人的眼里没有了嘲笑,只有深切的同情与默哀。
赵财主没的不是解元公女婿,是会元公女婿,很快还会变成进士女婿,甚至可能是状元女婿
这会儿赵财主一家许是已经找根绳子吊死了吧
这是村里几乎所有人的想法。
然而院落之内,赵财主却活的好好的,至少还有气在,或者说呼吸方面没什么问题。
而赵家夫人就要惨上许多,此时的赵家夫人,或者说赵林氏,正躺在榻上张着嘴‘嗬嗬嗬’的喘着气儿,那双眸子也紧紧闭着。
她的嘴唇很薄,眼睛也略显狭长,这样的长相给人的第一印象便是尖酸刻薄,是个不好相与的妇人。
但这会儿嘴张着,眼睛闭着,倒是让尖酸刻薄的味道少了几分。
丫鬟站在床边伸手抚着林氏的胸口,帮着自家的夫人顺气,赵富贵坐在椅子上不言不语,神情显得有些灰败,阖着眸子也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除了这三个人以外,房中还站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正是赵家的小姐赵月茹。
无愧于村花之名,她长得确实颇为标志,但那双狭长的眼睛还有薄薄的嘴唇倒是随了自己的母亲,整张脸也凸显着一股刻薄的味道。
此时,赵月茹默不作声的站在房中,静静的看着榻上快要被气死的娘亲,以及神情灰败的爹。
她知道,这两人是无法接受那个姓夏的高中会元的事实,尤其是娘亲,得知这个消息之后,更是直接气的昏厥倒地,成了这幅样子。
她是在气谁?
许是在生那姓夏的气,气恨那个姓夏的为何当初非但不死,反而得中解元,如今更是高中会元;
也许是在生那个小贱种的气,气恨她抢了自己的夫婿;
也许是在生自己的气,气恨自己当初不该推脱这桩婚事,让那个小贱种代嫁过去。
但当初不是娘亲你出的主意吗?
是你说那个病秧子活不长,不忍女儿嫁过去守寡,不如让小贱种嫁过去,咱家也好少养一张吃饭的嘴。
是伱害的女儿弄丢了这个夫婿,弄丢了如今这个高中会元的夫婿,结果娘亲你怎的气成了这般样子?
各种各样的记忆画面在脑海中飞快掠过,脑海中还有人在说话,嗡嗡的听不清晰,但听着是自己娘亲的声音。
赵月茹死死的咬住下唇,一丝鲜红夺目的鲜血顺着嘴角留下,那双眼眸中悔恨与怨怼飞快的闪动交替,泉涌般的泪水模糊了眼睛。
她死死的攥紧拳头,尖利的指甲划破掌心,却仍不能稍解心头痛楚于万一,她恨自己,恨自己的娘亲,也恨那个小贱种。
那本该是我赵月茹的夫婿,不是她的,那本该是我的。
赵月茹咬了咬牙,狠狠地一抹眼泪,走上前去对着自己的父亲说道:“爹,女儿要去京城,去找那个小贱种把我的夫婿要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