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回 舍近求远
林西见橙子仍在喋喋不休,想着自己刚刚差点成了由一块红烧肉引发的惨案,气得用力一拍桌子。
巨大的声响,打断了橙子的言语,小月吓得退后三步,一脸的惊悚。
“你能不能听我说一句!”林西板着脸吼道。
“爷爷的,老子跌了一跤,大少爷说没见过比我还蠢的蠢货。我说我蠢不蠢的关你屁事,大少爷嫌弃的骂了我几句就走了!”
小月脸上的惊悚更盛。
“林……林西,你居然敢……敢自称……自称老子,居然敢……敢跟大少爷说……关……关你屁……事?你……你……不过,林西说的是真的。她刚刚跟我说,她摔了个大跟斗!”
小月最后两句话,说得极为顺溜。她迅速的掀起林西的袄子,“瞧,裙子都是灰尘,还沾了点泥呢!”
橙子不敢置信的瞧着林西,似像见到了什么怪物一般,半晌,才颓然叹了口气道:“你以后别在大少爷跟前装得这么粗俗,大少爷这般温文而雅的一个人,你要吓着他的。再说,大少爷虽说心好,不跟下人计较,万一他生气了,把你赶出了府,我可是要伤心的!”
伤心?
我还伤肺呢!
林西蓦的鼻子发酸,于是佯装仰头看天,只是未料倒在房里,于是只能仰头看屋顶。
她自诩演戏中的高手,却不知,眼前的橙子,演技已达出神入化,物我两忘之境地。前一刻还火山崩发,后一刻已然是和风细雨,变化快的连个征兆都没有。
橙子自知鲁莽,诬陷了好朋友,忙拉着林西的手笑道:“你别气,我给你赔不是。今儿都是我的错,你要打要骂,只管来。”
“谁在你跟前挑唆的?”
橙子理亏在先,不敢相瞒,忙道:“是二小姐跟前的山秀说给紫薇听的,紫薇趁小姐午睡,让我偷偷来问你,她还说你不像这样的人。嗨,我是个直脾气,有什么事也不瞒着,这不来问你了吗。说开了就好,说开了就好!好林西,别气了,以后我再也不怀疑你!”
山秀?二小姐身边的贴身丫鬟。
林西磨了磨后槽牙。这梁子算是结上了。
橙子见林西面色不豫,以为仍在生她的气,又说了一通的好话。
林西见谱摆得差不多了,这才哼哼两声,以示气消,末了想了想又帐然道:“屁股好痛啊,棉裙脏了,不能见人了!”
“你赶紧歇着,把脏衣裳换下来,我给你洗。”橙子殷勤的劝道。
林西倚在床头,看着围着她忙碌的两位室友,把头埋在被子里笑出了内伤。
人生如戏,全靠演技。
我真是个人才啊!
……
“叭!”
高老太爷对着一桌的精致的菜肴只稍稍的用了几筷子,便没了食欲,重重的把筷子撂下,起身走至庭前石榴树下。。
今日崔家老大带着儿子来给他请安,虽言词恳切,颇有礼数,却是话中有话,意中有意,似乎崔氏身子糟糕到这般田地,竟都是由于高家的疏忽而造成的。
老太爷客客气气把人送走后,心里像是堵了块沉石一般难受。憋到饭桌上,终是忍不住暴发出来。
王氏吓得身子一颤,忙招呼下人把桌子收拾了,沏上热茶,自己则跟了上去。
高明回头见她来,板着脸道:“你出来做什么?”
王氏笑道:“老太爷今日饭用得少,妾身来看看是不是菜式不合太爷的口胃,也好让厨娘改进。”
高明不答反问,“崔家那边……”
王氏忙笑道:“老太爷放心,一切妥当,两位姑娘也已安顿下来,这会子怕是正在用饭。”
高明不语,良久才道:“给你请安时,这两位你瞧着如何?”
王氏心下一沉,思虑片刻后方笑道:“崔家的姑娘自然都是好的,妾身瞧着,很是知书达礼。只是……”
“只是什么……”
王氏有些为难道:“只是身份有些配不上。这两位也不是崔家正经的嫡枝嫡脉,咱们这样的人家,老爷又是一国之相……妾身在想,崔家府里正经嫡出的姑娘也不少,挑这两位姑娘来,是不是太不把咱们高家放在眼里。”
高明浑浊的眼睛迸出寒光,凝视着王氏许久。
王氏心虚的垂下了头,诺诺道:“太爷,妾身……”
话未说完,老太爷已袖手而去。
王氏慢慢抬起头,眼中精光闪过,手里的帕子及时遮住了嘴角擒着的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今日崔家两位姑娘按礼数来给她请安,王氏笑容可掬的把人请进来,一手拉着一位夸个不停,亲热得如同嫡亲母女一般,只把崔家两位姑娘羞了个面红耳赤。王氏一面不紧不慢的与她们说话,一面暗中仔细细打量。
崔家两位姑娘堪堪十七八岁的年纪,容色清秀,衣裳首饰也算不得名贵,然行事说话却及有分寸,正可谓滴水不漏。
王氏暗道不好。倘若这样的人进高府作当家主母,必像崔氏一样,把高府把个严严实实。她这个婆婆仍旧像从前一般,只是个摆设,半点子财权人权都没有,空占了个好听的名份。
王氏颇费了一番心思才找到了崔家两位姑娘身上的弱点,于是趁着老太爷心情不畅之时,下了点蛆。
……
戌时二刻,一席膳足,几壶茶尽。
高相爷与崔舅爷满身酒气,步履蹒跚的相携而出。高相爷亲自搀扶醉酒的大舅子上了马车,目送马车遥遥走出了视线才回去。
车行出数百米远,上车前已醉得不醒人事的崔荣轩突然直直的坐起身,把边上的儿子吓了一大跳。
“父亲,您这是……”
崔荣轩眼中一片清明,哪还有半分醉酒的神色。
“今日崔家之行,你觉着如何?”
瑾辰忙倒了杯温茶递到父亲手里,摸了摸鼻子,嬉皮笑脸道:“我觉着还行。”
崔荣轩看着这个儿子,一脸的无可奈何。
“好好说话,别一副油腔滑调的模样,我看你在高家倒装得挺正经。”
崔瑾辰挑眉笑道:“父亲,不是您说知已知彼,方能百战百胜,儿子那是为你打探情况去了。”
“还不快快说来!”
崔瑾辰遂收了笑道:“父亲,儿子今日在高府察言观色了一天,发现有些事情并不像姑妈说得那般简单。”
“噢,何以见得?”
“儿子今日特意在几位小姐跟前转了转,发现不管是嫡的还是庶的,穿着打扮都精致无比,身边的丫鬟,婆子也多,可见姑姑为人还是软弱了些。”
“还有什么?”
“还有,就是府里的三小姐,长得真是好看,人也聪明,只可惜是个庶出,若不然给我做媳妇,倒是……”
“混帐!婚姻大事也是你能混说的!”崔荣轩终是忍无可忍。
“父亲,高府百年世家,规矩什么的都是不差的,儿子实在是看不出什么明堂,不过有一件事情,儿子很是不解。”
崔瑾辰被父亲呵斥了几句,才稍稍舒缓了一下身子,正色道:“咱们府里嫡支嫡脉未出阁的姑姑也有两三个,为什么祖父非要舍近求远从族里选人?我觉得高老相爷,高相爷好像不是很满意两位姑姑的身份。”
崔荣轩慢悠悠的抬起头,掀起帘子朝窗外看一眼。夜色沉沉,漫天星光如碎石嵌在幕布上,摇摇曳曳的让人看不分明。
马车忽然摇晃了一下,轻轻一声脆响,崔荣轩的心脏猛地一阵急跳。
作者有话说:感谢enigmayanxi的打赏,么么哒!看到梓枫儿的一条书评,说得真好!
第五十五回 崔家倒是聪明
崔荣轩的心头一跳,眼中闪过深沉。
“此次我们从北到南,一路所见所闻,我儿可还记得?”
崔瑾辰星眸一紧,咬牙道:“未曾忘记。”
“你祖父以前总骂你三叔,放着好好的书不教,非要游什么学。弄得家里人提心吊胆不说,自己也是累得人仰马翻。如今看来,你三叔是对的。书上的东西,都是死的,亲眼看到的,才是真的。”
“父亲的意思是?”
“莘国历经百年,繁盛已过。十八年前,皇帝为迎合皇后,耗费巨资大兴土木修建宫殿。其后两年,水灾,鼠疫横行;刚消停了几年,又闹出地方官员多收缴百姓租赋,中饱私囊丑闻。丑闻刚过,又闹出朝庭买官卖官之事,好在皇帝励精图治,勤勉辛劳,几年勤政下来颇有成效。只是……”
“只是什么?”崔瑾辰听到精彩处,不由追问道。
“只是天高皇帝远啊,终有手够不着的地方,这才有了咱们这一路的所见所闻。”
“父亲,这与咱们崔府有何关联?”
崔荣轩压低了声道:“皇上在位多年,每日勤政至深夜,殚精竭虑,身子早已亏空,太医院传出消息,皇上的身子已撑不了多久了!”
崔瑾辰心中一惊,身子堪堪稳住。
“太子年幼,主弱臣强,乃大忌啊!”
“父亲?”崔瑾辰失声低呼。
“高、崔两家高门联姻,高家在朝,崔家虽不在朝,却胜似在朝。如此强强联手,无异于在太子床前立着一只猛虎。这次父亲进京,一来是为了你姑姑的事情,二来也是想探一探宫里的深浅。”
……
“荣轩,此次你大妹的事,我本不欲插手,正所谓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奈何她总是我崔家的女儿,总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她……故这回我与你母亲商议,只从族中选两位适龄女子。”
“父亲,高府那头只怕会嫌弃咱们……”
“高府嫌弃不嫌弃,无甚要紧,要紧的是上头那位。你要记住,人不是送给高府看的,而是送给上头看的。若他允下,那万事好说,若他不允……”
“父亲,若不允又怎样?”
“士族高门,春云舒卷,秋水扬波。然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倘若不允,崔家的行事也得改一改了。”
……
崔荣轩想着临行前老父的耳提命面,心下叹息一声。将思绪收回,目光落在儿子身上。
崔荣轩三子二女,独这个三子既聪慧又敏捷,深得他心,且性子,模样与他年轻时一模一样,崔荣轩私底下不免偏宠些。这次带他出来,也是想带他长些见识。
崔瑾辰眉目紧皱,沉默良久后,突然轻笑道:“父亲可曾想过,宫里深又如何,浅又如何?”
崔荣轩掀起车帘,望着窗户无尽的夜色,两道剑眉不由的一皱。
“深也罢,浅也罢,崔家只求一方故土,护族人亲朋,佐一代明君!”
……
此时,高家父子同样正在书房里议论崔家一事。
“崔家两位姑娘,你中意哪一位?”老相爷抚须问道。
高则诚面色潮红,打了个酒嗝,摇头道:“相貌平平,又非嫡支,不堪为配!儿子哪个都不中意。父亲,崔家怎么想起送这两个人来!”
老相爷微微颔首:“为父也在思虑崔家此举的用意所在。按说崔家府里,即便嫡支嫡出的姑娘都已婚嫁,嫡支庶出的姑娘也是有几位的,莫非……”
“莫非什么?”
老相爷眼中闪过一丝阴霾,冷冷道:“多半是为了崔氏的一双儿女。”
高则诚思忖片刻便明白其中的深意。
崔家高门大户,百年世家,嫡脉嫡出的姑娘身份已非比寻常,若再产下子女,母凭子贵,子凭母贵,到时高府崔氏的一双儿女必是处境尴尬。
如今崔家送来的不过是族中女子,其身份,背景远远比不上崔氏,即便日后有了子女,也威胁不到那一对兄妹。
老相爷见儿子眼中清明,料想他已想清楚其中的过门关节。
“你岳父想的确实深。高府的家业早晚得传到子瞻这孩子手里。他过了年,便已十八,不出两年,必要成亲。凭我们高家的门第,长子长孙的婚嫁须得门当户对。婆婆媳妇,一门两虎,必有争斗。内宅不稳,则家事不宁;家事不宁,则乱相徒生,倒不如退而求次之,以保全崔氏儿女。”
老相爷说到此,脸上含悲。
“当年我续娶那王氏,也是你祖父不想让你们兄弟受委屈,便令人灌了那王氏一碗绝育药,这才换得一府的清净,若不然……”
高则诚听他谈起王氏,心下不喜,冷冷道:“父亲早些安歇,儿子明日一早还要上朝。崔氏尚在,一切言之过早,此事日后再谈也不迟!”
高相爷看着儿子变脸离去,眼色一暗,长长的叹了口气。
……
张义静静的立在御书房里,低垂着脸,一动不动。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御座上的人终是搁下了御笔,懒懒的动了动四肢。
张义忙上前把早已冷了的茶换了热的来,笑道:“皇上,四更了,该歇了!”
“不忙。听说崔家老大进京了?”
“回皇上,消息说昨天晚上的进的京,在客栈对付了一宿,第二日才去的高府。”张义忙道。
皇帝轻轻一叹:“朕倒是很想见见这位崔家大名鼎鼎的人物。”
“皇上万尊之躯,想见谁,谁不都得感恩戴德。别说是个小小的崔家,便是魏,岐两国的皇帝,只怕都觉得是莫大的荣幸。”
皇帝食指轻轻一点,笑道:“你这张嘴啊……听说崔家带了两位姑娘进京!”
张义心头一颤,额头渗出密密的冷汗,斟酌道:“回皇上,确是带了两位姑娘进京。不过并非嫡出,乃是从宗族里挑出来的旁枝,听说相貌也很平常。”
御书房一角的铜制香炉中烟雾袅袅,皇帝的脸在阴影里显得晦暗不清。
张义小心翼翼的站在一旁,不敢多言半句,只身上的冷汗已涔涔而下。
静默片刻后,皇帝意味深长的笑了笑道:“这个崔家,倒是聪明!罢了!”
张义仔细琢磨这话中的深意,头垂得更低了。
“走,陪朕到皇后宫中转转,这几日忙着政务,冷落她了!”
“奴才遵旨。皇上不歇下,娘娘肯定是不会歇下的,这会怕已是备好了宵夜,等皇上过去呢。奴才这就派人先去通传。”
张义麻利的打了个秋千,随即走出了御书房,唤来贴身的小太监张一,轻轻在耳边叮嘱了几句。
末了,张义挥了挥手,几个小太监眼尖的纷纷四下散去。
“告诉娘娘,皇上说崔家倒是聪明,末了还有‘罢了’两字!”
张一点了点头,一溜烟的跑进了夜色中。
……
十二月初三,连下两天阴雨后,老天总算放了晴。
雨水洗涤过的天空,蔚蓝如海。
离京城两百里外的官道上,缓缓驶过一马一车。
马上之人一身素白织锦长袍,身姿挺拔,丰神如玉,他侧头向马车望去,俊脸微微一笑,阳光洒在他白皙的脸庞,恰如三月春风拂过。
“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师弟,你觉得这首诗意境如何?”
说话之人,正是醉仙居掌柜,一身男装打扮的骑在马上的林南姑娘。
林北半倚在车内,右手抚狗,左手持书,正看得出神,听得问话,半晌幽幽道:“一般!”
“怎么会一般呢,昨儿个李书生当着青青姑娘的面,吟诵了这首诗,青青姑娘直夸是好诗!青青还说,能吟出这种诗的人,都是饱读诗书之人。”
“后来?”
“后来青青就把李书生客客气气送走了!我还奇怪呢,怎么两人谈笑风生了半天,小酒也喝了,小菜也吃了,居然没成好事。那李书生长得还是很俊的,比那些个油头肥脑的人看着顺眼。”
“吟错了诗!”
“吟错了诗?”
林南蹙着眉往深处一想,便明白此话何意。心下替李书生好一阵惋惜。好好的吟什么酸诗,吟就吟罢,还吟什么屋贫,柴门?最计较金钱的花柳地,开不出无瑕花。
林南一双丹凤眼微微向上飞起,故意含笑道:““那你吟首好的来!”
“没兴趣。!”
“那师弟对什么有兴趣?今日天气难得放行,你让我一个人骑马前行,也忒无趣了些,不如咱们师姐弟俩一道踏马前行如何?”
“怕晒!”
“要那么白做什么?你又不是小白脸!”
林南等了半晌,车里之人始终没有答话。她媚媚一笑,只觉万事顺遂,神清气爽。
最近林南不知何故,一连瞧了几场香艳的肉搏战后,浑身浊气尽散,脑子变得清明无比,常有神来之语把棺材脸气得半天不说一句话。要知道,平日里只有他噎她的份,常常幽幽吐出一句话,能把她气个半死。
如今南风压倒北风,她着实得意了两天。
“师弟,你还记得那个叫海棠的,就是高相爷的相好,被人抓奸在床的那个。啧……啧……啧,你还别说,真真是够味。只几天时间,人家便成了万花楼的头牌了,连青青都比不上她。”
第五十六回 你长得美(二更求首定)
林南见林北脸上一丝表情也无,不由的挫败感顿生,不甘心道:“师弟,她只要俏生生的往男人面前款款一站,娇滴滴的唤一声爷,然后水葱样的手指,轻轻往男人身上那么一搭,再丹唇轻启往男人耳朵里吹口热气,我跟你说,十个男人,有九个把持不住。”
“还有一个呢?”林北不知为何,总算是搭了句话。
“哪还有一个?直接就扑上去了。那妖艳,那柔媚,哪里看得出是大户人家正经丫鬟出身啊,绝对是……怪不得高门两父子都落在她手上,真真是……尤物啊!”
林南连连摇头道:“师弟啊,师姐纵横万花楼四年,什么样的姑娘没见过,这回连我都看傻了!”
林北抬起头目中闪过疑惑,随即又低垂了下去。平静的脸上无一丝多余的表情。
林南感叹了会万花楼的新鲜事,见人来人往的官道上,总有人盯着她瞧,领悟到大白天的谈风月之事确实有些早,随即话锋一转。
“师傅她老人家果然是体谅我们的,瞧瞧,昨儿个还飘着小雨,今儿天就放晴了,想必是觉着我们千里迢迢给他上坟,心有不忍,遂求了天公,作作美。”
林南轻轻一叹,忧色浮现。
“哎,也不知道那几个臭小子知道不知道咱们今日回去,有没有备上我爱吃的酒菜,要是没有,哼,看我怎么收拾他们!”
回忆的闸门缓缓打开,林南开始絮叨。
林北打了个哈欠,索性把书一扔,轻轻的拍拍那只名唤东东的黑狗,换了个姿势闭目养神。
黑狗东东冲着马车外幽怨的呜咽两声,抬起一只爪子在林北身上挠了挠。
“乖,睡觉!”
黑狗东东很是不满林北的话,屁股一抬,背过了身。
“听话!很快,你就能看到你主子了!”
东东顺从的趴了下来,抬了抬两只爪子,似在盘算着什么。
“别算了,你上回见到她,是在端午,已有大半年了!”
东东呜咽了两声,脑袋耷拉了下来。
忽然,如剑的目光骤然亮起,一股凛冽之气喷涌而出,黑狗警觉的竖起耳朵。
林北朝黑狗打了个手势,轻轻掀起车帘一角。
不多时,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片刻后官道上十几个锦衣公子骑马疾驰而来,一边高呼,一边用力的抽打马背,路人纷纷抱头躲闪。
林南避之不急,被马蹄溅起的泥土打在身上,素白色的长袍顿时星星点点!
林南怒不可遏,冲着已擦肩而过的那帮子人的背影吼道:“作死,赶着去投胎啊!赔老娘的新衣裳!”
声音似扔进池塘里的黄豆,瞬间被淹没。
林南尤不解恨,正欲再骂,却见师弟掀起帘子朝车后打量一眼。
“瞧什么瞧?有什么可瞧的?一帮子纨绔子弟,早晚从马背上摔下来,摔个半身不遂。”
“师姐,少说两句,不过是弄脏了你的衣裳,当心祸从口出!”
“没王法了吗?青天白日的,容他们这样纵马疾驰,就不容我发几句牢骚,什么世道。”林南气得满脸通红。
林北压低了声音道:“你可知道打头的是谁?”
“谁?”林南奇道。
“逍遥侯么子,李从望!”
“逍遥侯府?就是那个原本姓姚,后来为了攀上皇后的娘家,连祖宗姓氏都改了那帮子畜生?”
“正是!”
“怪不得这般嚣张跋扈,目中无人,原是皇亲国戚。真不知道贤良淑德的皇后娘娘,知道娘家人是这个德性,会不会气得吐出一口血。只可惜了我这刚刚上身的新衣裳。”林南一脸的惋惜。
林南想女盼男装很久了,好不容易有个出城的机会,特意让绣庄按着她的身材做了一身男装,今天才第一回上身。
“你以为皇后会不知道?不过是装聋作哑纵着罢了。若不然,天子脚下,皇亲国戚比比皆是,不过是个小小的李家,借他们几个胆都不敢如此行事。”
“奶奶的,下回别让老娘碰到……”
言及一半,林北冰冷的言语透着刺骨的寒意缓缓响起。
“师姐,这些人背后有大靠山,不是你能惹得起的。”
林南听懂了他话中的警告之意,心下沉吟道,不惹就不惹,老娘我直接拿刀砍上去,哼,谁怕谁!
……
京郊二百里外,有两座连绵的高山,统名骊山。
山脚下,有处村庄,依山而建,庄名林家庄。
林家庄共二十三户人家,百来号人。稀稀的分布在山脚下。
有道是靠山吃山,靠水喝水,故林家庄的男子以狩猎为生,女子以务农,纺织为主。日子虽然过得清苦,却是远离京城,避过纷扰,很有几分世外桃园的味道。
雨后的山色滴翠,山峰云雾未收。
倘若是初春,这里便是漫山杜鹃,繁花似锦。此时正逢严冬,山中除了青松外,并无半分景致可瞧。
一条石子小路直通林家庄的深处。路尽头有四间茅屋,用竹篱笆围着。屋前一大片空地,一左一右种着两棵长势茂密的桂花树。
右边的桂花树下,摆着石桌石椅,已是斑驳,上面飘零着一层桂花树叶。
林南,林北站在竹篱笆外,谨慎的朝里打量。
“师弟,她到了吗?”林南咽了口口水。
林北耸耸肩,不作回答,反朝身旁的黑狗看了一眼。恰逢黑狗也正抬眼瞧他,一人一狗对视半晌后,黑狗皱着眉头呜咽两声。
“师姐,东东说,它也不知道!”
林南娇躯一震,脸色有些难看。
林西的恶作剧从后往前数,林南多半是记不得的;但从前往后数,她记得清清楚楚。
例如林南六岁生日时,林西泪盈于眶说要送她一样礼物,可是又没有一文钱。她看着师妹挤成一团的脸,深深感动,便笑称师妹便是送个屁,师姐心里都喜欢。
林西破泣为笑,背过身很响亮的在她面前放了个臭屁,并欢天喜地的称,师姐你倒是早说哎,这个屁她憋了半天了,再不放出来,太不利于身心健康了。
林南清清楚楚的记得,那年的林西才刚满三岁。
这几年的悲惨经历,林南不想回忆。依稀记得最近的一次是在今年端午。
她和林北带着东东兴冲冲的回到林家庄,前院后院找了半天没找着人,最后在猪圈里找到了半片天青色的裙角。
林南心下窃喜,心道师妹居然也有马失前蹄的时候。她轻手轻脚的靠近猪圈,却见猪圈外头放着一个包裹,包裹歪歪扭扭的写着三个大字:别碰我。
林南心道,这是什么玩艺,想都没想抬起绣花鞋,就是一脚。在林北的“不要”两字还咽在喉咙里的时候,包裹里飞出一群新鲜得能滴下水来的马蜂。
林南心有余悸的打量了四周一眼,叹道:“玩了多少年了,这捉迷藏的游戏,她还没玩腻啊?”
“她想玩,你就陪她玩玩又如何?”
“我想玩的时候,我也没见你们陪我玩过?”
“你是师姐,她是师妹!”
“师弟,师姐也是人!”
“你长得美,她,如今一般。”林北默了一默,半晌吐出了实话。
林南立刻提起了精神,得意的挺了挺胸,偏嘴里忧伤道:“哎!长得美,也是种罪过。林西,别藏了,我已经看到你了,你乖乖给我出来,我给你带了好吃的!”
林北撇过头,定定的看了师姐半晌,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
“林西,醉仙居的竹叶青,蜜干烤乳鸽,卤牛肉我统统给你带来了,你要再不出来,这些好吃的,就没有你的份了!”
“师姐,这一招,你去年用过了!”
“啊,用过了?你怎么不提醒我一声。”
林北再次摇了摇头,突然他用力地吸了吸鼻子,眉头微皱。
林南龇了龇牙,推开篱笆门,提起裙角正欲走进去,一只胳膊及时的挡在了她身前。
“如果我没猜错,她应该在鸡窝里!”
“鸡窝?”
“咱们家四年没养鸡了,我却好似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鸡屎味!”
黑狗是似听明白了人语,汪汪的叫了两声,以示赞同。
两人相视一笑,同时迈步而入。
走至桂花树下,突然繁茂的树杈上一人脸空悬而下,青色鬼脸,嘴吐獠牙,黑发散在半空中,悠悠荡荡,十分瘆人。
林南吓得惊叫连连,一把拽住师弟的胳膊,“有鬼,有鬼!”
林北嘴角抽动。饶是他心下有所防备,仍被从天而降的“死人”吓了一吓。
“哈哈哈!”屋子里负手走出一人,蓝袄白裙,皓齿明眸,半透明如羊脂白玉一般的脸上挂着欠奏的痞笑。
“师弟,这回你又猜错了!”
林西打了个响亮的口哨,黑狗熟练的飞扑过去,林西张开双臂,毫不犹豫的接它入怀,眉头微皱道:“东东,你要再胖下去,死了棺材盖可就盖不上去了。”
东东呜鸣两声,表示听闻此话,内心很是受伤。
林南缓过神来,放开林北的胳膊,冲到林西跟前,抬起手就是一个毛栗子,深吸一口气,正欲开骂,未曾想眼前之人已一把抱住她,把头埋在她颈脖之中,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第五十七回 失林之鸟
林西一把抱住林南,闻着熟悉的体香,一边哭一边嚎。
“师姐啊,我好想你啊,师姐……我在高家过得好苦啊!”其声之惨,其泣之悲,真真是闻者伤心,听者流泪。
林南一肚子责备的话,和着口水咽下了肚子,眼角的泪水顺着白皙的脸庞簌簌而落。
“你放心,谁敢欺负你,我拿刀去砍她!”
林西哭得稀里哗啦的同时,百忙之中抽空给一旁双手抱胸看热闹的林北眨了眨眼睛,随即又把头深埋下去,哽咽道:“师姐啊,师妹白天夜里,做梦都想着师姐,整夜整夜的睡不着觉。”
事实上,林西只要心中没有事,一沾枕头,不出十分钟,必呼呼大睡,便是敲锣打鼓也不会醒。
林南只觉得心如刀割,哪还记得起刚刚被吓的事情。
“别哭,别哭,再熬一年,你要怎样,师姐都依你!”
林西从师姐怀里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林南,一边用袖子替她擦泪,一边泣道:“师姐,大半年不见,你眼睛怎么又大了?皮肤怎么又白了?师姐,你美的太明显了,会遭人嫉妒的,你以后要小心啊,别让师妹在高家替你担着心。”
事实上,林西但凡有空想到那两人,总是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并以这两货,那两厮为总代称。
林南一颗心已融成了水,泪盈于睫,主动把师妹揽入怀里,又是一通抱头痛哭。
林北朝被冷落在一旁的东东抬了抬手,东东幽怨的朝两人看了一眼,乖乖的走到林北身侧。
如果林北没记错的话,今年端午那场马蜂肆虐过后,他和林南还有东东,三人顶着被马蜂蛰肿的脸,怒气冲冲要去找她算帐的时候,她也是这样哭着一把鼻涕一把眼泪。
事实上,回回这丫头闯了祸,或者做了什么坏事,总能哭个惊天动地,让人觉得调皮不是她的错,跟她计较才是你们的错。
一人一狗静静的立在桂花树下,阵阵阴风吹过,桂花树叶飘飘扬扬落下,待第十三片树叶落地时,抱着的两个女子才依依不舍地分开。
林西走到林北跟前,黑白分明的眸子闪着狡狤的光芒,轻笑一声,忽然伸手在他脸上摸了一把,细腻的触感令她连连摇头叹息。
“师弟啊,好歹留一条活路给小师姐,你要再这样长下去,我就该疯了!”
“小师姐,你疯,总比我疯要好!”林北显然是宁死贫道,不死道友。
林西眸子一亮,似不敢相信的朝身后的人望了一眼。
“师妹,你别理他,这棺材脸天天把我气得要死!”林南拭着眼泪,施施然道。
林西完全能想像这两人一个快人快语,一个半天憋不出个响屁,斗起嘴来该如何的天雷动地火。
她嘿嘿干笑两声:“哟,半年未见,师弟口条长进不少!”
口条?林北微微皱眉,脸上笑容依旧。
“小师姐过奖。”
“哟,嘴还变甜了,吃了什么?”
……
林北哑然。
“接住了!”
林西嘴角翘翘,睫毛弯弯,酒窝深深,一副得了便宜又卖乖的模样,纵身一跃,扑进林北的怀里。
林北浅浅一笑,如往昔一般稳稳地接住,手轻轻抚上林西的脑袋,姿势如同抚着东东的脑袋一模一样。
……
“林西,林南,林北!你们回来了!”一个尖锐的女声由远及近。
三人一听这声音,不用回头,便知道林十二娘来了。
林家庄共二十三户人家,除了四位死了老婆的,共有十九位大娘。与林家关系最好的,除了左邻右舍,便是这位十二娘。
十二娘姓陈名英,长相秀气,三十三岁那年,死了男人,守寡至今。靠一手好的针线活,养活了一双儿女。
林西飞快地跑出院子,一口气奔出百米,扑倒在十二娘的怀里。
十二娘搂着林西泣不成声,一边心疼她卖到大户人家做了丫鬟,一边埋怨这孩子心硬,也不常回家看盾。
林西趴在十二娘的怀里,发自肺腑的掉了几颗眼泪。心道相府的规矩森严,她哪里是说能回来,就能回来的,实属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十二娘这一嗓子,吼得地动山摇,不消片刻,林家的院子里已挤满了村里的人。
林西呱呱落地不到三天,便没了娘。老爹睹物思人,不也相信自己风度翩翩,英俊潇洒,一表人才的男子,说没老婆便没了老婆,一把火烧了原来的房子,便搬到了这处山清水秀的地方。
一个大男人加一个奶娃娃,日子过得可想而知的艰难。村里有娃的媳妇见孩子可怜,今儿你带回家喂几口,明儿我带回家喂几口,就这样,林西吃着各家的奶,才平安长到了一岁。
一岁后,老爹便带着林西云游四方去了,再回来时,已多了个林南,过几年又多了个林北。因此,林家庄的每一户庄稼人,对于林西来说,无异都是亲人!
亲人相见,分外感人。林西扑倒在这个大娘怀里,哭倒在那个大娘的怀里,十分的忙碌。
村里人,素来朴实,都知道今儿个是林西老爹的忌日,早早地准备好了纸钱,香火,瓜果,只等着孩子们回来祭拜。
……
茅屋的后头是一片竹林,竹林的深处,有一条小溪,溪水涔涔,一年四季流淌,分外动人。
林西老爹的墓,便埋在竹林里,面朝溪水,后有青山,据说是个绝佳的风水宝地,佑其子孙。
事实上,自打老爹去世后,他的一女二徒确实在各个领域里混得风声水起。且不说她林西混了四年已混到小姐身边的二等丫鬟。就是南、北两位高徒,只四年时间,把个醉仙居经营得有声有色,绝对的替师傅长脸。
说是墓,其实只是个土堆,连个墓碑都没有,相当的寒碜。
林西眼眶一热,轻轻一叹道:“老爹啊,老爹,你为了把我卖进高府,连自己的后事都轻待至此,真真是下了本钱啊。知道的说我是孝顺,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女儿我……”
正在烧纸的林北和正在斟酒的林南不约而同的抬起头,深深打量了林西一眼。
林西感觉到脚底下寒光四起,想着无数次把老爹气得死去活来的过往,乖觉的嘴巴一闭,话就没有再往下说。
……
四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四年前的今日,病了整整半年的老爹突然从床上爬起来,吵嚷着要喝酒,吃肉。
林南一听,喜得眼泪直流,忙撂起袖子到炕间忙活。
老爹看着呆呆发愣,一言不语的林北,笑说今日开心,想尝尝小北的手艺,丫头去帮忙。
丫头便是林西。自打她记事起,老爹就习惯叫她丫头,就好像,她习惯叫他老爹一样。
如果换作往常林西决计不会主动往灶间去,但一听是师弟下厨,林西跑得比谁都快。
在这个四口之家中,做饭做得最好吃的,不是老爹,不是师姐,正是比她大四岁却辈份最小的师弟林北。
所谓打下手,不过是往灶膛里添柴火。林西添了几把柴火后,不大放心,就到堂屋看父亲一眼,却见父亲把师姐叫到跟前,两人正轻声地说着话。
林西眼尖的看到师姐娇美的脸上,泪一滴滴落下。她的心不知为何突然往下一沉,闷闷地走到灶间,朝林北轻声道:“师姐哭了。”
林北持菜刀的手一顿,血顺着刀背滴落在砧板上。他若无其事的冲林西笑道:“没事。”
林西只觉心里头更慌,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师弟,我害怕!”
林北甩了甩手上的血,默默上前,轻轻把年仅九岁的林西揽入怀里,轻声哄道:“别怕,有我在,小师姐不用怕。”
虽然林西觉得作为小师姐这般脆弱,是及其丢脸的一件事情,但是林西在师弟跟前丢脸已非一次两次,丢着丢着她也就习惯了。
很快,两眼红肿的林南接替了林西的烧火工作。林西轻手轻脚地走到老爹跟前,话还未说一句,人已扑倒在老爹怀里。
老爹像小时候那样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背,半晌低沉嘶哑的声音在林西耳边响起。
“丫头,老爹不能陪你,看着你长大了!”
“丫头,你好好的听师姐,听师弟的话!”
“丫头,老爹这辈子,最放心不入的人,便是你。”
“丫头,你生下来赢弱的像只猫一样,老爹一把屎一把尿的拉扯大。”
“丫头,如果有一天,你……别怪老爹……”
老爹每说一句话,就似一记重捶狠狠地敲打在林西的心口,到最后,她终于忍不住痛,嚎啕大哭起来,吓得灶间的两人丢了手上的活便跑了出来。
于是老爹趁机让师姐把她带走了,又让林北扶他进了房间。
那一天,老爹终是没有尝到林北那出神入化的手艺。
师徒俩在房里整整呆了一个时辰后,林北红肿着眼睛走出房间,哑着声道:“师傅他,走了!”
林西泪眼婆娑。
心想,老爹你倒是省心了,可我呢?
失林之鸟,何枝可栖?
……
第五十八回 汇报情况
村里诸人给林西老爹拜过三拜后,就像约好了似的,各自回家去。孩子们难得回来,总有心里话要对老爹,师傅说,有外人在不大方便。
三人感激地送走了纯朴,善良的庄户人。默默的看着香烛一寸寸燃尽,各自上前磕了三个头,便听林南一个人向师傅汇报这一年来三人的生活情况。
林南的汇报一般程序是这样的。
先大致总结一下三人总的概况,然后分步骤叙述各自在这一年当中取得的成绩与不足,顺便展开批评与自我批评。
林南的批评与自我批评,一般都是围绕师弟林北而展开,当然这其中也包含了醉仙居生意的好坏,以及这一年中她爬了几次隔避万花楼的屋顶,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半个时辰后,林南开始着手汇报东东这一年的情况时,林西眼尖的发现,黑狗东东已经翻着肚皮,伸着舌头,在老爹的坟上见周公去了。
东东虽然是只狗,且只有七岁,辈份却是林家最大的。林西彼时尚不知道在哪里凉快时,东东它娘已然是林家的一份子了。
林西不敢置信仅仅分开半年,师姐的神神道道居然已打通任督一脉。她没有勇气打断师姐这一年一度的年终汇报,忍无可忍之下偏过头朝师弟看去,巧的是林北的目光也正气定神闲地向她看来。
两人目光在空中相遇,同时挑了挑眉,又齐齐地点了点头,悄无声息地遁了!
……
真所谓世事难料。
林西怎么也想不到,当初老爹悄无声息地消失了三个月后,带回来一个白嫩,水灵,美貌的小哥哥,居然会成了她的小师弟。
尽管林西对老爹把年仅五岁的她和刚满八岁的师姐扔在家里,既不担心山上的野狼野狗,又不考虑庄子里痞子流氓,如此不负责任的行为颇有微词。
但是,她以仅仅五岁年纪,便已做了小师姐的英雄壮举,很快把这点微词抛置脑后。更何况这个师弟比师姐还大两岁,且又是长得那样。虽然她常常饿得脑袋发昏,身子发软看着师姐在灶间垫着个板凳忙上忙下。
其实白嫩,水灵,美貌一般是用来形容女孩子的。但是当时的林西拖着两条鼻涕,花着一张脸,满身灰尘。而新来的小师弟却白皙脸蛋,面如桃瓣,目若秋波。
林西果断地认为,小师弟比她更担得起这些形容词。
她记得小师弟头一回见到她和师姐时,眼中的鄙夷直接可以从地球直射到外太空,她和师姐就像是被人踩在脚底下的一摊鸡屎,又臭又黏,偏又甩不掉。
师姐眼含自卑和委屈,转身走进了灶间。
林西坏坏地想,自卑是个什么玩艺,我要自强。
于是她一头扑进小师弟的怀里,把脸上的鼻涕,手上的泥巴,身上的灰尘,外带脚底的鸡屎统统蹭到师弟的身上。嘴里还高喊着:“师弟,抱抱,抱抱!”
果然,林西如愿以偿的看到小师弟一身白衣顿时变了颜色,然后粉嫩的嘴角僵硬的抽了几抽。其五彩缤纷的脸上很好的诠释了既想把她一巴掌拍开,又畏惧她到底是师傅女儿的复杂心里活动。
林西高兴地背着人划了个“欧耶!”的手势!
小样!长得好不是你的错,用长得好来寒碜人,你错得也忒无边无际了些!
小师弟就是带着这样的无奈和悲伤,从此在林家生了根。
从此后,林西以她的厚颜无耻,外加肆无忌惮,把一个天真活泼,纯洁可爱的小正太,活生生的逼成了少言寡语的闷骚腹黑男。其罪行十分令人发指!
……
往事如烟随风过。
林西凝视着正帮她把柑桔的经脉,一丝丝扯掉的林北,想着自己曾经对小师弟做过的那些个伤天害理的事,心里着实得意。
林北轻抬眼角,见林西抬着眉毛呵呵傻笑,轻叹了口气。
以他对她的了解,小师姐只有在想到过往那些辉煌历史的时候,才会笑得这般傻气。
手中的柑橘递过去,林北神色复杂地道:“小师姐,你的面具带久了,感觉肤色都丑了,没有以前白皙了。”
林西嘴角的笑一顿,一把接过柑橘,忙凑近了道:“真的吗?不会吧?会不会是你的错觉?你仔细再看看?完了,完了!”
林北凑过脸,定定地望着林西看了片刻。
“好好看看,是不是也变黄了?”
林北漫不经心的叹了口气,十分沉稳道:“师姐,黄的不太明显!看不到毛孔。”
林西气了个倒仰,还未回过神来,却听他又道:“面皮不能长年累月用,伤脸,七天必须露出来透透气,我给你调制的玫瑰露要常抹。”
林西咽下一瓣桔子,叹道:“如今我被安排到高府三小姐院里,同屋还有两个女孩,行事没有以前方便。”
林北眼眸一暗,随即微微一笑:“这回我帮你做了几个更好的,很是透气,也不伤皮肤,师姐你试试?”
林西心下大喜,忙狗腿道:“小师弟,你真好,我觉得老爹收你为徒,是他生前做得最英明神武的一件事!”
林西此言非虚,绝对比真金还真上几倍。
她的这个师弟,且不说模样如何,只聪明二字,就甩她和师姐十几条街。那智商,进入门萨,那妥妥的傲视群雄。
说来也惭愧,林西虽然是个师姐,但是自打师弟进门后,老爹再也没把心思用在她身上过,只把她随手扔给了师弟。因为老爹不仅明白了朽木不可雕的道理,更明白了懒人无用的至理明言。
所以林西仅仅是白占了师姐的名声。实际上,她仅会的几招花拳绣腿,都是师弟用他的厨艺,循循善诱下才练成的。
林西念及此,脸上的谄笑更盛。
林北被她看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以后若得空,常出府走走,咱们家不缺你那几两银子,别那么拼命!”
林西一愣,随即眉眼弯弯,十分受用地把一瓣柑橘塞到嘴里,含糊道:“唔……好甜。师弟,我也想啊,你是不知道,高家……哎,不说也罢!对了师弟,咱们家有多少银子啊?”
说来更惭愧。老爹临死之前,不知道哪根筋抽抽了,居然把财政大权交给了小师弟。害得林西这个亲生闺女,别说是遗产了,就是连遗毛也没见到过一根,就是平日里想买些个东西,也得腆着脸朝小师弟伸手。
可想而知,一个脑袋聪慧,又掌握家中绝对财政大权的小师弟,是多么的令人望而生畏。
弄清楚家里有多少银子,是两位师姐义不容辞的坚决任务。
林北闻得小师姐的一声“哎”,眼中的寒光转瞬即逝,再看时,依旧是无一丝多余表情的面庞,待听到林西问家里的银子时,心头已警铃大作。
他变戏法似的,手里又多出一个柑橘,白皙修长的十指舞动,不过短短一瞬,已剥出一个完整的橘肉。
“小师姐,你放心,你和大师姐的嫁妆银子,总是够的。这些事情,你无须操心,你安稳的在高家度过一年便行!”
四两拨千斤?
好本事!
林西不动声色地撇了撇嘴角。
“师弟,我现在在三小姐院里专门替她打理书房了,连月钱也涨了,活是挺轻松的……就是常会遇到府里几位少爷……唔……师弟,这柑橘哪来的?真甜。”
林北眼底划过些许波澜,略迟疑了会道:“你的面皮,做得极丑。以你如今的姿色到小姐书房侍候,怕是要引起嫉妒。你还小心为妙。”
“谁说不是!”
林西三下两下,一只柑橘下肚,舔了舔殷红的唇,目光又落在林北手上那只,叹道:“好在你小师姐我聪明,虽几次历险,却都被我轻描淡写地化开了。不伤大雅,不伤大雅!”
“历险?历了什么险?”
林西以手支额,恍若未闻。
林北瞧了她一眼,迅速的把柑橘上的经脉撕掉,送到她手上,林西才露出了满足的笑。
“多了去了,我跟你说啊……”
斑驳的光影透过桂花树,丝丝落在林西的脸上。莹白的肌肤,微圆的脸蛋,一双犁窝深深浅浅,黑亮的眸子流波宛转,闪动着狐狸般的光芒,无比的空灵生动。
林西讲到精彩处,手脚并用,眉飞色舞。忽然一声娇叱,林南一手叉腰,一手拿着个棒槌,满脸怒气地站在院门口。
林西迅速的把最后的那瓣桔子扔进嘴里,喉咙里嘀咕两声,迅速低头,乖乖地走到师姐跟前,很有骨气地低声道:“师姐,是我的主意,你骂我吧!”
开玩笑,怎么说她也是师姐,更何况小师弟辛辛苦苦替她剥了六个柑橘,又耐着性子听她倒了一肚子的垃圾,她怎么好意思让他出头。
林南狠狠地睕了林西一眼,深呼吸两口,板着脸道:“去跟师傅说几句话吧!别让他老人家不安心!”
“哎!”林西应得及快,脚底一抹油,人已窜出好远!
说什么呢?
其实林西真没什么可说的。因为她知道,说得再多,老爹也不会听见。
第五十九回 留人不住
既然他听不见,说了又有何用?
难不成老爹一听她在高家过得辛苦,会急得从土堆里爬出来,然后挥舞着菜刀,高声喝道:“哪个不要命的小人,敢伤我女儿,先问过我的刀答应不答应!”
那一年林西离家出走,只走出十几里地,便被老爹从四个匪人手里救下。不过短短半月后,老爹便病倒在床,从来高大威猛的身子很快便消瘦下去。
林西每每看着衣裳空荡荡的挂在老爹身上,心头无比酸涩。她甚至在想,如果老天可怜,能让老爹多活几年,别说只卖身五年,便是一辈子,她林西也愿意。
只可惜,老天从来没长过眼,又或者,他的怜悯从来不会没缘由的施舍。
老爹终是离她而去,从此——凡是自斟酌,万事独担当。
天下壤壤,红尘万丈,留人不住,空余悲伤。
就这样,林西,林北两人定定地站在老爹的坟头,脸上哀色渐盛,却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
林南的怒火很快被三个半大不小的少年给浇灭了。
林家庄二十三户人家,跟林南岁数相差无几的共有三人,很显然的,这三人打小从懂得男女性别开始,就屁颠屁颠的跟在美女林南的身后,时间之长,跨度之长令人发指。
那个村东头的林铁蛋,顶着个癞里头,开档裤还没脱,就知道整天介地往林西家里跑。气得她娘十二娘拿着根藤条满山遍野的追着他打。打过两回后,十二娘自己也开始往林西家跑了。
那个村西头的林求财,一口门牙还露着风,两条鼻涕又粗又浓,就知道夜里偷了别家院里的果子,往她家院里扔。害得老爹更深半夜提了把菜刀直吼“谁干的”?
至于隔壁二狗子家的林老二,噢,就是那个偷喝了老爹的酒,还往里头兑水,被林西一拳打飞两颗门家的那位。仗着离得近,三天两头光着两个屁股蛋子,雄赳赳气昂昂地晃着他的小弟弟,跑到林西家来蹭饭吃。
如果林西没记错的话,彼时他才刚满五岁。
林西无可奈何的直摇头,阴影啊,都是人生阴影!
林家有个不成文规矩。
给老爹上完坟,林家人需得在茅屋里住一夜才能各奔东西。
这个规定其实是林西提出来的。因为她实在不想回到那个令她窒息的高家,又实在非常想吃师弟做的饭菜,这才死皮癞脸逼着师姐立下了这一家规。
林西不愿意去瞧三个猥琐男同追一仙女的恶心场面,乖乖地走到灶间替师弟烧火。
林西依稀记得她第一次烧火时,差点没把整间灶间给点着。如今她已能娴熟的一边烧火,一边磕着瓜子,一边找师弟闲聊。
玉树临风的师弟一身素袍站在锅前,挥动着铲子,姿势销魂的令人侧目。
林西偷瞄了几眼,觉得此情此景,言语都是多余的。
林北等了半天,见她没有动静,便主动道:“我打算把隔壁的万花楼盘下来,小师姐有什么好的建议?”
林西眉毛抬都没抬一下,叹了口气道:“虽说师姐爬墙是爬得勤了些,但是要把个万花楼都盘下来给她爬,只怕她就失了乐趣。再说万花楼是那个什么王爷的来头,不太合适。”
林北翻炒着锅里的菜,轻叹道:“当初开醉仙居便是小师姐的主意,这几年着实赚了些银子。银子放在家里也生不出小银子,师姐觉得做些什么营生好?”
林西一边往灶膛里扔瓜子壳,一边无所谓道:“什么营生都可以,当铺,绣庄,客栈都是极赚钱的。再不济,买几个庄子放在手上也好,遍种粮食蔬菜,等哪天天下大乱时,咱们师姐弟也不至于被饿死,说不定还能趁机发发小财。”
林北持铲子的手一顿,淡淡地朝林西烧火的地方看了一眼,没有说话。
林西自顾自道:“我估摸着这几个营生当中,就数客栈和庄子最省事省心,雇一两个老实可靠的掌柜或庄头,便可经营得很好。要是我,就选这两个。且客栈这个东西,哪个地方都能开,师弟你想,咱们莘国这么多城池,每个城池都有林家客栈,多气派的一件事情。万一你生意做好了,说不定还能做到魏国和岐国去。师弟?师弟?”
林北回过神,忙道:“小师姐说的是,此事就依小师姐所言。待三年后,我必让林家客栈遍布莘国的第一个城池。这次走,我打算把他们三人带上,做个帮手!”
林西一听,眉头紧皱,手里的瓜子也觉得没了味道。
“师弟,这三人一年恶心咱们一次,也就够了,何必非要摆在身边,天天恶心咱们。我食不下咽!”
林北难得露出一丝笑容。
“哪有小师姐说得那般不堪?我瞧着,倒也可用,再说也恶心不到你。师傅常跟我们说……”
“停!”
林西一脸痛苦的截住了林北的话。
“师弟,你作主就行了!我只负责收银子。”
林西后怕的拍拍胸口,心道,好在这声停她叫得及时,若不然,小师弟拿出老爹文皱皱的长篇大论,她这顿期盼已久的晚饭,也就甭想再吃好了。
林西实在有些搞不懂自家的老爹。你说你一个习武之人,教训自家调皮的娃,都要教训出《出师表》的文采来,还让不让你家娃活。
林北撇过脸轻轻一笑,眼中的得意之色尽显。这个小师妹天不怕,地不怕,最怕师傅教训的话。
“小师姐,旁人倒也罢了,你从小喝十二娘的奶最多,她也最疼你。十二娘就这一儿一女,二丫要嫁人,铁蛋要娶媳妇,他多赚些银子,将来有了出息,也能让妹子风风光光出嫁,十二娘老了享享清福。你说是不是?”
林西点点头,目色深沉,难得的收了嬉笑之色。
“山里虽苦,人心却最单纯。万花楼就在咱们隔壁,我是怕他们见多了外头的花花世界,就变得如万花楼里的寻欢作乐的男子一般,面目可蹭。”
林北一点都不惊讶林西小小年纪便说出这样的话语来,只柔声道:“师姐天天趴在那儿看,你瞧她如何?人心虽是地狱,却也有天堂!”
林西老成地点了点头,神情有些落寞。
“小师姐,海棠如今已是万花楼的花魁了!”
“啊!”
林西的落寞尚不及心底,便惊得目瞪口呆。
“这才短短几天,她就混得如此风声水起,这也太……”
“总之,凡事一切小心。这个相府之家,表面看风平浪静,实则水很深,高相爷并非普通人!”
能和丫鬟勾搭在一起,并把老婆气得死去活来的人,当然不是普通人。
低沉的声音缓缓传进林西耳朵里,林西并未多想,只觉得心下温暖。
村里人送的最新鲜,最平常的蔬菜,活鱼,经林北的妙手一加工,立刻变得香气四溢。
林西摆好碗筷,见那三人眼巴巴的望着桌上的饭菜,都没有走的意思,想着到底是拿人手短,遂主动地在饭桌上加了碗筷。
一顿饭,在六人的你挣我抢中,最后连口菜汤也没剩下。
……
山里的夜晚来得极早,冷月挂空,寒风刺骨。
林老二偷偷从家里拿来了两斤已备了一年的碳,林狗蛋和林求财把自己的床铺枕头,趁着夜色给林西他们送了过来。
荷尔蒙分泌过盛的青春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在烛光下油光闪闪。三个大男孩腼腆地搓着手,目光偷偷地向林南瞧去。
林西倚在墙角偷偷地捂着嘴笑。这三男一女的局面,她尽管已经习以为常地看过很多年,却总觉得看不够。
哎,师姐也真是能耐,这么多年了,这三人一如继往地对她献殷勤,偏不影响他们之间的深厚友谊。林家庄的人都知道,从小到大,铁蛋,求财,老二这三人好得能穿一条开裆裤。
兄弟与情敌之间角色的转换,这三人如何能拿捏的这般有分有寸,林西委实有些搞不明白。
“师妹,你再笑也笑不出个倾国倾城来。”
林西比林北小几岁,身形尚未长开,虽然底子极佳,奈何花骨朵与鲜花,哪个能入眼,不言而喻。
林西浑不在意,十分大度地挥了挥手:“师姐,咱们林家门里,有你负责倾国倾城就够了。”
“对,对,对。”铁蛋搓着手,嘿嘿的傻笑。
林南发如墨画,眉如远山,眼若秋水,唇似樱桃,嗔笑道:“听师妹瞎说!不早了,再不回去,几位大娘可都要找上门了,都回吧!”
林西贼贼地笑道:“铁蛋哥,求财哥,老二哥,以后去了京城,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有的是机会。你们在小妹家里晃了一天了,我今天还没跟师姐好好说上话呢!放小妹一条生路,行不?”
林求财眨巴着两只大眼睛,痛快道:“小妹,求财哥先走了,我娘说明天一早给你烙最爱吃的韭菜饼,我明天再来找你!林西,林北,我走了!”
说罢,拉着铁蛋便往外走。
第六十回 掐指一算
林铁蛋被拽出屋子,在院里子大声叫道:“小妹我回家了,明儿来!我娘给你做了两双绣花鞋,明儿我带给你!”
六双眼睛齐齐落在林老二的身上。
老二面色一红,轻轻道一声:“我走了,小妹!”逃也似地奔出了出去。
林西气了个倒仰,忿忿道:“小妹,小妹,合着都是来看我的?师姐,我不管,你得赔偿我!”
林南腰肢一扭,上前两步,目露寒光地看着林西:“赔偿你什么?”
林西头一缩,吓得躲在师弟后头,探出个脑袋笑道:“赔偿我个姐夫,就一笔勾消!”
林南又羞又气,面色涨得通红,跌足嗔怒道:“哼,想得美!师傅临终把你们俩托付给我,这辈子,我不看着你们俩成家立业,我死也不嫁人!”
林西十分痛惜地翻了个白眼,叹道:“小师弟,这下咱们俩人可惨了?”
林北愣了愣:“惨什么?”
林西一本正经道:“有人知道师姐因为咱俩不嫁人,肯定扎个小人,每天用针戳个几十下,方才解恨,你说咱们俩人惨不惨?”
“林西!”
林南双手叉腰,鼓鼓的胸脯上下起伏。
林西不等她开骂,主动走到她跟前,一把搂住林南的脖子,讨好道:“师姐,我宁愿被人天天戳几十下,也舍不得你嫁人,师姐,我的好师姐!”
林南忿忿了半晌,到头来,只用青葱般的食指轻轻点了点林西的脑袋,嗔骂道:“马屁精!”
“哎,就是我!”林西腆着脸地凑上去道。
做人能做到像她这般厚颜无耻,林西觉得,也是一种境界。
……
山里的寒夜,极冷。
林西瑟瑟的躲在被子里,紧紧地搂着师姐,听着她的滔滔不绝,眼皮困得直打架。渐渐的,便没了意识。
林南等她睡着后,脸色渐渐沉了下来,悄无声息地下了床,轻轻掀起被子一角,定定瞧了半晌,才披了件袄子,把床脚下林西的鞋子放在炭火上烤。
一人一狗斜靠在门上。
林南头也不抬,轻道:“全湿了,亏她忍着穿了一天!”
林北眉头紧皱:“她身上又没有银子了?连个车都雇不起?”
林南淡淡一笑:“她一个月才多少银子?替我买了只翠玉簪子,给你买了方砚台,若是平日里见着谁人可怜,又送些银子给人花,她自个还能剩下多少?”
“师姐,上回我给了她一千两的银票!”
“师弟,你且睁眼瞧瞧,你那方砚台值多少银子再说。我这支玉簪子,最少八百两!”
“这么说,她又是一路走回来的?”
“我问了,她说雇了辆车,坐到半路嫌头晕,便下来走了一段。我看多半是身上的银子只够付一半的车钱。这丫头,几吊钱跟人算计半天,大把大把银票却舍得往外掏,你说她是不是个傻的?”
林南等了半晌,见门口的人没有动静,忍不住用眼睛去瞧,早已空空如也。
再看时,一人一狗去而复返。
林北默默地走到床边,掀起被子一角。
“我来吧!”
林南把手里的鞋子递给她,细心地替林西把脚底的水泡挑穿,再洒上些药,仔细端详了半天才把被子盖上。
“瞧,连这都弄不醒她,必是累坏了。我真不明白师傅,好好的非要让她到高府做什么丫鬟,还要做满五年。小师妹从小身子就弱,哪经得起折腾!师傅也……忒狠心了些!这半年的药丸,你都替她配好了?”
林北并不说话,只默默地朝床上看去。
小小的身子蜷缩成一团,白玉般的脸半埋在被子里,黑发如墨汁晕染开来,无声无息,与白日里的神采飞扬截然不同。
林北心下莫名一痛,轻道:“都配好了,应是无碍。”
林南凭窗而立。
“师傅要小西找的那东西,怎么找了四年,竟一点眉目也无?”
林北摇摇头:“高府家大业大,比不得大海捞针,却也是难的。”
“到底要找什么?”
林北又摇了摇头。
“统共就那几个主子,统共就那百来个下人,找了四年竟一无所得,会不会不在高府啊?”林南忍不住道。
眼中波光一闪,林北沉吟道:“据我所知,高相爷原还有个庶出的大哥。十年前离家出走了,至今下落不明。”
“你的意思是,那东西在他身上?”
“难说!”
林南不语,半晌才道:“好在还有一年,熬过这一年,不管找得到,找不到,都算完成了师傅的使命。咱们也可堂堂正正地把她从高府赎出来。”
林北拧了拧眉,幽幽道:“她说她如今在高府三小姐院里当差,常会遇见府里的少爷,旁的我不怕,就怕她露了真容,引祸上身。”
“这可如何是好?”林南着急。
林北对上林南的眼睛,若有所思道:“我会叮嘱她小心些。”
……
一大早,林西还躺在被窝里,就被人吵醒,不用想,也知道是仙女的守护神来报到了。
她翻个身,正欲再睡,才发现外头说话的声音听着像是十二娘的女儿二丫。
二丫跟她同岁,比她略长几个月,也算是光腚从小玩到大的朋友。当然,这仅仅局限于小师弟尚未来之前。自打小师弟入了她林家门以后,二丫便背弃旧主,投向新主了。
林西竖着耳朵听了半天,才明白原来二丫见哥哥铁蛋进京了,也想跟着一道进京,并且想给小师弟做贴身丫鬟,被小师弟义正言辞地拒绝了,正扑在铁蛋怀里嘤嘤直哭呢。
林西轻叹了口气,长得太好,也是冤孽,尽招些烂桃花!
林西慢慢地穿衣起身,待穿上鞋子的那一刻,鞋底的温暖令她的脸色变了几变,半晌才恢复了正常。
黑狗东东颠颠地跑进屋,昂着头,直直地看着它的前主人,眼中的柔情着实令林西心头一酸。
她双手一摊,东东极有默契地走到她脚边,用脑袋蹭着她的裤腿。
林西重重地揉着东东的脑袋,吸了吸鼻子笑道:“东东啊,如今这是什么世道啊,人活得像狗,狗活得像人,你瞧瞧你,都胖成什么样了,该减减肥了。你再瞧瞧我,身无二两肉,你说咱们俩个是不是都投错胎了?”
东东抬头呜呜两声,伸舌头舔了舔林西的手,以示回答。
“东东啊,你也快到了成家立业的年龄了,什么时候给我找个媳妇回来。翠花的娃都生了一窝了,你就别惦记了。我跟你说,找媳妇这事,虽然得看缘份,但是手段也很重要,关键还得脸皮要厚。像你这样没事总喜欢害羞,那可是要打一辈子光棍的。”
东东抬头呜呜呜呜四声,以示抗议。
“好吧,好吧,你若不想找,我也不勉强。你瞧瞧那些个痴男怨女,喜欢的时候,对方吃屎都觉得可爱,不喜欢的时候,对方吃饭都觉得是在吃屎,怨偶啊。你放心,等小师弟赚够了银子,我帮你娶十八个媳妇回来,就算你看其中一个在吃屎,总还有十七个在吃饭,日子也能过下去。”
东东已经懒得抬头呜呜了,直接趴在林西脚边装死。
“哎!”
林西摇摇头,重重地叹了口气。
“东东啊,你就知足吧,要知道你家主人我,这辈子也就只能看着一个人吃屎。”
……
马车渐渐驶离了林家庄,庄上诸人的身影模模糊糊,变成了小点。
林西惆怅地放下帘子,却见师姐,师弟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瞧。
林西有些心虚,慢慢垂下了眼睑。
“说,一千两银子如何用的?”林南肃着脸问道。
“给师姐,师弟买礼物用了些。剩下的……剩下的……小月的父亲问小月要钱,我看她没什么银子,就拿了些给她;管浆洗的吕婆子手冻裂了,我给她……”
“小师姐。”
林北突然出声打断林西吱吱唔唔的言语:“这是两千两银票,省着些用!回头不够了,托人带个信,我着人给你送来!”
林西接过银票,素手婆娑着上头的面额,一时呆愣住了。
林北异常温柔道:“那方砚台我瞧着很喜欢,谢谢小师姐!”
两千两?发财了,发财了。
林西只觉得眼冒金星,连师弟的脸都变成了银子的模样。
她嘿嘿一笑,谄媚道:“师弟,你果然是我肚子里的蛔虫,连断粮这么隐秘的事情,你都能知道!”
林南媚眼轻挑,轻笑道:“若没有我的掐指一算……”
林西直接扑倒在她怀里,撒娇道:“师姐,师姐,你就是咱们家的神算子,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
林南气笑不已,从怀里掏出玉簪子,递到林西手上,嗔道:“快,帮师姐戴起来!这水头,这翠色瞧着就让人心里欢喜!”
林西接过玉簪,细心的帮她插戴好,左打量,右打量,不由得感叹道:“师弟,瞧瞧,凭咱师姐的模样,就是进宫当个皇后娘娘,也是绰绰有余啊!”
“胡说!”
林北抬眸瞟了两人一眼,皮笑肉不笑道:“我赔不起那么多嫁妆。”
……
第六十一回 都太老实
时光无形,似水不返。
山中无更岁月!
不过是短短两日,再回到高府,林西居然生出了物是人非的感慨。
所谓的雕梁画栋,琼楼玉宇,若没了自由,也不过是座牢笼。
所谓的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若没了亲人,也不过是能裹腹。
而林西还要在这牢笼里呆满一年。所以,当她一跨进那座府邸时,忧伤来得汹涌澎湃。
林西摸了摸脸上熨贴的脸皮,抚了抚略微有些难受的眼角,扯出一个欢心鼓舞的笑容,欣欣然入了平芜院。
众人见林西回来,纷纷围上去。林西趁机把村里人送的土产分发给院里众人。
山里的土产,无非野枣,野核桃之类的吃食,东西虽不值钱,却是心意。做丫鬟,婆子的都是苦出身,也不计较,一边跟林西打着趣,一边拿着往嘴里塞。
林西跟着大伙说笑一阵,便回了房,从另一个包袱里掏出两个小包袱,郑重其事地摆在橙子,小月面前。
“给你们的,山里的茶叶,泡着贼香。”
橙子笑道:“正馋着这一口茶香的,可算给我等着了!不行,我得赶紧先泡一口尝尝。”
骊山的山背后,漫山遍野的山茶花,与各种野果交错生长,得天独厚的地势使得茶吸果香,花窨茶叶,相得益彰。因此骊山的茶叶,虽不名贵,冲泡起来,却有一种说不出的香味。
橙子独爱这抹茶香。但凡林西回家,旁的一概不要,点明了只要这物什。
小月捧着用纸包得严严实实的一大包,欢喜道:“我可舍不得喝,回头等我家里人来,我让他们带回去!”
林西含笑不语,朝橙子递了个眼神,便去了正屋。
三小姐带着紫薇去了学堂,不在屋里,林西与腊月闲聊了几句,把捎给她们的东西恭恭敬敬双手奉上。
腊月推托了几下,便笑盈盈地收了下来,笑道:“亏得你有心,小姐昨儿还说想吃些山里的野味,今儿个你就带来了,真真是个巧的。快,换身衣裳回房歇着,一会小姐回来了,准要问你话。”
……
午间,高鸢尾回院,见林西已在书房侍候,把人叫到跟前,笑道:“难得回家一趟,何不多住几日?”
林西陪笑道:“小姐的恩典,奴婢心领了。家里没什么大事,奴婢想着早点回来侍候小姐才是正经。给小姐带了些山里的吃食,小姐若不嫌弃,尝个新鲜。”
高鸢尾因今日在学堂上被先生夸了几句,心下正受用,听林西这般一讲,越发的欢喜起来,笑道:“难为你有心。紫薇,赏!”
林西嘿嘿一笑,接过紫薇递来的几吊钱,朝三小姐谢了又谢!
腊月在一旁笑道:“回趟家捎些东西给小姐,便得了赏的,林西你是头一份。”
林西忙道:“小姐不仅人长得好看,心也好,奴婢能到小姐身边侍候,不知上辈子修了什么福份。”
“小姐,你听听,这小嘴甜的,也怪不得小姐要赏了。”紫薇故作不忿,打趣笑道。
林西见小姐高兴,越发说了些锦上添花的事,又把村里的趣事挑一些可乐的说给小姐听,直把屋里几个逗得捧腹大笑。
正逢厨房送饭来。摆了满满一炕桌。清蒸鳜鱼,虾仁百合,琵琶大虾,四喜扣肉……真真的香气扑鼻。
高鸢尾见房里丫鬟说得正热闹,又着实喜欢林西嘴里的新鲜趣事,便令林西不必再回房吃了,就在这屋里用饭。
紫薇对着林西笑若春花,“这满院的丫鬟,也就你才来没几天,便得了小姐的欢心,回头可得好好侍候小姐。”
林西笑道:“小姐,两位姐姐放心,日后谁若敢欺负咱们小姐,我定头一个冲上去,挡在前面。”
三人看着林西的瘦小的身子偏又做出大力士的模样,笑得伏倒炕上。
林西趁机朝几上看了一眼,心中若有所思。崔家两位姑娘一来,连着小姐的菜式都要比往前丰盛许多,看来高府还是极为看中崔家这门姻亲的。
不等三人发觉,林西已麻利的把脸盆端到小姐跟前。
三人侍候小姐净手用罢饭,才就着小姐吃剩下的菜,各自用了起来。
……
灰白的天际,落霞点点。
崔氏无力地靠在床上,皱着眉头喝下水仙端来的药盏。
药刚尽,一杯清水已送至嘴边,就手饮下两口,吐入痰盂里,捻起一颗酸梅,含入嘴中。崔氏这才身子往后一靠,长长地叹了口气。
“真真难为你们俩个了!”
崔淑芳放下手里的痰盂,淡笑道:“姐姐说笑了,我们姐妹只恨来得太晚,没有早些在姐姐跟前侍候。”
崔淑芸上前替崔氏掖了掖锦被,也笑道:“淑芳姐姐这话,说得极是!”
崔氏轻轻咳了一声道:“你们啊,都太老实,何必在我跟前浪费时间。若得空,多往老爷那头走动走动!”
饶是崔家两位小姐心知肚明自己这一趟的使命,也被这话羞得红了脸。
崔淑芳又羞又臊道:“姐姐,咱们崔家教养出来的姑娘,这些讨好人的活,做不出来。”
崔氏横了她一眼,摇头叹道:“傻丫头,有什么做不出来?旁人能做,咱们崔家的人也能做,不仅能做,还要比旁人做得更好。水仙,这两日老爷歇在哪个姨娘处?”
水仙皱了下眉,一字一顿地说:“回夫人,老爷这两日都歇在何姨娘处!”
崔家二女闻言对视一眼,脸上有些不大自然,各自垂了下去。
崔氏目光在二女身上转了一转,轻道:“如今我病着,老爷贴身的衣裳也没空做了,你们若得空,一人替老爷做一件,也是你们的一份心意。都回吧!”
崔家二女行礼告退。
水仙见夫人脸有疲色,忙上前侍候她睡下。
崔氏摆摆手,沉默良久道:“去把刘妈妈唤来!”
……
刘妈妈此时,正目光灼灼的对着林西从怀里掏出来的那壶竹叶青,深深地咽了口口水。
林西扑哧笑出声来:“妈妈,别咽口水了,孝敬您的!”
刘妈妈眉飞色舞到一半,突然脸塌了下来,边数落着林西败家的行径,边仔细打量那壶酒。
林西眯着小眼睛,自然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所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林西投其所好,并非一无所图。夫人崔氏是无论如何也等不到林西一年后光荣退休的,林西这个只签了五年卖身契的特殊份子,能不能如愿以偿,还得看刘妈妈的脸色。
虽然与刘妈妈之间的情份,已经到了哥俩好啊,五魁手的地步,但是人心难测啊,谁敢保证一年后她林西出府就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哟。
所以说,做人,还得要有先见之明。
林西觉得这一点,她做得相当不错。
“刘妈妈,夫人叫你过去!!”
“来了,来了!”
刘妈妈急急地寻了处自认为安稳的地方,把酒藏了起来,一把搂住正在发呆的林西,低声道:“三小姐待你如何?可有什么委屈?若有,只管朝妈妈说。那死丫头替我看着点。还有,你们院里东厢房里的那几个,你少跟她们来往,这两天又往大少爷身边凑,夫人知道了准没好果子吃。”
林西频频点头应下。
刘妈妈见来人只叫了一遍,不像是着急的样子,又低声道:“你们院里有个陈婆子,是朱姨娘的人,你和橙子小心些。”
林西心头一顿,忙道:“那小蛮的事?”
刘妈妈不着痕迹的点点头,又略说了两句话,就走了。
林西看着刘妈妈匆匆而去的背影,心里有些拿捏不准要不要把陈婆子的事情说给小姐听。
林西细想了想,觉着这个小报告不应该由她来打。
无间道这份工作,若不是被逼无奈,谁愿意干?林西由此及彼,打定主意,只当没这回事。
……
林西前脚刚回到平芜院,后脚刘妈妈便跟着进来了。
林西吃了一惊,忙迎上去。
刘妈妈冲她使了个眼色,高声道:“你家小姐午睡起来了?”
腊梅打了帘子正巧出来,见来人,笑道:“什么风把刘妈妈吹来了?快里边坐,小姐刚刚起身!”
刘妈妈笑道:“崔家送了些血燕过来,奴婢奉夫人的命给三小姐送些过来!”
“妈妈来了,快请进来!”
高鸢尾在里间听得声音,亲自迎出来:“难为夫人惦记着女儿,大冷天的还劳妈妈亲自送了来,快进来喝杯热茶再走。”
林西见没她什么事,喜得不往前凑,转身进了房。
却说正厅里,刘妈妈坐定,捧着热茶喝了几口,笑道:“三小姐,奴婢还有一事求三小姐的意下!”
高鸢尾料到刘妈妈有事要说,笑道:“妈妈但说无防!”
刘妈妈陪笑道:“三小姐,夫人想留表少爷在府里住些时日,表少爷此次进京,随身只带了四个小厮,做事粗手粗脚的,怕服侍不周,所以夫人想……”
高鸢尾笑吟吟地看了紫薇,腊月一眼,接口道:“夫人看中了我院里的哪一个,只管要去,就怕她们笨手笨脚的,照顾不周。”
第六十二回 服侍表少爷
刘妈妈虚笑道:“三小姐这是说的哪里的话?小姐身边的人,最是伶俐不过。夫人的意思,找些个颜色普通的,忠心耿耿的过去侍候几天,也就罢了!”
此言一出,紫薇,腊月对视一眼,心下了然。
高鸢尾忖度片刻,当即明白夫人为何要到她院里找人,笑道:“按妈妈这般说,我觉得林西那丫鬟倒颇为合适。”
刘妈妈心道三小姐果然是个聪明人,一点即通,忙笑道:“夫人怕短了三小姐的人手,特意令奴婢挑了两个伶俐的丫鬟给小姐使唤,奴婢一会就给小姐送来。”
高鸢尾笑着摇摇头。
“何必多此一举?且不说那些个小的,光大的,我这院里就有十几个丫鬟,再摆两个,连我瞧着都嫌多。劳妈妈给夫人带句话,就说女儿院里人手尽够了,不必再送人过来。”
刘妈妈低头吃了口茶,笑道:“既然这样,奴婢就给夫人回话去了。”
“妈妈,且留步。”
紫薇莞儿一笑:“表少爷房里,只一个林西怕是不顶用的,咱们府里还有谁入了妈妈的青眼?”
刘妈妈笑着仍看向三小姐:“原本夫人是要再拨三五个丫鬟过去的,偏表少爷说他素来喜净,不爱那些个打扮得花花绿绿的,夫人就把荷花姑娘给了表少爷使唤。又不放心,着奴婢多添了几个小丫鬟和打粗的婆子。房里侍候的,只荷花和林西两人!”
荷花?
高鸢尾脸上笑意更盛。
刘妈妈见状趁机告退。
屋里没了外人,高鸢尾懒懒地斜靠在贵妃榻上,一声不吭。
当初崔家头一天入府,夫人留崔家人住下,只崔家两位姑姑住了下来。这会子夫人突然留崔表哥住下,这其中的深意……
高鸢尾想着这两日姐妹间的暗流涌动,慢慢地垂下了眼睑。
……
刘妈妈出了三小姐屋子,还未走几步,见女儿正在廊下歪着头瞧她,相互打了个眼色,母女俩人在外头寻了处安静的角落说话。
待橙子得知林西被夫人挑中去侍候表少爷时,皱着眉头道:“娘,我也要去!”
“作死!”刘妈妈轻声骂道。
“她去得,为什么我去不得?我比她聪明多了。”橙子忿忿道。
刘妈妈狠狠地瞪了女儿一眼,凑近了轻声道:“夫人看中了表少爷,想把大小姐许配过去,这才把人请了进来。”
“真的?”
橙子抬眉问道:“可这跟林西有什么关系?”
刘妈妈见女儿少一根筋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重重的在女儿身上拍了一下,语重心长道:“表少爷是未来的姑爷,夫人哪里舍得在他院里摆些人妖三妖四的人。林西老实本份,长得也一般,夫人这才选中的她。夫人还把她身边的荷花拨了过去,就是怕那些个狐媚子在表少爷身边作祟。”
“荷花?”
夫人居然把荷花给表少爷使唤,橙子身子一颤,忙道:“娘,我省得了!”
“你乖乖的在三小姐院里呆着,没事少往园子里逛。我这会还有事,回头再说。”
刘妈妈幽幽看了女儿一眼,迅速转身离去。
橙子气闷的嘟着嘴,叹气道:“要是让我到大少爷房里侍候,便是让我长得丑点,我也愿意啊。”
……
晨曦中的高府,映照在漫天的红霞当中。
林西拎着包袱站在江枫院的门口,两眼发直,心里一片茫然。
爷爷的,谁说长得丑就一定是安全的?
谁说富贵公子都喜欢颜色好的丫鬟侍候?
谁说的……
林西恨不能仰天长叹!
林西垂下头看了一眼自己渐渐隆起的胸部,手就势摸上略带温度的面皮,顺便擦了一把眼角,心下对崔家三表少爷略带奇葩的口味表示诧异和唏嘘。
尽管她知道,三表少爷没有选择丫鬟的权利,从某种意义来说,他同她一样,也是个受害者,因为他们俩人需面对的,是高府的另一个奇葩,荷花姑娘。
想至此,林西的脸顿时塌了下来。心下默默道,夫人啊夫人,三表少爷好歹也是你的亲侄儿,你……你这样……何其残忍!
……
夕云院有两绝。海棠姑娘美绝;荷花姑娘丑绝。
海棠的美,不消多说,能把自己美成万花楼里的头牌,绝非善类。
荷花的丑,也不消多说,能让高相爷看了一眼,便食不下味的,放眼高府,舍她其谁!
食不下味有两种,一种是自愿。一种是被迫。很不幸高相爷便是属于后者。
据可靠消息称,荷花姑娘原本长得并不丑,只是有些壮实而已,原是大小姐身边的贴身大丫鬟。
有一回高府女眷集体到寺里上香,也不知哪个无聊的和尚,白日里看多了世家名门的贵族小姐,夜半寂寞恨更长,便学着风流公子月下吟酸诗,吟着吟着,忘了房里的火烛,于是就烧倒了一大片。
荷花姑娘年纪虽小,却懂得救主,不顾自己的安危,把湿被褥往大小姐身上一裹,背起小姐逃出升天,自己却被迎面而来的大火灼伤了脸,成了现在这副鬼模样。
说是鬼模样,其实略带了些夸张。只是高门大户里,小姐们比着花还娇贵三分,眼睛里自然看不得荷花脸上的狰狞夫人念其功劳,亲自把人放在身边使唤,待遇比着水仙还要好上三分。
对于相貌一说,虽然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但“标致”二字,世人都是心领神会的,且男子的领会尤其深刻。
荷花姑娘虽然救主有功,这功劳可以使她的地位,收入起了质的变化,却不能让她的婚姻达到质的飞跃。
年逾十八的高龄,连个提亲的人都没有,再加上顶着这样一张令人望而生畏的脸,使得荷花姑娘纯洁的心灵蒙受尘埃,于是性情大变。
这世上能让女子性情大变的无非是两样东西。一样是情伤,一样是色衰。荷花的脸只能用色崩来形容,由此可见其性情……
林西不忍再深想,咬了咬牙,一脚跨入了江枫院。
江枫院里,荷花姑娘已经板着脸指挥着小丫鬟,婆子们安置东西。
林西虽然奉命在上房走动,却深知自己不过是个打下手的,遂老老实实地走到荷花身边。
荷花瞄了她一眼,面无表情道:“干活!”
简单明了的两个字,体现了作为领导的风范,林西指了指自己的包袱,示意:虽然我是打下手的,也需要个住处啊。
“东厢房靠窗。”
林西大大方方迎上荷花阴郁的眼睛,笑道:“谢谢荷花姐!”
……
崔瑾辰一身锦袍,被人簇拥着往江枫院走,刚到院门口,一阵清脆的鸟鸣声划过耳际。
崔瑾辰顿足细听,抬眼见一青衣小丫鬟站在廊下,正拿着吃食逗鸟。
高子眗打量他神色,笑道:“表哥,大哥知道你喜欢鸟,特意从外头给你买来的。我就不陪你进去了。”
崔瑾辰含笑把人送走,大步流星走入正房,当看到左右两位侍女时,不仅崔瑾辰脸色变了几变,连其身后跟着的小厮脸色也变了几变。
崔瑾辰冷哼一声,朝身后的小厮摆摆手,甩袖进了屋子。
林西不敢妄动,只拿眼睛去看荷花,见荷花跟了进去,便也躬身跟上。
林西沏了热茶,奉到表少爷跟前,随即规规矩矩垂首立在旁边静候主子吩咐。
崔瑾辰斜着眼睛打量她俩,心下只觉得好笑。姑姑派了这两个人来,委实是看得起他。若按着往日他的脾性,早就……
崔瑾辰想着父亲的交待,面色一沉道:“叫什么,往日跟在哪个主子跟前,一一道来。”
荷花照旧面无表情道:“回表少爷,奴婢荷花,在夫人房里侍候。”
“奴婢林西,在三小姐书房侍候。”林西依葫芦画瓢。
听得三小姐,崔瑾辰眼前一亮,目光在林西身上停留片刻,遂清咳一声道:“以后我这院里便交给你们俩个,好生替我看着。林西在书房里侍候着,日后我读书,你便跟着一道吧!”
“表少爷,夜间如何守夜?”
崔瑾辰看了眼荷花的脸,抖了个机灵,斩钉截铁道:“不必!”
林西脸上的笑意还未浮现,荷花已跪倒在地,腰背挺得直直的,一字一句道:“表少爷不要奴婢们侍候,奴婢只有回了夫人,请夫人另派了人来。”
林西恼怒地瞪着荷花。
崔瑾辰脸色变了几变,终是咬牙道:“一人一晚!”
林西翻了两翻眼睛,几欲气绝身亡。
荷花欣欣然起身,朝崔瑾辰道了个福,自顾自进里屋铺床叠被。
林西偷偷用眼角的余光打量三表少爷的脸色,这才发现,几欲气绝身亡的并非她一个。
……
豆蔻染得红红的指甲,在空中留下一道红色的光晕后,轻轻抚上镜里娇美的面庞。镜中的女子眉目如画,嘴角擒着一抹浅笑。
“小姐,小姐,表少爷入府了!”
“真的?”
高茉莉激动的从梳妆台前站起来。
“住哪个院?”
双燕意味深长的笑道:“住江枫院,离大少爷的院子最近。说不定以后小姐去大少爷院里,常能遇见!”
高茉莉脸色微红,含羞笑道:“胡沁什么,还不快来帮我梳头。”
双燕走到主子身后,笑道:“小姐,今儿咱们梳个新的样式吧?听说安顿好了,表少爷一会要去给夫人请安呢。”
高茉莉只顾盯着一只凤簪出神,全然没有听见双燕讲话。母亲把表哥接到府里住,十有八九是想……表哥这般丰神俊秀的人,倘若……
第六十三回 表少爷的红线
高茉莉只觉得脸颊烧得滚烫,一颗心扑通扑通跳得厉害,不敢再往下深想半分。
双燕见小姐这副模样,心下一片明了,也不出声,仔仔细细的替小姐梳了个倭堕髻。
“双燕,你觉着表少爷人如何?”高茉莉冷不丁出声。
双燕顺着小姐的话道:“奴婢从未见过像表少爷这般俊朗的人,他一来,可就把咱们府里的三位小爷给比了下去。”
“噢,连大哥也比不得吗?”
双燕细想了想,道:“大少爷有大少爷的好,表少爷有表少爷的好,奴婢也说不上来。”
几句话一说,高茉莉早已心跳如擂。她捂着心口,回头嗔看了双燕一眼,再不说话。
……
林西不安地动了动脚,继续保持眼观鼻,鼻观心的姿势不变。眼角的余光却看向书桌前的男子。
自打三表少爷脸有忧色地入了这书房后,不吭一声便开始写字,连头都没抬过。
林西颇为同情地替三表少爷叹出一口气。
你说好好的一个风流潇洒并英俊倜傥的男子,要整天面对两个庸俗不堪,且相貌平平的丫鬟,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换了是她,早就关起门来躲在被子里哭了。
林西暗暗忖度着夫人把三表少爷召唤进高家的目的,若不出意外,必是期望让三表少爷与大小姐也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擦出些爱的火花,然后就上演表哥,表妹月下相会的经典桥段。就好比林妹妹和宝哥哥!
只是林妹妹和宝哥哥,一个花落人亡两不知,一个阿弥陀佛当和尚,哎啊啊,真是天若有情天亦老,人若有情死得早……
“林西?”
崔瑾辰突然大声道。
“在,在,在!表少爷有什么吩咐?”林西迅速缓过神来,一脸殷勤道。
“你耳朵聋啊,我唤了你三遍!”
“表少爷息怒,奴婢的耳朵确实有些背。”林西笑道。
这丫鬟明明心不在焉,却谎称耳背,崔瑾辰怒极反笑。
“这年还没过呢!就思起春来了?也不瞧瞧自己的模样!”
“啊?”
林西惊愕。死没良心的。我是在替你思春好不好。如此嘴贱,活该对着上两个丑的。
“啊什么?替我换杯热茶来!”
林西虚浮了个笑,转过身替表少爷重新沏了杯热茶,恭敬地递到他手边,笑道:“三表少爷,请用茶!”
崔瑾辰就着白瓷茶盏,看到一双纤纤素手,心下微微一惊。这丫鬟虽然长得丑,倒也不是一无是处,这双手便长得极好,根根如葱白,摆在书房添茶倒水,也算养眼。
“放下吧。我且问你,三小姐平日里都看些什么书?”
三小姐?林西心中警铃大作。
她垂下头好似有些沮丧道:“回三表少爷,奴婢大字不识几个,不知道三小姐平日里爱看什么!”
“那她平日里都做些什么?”
“回三表少爷,我们小姐除了往夕云院请安外,旁的时间都在自个院里打发时间。或读书,或练字,或弹琴。有时候要在院里呆累了,便往园子里走走。”
崔瑾辰端起茶碗,轻啜一口,半晌道:“听说,她琴弹得极好?”
感觉到上首之人身上隐隐散出来的怒气,林西心思微转,笑道:“我们家小姐琴确实弹得好,连先生都夸过。”
“她爱弹什么曲子?”
林西蹙眉片刻,“回表少爷,小姐什么都爱弹,奴婢既不识字,也不识谱,说不好!只知道有时候听着那琴音,奴婢心里很快活,有时候听着,心里又很难过。”
“噢,怎么个快活法,又怎么个难过法,你细细说来听听!”
林西眉头紧皱,想了半天,才幽幽道:“奴婢说不上来。奴婢只知道,快活的时候很快活,像阴了半个月的天,突然出了一个大太阳;难过的时候又极难过,就像刚拿的月银三下两下就花完了!”
崔瑾辰似对她的回话很满意,嘴角浮出一丝浅笑,许久才道:“你在高家一个月月钱多少?”
林西眸子一紧,忙陪笑道:“奴婢一个月才两吊钱。表少爷问奴婢这话,是打算……”
崔瑾辰眼角扫了林西一眼,对她脸上的渴望视而不见。
他慢悠悠地饮下一口茶,答非所问道:“我去夕云院请安,你跟着一道来。”
说罢,也不等林西反应过来,便起身就走。
似一盆冷水淋在头上,林西深呼吸一口,捏了捏拳头。左脚一迈,及时地跟了上去,只低头的一瞬间,两眼闪过光芒。
……
自打崔家姑娘入了高府,夫人的病渐渐有了起色。高相爷不愿被外人说府里没规矩,便令各房各院恢复了晨时的请安。
按着平日林西的身份,她是入不了厅堂里头的,只有老老实实地站在外头院子里静候。
只是如今她身为表少爷的贴身大丫鬟,今时不同往日,需得贴身随侍左右,因此她堂而皇之地入了厅堂。
厅堂里陆续有人进来,林西见自家小姐虚扶着紫薇的手进了厅堂,露出个大大的笑脸。
高鸢尾以笑报之,目光所及之处,却见崔瑾辰嘴角微翘正盯着她瞧。
高鸢尾轻轻颔首,秀眉轻挑,以作回应。
两人这一番无声交流落在眼尖的林西眼里,心里着实打了几个颤。她不过只离开短短两日的时间,怎么这两人之间已有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了?
三表少爷的红线,夫人显然已帮大小姐牵好了,这会再奔出个三小姐……乱了,乱了!
林西迅速抬眼扫了厅里一眼,见其它的几位小姐尚未到,丫鬟们自顾自忙活,无人注意到这里的情景,心下稍稍安了些。
不消多时,高府两位少爷,三位小姐以及崔府两位姑娘先后而入,诺大的厅堂一下子热闹起来。
令林西称奇的是,何姨娘也赫然在例。
按高家的规矩,姨娘给主母请安,需得在府里少爷,小姐之后。何姨娘今日来得这么早,着实有些怪异。
她哪里知道,自打出了二少爷和海棠一事后,高相爷无处可去,天天歇在何姨娘房里。
何姨娘春风得意,怕引起众怒,不敢喜形于色,一大早便起身梳妆打扮,称要到夕云院服侍夫人起身。
高相爷见她如此尊敬主母,心下倒有些怜惜,正逢今日休沐,不用早起上朝,硬是搂着何氏耳鬓厮磨了半盏茶,才放她离去。
高相爷挺拔的身影出现在厅堂里,众人收了笑意纷纷起飞立相迎。
高相爷稳稳地端着茶盏喝了两口,崔氏才被人搀扶着从内室走了出来。
今日崔氏梳着精致的发髻,脸上匀了些粉,显然是精心打扮过了。饶是这样,林西见了仍抖了个激灵。
众目睽睽之下,高相爷起身扶了发妻一把。两个相视一笑,外人看来端的是夫妻情深。
林西眼尖的看到何姨娘不大自然地瞥过脸去,崔家的姑娘则捏着帕子,垂下了眼睑。
崔氏把众人的神色看在眼里,目光掠过何姨娘的时候,有意无意的多看了一秒,似对何姨娘这般不识大体地坐在厅堂里有些微微的不满。
何姨娘心头一跳,迅速朝高相爷抛去媚眼,高相爷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示意她安心。
何姨娘轻轻松了一口气,捏起帕子及时地遮住了嘴角的一抹得意之色。
何姨娘的一双儿女,见生母如此行事,一个俊眉紧蹙,朝高府大少爷涩涩一笑;一个则挺了挺腰身,高傲地抬起了下巴。
高茉莉只用眼角的余光去瞧崔瑾辰,旁人间的暗流涌动,一概没看见。
高锦葵冷哼一声,别过脸去。
高鸢尾一如继往的心中酸涩,坐着不动。
崔氏即便身子稍稍好了些,也不能久坐,受了小辈们几个头,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话,便欲回屋。
却听外头丫鬟高声道:“老夫人来了!”
高则诚眼中寒光闪过,端坐着,身子未动半分。
崔氏眼角余光见丈夫如此,朝刘妈妈打了个神色,也未起身,只笑道:“子瞻,子眗去迎迎你祖母!”
崔瑾辰随着高府的两位少爷一道起身,迎了上去,府里的四位小姐,两位姨娘像约好了似的,纷纷起身。
……
王氏扶着丫鬟的手缓缓进门,头发乌油油的绾了一个髻,左右两支凤簪栩栩如生。
王氏进屋,打量了厅里一眼,堪堪在高相爷的下首处坐定,笑得一脸慈祥。
而高相爷夫妇只微微颔首,连句问候的话都懒得说。
林西头一回见到如此诡异的场景,只觉得脚下有些发软。
王氏虽然只是个续弦,可好歹也是高老太爷八抬大轿,名媒正娶的老婆,是高相爷正经的后母,崔氏正经的后婆婆。
往日里王氏谨守本份,缩在自个的一亩三分地不出来。高相爷位高权重,看不上小门小户的继母,井水不犯河水,倒还罢了。如今老夫人亲自上门,高相爷夫妇不仅不迎,连个屁股都未抬,且让老夫人坐在下首处,这……这……这……
林西不由的感叹,做人后娘,做到如此份上,王氏老夫人真可谓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倘若白雪公主在此,不知道会不会因为自己的软弱而臊红了脸。
第六十四回 王氏出山
府里的几位孙子辈似早已见惯了此等场面,纷纷上前给老夫人行礼,言语中的疏离清晰可见。
何姨娘也上前略略的福了福。倒是崔家的人,很是恭敬的给老夫人规规矩矩地请了安。
上首处的崔氏见娘家人如此行事,嘴角擒着一抹笑,接过水仙递来的参茶,轻啜了一口,目光落在了女儿身上。
高茉莉感觉到母亲在打量她,慌忙从表哥身上移开了眼睛,垂下了眼睑。
崔氏见状,笑意越发深沉,轻道:“老爷,我身子不能久坐。”
高相爷温柔如水地盯着发妻,眼中的柔情似满得要溢出一般。
“你身子不好,快去歇着罢。”
后婆婆刚坐下,媳妇便要离去,儿子不仅不出声阻拦,还和言悦色的表示赞同。即便此时厅堂里一丝风也无,林西还是有些风中凌乱了。
“夫人且慢!”
王氏见众人如此怠慢于她,微胖的脸上丝毫没有不悦之色,仍是盈盈而笑拦住了欲起身的崔氏。
崔氏身子一顿,故意朝男人看了一眼。
果不其然,高相爷脸色有些难看,清咳一声并不说话。
何姨娘见老夫人今日的行事有些反常,不由地蹙了蹙眉毛,心里猜测老妖婆这会子出来,意欲何为?
崔瑾辰淡淡一笑,朝两位姑姑暗暗递了个眼色,自顾自从怀里摸出一枚温润白腻的玉佩,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把玩,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
一时厅里的气氛有些沉闷。谁也不敢在此时跳出来。
崔氏叹了口气,抚着胸口无可奈何道:“老爷书房里怕还有事,老夫人有话不防直说。”
如此大不敬的一句话,换了旁的婆婆,必定要拍桌子踢板凳的一通发作。
王氏却不怒反笑道:“不敢耽误老爷的公事,确是奉着老太爷的命,想给老爷,夫人说一件事情。只是……”
王氏环视了一圈,沉吟着不把话说下去。
崔氏轻咳嗽一声,刘妈妈会意挥了挥手,示意少爷,小姐们散去。
崔瑾辰头一个起身,朝姑父,姑姑行过礼后,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
虽然林西着实好奇王氏要说的到底是件什么事,却不得不紧紧地跟在崔三少的后头,颠颠地走了出去。
崔瑾辰一起身,众少爷,小姐纷纷跟着离去,一时间厅堂里空旷了不少。
何姨娘见崔家的姑娘也颇有眼色地退了出去,想着自己的身份,只得硬着头皮往外走。
突然外面一阵喧哗,传来了朱姨娘轻声哭泣着喊老爷的声音。
高相爷面色一沉,脸就冷了下来。
崔氏莫名的看了王氏一眼,轻道:“刘妈妈,去看看朱姨娘何故在外头哭泣。”
话音刚落,忽的一阵风动,一身素白色袄子的朱姨娘双目含泪,疾疾而来,不知何故,撞上了正欲往外走的何姨娘。
何姨娘冷不丁的被撞得一个踉跄,堪堪几步才稳住了身子。她还未缓过神来,却见朱姨娘噗通一声跪倒在高相爷跟前,凄声道:“老爷,求老爷给二少爷作主,二少爷是被人害了的啊。”
何姨娘刚稳住的身子,似又晃了晃,眼底的慌张一闪而过,正欲掀了帘子出去。
“何姨娘,且慢走。今日我说的事情,与何姨娘稍稍有些关联,何姨娘不防坐下听一听罢。”
王氏温润的声音淡淡响起,高相爷正呵斥着眼前的朱姨娘,似并未听见。
何姨娘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咬了咬唇角,终是收回了脚步,斜着身略坐了半个身位。抬头迎上王氏似笑非笑的眼睛,何姨娘持帕子的手紧了又紧。
朱姨娘仍泣不成声地跪在地上喊冤。
高相爷被缠得心烦意乱,想着书房里赤身裸体的男女搂抱在一处,气得重重地拍了一记桌子,冷喝道:“胡闹,那个畜生做下这等没脸没皮的事,你还好意思替他喊冤。来人,把朱姨娘给我架出去,禁足三个月!”
朱姨娘言闻,急得瘫倒在地上,一句话也吐不出来,越发地哭得起劲。
刘妈妈焦急地看了眼夫人,心里暗骂朱姨娘是个蠢货,连个冤都不会申,话该被人陷害。
崔氏抚着心口,不紧不慢道:“老爷,朱姨娘官宦人家出身,跟着老爷十几年,素来是个识大体的,如此不管不顾地闹腾,怕是真有什么冤屈。那孩子叫我一身母亲,也是我从小看到大的,若真是受了什么冤枉,别说是朱姨娘着急,便是我这个嫡母,也是于心不忍的。”
高相爷转过脸,深深地看了崔氏一眼,脸上的怒气还未消,却听王氏放下茶盏,清了清嗓子,道:“老爷,妾身昨日理家,理出一桩旧日的事情来,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偏巧了,与朱姨娘,何姨娘都有几分关系,老爷不防听上一听……”
……
厅堂的门吱呀一声,重重的合上。
林西被那巨大的关门声吓得娇躯一震,往三表少爷的身后缩了一缩,却见大少爷目光落在她身上,阴冷的几欲能滴下雨雪来。
林西暗道不妙,电光闪过前些日子勾引大少爷未遂一事,心头惨嚎一声。这副模样落在大少爷眼里,无异于又是一个想爬床想疯了的丫鬟。
好在大少爷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并未多言。
崔瑾辰把玉佩往怀里一揣,回过头对正在发呆的林西道:“我跟表哥他们去学堂转转,你自个回去,帮我把书房收拾收拾。”
言闭,甩甩袖子便拉着高府的两位少爷出了夕云院。
三表少爷去学堂,自有贴身的小厮跟着。林西落得清净,安抚了下被惊吓过度的小心脏,颠颠地跑到前主子跟前叙旧。
高鸢尾见着林西,心下也有几分高兴,笑道:“表少爷让你跟着,显然是极看中你的,好好侍候。”
林西不大好意思说两个大丫鬟里头,就她的模样还稍稍拿得出手。
她眯着小眼睛,陪笑道:“小姐放心,奴婢不会让小姐失望的……”
话及一半,大小姐银铃般好听的声音响起。
“三妹妹,你这丫鬟叫什么?”
林西心道大小姐啊,我是长得有多随大流啊,劳您问了两次姓名,您这记忆力,也着实忒差了些。
她悠悠转过身,忙笑道:“回大小姐,奴婢叫林西。”
高茉莉上下打量林西两眼,瞳孔微微变色,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你!”
可不就是我吗,您还说让小姐带着我去您院子里玩呢。大小姐啊,小小年纪如此健忘,日后嫁到崔家可如何是好啊,崔家家大业大,最多的便是人,你连我这个长得极有特色的丫鬟都记不住,敢明儿若忘了正经的婆婆长什么样,那可是不孝的大罪啊!
林西心里着实替大小姐担忧了一把!
“双燕,回头把我那几身嫌小的袄子给林西送去。”
林西忙摆手道:“大小姐,使不得,使不得。”
高锦葵微笑上前两步道:“我房里也有几身衣裳,也都嫌小了,到时候我让山秀给你送来。”
“二小姐,使不得,使不得!”
高茉莉看了高锦葵一眼,眼中闪过冷意。轻抬玉手,在林西的肩上拍了两拍,对着高鸢尾笑道:“三妹走吧,今日是谭嬷嬷的课,免得去迟了,又挨骂!”
高锦葵愣了愣神,轻轻地咬了咬嘴唇。
扑哧一声,高紫萼捏着帕子笑出声来。
“二姐若有空,何不让人给二哥送几身衣裳去,听说那一夜二哥身上淌的血,把衣衫都给染红了!”高紫萼扬了扬下巴,骄傲得从高锦葵眼前飘然而过。
饶是高锦葵再精明能干,听到嫡亲的哥哥血染衣襟,终是鼻中一酸,差点落下泪来。
她怔怔半晌,紧了紧身上的披风,冷哼一声甩袖而去。
……
林西惴惴不安地目送着小姐们离去,这才觉得浑身冷汗淋漓。
不过是府里住进个风流潇洒并英俊倜傥的小帅哥,居然连她这个跟在身边侍候的丫鬟都得了好处。怪不得红楼梦里,众丫鬟生平的理想便是入了,热门单位的油水,就是足啊!
只是……
能不送衣裳吗?
直接送银子岂不是更好……
林西站在夕云院外头,望着大门紧闭的厅堂,不知道此时里头究竟发生了些什么。
她正欲转身离去,却依稀听见厅堂里传来了哭泣声,紧接着是一声震天吼的咆哮,外加清脆的瓷器摔破声。
林西顿感阴风飕飕,忙不迭地迈开了脚步,抱头逃窜。
……
都说山中无老虎,猴子逞大王。
话说林西回了江枫院,院外的风风雨雨自然吹不到客居在此的崔表少爷这里,因此,林西颇为怡然自得地替自己沏了杯热茶,以便安慰自己刚刚受惊吓的心。
她一边品着茶水,一边翘着二郎腿思虑着刚刚在夕云院的那一幕,觉得有些匪夷所思。
千年老妖王氏出山了;
朱姨娘哭天抹地的在院子外头替二少爷喊冤;
何姨娘满脸春色地朝高相爷抛媚眼;
高相爷一边与小妾眉来眼去,一边对正室情深款款;
夫人拖着将死的身体,欲说还休,欲拒还迎。
我的娘哎,这是何等诡异啊!果然主子的世界,非丫鬟能懂。
第六十五回 谁动的手脚
林西觉得做人,还是老老实实,本本份份方为上策,吃该吃的饭,听该听的话,少管旁人的闲事为好。
这大宅门里的事,弄不好,是要像小蛮那样丢了小命的。这些个主子都非善茬,一举一动皆有深意,不是谋人,便是谋利。像她这样在夹缝中图生存的,还是自保要紧。
“林西,有人找!”
荷花姑娘略带嘶哑的嗓音在院子里响起。
“真是一刻也不让人清净!”
林西一口把茶喝完,重重地把茶盅往几上一搁,麻溜地跑了出去。
待看清楚来人,林西脸上的笑自然而然地浮了上来:“双燕姐姐,你怎么来了?”
眼前这位银红袄儿,青缎背心,眉目楚楚的女子,正是与林西一同观赏花样美男,并对大少爷流下口水的大小姐的丫鬟双燕。
双燕嗔看林西一眼,笑道:“喏,这不是给你送衣裳来了!”
林西突然想起是有这么一茬,忙陪笑道:“劳双燕姐姐特意为我跑一趟,快,外头冷,往屋里坐。”
双燕把包袱往林西手里一送,笑道:“不了,小姐那里离不开人,这里有三五件袄子,都是新的,小姐还未上过身,你若嫌大,改改便能穿了。”
林西小眼一眯,嘴上便顺溜开了:“多谢双燕姐姐。姐姐待人真好,模样又好,将来也不知道便宜谁去。”
“你个死丫鬟。大白天的说什么混帐话呢!”双燕脸色一红,嗔看了林西一眼,又道:“我走了。改明再与你说话。”
林西怔了怔,似忽然想起了什么,“双燕姐姐,你且等一下。”
双燕尚未反应过来,只见林西已撒了腿便往屋里跑。不消片刻,人已去而复返。双燕手上已被塞进了一样东西。
“双燕姐姐,这物什是三小姐送我的。我用不上,你拿着用!”
双燕定眼一瞧。却是一盒崭新的胭脂,忙想推脱。
林西凑上前,低压了声道:“双燕姐姐长得好看,若再用了这胭脂。比那大少爷院里的那些个,只好不差。快拿着吧!”
双燕盈盈看着林西半晌,嗔笑道:“那我就收着了,有事只管来找我!”
“哟,双燕,一盒胭脂就把你给收买了啊,你可得小心,这丫鬟心可大了,一门心思的往大少爷跟前凑!”
林西一听。浑身的毛孔舒张开来。
小样,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偏来寻。我总算是等到你了。
双燕脸色微变。看了眼林西,对着来人道:“作什么阴阳怪气的,有话不能好好说?”
山秀冷笑着进院,居高临下地盯着林西道:“双燕,这丫鬟在大少爷跟前使的手段,只怕连你也想不到!”
老爹说:朽木不可为柱。坏人不可为伍。爷爷的,老虎不发威。你真当我是家猫啊。
林西眼眶一红,哽咽道:“山秀姐姐,上回你在紫薇姐姐跟前说我往大少爷跟前凑,这回又在双燕姐姐跟前说我往大少爷眼前凑,我虽然长得丑,可我嘴巴却是紧的,你拦着大少爷抛媚眼的事,我从来没有往外乱说,你又何必总对我不放心,时时处处的在旁人面前说我的坏话。”
此言一出,双燕脸色大变。
“你……你胡说什么?”山秀柳眉倒竖,气势汹汹地冲了上来。
林西吓得脖子一缩,赶紧躲在双燕的身后。
“山秀,你要做什么?”双燕拦在林西跟前,显然已相信了林西的话。
“她胡言乱语,我要撕烂她的嘴!”山秀把包袱往地上一扔,撂起袖子便要动手。
林西偷偷探出半个脑袋,飞快道:“山秀姐姐,我什么时候胡说了,你忘了那天你还故意在大少爷跟前滑了一下,大少爷眼疾手快,一下就把你搂在怀里了。”
山秀未料到此等隐秘之事,林西居然随口便说了出来,怔了半晌,浑身的杀气顿时没了踪影。待回过神,重现杀气时,气势已弱了一半。
能在小姐身边做大丫鬟的,哪个不是人精?双燕一看山秀如此神态,孰是孰非,心下一片清明。
那山秀被人揭了老底,又羞又怒:“小贱人,敢嚼我的舌头,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当下狠狠推开跟前的双燕,一把抓着林西的胳膊,作势就要打。
林西双眼一闭,心中哀号一声:大师姐,小师弟,老爹,林西我对不起师门,今儿不能扬善惩恶,只能挨一顿揍了!英雄在哪里,不是这个时候都应该有英雄大喝一声:“住手!”
“住手!”
英雄的声音如约而至的响起,林西睁眼一瞧,眼泪差点夺眶而出。
荷花姑娘虎虎地抓住山秀高举的手,布满疤痕的脸上一双眼睛目露凶光,让人看了心头胆寒。
“表少爷客居的院子里,岂容得下你一个丫鬟撒野?”
“你……你敢……你可知刚刚夕云院里……我家姨娘……”
“哼,别说你家姨娘还没扶正,就是扶正了,崔家人住的地方,也不是她能横插一脚的。”
荷花姑娘稳稳地站到林西跟前,手轻轻一松,山秀一个踉跄,连连后退几步,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人。
林西崇拜地看着荷花姑娘健硕的背影,心下无限感叹。原来从天而降的不仅仅是英雄,也有可能是侠女。
双燕冷笑两声,走到林西,荷花中间,一手拉着一个,嘴角弯出一道嘲讽的弧度。
“山秀姑娘,俗话说得好,晴天留人情,雨天好借伞。我劝你嘴上还是把个门好。这八字没一撇的事情你到处嚷嚷,万一有个好歹……没脸的可不是你一个!”
山秀对上两个夫人的人,自然落荒而逃。逃之前。她不忘狠狠地盯了林西一眼。
林西很是大度地朝她展露了一个大大的微笑,并高声道:“山秀姐姐,替我谢谢二小姐,等二小姐得空了,我给她谢恩去!”
言毕,林西学着男子的模样,朝双燕。荷花恭恭敬敬地作了个揖,言辞灼灼道:“多谢二位侠女救林西于水火之间。这份恩情,铭感在心,容林西徐徐报之。若日后仍有今日之情形,还望二位侠女不吝出手。”
荷花冷冷地看一林西一眼。甩了句:“怕什么?”转过脸便走。
双燕没忍住,扑哧笑出声来,嗔骂道:“能的你!好了,我也得走了……”
“双燕,双燕,不好了,不好了,夕云院出事了……”
荷花顿住了脚,复又折了回来。
双燕一把抓住林西的胳膊。神情突变。
林西眯着的眼睛陡然睁大。
……
诺大的夕云院厅堂里,转瞬间只余下廖廖几人。
高则诚凝视着朱姨娘,目光微缩:“说。你儿子被何人陷害!”
冷冷的目光似一道利箭,直射朱姨娘胸口。朱姨娘愕然抬头,胸口一痛,咬牙泣道:“老爷,是不是妾身说了,老爷就会替妾身。替二少爷作主?”
王氏含笑道:“朱姨娘说什么傻话,老爷素来喜爱二少爷。若二少爷真真是被冤枉的,老爷定会还二少爷一个清白,老爷,你说是不是?”
高则诚深深地看了王氏一眼,缓缓地点了点头。
朱姨娘脸色苍白,慢慢地直起身子,眼中的怒火已然升腾,只见她一步一步走到何姨娘跟前。
何姨娘抬眼望向朱姨娘,唇角微微发抖,似诧异到了极点。
玉手轻轻一抬,直直地指向眼前的人,朱姨娘不带一丝温度的声音,冷然响起。
“老爷,是她,一切都是她在背后操纵的!”
瞬间,厅堂里的气息完全凝滞,让人无法呼吸。
崔氏微不可察地吁出一口气,
……
据说这一日,夕云院厅堂的门,很久很久才打开。
高相爷脸色铁青地甩袖而去。
朱姨娘红肿着双眼,神色稍稍有些疲倦,却带着喜色,一路小跑地追了上去。
紧接着,王氏神情愉悦地跟了出来,顿足在院子里,抬头看了看天色,轻轻道了句:“要变天了!”
最后出来的是何姨娘。何姨娘半边的脸肿得老高,头发有些散乱,脂粉糊在脸上,一下子似老了十岁。
这一日,高府总管带着十来个身强力壮的护院,分别从二少爷,何姨娘的院里带走了几个人,为首的,正是何姨娘身边最为得用的容妈妈。随后老爷的翰墨院又发卖出去两个看院门的小厮。
不过短短半个时辰,何姨娘被禁足的消息传遍了高府上下。
……
崔氏疲倦地靠在锦垫上,今日这一仗,耗费了她极大的精力。男人暴怒的声音似又响起,苍白无血色的唇边露出一个阴恻恻的微笑。
这场戏,她等了许久。
这个何姨娘,她忍了许久。
到底是她胜了!
袄子空空地挂在崔氏的身上,越发显得崔氏瘦弱不堪。刘妈妈不忍再看,扶起崔氏,喂了几口参茶,低声道:“夫人,何姨娘那头,要不要……”
崔氏一把抓住刘妈妈的手,冷笑道:“不必,痛打落水狗,弄不好,反会被狗咬一口。”
崔氏的手很冷,好似没一丝温度,刘妈妈一惊,忙把手炉塞到崔氏手上。
“老爷如今知道了她的为人,只怕她以后日子不会好过。夫人即便不动手,朱姨娘那头也不会放过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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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回 崔氏的算计
崔氏心下微微凄涩。
她突然想起何氏刚进门的时候,一身玫红色袄子跪倒在她跟前,落落大方地奉上茶碗,绝代的风姿令崔氏心头一震。
从那日起,老爷一连半个月,宿在何氏的房里,如喝了甘美醇厚的佳酿,沉醉不愿醒。而她则静默无声的在冰冷的夜里,撕碎了一块又一块的锦帕。
倘若何姨娘如朱姨娘一样,乖乖听话,安份守已,倒也罢了。只是她不该……像是被锐利的刀锋划过,崔氏心口旧日的伤疤汩汩流出血来。
……
她眼中一冷,轻道:“交待下去,衣食不可待慢。”
“是!”
刘妈妈应声道:“老夫人刚刚派人送了几支上好的老参来,夫人……”
“你亲自跑一趟,就说人接来可以,能不能拢住老爷的心,只看她自己的本事。”
刘妈妈心头一惊,抬眉道:“夫人,万一王家的姑娘……老夫人的野心不小,到时候岂不是引狼入室?”
崔氏懒懒地摆了摆手。
“王家的姑娘成不了事。”
“夫人,老夫人现在掌着家,又是老太爷的枕边人,她只消在老太爷跟前吹吹枕头风……”
“妈妈!”
崔氏冷冷打断刘妈妈的话头。
“我既能把她抬到那个位置,也就能让她摔下来。我只有让她尝到些甜头。才能让她为我所用,她才肯与我一条心。老夫人有没有野心,只看她那双眼睛。我便知道了。只野心这东西,也得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高门大户,岂是那么好入的?所谓的心想,也未必事成!”
老夫人是被灌了药的,图下半辈子有指望,这才想着把娘家人弄进府里。以她的野心,只怕也是盯着正室这个位置的。崔氏一早就看出来老夫人心底的*。故意放出诱饵。
老夫人入府二十年,头一回掌家。尝到了权利与金钱的甜头,自然舍不得放手。舍不得放手好啊,能为她所用。
至于她那个容色艳丽的侄女?
崔氏淡淡一笑。
刘妈妈见夫人脸上诡异的笑,吓得心惊胆颤。忙道:“夫人劳累了这些天,快歇着罢。
“歇着?”
崔氏轻叹口气,“不能歇,我以后要歇的时间太长太长,趁我还有口气在,我得把事情一件件地做下去!”
刘妈妈微微踌躇,到嘴的话,终究没有说出口。
……
高府内宅的一处厢房里,高锦葵美美地睡了午觉。梳洗好,接过山秀递来的燕窝,刚喝了两口。觉着滋味有些稀疏平常,遂推了玉碗,淡淡道:“怎么今儿燕窝的滋味淡了许多?你尝尝。”
山秀忙上前挑起一勺,细细地品了品,皱着眉道:“果然是淡了许多。小姐,要不我帮你到厨房问一问去。”
高锦葵挥了挥手。轻轻地叹了口气道:“母亲理家时,从未出现过这般情形。你也不必问。必是那些个眼皮子浅的人作了手脚的。老夫人到底是小户人家出来的,理个把院子尚还清明,诺大的高府……哎!”
高锦葵轻轻叹了口气,话说一半留一半。
山秀笑道:“小姐,咱们姨娘可是名门大户出来大家闺秀,将来……必能把高府理得妥妥的。”
“可不能混说!”高锦葵忙叮嘱道。
“哎啊,我的好小姐啊,如今可不是明白的事?老爷对崔家那两个看不上眼,何姨娘又刚刚被禁了足,算来算去这府里,也就咱们姨娘能成事。”山秀脸上颇有得意之色。
高锦葵到底老成些,淡笑道:“便是心里知道,外人面前千万一个字都漏不得。更何况父亲没发话,都是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呢。你给我收敛着些。”
山秀见小姐这般说话,忙上前朝小姐正而八经地道了万福,笑道:“谁说没一撇?奴婢瞧着这一撇啊,是早晚的事。奴婢先恭喜小姐,贺喜小姐。日后小姐可是这高府嫡出的二小姐,谁也不敢再小瞧你,别说是三小姐,四小姐,便是大小姐见了,也得客客气气地唤小姐一声,再不敢冷鼻子冷眼地对小姐你说话。”
高锦葵心下欢喜,脸上仍端得笑道:“这话也是你混说的!”
山秀面色一哀,叹气道:“奴婢知道这话不该说,奴婢不过是看不惯她们欺负小姐你罢了,总捏着小姐好性儿,眼里也没个上下。”
高锦葵一听这话音不对,眼中闪过一丝诧异,轻道:“这话如何说的?谁眼里没个上下?”
山秀倒来了杯温茶,递到高锦葵手里,咬牙道:“还有谁?不就是刚刚被夫人派到表少爷院里的,三小姐跟前的那个丑丫头吗?”
“可是全身上下就一双眼睛还能瞧的丫鬟?”
“正是!”
高锦葵挑眉道:“她如何了?”
山秀横眉冷笑道:“小姐忘了,今儿在夫人院里,小姐巴巴的交待奴婢,让奴婢挑几件小姐的旧衣裳给那丫鬟送去。奴婢想着,那衣裳虽说不值钱,却也是小姐的一片心意,特意捡了几件锃锃新的给她送去。哪知那丫鬟仗着现在在表少爷房里侍候,已看不上咱们送去的衣裳了。”
“噢,一个小丫鬟竟然这么拿大?”高锦葵脸色有些不悦。
山秀见了,忙不迭的又添了一把柴火:“可不就是,奴婢瞧着,她连小姐您都不大放在眼里,一气之下,抱着衣服就回来了,心道好好的衣裳,奴婢便是撕烂了,也不给那起子势力小人穿。”
高锦葵冷笑道:“刘妈妈调教出来的好丫鬟,只顾在主子跟前摇尾巴,倒想学着主子把人踩在脚底下,真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山秀见自家小姐把话捎到了三小姐身上,心下得意,趁机滴眼药水道:“今儿早上,三小姐和大小姐一道走了,独独把小姐您丢下了,可不正是跟她手底下的丫鬟一样,专会在人前摇尾巴吗。我就不信,等将来咱们姨娘扶了正,她那尾巴还摇得起来,只怕又会颠颠地跑咱们这儿来摇呢!”
高锦葵一想到早上夕云院里那一出,心下只觉得有股子怒气往上涌。
她把茶盏重重地往几上一搁,冷笑道:“先忍得这口气,往后的日子长着呢。”
“奴婢心里也是这样想的。将来等姨娘坐了正位,看谁还敢在小姐跟前放肆。”山秀眉梢高挑,忿忿道。
高锦葵瞥了她一眼,心中涌起一丝哀伤,叹了口气道:“在这个深宅大院里,连个丫鬟居然也敢言三语四,怪道二哥要被人陷害。幸好外祖家也算是京城有头有脸的人,若换了旁人,岂不被欺负死了。”
山秀见小姐面有哀色,忙劝道:“小姐且再忍些时日,奴婢打听到,夫人只怕连这个年都……到时候,这府里上上下下,谁敢对小姐说个不字。”
“还是得防着崔家那两个!”
高锦葵并未被山秀的几句奉承的话冲昏了头脑,一针见血道:“我旁的倒不担心,独独担心这两人。夫人把这两个安置在府里,必是有深意的。”
山秀不屑道:“再有深意,老爷若瞧不上眼,只怕也奈何不得。”
“蠢丫头,你以为正室之位,只看那颜色好,颜色差吗,哪里是那么简单的。快扶我起来,我要到姨娘院子里瞧瞧去。”
……
隆冬季节,已是掌灯时分。
何成刚行色匆匆入了府邸,直奔老夫人常氏的院子。
“什么?秋玉被禁足了?”
笑容僵在常老夫人的脸上。
何成刚忍住满腹心酸,恼怒道:“这个蠢货,居然敢给高府二少爷下春药,生生的坏了我的好事。”
“下春药?作孽了,她怎么敢做出这种事情?”老夫人颓然倒在椅背上。
“母亲,若这个蠢货光下个春药也便罢了,她……她居然把高相爷刚收用的一个丫鬟与高家二少爷弄到了一张床上,还让高相爷逮了个现行。”
常老夫人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啊?她难道不知道我们已经和高相爷……”
“母亲!”
何成刚懊恼地打断了老夫人的话。
“朱家一门,富贵都在我们之上,朱氏比着秋玉又早进门两年。她必是担心高相爷扶朱氏而弃她,不得已才出了这昏招。”
“哎哟,我的老天爷啊!”
老夫人一拍大腿,气骂道:“你说她怎么就这么不小心,若真能成事,倒也罢了;这会子把自己都给栽进去了,这可如何是好?儿啊,这高相爷会不会连我们何家都记恨上啊!”
何成刚摇摇头道:“不好说啊!”
“我就说她跟她那个贱人的娘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你爹就是死在那贱人手里的。不行,我得赶紧把那贱人赶出府去,省得那何秋玉被高相爷休了,回何府连累到我们。”
“母亲!”
何成刚头痛欲裂的抚着额头唤道:“依儿子看,事情还没到这一步。秋玉她再不济,总是替高家生下一对儿女。高相爷即便看着儿女的份上,也不会把秋玉怎么样的。”
常老夫人茫然抬首道:“那,我儿的意思是……那秋玉会有复起的那一天?”r655
第六十七回 王氏的好处
“复起?”
何成刚变了脸色,冷笑道:“她就是再复起,再得宠也不顶什么用,这辈子只能是个妾了。”
何成刚是走过风月场的人,知道男人刚上手几天的女子,正是你欢我爱,如胶似漆的时候。这会子被个妾氏弄得生生折了心爱的女子不说,还把亲生儿子牵扯进来。他何成刚就是把何家所有的家产放在高相爷跟前,高相爷都不会再看一眼。
常老夫人心下略略一思忖,便明白儿子话中的深意。
世大名门的高府,堂堂莘国的相府,是不可能扶一个心机如此狠毒的女子为当家主母的。
母子俩人眼睁睁地看着到手的富贵,就这样拱手让人了,只觉得心头的邪火蹭蹭地往上窜,连连叹气。
……
无边的暗色袭来,屋子里寂静无声。窗外风声凄冷,刮得庭前那两棵樟树沙沙作响,像是女子低哑的哭泣声,幽幽咽咽的令人胆寒。
何姨娘一袭单衣,无知无觉伏在榻上。眼底的泪早已干涸。
男人冷如寒霜的目光,似一把利箭,她不闪,不躲,任由那利箭洞穿过她的身体,她的四肢,她的五脏六腑,直至鲜血淋漓。
输了就是输了。
她不怨,不恨。
只是未料到她输得这样快。
欢愉的梦,似还未醒来。她梦见自己一袭红衣,披冠霞戴。坐着八人抬的大轿,轿外喇叭吹得欢天喜地,鞭炮炸得人耳朵嗡嗡作响。
那个如山一样挺拔。如水一样温柔的男子骑在白马上,回首含笑,唇边的弧度在阳光下显得那样的柔美。
她悄悄地掀起帘子一角,对上那深沉如水的眸子,如痴如醉,恍如隔世。
许久,她动了动早已麻木的四肢。凄凄一笑。
“来人,传饭!”
……
夜幕之下的高府。灯光点点,如梦似幻。
王氏一边替老太爷更衣,一边软糯糯地道:“老太爷,你说那何氏娇滴滴的。哪来那么大的胆子,敢对二少爷下手,用的居然还是这等下作手段,若不是今日人证物证俱在,妾身怎么也不敢相信素来温顺可人的何姨娘竟有这等算计!”
高老太爷微微皱眉,目光如炬地看向王氏。
王氏惶恐地抖了下手,故作镇定道:“妾身只是心疼二少爷,挨了他老子一顿板子不说,还小小年纪便经历了……说到底。他还只是个孩子!”
高老太爷哼一声,穿着中衣,坐到床沿上。浑浊的眼睛看不出悲喜。
王氏一边仔细打量男人神色,一边拨了拨床角的炭盆,忖度半晌,才笑道:“要说委屈,妾身觉着这府里上上下下,谁都没有咱们老爷来得委屈。”
“噢?”
高老太爷应了一声:“这话如何说?”
王氏脱下外衣。爬进床里,轻轻把头磕在男人的背上。轻道:“老太爷你想啊,动手打二少爷的是老爷,把海棠姑娘送进窑子里的也是老爷,可到头来才发现这两人原是被人陷害的,你说说老爷他心里憋屈不憋屈?”
王氏不等老太爷说话,自顾自道:“如今夫人身子不好,夏姨娘素来是个不中用的,何姨娘又出了这档子事,全府上下,老爷也只能往朱姨娘院里歇歇,连个知冷知热的人都没有,着实委屈啊。”
“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王氏眼瞳转了一圈,温柔道:“老太爷,前几日我回娘家,见我二哥家的侄女出落的真叫好,若老太爷愿意,我把人接来住几日。倘若两个孩子瞧对了眼,老太爷开恩,赏她一个姨娘也算抬举她。若这孩子没那个福份,侄女往姑姑家玩几日,也落不下口舌,不知道老太爷意下如何?”
高老太爷转过脸,盯着王氏瞧了半晌。
王氏心虚地偏过脸,嗔笑道:“都老夫老妻的了,做什么这般看我?我这也是为了老爷着想,年纪轻轻的可别熬坏了身子。”
高老太爷如鹰的目光冰冷地掠过王氏的脸庞,悠悠地浮出一抹深笑。
“一个姨娘?你倒也不怕委屈了你的侄女?”
王氏忖度这话中的深意,不动声色地捏住了被子一角,低眉垂目道:“老太爷说笑了,咱们这样的人家,便是一个姨娘已是抬举了她,还说什么委屈不委屈。且妾身冷眼瞧着,这孩子虽然长得出众,却是个老实本份的,也没那么多心思,最是宜家宜室。”
王氏媚眼轻挑,玉手慢慢地抚上老太爷的身子,轻嗔道:“老太爷,你说,好不好吗?”
高老太爷显然对王氏的说辞很是满意,突然哈哈大笑道:“好,好,好,夫人说好,自然什么都好,此事便依你。”
高老太爷一把搂住王氏丰腴的身子,把脸埋在她胸前的高耸中,及时的隐去了眼底的精光。
王氏似满足又似舒服地呻吟一声。
这世间的男人,没有不贪财爱色的,只要侄女能似她这般拢住男人的心,崔家两位容色平平的姑娘又算得了什么?她一个小门小户出来的女子能坐上高府的正室之位,她的侄女便也可以成事。
老太爷,只要人进了府里,是妾是妻,可就由你儿子说了算了!
王氏想到此,心底*涓涓而涌,混合着胸前传来的阵阵颤栗,手慢慢地伸向了男人的跨下……
……
朱姨娘穿着锦茜色彩绣梅花对襟长袄,斜靠在炕上,玉手捻起一片山楂,放进嘴里。
“姨娘,我就说夫人是个良善人,定会为二哥在父亲跟前求情的。你瞧瞧,真被女儿说中了!”
高锦葵圆盘子脸,乌黑的发松松地挽了个髻。髻上簪着一枝珠花,优雅的放下手里的碗,用帕子拭了拭嘴角,文文静静道。
朱姨娘长长地叹出口浊气。
正所谓山穷水尽疑无路,柳岸花明又一村。
自打儿子出了那桩丑事后,朱姨娘心知扶正无望,只得歇了心思。连娘家来人,也推托身子有恙。称病不见。
一连数天,朱姨娘除了往夕云院请安外,窝在自个的院子里连个门都不敢出。好在女儿机灵,让她去求了夫人。
夫人可怜她爱子心切。又觉得此事有些蹊跷,便责令刘妈妈暗中细细查看,果不其然,顺着蛛丝马迹,终于发现原是那何秋玉不知羞耻做的手脚。
真真是最毒妇人心啊。何秋玉这招一箭双雕,不仅一举铲除了极有可能被老爷收进房里的海棠姑娘,又利用二少爷让她朱氏生生断了被扶正的可能。
朱姨娘一想到柔媚似水的何秋玉这般心思歹毒,不寒而栗,惊出一身冷汗。
如今儿子洗清了冤屈。重新得到老爷的宠爱;对手一举扳倒,被她死死地踩在脚底下;正室之位只等崔氏闭眼,便可手到擒来。朱姨娘一改前几日颓废的模样。不由得眉开眼笑。
“亏得女儿提醒,让姨娘去求了夫人。若不然,咱们二房可就栽了个大跟斗。女儿啊,她何秋玉这辈子都甭指望能再爬起来。老天有眼,善恶到头终有报啊!”
高锦葵冷笑道:“她也算是自作自受。”
“可不是自作自受啊,你说说她。看着娇滴滴的,心思怎么就这么狠毒?连下药这种事情都能做得出来。听说她那个娘也是这样的货色。何家老爷便是因为用多了药。亏空了身体才去世的。”
高锦葵面色一红,淡淡地撇过脸去。
朱姨娘似意识到言语中的不妥,忙掩饰道:“我的儿,以后这高府,便是咱们二房的天下了!”
高锦葵嗔看了她一眼,正色道:“姨娘不可掉以轻心,不仅要常到父亲书房走动走动,夫人跟前也需得低眉顺眼。关键时候,只有夫人的话,父亲才会听。姨娘可别忘了,崔家两个姑姑还在咱们府里呢。”
朱姨娘一听崔家两字,笑意一点点从脸上逝去。她这些天只想着如何帮儿子洗清冤屈,居然忘记了崔家两位在旁虎视眈眈的姑娘。
高锦葵见状轻叹一口气,笑道:“姨娘,我瞧着父亲对崔家的两位年轻的姑姑并未多瞧一眼。”
朱姨娘眼中迸出光芒。
“真的?这么说来,你父亲看不上崔家的人?”
高锦葵摇头道:“父亲看不看得上,女儿哪里会知晓?女儿只知道夫人能依仗的是崔家,姨娘能依仗的也只有朱府。”
朱姨娘如醍醐灌顶,顿时明白过来。
高锦葵漫不经心的以手托腮,继又道:“姨娘,女儿好久未到祖父家中走动了,不如明日回了夫人,咱们一道回何府瞧瞧。”
朱姨娘一把搂住高锦葵,笑道:“我的儿,真真是聪慧可人,放眼这府里,谁能比得上我女儿。等姨娘我扶了正,定给我女儿找一户顶富贵人家嫁过去,十里红妆,让世人羡慕都羡慕不过来!”
高锦葵娇羞不已,扑倒在朱姨娘的怀里。
……
何姨娘被禁的第二日,晴了几日的天气陡然转阴,午后小雨夹杂着雪花,零零洒洒而落。苍茫的水雾渐渐弥漫开来,寒风拂过,冷彻心骨。
因昨日府里才消失了几个人,故今日的高府显得格外萧条。主子们缩在自个房里不愿出门。下人们一改往日唧唧喳喳,三五成群的德性,默默地做自己份内的事。
东角门里,一顶小轿悄无声息地抬进了府,轿中的女子身着烟柳色双凤织锦短袄,绾着如云的朝月髻,眉如翠羽,齿如含贝,嘴角含笑,轻轻掀起帘子一角。
ps:感谢午马,enigmayanxi的打赏。
书评区里,有书友对包子的鼓励,有对书的感叹,有对人物的欣赏,包子含笑而阅!
这本书,包子放弃了最熟悉的写法,是想做一个尝试。
想达到的意境是,一切的谜团就像剥洋葱一样,一片一片的剥下去,直至洋葱的最里。
也不知包子是否有这个笔力。
不管了,尽心,尽力,好坏便留等书友们去说罢。r655
第六十八回 女人不该为难女人
说实话,这样下着雨雪的冬日,最舒服的便是躲在被窝里闷头睡大觉,若能睡她个三天三夜,便是人生最大的乐趣。
林西命苦,不仅睡不了大觉,还被主子像条狗一样地拖出去串门子。因此她十分羡慕能留在江枫院看家护院的荷花姑娘。
说起荷花姑娘,林西对这两日的遭遇颇有几分想吐槽的*。
按理说女人不该为难女人,丑女人更不应该为难丑女人。可那荷花姑娘不知为何,总看她不大顺眼。小到头上戴什么珠花,大到奉茶时腰身要弯到多少度,荷花姑娘总有话说。
林西无可奈何地翻了个白眼,心道就算她奉茶时腰身弯到九十度,布菜时胸挺到表少爷脸上,也没凹凸的曲线给人瞧啊。
林西的腹诽还未结束,荷花姑娘已肃着脸道:“为人丫鬟,仪容仪表固然重要,顶顶重要的还是面部神态,似刚刚你这般翻白眼,便是对主子的大不敬。若给外人瞧见,只会道咱们高府的丫鬟没有规矩。”
不等林西回话,荷花姑娘又道:“再者说,姑娘家的人品德行,举止教养关系到日后的婚嫁,咱们府里出去的姑娘,婚嫁必不会差。日后到了婆家,正正经经的当家奶奶言行举止堪堪入眼,是要被人明里暗里笑话的,丢的不仅是姑娘的脸面,连带着还丢了高府的脸面。所谓人要脸,树要皮。高府钟鸣鼎食,岂能被一个丫鬟而坏了百年世家的名声?”
一个白眼惹来荷花姑娘一番长篇大论,林西委实没有想到自己在她眼里。已然成了坏了一锅粥的一粒老鼠屎,林西脆弱的小心脏啊,着实的痛楚了几下。
痛楚过后,林西觉得自己肩上的担子很重。高家百年世家的名声竟然落在了她这样一个小小的丫鬟身上,前途任重而道远啊!
此时林西再打量荷花姑娘,没由来的觉着荷花姑娘身上不仅散发着英雄的光辉,同时也散发着革命烈士的光辉。她突然意识到。为什么橙子听说她和荷花姑娘一道去服侍三表少爷后,一点醋味也没有。只幽幽地看了她几眼。敢情那眼神中流露出来的全是同情啊!
林西想到此,龇了龇牙,忧伤的重重叹了口气。
高子瞻和崔瑾辰对视一眼,不由得放下手里的棋子。目光投向林西。
这丫鬟一身绿色袄子挂在身上,袄子很精致,却有些大,一看便是主子赏赐的,越发显得她瘦小不堪。皮肤微黄,唇薄,鼻塌,偏一双眼睛生得又大双亮,颇有几分灵动。头发也不似其他丫鬟一般油光锃亮。梳得一丝不苟,蓬蓬的还有几缕落在耳边
崔瑾辰扑哧一声笑道:“表哥,这回我住到府上。旁的倒也罢了,只这丫鬟有趣的紧,整日里神游天外的,也不知道脑子里在想些什么。”
高子瞻想着那日在园子里的情形,面色一沉。
崔瑾辰眼尖,看得分明。忙道:“也不是一无是处,这丫鬟嘴很甜。手脚也勤快,很有几分眼力劲。”
“你小心些,如今这府里的丫鬟们也都各有心思,别小心着了她们的道。”
“就她?”
崔瑾辰似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语带讥诮道:“表哥,有心思也得看是什么人,似她这般的,便是装了满肚子的心思,也无济于事。”
高子瞻瞪了他一眼,轻轻落下一子,唇角弧度微翘,“也有那不自量力的!”
“噢?”
崔瑾辰调子拖得长长,定定地看了高子瞻半晌,凑过脸,低声道:“那海棠不会也勾引过你吧?”
“胡闹!”
高子瞻剑眉倒竖,俊脸浮上一层红色。
崔瑾辰落子笑道:“一个丫鬟,就闹得你们高府鸡犬不宁,如此看来,姑姑治家的手段还是松泛了些。听说今日又有姑娘进府来?”
高子瞻不自然的撇过脸,冷笑道:“老夫人的侄女,动的什么心思,路人皆知。”
“容色如何?”
“没瞧过,也没兴趣瞧!”
崔瑾辰摇了摇头,一声叹息过后,正色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这话放到婚姻大事上,也不错。表哥,不是做弟弟的没提醒你,如今你们这府里……”
高子瞻心中一凛,望向崔瑾辰的目光带着一丝锋芒。
崔瑾辰耸了耸肩,舔了舔嘴唇唤道:“林西,给爷端杯茶来!”
林西缓过神,利落的给两位少爷奉上茶。
正巧大少爷的通房如玉姑娘步履轻盈地拎着食盒进来,纤纤素手轻抬,柔柔地把青花瓷碗往少爷跟前这么轻轻一放,玉手的细润如脂衬着青花的素眉勾勒,直看得林西两眼发愣。
“大哥,表哥躲在房里吃什么好吃的呢?”
银铃般的笑声由远及近,说话间,高茉莉已掀了帘子进来。一边用帕子掸了掸身上沾染的雨丝,一边笑道:“远远的就见如玉拎着食盒进来。”
如玉颇有眼色地转过身替大小姐把斗蓬解下来,转身扔给林西,自己又沏了热热的茶,奉到大小姐手上,殷勤道:“大小姐,请用茶!”
高茉莉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不置一词,目光反落在林西身上。
林西忙上前行礼道:“大小姐好!”
高茉莉轻轻“嗯”了一声,笑道:“这衣裳你穿着倒还合适。”
林西拘谨地拽了拽衣角,笑了笑道:“谢大小姐赏赐!”
“大冷的天,你怎么跑这里来了?”高子瞻轻笑道。
“表哥能来,我怎么就不能来?若不走这一趟,怎么就知道原来你们两个在这里躲清静。”
高茉莉把手在碳盆上烤了烤,笑着拿起茶盏,打开茶盖闻了闻,便搁在一旁。
高子瞻笑道:“如玉,把父亲给我那几两好茶沏给大小姐喝。这丫头,最是个嘴刁的。”
崔瑾辰头也未抬随口便道:“表妹喜欢喝什么茶?回头得了好的,我着人给你送来。”
“这丫头,只爱喝雨前龙井,旁的,极少能入她的口。”
高茉莉俏中带羞,怯生生地看了表哥一眼,笑道:“听大哥胡说,表哥若得了好的,不尽什么,只管送来,妹妹正好都尝尝。”
高子瞻深看了她一眼,意味深长地对崔瑾辰笑道:“都说女生向外,这还没出门子呢,就嫌弃她亲哥哥了,忒让人伤心!”
“哥!”
高茉莉涨得满脸通红。
“表哥,该你了!”
崔瑾辰似未听见,催促着高子瞻下快些。
高子瞻微不可察的目光一紧,稳稳地把手中的黑子落了下去。
崔瑾辰不可置信地瞧着棋盘,陷入了沉思。
高子瞻见妹子脸上有些讪讪的,笑道:“你表哥是个棋痴,一下起棋来,眼里除了棋子,看不见别的。瞧瞧,都缠了我半天了。”
高茉莉心中一喜,脸上带出几分笑意来。凑上前看局中走势。一时三人都被棋盘吸住了眼神。
此情此景落在林西的眼中,觉着万分的熟悉。
忆往昔,庭前落了一地桂花,清风徐来,幽香阵阵,一轮明月,又大又亮,挂在树梢。
她与小师弟,一人执白,一人执黑,一人抱头冥思苦想,一个咬唇蹙眉沉思,直杀得个昏天黑地,日月无光。
师姐从刚开始的兴致勃勃,到以手撑额,到双手托腮,到渐渐梦语。直到老爹披着衣裳,拿了把菜刀,霍霍地站在跟前,林西一猫腰,溜得比兔子还快。
老爹扔下菜刀,把衣裳盖在师姐身上,弯腰轻轻抱起她。
小师弟不紧不慢地收拾好棋盘,衣襟随风而动,沾满了桂花香,夜风袭来,说不出的飘逸出尘,仿佛天地间只余他一人而已。
林西回回对着桂花树下收拾棋盘的小师弟骂一句“死妖孽”后,抱着被子呼呼大睡。
林西这人,文不行,武不行,独独下得一手好棋,打遍林家庄无敌手。小师弟来后,林西结束了左手对弈右手的悲惨过往,总算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
林西这人有个怪癖,下棋喜欢打赌,且喜欢出些刁钻的赌局。刁钻么到何种程度,隔壁林二老深有体会。
因为十二岁月那年冬天,他一觉醒来,口不能言身不能动,被剥得精光藏在了林南的被窝里,结果他如愿地看到了心中女神惊慌失措的脸,并如愿地收到了一顿下手极为重的板子。
林西想着自己的斑斑劣迹,不由自主得笑出了声。
“林西,你笑什么?”
崔瑾辰一枚白子在指间摩挲,迟迟不肯落子,实在忍无可忍。
这丫头垂手立在一旁,目光呆呆地落在棋盘上,已经傻笑了好几回。
林西忙回过神,胡言乱语道:“三表少爷,奴婢没有笑啊,奴婢刚刚只是脸抽筋了。”
崔瑾辰气笑道:“又是耳背,又是脸抽筋,你还能想出什么借口?”
林西愣了愣,忙垂下头不敢说话,一副做错了事的样子。
“得了,输了就是输了,别把罪名怪到丫鬟头上!”高子瞻轻描淡写道。
“若不是这个丫鬟嘿嘿笑出了声,影响到我的棋路,这盘棋我怎么可能输?”崔瑾辰心尤不甘。
ps:明日便是女性的节日。
包子祝书友们,吃好,喝好,睡好,玩好,一切都好!r6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