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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故国别旧     缥缈寻仙途txt下载     缥缈寻仙途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章 鬼妖踪

    在一架骨架最完整的亭子边站了半晌,楚离涯和穆非城相继睁开了眼睛,据灵陵说,鬼眼通已经彻底被开启。尽管早有心理准备,楚离涯和穆非城还是齐齐的倒吸了一口凉气。

    一个离他们最近的游魂仅仅只有五步之遥,那冤魂脸上没有一块好肉,扯出来的眼球筋络软哒哒的垂落在棕黄干瘪的脸上,像是一团捣烂了的豆豉酱,身上的衣服全都撕扯烂了,露出一身血淋淋的烂肉和发黑的骨骼。

    而这只是其中一个,更远些的地方,飘飘荡荡的游移着好几个身体已经完全变形稀烂、是男是女,是老是少都看不出来的恶鬼幽灵,他们的身体周围围绕着一圈猩红的光与气,对楚离涯

    来说这很熟悉,因为这是煞气的一种——阴血煞气,和楚离涯的烈炎煞气虽然走向秉性完全不同但是本质确实一致,都是极其沉重的狠戾之气沉积发酵而成的狠恶之力。

    “……离涯,这些人都是怎么死的?怎么……都这么……残缺不全?”

    穆非城的声音响在楚离涯的耳旁,而楚离涯则半天没有回答。

    穆非城好像突然想起了点什么。

    对了,四年前,紫烟镇。

    ……穆非城偏过头,看到楚离涯的胸脯起伏不定,连呼吸都变得有些沉重急促起来,如同一只按捺不住的猛兽,急着想要将獠牙尖齿亮出来,狠狠的去发泄一切暴戾凶狠。

    这个情形……和当年的紫烟镇,太相似了。

    都是残缺不全的尸体,无一活口的宅院。

    如今紫烟镇惨案已经过去四年了,如果再度回到那座已经是死城,早已被草木覆盖淹没的紫烟镇,会是怎样一副景象?所有的魂灵被困在凶杀现场,悲哀嚎啕,却不能解脱?

    “那个……离涯,”穆非城轻声传音道,“青城派后来是派人去了紫烟镇度化亡灵的,你的家人……不会变成这个样子的,真的!”

    “……”

    眼白里有些充血,拳头攥紧了几次又松开,楚离涯过了半天才

    微微的“嗯”了一声,“我知道,我没事。”

    “……”紫烟镇出事的时候两人都是涉世未深,年纪不过十三四岁,其实当时都已经有些吓得精神恍惚,穆非城仔细回忆着当天的细节,却发现很多已经想不起来了,好像脑海里有着一道墙死命的抗拒着一切细节相关的镜头涌入。但是模糊的血光四溅,尸体成堆却还是记得,想起来还是一阵一阵的骨头发酸。

    “我真的没事,”好像穆非城不相信似的,楚离涯又说了一句,“已经过去那么久了,虽然说一点不在意肯定是假的,但是也不会至于失态了。”

    “非城,离涯,”灵陵的声音细细的响起,“听好了,你们现在所站立的位置是鬼气最为稀薄的前院,看到的不过是一些修为浅薄的家丁一类,所以可以任意在他们面前走动他们也不会发现你们,但是越往宅子深处走,鬼气和煞气也就越浓烈,也许有些厉害的角色就可以识破我覆盖在你们身上的鬼术,所以你们还是要一路小心为上!”

    “知道了灵陵。”非城咬咬牙看向楚离涯,将自己的弩枪握在了右手,这把弩弓早已和几年前仅仅木料制作的弩是云泥之别,虽然铸剑师被称为铸剑师,不过剑有百兵之君的名号,真正意义上是什么兵刃武器都可铸造锻炼的——这把弩名为一木,嗯还是一如既往穆非城的风格,简单好记。

    无需多言材料的珍贵坚韧和锻造的手法,此弩最大的特点是附着了化形符,将灵力直接实体化为弩矢,所以无需在填充实体箭,方便了许多,抬手飞射出去的是一串带着残影的碧色流光,威力也不比木身铁头的普通箭矢。

    “离涯,越往深处走越危险,身上的法术也有可能被识破,万事小心。”看到把火鸟单手握着,缓步向深处前行的楚离涯,穆非城的传音递了过去。

    绕过被杂草完全覆盖住看不出原型的大约是假山的一座干涸水池景,触目即是两座完全塌了的堂室,旁边蹲着个个身形似乎是个幼儿的无头幽魂,手里正在玩着一个球,走进一看居然是他自己的脑袋。

    “离涯,这里……怎么这么多骨头?”

    穆非城脚前就是一大块如同荆棘剑的森白骨头,直直的在那里

    立着,旁边还有一些零散的大块骨头,一个人的骨头破碎到这种地步,生前该是死的如何惨烈。

    “?我们一进门就看到很多碎骨了,这凶宅当年死的人有上百人,有些尸体骸骨有什么好奇怪的。”

    “我不是说这个!有骨头当然不奇怪,但根本不是人的骨头!刚才门口的骨头太碎我还没注意,你看,这成排一根一根的,可不是肋骨吗?但是正常人的肋骨有这么大这么长?还长成这样?”

    “……”楚离涯眼里的血光蓦然消散了一些,意识似乎也清醒了不少,“……我还真没注意到。”

    “你等一下,我仔细去看看别的。”

    穆非城蹲进了草丛里东翻翻西找找,离那个无头小孩也就十来步远,楚离涯站在一边环视着周围随时可能出现的危险。

    这里……可真是像那个连梦里都不愿意出现的紫烟镇呐,只是自己离开的时候那里还是血迹满地,腥气扑鼻,花园尚未被鲜血滋养出横生的杂草,林立的房屋没有断裂坍塌,无辜横死的幽魂尚未发酵成怨鬼,四年过去了,自己从未回去看过一眼,到底是不愿,还是不敢?

    看到那个无头小孩玩的简单无聊,就是把自己的脑袋往地上拍来拍去再揉弄,楚离涯突然想到自己小时候也爱拿着个球形物事一玩半天,风吹过,庭前的杏花纷纷,坠落了寂寞万千。

    如果自己当时身处紫烟镇,此时会不会和这个小孩差不多,身体化为枯骨,冤魂双目空洞的玩着自己的躯干残骸?

    “离涯,”穆非城的声音把楚离涯从回忆里拉了出来,“这……这个。”

    “怎么了?”

    “这……附近的尸骸,好像都是一种特别大的鹿的骨头,不止一只,没有人的。”

    “……什么?”

    两人同时都有些怔住了,这庄子里养鹿?好吧就算养鹿了,这里也不是鹿舍啊,难道庄子里出事时,鹿被特地赶到这里集中在这里屠杀了?

    “情况有些不对,”灵陵的声音突然响起,“人间北疆本来就不适合鹿的生长,真的说要有,只可能是梅鹿。但……梅鹿也只有一个地方有所踪迹,那就是月窑岭。”

    “………”非城和离涯听了这话面面相觑,“这家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梅鹿是一种很有灵性的鹿,它们的鹿茸非常珍贵,是极好的灵药和材料,而且天生具有很好的修炼天赋,所以梅鹿一族成精化形的比例非常之高,据说它们还有一些桫椤林的血统,但只是传闻。梅鹿出没于苦寒之地月窑岭,性情虽然温和灵力却非常强大,具有智慧,但是数量极少,繁衍能力也很低下。”

    “简单的说就是一种很稀有,只有月窑岭有的珍贵妖怪品种咯?灵陵你说它们的鹿茸又珍贵又值钱,会不会是有人盯上了这家人养的梅鹿,特地跑来杀人夺财的?”

    “……这,我也说不清,还是继续往里调查看看?”

    穆非城此时莫名的打了个寒噤,“鬼气还真是凉透人心,感觉手都麻了。”

    “你还好吗?”楚离涯体质炽烈,比阴寒的穆非城受的影响显然小上不少,“要不要我为你施加些火灵?”

    “不用,那会破坏灵陵鬼气法术的效果,”穆非城笑了笑摆手,“我只是说说而已,哪有那么不经事。”

    绕过那个无头小孩的时候楚离涯多瞄了他几眼,发现大约是个身形瘦弱的小女孩,断裂的颈上挂着个银质的长命锁,歪歪斜斜的,浸满鲜血的衣裳绣满了寓意吉祥如意的图案。

    只是再往深处走,每隔着一段看到三三两两的骨头,一些飘来飘去的魂魄,却发现那些骨头——竟然全是梅鹿的,无一例外,有些骨骸旁边甚至有一些早就锈蚀成破烂碎片的兵刃武器。内部的亭台楼阁、回廊栏杆更加繁复众多——塌下来把路堵的更难前进,到后来简直是寸步难行。

    内部的鬼魂也更加的触目惊心,他们的服饰看起来都颇为华丽,大约在家中地位也更高,是属于小姐少爷一类的人物,他们也不再是单纯死去时候的样子,鬼气更加强大,怨气更重的修炼成果就是那些鬼魂手指都长出了长约两尺的利爪,滴着鲜血,头发全是腐烂的暗黄色,面部青黑狰狞,如同笔画里的邪神恶魔。行为举止也不是外部鬼魂那样简单漫无目的呆呆的飘来飘去,而是发疯般的嚎叫,挥舞着利爪,好像要把什么撕成碎片。

    灵陵是几百年的老鬼,对于这些自然司空见惯,“这些鬼已经化成恶灵,攻击性极强,一旦察觉到生气就会不顾一切的进攻厮杀,虽然实力他们也许不如你们,但是那股疯狂劲,令铁血勇士都有些害怕,还是小心为上。”

    “知道了,真是辛苦你了,灵陵。”

第九章 丧魂调

    一堆彻底杂乱倒塌的瓦砾周围原来似乎是个小花园,小桥流水也不缺——那桥是石桥倒是没腐朽,但是灰扑扑的落着一层厚尘,下面的流水早已彻底干枯,只剩下墨绿色浓浆覆满的河床池底,深深浅浅的插立着一些骨架。

    花也有花,就长在攀附在倒塌柱子上的灰色藤蔓上,大团大团的棕红色,长满肉刺,看起来活像一团腐烂的鸡蛋长满霉菌,散发着阵阵恶臭。灵陵低声说道这其实不是真正的植物花朵,而是恶鬼尸气催生出来的一种伴生恶物,叫做死见愁,爱食腐肉死气,有剧毒,残忍恶毒,绝对不可以靠近。

    人间的恶毒物事也不是没见过,但是真没见过这么恶心的。比起这恶鬼伴生,臭不可闻的死见愁,那冥心蝶纵使更加阴毒可怕,外形上至少没这么招人厌恶。

    “死见愁需要鬼力维持,和宿主的灵力相辅相称,能生出这种恶物的鬼十分强大,”灵陵的声音听起来分外忧虑,“离涯,非城,你们都停一下,我先去探路。”

    “灵陵?你……”

    “放心吧,鬼魂之间几乎没什么矛盾,即使是怨念很重的冤魂,对于同样是鬼的同类都没多大恨意,他们恨得只有活着的人和害死他们的人。不管里面的恶鬼有多么强大,都应该不会太为难我的。”

    “……可是怎么能让你一个人进去?”穆非城直摇头,“那太不够意思了。”

    “这没什么够不够意思,而是这凶宅真的很危险,这些冤魂,或许一对一没有可以战胜你和离涯的,但是一拥而上蜂拥而至的话,你们要如何招架?鬼魂无形无质,除非瞬间被一举消灭,否则拖得时间越长对不会劳累不会受皮肉伤的鬼越有利。对鬼来说最大的杀伤力力就是强烈纯净的明灵素,所以,非城,离涯,你们要看好天池珠,天池珠是清雨道长的东西,隐含大量的明灵素,一旦被发现,与众鬼魂第一次交锋的时候,一定要记得激发出天池珠里的明灵素给他们先来第一波碾压式的进攻。”

    “……好吧,你对鬼熟悉,听你的。可是你不是说你一直受天池珠的庇护吗?一旦出来万一受到那个什么符的影响该如何是好?”

    “离鬼气中心越近,阴气越浓烈,灵符的效力也就越弱,我的行动受的影响也就越小,别担心,我去了。”

    一道白色的雾气从天池珠中的缓缓涌溢而出,散落到荒草枯塘边,慢慢凝聚成了一个人形,正是一身白衣的灵陵,她的脸色比平常更苍白些,显得鬓发更加乌黑,脸部轮廓分明无比。

    在灵陵走后,穆非城踢了踢脚边的一块碎骨头,几片干枯硬化的叶子从僵尸般的树上掉了下来,连着一阵灰尘。

    “离涯,这些凶魂似乎有些蹊跷。”

    “师父?”

    “听我说,鬼之一物于五界之中最为特别,仙神人妖魔死后都会化成鬼魂,只是分寿命的长短而已,但是死后确实没多少区别,人有三魂七魄,妖是亦然,神魔却要多出三魂两魄……大约只有督原者例外,只有一缕命魂用来作为凝聚灵素的中心。”

    “……您的意思是……”

    “这凶宅里的冤魂生前并非是人,全是妖,梅鹿精。”

    “……什……么?可是他们都是人的样子……?”

    “鬼魂会是生前最后一刻的样子,梅鹿擅长化形,与人亲和,法术精神,死后的凶魂是人形也不奇怪,刚才你和非城看到的那些骨架全部都是这些幽魂的尸骸,而不是蓄养的家畜。”

    “可、可是……”楚离涯觉得这转折有些不可思议,“这些都是梅鹿精,他们为什么要和人住在一起?还特地全部化成人的样子,还建了一座庄园在人类城镇的附近?难道是图谋不轨被人发现最后一窝端了?”

    “未弄出真实情况前,还勿要多言,还是待灵陵姑娘回来再做计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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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灵陵比穆楚二人要快的多,她完全可以穿墙而过浮空而行,身为几百年的老鬼,虽然鬼气重的怨毒气息根本不如歧路庄里的冤魂,但是明显比几十年的鬼要沉稳浓重的多,而且她本身也是属土灵,灵力浑浊厚重,和凶宅十分亲和。

    鬼修在五界之中最为困难,实力分级也最为模糊和困难,因为鬼魂没有实体,灵力完全依靠一缕稀薄的命魂维持凝聚,才能拥有化形,修炼起来比之妖鬼神魔困难的多,但是鬼修的最大优势是——寿数几乎是无穷无尽,前提则是别被幽冥的来使给彻底毁灭命魂,灰飞烟灭。

    灵陵也是孤魂野鬼了,几百年的鬼并不常见,总是和活人伴生在一起有利于躲开冥界使者在人间的巡查追捕,但也会造成许多麻烦,这几年灵陵一直栖身于天池珠中,也正因为在那里才明白袁深雨的魂力究竟是有多么的强大,分离出一丝生魂,封印在天池珠内在必要之时护得穆非城周全,仅仅是这一丝生魂,都让灵陵几百年的老鬼自叹无法与之相比。

    黑色的长发被阴风吹得鼓起,灵陵微微闭目,身上一些灰色的雾气如同蛛网般覆盖了上来,渐渐的,纯白干净,不食人间烟火的白衣污染了,破碎了,皎洁年轻的面容憔悴了,衰老了,待到一切变化停止,美貌的少女鬼魂已经变成了身披破烂到袖子都不完整,好像被烧焦了的碎片,满脸风霜岁月痕迹的女鬼形象。

    有一个本来凶狠的对着空气挥舞着爪子的年轻女鬼注意到了她,那是一个看起来二十来岁,半边脑袋都不见了的女鬼,双臂上的肉半垂半挂,腿少了一只,裙子破破烂烂撕扯的只剩下了半边。

    “外来的……鬼……”

    灵陵看到那个女鬼缓缓靠近,不闪不避,“没错。”

    “……呵呵……为什么……要闯入……歧路庄……难道符已经……全部失效……了吗?”

    “我死的比你久,道行比你们都高,自然能进来。”灵陵的声音比平时要沉稳上许多,如同平静无澜,深不见底的古井,井壁上爬满了湿滑的青苔。“魂游至此,不解此处为何鬼气如何之盛之毒,可否告知一二。”

    “……外来的鬼……不需要……知道……我们的……恨,恨……哈哈哈……”

    灵陵看着那个女鬼兀自漫无目的的对着空气狠命挥着利爪,剩下的一般脸上眼珠暴突,牙齿露出来几茬,根本没打算理自己的往相反的方向游荡而去。

    连绵不绝沙哑的恨音慢慢远去,灵陵默默的摇头,然后撇开女鬼的背影往前走去。

    又怨又毒的森冷寒气在不远处凝聚成实体,大丛大丛的死见愁开的无比骄傲嚣张,如同丑恶的女人穿着锦绣艳丽的华服扭曲着身体起舞,阵阵恶臭和寒气弥漫在一处,酝酿着几十年悲惨发酵成的恶毒。

    骸骨更加集中了起来,之前穆非城和楚离涯发现的尸骨还是隔一段路摊着零零散散的碎片,现在已经是大片大片的集中了起来,风吹雨打之后惨白林立的骨架一具接着一具,一架压着一架,如同传说中的埋骨山冢。几座最大的宅子废墟大约原本是这座庄院的中心建筑,但是好像还被火烧过,烧焦碳化的木柱得以保存一个轮廓斜靠在地上,半边泡在肮脏的水坑里。

    一个赤红色的光球浮在最大一片废墟的半空上,周围像是粘稠的血浆在飘洒飞舞,几个形体不全的幽魂围绕着光球哀嚎悲鸣,又像是在歌颂什么,呕哑难听,十分刺耳。

    那个光球灵陵清楚,是整座凶宅鬼力和尸气凝聚的中心点,所有的鬼魂的怨气和鬼力和它相辅相成,彼此弥补,彼此供应。

    灵陵仰头看着那些鬼力最强的几个围绕着红色光球的幽魂,脸上露出一丝担忧。

    “好重的怨气,光是这股噬心透骨的怨气都足以形成极强的破坏腐蚀力,好在离涯和非城都有些修为,又有袁深雨的东西护体,应该不会出什么大问题,但是……这些冤魂究竟为何而生?竟然在一夜之间被灭了满门,怨气被酝酿发酵至此,简直让人背上发寒。”

    因为楚离涯和穆非城前来此处的主要任务就是除鬼去秽,所以灵陵大约估计了一下那些冤魂的实力之后,觉得两人有一定的计划和步骤,除尽这里的怨魂还是有把握的,便向回折返而去。

    行至半路,突然想到什么似的,灵陵的步子一停,长袖缓缓从面部抹过,破烂的白衣逐渐恢复完好,又变的一尘不染,洁白无瑕,面容又变的年轻清新,由枯槁风霜的女鬼再度变成了仙女般的女鬼灵陵,这才继续向楚离涯和穆非城的方向赶去。

    “非城,离涯,你们听我说,这里最强大的怨魂都没有你们强,但是那股蛊人心智的怨气非常之浓烈,你们需要注意的不是真正硬碰硬的真实力,而是要提防围绕在那些幽魂周围挥之不去的强烈怨恨气息,否则很容易被迷惑了意志——最好是直接毁坏凶宅的鬼力中心点,如果能顺利破坏,整座歧路庄的所有鬼魂都能在瞬间丧失大半力量,随我来吧。”

    两人分别拿出武器默默对视了一眼,然后跟了上去。

第十章 杀伤破

    “论单个冤魂的战力,并不如你们两个,但是要记好最好不要让任何一个冤魂近身,至阴至毒的鬼气对生灵有极强的腐蚀蛊惑作用,吸入太多会让人心智迷乱失去理智,如同那些怨魂一般。”

    “知道了,但是灵陵,这宅子里有上百个冤魂,你现在带我们去的是哪里啊?”

    “歧路庄的鬼力中心,到那里你们就明白了,是一个红色的光球,整座凶宅冤魂怨恨煞气的凝聚中心所在,如果能一举摧毁它,上百个幽灵的战斗能力都会大幅衰退,但是那里由好几个修为颇为精神的老鬼守候,鬼力也异常充沛,只怕是有不少惹的角色,万事小心才好——最重要的是,你们以生灵之躯靠近百步以内,就一定会被发现,因为你们毕竟不是真正的鬼魂,修为高深的鬼还是能分出真正的鬼和用鬼气伪装的活人……你们要早作准备。”

    “我们都知道了。”

    正在飞速往灵陵指向的地方赶路的两人身上的鬼气缓缓褪去,楚离涯默默的调动体内狂暴的煞气火灵,一股红莲之火的光彩从脚底慢慢升腾起来,长发飞舞,手中的剑如同饱饮恨血般的泛出红光,在空气中燃烧。怨魂煞气纵使阴毒,论威力霸道却远不如楚离涯体内的烈炎煞气。

    穆非城身上却星星点点的围绕着一股草木清气,如同春日万物生发般的清风柔和,芳草芬菲,令人沁人心脾,他身本木性,乃是生命催发最重要的灵素,与浑浊死气最是格格不入,对那些子污浊邪秽有着天然的克制净化作用。

    “就是那个东西了吧?呸,那花真是臭死了。”穆非城抽了抽鼻子,看着围绕在废墟边上的死见愁直皱眉头,背上的七星弓缠裹着自然藤蔓一样的装饰,流淌着一抹绿光清风。

    现在两人的视线已经能够触及红色光球,恶毒的阴气如同粘稠的浆液不断的打了过来,楚离涯撑开更加暴烈的炎气直接破开那股灰色发稠的雾气,穆非城则是召唤出无数不断飘落的绿叶般的光点围绕在二人周围,尽量将那些鬼气隔绝在外。

    “速战速决!快!最短时间内除掉那几只老鬼,摧毁鬼力中心光球!”

    同时施展了刚才就握在手里的狂风神行符的两人身形极快,瞬息之间已经直接一步飞天冲刺到几位老鬼的几丈之外。

    “……有……活的……有活的!”

    两人听到骷髅摩擦般吱吱咯咯的笑声和含混不清的话,但是此时楚离涯根本不去管对方情形如何,再次冲上去,调动灵力攒足气力,巨大的红色光圈在剑尖迅速膨胀成一道熊熊燃烧的火墙,一道巨大天剑的光影将楚离涯整个人笼罩其中,隐隐可闻鸾凤清鸣,一对庞大无比的光翼在她的背后打开。

    凤凰长离,十分凶暴的一招火系剑术,阳刚炽烈,对付阴冷森寒之物最是有效。

    穆非城十分清晰的看到楚离涯初上便是全力的一击,知道是势在必行,围绕在光球旁边的五个身体残缺可怖的老鬼瞬间有两个在火光中灰飞烟灭。

    穆非城站在更远的地方,想到灵陵说的最好不要去吸入鬼气,便把弩枪收了,拿下背后背着的七星弓,凝神静气,身体周围仿佛有无数草叶纷飞,清风阵阵,一股清亮碧透的光顺着整个弓身在不断蔓延,最后一把金丝彤梨木的长弓连同弓弦整个都被绿光浸透,成了一把完全由光凝聚而成的弓,一根温润如玉的光矢也在同时形成,缓缓拉满。

    清风流光箭。

    割断了一切阴晦邪毒,春风吹绿枯槁的山河,大地回春,万物欣欣向荣。

    被一举射中的是个外形看起来是个老头的鬼魂,光箭从胸腔正正穿过,主体光箭刺穿过后是一连六根的残影箭矢笔直透过,绿色充满生机的灵素不断吞噬着鬼魂虚无完全由浊气晦暗凝聚成的身体,净化的同时也在消泯。

    这还没有结束,从老鬼身体里穿过去的箭矢并没有消失,而是仿佛长了眼睛似的直直的奔着下一个目标而去,那是个外形中年女人,杂乱的头发上还插着不少珠宝饰品的女人,一身破破烂烂的红衣,她亲眼看到老鬼被射杀似乎有所准备,伸出一双枯爪凝聚出一团黑色污浊的气体想要阻拦直接奔向自己头颅的七道碧色光影。

    但是随着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嚎,黑色的光雾被强行刺穿贯透,从女鬼的头颅上如同铁钉般穿了一个孔连接着透了过去,绿色的木灵素生命力量从头颅开始不断侵蚀着女鬼的残躯,就像一张密密麻麻的蜘蛛网从头开始将女鬼整个罩住,不断分解,无数细小的绿光从幽暗污浊的鬼躯中透了出来,冤魂也在同时烟消云散。

    当残余力量未消的七根箭矢抵至最后一个青年男鬼面门的时候,已经连续除去两个老鬼的箭矢威力已经不足以彻底破灭掉鬼魂周围的护身戾气,正当那鬼魂准备竭力一搏运足灵力,预备将那箭矢融化于自己怨毒污秽的鬼气之中时,一把火刃从他的背后插入,熔金的色彩在胸口肆意焚烧,顿时将那半透明的鬼躯融化的扭曲起来,不大一会儿便化成灰烬。

    “……呼……”穆非城那一箭虽然威力巨大,但也已经将一身灵力耗的七七八八,体力也消耗的厉害,也占了相生相克的便宜——毕竟鬼魂乃是死物,而他的灵力则是生命之源,瓦解朽烂腐败最是有效,放下弓后甚至有种头晕目眩的错觉。“离涯,你怎么样?”

    而楚离涯倒是气息不乱,一张冷冰冰的面容上没有一丝表情变化,手上的巨剑如同一条火龙在张牙舞爪。

    “无事,可再战,接下来只要破坏这个光球就可以了?”

    真说完全没事也是在撒谎——楚离涯灵力暴虐,一上来便是全力一击对自身消耗确实有不轻的影响,但是她心性坚毅手段狠绝,对于这点损伤完全不加在乎。

    “等等……!”飘在穆非城背后的灵陵看楚离涯准备上前直接劈开那个红色的光球突然伸手,“等一下、好像……这鬼气突然变得格外厚重凶狠!好像有什么东西要出来了?”

    “嗯?”

    “离涯!后退!”

    穆非城一伸手一道绿色纤长的光绳化作一条草藤猛的飞窜出去,围绕到了楚离涯腰间拉紧,然后猛的拽了回来,因为惯性太大被拖到跟前的楚离涯差点把穆非城整个人都给撞翻了。

    两人漂在半空也顾不得尴尬,稳住身形后一齐往那团红色的光球望去,本来弥漫漂浮在歧路庄上空不散的阴云逐渐在压低,凝聚,变化,红色光球从中心里也冒出铅灰色的浓雾彼此呼应,似乎天顶在倾塌,扭曲,最后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不断吸纳着周围一切的阴邪污秽之气息。

    “……非城,往后退。”楚离涯咬着牙盯向那个漩涡承接的中心,黑色的瞳孔里逐渐弥漫上血光,眼白的色彩不断加深,如同野兽嗜血的前兆,“这股气息,很强。”

    “喂喂你可是女孩子,难道我要让你站在前面?”穆非城摇头道,“再说还没看到真身什么样。”

    “……哈……哈哈……为何……擅入……歧路庄,灭我梅家老小魂魄?……”

    慢慢从浓雾中现出身形的是一个中年男人的形象——他并没有和其他鬼魂一样落得形体不全的可怖形容,而是相对完好,华丽的衣冠还算完整,身上也没什么大的伤痕,只有脖子上一条血淋淋割开的伤口十分显眼。

    “……凶宅怨气太重,已经严重危害到分水人的起居安危,我等前来除鬼,别无二话,得罪了。”楚离涯的声音很平静,手里的剑已经重新燃起来火一样的光,照的自己面庞光**人。

    “哈……凶宅……怨气?哈哈哈……无因便无果……分水人……妖……敢做,不敢……承担后果么?和你们……又何干……?”

    “道不同,无干却有怨。”

    穆非城却有些疑惑的出声,“……那我问问你,你们为什么怨气这么重,为什么被人一夜之间全杀光了?”

    “和冤魂无需废话,”楚离涯简单的说道,脸上却露出一个颇为讽刺的笑容,“更何况可能是妖而化怨鬼,更不会是什么好东西,呵呵。”

    “……妖?”

    那中年男鬼闻见了,一张发青发黑的脸上露出惊愕的神色,“你……为何知晓……妖……?”

    “……他说的没错,看来还真是,”楚离涯冷哼了一声,“本来是月窑岭的妖物一属,不安安心心在妖怪扎堆的地方过自己的生活非要前往分水叨扰人族,本身便古怪,几十年前的景象,未必不可能是善恶自由因果,苍天饶过谁的报应,没想到几十年后又要化作怨魂害人,更是罪行不浅!”

    “那……那个,离涯等等,我知道你对妖有成见,但是你刚才的话是怎么回事?这里的鬼……是妖死后变成的?”

第十一章 雪夜殇

    梅花落,梅花落,落满肩头一声错,风浅云淡疏影绰,关山路远月窑冷,霜月染轻罗。

    雪夜霁月,整座歧路庄被干干净净覆盖了数层,玉石般的积雪映照的通透雪亮,主宅边上一大片梅花林子阵阵清凉透骨的香气漫漫的四处飘荡,仿佛整座庄园都在月光和梅香里浸泡了一遍似的。

    看起来是约莫三四十岁中年男人的梅易落站在回廊里,一身深蓝色大氅,外面罩着件灰黑滚边的毛领斗篷,厚厚实实的裹着,整个脖子都埋在了绒毛里,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走到他的身边,因为天气的寒冷对着手心里呵了口气然后搓了搓取暖。

    “爹爹……为什么,你总是看着北方呀?”

    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挂着璎珞璀璨的项圈儿,白生生的小手扯着梅易落的袖子,一双眼睛晶晶亮亮的,在月光底下清透的如同两颗墨玉。

    “小晴儿没有和哥哥姐姐在一起玩,到这里做什么?”

    “小晴儿看爹爹一个人好像很难过的样子,”男人看着玉雪可爱的女儿露出一个舒展的微笑,弯腰伸手将女儿抱起,放在怀中轻轻摇晃逗着玩儿。

    “小晴儿,爹爹是在看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你看到天上的月亮了吗?在极北之地,有一座山岭叫做月窑岭,那里的月光最是寒冷,石头是深蓝色的。”

    “好奇怪的啊……可是为什么……爹爹为什么要去看那个地方呢?”

    “因为那是……我们的故乡啊。”

    梅易落抚摸着女儿柔软的头发,目光已经随着月华去了那遥远的北方,“梅鹿清鸣,月下留影,就算那里再怎样寒冷,纷乱,危险都曾经是我们住了很久很久的地方,但是屈指一算,我们来分水,建起这个山庄,也有几十年的光景了……”

    “爹爹……”

    “啊——!”

    一声凄厉的撕破夜空的叫声响起,就像是一颗信号,远远的传来隐隐不安杂乱的各种声音,如同大地都在轻微晃动。

    又下雪了。

    天上又逐渐飞舞起一点两点的白色的碎片,如同玉屑粉末,在黑的纯粹的夜空里安然起舞的无比寂寞。

    “爹爹?!怎么了?”

    “小晴儿别害怕,去里屋里找你娘亲和兄姊,快!”梅易落脸色骤变的放下女儿,迅速将身上的斗篷解了下来随手抛开,“别回头!”

    梅易落一边向着正门的方向奔去,一路上听到的惨叫哀鸣声越多,也越来越近,他的手上刚凝聚出一把深蓝色的唐刀,面前就凭空出现了一个全身裹着漆黑紧身衣的男人,筋节劲瘦,黑色的长发束成一个长辫在脑后摇曳,眉眼如刀,他手里握着一柄如霜如玉的长剑,清冽的梅花碎片在他的背后飞舞,漾起冷冽的梅花香味。

    “阁下何人?为何突然闯入在下寒舍?”

    “寒舍?哼。”

    黑衣男人嗤之以鼻的哼了一声,纤长飞扬的眉毛轻蹙,“果然是妖气冲天,再怎么掩饰化形,再怎么试图以栽种清心梅淡化妖气,妖就是妖,你可能从根本上改了你那一身妖骨妖血?”

    轻盈的雪花从他俊眼修眉边飘忽而过,美好的不似人间。

    梅易落知道和那个人的对决很愚蠢,那个人很强,太强,强大的远远超出了整个庄园里任何一个人的实力,他拥有一个人一把剑就可以毁灭这里所有生命的能力。

    “整座妖宅都已被我的剑气封住,之内妖物,一个也别想逃过。”

    黑衣男人清冷的笑道,手中的剑势已起,风疾,梅落,雪舞,蓝光,闪烁之间,黑色的身影已经踩着风纵身跃上高空,剑气凝成的残影在他的头顶盘旋,刮起一阵阵风刃。

    几个闻讯而来的梅家人同事赶来围到家主梅易落的身边,“老爷,可是怎么了?”

    来人有年老的管家梅映辉,夫人梅留痕,以及年长的两儿一女,紧紧围绕在手持唐刀的梅易落身边,不安的望着悬空于风雪之上的黑衣男人。

    月夜,细碎的雪花正在逐渐飘洒,逐渐变大。

    梅易落被黑衣男人的剑气一剑穿透咽喉倒在冰冷无比积雪覆盖的地面上的时候,几片飘落的梅花花瓣扫到了他的脸上,带着清幽的香气。

    清心梅是整个歧路庄的人初来此处建立庄园的时候自己费心栽培的,一大片粉白锦簇风骨清绝的梅花林,傲风欺霜的丰姿态度让整座庄园的人都倾慕不已。

    而清心梅,最大的用处是驱邪散秽,淡化污浊之气,掩盖某些气息,包括……妖气。

    血渐渐在雪地上漫延开来,融化着坚硬洁白的雪层。

    真是冷啊……

    就像在月窑岭的时候一样,那里连月光都那么冷,如冰如霜……

    那里有梅鹿清鸣,月下留影……

    最遥远的故乡……

    再见了……

    雪越下越大,而声音和所有的光影图像,寒冷知觉都离男人越来越远,再也听不到,看不到。

    梅花落,梅花落,落满肩头一声错,风浅云淡风影绰,关山路远月窑冷,霜月染轻罗……

    ————————————————————

    “你们……真的是妖?”

    穆非城握着弓身的手紧了又紧,松了又松,“既然是妖,应该在妖怪聚集的地方生存,为何要到人类聚居的地方?所以你们最后是被……某个高手斩杀了么?”

    “呵呵呵……月窑岭……环境寒苦……妖类凶悍……梅鹿一族性情温顺……并不打算与人为恶……为何不可迁居分水?”

    梅易落的冤魂面容扭曲,咽喉部位的那道伤口如同一个血淋淋的黑洞,不断的喷出灰色的雾气,破碎的斗篷在风中飞舞,如同战场上破烂的旗幡。

    “我歧路庄……平生……未尝……伤过……一人……为何被……可笑的人类……侠士所……害……害我……歧路庄百余梅鹿……那么多……全部……屠杀殆尽……简直是……魔……恶魔!”

    “哪来和你那么多废话,”楚离涯倒是不为所动,“几十年前的事情我并不想管,现在你们妖类化作怨魂都要前往分水散播尸气的害人,总而言之,除掉你们分水就能清净,可是如此?”

    “等等离涯。”穆非城眼神复杂居高临下俯视看了整座歧路庄一眼,发现遍布整座山庄的幽魂正在往这边聚集,心中虽然焦急却还是咬牙道,“这和你的家乡情景何其相似,都不过是无辜的群体糟了无妄之灾,最后化作一片死地,既然他们生前并未作恶,不是的倒是那个路过的人……”

    “那位侠士斩妖除魔捍卫正道又有什么错?”本来穆非城不提紫烟镇的事情还好,一听到自己家乡的往事,楚离涯心中对妖类的恨意不免又加重了几分,“不过是罪有应得!几十年后再度被我撞上,必教他魂飞魄散灰飞烟灭,再也不能作恶!”

    “你……”

    “哈哈……好有趣……的小妮子……”梅易落的笑声扭曲的不成样子,如同破碎的古老撞钟在鸣响,震人,又瘆人,“你所维系的……不过……是个……口头……快活……自己……又算……是个……什么东西,也满口……虚妄的……胡言!”

    不顾穆非城阻拦的楚离涯一步冲了上去,火墙在她的身侧倏忽立起,斗嘴本来就不是她擅长的东西,这种时刻她更奉行暴力解决不了一切,但可以解决你的信条。

    梅易落的鬼力显然比起之前的那些鬼魂更强大一些,但是楚离涯炽烈罡气的剑气不说二话的直接破开那阵怨气凝成的迷雾,随后而至的高温更是让梅易落本身就半透明的身躯像水波一样波动扭曲了起来。

    剑气破云,追星逐月。

    楚离涯闭目念诀,脚下踩着团团红莲烈火般的云霞,当着梅易落的头颅直接劈了下去,一剑千钧,周围的空气都被压垮变成疾风鼓吹了出去。

    梅易落身边有那红色光球,倒也没立刻乱了阵脚,身边突然响起夜枭凄厉哀鸣的声音,红色妖娆的光如同细小的血管遍布了他灰色雾气缭绕身躯,脸上全是细细红红的脉络,狰狞无比,一对硬质角的光影从颅顶上生了出来,分叉极多,泛着鳞片的青灰色。

    剑气并没有立刻将梅易落劈成灰烬,而是和红光灰雾胶着住了,这一件似乎是砍进了浆糊里,梅易落暂时躲不开,楚离涯也收不回自己的剑,两相僵持。

    “你还愣着干什么!快动手!”

    穆非城知道楚离涯是在对他说话,手中的弓明明已经抬起,放下,还是抬起。

    身形如流影,驾驭着清风,穆非城如同幻影般迅捷的移动到梅易落身后,松开七星弓拿出一木弩枪,对准后心一连串的扣动机关。

    每一箭都是纯净自然的生命木灵素,专门克制死物。

    无数绿色的小箭围绕着梅易落飞舞,像在努力的寻找着任何一个破绽,灰色的旋风还在盘绕保护着内圈的梅易落,但是很明显已经力不从心,那些绿光在不断蚕食着摇摇欲坠的防护,只要这些尸气一被攻破,被楚离涯的剑气挟持的无法动弹的梅易落会立刻被打成筛子。

第十二章 夭囡声

    在捣毁了那个红色的光球之后,楚离涯很明显的感觉到周围的空气瞬间浓稠了很多,仿佛一个装满浆糊的气球爆炸开来,但是……也只有那么短短的一小会儿,鬼力在迅速消退,只要再一鼓作气除掉这凶宅中的小虾米,这次的除鬼任务就算是完成了。

    看到穆非城脸色并不太好还有点恍惚的样子,楚离涯以为是他灵力损耗过度,便说了句我尚有余力,小鬼可交给我,转身便持着剑移身而去。

    “……”

    “非城,你怎么了?受伤了么?”

    “……没。”

    穆非城把弓箭挂回背后,弩枪放回腰间,看着楚离涯乘风御火离开的背影,如同一只张开燃烧翅膀的毕方鸟,全身燃烧着红莲的火焰,将阻拦之物焚烧殆尽。

    “灵陵,”穆非城对着身边的少女幽魂说道,“你觉不觉得……刚才的离涯有点可怕,和,不可理喻?”

    “非城?”

    穆非城童年的时候,一直在青州木村,山村里的女孩子们和男孩差别不大,除了两条细细的麻花辫和颜色俗艳的绢花,都是一样的满山满野乱跑,放养的猴儿似的,脸上也是成天脏兮兮,小手一伸出来不见得比男娃细腻,虽然通常带了两个细银镯子。

    直到他遇见楚离涯,心想原来女孩子和男娃还真是不同,一张小脸干净漂亮得跟苹果似的,青色的袄裙干干净净,轻灵的像只云雀儿。她用着自己从来没见过的法子从水里捉鱼,调侃自己想去青城派的不自量力,眉眼里全是亮闪闪的笑意。

    但是这个印象也只持续了一夜和半天,后来他们回到了紫烟镇,看到了修罗场,从那一刻开始,穆非城总觉得楚离涯心中有什么东西在消失,又有什么在滋长。

    和千百人命一同死去的,是楚离涯最后的天真和对妖的恻隐之心。

    大抵如此。

    仇恨从来不只是一棵简单的毒草,而是一颗随风而生的种子,一旦掉进湿润的沼泽黑泥里,就会立刻疯狂的生发播撒,蔓延成一片毒气氤氲的草场。楚离涯心中的恨意在日积月累的滋长,生根,酝酿,发酵。如今早已蔓延遍布,根深蒂固,和她体内的煞气融为保利的一体,纠结缠绵,谁也离不开谁。

    第一眼的楚离涯,干净明亮,像是紫烟镇川流不息的琉璃河。

    只是后来,紫烟镇化作死域,鲜血滴滴答答的落尽了往日清澈见底的琉璃河,血水污浊,荡漾着猩红的浪花。楚离涯同样也是被血染过的人,再也变不回去了。

    “非城,离涯其实是个好姑娘,只是……心中的恨意太深,有时候会迷失在过去的仇恨里罢。”

    “如果那个男人说的都是真的,就算他们是妖,他们没有害过人,却被一个莫名其妙的人一夜之间灭了满门,那个人岂不是更有罪,更恶毒?同样是被屠杀,离涯恨楚玉峰的妖怪我理解,但是她为什么不觉得那个灭歧路庄满门的人是错?”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灵陵的脸庞上掠过一丝阴影,“人对待异族,总是心怀芥蒂的,人间人多妖少,正义天道的说法便掌握在了人的手里,妖为恶,无论为什么都是恶,而在桫椤林中,才是以妖为本源的角度看世界,不过是立场不同罢了。”

    “我不想知道这些,我只知道没做错就不应该被伤害,更何况是杀戮殆尽,几十年后连鬼魂都被人驱散……灵陵,我是否也是……帮凶?”

    “非城?”

    摧毁了鬼力中心,楚离涯对付那些游魂野鬼几乎是摧枯拉朽的压倒性优势,一道焚天灭炎过去就能将好几只形容可怖的冤魂烧的灰飞烟灭,充满毁灭气息的剑气更是威力非常,煞气蠢蠢欲动,随着剑气带出不少,肆意的舔过怨魂灰蒙蒙的身躯,然后吞噬进虚无。

    梅花落,梅花落。

    再次走到那个玩着自己脑袋的小孩子身边的时候,楚离涯眼白已经全部变成了血红色,右手上燃着熊熊的火光,一步一步,每踩过一步地上的衰草就多出一层焦黑的烫印。

    落满肩头一声错。

    小女鬼依旧在百无聊赖的玩着自己的脑袋,也许她死的时候还太小,对于死亡的执念没有那么深,所以怨气远没有那些成人的鬼魂强烈。

    感受到了炽烈的煞气不断靠近,小女鬼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把断裂的脑袋安回了断裂的颈部,小脸上的表情只有呆滞和呆傻。

    “你是谁?”

    “……”楚离涯举起了火鸟,手掌缓缓从剑身上抹过,在女鬼小小半透明的躯体上照了一束强光。

    “你看见我爹爹了吗?”

    小女鬼睁着无神摇摇欲坠的眼睛“看着”楚离涯,脖子上的长命锁扭曲成奇怪的角度,好像有一半插到她自己的身体里去了,她的记忆停留在一个雪夜,那个夜晚她避开奶娘,躲过哥哥姐姐,看到爹一个人独自站在清心梅林边的回廊旁独自对月默然。

    她问父亲为什么会看起来会那样难过,回答是因为在想念那个遥远,仿佛只能在梦里出现的家乡,那个月光寒冷,大地微蓝的山岭。

    那个夜晚的雪花很轻,风很冷,梅花的香味却无比浓郁。

    父亲的脸色突变,然后把自己突然放下,让自己去找自己的母亲和兄弟姐妹,自己一个人匆匆往前院赶,斗篷在风中飞舞的声音如同某种听不清楚的哀鸣。

    她被杀的地方是里屋,小姐姐,小姑姑被斩成两段,不清不楚内脏纠结在一起,腥气冲散了雪花的味道和梅花的香气,让人头晕目眩。

    那个全身沾满血污的男人依旧身姿挺拔,俊秀的脸兼具雪和梅的冷冽的风骨,一把长剑上无数细细的血流顺着流淌下去,一点一滴掉落在地板上。

    “你是谁?看到我爹爹了吗?”

    梅晴儿仰头望着男人,傻呆呆的问道。

    然后她感到脖子一热,大量的鲜血飞溅,耳边最后的一点声音是一声闷响和液体稀疏声,大约是头颅掉落在地上,和血洒落的声音。

    然后她觉得身体轻了起来,飘飘忽忽的,双脚不点地,像是一缕快要飘散的烟,回头她看到自己身首异处的尸体靠在墙角,她跟着那个黑衣男人出去,看到了四处横列的尸骨,全部都是自己最熟悉最亲近的人,血浆浸泡了每一寸土地,男人黑色的靴子每在地上踩一步,就漫出不少混着泥土的血液,他黑色的衣服已经被血浸透了,但是居然还有掩饰不住清冷的梅花味道。

    确认已经无一个生还,男人离开了歧路庄。

    梅晴儿生前是个傻呆呆的小女孩,做了鬼也是傻呆呆的,爹娘哥哥姐姐管家等人都怨气缭绕,不断修行,只有她安安静静坐在墙根边搬着自己的脑袋玩,看着一丛一丛盛开的死见愁,只觉得没有清心梅好看。

    但是已经没有清心梅了,那些梅花全都被那个黑衣男人在杀完所有人之后举火焚烧殆尽,只留下了一地枯枝焦炭,再过了几年,风吹雨打,连枯枝痕迹都没有,只有成片成片长起来的杂草和死见愁。

    到冬天,歧路庄里还是会下雪,雪花一落到地上,就会被尸腐之气污染,变成铅灰色,再也不会是一地粉妆玉砌的洁白。

    风浅云淡疏影绰,关山路远月窑冷,霜月染轻罗。

    梅晴儿很想知道那个只在父亲隐约思念的话语中出现的故乡到底是什么样,是不是也有很多幽香清新的梅花,开满山岭,每天迎着朝阳,送走晚霞。

    鬼不会害怕,因为已经没有去害怕的心脏。

    但是梅晴儿看到那个红衣的少女向自己走过来的时候,仿佛看到了几十年前的那个夜晚重演。

    长剑,陌生的人,杀气四溢。

    害怕?

    害怕是什么?

    楚离涯看着那个形容呆滞无神的小女孩,手里的剑气稍稍停顿了一下,还是坚定的劈了下去。

    梅花落,梅花落,落满肩头一声错。

    身形慢慢消散的时候小晴儿才慢慢反应过来,原来自己又死了。

    变成鬼之后又被杀了一次。

    灰色的雾气轻轻袅袅的在原地打了个旋儿,然后销声匿迹。

    她本身就是个普通的女孩儿,妖也是普通的妖,做鬼也做了个失败的鬼,糊里糊涂的在凶宅里玩了几十年自己的脑袋,然后被突然进入的闯入者一剑毁灭魂魄。没有人会记得她,也不再有人知道她,知道她的人都在更早些的时候魂飞魄散。

    风浅云淡疏影绰,关山路远月窑冷。

    楚离涯放下了剑,看到那缕灰色的烟消匿在空气里,心中仿佛被一粒小石子荡起了一点涟漪,细微的波澜不断扩散。她之前看到这个小女孩觉得想到了自己,如果自己在四年前死于那场屠杀,大约今日的情况和她差不离多少。

    但是也仅仅如此而已,一粒小石子终究不算什么,涟漪和细纹也会很快平复,重新变得死水一滩,古井无波,坚硬的如同钢铁不可撼动。

    她是谁,楚离涯。

    怎可怜悯妖物,不共戴天的仇敌。

第十三章 了前尘

    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

    楚离涯处理的速度很快,干净利落的收拾了飘荡在凶宅各处的其他零散冤魂就回到了穆非城和灵陵所在的地方,“我差不多已经收拾完毕,这次的任务也算完成了,你感觉好些了吗?”

    “我没事。”穆非城嘴上虽然一直说没事,但是他的实力确实比楚离涯差些,不擅长术法,刚才对抗那五个老鬼和梅易落的时候,灵力确实消耗很多,木灵素又不同于其他灵素,被称为生命之源,所以穆非城脸色从刚才起一直挺难看。

    “虽然鬼除尽了,但是……”楚离涯思忖了一会儿,“我们先出去,我把这件事彻底处理完毕。”

    走出歧路庄的时候,考虑到内里的鬼魂虽然除尽,那些腐尸浊气和大量的死见愁却难以处理,若是任其放置难免日后生变,最后楚离涯决定直接以体内煞气作引,将身上的十八张熔金白磷符全部调动,凝结所有灵力化作一股热浪烈火,直接将整个庞大的歧路庄付之一炬,以绝后患。

    火烧的很大,伴着浓黑的烟雾和阵阵恶臭,雪松林里发出狂风扫过的哀嚎,如同众鬼群泣,群鸦盛宴。

    穆非城伫立在楚离涯身边,看到冲天的火焰燃烧的像是一丛一丛发光的荆棘,刺得人眼睛生疼,灰色的浓云不断散开,被热浪火光驱散的退无可退。来的时候那种渗骨头的寒冷已经被一阵一阵猛扑过来的热风彻底吹散。

    但穆非城还是觉得冷,心里空落落的,看着巨大荒凉的废墟在火光中再度毁灭,直到成为一片白地。

    楚离涯的煞气凶暴,一旦沾染上什么不焚烧殆尽决不罢休,加上十八张灵符的威力,大火烧了没多久,歧路庄整个轮廓都已经被吞噬干净,滔天的烈火乘着风势,愈发气焰熏天。

    灰色雾气被驱散,上面的黄昏霞光显得分外柔和,如同慈爱的注视,柔柔暖暖。

    “我们回分水吧,这次的任务算是完成了,在分水休整几天,就出发去月窑岭。”

    “……好。”

    一百多年前,有一群背井离乡的梅鹿来到分水。

    一百多年前,有一群梅鹿精试图融入人族的领地。

    几十年前,歧路庄一度在北疆很有名望。

    几十年前,被不知名的修士剑客灭门。

    几十年前。被云游而过的修士封印,从此冤孽丛生。

    到如今,总算有了一个彻底的了断。

    无论这座宅子曾经有过多少安宁的温暖,寒夜的思念,笑语的喧嚣,血腥的屠杀,冤魂的游离,以及,最后的化成灰烬,都已经彻底消泯,来年的雪花落下的时候,必定又是久违的洁白,死见愁全部在火中融化,不久之后新生的土地上会长出一丛一丛的鲜花嫩草,覆盖曾经一切的悲欢离合。

    “离涯,那些鬼去幽冥轮回了吗?”

    “当然不会,三魂六魄都被驱散,如何轮回。”

    “……那是,彻底没有了?”

    “大概吧。”

    “……离涯,”穆非城想了半天还是没忍住,“无论是谁,犯了什么错,连命都没有了,再大的错,也赎清了吧?但现在连……这次我们是不是……真做错了?”

    “妖类死不足惜,放任恶鬼溢出作乱分水,就不是错了?”楚离涯笑了笑说道,“非城,悲悯之心是没错,可是,也是要看对象的。你同我一起看过紫烟镇状况,更该知道妖类生性凶残暴虐,根本无法和睦共处,我们身为修士斩妖除魔捍卫凡人一方平和净土,有什么过错?”

    “正是因为我看过紫烟镇的往昔,当年的紫烟镇,方才的歧路庄,有什么区别?都是莫名其妙的无妄之灾,明明什么都没做错……就惨遭屠杀,为什么明明是同样一件事情,离涯你……算了,我知道你很妖。”

    “知道的话,你还想问什么?”

    “……”

    ————————————————————————

    雪花一片一片的从半空掉落了下来,落在冰封澄澈的湖面上,和那些坚硬透明的冰慢慢冻成一体,积累出一层薄薄的纯白。

    沉玥湖寒气森冷,水灵充足,吴墨非一连很多天来这里都来得很勤,汲取寒气加强修行,黑色长发上的素色丝绦在寒风里追逐着飘动,轻舞飞扬。

    吴墨非出身修仙世家,六岁便被送上太和宫作为重点弟子培养,一身浓厚精纯的水灵素,长到如今的二十岁,境界已达融合的魂丹,即最终境界,或许不日便将可突破融合,达到心动,在整个太和宫都是首屈一指的奇才,是和当年的青城陈夜修可并肩的角色。

    这一次跟随师父前往青城,吴墨非也算是出来历练见识,与其他修仙门派有所交涉,方便日后门中重托。

    青城派的列位长老元老的基本调查早已摆放在吴墨非的客房案头,凡是清字辈之上的老人的资料都被细细的读过十几遍,唯有两人的资料几乎是一片空白,一个是号称天下第一卜问大师的风衣澈,元澈元老。

    “元澈此人惹不得,沧水,若你日后肩负门中重责,必要与此人设法交好,或者保持距离,决不可交恶于他。如今百年已过,人间危机重临,风衣澈,大约还是要依靠他那洞窥天机的本领罢……”

    吴墨非知道了那个男人的真名叫做风衣澈,活了六百多岁,所有的红尘牵绊早已断绝,而且似乎与现代青城派掌门,那位强大无比的火纯子夏溪泽交情极深,在青城派自己的弟子名录中,都破例完全没有书写风衣澈相关的信息。

    没人知道风衣澈在想什么,从来只有他去窥测卜问别人的心意,甚至是,天意。

    还有风衣澈唯一的徒弟,袁深雨,更是个神秘的出奇的人。虽然在青城派辈分很高,但是只是个十几岁的小孩,更是传闻他来青城派一年多些,去雍州一趟任务后就一病不起,病了三年,也有人说虽然清雨师伯虽然常年病着,深居简出,却是清字辈长老中最强大的一位。

    无论是风衣澈还是袁深雨,都是性格孤僻如同玄天霜月一般的人,不可接近也无法接近,如果想要靠近这一类的人,只能从身边的人入手。

    风衣澈此人情缘寡淡,唯一知音早在百年前就已归西,和如今掌门的关系说起来是师兄弟,却极其疏离浅淡。这也实属正常,以风衣澈之能,怎可能不知当年夏溪泽之死真相,对于韩涧此人,若不是为青城考虑,风衣澈不与他彻底决裂为敌便已算是仁至义尽,更罔论有多少情分了。

    袁深雨这个人确实难以下手,莫要说传言中深不可测的实力,性子比起风衣澈寒冷沉寂有增无减,但是,不代表他也和其他人毫无交集。想要调查一下袁深雨曾经和哪些人有过交集,对太和宫还是比较简单的事情。

    但是这件“简单”的事情居然刚刚延伸出一分,便失了一条线索——曾经和袁深雨共同前往雍州的陈夜修,也就是青城派的玄修杳无音讯,根本无法查找下落,这个人好像是从人间蒸发了一般自从三年前便彻底消失,根本找不到人,连青城派自己都找不到。

    也许这世上除了袁深雨和风衣澈,没有人知道,三年前袁深雨就曾经对着风衣澈说道,“现在杀了陈夜修,也许还来得及。”

    但是风衣澈还没来得及做出更多的思量,陈夜修就失踪了,在袁深雨病倒之后,风衣澈曾经在他的床前说,我查看过他的星象,居然已经成了一片死寂,毫无生气。

    “不,他没死,他会回来。”袁深雨阖着眼睛,左手搭在胸口,声音轻微如同叹息,“已经晚了。”

    风衣澈并不想怀疑自己的结论,但是也不想质疑袁深雨的话。

    但是至少青城派的其他人都不知道这件事,玄修失踪这件事虽然喧嚣一时,最后还是尘埃落定,青城派不缺人才,玄修纵使难得,但是还是可能有第二个、第三个玄修差不多的人才走进青城派。

    风衣澈把自己徒弟的话想了很久,却没有直接去问,因为他也知道自己得不到真正想要的结果。

    太和宫也不知道,其他修仙门派都不曾太注意这个青城派的小辈弟子,所以也不知道将在不久的未来踏着冥心蝶群走回来的陈夜修,到底会是个什么样的角色。而现在的吴墨非,只是在用尽一切可能去试探风衣澈。

    至少,还有两个可以入手的人不是么?

    “真是奇怪啊,”吴墨非将手中的风雪收了,自言自语道,“楚离涯和穆非城么?为何在这紧要关头,偏偏去了那般遥远的北疆接受任务?还是说,要去做些什么别的事?”

    此时的风更大了些,将地上的积雪吹起一阵粉白色的沫儿,在冰面上飘出好远。

    踩着积雪离开沉玥湖的吴墨非并没有看到,刚才他的脚下正下方,那仿佛亘古就冻住的冰层里,有一只很小的黑色蝴蝶,毫毛毕现,翅膀息微,尚为活物。

第十四章 歧路分

    一只小小的黑色蝴蝶从窗外飞了进来,像是一片纯黑轻薄的雪花。

    袁深雨半坐半靠在床上,头发柔软却有些枯干的垂落在身侧,掩盖着一张毫无血色的脸,一双深如沉海的眼睛倒是并未黯淡褪色,依旧深邃瑰丽,那只蝴蝶闯入视线在他身边围绕的时候,他只是眼睑微微一动,脸色不变的伸出手接住那只冥心蝶。

    黑色的蝴蝶停留在了他苍白的指尖,翅膀息微,触角颤动。

    “你回来了。”

    “看来,你也回来了。但是逃避,有意义吗?”

    陈夜修的声音凭空响起,好像是从这黑蝶中传来,又像是在屋子的每个角落回响,但是又只传达于袁深雨的脑海中。

    “意义?什么意义?”袁深雨冷笑,眸子里渗出晦涩不清的迷雾,“不过是选的路不同,我的路,难道还要你来代选吗?”

    “虽然性子不同,身份不同,时代不同了,话却还是一样难听呵……”

    袁深雨似乎有些恼怒,但是终究没有发作,到最后手一挥,将冥心蝶托了出去,“已经过了这么久了,破碎了的东西再也无法还原,何必执着,何必停滞不前。”

    “有人一直愿意相信可以还原,并且一直在等。”

    “还原了又如何,无法保持,终究还是要再次损坏别离,之前已经有过一次,何苦执着于再一次,当年他无能为力的事情,我又如何能做到。”袁深雨苦笑了一下,“强大如斯亦是逃不过天道轮回,自然规章,其实你说的没错,但与其说是逃避,不过是在多争取一些时间罢了。”

    “你现在自闭视听,封闭灵力,能力被压制的只剩下冰山一角,究竟是如何打算?”

    “……我能有什么打算,知道注定的结果,也就是求个过程不至于太过无奈。”

    “人间的格局如今十分有趣,红尘中人为了自救,大约也会做出些努力,”陈夜修的语气变得有些讽刺起来,“我想作为你,不知在不久的将来该如何处事?投身其中还是置身事外?”

    “这能由得我吗?我反正是不会嫌获得太长的。”袁深雨嗤笑,“可逆天改命,这份雄心壮志又不是我的。”

    那黑色的蝴蝶在半空盘旋了一圈,然后幻化成了陈夜修完整而虚幻的一个影像,玄衣长剑,一如几年前。

    “可是无论如何,我尊敬的苏冥雨殿下,陛下可一直等待着与您的重逢。”

    听到“苏冥雨”这三个字,袁深雨的指甲深深的扣进了手掌的皮肉里,一阵发白的痕迹,“我想,我现在的名字叫做袁深雨,苏冥雨已经死去太久,坏了的东西,就算是再巧手的工匠,也不可能完全修复还原。”

    苏冥雨这个名字袁深雨不陌生,因为这个人在袁深雨的梦里出现过无数次。

    苏冥雨长着一张和自己一样的脸,翠绿色的长发,碧翠的瞳孔里仿佛可以沉沦一个世界,笑容温暖灿烂如同朝霞夏花,无暇无垢,他的身边一半是深夜一样的黑暗,一半是白昼一样的圣光,从无尽的虚空中撕开一条裂缝,走了出来。

    “陛下”他也不陌生。

    “她怎么样。”袁深雨过了很久才开口发问。

    “陛下感知,岂非区区在下可以妄言,巅峰寒苦,大约只有殿下能共知一二了。”

    “呵……”

    ——————————————————

    在分水没住几天,楚离涯和穆非城分别整顿了一番,简单的收拾了一下,就向着更北边的月窑岭出发。虽然御剑之术可以使用,但是据灵陵说离月窑岭越近,高空之中的寒气就越盛,阴阳不可调和之气激荡更加激烈,以及生灵受到圣树结界影响也愈发严重。

    “所以剩下的路只能靠走去了?”

    “自然,圣树结界威力并非凡人可抵挡,我们靠的越近实力就会被削的越弱,高空御剑实在不够保险,还是稳妥些吧。”

    “也对,说起来不但要去找天灵怀梦草,还要去调查一下圣树结界,据说圣树结界的另一边就是桫椤林妖界……”穆非城的眼睛里突然有些模糊,那种细微的怪异感又爬上心头,“我们真能见到圣树吗?”

    “圣树本体大约是见不到的,光是靠近圣树结界这种事情……大约也就督元者能堂而皇之的去做了,说起来督元者的事情还真是扑朔迷离神秘的紧,也不知道有没有人亲眼见过真正的督元者没有,那种超越的力量……到底是如何被使用的呢?”

    “哈哈,督元者不是号称圣树之子吗,”穆非城对这些上古神话流传懂的不多,但是数年修行,也不至于完全没听说过,“我只知道督元者非常厉害和特殊,一世生死都能影响五界太平。”

    “现在仅存于世的督元者只有荒古界魔族皇帝,真不知道是个什么样的人,将三种灵素都集中到了一个人身上,本身还是魔族的帝尊,实力绝对是站在五界的巅峰了……”

    “又是魔族皇帝……又是督元者……”穆非城听了发晕乎,“那得有多厉害?基本是打遍天下无敌手咯?”

    “嗯,督元者们是力量的极致,一举一动影响弥足深远……”

    越是往北行走,地上植被越是稀疏,风也越大,越冷,周围是连绵不绝的山脉,地面是枯槁冷硬的岩石,长着一层深色的苔藓,连太阳的光彩似乎都变得更冷淡了。

    连续行了几日路,两人都有些困乏,便在一处背风山壁之下简单的搭了个帐篷,打算稍作歇息再行赶路。

    搭帐篷这件事穆非城倒是很拿手,木料卯榫帆布在他的空间戒指里都有现成的,不说他小时候时常在山上过夜很有夜宿的经验,后来又苦修关窍机甲一路,建个临时住所实在是不费吹灰之力。

    “呼……这里的风真是大,我加厚了好几层才觉得妥当,”穆非城放下手里的锉刀,“晚上我左边你右边,中间打了个隔断。”

    “……好。”

    夜间的时候两人并没有很早的去睡,楚离涯生了堆火,两人围着火堆坐下,亮光在两张脸庞上一跳一跳的。楚离涯突然觉得这个画面有点熟悉,自己和穆非城第一次见面好像……也是这个样儿,玉波湖边……楚玉峰……

    “真没想到,一转眼,四年就过去了。”楚离涯手里拿着一根烤肉,在火苗之上轻轻的转动,“好像又一下子回到以前了。”

    “啊……?”穆非城在烤一串果子,手法显然比楚离涯熟稔多了,反应过来楚离涯在说什么之后回应道,“嗯是啊,我想起来了,我就是在荆州紫烟镇附近见到你的,那个时候也是糊里糊涂的夜宿了一晚上,不过那天烤的是鱼。”

    “现在想,这几年真是发生了好多事情啊,比过去十几年加起来都要多,”楚离涯托着下巴看烤肉上慢慢飘出来的轻烟,“紫烟镇、青城派、雍州……你,和呈师父,玄薇,玄修,清雨……”

    “我……倒是有些后悔。”

    穆非城说这话的时候,眼神一黯,把烤好了的果子收了回来,也不吃,就放在手里转悠,“其实我在想,我挺讨厌深雨他师父的。”

    “为什么?”

    “如果当年他没有莫名其妙带走深雨,我没有一时头脑发热冲出木村,从那里走出来,也许我现在还不知道法术、不知道有妖怪有鬼魂,不知道铸剑不知道机关,还只是个普通猎户……但是同时我娘也许就不会出事,深雨身体不好,但是不一定会莫名其妙得了怪病,我不用管除了打猎之外的事情……”

    “得之失之……”楚离涯心中也是有些感叹,安慰道,“总不能两全,看开些也好。”

    “但是我其实是个很简单的人,想不了太复杂的事情。”穆非城把烤好的果子放到了一边干净的布上,大约是吃不下,“说不定天天追着野鹿兔子跑才是最适合我的生活,现在也许我懂了很多东西,但是总觉得……都不是真正最想要的,如果这一次去圣树结界那里能找到阿雨的病因,找到天灵怀梦草治好阿雨的病,我……就不修仙了。”

    “为什么?”

    “我娘说,懂得越多的人烦恼越多,力量越强的人责任越大,但是师父和你说的那些什么神啊仙啊妖啊,我对他们根本没多大兴趣啊……这几年我一直在学一些能帮助人不必那么辛苦费力劳作的机关技术,我想去很多地方,走走看看那些我还没见过的东西,帮助一些人,过我自己想过的生活。”

    “……其实我一直不明白你为什么总是排斥修仙,仙术明明也可以降妖除魔,去帮助更多的人。”

    穆非城想了想还是说出了口,“虽然我说不出什么太有道理的话,但是……滥杀太多,终归不好。我娘生前最是反对寻仙问道,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出于这种顾虑……现在想想,大约……真的……”

    “……”

    原来到底还是排斥和介意的。

    楚离涯手掌一用力,串着烤肉的竹棍深深刻进肉里,连眸色都有些暗了下去。

第一章 石上溪(一)

    天灵怀梦,古之异草,有白骨生肌起死还魂之大能,昼缩入地,夜则出,触其叶闻其臭可得前尘旧事,恍惚大梦。

    ——《仙灵万草录》

    “喂,我叫元涧,你就是元泽吗?”

    面前从天而降的小男孩和自己年纪也是差不离,眉毛又浓又黑,骨碌碌圆滚滚的虎眼,身上的青城道袍似乎被改过,比起原来飘逸洒脱之感更多了几份精简干练,这小子比起修士,倒更像个武夫。

    他真的是从天而降——虽然夏溪泽早就知道了他的一直存在,自己每日喜欢练剑的地方长着不少古树,那个小子从几天前起就一直坐在树干上,以厚厚的枝叶作为掩护,自以为自己看不见。

    “嗯,我就是。”夏溪泽笑了笑放下手里的青风剑,他如今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身形还未完全长开,却天生一头灰白的头发,竟然也不是十分违和。

    韩涧鼓着一张脸,装作满不在乎的撇嘴,“我听师父说你很厉害。”

    “恩师错爱抬举,师弟不必当真。”

    “没什么当真不当真,我在这里看了几天,你确实很强,”说到这里韩涧眼睛里放出几道光,“师父和他们说的都没错。”

    “……那师弟此番前来?”

    “我最喜欢和厉害的人比了!既然你这么强,如果我能打败你是不是就更强了?”

    “同门之间,怎可……”

    “别啰嗦!陪我比试一场怎么了?觉得和我完全不是一个级别的所以觉得好笑不想比?”

    “我并非……”

    这场决斗自然是以夏溪泽完胜告终,他是个懂的点到即止的人,并没有把韩涧伤到,一招一式都拿捏控制的极有分寸,但是在韩涧看来这种连自己的战斗节奏都能轻易把握的战斗简直就是场莫大的讽刺。

    你真的很强,和常人不能比的强。

    “确实是我输了,比不过你,但是师兄,总有一天我也能变得很厉害,厉害到可以击败你的。”

    “好啊。”

    因为一个新来小师弟的乱来,夏溪泽不得不提前结束了今天的练剑作业,转念一想到自己偶尔前往的一个地方,便怀着试试看的心情以幻移之术跨过山峰,行到了那幽谷飞泉。

    幽谷飞泉的冷僻在整个青城派都排的上号,这里根本没有长老坐镇,也没有专门修建星宫,只有一所十分古老的宅子碧水居,不知道之前是哪一位前辈的住所,只是已经封闭多年。

    幽谷飞泉多泉水飞瀑,地面上常年一层积水,那水冰凉透骨,长满青苔的老树和婴儿手臂粗的青藤萝都被映的苍翠起来。夏溪泽以熟稔的悬空之术让自己的双足离水面数寸稳稳前行,当那若有若无的琴音传入耳中的时候,夏溪泽便知道今日这一趟没有白来。

    名为“雨竹滴水”的瀑布下,纯白如玉的石台下半截都浸泡在泉水里,顶端的平面上则端坐着一个看起来二十来岁的年轻男人,灰白相间的素净道袍,却格外的宽大,勾勒出内里清瘦的身材。水生的草木间开着不知名的奇异鲜花,香气也是水润的。

    太灵师父曾经说过,太微长老门下的首席弟子元澈师兄是有一双洞窥世事的眼睛。

    夏溪泽记得自己第一次来到青城派的时候,那位师兄在霞光下对自己意味深长的说道,好自为之。

    夏溪泽是灵素纯子,强大无比的天赋,却看不到未来,也不能预测命运。他不知道当时的风衣澈究竟是看到了什么,会对自己说这种话。

    今天风衣澈弹得曲子如同深秋小雨,淅淅沥沥,点点滴滴,并无太大的起伏却连绵不绝,没来的让人想起长满青苔的墙根,青石上的凹沊,伸出来的狭窄屋檐,支着木条的窗户,以及从窗户里渗出来的昏黄烛光……

    “这首曲子叫什么名字?很好听,听着却叫人很难过。”

    夏溪泽坐在石台的一边,等风衣澈琴罢一曲方才出声。

    “石桥雨。”

    风衣澈的话很少,性子清淡乖戾,罕和同门师兄弟有所接触,当日对夏溪泽所言,不过是因为所见命数让他心中有些感慨,上前奉劝了一句。

    “听这曲子,虽然曲调清雅却红尘烟火之气十足,元澈师兄似乎心中有所怀念,可是想到往日于凡尘之间的往事繁琐了?”

    “……”

    夏溪泽还真没说错。

    风衣澈本来是扬州人,家境充裕,小时候体弱多病却依旧是被家中人捧在手上的疼爱,身上穿的花团锦簇,戴着温润如脂的美玉,手里举着麦芽糖做成的糖人,被母亲抱着和哥哥一起去逛庙会,街角显眼的桃花,玲珑的楼阁,飞扬的旗幡……当然,如果他没有一双可以看到混杂在热闹非凡人群中大量其他东西的眼睛,应该会真的很幸福罢。

    因为你特别,所以终于是无法融入。

    风衣澈不后悔离开了扬州那个温暖的家,因为他有天成的仙骨,留在凡人的世界里,只会越来越突兀和异类,他初始只是漫无目的的在人间四处行走,汲取灵力当做一名散修,去了很多山灵水秀之地,拜见了不少前辈遗迹,直到遇到太微真人,心悦诚服,拜入青城派门下,来到了天仓山。

    “我离家已有几十年,亲缘尽失,纵曾蒙双亲溺爱,兄长庇佑,此时也已既不相望不相闻。”风衣澈将双手从琴弦上抬起,黑色的长发垂落在纯白的石台上,对比的十分明显。

    “元泽不知可否都斗胆问一句,元澈师兄俗家名讳?”

    元澈静默了一下,然后回复。

    “风衣澈。”

    夏溪泽的出身比起风衣澈却要差得远,他只是普通人家的独子,生着一头灰发,虽有些烦恼但也如同常人一般无二的长大了,却在十一岁的时候身为火纯子的本能被无意激发,火毒焚身,金石不进,四处求医也无所得,眼看便要夭折,幸有无名修道者云此子体质精纯,是不可多得的修仙奇才,这番病症,不过是灵素过于强大常人意念无法引导而致。

    几经辗转,火纯子夏溪泽上了天仓山,成为了几百年难得一见的天才。

    风衣澈并不介意自己弹琴时这位小师弟静坐一边聆听,多少有些知音共赏的意思,夏溪泽生性柔慈,眉目含笑,无论风衣澈怎得一番横眉冷对性格孤僻,温暖和煦总是笼罩在这个人身上,不曾更改。

    “元泽,你可相信命数。”

    “不信。”

    “为何?”

    “天意纵使难测,我的手足却是长在我自己身上,头脑心性也是靠着自己的意志决定,手中的武器也是按照自己的意思挥起,比起相信命数,我更愿意相信只要有那个意愿,总能去改变着点什么。”

    “这样么?”

    风衣澈位置可否,一双苍白纤长的手重新搁回了琴弦上,“倘若有一天,你真的用尽了所有力量,消耗了所有意念,甚至之前所信、所想、所知全都被否定推翻,奉为圭臬之言成为莫大笑话,穷途末路,进退维谷,你又该如何?”

    “假如真的有那么一天,我希望我没有做过让自己后悔的事情。”

    清冷的风从茂密幽深的林中吹过来,将夏溪泽灰色的头发和风衣澈的长衣全都吹了起来。

    琴声重新响起,这一次却如大雨滂沱,铿锵有力,激越强劲,让人闻之一震,风衣澈手指动的极快,下指如飞,琥珀双瞳中似乎都有精光闪现。

    夏溪泽拔出长剑,凌空而起,少年清隽的身形在空中翻飞,长袍飘舞,剑花迭起,转身错步间,青锋剑幻影频频,残影似乎实化成连着的十二道短小剑气围绕着夏溪泽旋转,速度越发的快。

    突然,青风剑循着风衣澈一个拔高的音猛然递出,十二道幻影剑气纷纷落入石台周围的积水中,炸起十二道白色的水柱,水花溅落的方向都分外准确,没有一滴溅到了白色石台,风衣澈的身边。

    袅袅火光在夏溪泽脚下升起,将他整个人稳妥的托在半空,背后一朵纯净的红莲不断打开幻影般的花瓣,层层叠叠,红色从深到浅,像是满天的云霞。

    风衣澈的曲子愈发澎湃,让人想到暴雨雷鸣之夜突袭的金戈铁马,行军如飞,冷冽的刀锋,流窜的箭矢,冰冷的盔甲还有交响的号角战鼓。

    “呼——!”

    夏溪泽身后的红莲已经开到最为盛开的时刻,一缕艳丽如血的红光顺着剑身缓缓爬升,鎏金炽烈的灼热气息将他的头发和长袍都吹得向上飞起。

    风衣澈在曲子最高潮的部分戛然而止的那一刹那,夏溪泽的剑势也正好到达了顶峰,巨大的花朵倏然破碎,化作无数道红光落在了清澈的水面上,一时间,积水被高温炽热的剑气瞬间蒸腾成阵阵白雾,缭绕弥漫,将整个幽谷飞泉都笼罩在了一片如梦似幻的白色烟雾里。

    “还行。”在一片雾气蒙蒙里,风衣澈对着某一个方向表情缓和道,“剑舞的不错,能合得上我这首‘破阵子’。”

    “师兄谬赞。”

    雾气另一头的夏溪泽温言笑道。

第二章 石上溪(二)

    “元涧,我好久好久都没见过元泽师兄了呢……”

    “别傻了,现在在青城派要叫人家掌门,在外面要叫盟主,谁是你师兄啊。”元涧一边擦着一把通体银白的长剑一边不咸不淡的说道。

    元惠坐在一旁的布墩儿上顺着自己垂下来的辫子,说起来都是几百岁的人了,元澈被岁月雕琢的更加冷冽孤僻,元泽则是更加温柔和顺,元涧那股野性顽劣劲儿和元惠的精灵活分倒是没怎的改变。

    “极北之地……桫椤林,”元惠喃喃的念道,“我们很快就要和妖界正面碰撞了吧。”

    “没错,最先一部分的师兄弟们都已经抵达月窑岭了,我们隔些天也要出发,你早作准备。”擦完了剑身元涧把剑收回入鞘,“桫椤林的结界即将打开,这可是千年一见的机会,而且妖界的妖类可不比我们平日里降的,在人间杂血统的妖,都是一等一的厉害。”

    “有多厉害?比元泽师兄还厉害吗?”

    “这,我怎么知道,又没真的见过,只是老一辈和书里听说而已。”

    元惠和元涧都是随着众人第二批到达月窑岭附近驻扎的,月窑岭并不是最前线,但是绝大部分人力都暂时集中于此,月窑岭和圣树结界之间大约是人间和妖界的一个缓冲地带,在圣树结界消失前,都是不分对象将人实力大大压低的危险地带。

    元惠和元涧都不是孩子了,不是不懂得战斗的残酷,尤其是种族之战,存亡之间,只会成倍的血腥、疯狂和残忍。

    圣树结界消失后,一个全新的世界展现在四大修仙门派弟子的眼前,乍一看像是这入口一座巨大古老的森林——但是稍稍一观察便觉出不对,纵使人间树木再怎么古老、再怎么高大,也不会高到这种完全离谱的地步。

    桫椤林的古木,个个都逾越百丈,直插天际,大约要几百号人才能合抱住一株巨树,每一棵树上都缠绕着异常粗壮的长藤,枝叶有些像蕨类植物。更让人瞠目结舌的是一株树木上好像还修建着类似房屋的东西,直接附着在树干上,一棵棵树干间用长藤和几块木板制成的简易绳梯联系,与树木浑然天成,阳光从密集的枝叶间透出几星几点洒下来,如同细碎的星辰。

    地上的低矮灌木草丛完全覆盖了泥土表面,植物和人间的也大相径庭,却十分繁盛,淙淙的流水从草叶掩盖下流过,窸窣有生。

    穿着各色服饰的修仙门派弟子感受着空气中浓度几乎在流动的风灵素,激动的难以自已,纷纷在长老们的带领下开始布置驱动风灵的法阵,只是对于这帮不速之客,那些住在树上类似房屋里的妖物立刻有了反应。

    桫椤林的妖物确实长得和人间的不大一样,人间的妖物主要是兽类和草木汲取天地灵气炼化而成,一旦小有所成便可化为人形,但是桫椤林的妖物都是纯粹妖血,以原本姿态现身的居多。

    ,一开始是单方向的屠杀——因为那些长得有点像放大蝴蝶,却有着很大脑袋的妖物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们身处桫椤林的边界,本身便和妖界中心沟通不足,也是些实力低弱的边缘妖怪,加上桫椤林和人间的结界一千年才打开一次,之前一直因为双方各有忌惮所以相安无事,这次红尘豁出去的态度,实在是桫椤林未曾料到。

    边缘的妖物被杀懵了,他们一边用人类根本听不懂的话尖叫奔走相告,一边扑扇着巨大的翅膀,不断的掉落着一些亮晶晶的鳞粉,飘落在地面大量堆叠在一起的同类尸身躯干上。

    元涧和元惠是一同行动进入桫椤林的,元泽身为人间修仙势力的领袖此时更是分身乏术,而元澈不擅术法剑修,专精卜问,只在后方为众人预测最精准的路线和前行方式。

    “不知道为什么,”元惠和元涧并排御剑在巨大静谧的森林里飞驰,“我感觉元澈师兄在元泽师兄出征的时候,看他的眼神,好像有一种很悲伤的感觉。”

    “你在瞎说什么,元澈师兄那种人也会伤心?”元涧嗤笑,“即便他和元泽师兄交情不错,不是咱们俩能比,他伤心是为哪般?难道是看不惯元泽功成名就睥睨天下了?”

    “你在说什么啊元涧,”元惠有些恼怒元涧话中带刺,“我听闻元澈师兄精通命理,长着一双从某种程度上能窥测先机未来的异瞳……你说,他是不是因为看到元泽师兄投身这场战争,会遇到什么不好的事情?”

    “他能遇到什么不好的事情?你想多了,先管好自己罢丫头,这里不比人间,我们可是在人间的砧板上抢肉吃呢,呵呵……”

    第一个在元惠面前死去的是一名叫做元晨的小师妹,她的佩剑被蝶形妖的风刃卷断,半截寒光皎洁的剑刃直接被反冲力带起把她穿个了对穿钉在树干上,血沫顺着她的道袍滴滴答答。

    但是很快她还没有闭上眼睛的尸身迅速干瘪了下去,好像一片被放在火炉上烤的萎缩的包菜叶,最后本来身形挺拔玉立的少女躯体变成了发黄发脆的一截枯枝一样的东西,风一吹,散成了粉末。

    “注意哪些像蝴蝶一样东西身上掉下来的粉末!”元涧一边撑开结界一百年挥剑一边对元惠喊话,“看样子有毒,还有很强的腐蚀力!”

    “知道了!你也要小心!”

    但是当第一天杀入桫椤林,布置吸取风灵素的法阵,大量斩杀前来阻止反抗的妖物之后,元惠抓着随身的佩剑靠在一棵被雷系法术劈的只剩下半截的枯木上疯狂的呕吐,吐着吐着眼泪就掉下来了。

    元涧站在她不远的地方,一声不吭的用目光来回的在自己的长剑上逡巡,神色发冷。

    过了很久元涧终于慢腾腾的走了过去,有些生硬的碰了碰哭累了也吐不出来东西的元惠,“喂,别哭了,这只是个开始。”

    “这才是个开始……”

    “蓝惠,种族之间的存亡,比你想象的要残忍的多。”

    “可是已经死了很多人。”

    “你这样子会让他们的死变得完全没有意义。”

    “……”

    月亮渐渐的从天边升起,如同冰玉蒙霜,浓厚的血腥气沉积在地面如同一潭死水,沈蓝惠觉得似乎下一瞬间就会溺死在这潭死水里。传言齐云宗的人在结界入口斩杀了一个身躯无比庞大的大妖,为此付出了几十名优秀年轻弟子的性命为代价,那大妖死后肉体自动快速腐朽,只留下一架巨大的骸骨,一根一根的肋骨矗立着,朝着天空,闪着莹莹的光,隔了老远都能看到。

    “元涧,你说,我们能不能活着回去?还是和白天那些师兄师姐们一样死在这里?”

    元涧终于放柔了些声音,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道,“不会的,我们会活下去,帮助人间获得足够的风灵素,缓解风土失衡带来的动荡和灾难。”

    ——————————————————

    山岭上的风其实很大,但是夏溪泽宽大的衣袍和灰色的长发却纹丝不动,暖红色的光雾在他的周围有规律的循环回流,隔绝着极北之地的狂风和寒冷。

    妖界的入口像是一个巨大的黑洞,尽管只是目光渗入其中,却好像能闻到其中扑面而来的腥风血雨,之前圣树结界施加在所有人身上的压力已经随着结界定期的消失全部解除,夏溪泽的灵力不仅仅在保护着他自己,而是匀散在整个战场的各处,配合着风衣澈的观星卜问之术控制战局的走向。

    “辛苦了。”

    夏溪泽听到后面的那个声音响起的时候,有些欣慰的笑了出来,“是师兄更辛苦才是,这些天一直透支灵力为我们卜算行动之策。”

    卜问师一直是种神秘而尴尬的修士——他们号称可以窥测天道和神意,却一直被诟病于妄想逆天改命,洞悉的东西越多,付出的代价越大。

    而风衣澈天生着一张可以偷窥未来的眼睛,几乎是从小看到大。

    风衣澈偶尔会想想自己可能会付出什么代价,结论是好像没什么可以失去的,红尘亲缘早就在几百前尽归尘土,现在如果去扬州就算能够找到当年自己家族的后人,也早已不再相识,又有何意义。而他自己已经五百余岁,就算在修士之中,也已经算是前辈。

    名满天下,身处高位,修为精深,翻云覆雨。

    他看着被浓厚火灵包裹在其中的夏溪泽,眸子里冷冷的月光像是化开了的白玉。

    “夏溪泽,”风衣澈直接而生硬的叫出了如今已是掌门的元泽的名字,“你有没有想过这场战事你自己的结果”

    “想过。只是我没有洞悉世事之能,还望师兄指教。”夏溪泽虽然有些意外却没有在意风衣澈的直呼其名。

    “你记不记得我对你说过的第一句话是什么?”

    “……好自为之。”

    “现在,我再次将这句话送给你。”风衣澈说完这句话之后就转身大步离开。

    背后夏溪泽身体周围的红雾突然全部消散,狂风瞬间将他的衣袍吹起发出飒飒的响声。

第三章 石上溪(三)

    “元泽纵使心性纯善,正直浩气,却过于柔慈,天下平定无事之时,他自可守成,但是当值烽火迭起、物竞天择的残酷选择的时候,他绝对不是一个可以带领众人寻到生机的合格领袖。”

    元涧很讨厌自己的师父太灵一副门板脸死鱼眼的样子,但是那个怪脾气老头在说这段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却是少见的伤情黯然,连平日里如同刀刻的凌厉皱纹都松弛了下来,当时元涧看了只想笑,现在回想起来,却是另外一番滋味在心头了。

    太灵是偏爱夏溪泽的,韩涧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毕竟老天都偏爱夏溪泽,太灵那个老头子在夏溪泽走上玉清宫那个最高位置的那天老泪纵横,说出了之前那段话,韩涧心想这老头子真是到死都是古里古怪的,人家登上高位的时候不笑反哭,简直毛病。

    太灵在夏溪泽登上掌门之位后不久便离开了青城派,自云从此只寄情于山水之间,遍寻天下秀美风光,不管他物,无需牵念,从此再也没有音讯。

    “夏溪泽!你是什么意思!”

    韩涧找到夏溪泽的时候全身的衣物有一半浸了血,有自己的有别人的,还没干,淋淋漓漓的随着他的脚步不断往下滴,让他整个人看起来都有些诡异。

    “……元涧。”

    夏溪泽的脸色也并不好,不但和其他门派的中流砥柱合力与几位极其难缠的妖王几番交手,还要分出灵力来监控注意着巨大的战场其他方位,防止意外发生。

    “明明我们刚刚斩杀了妖界排行第三的妖王嘲风,为什么不一鼓作气乘胜追击……”

    “元涧,百日之期已经过半,所取得的风灵素也已经暂缓人间的危机,本来趁圣树结界消失入侵妖界便是极其有伤天和,若不是被逼到无路可走,谁愿意戕害……”

    “我呸!”

    韩涧本来是杀红了眼走过来的,随着时间的推进,反应过来的妖族大肆反击,四大门派修仙弟子各自损伤极其惨重,双方最后几乎都已经疯魔,成片成片前赴后继,后来的人踩着前面死去的人尸体血水往前冲,一股一股冲锋的激烈碰撞之后,只剩下了连一声呻吟哀嚎都没有的死寂。

    “死了那么多人……流了那么多血……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想收手?”

    夏溪泽摇了摇头,灰发散下几缕,枯瘦的手指抬起把拢了回去,“……我们现在做的,已经太过伤天害理。”

    别无他言。

    好。

    你很好。

    韩涧几乎想要冲上去给那个白痴一拳,一时间气血上涌,时光倒流,韩涧似乎不再是一个几百岁的前辈而是十几岁的少年,只想把眼前的人狠狠揍一顿——但是他不行。

    那个人比他强,比他地位高,是他的师兄,一句话对整个战局

    都会产生绝大的影响。

    而自己——苍银色的长发,都已经垂到腰了。

    少年锐气,意气凌霄的早就在几百年时光荏苒中消散在了不知名的地方,回头看看,再也找不到。

    他能说什么呢?

    他什么都说不出来。

    韩涧觉得自己缓缓咽下去的东西又咸又苦,不知道是血还是别的东西。

    从夏溪泽帐篷里走出来的时候,太阳正好一半沉进了地平线,另一边月亮已经浅浅的有了个印记。韩涧把剑收回剑鞘,背到背上,扶正,理好自己的衣衫和长发。

    经过多日的杀伐冲突,圣树结界之外的地界已经面目全非,满目疮痍,夏溪泽在斩杀第三妖王嘲风兽的时候,调动全身逆天火灵,一举轰塌了半边月窑岭,坍塌的岩石断壁堵塞了很大一块场地,而无论是泥土还是岩石的表面都是一层厚厚的炭黑。韩涧心想之前曾经在那里有不少修士牺牲的残破尸体,嘲风兽异常凶悍勇猛,死于它手下的人类修士不计其数,地上不同服色的尸体厚厚的铺了一层。

    但是现在已经都看不到了,有些是被夏溪泽的红莲之火焚烧殆尽,有些是被塌下来的石头给遮掩的干净。夕阳灿烂的光线照在身上有些刺痛,韩涧脚下一深一浅有些不稳,面上却没有任何表情,仿佛被什么冻住了。

    韩涧突然觉得有种全身虚脱般的无力感,他很少有这种感觉,不是难过,而是从内到外的空空荡荡,好像整个人只剩下了一副皮囊,其余的东西,都化作风流失在了空气里。

    物极必反,空虚到了极致,心底仿佛有什么东西发芽抽条般的迅速滋长。

    死去的人不可以白死。

    心底积攒的怨气和仇恨不可能就这么被压制下去。

    既然都已经走到这种地步,收手,回头,都是笑话,简直是对那些葬身火海兽爪之下的人的一种侮辱。

    韩涧不是什么云淡风轻的人,他的愤怒和怨憎必须要有人承受后果。

    如果有人阻挡在前面,就……除掉他。

    一开始韩涧被心底跳出的想法震了一下,额角几乎渗出冷汗,僵直的停下脚步,好像被谁狠狠打了一耳光。

    刚才自己在想什么?

    是谁挡在自己的前面?

    是夏溪泽。

    是元泽。

    是师兄。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是韩涧听闻有个十分强大的师兄天天在古木林练剑,偷偷跑到树上躲着一连看了几天,最终没忍住跳了下来找人家挑战,没几招就败下阵来,十分不忿的说总有一天我会比你还强,总有一天我会打败你。

    韩涧性子顽劣,对着门规熟视无睹,经常犯事,元泽劝不住只好时时替他隐瞒或者分担,每到此时太灵气的吹胡子瞪眼,说元泽你少来不要以为我不知道只有这臭小子是个惹事精。对于责罚韩涧很是不屑,心想思过堂又凉爽又幽境还没你个老头子看着舒服的很,就是没饭吃有点美中不足。

    一开始是元泽偷偷给他送饭,后来沈蓝惠来了,改成两人一起送。小师妹的辫子一甩一甩的,像是两条不安分的小鱼。而且师妹的性子最是古灵精怪,永远能想到别人想不到的折腾,把两位师兄折腾的都够呛。

    但是沈蓝惠又有些怕那位看起来比太灵还“可怕”的元澈师兄,这些元泽算是解脱了,只要找个借口说要去听元澈师兄弹琴,沈蓝惠就自己跑得老远。但是韩涧不行,韩涧自己都有些怕那个脾性古怪的师兄,只好由着沈蓝惠折腾。

    年少时光从眼前一一滑过,却不知道到底是何时将这些全部丢失的。而韩涧觉得自己怀念的不是几百年前的时光,而是那个时候的自己,夏溪泽,沈蓝惠。

    我们本来是并肩走在一起的,但是究竟是什么时候,我松开了你的手,你松开了他的手,从此分道扬镳,背道而驰,生死不见。

    很多年后,风衣澈曾经问韩涧,你真的那般恨他。

    其实韩涧真正想说的是,自己完全没有恨,反而只有无止境的怀念的牵挂,怀念着无忧无虑时光里走在一起的夏溪泽和煦如春风的笑容。只是怀念比起现实,永远不堪一击。

    “韩涧,你去找元泽师兄了?”

    衣着单薄的女人身形看起来分外的瘦削,满脸的憔悴之色让本来俏丽的面庞看起来如同褪色的杏花,“你们说什么了?”

    韩涧没接她的话,而是连着剑鞘抬起自己的长剑,指向妖族敞开的入口,和那里泼洒满了血肉的土地。

    “看到了么,那里。”

    “……是桫椤林。”

    “杀戮都是双方的,元泽他说我们戕害妖类有伤天和,感情在他的眼里,那些死去的名门弟子,连几只妖物都不如。”

    “……元泽师兄一定不是那个意思,元涧你别断章取义的误会。”

    “没有什么误会不误会,人家可是想着要见好就收,根本不管那些想要报仇红了眼的同门们呢,呵呵。”元涧几乎咬碎了牙,双目爆射出如同野兽般凶戾的光,“罪也犯了,妖也杀了,现在故作姿态说什么不能再行杀伤,以为自己比我们好多少,不过是个五十步笑百步的小人而已!”

    “元涧!你怎么可以这么说掌门?”

    这还是元涧第一次听到沈蓝惠叫夏溪泽掌门,居然是在这种情况下。

    当时已经暴躁至极的他根本没注意到这种细节,而是拔剑出鞘狠狠的凌空划出一个十字弧形斩,剑风狠狠的刮了出去,带起一大片土块飞尘。

    “说又如何,我说的可有错?他不是说不可滥杀么,呵呵,也不看看到底谁手上的妖命比较多,要说我们这是有罪,那他自己第一个十恶不赦!”

    “人间风灵素匮乏,神界不悯,督元者无门,如果我们不从桫椤林夺取,已经根本没别的路可以走!既然已经取得了暂时能缓解人间危机的风灵素,为什么还要再行杀伤?我们还有时间可以想别的办法!”

    “那要是一直想不到呢?一千年一次,师妹,过了这村儿没这店儿了,”元涧颇为讽刺的笑了笑,“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道理你不懂?人间烟火杀猪杀鸡,也没见过几个人为那些枉死的畜生说话啊,为了化解土灵素失衡之危,杀几个妖,到底哪里错了?从一开始,根本就没任何错!夏溪泽!他到底是不是脑袋进水了!”

    “你……”

第四章 心上秋

    “烦死了……这个‘穆’字怎么这么难写。”

    穆非城抓抓一窝乱的头发,把手上的毛笔转了个圈儿然后愤愤的往纸上用力一按,摁出一个巨大的墨点儿,把之前写的几个歪歪扭扭的穆字都给糟蹋了。

    “非城,你在干什么?”

    沈蓝惠的声音从身后飘了过来,穆非城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头皮发麻。

    “我……我正练字呢。唉,娘,为什么我的姓笔画这么多!写了好些遍还是不顺。”穆非城干脆把毛笔一放,“我老爹怎么姓了这个这么麻烦的姓啊?”

    沈蓝惠啐了一口,“胡说什么你这臭小子,自己脑子笨就别赖字难写,阿雨比你年纪小几岁,照样能把自己的名字写的不错,人家的名儿可不比你的笔画简单。”

    穆非城觉得沈蓝惠说得对,到底还是有些不满,“反正我都笨了,那就把名字改简单些吧,娘你非要我学写字,这样我写起来也轻松些,反正我也没和我爹见过面,换个笔画少点的姓氏他又不知道,不如……”

    沈蓝惠简直想往这小子脑袋上敲一下,“别闹了,你老爹就算姓王,给你起名叫王小二,现在也给老娘我怪怪写穆非城三个字!”

    “……其实我觉得王小二这名也不是不能用的……”

    穆非城却是没见过自己的爹,叫什么名都不知道,偶尔问起沈蓝惠,沈蓝惠只说祸害不长命好人遗千年,你爹那混蛋早死了,问那么多干什么?

    穆非城心想自己都姓穆了,那自己的爹应该也是个姓穆的人,都说自己和沈蓝惠长得一点也不像,那就只能和那个从未见过面的爹长得相似咯?

    穆非城曾经对着水里的倒影想象着自己那个虚无缥缈的父亲,眉眼,轮廓,身形,但最终却没想象出个所以然来。

    “娘,我爹他到底是谁啊?叫什么?”

    穆非城第一次被邻家的小孩闹得烦了,便提留着一只绑了腿脚的狐狸走进门径直走到桌子边开门见山的问道,坐在桌子边正在用玉杵均匀规律捣着草药的沈蓝惠听了这话,手里的动作一缓,然后又恢复了过来。

    “死小子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就问问啊,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沈蓝惠抿抿嘴唇,脸上爬上了一丝微微的悲戚之色,却很快消失不见。“是个蠢货,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所以最后活该一无所有。”

    “???”

    这大约是穆非城从自己母亲那里得到关于父亲的唯一一句直面评价了,尽管他完全没听懂,沈蓝惠也没有再多说。

    不管怎么说,娘真是一个很神奇的人,穆非城从小长到大,从一个团子长成了抓着弓箭满山撵兔子窜的少年,也有十几年的时间,这十几年他居然就没看到沈蓝惠有过变化——关于这一点,有了邻家的婶子和伯伯对比就更加的明显,小时候的穆非城还被那个头发花白的伯伯背在肩上逗着玩过,可是等穆非城长大了,斑白的鬓角早就全白了。

    自己在变,身边的人在变,偏偏娘好想被岁月额外的宽恕在了另外一个世界里,根本不会衰老。

    穆非城和几个小孩偶尔一起去听村子里年纪最大的奶奶讲故事,天上人间,妖魔鬼怪,老人说传说中的七仙女能永远不老不死,年轻貌美,一会儿说狐狸精虽然长寿好看,却是要害死人的,绝对不能被她的脸给迷惑了。

    穆非城听着听着就会想自己的娘亲到底是仙女还是妖怪,其实村子里也有很多人这么想,但是却没人敢去问,而穆非城毕竟是个孝顺的儿子,心想如果娘亲要是狐狸精自己早就被吃了,所以娘亲一定是仙女。

    有一回终于穆非城那万能的仙女娘亲也受了寒害了病,烧得迷迷糊糊糊的躺在床上,幸好穆非城时常一个人在野外风餐露宿,学了不少对付简单疾病的法子,一边蹲在火炉边熬药一边用眼角的余光时刻盯着床上阖着眼睛的沈蓝惠。那个时候袁深雨还没有来到他家,自己也不过是个几岁的小娃娃,但是却将一切收拾的有模有样。

    “……韩……韩……”

    “啊?寒?娘你说什么?是冷吗?”

    穆非城丢下火炉直奔沈蓝惠床头,用手贴了贴她的额头,还是火烫一片。

    沈蓝惠有些充血的眼睛微微睁开,本来清明的眼白直泛黄,不由自主的往外冒着清液,“……是非城啊。”

    “是啊,娘你烧的好厉害,做噩梦了么?我正在煎药,你吃下去应该就会好了!”

    沈蓝惠重新闭上眼睛,冷冰冰的手握了一下穆非城的小手,那只手刚才在火炉边煽火,所以暖呼呼的。

    后来袁深雨来到了沈家,小小的身体上包裹着厚厚的干净衣服,头发妥帖的束在脑后,一张苹果一样可爱的脸上却没有符合年龄肆无忌惮的大哭大笑。沈蓝惠说臭小子从今天起你有个弟弟了,要好好带着人家念着人家,知道了不?

    穆非城一边戳着袁深雨软软的脸颊一边点头。

    十三年时光平淡如水,炊烟袅袅,青烟暮霭,天上的太阳和月亮轮流转换了一遍又一遍,穆非城和袁深雨都像春日雨后的竹笋在日月变幻间长大,老人们有的变得更加衰老,有的化作一抔黄土,只有沈蓝惠青丝朱颜,多年未变。

    只是穆非城也大约从未想过,自己离开木村,匆匆忙忙的想要去那遥远的荆州天仓山寻找袁深雨的那一天,就是和沈蓝惠再也不见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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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穆非城大概是最早醒过来的一个,从地上猛的坐起的时候,脑子里如同被搅翻了一遍似的一片浆糊,他用力甩了甩脑袋,把那摊浆糊匀平,好思考其自己是怎么落到目前这个地界的。

    楚离涯就躺在他大约几步远的地方,眼睛闭着,双眉紧紧的皱在一起,手里还没松开剑柄。

    “喂!喂!离涯,醒醒。”穆非城站起来不顾自己还是一副头昏脑涨的样子,连走带扑腾的扒拉到楚离涯身边去摇晃她的胳膊,“你怎么样?”

    两天前他们终于抵达了月窑岭,稍作整顿便开始了登山寻找天灵怀梦的旅程,至于调查圣树结界的计划大约还要在找到仙草之后,只是那圣树结界实在是厉害,两人的修为被压制了十之八九,幸亏就算不依靠灵力楚离涯都是个身手很好的练家子,而穆非城专精机关之术的好处也略略体现,圣树结界只对运作灵力的个体有压制作用,而那些暗器关窍却并不一定需要用到

    灵力。

    路上他们遇到过大群只剩下半幅皮毛另一半都是骨头的尸狼群,巴掌大小的血影虫,以及如同地泉喷涌的黑虫潮,倒不是凶险的让人瞠目结舌,而是本来普普通通的动物居然能生成的让人如此……过目难忘,穆非城不禁随口道,“这都是百年前那场战乱留的后患吧?”

    夏溪泽对这里很是熟悉——这座山岭之所以只剩下一半,还是他的手笔。百年后故地重游,倒真说不上来是什么种滋味了。

    异变发生的很突然——就像他们四年前在楚玉峰上那场莫名其妙的地动,整个月窑岭都在晃悠,活像一向沉默寡言厚德载物的大地爆了脾气,蛮横的站起身来用力跺脚、挣扎,要把站在他身上的人像蝼蚁一般抖落下去。

    但是很快两人便发现并非这般简单,一只巨大的异兽拔地而起,仿佛从地心之中长出,循着裂缝长了出来,浑身都燃满了杀气四溢的烈焰,凶暴无比。

    对于此时真实实力只能发挥十之一二的两人,要战胜此等对手如同蚍蜉撼树,几乎不可能为之。

    楚离涯突然发现有些不对。

    这个浑身着满火的家伙身上的炎火煞气,虽然更野性,更暴躁,更加具有杀伤力,但是……太像了。

    和自己太像了。

    在穆非城目瞪口呆张口失声的目光里楚离涯握着火鸟以全力的速度向那条四不像冲刺,既然肯定战胜不过不如全力一拼赌上一把——这一向是楚离涯的行事准则。

    一片电光石火之间穆非城只觉得双目好像被烟火烧伤般的出现了短暂性的失明,一声巨大的吼声响彻了整个月窑岭,之后低沉厚重的声音响起,震得人骨头发酸,像要散架了似的。

    “沉夜……大祭司……真的没骗我……真的……是……”

    本来暂时被掠夺了视觉和听觉的穆非城突然嗅到了一股香气,因为感官的注意力格外集中,他能很明显的分辨出来,那是某种草木的香味。

    再然后穆非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他好像睡了很久,然后做了很多梦,那些梦都不是什么新鲜的东西,而是沉积在记忆深处一些平淡发黄的陈年往事,冗长而温暖。梦一醒,是极北之地深灰色的天空和月窑岭上嗖嗖的冷风,还有昏迷的楚离涯。

    “……奇怪,身上没什么伤口,也没有血……她怎么了?”

第五章 火上劫

    火上劫

    “这是……什么地方?”

    楚离涯觉得自己的视线一开始是一片黑白,模模糊糊的好似隔着一层轻纱看东西,然后渐渐轻纱帘幕拉开,露出一片清晰彩色的画面来。

    很快她就发现了一件让人错愕的事实——身体完全失去了知觉,仿佛只剩下了一双可以看东西的眼睛。记忆不断上涌,从登上月窑岭开始,到一路上遇到的各种危险,最后和浑身火焰的异兽决斗的瞬间……

    奇怪……我死了吗?所以感觉这么奇怪?还有,这……完全不像是月窑岭,难道是幽冥?

    确实不是月窑岭。

    天上不断翻滚着墨汁浸染般的浓云,厚厚均匀的充斥着整个天空,一道道银亮发紫的电光游龙般穿梭在乌云浊雾之间,像是无数把锋锐的利剑。

    周围也不是崎岖的山道,而是一片平地……准确的说是一片寸草不生,如同盐碱地的荒漠。

    “这是什么?”

    楚离涯突然听到了说话的声音,离自己很近的地方。

    两个人出现在了自己的视野里,皆是锦衣华服,衣着鲜亮,和周围荒凉颓败的气氛格格不入——其实这也没什么,如果其中一个不是“袁深雨”的话。

    那是一个看起来二十出头的女人,银白短发齐颈,眉目如刀,身上白金的礼服上绘满了古老的咒符暗纹,她的右手上搭着一串八色的珠子,那一定是常年握惯刀枪的一双手,骨节分明,筋节强劲,腕部精巧扣合着铜黄色的护腕。她的身高惊人,尽管楚离涯在女性身材中也算是十分高挑的,但是和她对面的那个人比较一下,那个少年只不过齐她的胸口。

    而她的对面,正是一个苍翠长发的“袁深雨”,青白相间的长袍挺托干净,在枯黄的地面上皎洁的不染尘埃。

    “十彩琉璃光。”女人开口道,声音坚硬寒冷的像是千年玄冰,“我已将明暗两素除下,于你会有好处。”

    “……可是这种东西我不能收,”“袁深雨”摇头道,“十彩琉璃光可是圣物,望川姐你把它给了我,怎么能……”

    “我说可以就可以。”被称为“望川”的女人冷哼了一声,“吾界之事,轮得到你来操心?”

    “哎……”“袁深雨”无奈的笑了一下,然后把那串八色珠子接了过来,系在了自己的脖子上。“我但凡多活一天,也要多陪着望川姐一天。”

    “雨无需说这种话,”望川一挥手,望向电闪雷鸣的天空,“我有什么是做不到的。”

    楚离涯一直在一边看着,心中无数疑问早已飞窜而出,却无力出声也无法干预。

    这个女人到底是谁?都知道名字了,真的和袁深雨认识?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这又是什么地方?还有……她的名字是望川么?

    不知道为何,楚离涯盯着那个“袁深雨”看了好一会儿,总觉得有什么怪怪的地方。

    他确实长了一张和袁深雨一模一样的脸,但是他的头发是翠绿的,眼睛也是琉璃般瑰丽的墨绿,苍白俊秀的脸上始终挂着和煦明亮如太阳光的笑,说话语气也是跳脱活跃……这和袁深雨是根本不一样的存在。

    一阵巨大的风沙掠过,两个人的身形影子都逐渐模糊弥散,破碎,最终消匿在了一片黑暗里,黑暗不断翻新着色,很快又凝聚出另外一幅画面。

    这一次是一座长满苍冷植物的山岭,天上悬着一轮明月,远处传来阵阵狼嚎,有几只体型高大漂亮的鹿从面前跑过。

    一株细小柔弱,淡红色的草在鹿蹄下险险的逃生,它身边有一条浑身暖红色半透明的小虫蠕动,体内隐隐的好像有一片明亮烧灼的碎片。

    周围的环境速度变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推进,日月轮转,植物无数次的枯荣重生,新老的动物换了一批又一批,还没等楚离涯彻底认出眼前的景象到底是何年何地,突然眼前一阵黑红交错的熔浆火柱冲天而起,粘稠烧灼的熔岩抛洒到地面,火柱正中,有一团明亮的像是太阳的圆形物体被顶上了高空,然后消失在了天际。

    楚离涯觉得自己越来越看不懂眼前的景象了,一开始是一个长得和袁深雨很像的少年和一个形容肃穆冷冽的女人在一个满天电闪雷鸣的世界里,然后却突然变成了荒郊野岭的火山喷发,这之间有什么联系吗?

    熔岩浓雾过后,是一间格外宽敞,光线却有些昏暗的地下室,地面皆是青砖整石,平整坚硬,室内两边都支撑着木架,上面陈列着各种造型奇异的武器,角落里是一些造型古朴的鼎和炉子,空间的中央是一个十尺见方的火池,里面燃着纯白色的火焰,如同大片大片抖动的白色绸布,一柄长剑悬浮在白焰之中,像是浸泡在水波中,形体被高温气浪微微的扭曲。

    火池边伫立着一个一身白衣的女人,脸上蒙着一张面纱,只能看到眼睛及之上的部分,不知怎得楚离涯莫名觉得这个女人好像有点眼熟——却说不上来到底哪里眼熟。

    女人在火池边伫立良久,仿佛一尊雕塑。

    “此生心血,不过在此一剑,若得圆满,吾死无憾矣。”

    这是在……铸剑?

    那个火池楚离涯还真见过——在穆非城的山洞里,用来熔铸兵器之用,不过那白色的火焰还真是让楚离涯有些惊讶,想来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这位女子应该也是位奇人异士?

    那个女人面前缓缓出现一枚金红色的圆点,亮的几乎能灼烧人的眼球,腾腾的炎气甚至压过了火池的势力,女人很明显一直在努力的维持着身边的水膜一样的结界,似乎还掺杂了别的符篆灵药的灵力,才勉强不在绝对的高温下立刻倒下。

    那枚金红色的光,被女人缓缓的送入了白焰翻腾的火池之中。

    火光冲天。

    白色的火和红色的火相互纠缠叠加,最后变成一片茫茫无尽的白。

    那真的是无尽的白,但是已经完全没有了那股热烈烧灼的感觉,而是寒风冷冽,玉石晶莹,枯黄的苦竹上不断飘落着细碎的雪沫,天地一片苍茫。

    这真是雪地啊……

    一行长长的脚印的另一头连着一个男人的步伐,他裹着厚厚的大衣和斗篷,腰间悬挂了个酒葫芦,撑着一把伞,手里似乎还抱着一团什么东西。

    楚离涯几乎要彻底呆住了,那个人是……

    ……是爷爷?

    确实是楚业成,比楚离涯记忆里的要年轻些,两颊通红,不知道是喝酒喝得还是冻的,手里一团棉布抱着的,只能是还是婴儿的楚离涯。

    这里确实是紫烟镇啊,那片竹林,周围有一溜儿的小吃铺,楚离涯最喜欢的是当中一家的烤鱼,因为刷着一层老板秘制最为鲜美的辣酱……这是十几年前的紫烟镇?爷爷才捡到自己的时候吗?

    可是……为什么会突然看到这个?

    之前的那些……又算是怎么回事?联系究竟在哪里?

    楚离涯想不到这些零碎的画面和记忆究竟有什么东西可以把串联在一起,袁深雨和那个高个子女人有些悲凉却温馨的对话,荒山野岭上熔岩喷发的奇观,还有地下室无名女人以白焰铸剑,最后是十七年前爷爷从冰天雪地之中捡回了还是婴孩的自己。

    很久之后,楚离涯才明白,世上没有一件事情是毫无缘由,只是当事人当时没有察觉。

    雪白退散之后,现实一阵轻薄的灰色迷雾,渐渐清晰之后看到的是穆非城一张挺大的脸。

    “……”

    “呼,你总算醒了!”

    穆非城看到楚离涯缓缓睁开了眼睛松了口气,之前无论是渡灵力还是看看是不是中了什么毒受了什么伤都一点用都没有,最后还是人家自己醒过来了。

    “……呃,这里是……月窑岭?”

    “当然是啊大姐,”穆非城看到她少有的一脸茫然的样子,“好歹我们也算死里逃生你别先迷糊了,这里是月窑岭,不是鬼界。”

    “……头疼。”楚离涯撑着额头眉毛还没松开,“我好像做了很多奇怪的梦。”

    “我好像也是啊。”穆非城听了深表赞同,“感觉像是把过去十几年重活了一遍似的,醒过来的时候都累死了……但是我梦到我娘亲了,感觉其实又不太想醒……”

    “……你说什么?你也梦……梦到的是过去的事情?具体是什么?”

    “就是过去的事情啊,很多乱七八糟,还详细的要命,都说了就像重活了一遍,过去的记忆就像幻影一样播放……”

    楚离涯的手指微微收紧,指甲浅浅的扣进肉里留下几个月牙形的小小白印子,眼前飞速的闪过那张酷似袁深雨的脸,那个身材格外高大,锦衣华服的女人,还有那个伫立在火池之前,纱布蒙面的女人,以及最后楚业成消失在雪地另一头的背影。

    “你怎么了?感觉眼睛都是没神的?”穆非城好奇的凑过来瞪她,楚离涯被搞得有些尴尬把人直接一推,“一边去,我好得很,对了,我觉得我们离天灵怀梦草应该不远了。”

第六章 念旧谊

    “这个就是……天灵怀梦草?”

    穆非城擦了擦眼睛,确认了一下,但是觉得眼前这件东西……和想象中的差别好像有点儿大。

    “……应该就是这个。”楚离涯眼神复杂的看着眼前那株淡红色如同兰花的仙草,细细的红色光点围绕着花茎上下翻滚飘洒——和楚离涯梦里第二幕看到的那棵柔弱的红色小草一模一样,只是体态大了些,只是她没说出口。“书中记载天灵怀梦草一旦靠近,其灵力会让人昏迷,忆及前尘往事……没想到是真的。”

    “说起来真是奇怪,我明明记得我们昏过去之前那个四不像的怪兽……”穆非城皱眉四周环视一圈,“怎么醒过来就没影儿了,灵陵,你知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灵陵并没有回应。

    穆非城一开始以为灵陵是鬼体,附身于天池珠内并未受到影响,没想到居然是猜错了,呼唤了一阵竟然毫无回应。

    “别着急,”楚离涯见他立刻脸色变了出声道,“鬼体也会受到能量的冲击,尤其是对鬼而言伤害极大的灼烧阳炎之力,所以灵陵大约也是一时受创处于休眠状态,过些时日自然会恢复的。”

    这么说的原因是因为刚才楚离涯暗中呼唤夏溪泽,却也没有得到回应,但是那股熟悉的火灵却依稀还在波动,应当并未受到毁灭之灾,方才揣测灵陵也是差不多。

    “这样么……唉,真是……”

    “月窑岭不是久留之地,既然我们已经拿到了天灵怀梦草就快些离开吧。”楚离涯警惕的持着剑时时刻刻提防着四周动静,“还有往更远处去看看圣树结界呢。”

    “哦……好吧。”穆非城将那天灵怀梦草小心处理完毕放入空间戒指中,拍了拍身上的尘土,“那我们快走,这地方确实瘆人的厉害,一路上还有瘴气,教人心里实在不舒坦。”

    仿佛一道细小的冷电从楚离涯脑海中穿过,让她全身都震颤了一下,差点把手里的剑都没有拿稳。

    “你怎么了离涯?”穆非城见她脸色有异,赶忙问道。

    “……不知道为什么,从刚才起,我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盯着我们。”

    “盯着?”

    “嗯……这种感觉真的太不好了,一直没有离开过的视线……简直……”

    穆非城的反应要迟钝些,仔仔细细的将周围瞄了一遍,最后还是一无所获,除了几架野兽的白骨和半死不活,从岩缝里生出的杂草,真的荒凉的没有一丝升级。“可是真的什么都没有啊……”

    “……不知道,还是尽快离开吧,但愿真的是我多心了,总之快走。”

    “好的。”

    直到两人的背影已经看不到之后,地面上一块黑色的岩石上渐渐的凸起了一小块,开始是像是一个不大规则的水泡,但是渐渐的从岩石表面分离了出去,幻化成了一片轻如飞雪的黑色蝴蝶。

    黑蝶在半空上打了个旋儿,然后飞向了那片灰蒙蒙的天空。

    ——————————————————————

    “咳咳咳……”

    袁深雨的脸色极差,身上只罩着件素纱外件,头发随意的束在脑后,整个人仿佛是一串失了水分的水藻,枯槁的不像话。但尽管如此,他的身形还是如同苍老的苦竹般挺立高傲,像是能撑起一个世界。

    当他走出那间许久都没有离开的卧房的时候,眼睛几乎不太能适应外面久违灿烂夺目的太阳光,刺激的几乎眼泪都要掉下来。

    走出来,并非因为身体病重的减轻,或许是恰恰相反。

    “师父,家兄去哪里了。”

    风衣澈正坐在榻上弹琴,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一抬头,目光正好和半跪半坐在榻前软垫上的袁深雨的对上,苍老和病态,一瞬间居然隔得如此之近。风衣澈甚至第一次觉得,这样直视着袁深雨的眼睛居然没有难以抑制的难过和悲伤。

    “你出来了。”

    “是啊,我想起了一些事情。”袁深雨脸上勉强露出一丝极其罕见的笑,只能读出悲怆二字。

    “三年前,你说要杀陈夜修。”

    “对啊,可是来不及啦。”袁深雨摇摇头,眼眸里透出微微温暖的光,仿佛垂死的神明最后的悲悯,“该来的总是要来的,其实师父你也很清楚吧,至少比元涧,比其他那些人清楚的多。”

    “……”元澈未置可否,只是无话。

    “师父,我是个身不由己的人,但说到底你对我有授业之恩,师徒之谊不可磨灭,我……”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风衣澈终于开口,声调却是冷冽,“一开始我看错了你,现在,我却看不透你。你说你自己是个身不由己的人,我自然也明白你的难处,只是,我要如何前行,只是我自己的选择,和前方有什么无关。”

    袁深雨的笑多少带上了无奈,“我只能说,这一次和百年前不一样,师父,你们到底打算该怎么办?”

    “元涧在管着。”

    风衣澈这么说很明显就是不想回答袁深雨,元涧?元涧有什么能瞒过风衣澈么?

    袁深雨也不强求,只是点头,“那就告诉我家兄的去向吧,我病了很久,现在要做的事情,太多了。”

    风衣澈远远的望了一眼窗外,然后缓缓的闭上了眼睛,“寻回初心罢了。”

    幽谷飞泉的出口是水月天帘,十八道小型瀑布渐次排开,水花飞溅,琼花玉露,串串水柱连接如同挂着的无数珍珠帘幕,若是毫无防护的出入只怕要溅了一身的瀑水,袁深雨走过那一幕幕水帘的时候,连头发上一滴水珠都没沾上。

    最年幼的青城派长老么?

    吴墨非撤去了身上笼罩严实的结界,任凭水雾浸湿了自己的道袍,俊眼修眉在水雾蒙蒙中显得不甚清晰。

    “哪里来的?”

    袁深雨此时尽管身体虚弱乏力,实力却依旧摆在那里,尽管吴墨非是最优秀的年轻一辈的太和弟子,只要稍稍靠近袁深雨感知范围内,就会毫无障碍的被一览无余。

    “晚辈见过清雨长老。”吴墨非毫不避讳,尽管他比袁深雨年长好几岁,这声晚辈自称的还真是顺溜,比之陈夜修都自来熟的多,“久久仰慕天下第一卜问大师元澈真人,更听得清雨长老乃元澈前辈唯一爱徒,不足双十的年纪便成为青城长老,新生敬佩,特前来拜见,只是元澈真人意高难测,多次不曾得见……”

    袁深雨有点好笑的抱起双手看着眼前突然出现的年轻人,“原来你想找元澈?”

    “……”吴墨非被噎了一下,他倒是没料到袁深雨那般自然的对自己的师父直呼道号,这未免也太僭越不守规矩了些。

    “元澈不见无关紧要的人,”袁深雨的话不冷不热颇有些讽刺的意味,“不过据我所知他很喜欢弹琴,你去苦练个几十年的琴技在这里再弹上几十年,说不定能打动他让他出来见你。”

    “……前辈还莫要拿晚辈开心。”

    “我没拿你开心,”袁深雨从吴墨非身边直接走了过去,“我直接告诉你,元澈就在里面,里面只有一所宅子,叫碧水居,你现在就可以直接走进去,而且我不会拦你,当然元澈会有什么反应那就不是我所能决定的了。”

    “等等前辈。”

    “还有事么?”

    吴墨非正好和回头的袁深雨双目对上,一股强悍无比如同海潮的精神力扑面而来,瞬间将吴墨非压的透不过气来,膝盖甚至直接一软差点跪下去。

    真是……强大到可怕的力量。

    他甚至没有用任何武器,没有动用任何像样的招式,只是简简单单的对着自己看了一眼,感觉就如同千钧压顶,浑身都冒出冷汗来。

    这个人,只是元澈的徒弟而已么?那么真正的元澈又该强大到什么地步?

    仿佛看出了他的心思,袁深雨有些无趣的说道,“别想多了,我师父并不擅长术法争斗,没有你想要的东西,你想问的他多半也不会回答,白费力气而已,还是回去罢,幽谷飞泉,不是你可以来的地方。”

    “……是,知道了。”

    “在提醒你一句罢,”袁深雨收了笑容恢复了往日清冷的样子,“勿大喜,勿大悲,勿执念,自求多福吧。”

    看着袁深雨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水月天帘的重重水光中,吴墨非好像做了场太不真实的梦,他呆呆的望着,却完全没听懂袁深雨的意思。

    不可大喜大悲?不可太过执念?为什么?

    袁深雨只是纯粹多嘴了一句,其实这个人他看上去就不喜欢,而且,陈夜修那个家伙想做的事情,自从拾起那些失落在时光缝隙里的碎片后,袁深雨纵使不会去支持帮忙,也不大想干涉阻挠了。

    只是可惜一条年轻人命而已。

    被冥心蝶侵蚀寄宿的凡人,情绪波动就是冥心蝶最好的养料,养分愈多,魔蝶生长越快,分裂越快,等到完全占领这具身体的时候,呵呵……

    袁深雨仰起头,从茂密的枝叶间漏下的天光细碎的落在了他的脸上。

第七章 忧卿心

    “下界的圣树结界比之上界,果然是薄弱了许多,也怪不得那些人在百年前趁着结界消失就能折腾出诸多的幺蛾子。”

    此处已经是真正红尘的尽头,山石冷峻的不似实物,而是墨块凝结的山水画,在一片蜿蜒曲折碎石堆叠的尽头,是一副如同可以连接天地的五光十色的光幕,绵延无尽头,华光流彩在上面穿梭如笔走龙蛇,让人眼花缭乱的根本看不清后面那未知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

    极北之地,圣树结界,另一头就是妖界桫椤林,一百年前这里曾经发生过极其惨烈的战事,地面的尸骸覆盖直到看不见一粒石子泥土,只有天上一轮寒月冷冷的旁观,默然无声的用清亮如水银的光普照着一切的挣扎与罪恶。

    陈夜修对此并不太关心,他来此甚至也不是真的为了什么目的,在圣树结界的压迫下没有人能作出多少反抗,世人盛传圣树之子督元者可以百无禁忌包括圣树结界,殊不知督元者最是忌讳,越靠近圣树督元者作为圣树本源一部分意识觉醒的越厉害,那副生灵的皮囊也就越无法保住,躯体溃散,个体崩塌,是最大的灾难。

    “想要靠外力,在千年一遇的机会之外打开圣树结界?除非是一位手中拿到神木之尸的督元者愿意贡献自己数千年才能得到的一副躯壳为代价,才能保证百分百做到,其他人,未免也太好笑了。”陈夜修身上没有任何术法维持,因为无论什么灵力在圣树结界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青城派的人这一步倒是没走错,只是……就没想过,即使一个力量不完整的督元者的愤怒,也不是人族能够承受的起的啊,呵呵,算了,不知者不罪。”

    陈夜修长袖一挥,几十只黑蝶飞了出来,熙熙攘攘的围绕在一起打着旋儿飞,慢慢的好像勾勒出一幅影像图案来,那图像一开始只是模糊波动,后来渐渐稳定清晰,好像一双眼睛看到的一切被投影了出来。

    画面上的袁深雨念出“勿大喜,勿大悲,勿执念,自求多福吧”那句话的时候,陈夜修不禁莞尔,嘴角弯出一个弧度,“这是要砸我的事么?不过奈何被你提醒的小子实在太蠢,说了也是白说,毕竟在青城派,我需要一双眼睛……不过,看来你还真是想起了不少东西。”

    一声不知是安慰还是嘲讽的叹息溢了出来,“毕竟,我认识的袁深雨可从来不是有多善良的人。”

    活得太久,见过太多的人,甚至经历了很多人的辗转轮回,死生几度,能让陈夜修看重的东西并不多,他对自己存在和奔走的意义也一直认得很清楚,无数黑色的蝴蝶从背后腾起,掩映了他后方人间的红尘万丈。

    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

    真的……已经太久没有回去了。

    ——————————————————————————

    楚离涯在月窑岭的时候,便发现自己好像微妙的有些变化,离开月窑岭继续往极北之地赶路的时候,这种感觉更甚。

    这一晚等到穆非城睡了之后,楚离涯自己摸出帐篷找了个背风的岩石靠着,看着那个极北的方向,有一下没有下的擦拭着手里的火鸟剑身出身。

    “师父,不知道为何,我感觉身上异常轻松,好像吸纳了什么东西然后消化了一般,灵力收放比之之前要好上了许多。”

    “我也感觉到了,”夏溪泽表示赞同,“你的灵力似乎增强了许多,如同地涌泉水,滔滔而出,而且不似之前那般狂暴,好像有什么加入了其中,中和那股狂躁无比的煞性……当真是奇怪的很。”

    “师父,当时,我只是感觉那猛兽身上有一股气息与我自己十分相似,又怕坐以待毙毫无生机便直接冲了过去,事后想想当真冲动……只是那异兽后来又莫名消失,真是怎么也想不透,我和非城都是被天灵怀梦草迷晕了然后做了很多怪梦……师父,你是幽魂,当时……”

    “天灵怀梦的作用对于任何神识都有效用,我亦是受到影响,陷入前尘旧梦,”夏溪泽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如今回首过往,真是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了。”

    “师父……当年青城派的内幕你还是不肯告诉我。”

    “知不知晓对你而言,对我而言都已是毫无意义,过去的终将过去,你的力量愈发强横,将来于世间危难之时便可有更大的作为,离涯,万不可辜负你这一身天赋。”

    楚离涯毫不犹豫的点点头,但是眼睛里终究是迷惘如雾,“师父,都说天灵怀梦草能让人回忆起前尘往事,我却看到了我之前根本没见过,十分奇怪的影像。”

    “哦?你却是看到了什么?”

    “我……一开始我看到了天上不断的电闪雷鸣,地下有一个和袁深雨长得十分相似的男人,他看起来有很沉重的病,脸色白的可怕,而且他的头发和眼睛都是绿色的,还有一个白头发的女人,眼睛是黄灿灿的,他们之间的对话特别奇怪,我完全听不懂那些到底是什么含义;之后是一个无名山岭上,长着天灵怀梦草……不过那处山岭应该不是月窑岭,差别太大了。草边上还有一条小虫,接着就是惊天动地的火山喷发。”楚离涯顿了一顿,“天灵怀梦应该是让人回忆起记忆里的往事,可是那两个人我根本没有见过,也不曾认识,还有那处奇怪的山岭,我更是完全没有印象。”

    “……倒是奇怪的很。”

    “再往后就更是想不通了,好像是一个女人蒙着面纱,在一个火池边铸剑,但是那炉火都是白色的……如果说我的梦真有什么和自己有关的话,只有最后的最后,我看到了我的爷爷……他当年把我从雪地里捡回去。”

    师徒四年,夏溪泽知道楚离涯身世不明,听她叙述完后,思绪已经飞速的轮转开来,试图将这些完全无关的事物联系起来。

    “离涯,你说你曾在天灵怀梦草的作用下,看到了一个银白头发和金黄眼睛的女人?”

    “没错,她实在是让人过目难忘,尤其是那双眼睛,简直像是在燃烧着金黄色的火焰。”

    “……离涯,你可知道,世上生灵就目前所知,只有哪些拥有黄金瞳色?”

    “这倒是从未关注过。”

    “桫椤林九大妖王中排行第三的嘲风兽,蓬莱仙岛上的乐颜神鸟,以及……荒古界白魔一脉。”

    “她……”楚离涯不禁仔细的分辨回忆起梦里那个女人的形貌,冷冽的眉眼坚硬的轮廓,以及苍银色的短发,无论她这个人总体如何的坚毅冰寒,那双灼烧的黄金瞳,实在太过显眼和灼人了。“和那个……袁深雨又到底是怎么回事。”

    “而且,你说天空电闪雷鸣,而且是个女性形貌……”夏溪泽缓缓的说出了下一句话,“嘲风兽都是雄性,并无雌性,如果那时一只嘲风兽的化形,只会是男人。乐颜仙鸟只居于蓬莱仙岛,那里四季如春洞天福地,根本不会有雷鸣电闪之状。说起电闪雷鸣,在雷毒督元者亲自坐镇的荒古界,雷灵素比之其他地界丰厚不少……人间只有在雨天之前方才有雷鸣闪电,而在荒古界,是种常态。”

    “……她很有可能是一个魔……吗?可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就连听说魔也是到修行之后,根本不曾见过。”

    “见过或是没见过,也许并非取决于你现在一时潜知里的记忆,天灵怀梦效力应是不会错,你看到的多半不是什么幻像,而是真真切切,曾经发生过的事情……只是也许,你不记得了。”

    “可是师父,我今年才十七岁,至少在四五岁之后我都是有记忆的,而且没有失忆过的经历,之前的话一直是爷爷在照顾我,如果真的要说只能是爷爷捡到我之前……先不说那个时候我究竟多大,出生了多久,一个婴儿是怎么从一个魔的身边穿越到一处荒郊野岭,然后居然还大难不死的又不知怎么跑到了一个铸剑师的地下室里,最后才掉到荆州紫烟镇恰好被我爷爷捡到……退一万步说,也许用前生今世能解释?但是非城他只说他记得和自己的母亲还有袁深雨在一起的过去,总不至于他没有上辈子?还是其实我一直没……”

    楚离涯噎了一下,好像觉得似乎隐隐的触碰到了什么东西。但是真的要说却又说不上来,似乎条条都是死路,根本解释不通。

    夏溪泽出声安慰,“莫要想的太多,该来的总会来,也许今日极其不合理的事情,在未来得到更多线索的某一天,却会显得无比自然。”

    “可是我担忧到了那一天会出现很多让我始料未及手足无措的事情,”楚离涯慢慢闭上眼睛,“我每次觉得自己已经有一些力量能够去改变反抗什么的时候,总有一朵乌云压下来,告诉我,简直是妄想。”

第一章 千叶林

    桫椤林

    “父亲,为什么我们每年都会来这里?这里真的好荒凉。”

    “因为,这里是英雄的乱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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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卿珏今年九十九岁,还差一年成年。

    冷蝶一族,百岁成年,在桫椤林属于一支比较弱势的妖类,所以千万年来都居于桫椤林边缘的区域罗兰高原,桫椤林正中核心的地带则是一些有身份血统的大妖族和九大妖王的领地。

    桫椤林被称为桫椤林,并非整个世界就是一片树林,正如人间别称为红尘,不是真的就是尘土一样——但是桫椤林的边缘,极南之地却真的是一片名为沉默之林的地界,沉默之林和罗兰高原靠的很近,长满了高于百丈的参天大树,这曾经是一个建立在树木之上的城市。

    没有成年的冷蝶无法很好的化形,卿珏背后一双巨大的冰蓝色翅膀,头上顶着两根毛茸茸的触角,胖乎乎的身躯上满是绒毛,活了九十九年,每一年的年初她都会被自己的父亲带着前往附近的沉默之林去走一天。

    “卿珏,准备一下,跟我去沉默之林。”

    卿珏不知道有什么好准备的,罗兰高原是桫椤林出了名的贫瘠之地,所以妖力强大的妖怪根本不屑于在那处居住,只有一些妖力浅薄的弱小妖怪才会聚于那处,但是比之沉默之林,罗兰高原还是好多了。

    卿珏对沉默之林很有些害怕的,因为那里其实早就不是一个森林这种表面的意思,而是,一片真正的坟墓。

    那片坟墓的由来,父亲给她说过很多遍,一百年前,保护我们的圣树结界突然消失,另一个世界的种族突然冲进来,不由分说的对沉默之林进行屠杀,死了很多妖,流了很多血,期间我们的几大妖王陨落,其中有一个的化生卵还下落不明……

    “父亲,什么是化生卵?”

    卿珏第一次听到这个名词的时候还很小,什么都不懂,听着桫椤林的王因为守护桫椤林而死心里难过,却不明白化生卵是什么。

    “九大妖王只有一个个体,他们没办法繁衍,无法转生,也不会彻底的死去,一朝陨落之后,逸散的灵力会慢慢凝聚化成一颗卵,这颗卵的名字就叫做化生卵,可以诞生下一任的妖王,化生卵是妖王不断传承延续的方式,只是在百年之前,妖界人间一战之中,嘲风殿下牺牲,但是所化之卵却不知所踪,其余几位活下来的殿下遍寻妖界也未曾找到嘲风殿下的化生卵……”

    “难道,是掉到人间去了?”卿珏睁大眼睛问道。

    父亲没有回答,只是悲哀的望了一眼最南的方向,那里是沉默之林,英雄之冢。

    一百年前的沉默之林虽然也是桫椤林的边缘地带,但是因为环境静谧清幽,也有不少弱小的妖怪在那些参天古树上建立了一座镇子,被称为千叶城,但是在一百年前圣树结界消失的时候,人族入侵,千叶城首当其冲的遭殃,等到百天过去,结界恢复,整个沉默之森已经成了一片巨大寂静的坟墓。

    “父亲,我好冷。”

    卿珏用翅膀裹住了大半个身躯,但还是抵挡不住那股来自死气沉沉的荒废古老森林里的寒风,一股淡淡的瘴气充斥着整个森林,肉眼可见,一株株树干在模糊的瘴气中像是一具具干枯多年的尸体。

    “冷的话,用磷粉术维护自己周围的结界,我已经教过你了。”

    父亲是个性格清冷的人,卿珏从小就知道,自从母亲过世之后更是如此。

    关于母亲,卿珏只依稀记得她的身体一直非常不好,常年卧病在床,父亲说,我们曾经是千叶城的居民,你的母亲怀着你的时候,正好是那些人冲入桫椤林不由分说杀戮的日子,虽然成功逃离了千叶城和沉默之林,但是颠沛流离,担惊受怕,生下卿珏之后,身体一落千丈,最后没多少年就去世了。

    沉默之林很名副其实,偌大一个森林,半点声响都没有,地面上及膝盖深的杂草,都是灰尘积累的土黄色,好像是焗染上去的,油光发亮。

    当年战况激烈,死伤无数,冤魂肆虐,尸体横亘,大量灵力碰撞摧毁,各种颠覆和破坏,本来生机盎然的森林被死气浸泡了一百年,是真正的无声坟墓。参天古木有些断裂下来腐朽了,有些还直直的矗立着,却不复活泛,而是像冻僵了的蚯蚓以一种奇怪的姿态扭曲,上面的树藤硬的像是生铁,全部都是排排陈列的古老僵尸。

    零散遍布在荒草覆没之间的,不只是枯干的只剩下外壳的树干,还有一些被瘴气腐蚀的发黄黯淡的骨架,像是泥土塑造而成,寂寞的横竖架在死去的树上。

    “卿珏,你还记得去年我带着你来这里,对你说过,那里是什么地方吗?”

    “那里是千叶城的入口,但是被一些会操纵火焰的人类焚毁,临近树屋的所有冷蝶全部瞬间化成焦炭。”卿珏的声音有些低,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

    两个冷蝶同时张开翅膀,冰蓝色的翅膀上磷粉闪闪发光,如同碎裂的星辰,在瘴气灰黄的沉默之林里显得格外显眼,飞到一定高度之后,能看到那些附着在主干上残余的树屋遗迹,有的只剩下了几根木桩,有的还留了个碳化的基本轮廓,但是里面却是空荡荡的,像是一个内脏被挖空了的昆虫化石。

    “父亲……真的很冷。”

    “我知道,前面的瘴气很重,小心些。”

    父亲一双宽阔闪亮的翅膀轻轻一扑,便飞出很长一段距离,卿珏只有努力的高频率的扇着翅膀才勉强能跟上不至于被远远甩开。

    “那里是什么,记得吗?”父亲指了指不远处一堆横七竖八倒下的巨树主干,这一片的树木都倒塌了,活像天上掉下个陨石将沉默之林砸塌了一块。

    “……我们原来的家,虽然我完全不记得了。”

    “那是自然,那个时候你还没有出生。”

    卿珏听父亲偶尔提起过他和母亲在沉默之林的时光,千叶城是个树木之上的城镇,这里的人会拿木板和树藤接起来作为每个树屋之间沟通联系的通道,和藤蔓、枝干巧妙的融合成一体,精巧有趣的树屋一个个附着在粗壮的主干上,如同一大群蘑菇。

    可是现在这些都毁了,只能面对一片废墟。

    “最南边的地方,就是和红尘相交的结界,那边的种族,真的是太可怕了。”卿珏每次到步入沉默之林,心情就忍不住的抑郁黯淡了下来。

    “我们是五界中下界的阴面,本来一直和阳面的红尘地界互为表里,相依相存,只是平日里两相隔绝,每隔千年方才有一次结界消失的机遇,红尘中人正是趁着上次圣树结界消失,突然入侵我桫椤林,大肆杀伤,布置法阵夺取风灵素,犯下的罪恶罄竹难书。”

    “父亲,我们并没有做错过什么,为何会被进犯?”

    卿珏还小,思维也简单,问得也无所顾忌。

    父亲没有回答,而是带着卿珏一直往南飞。冷蝶飞行的速度十分的快,即使卿珏只是个幼蝶,跟着父亲一路赶路,还是在不久之后到达了沉默之林的末端。

    沉默之林的南端点就是妖界的尽头,只是那里已经是一片真正的荒芜和虚空,连断裂的树枝躯壳都看不到了,只有满地是巨坑和碎裂的泥土,光秃的岩石,还有那垂直绵延,连接天地的五光十色半透明的圣树结界。

    对面是什么世界,卿珏从来没看到过,只能靠想象,但是也凭空想象不出来,她只好去问父亲。

    父亲也不知道,因为父亲身为冷蝶,是一种很弱小的妖物,当时从千叶城带着母亲逃出去已属不易,之后战争期间再也没有返回过这里,因为沉默之林在之后已经成了真正惨烈的战场,南边的森林基本会毁灭殆尽,只余下了荒地,而北边残留的部分则受到了极重的侵蚀和污染,根本已经不能再行居住。

    “卿珏,我们很弱小,可是我们依然有要坚持,永远不能忘记的东西。”

    “嗯,可是父亲,现在圣树结界重新出现,至少千年都不会消失,我们是否就安全了呢?”

    “卿珏,在百年之前,我们一直相信我们很安全,在自己的世界里平静的生活,在结界的那一天是区别于我们的另外一个世界,我们对那里好奇,却很少有人知道那边是什么样子,但是另外一个世界的大门真正打开的时候,扑面而来的,却是地狱般的腥风血雨。”

    “父亲,我一直记着。”卿珏小声说道,她未必真心知道父亲平静的声线和冷清的语调中包含着多么沉重的恨意和悲哀,却能看出这是父亲一条根本不能触及,鲜血淋漓的伤疤。

    也是桫椤林几乎所有妖物记忆里的伤痕。

    “我们妖族最优秀的卜问师曾经预言,嘲风殿下会在流浪百余年之后重新回归他荣耀的故里,算算时间,也是差不多了。”

    这一下,卿珏倒是呆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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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昨天登不上去,晚上补一章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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缥缈寻仙途介绍:
神州之间,九霄之下,缥缈前途,寻仙问道。
修得仙上仙,斩杀天下妖本是楚离涯最初愤然发下的誓言,一路斩妖除魔,修行提升,可在修为中,步步靠近的那些真相,则是……
问天道,何为道?寻上仙,何处仙?(非完全言情或打怪升级,主剧情流)
缥缈寻仙途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缥缈寻仙途,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缥缈寻仙途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