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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故国别旧     缥缈寻仙途txt下载     缥缈寻仙途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四章 惜流芳

    又是一个月的初六之夜。

    楚离涯盘腿坐在床上,一缕洁白的月光从窗户的明纸上透了进来,冷冽的色彩被过滤了大半,只剩下纯粹的光亮。她全身脱力的疲累,刚才的一场戾气爆发对于灵力来说,也是巨大的损耗。

    “离涯,情绪跌宕起伏,均对你的封印有弊无益。”夏溪泽的残魂化成的一点火光从那幅山水图中脱离而出,绕着光圈的飘到楚离涯面前,“这几日,你倒失了往日的淡定了。”

    “师父,我……”楚离涯刚刚调顺气息,一抬头便看到了那团火光。

    “你心中似有大片疑云迷惑无从排解,为何不说出来。”

    “……”楚离涯重重的叹了口气,“只怕别人听了都要说我疯魔,师父大约也是要笑话的,但是有些事情我真的忍不住想了很久……心中总好像有个疙瘩。”

    “但说无妨。”

    楚离涯刚才去山中僻静无人之处尽力发泄了一番炎煞戾气,现在身上没多少力气,声调也有些有气无力,没有平日的坚毅生硬,一双黑黝黝的眸子里倒影着飘忽的白月光,仿佛陷入了虚无缥缈的回忆。

    “师父,我听说过,五界的一切生灵的生命都有尽头,人死后会进入圣树树根之下的地界幽冥,过奈何桥,登望乡台,直到饮下忘川水,前尘皆抛尽,那里是轮回往生的起点和终点。但是……如果机缘巧合的话,一个人的转世在特定的条件下,再度遇见自己前世的某些重要的人,重要的事,还是会有模糊的记忆碎片,是这样么?”

    “确实如此。”夏溪泽回应,幽冥一说在人间广为流传,稍微有些修仙常识都知道的很清楚。

    “也许是上辈子,也许是更久之前,我觉得我见过袁深雨,而且非常熟悉,但是又极其陌生,那种感觉就像:我曾经天天看着他的脸,观察着他的行事,听着他的言辞,但是我根本不了解他,从未与他交流,从未走进过他的生活。”楚离涯的双手紧紧的攥在一起,“我对他的感情只有尊敬和畏惧,也许师父,他真的不只是明纯子,他这个人绝对不只是强大和聪明这么简单,我感觉他身上承载着一个无比沉重的东西,只是我不知道是什么,连现在的他自己都不一定知道是什么。”

    夏溪泽没有异议,因为他也曾经说过,总觉得袁深雨除了单一的灵素体质之外,还有着什么很奇怪的东西,却完全看不出来。看到楚离涯迷惘的样子,他温声鼓励,“还有什么,尽管全部说出来,既然你觉得疑惑,必然不是无中生有。”

    “还有,陈夜修可能知道些什么,”楚离涯咬牙道,“他一定知道些什么,还有,他现在给我们看到的样子,未必是他真正的面目。我怀疑……他不是人。”

    “不是人?”

    “只是一种直觉,”楚离涯犹豫的点点头,“没有人知道他的来历,他的背景,他的过去,他还不到二十岁,但是眼神却苍老的更比迟暮之人,苍老却不衰老,他看起来有种将一切握在自己手心的自信,像一个在下棋的人,很多人都是他的棋子却不自知,或者心甘情愿。”

    楚离涯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然后呼了出来,接着一连串说了出来。

    “师父,我有种很不安的感觉,从我离开紫烟镇的时候,这种不安感越来越强烈,或许我该离陈夜修和袁深雨这两个越远越好,但是,直觉又告诉我一旦远离这两个人,就会偏离自己应走的轨道,将来后悔莫及。”

    “心中所想,尽管按照着去做就是。”夏溪泽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在笑,“很多事情都是不等人的,待你回过头来追悔莫及却别无他法,岂不是更令人苦闷?”

    “其实我也许不应该想这么多,我本来就是个情缘寡淡的人,”楚离涯随意笑了笑,“曾经我觉得只有爷爷对我好,后来非城也对我很好,但是他们一个已经死了,一个到底和我走的不是一条路,可是这样也好,修仙之路很远很难,如果他将来守不住自己的本心,变了,坏了,不是我记忆里的那个样子了,我心里更不好受。”

    “这世上来来往往的人何其之多,也都是互为过客罢了。”夏溪泽化身的一点灵火稳稳的悬浮在半空中燃烧,照的楚离涯一身诡谲的红光。“你还太小,毋需过分伤感,未来多有变数,谁又能知道呢。”

    “那师父呢,即使身体死去了,心中可还有放不下,想不开,忘不掉的东西和人么?”

    “呵……否则现在我也不会在这里和你对话了。”

    听闻夏溪泽的语气变得有些低沉而嘲讽,楚离涯心中一紧,但到底还是好奇心占了上风,思忖了一会儿,然后斟酌着字句尝试着问道,

    “我听闻……现任青城派掌门,是师父当年的师弟。”

    “……正是如此。”

    元泽生前曾是修仙界流霞旭日般的人物,身后名声确实凄凉狼藉,因为传说当年正是他为一派之私,意欲将道之盟之前的牺牲努力全部功亏一篑,强行关闭桫椤林和人间五百年自动打开一次的结界通道,中止红尘和桫椤林的战争而为后人不齿,但是正在此时他却殒身于妖物包围绞杀之下,幸有其师弟元涧挺身而出代替元泽稳住青城,最后妖界和人间修仙门派彻底两败俱伤,过了时限,妖界之门自动关闭,轰动两界的人妖之战方才被迫停止。

    后来也是元涧正式接手了百废俱兴人才凋敝的青城派,一步一步的恢复元气,重新整顿,树立威信,成了青城派历史上的功臣。

    世态浮云,穷通不定,谁又知道今日春风得意的少年,来年又是怎么一般身败名裂白发衰败的下场呢。

    这些都是外面广为流传,众所周知的事情,楚离涯已经拜入青城派大半年,对于这等轶事自然各种添油加醋版本的都听说过,翻阅藏经阁里的青城录,对于元泽这个人的一切能删则删,只留下寥寥几笔赞其天赋绝顶,剩下的只有大片大片的痛心疾首,诋毁苛责,难以尽述,如同生在古战场上的离离荒草,秋水长歌。

    也许再过几百年,元泽,终将由一个完美无瑕的天才被广为流传为一个恶意昭彰,不顾大局的跳梁小丑,唯有那不能磨灭的火纯子天赋光辉,也不过徒劳增添一句,“白瞎了老天的眼睛,这么好的资质偏偏生在那样的人身上。”

    可是现在,这个明明存于历史里的灵魂就在自己面前,虽然不能算是活生生的,但是有着清晰独立的思想,能够与人交谈,总不至于是史书里那一列一列单薄柔弱的文字,连辩白一句也做不到。

    “元涧,现在他怎么样了?”

    夏溪泽问得漫不经心,好像在谈一个事不关己的人,并没有被楚离涯的问话带起的回忆而拨动情绪。

    “他很好,他是现在的掌门,”楚离涯心中翻来覆去的思考着当年真相的一百种可能,毕竟和夏溪泽相处也有几个月了,一个执念这么深,死后残魂还能坚持挣扎一百年,不是一个完全没有责任心的人能做到的。

    简而言之楚离涯觉得当年的桫椤林红尘之战,总归有些隐情。

    夏溪泽之死无论是青城录还是修仙界的流传,都说的极其模糊,只说是遭到数位妖王的围攻,力竭身亡,更具体的没人能说得上来。门中元老全部讳莫如深——其实大概也不知道。

    楚离涯对当年的事情具体真相当然更是一无所知,但是尽管是人家的弟子,张口就问,“师父那你到底是怎么死的”这种话楚离涯自问还是说不出口。

    浮光掠影,白驹过隙,记忆里性格恶劣的师弟和精灵的师妹的影子恍惚一闪而逝。

    百年的时光匆匆流过,天仓山还是那座天仓山,青城派还是那个青城派,只是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当年一温一热的两位师兄,一个调皮的小师妹结伴而行的剪影早已在天仓山间流云飞瀑间消散殆尽,道长而歧,隔绝阴阳,所有的人都有自己的一个归宿。

    幽深缥缈的黄泉,青翠巍峨的仙山,遥远偏僻的小村,三方茫茫相望,最终还是相忘。

    仿佛洞悉了楚离涯的心思和疑问,夏溪泽的声音还是平和安定,“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何当年要坚持解散道之盟,要求青城派第一个退出这场人妖之战,又是何故身死?”

    “师父必有自己的苦衷……”

    “苦衷都是借口,”夏溪泽打断了她模棱两可的话,“无论想要什么结果,都得付出相应的代价,仅此而已,至于我的命……只是自己的选择,和任何人无关。”

    楚离涯听到这里彻底愣住了,夏溪泽这话是什么意思?

    当年……他是自己……?

    不可能,他没有道理自行求死,而且这也没有意义,当时人间妖界激战正酣,无论接下去是战是和,是进是退,他身为人间四大修仙门派联盟的盟主的责任都实在太重要了,而且他当时正极力主张中断人妖之战,解散联盟,为何突然要……

    “呵……”

第十五章 真似幻

    “你不死心么?”

    幽谷飞泉在天仓山的冷僻幽境程度,没有第一,也有第二。常年只有元澈真人一个人住着,唯有近一年才多了一名清雨,元澈资历高,修为深,性情又孤僻,掌门都要敬他三分,派中弟子更不敢冲撞于他,那幽谷飞泉的碧水居冷清,也就是自然的了。

    元涧看着那个老人有些衰颓却依旧挺秀的背影,不知怎得,有点想起自己的师父太灵,也是这样一个脾性古怪的老头子,虽然元澈和自己同属元字辈,但并不师承于太灵,但是性格却是相似。

    “我早就死心了,”元涧笑笑,任由宽大无比的长袍下摆拖在浅浅的水中左右摇摆,幽谷飞泉大半的地面都覆盖着一层薄薄的水层,一眼望去银光粼粼的一大片,茂盛无比的树冠,随处可见的丛丛仙草,还有无数说不上名字的青翠藤蔓从苍老遒劲的枝干上垂落,将水面影射成无休无止的青葱绿色。“师兄的占卜之道百年前便是各大修仙门派翘楚,如今只会更加精深不可测,我岂有怀疑之理。”

    “那为何又无故来我处叨扰。”元澈冷哼一声,丝毫不给元涧面子。

    元涧也不生气,看着他的眼神就像几百年前逗弄戏耍自己师傅的眼神差不多,虽然自己也是银发披肩,却比元澈的苍老之态多了不止一份跳跃活气,“我不过是想要个真相,师兄还是成全我罢。”

    “知道真相又如何?”

    “好歹能尽点心。”

    “呵呵……她在万里之外一人孤苦百年,没见你说要尽心,还要想着法子从她那里拿走东西实行计划,现在说什么已经晚了,你再说要尽心?”

    元涧听了这话仿佛被人拿剑戳了一下,但是终于还是没有发作,只是声音变低了些,“师兄,我也不过是个凡人而已,比不得元泽师兄,但这百年我也算对青城鞠躬尽瘁,竭力而为,师兄都看在眼中,何苦现在又要挤兑我?”

    “我何曾挤兑你,我若是有心与你为难,你真以为你能在掌门之位上坐稳百年?呵呵,你当年做的事情,不要再自欺欺人了。”

    “当年我所为之事,也没打算瞒着师兄,”元涧承认的毫不在乎,“元泽过于心慈,优柔寡断,有其才却无其能,若依他所行,道之盟打破人妖之间的结界,汲取桫椤林充足风灵素的计划便毁于一旦,千万人的牺牲,也就因为他的决定成了一个笑话——师兄,你又真的甘心么?”

    元澈只是摇头,“元涧,天道循环自古未变,一意孤行,才会造成更不可想象的后果。”

    “天道?”元涧嗤笑,几步走的离元澈更近了些。“师兄,什么是天道,还有,为何五界灵素均是失衡,饱受周期动荡之苦,师兄,你不要选择性失明啊。”

    元澈的身影此时立于一处绝壁之下,一股飞泉直冲而下,形成一道狭窄锐利的飞瀑,水雾弥漫,浪花迭起,渺渺如同仙气逸散。

    “……督元者之能,又是我等能望其项背的,他们本来也是天道的一部分……”

    “对!他们本来是天道轮回法则的一部分,”元涧的声音突然变得坚如寒冰,“可督元者本来就是违反了天道出现的生命个体,每一位督元者的降世,都代表着五界两种灵素即将极度失衡,带来无止境的动荡和灾变!可是,师兄,五界共知的事情,荒……”

    “住口!”元澈一会长袖转身横眉竖目,厉声打断了元涧声调越来越高,也越来越肆无忌惮的话,“神魔督元之事,岂能胡乱议论!元涧,你积点口德罢。”

    “我为什么不能说?如果不是因为那个人自私,如果不是那个人固执的活了几万年,为何人间基本灵素只剩下了金木水火土五行五种?上古时代人族何等强大,可是现在呢?一代不如一代,人与妖都沦落成为而来神魔的附属!蝼蚁!还不都是督元者们……”

    “你真的够了,”元澈的口气反而缓和了下去,最后竟是一口叹了出来,“我等并非督元者,自然不能理解他们的苦衷……只是历任督元者短寿,而那个人有违天道……但生命何等宝贵,一旦逝去,不可重来……”

    “好,我不说,只是希望师兄能成全给我个答案,你说得对,天道有常,普通凡人百年一世,而我们这些人,也不过是延长个几百年,也是终有归期,即便有了天大的造化渡劫成仙,终究有个尽头,若不趁着生前为尽希冀之事、了解所想之愿,难道等着死后再慢慢后悔?”

    “……你这又是何苦。”元澈缓步走到元涧面前,对着他的眼睛看了好一会儿,那双眼睛不再清澈如少年,却依旧骄傲明亮,透着剑刃般的光芒。

    “我只求一个答案。”

    “我不告知你,并非不愿,而是不能。”

    “为何……”

    元澈苦笑一下,从他师弟身边擦肩走开,抬头仰望从疏影横枝间漏下的点点天光,“世上我所不能为之事多得是,哪有为么多为何,师妹的星相早已生机全无,但是问卜关及葬送于何人之手,竟然也是一片早已沉寂许久的死相星路。”

    “……竟然有,这种事情……可是,能躲过师兄的占卜,戌的通灵……到底会是什么人……目的究竟又是什么?”

    “师弟,此时不可疏漏大意,师妹的事情,并不在你的计划之内,我怀疑你的打算已经被不相干的人所知,实行起来,不知是否有所阻滞。”

    “……呵呵,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只是戌传来过消息,那边尚无异样……说起来,你的那个小徒弟……倒真是个,有趣的人。”

    “你怀疑他和圣树有关?别开玩笑,虽然他的天资比起我们算是望尘莫及,但是对比传说之中的督元者太不够看了,而且督元者不可能是单一灵素,两种截然相反相克的灵素体质是督元者的第一特征,比如明暗,比如水火——要是寻常人的身体纯粹由两种相克灵素构成,早就躯壳崩溃而死。”

    “我没有说怀疑他是督元者,况且除了某一位,督元者都极其短寿,有关无关或许本来不应该不是我关心的事情,但是如果紫微仪木真的能有破开桫椤林和人间结界的能力的话,那就另当别论了。”

    元澈本来缓和下的语气又陡然严厉起来,“你简直是疯了,紫微仪木,神木之尸你也敢打主意?圣树乃是万物生发之母,十大灵素起源,除非是圣树之子督元者,否则必遭天谴!”

    “只是做两手准备而已,”元涧不以为然,“按照那些道德高点的天谴来说,弑杀师兄,伺机夺位,戕害生灵,我不知道该死上多少次了,还怕再多点天谴么。”

    “袁深雨是个我看不明白的人,”元澈被元涧搞得实在没了脾气,“也许他背后真的藏着天大的秘密,但是却不是我们能够驾驭的,说不定连他自己都不一定能完全掌握,我劝你不要计划中不要试图把这个人牵扯进去。如果能够培养他为人间修仙效力,才算是件正经事。

    “上天倒真是待见青城派,百年前刚送走了一位火纯子,现在又送来一位明纯子,”元涧笑的颇为讽刺,“不是说明纯子比之火纯子应当更加强悍么,可他比起元泽当年这般年纪时候的风度历练,当真差得远啊。”

    “元泽师弟即使不是火纯子,也并非一般人可比。”元澈轻轻的叹了口气,“灵素纯子即便极其稀有,却也不是没有,但世上却再无夏溪泽。”

    “说到底师兄还是恨我。当年之事也未必全能怨我,”元涧低头轻笑,“我不怕师兄说我矫情假意,若是当年元泽不那么固执,我又何尝愿意到那种地步。”

    “呵……”

    “夏溪泽曾经是我师兄,他什么都好,性格好,力量强大,就像天边初升的太阳和朝霞,在他的光辉下其他人的努力什么都不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像他那般耀眼,”元涧听出了元澈笑声语气中的讽刺,却没有停自顾自的说道,“嫉妒,你想这么说么?对,我嫉妒,曾经嫉妒的要命,但是现在说这些有意义吗?他是个已经死了的人,师兄你再膈应有什么用呢?”

    “你倒是承认的痛快,当年元惠师妹远走他乡,你敢说也和你完全没有关系?”

    “……路是她自己选的,我又不是没给过她选择。”

    一只小小的黑色蝴蝶轻盈的从两位银发道长的不远处飞过,如同一粒小小的星尘,在清澈透明的水面上投下一片黑色的阴影。

    以为你眼中所见的,就一定是真的吗?

    以为有违常理逻辑的,就一定是假的吗?

    玄黑色的衣角飞扬如同冷厉的渡鸦,带着七分的诡谲,三分的铁腥,轮廓棱角分明的脸和漆黑的长发逆着阴冷月光,隐约可见嘴角勾起了一个跨越时光的弧度。

    起风了。

第十六章 悲生死

    对于杀人这件事,陈夜修看的很开,沉夜剑下的亡灵有不少,有人的,有妖的,也有鬼灵一类。

    沉夜剑以九幽淬寒晶糅合月魄净石为主材,傀儡森尸火熔铸,百炼之法锻炼而成,薄如玄冰,可断流水,多年以来未曾离开陈夜修的视线哪怕一息的功夫。溢满了晦暗、寒冷和阴暗的一把长剑,仿佛来自幽冥的最深处。这把剑是沾不上血的,因为那一缕一缕鲜红的液体沾上剑身就会立刻被剑上阴寒森然的死气吸收殆尽。所以陈夜修每次用这把剑刺穿一个人的胸口后,收回剑鞘总是干干净净的。

    一年前陈夜修是在木村外不远的树林里拦下那个女人的,虽然之前有所调查,但是还是有点意外的感觉到她身上已经没有了多余的灵素流动。

    沈蓝惠,道号元惠,太灵真人名下的唯一女弟子,天资奇佳,体质以极其罕见的风灵素为主,当年在元泽陨落、妖界大战未果、青城派内外交困之时因怯战叛逃,后被青城弟子名录除名,不知所踪。

    青城派的人做事情就是不够干脆,啧,还要一个外人来帮他们善后。

    陈夜修看着慢慢倒下去的蓝衣女人,左手轻轻一动,一大群黑色的蝴蝶像是一朵乌云涌来,然后密密麻麻的扑向地上女尸,不一会儿,黑蝶又四散飞开,融进了陈夜修的体内,和它们来的时候一样从容不迫,树林里的光线有些阴暗,不过也能看得出原来女尸的位置已经空无一物,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

    陈夜修缓缓的闭上了眼睛,好似刚才品了一杯香茗,正在细细回味。

    “真是一个无论是经历还是情感都足够复杂的女人哈……”

    元涧虽然不够聪明,好在不至于愚蠢的无可救药。穆非城和袁深雨此时应当是回到了青州?没有见到沈蓝惠的话,他们该怎么办呢?呵呵……

    陈夜修一直是一个目的明确的人。

    他从来不会去做无意义的事。

    他伸手,轻轻叩响了楚离涯寝舍的木门。

    “玄修师兄?”

    楚离涯真的没想到陈夜修会主动来找自己,上一次在雍州互相称呼姓名不过是为了不引人侧目,如今回到荆州天仓山,自然还回原来,该怎么称呼还怎么称呼。

    尽管现在是白日当空的昼日,陈夜修的笑容在楚离涯看来还是有那么股发凉的味道,

    尽管对陈夜修此人颇有芥蒂,但是毕竟占了个师兄的名分,更何况人家已经站到门口,断没有把人家拒之门外的道理,楚离涯也就请他进来,礼数周全之后相对坐下。

    “师兄前来可是有事指教?”

    楚离涯心中已经开始飞速的思考陈夜修前来的一千种可能,但是万万没想到陈夜修笑的十分轻松,话却很直接,“没什么,找师妹说说话而已。”

    “……?”

    陈夜修没有给她太多困惑的机会和时间,“说起来师妹对清雨太师伯,倒有些特别的情谊?”

    楚离涯差点被陈夜修一句话震惊的彻底呆住,但是到底身体还是很淡定的稳稳坐着,只是嘴角不自然抽了抽,心中却想你哪只眼睛看出来的?

    “……那种感觉,仿佛前世见过似的?”

    这句话一说出来,楚离涯只能怔怔的吸了口凉气。

    她面前的陈夜修正在不断放大,模糊,匀散,就像水里的一个暧昧不清的倒影,身体四肢僵硬的无法再动弹,像被冻在了座位上,尽管心中疯狂呐喊着不对不对,快点清醒过来,但是意识已经渐渐沉沦了下去。

    人的心念,向来是最难掌控,最变幻不定的东西。

    也是最容易诱导,被加以利用的东西。

    楚离涯眼前的一切重新变得清晰起来,但是陈夜修已经不知所踪,周围也不是自己所熟悉的,那座天仓山上的青城派弟子寝舍布置。

    而是一片……不知道怎么形容的所在,雾气横生,飘飘渺渺,白茫茫的一片,手稍微伸出的远一点便看不清自己的手指。

    这是什么地方?

    楚离涯向前走了几步,雾气好像在渐渐的散去,但是视线触及之处是茫茫一片的空空荡荡,地面能看的清了,似乎是平整大块的白色石板,用华丽无比的金纹分割成整齐的方块。

    这里没有天空,因为天空是大片颜色不清的浓云雾气在那里翻滚,根本看不到上面是什么,好像是传说中创世之初时的“混沌”。

    等遮挡视线的雾气散的更多之后,楚离涯却被眼前的景象真正的惊呆了。

    自己是站在一座巨大的五边形平台上,平台的正中央是一堵巨大雄伟,仿佛能撑起穹宇的石墙,而五边形的每一个角都连接着一条长的仿佛看不到尽头的石阶,曲曲折折的浮空蜿蜒,盘旋向上,每一条石阶的尽头都是一座恢弘壮丽的只能出现在想象的宫殿。

    按照这个整体布局,也只有站在这中心平台上才能纵观全局,否则站在其他任何一个角度,都无法将整个全局看清楚。

    那座石墙上浮雕着数不清的群像,楚离涯忍不住快步向前,原来只想去看看那墙上到底是些什么,没想到再靠近一些之后,却再一次被吓住了。

    墙上坐靠了一个小小的身影,在高大的石墙,粗犷的石雕映衬下显得那么微不足道,真正让楚离涯看到他的原因是他的背后一道从墙上自上而下拖拉出的一条血迹,空气里的雾气愈发稀薄,楚离涯的视线也愈发清楚,那条巨大的血痕刺目的直逼眼底。

    “……袁……深雨?”

    楚离涯目瞪口呆的一步一步走向那个背靠石墙的人。

    那个人的胸口已经变成了一个血肉模糊的洞,喷涌而出的鲜血将白绿相间的长袍染红了大半,他本来是倚墙而靠,却因为生命不支滑坐而下,身后是自己的血拉出来的一条痕迹。

    他长着一张袁深雨的脸,但是却有着翠绿及腰的长发,墨绿幽深的瞳孔,嘴角和洁白的下巴上全是吐出来的血,这种伤势大约是被人一剑穿心,内脏已损,血脉破裂,已经救不回来了。

    “你……你这是……”

    对地上的人一伸手,抓空了。

    愣了一下,去摸石壁。

    又空了。

    楚离涯突然明白,眼前所见的事情无论如何诡异,都是自己不能干预的。

    那个人长得确实和袁深雨非常像,但是……总觉得是放大了一号的袁深雨,而且尽管此时他性命垂危,只余下几个喘息的功夫,但是他脸上却噙着温暖如阳光的笑意,快要涣散的眼神里仿佛盛着融化的明亮眼光,一把纯净的没有一丝杂色的一人高白色长杖靠在他的身边,上面似乎涌动着璀璨的星辰。

    他的嘴唇张合了几下,只吐出几个模糊的气音,也不知道到底想说什么。

    仿佛意识到了大限将至,“袁深雨”本来捂着胸膛伤口的手突然慢慢的松开了,颤巍巍的对着面前的空气伸了过去,仿佛是想抓住什么似的。

    随即垂落于地。

    他的眼睛没有闭上,笑容没有消散,头却重重的低了下去。

    “这个人……是…袁深雨么?但是…但是……袁深雨是一个很孤僻也很少笑的人,头发和眼睛的颜色也很奇怪,除了脸长的很像……”

    她蹲下身的时候看到了“袁深雨”脖子上挂了一串东西——一串颜色各异的珠子。

    ??!!

    一个激灵之后,楚离涯如遭雷击,仿佛有无数的声音从耳边轰隆隆碾压而过,几乎要将她的耳膜震碎,思维崩塌。

    然后她的眼前陷入一片漆黑。

    陈夜修托着下巴看着眼前表情越来越丰富的楚离涯,身体周围盘旋着几只小小的黑色蝴蝶。

    还好,看来那些无意识的记忆没有因为时间的作用完全丧失。

    但是……已经暂时没办法做到更进一步啦……真是麻烦啊。

    陈夜修叹了口气站起来走到楚离涯跟前,伸出左手搭在她的头顶,一只黑蝶从楚离涯的头顶上融化而出,落在了陈夜修纤长白皙的手指上。

    做完这些后陈夜修转身去打开了寝舍的木门,径自离开。楚离涯还是呆呆的坐在椅子上,双目无神,仿佛被抽走了魂魄一般。

    但是不一会儿之后,楚离涯仿佛如梦初醒的一惊,双眼也活泛起来,四顾一圈之后有些发愣,“奇怪……刚才我怎么了?好像是要去天物坊换些灵符?怎么坐在这儿发了半天……呆?”

    从椅子上站起来的楚离涯甩了甩头让自己清醒了一会儿,端起桌子上的茶杯喝了口清茶。真是奇怪,自己很少有精神恍惚这种事情发生,今个是怎么了。

    “离涯,你刚才被摄神了,知道么?”

    夏溪泽的声音无端在耳边响起,楚离涯差点把手里的杯子没拿稳摔下去。

    “……摄神?”

    “竟然是冥心蝶……离涯,你的直觉没有错,陈夜修那个人,一言难尽……”

    “陈夜修?”楚离涯立刻反应过来夏溪泽的意思,刚才自己精神突然模糊恍惚并不是身体的异常反应,而是有人故意以摄神术干扰?是陈夜修?但是自己一点没有印象啊……还是说,那个男人连记忆都可以抹去?“冥心蝶……又是什么?”

第十七章 哀五行

    冥心蝶的名字来自于一个古老的传说。

    那种薄如雪片轻如蝉翼的蝴蝶身上只有最寂静的黑色,黑的纯粹,黑的刺眼,像是深夜的鬼魅,诱惑又危险。

    有人说,这种蝴蝶来自幽冥鬼界最深处,是地府的魔鬼,能够精确无声窥测和蛊惑人心,将人的意志消磨殆尽悄无声息的蚕食掉人的魂魄,以此为食。

    “冥心蝶传说最早的发源地是魔界,传入魔界的下界桫椤林,再通过桫椤林沾染人间。这是种格外恶毒的血契灵物,由纯净的暗灵素构成,对惑乱心神,麻痹思想最为精通。除非试图驯养冥心蝶的人自身极其强大,意志极其坚定,否则极容易被反噬成为冥心蝶的宿主,血肉情感全部被吃空,只留下一副表象皮囊作为众蝶的容器,”

    “这种东西……?”楚离涯心有余悸的一身冷汗,“师父,我的身体内真的出来了一只冥心蝶?”

    “不,他直接在你的泥丸宫里凝化出一只冥心蝶的分身读取你心中所想,并非真的有冥心蝶寄居于你体内。”夏溪泽安慰道。“但是,离涯你的直觉没有错,陈夜修确实是个隐瞒了太多的人。他修为只有心动级别炼骨阶段,竟然可以操纵冥心蝶不被反噬,抹去人特定时间段的记忆,对精神术法精通到这种地步……光是能做到不让冥心蝶反噬神智这一条,至少就需要出窍境界才能够做到。”

    “师父……?”

    修真境界除去很多人眼中打基础不入流的练气和筑基阶段,大致可以分为十二层,初级境界,炼精化气:旋照丶开光丶融合;中级境界,炼气化神:心动丶灵寂丶元婴;高级境界,炼神返虚:出窍丶分神丶合体;大乘境界,聚虚合道:渡劫丶大乘丶飞升。

    像楚离涯穆非城十几岁达到筑基阶段的修士,在普通人眼中已经是了不得的存在,但在广博的修仙界中实在算不了什么,只有像陈夜修那般,以不到二十之龄达到炼气化神的心动境界,才能算的上是个让人称道的奇才——至于像夏溪泽那样的不世出天才千年不过寥寥数人而已,自然是更高不可攀。

    修士者众,能终成大果的却是凤毛麟角,凡人中大半止步于开窍化灵,一辈子也无法踏入修仙的大门;又有一部分止步于心动门前,心动境界是修仙的第一个危险阶段,丹田内孕育的莲子开出莲花形,心灵出现悸动。莲花结出独有的心脏,两颗心的跳跃和对真意的迷茫。挺过心动一关又有元婴之难,千难万阻,不一叙述。

    即便走到最后一步,还要渡过天雷心魔之劫,稍有纰漏,九霄雷霆加身,一瞬间多年苦修毁于一旦,连血肉之躯都灰飞烟灭,化作天地间一缕不甘的游魂,长生,飞升,都成了一场笑话。

    另一方面,若是不能白日飞升,真正修为仙身,修士的寿命至多也不超过千年,纵使依靠丹药法宝能再多些,也是杯水车薪不足为道——当然了,不是说真的没有神丹妙药,但能真的炼出动辄延长人百千年寿命的人物只存在于神仙之流,和凡人没多大关系。

    陈夜修他只有心动境界的修为,却可以操纵高出他好几个境界的冥心蝶,恶毒之极的妖蝶在他的手中那般轻灵乖巧,只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他比冥心蝶更加可怕。

    真实实力超过给人感知,超过自己境界常规的修士不是没有。

    比方说袁深雨,自从天仓数月苦练和雍州磨砺之后,楚离涯和穆非城前后都已筑基,而袁深雨还磨磨蹭蹭停留在有点好笑的练气阶段,不过是从二级变成了五级。但若真的生死相搏,天仓山元字辈长老以下没什么人是他的对手。

    比方说夏溪泽,火纯子气海较之常人大上不止千万,当年他不过灵寂阶段初期的时候,便可冠绝整个人间的修仙界,压过那些渡劫大乘的前辈不止一个层次,甚至遇上普通地仙都可一战。

    但是陈夜修并不是灵素纯子,他的实力和他的境界也完全匹配,在雍州的时候面对桃息,他确实没有多少还手之力,不排除他一直在伪装的可能,但是夏溪泽虽然是残魂,仙术不可能和生前相提并论,但是这点辨识能力还是有的。

    陈夜修确实只有心动阶段的实力,但是他驯养了冥心蝶也是事实。

    “其实……还有一种可能。”夏溪泽犹豫了一下,还是缓缓的吐字出来,“只是这猜测未免有些……”

    “师父,你只管说说看?”

    “陈夜修本人早已身死于冥心蝶之手,血肉也已经被吞噬干净”夏溪泽化身的火光漂移至陈夜修刚才的座位上盘旋了一圈,“和你交谈的这副躯壳里住满了妖蝶,他其实是由无数冥心蝶凝聚而成的一副假象,这样,他能控制冥心蝶也就不奇怪了。冥心蝶本来喜好以魂魄情绪为食,所以情感也格外丰富,被冥心蝶寄居的死尸宿体可保持千百年不腐,内里空空如也,表面如同常人。”

    楚离涯尽管有心理准备,却还是被恶心的不轻,嘴唇抿了抿,胃里一阵翻动。

    “这……也太……”

    “连冥心蝶这等极阴极暗的妖物都已现世,明灵素式微……看来这天下必定是……太平不久了啊。”

    “……师父?……”离涯听了夏溪泽的叹息,挣扎了半天,还是问道,“师父,这又是何故?从何判断?”

    “离涯,你可知这人妖纷争,局势动荡,神魔敌对,五界不安的根源是什么?”

    “……欲念?”

    楚离涯说这话是实实在在的真心,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古人诚不欺我——小到红尘家族内部纷争,大到洪荒末期的寰宇之战,说来说去还不是为了各自的利益欲望,无一例外。

    “算是一部分,但也不全是。毕竟对于基本的生存全力,谁都有全力去索求。离涯,你不曾生于百年前,所以并未见过这看似繁华的红尘生机存于一线的挣扎伤痛。”

    “我听闻过一百年前人与妖界的大战,十分惨烈,双方死伤如山如海。”楚离涯沉声回答。

    “确实如此,从红尘前往桫椤林的方法你已经知道了,只有督元者运作紫微仪木之力或者妖王作法打开异域通道,但是其实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等,每一千年,圣树结界就会消失一段时间,因为乾坤圣树需要让上下界两极点阴阳灵素得到一场平衡,上一次旷日持久的人妖之战,正是发生在千年一循回的时间点。”

    “……原来是这样,虽然妖类确实可恶,死不足惜,但是为什么百年前……那般激烈?”

    “离涯,你可知五行?”

    “金木水火土?”

    “不错,人间五行,正是十大灵素中的金木水火土。”夏溪泽的声音了染上了一层冰冷细雨的味道,“上古时代,人间也是十大灵素齐备的,明暗,水火,金木,风地(土),雷毒两两相对,彼此平衡,阴阳调和,那是人间最为稳定,人类最为强大繁盛的时代。而所谓五行,不过是最近一两千年才有的固有概念。”

    “两两相对……彼此平衡……”

    楚离涯猛然想到一个问题。

    金木水火土已经不知道从何时起已经成了人们熟知的五行灵素,也是构成人间的基本要素,人类兽类修行根基也以五行为主,像袁深雨那样的“明”是极为罕见的变异体,穆非城属木,灵陵是土,楚离涯是火,都属于五行之内。

    但是金木相对,水火相对,土……土……

    ……

    “发现什么了么?”夏溪泽的声音似乎是无奈的笑,“人间缺了能与土相抗衡的风灵素,不是没有,而是不足,完全无法和土灵素抗衡,人间的主要灵素十者短缺其五,如今的人类修士,比起上古时代那些强大的不可思议的修仙者——实在是太弱了,正是因为十大主要灵素只剩下了五行。主要灵素种类越少,某一界的种族越弱越会退化;灵素种类呈单数,比方说某界的一种灵素太过匮乏,完全无法平衡和它相对应的灵素,不安和动荡也就……接踵而至。”

    “所以百年以前……的那场人妖之战……”

    “没错,这也就是百年前青城派、太和宫、齐云宗和龙虎门不顾杀戮失德,也要趁着圣树结界洞开,结成联盟进犯妖界的原因——桫椤林主要灵素之一就是红尘极其缺乏,却又急需的风灵素,百年前人间灵素的失衡已经到了一个极度危险的临界点,如果不大量引入风灵,只怕大地常年震颤龟裂,岩石崩塌,山脉断层,众人流离失所,永无安宁。但是风灵也是众妖修行的主要动力来源,又怎得甘心为他族所夺?……”

    “可,这到底……是为什么?人间五行说已经延续了一两千年……也就是说更早以前,人间十大灵素全部齐备?那其余五大灵素为什么流失到了极度缺乏的地步?只有人间如此吗?”

    “……因为督元者。”

第十八章 混沌劫

    上古时代,圣树衍生而出、以明暗为首的十大灵素匀散分布于天地之间,供初生始发的生灵发展繁衍,获得强大的力量生存。圣树为更好调节上下界两极的阴阳平衡,集结精华结出五个督元果,每一个果实有阴阳两面,掌控世间两种相对灵素。

    寰宇之战之后,五颗督元果从无上圣地五神殿中坠落崩碎,彻底脱离圣树,五颗督元果碎裂带来的强大灵素涌动更加促使了此时生灵的迅速强大,不断生出更多新的物种。

    时光飞逝,岁月荏苒,五颗督元果逸散于天地间的主体灵力互相向心吸引,不断凝聚,等到累积到一定程度,就会凭着圣树之子万物生命之源的本能凝化成为一个生命个体。

    这个生命个体便被称为,督元者。

    为何督元者会对五界造成如斯之大的影响?

    拿水火督元者来说,本来天地间水火双灵素均有十分,两分一直宿于无上圣地的冷煌(水火)宫,一成充斥圣树本身,剩余七分游散于五界之间维系生灵的繁衍生息,山河万里的绵延。但是,一旦水火督元者的降世,并且力量完全觉醒,便意味着他所代表的,本该匀散分布于广博天地间的那七分水火灵素中六分都会以不可思议的浓度全部集中到了一个,小小的生命个体身上,弥散于五界只剩下了可怜的一分,继而造成五界水火灵素的极大匮乏,各种灾祸频发。直到这位水火督元者身死,聚集于其身的水火灵素才会重返世间

    可是,督元者身为圣树之子,身负双重广阔无边的灵素力量,神魔之力也根本无法与其抗争,唯有等其自然消亡,世间方恢复安定。

    没错,就是自然消亡。

    督元者纵使强悍无与伦比,却有一个致命的弱点——短寿。一个生命个体实在太过脆弱渺小,双重澎湃相互克制的灵力的交锋抗争,所处周围环境失衡的压力——督元者作为一个生命体的力量越强,大限越近。

    所以尽管有督元者的存在,五界还不至于完全失序崩溃,原因正是督元者太过短寿,几千年的等待也许不过换来几年可行动可言语的生命,稚童之龄力量尚未完全觉醒,灵素还未来得及极力往其身上集中,督元者本身便已夭亡。

    天道循环,往生不息,本该如此。

    可是问题是偏偏有违逆了天理的人出现。

    “魔界的……皇帝?”楚离涯咬着下唇,心中一丝异样的微妙感涌溢而出。

    “一个活了几万年的督元者。”

    “……怎么可能?!”

    红尘和天宫是圣树“阳面”的上下界,红尘隶属天宫,所以人族对神界天宫最为崇拜,民谣流传之间尽是添油加醋玉帝仙女、神仙上将的奇闻异事,就算是完全不修仙的人,问些瑶池龙宫的事情,也能说得头头是道。

    但是魔族和妖界是圣树的“阴面”上下界,相对而言对普通人来说神秘的多,也不想多有了解——毕竟人妖对立是每个人一出生就灌输的概念,对于厌恶惧怕的东西没多少人愿意忍着心中的不悦深究。

    像楚离涯这样道行还很浅的修士,知道的也仅限于一些古老的典籍,没什么渠道深入研究,毕竟自己的修为还很成问题,不好心有旁骛的管其他乱七八糟的玩意儿。对魔族荒古界和妖域桫椤林的了解仅限于“知道有这东西,里面住着的生灵以妖魔为主,神秘,和我们住的地方不一样,被圣树结界隔开了不能有所接触”这个层次。

    而夏溪泽的话则让楚离涯的见识打开了一扇广阔的多的大门,督元者逆反常规强悍无比,却无奈唯一掌控不了自己寿数的奇异命运,深不可测的魔族荒古界,以及尽管耳熟能详却还是虚无缥缈的天宫……

    “师父……督元者不是短寿吗……为什么,可以活那么久?您刚才又说一个督元者一旦长久的存于世上,就会不断吸引所相对应的两种灵素加身,导致外界那两种灵力极度匮乏!”

    “所以,你以为……为何,人间是为何只剩下五行的。”

    “……”

    “那位一直存活的督元者,也是魔族帝王,雷毒督元者,自从个体诞生、力量觉醒以来,他的身上集中了五界六成以上的雷毒灵素,数万年不死不灭,因为他的存在,圣树‘阳面’的人间和天宫的十大主要灵素直接损其二,魔界有雷毒督元者本尊坐镇,情况尚好,至于天宫,距离传说中的无上圣地五神殿最近,又有神界圣物维稳,虽然大受其影响但也能勉强撑住。而人妖鬼三界……此二种灵素只能算是微乎其微,这也是人为何远不如古代人族强大的根本原因。”

    “……那明暗风三种灵素呢?按理说风地相对,人间土灵素并不缺乏,应该不是风地督元者出了问题啊,如果人间匮乏风灵素,为何妖界又十分充裕?”

    “呵呵……这便是那位雷毒督元者不死不灭的原因所在,他不仅是一名雷毒督元者,身上还兼有了风地督元者的‘风’,对他本身兼具的雷毒两种凶暴灵素进行了中和,反而成就了一种微妙的平衡,而魔族帝王一脉天然寿命漫长无比。”

    “!!这是怎么做到的?难道是从另一名风地督元者的身上把‘风’夺走了反而成就了自己的长寿?督元者之间也会相互迫害吗?”

    “为何荒古皇帝为何拥有风地督元者的一半,这点为师也是不知,远古秘事,如今能得知的,也不过尔尔。只是荒古界帝尊身为雷毒督元者兼有风灵素,实力五界再无敌手,除非……明暗督元者临世,确实,两位督元者同时现世,只怕圣树根基都要有所动荡,一位为了争取活下去的权利,必将铲除另一位。腥风血雨,不一而足……至于为何偏偏妖界风灵充裕,具体也是不明,但传闻确实和上一任风地督元者有关。”

    “明暗灵素是十大灵素之首,明暗督元者,大约也是最强的罢……可是如果说雷毒风的匮乏是因为魔族帝尊活着的缘故,那么明暗呢,为什么也如此式微。”

    “明暗督元者又称混沌督元者,五位督元者之冠,力量最为强大,也最为神秘,最近一次混沌督元者现世,大约是几千年前……只是这位督元者似乎甚为后人所忌讳,几乎没留下什么有价值的资料履历——那一任混沌督元者死后,虽然五界明暗灵素有所回升,却显然回升量少的完全不正常,已经无力充当任何一界的主要灵素。而且更奇怪的是,我从画中脱离而出后对外界有所感应,如今人间的明灵素比之百年前,下降许多而且还在不断衰退,暗灵素却是如常。”

    “上古之事,这般复杂……”楚离涯面色有些苍白的摇头,“那师父你一开始说的冥心蝶……”

    “冥心蝶乃是至阴至暗的邪毒之物,喜好阴寒,这种东西本来产于魔界,极其畏惧明灵素,本来在人间只能以特定的环境豢养使用,但是如今青天白日,冥心蝶竟然就可以自由飞舞并且作法读取人的记忆,只能说人间的明灵素已匮乏到了极度危险的地步,根本无力和现存的暗灵素抗衡,明灵素不断衰退的过程有些缓慢,所以暂时可能还不觉得有什么,但是一旦到了一个真正临界点,最后一根危险的丝弦崩断……”

    楚离涯望向了窗外,眼前似乎有一串明如流水的影像划过。

    “但是,师父……这种级别的东西,我就算知道前因后果,也根本说不出更多的话,神魔之争,督元圣树,他们都是撼动世界本源的存在……如果人间的明灵素真的下降到无法支撑的地步,该怎么……做?”

    “身为凡人,自然不可与神魔相争,但多少也可以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不至于大厦倾塌、狂澜将至时完全的无能为力,束手无策。即便只余下一缕残魂,也当力尽所能。”

    “……原来,师父您当日说你心中牵挂的事物,就是这个吗?……”

    两人均是沉默了半天,也许有些事情说起来很不着边际,很虚无缥缈,但是等到看清它狰狞的面目的时候,绝地的危机已眼前。

    “我的师兄元澈,或许知道一些东西。”

    “元澈真人?清雨的师父?”

    “没错,他曾经也是我的师兄,仙术剑法均不擅长,却极精湛于问卜之术——百年前便是四大门派首屈一指的问相卜算大师,如今只怕是更加精益,只是他性格古怪孤僻,我生前的时候他不曾授业弟子,不曾与同门有过多交往,一般人很难知道他在想什么。”

    “……可是如今他却收了清雨为徒…卜问……卜问……”楚离涯对卜问这个词有些敏感,因为让她踏上离乡修仙这条路的,正是一个擅长卜问的人。那个男人笑容温柔和蔼,剑气森寒,对她讲述了一个冗长绵延数百年恩怨的故事,播下了一颗挥之不去仇恨的种子。

    天下首屈一指的问相卜算大师……元澈?

    “可是我和元澈前辈几乎毫无交集,以我的辈分,连见他一面都困难,何况请动他为我占上一卦?”

    “师兄虽然性格怪了些,却不是个不明事理的人,与世无争不代表不问世事,危机之时,更是一位心系天下顾及大局的伟岸丈夫,百年前他便是如此。如果我猜的没错,他对目前红尘的状况,比我知道的清楚的多,比很多人,都清楚的多。”

    “师父是说师伯他……其实也知道明灵素消退的事情?相应的,也可能知道一些可行的措施?”

第十九章 逢一烲

    元澈的本名风衣澈,年岁六百有余。

    六百多年前的风衣澈出生于扬州一个家境殷实的商贾之家,父母兄长俱全,他幼年体弱多病,几经灾劫,长命锁锁了,平安符求了,也不见什么大用处,家人都是以为要养不活的。

    但当地偏有个邋里邋遢的道士,冲着当时还在奶娘怀里的风衣澈大笑,说小公子好通灵的命相!慧眼识万物,异瞳辨未知,来日必将长命不止百岁,造化亨通,仙骨自成!

    那道士衣着褴褛,形容疯癫,说的话也没个人当真,可风衣澈到底没有幼年夭折,虽然三天两头药罐子不断,还是病病歪歪的一直活了下来。

    在家人的眼中,这位身虚病弱的小公子因为身体不好不大愿意外出且沉默寡言之外,无一处不好,书法作画,弹琴谈棋均甚精通,便也对他十分怜惜爱护。

    风衣澈有个从小不愿意告知众人的秘密,不被任何人知道。

    他的眼睛,能看到很多常人看不到的东西。

    他曾经看到树梢间斑驳的红影倏忽而过,看到家里病中老猫身上冒出的腾腾黑气,看到有孕的大嫂身边跟着个虚幻一闪即逝的小孩身影。

    七岁那年的立秋,他看到家里老仆张爷有一天呆坐在水井边上,浑身湿漉漉的,双眼外凸,浑身瑟瑟发抖,叫了几声也不应,边上还有个五六岁红肚兜扎着角辫的小娃娃在哇哇大哭。

    风衣澈走过去拍了他肩膀一下,老爷子才如梦初醒的站起来含笑低头行礼说少爷您怎么来了?他面色如常,没有惨白的面色,没有外凸的眼睛,没有湿淋淋的全身,没有小娃娃,仿佛刚才那一幕绝对不正常的景象只是他风衣澈臆想出来的而已。

    风衣澈也很想要刚才不过是自己的一场臆想,或者是眼花了看错了,又听说当天张爷向自己的爹告了假儿回家去看孙子,

    第二天,张家传来消息,张爷抱着孙子出去遛弯的时候,和他的小孙子一齐跌入湖里溺死,一个都没救回来。

    风衣澈初听到这消息时,正在按照娘亲的吩咐每日练字,手中的羊毫没握的稳,一大笔墨污划在了洁白的宣纸上。站在原地愣了半天回过神来的风衣澈下意识的抹了一下自己的额头,全是冷汗。

    所以风衣澈知道自己和别人不一样。

    风衣澈年岁越长越大,身体反而愈发虚弱,一张苍白的小脸上常年没有血色,像是从来没见过日光似的白,瞳色浅淡,比起黑更接近琥珀般的浅褐色。

    十二岁的时候,家中来了一名李姓的远房亲戚,据说是个修道之人,擅卜算,通卦理,风氏夫妻便诚心邀着道长为风衣澈看上一看,天生不足之症可有解救之法?

    李道长见风氏夫妇问的诚恳,便为风衣澈占了一卦,道是非命薄下贱之象,但路相异常的崎岖波折,可偏偏又隐隐含着不可侵犯似的威严风骨,难说是好是坏。但风衣澈先天不足为实,若放任下去也难保不出意外,若是能拜入道门,勤于修行,必可渡了病态一劫。

    小公子天生通灵,灵气非凡,资质上乘,若能投入修行一道,将来必有一番大的作为。那个男人这么笑着对风衣澈说,但是风衣澈眼中的关注点只在男人那张模模糊糊骨肉分离,鲜血淋漓的脸上。

    他要死了,不久之后。

    风衣澈并不惊惧,因为之前鬼魅寒影、灵妖邪物,他看的实在是不少,已经习惯。

    李姓道长离开风家的时候,留下的基本仙术入门典籍,供风小公子揣摩。

    风衣澈天资聪颖,古老晦涩的仙术法章节也能自行解毒,他认识到了更多以前自己从来不曾想过的事情——这个世上有妖,有鬼,有仙人,有神,有魔,之前很多年无解,只能一个人默默缩在自己内心深处拐角处思考,担忧,畏惧的事情也以另一个面貌展现在他的面前。

    十八岁那年,风衣澈离家四处游历。

    二十三岁,行至荆州境内的风衣澈偶遇外出降妖的青城派太微长老,拜其为师步入青城。

    三十六岁,太微真人门下首席大弟子。

    两百岁,名满天下的第一卜算大师。

    五百五十岁,退出玉清宫位列,隐于幽谷飞泉碧水居。

    当年元泽出现在青城派的时候,举山上下的轰动,火纯子的绝世天赋和那个孩子的温暖如初升朝阳的微笑让元泽成了所有人心中的焦点。只有风衣澈远远的看着那个孩子被很多人簇拥,但是依旧萧索的好像只有一个人踽踽而行的背影时,默默叹了口气。

    “你叫什么名字?”

    “夏溪泽。”

    元泽长得很好看,皎洁的面庞上缀着两点星辰般的黑瞳,五官轮廓柔和,只是他天生头发灰白,明明还是个孩子却莫名的凭添风霜。风衣澈看着他的眼睛,好像从那两潭纯黑能让人陷进去的瞳孔里看到在未来的路上,他命数尽头的晚霞,凄惨如血滴。

    “好自为之。”

    夏溪泽看着这位性格古怪师兄离去长袍飞舞的身影,当时并不知道他想说的是什么。

    后来风衣澈在青城派,经过数次人间势力碰撞大的纷争,时间的静静推行,人间修仙界遇到了真正的危机,风灵素的匮乏让土灵素横行的肆无忌惮,大地随时崩裂,山体坍塌,地动的次数日发频繁。他和众多门派前来的各位精通卜算修士对着天空浩瀚繁星反复推算,寻求一条解脱人间饱受土灵横行地动痛苦的方法。

    后来他们找到了,那就是千年一次人间妖界之间的圣树结界消失机遇即将到来,而妖界桫椤林风灵素充裕,足以缓解人间忧患。

    但是圣树结界消失是有时限的,前后最多百天的时间,这么短的时间,人间妖界那样小的交接口,要只是任由风灵素自由流动,那么填补进来的风灵素只能是杯水车薪。

    自然流入是行不通了,只能去强行抢来。

    从在妖界入口设置多人共同操持法阵吸引风灵到直接闯入妖界大规模组成法阵,并斩杀前来阻止的妖物,抢夺风灵素流入人间,这一做法自然大大激怒了桫椤林众妖,初始几日妖类没反应过来,待到九位妖王得知桫椤林被人间侵犯,均是雷霆震怒,立刻开始反击。

    桫椤林内妖物修为精深,组织有序,战斗力绝非人间血统不纯散兵游勇的妖怪能比,九大妖王囚牛,睚眦,嘲风,蒲牢,狻猊,霸下,狴犴更是勇猛凶悍,个个力量与上仙可一战。且妖类体力充沛,耐力持久,战线一旦全面拉开,厮杀就格外惨烈。

    极北之地的天空一年有一个月是纯黑色,没有一丝阳光,只有一轮如冰如玉的孤月,漫漫照彻寒夜,风衣澈站在一株被烧焦斩断半截的枯树下,望着黑暗的另一头,妖界桫椤林。

    含着挥之不去的浓重血腥味儿的风将他苍银色的长发聊了起来,地面不远处就有着一具身穿红棕相间,龙虎门弟子道袍的男人,他的头颅不见了,随身宝剑插在地面上,上面磕出许多缺口,冒着诡异的白烟。

    他不擅长仙术和剑术,资历又高,所以并不在战斗的第一线,更不曾踏入妖界,只在后方运作自己那无与伦比的预算之术,尽可能的为人间修士减少损失。

    “有劳元澈师兄了。”

    已经是青城掌门,兼任道之盟盟主的夏溪泽身上穿着繁复的红莲长袍,灰白的长发及腰,他年少头发便是这色彩,如今同是几百岁的人了,看起来反而比同岁的人年轻上不少,一双眼睛明亮深沉,纯净的没有一丝杂色。

    “元泽,你没有退路,因为人间没有退路,不要让我失望。”

    元澈丝毫不怀疑真到了要做抉择的时候,元泽完全不会听他的,他那个人看起来温柔和蔼,骨子里却极其骄傲,脾气倔强,认定了的事情不撞南墙不回头。

    但他还是想要劝上一劝,哪怕毫无用处。

    因为夏溪泽是个好人。

    也因为夏溪泽是个好人。

    好人注定做不成恶事。

    强行引入桫椤林的风灵素,即便是求生存,从一开始就是件恶事,这一点风衣澈从来也不否认,所以当他看着夏溪泽眼中的疑虑和犹豫越来越明显,除妖的手法越来越滞涩的时候,就很清楚,他的师弟走在一条离死亡越来越近的道路上。

    夏溪泽陨落到那天,风衣澈坐在无人的地方取出许久未动的木琴,调弦上油,放在膝盖上,一曲无名的清韵缭绕不息,穿过了尸横遍野的战场,穿过了服色各异几乎都杀红了眼的弟子帐篷,最后高亢明亮的破音穿过云霄,触及那油画一样色彩的云霞,随着霞光渐渐沉入地平线。

    风衣澈生着一双比常人看的多的多眼睛,身负占问卜算绝学,六百年岁月浮沉在他的眼前匆匆流过,最后所有的悲欢离合、是非对错,全部收敛进了掩映在幽谷飞泉深深浅浅的水帘洞穴,翠蔓摇曳的浅水树林之后的小小碧水居。

    风衣澈蜕变成了元澈,当年病弱通灵的孩子升成了青城派资历最深的元老,青丝白发,韶华皓首,岁月剥离,看得多了,也就淡了。

第二十章 西风吟

    元澈手中纤瘦笔直的狼毫行云流水般的挥洒而下,洁白无瑕的纸面上淋上了几行黑的耀眼的墨书。字如其人,元澈的字瘦骨嶙峋,清奇曲折,如同云海怪石,教人捉摸不透。

    香炉内焚着浓淡适宜的特香,清新醒脑,那一方宝砚中浓郁的墨汁浅浅一层,映照着面前几十只笔架上整齐倒挂林立的毛笔的剪影。

    元澈搁下手中的狼毫,纸上墨香犹存,渐渐匀散,他眯了一下琥珀色的双眼,审视着眼前新成的一副草书。

    袁深雨推开碧水居的主人书房澈溪阁的门时候,扑面而来的是一阵凝神清新的熏香,和元澈常年身上散发的味道一模一样,鎏金的盘龙香炉上轻烟袅袅。眼前元澈清瘦的背影逆着光,被虚虚的描了一层银边,如同一株破晓的苦竹。

    跟着元澈在碧水居住了一年,袁深雨从来没有到过元澈的书房。但是在离开青城派几天之后,他再度回来,没有丝毫掩饰的径直走进了那个被元澈列为禁地的地方。

    澈溪阁的布局很简单,和一般人的书房没多少区别,色调素净黯淡,由此显得墙上挂着的一把古琴十分惹人注目。

    通体油光棕红的古琴长约三尺六寸五,宽约六寸,厚约二寸。琴体下部扁平,上部呈弧形凸起,分别象征着天地,应和天圆地方之说。整体形状依凤身形而制成,其全身与凤身相合,有头、颈、肩、腰、尾、足。七根晶莹若冰的琴弦覆在深色的木质琴身上,没有一丝波动。

    走近看了看,才发现这把琴已经很有些年头了,只是保养的极好,看起来如同新的一般,却带着挥之不去岁月沉积的风尘韵味。

    “那把琴的名字叫‘西风吟’,是我的师弟元泽亲手所制,他是个性情温和的人,做出的琴也是一样的温润清雅,但如今我已经有一百余年没有再抚过琴。”

    元澈好书法,擅围棋,弄丹青,这都是他知道的,但是他却不知道他还擅于琴道,不过据他自己说,已经有百余年不曾触琴,袁深雨没见过也是正常。

    但是这琴保养的实在是太好,看得出来爱惜的程度。

    元澈没有回头,但是他根本不用回头也知道来的人是谁,他是天下第一的卜算大师,拥有着从某种程度上可以预知未来的眼睛,几乎没有什么能瞒过他的感知。

    “元泽……”袁深雨轻轻念出了这个名字,“先代掌门么。”

    元泽的名号袁深雨当然不可能没听说过,都说他曾经是青城派的骄傲,青城派的天才,可是转眼又成了天下的罪人,生后名声凄凉。

    “寻亲不得,无功折返。”

    “没错。”

    “所以,你想到了,来问我你的娘亲去哪里了吗?”

    袁深雨对着元澈的背影毫不犹豫的点点头,然后一字一句的开口。

    “或许我可以给你一个你所不知道的建议作为交换,信不信你自由心证。”

    “哦?”

    “现在杀了玄修,说不定还来得及。”

    元澈的身影有一瞬间的停滞。

    袁深雨黑沉沉的眸子里一瞬间闪过杀气四溢的冷光,如同真正的剑锋。

    而他的话更像是一道精准的剑气直接刺进了元澈的心中。

    陈夜修,十几年前拜入青城派门下的少年奇骏,玄字辈中最为光彩照人的存在,一脸温柔和煦的笑容几乎让元澈恍惚看到数百年前,夏溪泽初来天仓时的模样,暖融融的笑意和天边的旭日霞光几乎融为一体。

    但是到底是不一样,陈夜修黑如生漆和头发和永不改变的玄黑长衣,让他看起来线条格外锋利,即使笑容再怎么亲和也掩盖不了那刀锋一般的轮廓,如同细细的墨笔勾画。而夏溪泽灰白的头发在日晕下看起来微微泛黄,有些像向日葵毛茸茸的花盘,深红素白相间的道袍也能被调度的如此柔和。

    陈夜修是一个心中藏着利剑的人,元澈在看到他的第一眼就很明白这一点,而同样看起来温柔如春风的夏溪泽心中始终照着一缕日光。

    一个格外出色的小辈总是能引起人注意,这不奇怪。当元澈忍不住对着陈夜修多望了几眼,打算看看他命相的走向时,眼前却只有一阵冷飕飕黑色的风刮过。

    然后一切如常,除了那道从陈夜修身边刮过的黑糁糁的风,元澈什么都没有看到。

    这个小辈不是什么普通人,也绝对不是一个能让人放心的人。

    如果说命相走向在元澈眼中比陈夜修还要诡异的,那只有袁深雨,因为他每当想要看看袁深雨的未来预示的时候,眼前就会变得空无一物,空荡荡的好像传说中的混沌期,那是真正无穷无尽的虚无,元澈也解读不出来这到底意味着什么。

    “你我虽有师徒之名,但我也清楚,你从未将我当做过师父,”元澈的声音悠悠响起,“我会记得提醒元涧提防玄修,也会给你一个答案。”

    “提防?”袁深雨嘴角微微动了一下,“最多再过数年,你们将见识真正的地狱。”

    “……你的养母已死去多日。”

    “……”

    “卜问置她于死地的人的星象显示极其奇怪,死气沉沉没有一丝活气,似乎是已死之人才有的命相。”

    “……为何我一问你便知道,你提前就预测过我娘命数轨迹?”

    “……”

    回答袁深雨的只剩下了一声叹息,别无他话。

    在袁深雨离开澈溪阁的时候,身后莫名响起了高亢破云的古琴之音,摧云裂日,凤翥龙翔。元神月是第一次听到元澈的琴声,如同古战场上悲凉的骊歌战乐。

    魂无踪兮,吾与谁归?

    袁深雨走的一脚深一脚浅,拳头忽紧握忽松开。

    琴声越发高调明亮,激越,绝望,而又浓烈,袁深雨只觉得眼前一阵阵的发黑,然后变红,幽谷飞泉四处摇曳的翠色藤蔓也着了魔似的发光发闪。

    “有意义吗?世间生死,百劫难赎。”袁深雨脸色苍白,嘴里轻轻吐出几个字,也不知道到底是在说给自己听,还是给别人听。

    “刺啦——”

    一阵刺耳的怪音划过,割断了本来层层迭起的琴声,像是割断了某条绵延百年的线。

    弦断了。

    ————————————

    “你娘失踪了?”

    “没错,我和阿雨到家的时候,听说我娘都离开村子有一年了。”穆非城眉头紧锁的抓头发,“门锁上全都生了锈,已经很久没有人进去过,实在不知道她去了哪里,现在又在哪里。”

    楚离涯看到眼前不过离开几天的穆非城,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种阔别经年的感觉。明明眼前这个人什么变化都没有——真要说有的话就是他大约是被袁深雨施法带进来的,所以连青城派道袍都没换,所以身上穿的是一身普通猎户人家的常服,和他乱成鸟窝似的头发很是相配。

    “所以……你和清雨一起回到青城派修行来了?”

    “不不不,只是阿雨说教他法术的元澈是世上最厉害的算命的,也许知道娘的下落,我们就又匆匆赶回来了。我们当然去找到娘的下落,听说她是出村去找我和阿雨,但是至今毫无音讯……中途也不曾回到木村……唉,真是愁死我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楚离涯听到元澈的名号时不觉得微微动容,上次夏溪泽也曾提示她可以去寻求元澈的意见,但是以元澈在青城派的辈分,如何见他一面都是足够困难的一件事——但是她却恰恰忘了,元澈和袁深雨,至少有着表面上的师徒传承关系。

    但是想起来似乎也没什么用处——以楚离涯的性子,以后能避开袁深雨便可避开,尤其是那天陈夜修离开之后,不知怎得,楚离涯心中关于袁深雨的本能避而远之的心态又多了一分。

    可惜陈夜修以冥心蝶为媒介对她使用摄神术时,她脑海里出现的相关影像在之后会被全部清理掉,所以她也不太清楚当日自己到底看到了些什么。

    “不要急啊,总能找到的……所以清雨他去幽谷飞泉找元澈师祖了吗?”楚离涯一边拉着穆非城一边向寝舍后的花田中走。“别在这可能有人经过的地方说话,你还没穿上青城道袍,这样太惹眼了。”

    “哦好……”

    两人快步行走到寝舍后,分别在花田小径边找了块石头坐下,穆非城看了看周围确实没什么人了,便开口道,“那个元澈真的靠谱么?能不能知道我娘到底去哪儿了?”

    “……据闻是天下第一的卜算大师。”

    “还不是算命的……”

    “我听师……师门中人说他天生异瞳,在看到一个人的时候就能对他的命运进行模糊的预测,还有部分预知未来的能力,这种特殊的人在凡人中被称为‘天眼’,在修仙界也十分的稀有,而且元澈师祖专攻星象问卜、奇门堪舆之术,数百年前便已经名满天下,这和普通算命的可完全不是一回事啊非城。”

    “这样吗……那阿雨去问了那个人,是不是就能知道娘的下落了?”

    “大概吧?”

第二十一章 魂归兮

    “娘,你在画什么啊?”

    “蓝羽广藿。”

    半夜三更起夜的穆非城披着件灰色的棉袄,如今是酷寒的三九天,滴水成冰,呵口气都瘆的慌,但是他路过家中书房的时候竟然看到灯火未熄,沈蓝惠披着件毛领斗篷,执笔正在纸上描摹着什么,凑过去一看,才发现纸上画的是一丛一丛的花草,迎风舞动,活灵活现。

    “好漂亮的花,以前我都没见过,娘你喜欢这种花吗?要不要我采来给你?”

    “不必了,咱们家附近是没有这种花的,”沈蓝惠把散下来的乌黑鬓发拢到耳后搁下毛笔,“你自然没有见过,这是很遥远的一个地方才会生长的花朵,它的花是纯正的蓝色,开满山坡的时候香气能够传的很远。”

    “那娘你是怎么知道这种花长什么样的?”

    “……我曾在书上见过,觉得好看,便凭着图画的记忆随手画一份罢了。”

    “哦……可是这么晚这么冷,娘你怎么还在画画,这墨水都快冻上了,你也冷的厉害吧。”

    “我无妨,待会儿便去休息,你这小子难道不知道赶紧去床上吗,也不怕冻坏了。”

    沈蓝惠是一个看不出年龄的女人,这一点今年才八岁的穆非城都这么觉得,她的脸看上去只有二十出头的皎洁漂亮,一双眸子里却满是濛濛的风霜。村中老妇嚼舌根说不定沈蓝惠是个妖精托生的,而穆非城却觉得自己的娘像个仙女,长得漂亮又什么都会。

    “我倒是想啊……”穆非城为难的挠头,“深雨他老是睡不安稳,搞得我也不怎么能睡得着。”

    “……深雨才四岁,难免闹腾些,只是他父母都已去世,你要多让着他。”

    “这我当然知道,”穆非城嘿嘿的笑了一下,“我没烦着深雨,可喜欢他了。”

    “那就好……”沈蓝惠应者儿子的话,眼睛却还是定定的看着桌上的水墨图画,一声轻微的叹息从嘴角溢了出来,烛光灯火在她的脸侧晃来晃去,穆非城回房之后,书房里重归寂静。

    隔了这么远,隔了这么久,却始终念念不忘的,到底会是什么呢?

    五年后,穆非城终于见到了当年在自己母亲画上见过的花朵,蓝羽广藿——那是在天仓山几乎随处可见的一种野花,飘忽灵动,天蓝纯净,香气袭人,因为太常见反而更容易让人忽略它的美好。

    原来当时娘画的花在荆州有啊……怪不得说在很遥远的地方呢。

    真的……太远了……

    一不注意,你已经离我这么远……

    穆非城醒过来的时候,首先撞入视线的是一大片纯净的白。

    灵陵站在他的床边,明月般的面颊上全是忧虑和不安,她的手中端着一个白瓷茶碗,冒着几乎已经看不清的热气白烟。

    “……灵陵……?”

    声音一出口,穆非城发现自己的嗓子全是哑的,渴的发干冒烟,手臂也格外酸软的没力气。

    “……非城,先把这药喝了吧。你的师父和呈已经帮你看过了,你本体质阴寒,受了刺激急火攻心很是伤身……还是要靠些药物调理。”

    “……和呈?”

    穆非城的眼神有那么一会儿全是散漫无神的,灵陵也不和他多话俯下身直接把茶盏放到了穆非城眼前,“先把药喝了再想其他的好吗?你现在的样子灵陵真的很担心……”

    “……我怎么会在这里?”穆非城茫然的环顾了一下四周,依稀想起来这好像是自己在青城派的寝舍,并没有想象中那样满是灰尘,而是被人收拾的干干净净,东西摆放的也整齐,被褥都是新换的。

    灵陵咬了咬下唇,昨夜袁深雨从元澈那里带来关于沈蓝惠的消息之后,穆非城一直是半清醒半晕乎的,浑浑噩噩,最后被袁深雨搀着到自己的寝舍睡下。灵陵一直住在天池珠内,自然对穆非城所见所闻看得明白。

    “……非城,伯母的事情……你还是不要太难过了。”

    “……”

    “我知道你心里很难过,就像心里空了一块,只有冷飕飕的风从那里穿过去,再也没有什么能填补的伤,但是……但是……人死不可复生……”

    “不要说这些,”穆非城僵硬的对灵陵摆了摆手,“我没亲眼见到,我就不会相信,我不相信那个算命的,我会自己去找,直到找到为止。”

    “元澈真人是第一问卜大师……”

    “就算我娘真的死了,还能有魂,还能和你一样,我还是会去找。”

    “……”

    人死后如果不是执念特别深重,或者被什么特殊仙术所困,就会自动进入地界幽冥,走过奈何桥,饮下忘川水,再度轮回,沈蓝惠已死去一年有余……

    但是这些灵陵没有说出口,而是低眉轻声说,“好啊,你可以去找,但是在那之前,你要把自己的身体养好。”

    “灵陵,人死后是去那个幽冥对吗,人怎么才能去幽冥?”

    “非……”

    幽冥是除去神魔妖人四界的第五界,也是五界中最特别的一个世界,神龟虽寿尤有尽时,无论是神、魔、妖、人寿命终尽之时,到时候都是无差别的进入鬼界根据生前作为,再入轮回。

    传说中幽冥本域处于圣树根部之下,浊气极重,住着无数孤鬼游魂,自成一方世界,虽然鬼界在五界之中的势力算是最弱的,却有先天的优势——处于圣树根部受到天然强大结界的庇护,所有除了鬼之外的种族进入力量都会被削弱到所剩无几,所以就算是天宫荒古都不敢轻易拿幽冥如何。

    幽冥之中最为出名的大约便是望乡台、奈何桥、忘川河、黑陵若水。传说死去不久的鬼魂来到幽冥最早登上的便是望乡台,望乡台上可以纵览一世恩怨悲欢,多少生前作下千般业的人物在冰凉高大的石台上回首生前,钢铁意志也全部崩溃消散,只剩下泪水连连,点点滴滴洒在石台上。

    至于忘川,则是轮回的起点和终点,饮下一瓢忘川水,忘却生前三千事,干干净净清清白白的再度前去轮回往返,传说中忘川水是咸的,因为有无数的眼泪掺杂其中,是一条泪水和记忆汇聚成的河。

    “你醒了吗?”

    楚离涯推门而入,大约是在门外站的很久,听到有些声音就直接走进来了,却没料到正好撞见灵陵从天池珠中现身。

    “楚姑娘安好。”离涯是灵陵的恩人之一,灵陵朝她行了个礼,弯腰的身姿如同一段纯白色的柔软柳条。

    “灵陵……”楚离涯冲她点点头走到了穆非城床前,“现在感觉好点了吗?”

    “我很好,”穆非城什么话都没说就要掀开被子从床上披衣起床,“赶时间,我收拾一下就出发。”

    “出发?你去哪里?”

    “人死后在哪里我就去哪里。”穆非城昨晚只脱了件外罩便被袁深雨拖上床盖好了被子,所以现在穿起来也方面,几下系好腰带拉扯整齐,就准备着收捡东西起来。

    “你疯了,”楚离涯的眉头深深的锁起,“生命不可再来,伯母的事情虽然让人难过,但是你这打算是……”

    “离涯你知不知道幽冥怎么去?经常听说人死后都是要去那里的。”穆非城像是没有听到楚离涯的话似的问道,“我在那里应该可以找到我娘的,起码能问问到底是谁干的。”

    “穆非城,你听好了,幽冥是地界,死者世界,活人前往只会被围剿诛杀成死人再留下!那里的阎王,日游,夜游都具有仙神之力,你想要去幽冥?真的疯了?”

    “但是我娘在那里啊。”穆非城的语气平淡的轻描淡写,倒显得楚离涯大惊小怪似的。“我当然要去。”

    “……”楚离涯一时被堵住语塞更是隐隐的暴怒,“你也会死你就真不在乎?你这是要去陪你娘一起死?再说已经过去一年多了,伯母她也早该去转世轮回不记得生前了,你去幽冥又有什么用?”

    “如果当时我没有偷偷从家里跑出来,娘也就不会一个人离开村子去找我们也不会遇上那种事,现在我去把她找回来是应该的,就算我死了,那也不过是还清一点自己的过错。”

    “你……”

    楚离涯二话不说的一转身直接从门口走了出去。

    “非城……你这么对楚姑娘说好吗?”灵陵有些焦急的看着离涯离开的背影不自觉的伸出手,然后又缩了回来。“她只是担心你而已。”

    楚离涯并没有走得太远,因为刚走出几步便撞见了向这边走来的袁深雨,他昨夜大约一夜未眠,太阳穴上两道淡淡的青韵,嘴唇发白,头发也有些乱,青白长衫的衣角在风中飞舞,看上去比平时憔悴的多。

    “他起来了?”袁深雨没多说什么直接问道。

    “他说要去幽冥找穆夫人的魂魄。”楚离涯一字一顿咬牙道,“简直是疯了。”

    “嗯,疯了。”袁深雨点点头,语调只是低沉。“你既然来了,又为什么要走?”

    “他听不进去我的话,坚持要去,我再在这里也没多大意义。”

    “是么。”

第二十二章 铸璃劫

    老君峰是天仓山蓝羽广藿开的最好的地方,简直是常年不衰,风吹过蓝色的花和碧色的枝叶层层推叠如同一层细细绵延的很远的涟漪波纹。

    今日元涧穿的是一身常服,没有掌门服饰那般繁茂沉重,整个人看起来也松快了不少,苍灰色的长发在充满花香的风里飞舞,如同嚣张跋扈的少年意气。

    几百年前,还扎着细细辫子的沈蓝惠和半大的韩涧也曾经一同在这里走过,山坡对面的那头总是脸上带着些焦急的夏溪泽,说元惠和元涧,你们不要乱来了,师父要是知道你们要去打千年寒蟾的注意,我也没法子给你们开脱。

    沈蓝惠笑的一脸鬼精灵,“那就拜托元泽师兄去找元澈师兄帮忙咯,让元澈师兄帮我找一条能偷偷去抓沉玥湖的千年寒蟾还不被师父发现的路线。”

    “元澈师兄的心意天高难测,你们也就会挤兑我。”元泽苦笑着直摇头。

    元涧不满的挥手,“真被发现都记在我头上就是了,反正我触犯的门规又远远不止这一条,老头子真生气了大不了把我扫地出门呗,反正这破地方我也不稀罕,元惠想见识寒蟾就带着她去抓一只怎么了,元泽师兄难道就这么胆小了?”

    “唉……我说你们……”

    最终结果是沈蓝惠为了抓那难得一见的寒蟾一个没留神栽进了沉玥湖里,元涧毫不犹豫的跳下去却发现四肢百骸立刻被至阴至寒的湖水冻的完全划拉不开,最后两人是被仍不放心尾随而至的元泽打捞了起来,双双病倒一个月,病好之后一起去思过堂思过了三个月。

    时光流转,指尖流沙,无数岁月的碎片缓缓从眼前飞走,只余下眼前这满山的蓝羽广藿,香气袭人。

    “他知道蓝惠已经死了么?”

    元涧露出一个清冷的笑容,手指间揉成碎片的一株新折下来的蓝羽广藿随着风飘走,他的面前出现了一个飘忽不定的光球,中间有一个模模糊糊的年轻女子的面容浮现。

    “主人,元惠主母是穆非城的母亲……那……”

    “呵呵,你想说什么?我和蓝惠从未有过孩子。”

    “那穆非城……”

    “你需要知道这么多吗,戌?”元涧反问道。

    “属下不敢。”

    仔细想想确实也不大可能,穆非城并不是从小修行的人,而沈蓝惠则在百年前就已经出走青城派,如果穆非城是元涧的孩子,就算活着如今也是期颐之年了,不可能还只是个少年的形态。

    “罢了,你继续去做自己该做的事情。”

    “是。”

    时隔百年,要再现当年的道之盟吗?

    元涧的眉头微微锁上,又缓缓的舒展开来。

    百年之前,元澈和四大修仙门派的卜算大师算出了桫椤林结界打开的准确时间,拟定了唯有从妖界勾画法阵夺取风灵素才能缓解人间危机的方案,青城派、齐云宗、龙虎门和太和宫四家联盟,共同杀入妖界,最终在妖界结界关闭之前取得了能够缓解人间危机的风灵素。

    期间到底流了多少血,死了多少人,荒废了多少耕作生产,不一而足。百年之后,腥风血雨即将再度刮起。

    很早以前元澈给过元涧警告,当年从妖界夺取的风灵素最多勉强维持人间的正常运转,但是近几年来,整个人间的明灵素都在以虽然缓慢却持续的状态不断减少,明风二灵素都是属于十大灵素中的“阳”灵素,而五行中本来就是三阴二阳不平衡的状态,这一百年一直是靠着引入的风灵素堪堪支撑,如果“明”再度递减,很快勉力支撑的平和又要被打破。

    已经没多少时间,该来的还是要来。

    “元泽,这一会我一定比你做得好,看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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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楚离涯此时正独自坐在经库里看书,前几日她与穆非城置气,连着几日也懒得去管,有袁深雨在,她还真不怕穆非城能弄出什么了不得的幺蛾子。

    说到底楚离涯是个不大会说话的人,更不会安慰人,就算心中又千百般的想对一个人好为一个人考虑,说出来的话却不见得能讨人喜欢。更何况穆非城刚经丧母之痛,楚离涯想着自己若真的又说错了什么只怕更伤了人家的心。

    心中一闷便去了经库看书,随手翻了本《神宝奇闻》看。

    这本书其实能当做一本传奇志怪来看,因为书里大多讲的都是神魔仙界流传甚广,却几乎从未于凡人见过的宝物。比方说焚天神将所执的煌玄天,妖王囚牛的囚魂印等等,插图也是模棱两可云里雾里,具体可信度也不知道是多少。

    但是还是有几页讲的是人间的绝顶法宝,比方说记载的距今四百年前,兖州一带曾经出现过“炎珠”的传说,那是一颗通体金红璀璨不可方物的豌豆大小的珠子,却有召唤天火之大能,寻常人一触即死,那炎珠曾以自身为中心,方圆百里内皆因极强的红莲劫火焚过化作焦土。后来那曾轰动一时的炎珠却不知落入了谁的手中,至今没有任何消息,也不曾再出现过。

    这则看起来比之前画的宝物差远了的传奇却莫名的有些触动楚离涯,让她心中有些说不出的奇异感。

    “世上当真有如此神奇的珠子,竟这般富含火灵素,师父,您听说过这个吗?”

    以意念之术和夏溪泽通话的技艺楚离涯经过这么久的学习也是熟练了,意志轻轻一动便将自己想说的话传递了过去。

    “自然听说过,却不曾亲眼见到,听闻那炎珠极其凶狠霸道,不少想要将它据为己有的人都遭火焚而死。”

    “力量这般霸道……也算是件罕见的宝物了。”

    “呵呵……虽然这炎珠最终下落我无从得知,却听说过一件关于它的轶闻。”

    “什么?”

    “四百年前,修仙界出了个举世无双的女铸剑师温卿,她铸的剑每一把都是人间绝顶的神兵利器,锋锐无比,灵性非凡。无数武道修士登门造访,许诺重金奇珍,只求一把她本人铸造的神兵傍身。”

    “女……铸剑师?”楚离涯愣了一下,想到那铜浆铁水、捶打炭火的铸剑炉边……居然也有女人热衷此道,还是其中翘楚?

    对于铸剑一途,楚离涯还没穆非城懂得多,毕竟穆非城偶尔翻动的书本真都是关于机括关窍、铸剑锤炼一途的,听了只能云里雾里。

    “温卿的铸剑术独步天下,爱剑如痴,于是更加精益求精,搜罗天下贵重珍稀材料,只盼着能铸一把不世出的绝顶利刃——她自己将那把集结了生命最后岁月所有心血的剑命名为璃劫。”

    “……那她成功了吗?”

    “……本来大约是可以成功,只是她太过追求完美,在听说过炎珠的传说之后,便想要将炎珠收服,作为最好的铸剑材料。”

    楚离涯倒吸了一口凉气,“可是那炎珠自带烈火,她居然打它的主意,不怕被反噬而死吗?”

    “痴迷于一项自己的道的人都有点疯魔,”夏溪泽轻轻的笑了,“并不是她一人,而且她不但是一名铸剑师,也是一名仙道有成的修士,身负精深仙术修为,并不是除了铸剑什么也不会——事实上,她最后还真的收服了那颗炎珠。”

    “……竟然真的成功了?可是既然炎珠都收服成功了,为什么最后剑……”

    “听闻她于铸剑最后一刻失败,璃劫一剑全毁,温卿本人怀着所有的愤怒和不甘投入铸剑炉中,和未完成的璃劫一起化为灰烬。”

    听到曾经独步天下的铸剑师温卿,几番辛苦,费尽心血,最后居然落了个这般结果,楚离涯心中也是感慨非常。

    “……没想到结果会是这样,可是那个珠子到底是什么来头呢?”

    看着书上那颗金红色珠子的插画,楚离涯心底丝丝缠绕的怪异感又浓重了几分。

    “这便无从得知了……离涯,说起来比起关心这个,你自己最近几日都是心情郁郁,早说过喜悲跳动对你抑制煞气不易,何苦与自己为难。”

    楚离涯听到这话呼吸顿了一下,然后把手里发黄的卷册往身边的书柜上一搁,“我有什么为难的,我只是替人难过,师父,我是个很不会说话的人,我怕越说多越错,所以我……我知道他心中难过的要命,就像我爷爷去世的时候,觉得整个世界都黑了,吸进去的气是冰冷冰冷的,呼出来的气好像能把整个身体的热量都抽干。那个时候不管谁来说,谁来劝,都没有用,只会让我更难过而已——呵呵,其实那个时候谁回来安慰我呢,和我相关的人都几乎死绝了。”

    “丧母之痛并非常人可忍,穆小兄弟精神有些恍惚也实属正常。”夏溪泽淡淡的说道,“离涯你理解便好,时间总能抚平他心上的伤痛。”

    “……我听非城提到过很多次他的娘亲,所以他对他的娘很是崇拜罢。如果非城长的是像他的娘,那他的娘也一定是个很好看的女人。”

第一章 沧雪歌

    吴墨非穿过一道岩石夹路,九曲十八弯的甬道之后,视野豁然开朗,两边石壁都像被刀斧劈砍般骤然断裂,戛然而止在一大丛茂盛深绿的藤萝蘅芜包绕之间,那些柔韧尾垂于地的藤条上结着累垂的藏红色珊瑚红豆似的果子,异香扑鼻,惹人喜爱。

    抬眼往前看去,路上的碎石间稀稀落落的长着些深绿色极其耐寒的杂草,草丛上零零落落的雪迹,更远些的地方是一片苦竹林,枯瘦劲道,枝叶上覆盖着薄薄的雪层。

    不远处便是青城派上的极寒之地,沉玥湖。

    吴墨非体质寒凉,主要灵素是水,对阴寒环境极其亲和,师父从太和宫来前往青城派结交探讨事宜,他也和几个同门跟随而至,住了几日之后想到不可耽搁修行,便有意打探了青城派何处适宜体性阴寒的修士修行,青城派派中待客弟子便指路了沉玥湖,只道是青城派上极寒场所,可供太和宫道友修身养性。

    得了明路的吴墨非道了谢便一路前往沉玥湖,却不料在沉玥湖畔的苦竹林边际便听到一声声夸张的轰动声,严寒烈风中,一股一股的热浪竟从湖面的方向袭来,将那万千苦竹上的雪震得簌簌往下掉。

    “这是……?”

    百里冰封晶莹的湖面上,一个年轻少女举着一把巨剑挥洒自如,身影翻飞,不时投下一团团暴烈的火焰,将坚若精钢的湖面冰层炸开,本来平整的冰面上戳了一个又一个冰渣四溅的冰窟窿,雪白的水花在空中扬起,被高温蒸腾成阵阵水汽,又瞬间为冰气凝化成为白雾,袅袅若仙云。

    楚离涯在沉玥湖练剑的习惯已经有一阵子了——大约是在她的修为达到“融合”境界之后,夏溪泽便告诉她,去青城派上与自身灵素完全相反的沉玥湖,灵力已经能保住自身完全无碍,而且自身火灵因为相互克制灵力的冲撞而不断磨砺增强自身的修为。

    如今距雍州之行已经过去了三年,再过两个月正是楚离涯的十七岁生日,当年翅翼尚欠的雏鸟总算是成长了不少,个子也窜了许多,在同辈的女弟子中也算是数一数二的。还是小姑娘时便秀气可爱的脸线条变得更加锋利分明,一双明朗纯黑的眸子里像灌了墨水,深沉如夜。

    落回冰面的楚离涯并不觉得多冷,虽然她身上是普通的青城派女弟子道袍,黑底子的布料滚着红边,领子上绕了一圈雪狐的绒毛,因为她全身都有自身充沛火灵护体,自然不畏惧沉玥湖严寒。

    因为这几年勤加修炼控制灵力,再加上夏溪泽一直在完善着她身上的封印,每月初六的一次集中发泄,让她过得还算稳当,至少平日里不会出现神智灵力不受控制的状况。

    确定沈蓝惠死后穆非城神智恍惚了很久,最终还是被袁深雨和楚离涯灵陵劝了出来,决定留在了青城派,楚离涯当然知道这是必然的结果,沈蓝惠死后袁深雨就是穆非城世上最为牵挂的人,既然袁深雨会留在青城,他当然也会。

    留下的穆非城对于法术修行算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却对机关制作铸造锤炼一途深深陷入不能自拔,为了能看懂那些晦涩的古老典籍,楚离涯只要费心教了他些读书识字的本事,好在他本身并不愚笨,一旦投入兴趣学起来很快。

    另外还有一件事让楚离涯格外在意,那就是自从上一次陈夜修突然来找自己并对自己用了摄神术之后,便人间蒸发似的从青城派失踪,再也不见,作为一名年轻辈弟子中最为优秀的人,玄修的失踪让青城派也费了不少精力四下寻找,旷日良久仍一无所获。

    得知陈夜修彻底失踪的那天后,袁深雨对着北方的天空看了很久很久,最后长叹了一口气,只说了一句话。

    “彻底没办法了。”

    接着袁深雨就病倒了,一病三年。

    楚离涯曾经跟着穆非城一起去看过袁深雨,那个时候袁深雨的师父元澈正从袁深雨的房里走出来,苍灰色长发的老人对来人点头示了下意,便自顾自坐在外厅抱着一把断了一根弦的古琴弹奏起来,曲调清冷伤感,如长风过溪,涟漪清浅。

    楚离涯听了那悲凉的曲子,心中一动,仿佛耳边听到了夏溪泽不安的一声轻音,同时,元澈抬起头,意味深长看了楚离涯一眼。

    一切尽在不言中。

    “……师父,我总觉得师伯他似乎知道你的存在。”

    “他自然知道,他怎么会不知道。但是,我能相信的是,师兄他会明白我的苦衷,不会对第二个人提起此事,连元涧都不会。”

    “看来元澈师伯和师父当年应是交情甚深。”

    “呵……人生难逢一知己,元澈师兄性情孤僻,难以捉摸,却生着一副七窍玲珑心,生前能有这样一位如黑暗中明灯的师兄指引,也是吾之所幸了……”

    楚离涯看到袁深雨的时候,知道他是真病了,脸上毫无血色,本来纤瘦的身材变得近乎枯槁,神智却是清醒,见到穆非城前来看他,只说无事。穆非城是个实在的人,登时大怒,你这样叫没事,那怎么样才叫有事?

    从楚离涯眼中,袁深雨的病症却好似雍州遇到的古丽娅大婶,都是生命力流失,体虚病态,精气不足。但她并非专攻医药一道,所以也看不大准,只好暗暗的去问夏溪泽。

    夏溪泽给她的答案却让楚离涯吃了一惊。

    “那个孩子在自闭视听和自封灵力,往自己的身上至少叠加了八层以上极其霸道强悍封印结界,若是寻常修仙弟子,早就灵窍枯竭,形如废人——而他现在却依旧能身怀灵能,只能说他的本事,我们都实在是低估了。”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抑制自己的灵力是什么道理?”

    “不知道,但是目的却是不会错的——他似乎在竭力抑制自己灵力修为的增长。”

    “……”

    尽管沉玥湖周围气候苦寒此时却没能尽数平息楚离涯心中乱如麻的思绪,袁深雨的病症不好不坏,这几年穆非城不知道费了多少份心,楚离涯想了半天还是没把袁深雨始终虚弱的真想告诉穆非城——毕竟袁深雨这个人永远不用担心他会做没意义的事情,既然他没有主动告诉穆非城说明他哥还是不要知道的好,如果告诉穆非城真相会坏事。

    手中的剑已不是当年在天物坊中买下的剑了,而是一把通体赤红,朱雀翎羽盘绕的重剑,名字叫做“红鸟”。

    没错就是红鸟,因为这把剑是穆非城铸的,他文化水平不高,按照传说中的“翎纹缠”的锤炼手段铸成,又以南方朱雀为原型,所以直接命名红鸟又简单又好记,送给了楚离涯。

    楚离涯接过剑的时候微微发呆,“你是什么时候精通铸造技艺的?”

    “灵陵教的啊。”穆非城说这话的时候一头乱蓬蓬的毛扎了个马尾拖在脑后,他的头发天生乱翘硬直,长长了还是蓬蓬松松的。手中像模像样的拿着一卷竹简专心于铸剑的古法,“你不知道吧,灵陵说她想起来一些关于自己生前的事情她好像还是个铸剑师呢,我喜欢木工机关,现在又学了铸造锤炼,技多不压身嘛。”

    穆非城这人的灵力资质在青城派弟子中也就算是中等偏上,但是偏偏手工制造这一类很有天赋,他铸剑半路出家,却依旧能进步飞快,送给楚离涯的火鸟的品质已经高于很多青城派铸造支脉中专攻于剑道弟子的作品。

    “师父,你在三年前说过人间明灵素持续衰弱,如今已是修仙界人所共知之第一要紧之事,青城已经率先发出柬书邀请其余三大门派道友前来青城共商此事……还有清雨为何一定要自闭灵力,下落不明的陈夜修……我总觉得陈夜修走后这三年的相对平静是暴风雨前最后的一点安宁,师父,是有什么真的要来了吗。”

    “好霸道的剑气火灵,当真了不得。”

    楚离涯正思忖着心中惦记之事,却不料突然听到一声清朗少年之音从寒风的另一头传来,心中一凛迅速转身望向对面,手握着剑柄随时准备法力出招。

    “你是谁?”

    迎面走来的是个十八九岁的少年人,头发用深色的长绦束着,一张俊眉修目的脸如同美玉,流畅皎洁的白色长袍在风中飒飒飞舞,一把金黄剑穗,黑色剑鞘的修长宝剑佩在他的腰间,这个习惯竟有些像陈夜修——但毕竟和陈夜修还是不一样的,陈夜修除了标志性的一身黑衣,还有那于万千人中依然能被一眼认出的独特气质,而眼前这个少年虽然也是鲜衣怒马,少年得意的姿态,气势上显然没有陈夜修来的诡谲神秘,如同蛊惑的鸩酒。

    估摸了一下对方的实力,大约是融合阶段的凝元境界,和自己差不离多少,但是面生的很,道袍样式也是和自己迥然,很显然是个外来者。

    “在下太和宫门下,吴墨非,道号沧水,”吴墨非一拱手抬眼向着楚离涯笑道,“若是打搅了青城道友在此处修行,当真是得罪了。”

第二章 回魂曲

    宽广无边的混沌,到底是由谁在主宰……

    飘散在时光洪流里的只言片语,往事尘沙,再无踪迹……

    为何梦境迭起之中,却将它们不断重现……

    袁深雨站在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中,神态自若的往前走去,这条路好像漫无边际,实际上又很狭窄,他的步子是一条笔直的直线,通往黑暗的另一头。

    “我想我已知道我是谁,”袁深雨停下脚步,自言自语的说道,“此时却无所前行的方向,我是不是太失败了?”

    一片纯正的黑暗之中,突然融出一点光,一开始只是很小的一点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扩散,变强,那光明昭彰纯净,如同传说中无上圣地里的光辉,从地底深处最寒冷的黑暗里带来温暖和希望。

    有人从这道光里缓缓走了出来。

    那是一个全身青绿罗裳的年轻少女,面容清新娇俏,如同山野间奔跑的精灵,乌黑的辫子上缠绕着翠绿的带子,插着仿佛新摘下来还带着露水的鲜花,身体周围包绕着一阵始终不散的柔和清风,巨大的裙摆层层折叠,如同新鲜的大荷叶。

    那个少女好像完全没有看到袁深雨一样,面带着阳光四溢的笑容,足下踏过的地方黑暗不断退散,走出了一条明亮无比芳草清新的长道,那条芳草小径不断匀散扩张,本来寂静无声的黑暗世界好像在被无形的手撕裂,生命充满世间。

    最后整个空间都变得亮了起来,天上温暖的眼光温柔的普照万物,大地上丛生着青翠的露草和无名的鲜花,一株巨大无比的树矗立在正中央,枝叶繁茂到不可思议,异香在柔和的风里缓缓传播,绿衣长辫的少女倚靠在巨大的树下手里转着一朵凤仙花,素白的小手一片一片的摘着花瓣,一切美好的自然而又纯净。

    正在此时,本来碧蓝的天空划过一道明亮的伤痕。

    袁深雨习以为常的对着突变的天空望去,半空中慢慢出现的是一个看不出年龄的女人,她的身材高大异常,脸似乎挺年轻,不过二十出头的样子,但是她的眼神苍老到连循环往复如日月轮回都觉得寂寞。女人留着苍银色的齐颈短发,坚硬生冷无比,瞳孔是烧灼的金黄色,如同最灼热岩浆上的耀斑部分,只是看一眼都会觉得眼睛发疼,眉如剑锋,唇如刀琢,说不上难看,但也只是周正。

    沉重深红的披风在她的身后飞舞,银亮深沉的铠甲包裹了她身上几乎每一寸肌肤,硬挺的立领上金线勾勒出惊心动魄的咒文。手上套着镶满金属钉的手套,一把比袁深雨还要长的巨剑被她单手握着,斜在身侧,如同一条蛰伏的巨龙。她身为一个女人,线条实在是太坚硬了,坚硬的让世间无数自称铁血好汉的男人自惭形秽,觉得自己真应该扔了手里的破铜烂铁回去带孙子。

    那并非是形貌上的坚硬,而是身处高位日积月累而形成的,自然而然的威仪,她已经习惯了那种矗立天地巉岩般的威严,所以脸上再也融化不出一丝一毫的柔软温情。

    威严,永远伴随着孤独而生。

    天空,电闪雷鸣,地上,烟瘴丛生。

    本来芳草鲜美生机勃勃的原野,转瞬间成了荆棘肆意电光石火的战场。

    绿衣少女面色惊慌的望向天空中出现宛若修罗战神的女人,一时目瞪口呆,天雷之怒的轰鸣下,她整个人,和她带来的一切美好,如同精美无用的花瓶,轻轻一触,便成了一地碎片残渣。

    “你!你当真不留人活路?!”

    “若给了你活路,何人来给我活路。”灰发女人冷冰冰的开口,手里的巨剑慢慢的抬了起来。

    那是一把通体纯银白,剑柄和剑格却明黄玄黑交织的宽阔巨剑,此时剑上闪着莫名忽闪的紫光,兹兹有声,天空乌云翻滚,浓厚泼墨,无数明亮的闪电交错汇集,化成一道让人双目爆盲的光柱狠狠冲天而下,直接撞击到女人高高举起的巨剑上。

    灰发银甲的女人全身笼罩在天雷的灭世暴怒加身中神态如常,但黄金瞳中似乎都有电流爆闪而过。

    绿衣少女狠狠的咬着牙,一张俏脸都有些扭曲,随着她纤细手臂的挥舞,大地在震颤,分裂,狂暴无比的风汹涌如潮,又如同无数铺天盖地的利刃无差别的笔直扑向笼罩在九霄雷霆罩中的女人。

    袁深雨坐在一边,看着画面逐渐静止,崩裂,碎成无数闪亮的碎片,在重归黑暗的空间里像是无数雨滴一样坠落。

    时间重归静止,袁深雨面无表情的看着那些碎片逐渐回归黑暗和虚无,伸出了自己的手,对着那片深沉的黑暗。

    一个小小的光点逐渐走进,那片光再度变强。

    这一次走过来的是两个人,携手而行,他们周围的背景都是纯黑色的,整个空间里只有这两个人身上有着色彩和活气。

    其中一个是自己幼年开始就无数次在梦境里出现了无数次的少年,和自己长着同一张脸,及腰的翠绿长发,深邃瑰丽的瞳孔是墨绿色,颈上挂着一串各色的琉璃串,身罩纯白和深绿相间的复杂长袍,常常的绶带和丝绦无风自动,十六七岁的年纪,明亮如同阳光的笑容,那是和相同面容的袁深雨完全不一样的。

    另外一个是刚才的灰发女人,她的面色仍旧生冷坚毅,身上却换了个装束,身上穿着一套纯白金边的华装,长摆广袖,威严不减,神态沉静,瞳孔如同在熔炉中融化的赤金。

    他们一同前来,却从袁深雨身边擦肩而过,走向了黑暗的另一边,深渊的尽头。

    这些影响并非虚幻。

    都是真实发生过。

    在时间长河里,它们不是小小的涟漪,而是惊骇一时的滔天巨浪。

    最终却还是消匿无踪,渐行渐远。

    袁深雨睁开眼睛的时候穆非城坐在床边,一脸担忧的看着他,毛蓬蓬的马尾在肩膀上扫来扫去。

    “哥……你在这?”

    “我怎么不能在这?”穆非城没好气的站了起来,“我在这坐了老久了,中间还不小心把个杯子撞到了地下,就这样你都没醒……”

    “……”

    袁深雨有些枯干的长发散落在被褥上,苍白的脸色尽显病态,穆非城走过去拿了把梳子有一下没一下的帮他把头发打理通顺,因为睡得太久袁深雨本来顺滑的头发不但发枯而且结了不少结,木梳牵扯着头皮微微的发疼。

    “阿雨,据说在北疆的苦寒之地,有一个地方叫做月窑岭,那里生长着一种叫天灵怀梦草的植物,是世界上最好的药。”穆非城一边梳头发一边有的没的说着无关紧要的事情。

    袁深雨的嗓子有点发干,所以说出的话也有些沙哑,“嗯,我也听说过,天灵怀梦草传说是从魔界坠落的异物碎片化成,千年不过一株而已,人间只有与妖界极近的月窑岭才有生长,常人得之可直接凡体成仙,但是这种草药周围都会伴生一种强大无比传说有魔族血统的怪兽,寻常仙人都无法靠近分毫。”

    “知道了。”穆非城帮袁深雨梳完了头发重新扶着他躺下,“好好养病,总归有一天能好的。”

    从袁深雨房里回来的穆非城站在自己的屋子里琢磨了半晌,最终还是抓了抓头发愈发苦恼起来,正在此时门被人叫开了,来的人是楚离涯,一身风雪痕迹还未收拾干净,背上背着没有剑鞘的火鸟,活像风雪夜归人的江湖浪客。

    “我从沉玥湖那边回来,”还没等穆非城开口楚离涯抢先道,“太和宫龙虎山还有齐云宗都来人了,都不是什么等闲之辈,你见着他们小心些,毕竟是道友宗门,若真有了摩擦师父长老他们脸上都不好看。”

    “我去招惹他们干什么,闲着没事做吗。”穆非城哼哼,“我有的忙呢。”

    “你忙什么?”

    “收拾东西找好资料做好准备去月窑岭啊。”

    “……”楚离涯本来想顺着椅子坐下被穆非城一句话激的,差点没站稳摔下去。

    果然是穆非城,无论什么时候都能说出能噎死人惊死人的话。

    “少扯淡了你,月窑岭是人间四大绝地之一,你去哪里简直是找死。”楚离涯简单粗暴的回答,“再说你去那里干什么?和不远处的桫椤林妖怪交流感情?”

    “你这话说的……我只是想去找天灵怀梦草给阿雨治病。”

    “……”

    “你看吧,已经三年了,他这病不好不坏老是这么吊着,这是个事吗?灵陵告诉我天灵怀梦草是人间最顶尖的灵药,可以治好一切虚弱病症,娘亲走了之后,阿雨就是我世上最亲近的人,我怎么能看着他一直这么半死不活的在床上躺着。”

    楚离涯想到夏溪泽的话,忍了半天,最终说出口的却是,“你又不知道清雨的病因,灵陵说那有效,你就信么?”

    “那离涯你知道原因,和真正有效的法子吗?”

    “……”

    “你也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但是灵陵说的方法有可能是有用的,我就要去试试。”

第三章 冷月谣

    天上悬着一轮如冰如霜的圆月,那色泽似乎是纯白,但是细细看去,在月轮的最下方却好像还透着点诡异的暗红,和月光边缘的黑暗细腻的融合而不引人注目。

    极北之地又称北疆,对于人间而言属于阴气极浓之所,因为这里是圣树结界的所在,隔着这层上古结界,那边就是下界“阴面”的妖界桫椤林,众妖王国。月窑岭是北疆最靠近桫椤林,也是最幽深崎岖的一条苦寒山脉,荆棘纵横,险象环生,这条山脉上的岩土都是寒冷无比的深蓝色,植物几乎都没有草叶,只有僵蚓般的光秃秃的刺干,但是它们确实都活着。

    整座月窑岭都笼罩在一层薄薄的瘴气之中,那股淡青色的气息甚至肉眼可见,和枯草干枝交缠在一起白森森的是各种兽类的骸骨,嗜血狰狞的枯枝从尸骨的血肉、眼窝里生长出来,如同一群群蛰伏于地的恶鬼。

    能在这条月窑岭上存活的生物,都是真正的强者和怪异的变态种,比如浑身冰蓝鳞片的野狼,有猫头鹰大小的腐尸麻雀,牛犊体态长着一根巨大啮齿的老鼠,双眼血光四射。它们互相搏斗,互相厮杀,互相吞噬,然后以更加变态扭曲的姿态存活下去。

    月窑岭之所以诸多怪象,不只是因为属于人间的极阴之地,也因为百年前发生在这里的人妖之战,月窑岭的半片山头曾被夏溪泽一招凤翥九霄一举削平,每一寸土地都饱饮恨血,倾注了或人或妖的无数灵力碰撞,承受了一次又一次毁灭性的轰击,煞气怨气,尸气死气,足以将月窑岭酝酿成人间地狱。这里本该是真正的死地,能存活下来的,永不复原来,只是一些扭曲到了极致的生命。

    但是天灵怀梦草的传说起始于很久很久之前,比那场桫椤林前人妖之战要久的多,但是在百年前的纷争中整座月窑岭都化作修罗场,也没人曾见过那旷世灵草天灵怀梦到底长在哪里,以及守护它的凶兽到底是何形貌。

    就在这样一片本该死气沉沉愁云惨雾的土地上,竟然徐徐的走过来一个人影。

    那个男人一身漆黑的长袍,边角上绣满了金丝交错的暗纹,如同某种诡异的符咒,腰间斜挂着一柄黑鞘金穗的长剑,在阴冷沉霭中,那点金黄几乎能刺伤人眼睛,在他的身后是几只在这种环境下完全不能引人注目的小小黑色蝴蝶。

    来人竟然是青城派曾经玄字辈最为出色,却一夜之间失踪的弟子玄修,陈夜修。

    一些长着尖利口器的蝇虫在离他不远的地方飞舞,翅膀上长着细细的血线,复眼大的惊人,但是没有一只胆敢靠近那个被黑蝶缭绕的人,因为这些扭曲的血蝇很清楚,那些看似体态优美轻盈起舞的黑蝶比自己要可怕上千倍万倍。

    寒冷如冰的月光下,俊秀的面容被晕染皎洁的几乎不食人间烟火。

    “去,把它叫出来。”

    陈夜修手上凝化出一只大如团扇的冥心蝶轻轻往空中一托,翅膀驱散了周围的瘴气,飞向了黑暗的深处。

    山岭缓缓震颤了起来,如同一条蛰伏的巨龙在缓缓蜷起它的爪,张开它的鳞,抖落身上沉积如山的灰尘,宣告着自己将以王者的姿态重临世间。陈夜修站在不断抖动开裂的地面上,泰然若素,周围有无数高低起伏异兽怪物惊恐或者愤怒的嚎叫嘶鸣声,一时间像是有无数怨鬼冤魂在哭号。

    “吼——!!!”

    随着一声惊天动地的轰鸣,一头高逾二十丈的巨兽从月窑岭的正中心破土而出,伴随耀眼迸溅的熔浆,还有冲天而起的阵阵浓墨般的黑雾浮沉,声势浩大像是整座山岭在崩溃坍塌。

    那巨兽头如雄狮,爪如鹰隼,身子却是蟒蛇的体态,全身赤金铜红,顺着躯干缓缓流淌的是黑红相间,明如耀斑的熔岩,背后生着巨大的蝙蝠一样的翅膀,它挥舞着巨大的爪子,在半空中扭动着庞大的躯干,一对大如灯笼的眼睛很快找到了站在那里纹丝不动的陈夜修。

    “吼——”

    嘶吼的声音变得小了些,怪物仿佛确认了来的人是谁,扭曲的身体也渐渐安定下来。

    “沉夜——祭司——大人——”

    陈夜修抬头垂目微微一笑,对着巨兽伸出手,宽阔的袖子被热浪灌满飞起。“这么多年,辛苦你了,炽羌。”

    “无碍,祭司大人此番特地前来苦寒之地寻找在下,可是陛下有所吩咐?”

    听到陛下两个字,陈夜修仿佛被触动了什么,嘴角溢出一丝淡淡的苦笑,“陛下并无特别吩咐,我来你这里,是因为找到了你的主体真身。”

    “什么——?!”

    “毋需激动,”即使结界加身,陈夜修还是感受到了周围骤然升高的气温,一些零零散散落在地面上白森森的尸骨竟然开始生生的融化,“事实上我在数年前已经寻到,却未曾及时来告知于你。”

    “这是……为何?我在这里等了几千年,一直被困在此地,若不是大祭司大人您告诉我陛下从未放弃我,一直在派您寻找我……可是既然大祭司几年前就找到了我的主体真身,为何……”

    “冷静一些,炽羌,”陈夜修脸上的笑容似乎有安抚人的作用,“陛下是我们的君王,也是守护者,不会放弃任何一个,我自然有自己的苦衷——炽羌,你听我说完。”

    ———————————————————————

    自从听说穆非城脑子里盘旋着去月窑岭找天灵怀梦草这个念头,楚离涯心中总是有些不安,去沉玥湖练剑的时候都有些心不在焉。有好几次倒是撞见了那个名叫吴墨非的太和宫弟子,那人水性体质,要在阴寒之地修行本不为怪,只是他总是有的没的与楚离涯搭上几句,本着道友客气,楚离涯开始还应上几句话,后来便有些厌烦,干脆换了个练剑的时间与那人错开。

    据穆非城自己说他在丈人峰寻到了个山洞,便改建了一下做成了自己专用的铸造制作场所,虽然也曾告知过楚离涯具体的位置,但对木工铸剑都完全不感兴趣的离涯自然也不大愿意去参观,这一天天气不错,离涯练剑完了准备去找穆非城说几句的时候,却发现屋内没人,问到与他住的近的师兄弟,只道他一早便出去了。

    出去?能去哪里?

    楚离涯便怀着试试看的心态去寻了那山洞的位置,那是一处干燥僻静的所在,离一处悬崖近的很,有很大的风,洞口似乎被人刻意的雕琢打磨过,但是居然只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结界,让楚离涯有些发愣,穆非城仙术确实不怎么样——因为他懒得学,但是不至于做结界薄弱到这种地步,这简直是炼气期的小孩都可以轻易破开的程度。

    “离涯,不要上前,”夏溪泽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看来穆小兄弟确实在山洞内,还是在山洞前唤他几声让他出来接你罢。”

    “为何?”

    “这山洞门口虽然只有一层极其轻薄的结界,但是用来抵御外物的防护却不是那简单的结界,而是重重叠叠布局极其精妙的机关暗器,若是那结界被贸然解开,我也不知道会发生些什么。”

    楚离涯嗤笑,“没想到他玩木头玩机关还挺上道,仙术不怎么样就用木工代替结界。”

    “人各有志,术业专攻,穆小兄弟爱好机关铸造之术,也未尝不是一条通途。”

    “喂——!非城——!出来!”

    当一身短打好办事的穆非城跑出来,层层理顺机关领着离涯进去之后,楚离涯才发现这从外面看不出什么的山洞内部竟然别有洞天。

    “……这山洞内并无阳光,为何生长着如此之多的新鲜青萝蘅芜?”楚离涯四周环顾着两边的石壁,每隔一段石壁上便镂空一块,嵌上一团明晶石,自带明灵素的明晶石是最好的取明工具,光线明亮而不刺眼,一共几十团明晶石似乎又正好被一个暗暗勾画的法阵联系在一起,让整个本来幽暗的山洞光线充足的如同白昼。更令人称奇的是石壁上爬了不少青翠鲜嫩的藤萝花草,枝繁叶茂,让闭塞的山洞内一阵自来的清气。

    “我催生的啊,”穆非城有些得意的指着四周说道,“灵陵说我体质属木,是生命之源,本来就可以催生草木,而且有了明晶石和铸剑炉提供的光与热的能量,让它们在山洞里也可长得很好——不长些草我老呆在里面会憋死的,嗯,至于明晶石的组合阵是灵陵教的……专用铸剑炉花了我好久的功夫才建立起来,要不是灵陵我自己琢磨真不知道哪一年才能做出来……”

    “……你从灵陵那里学的东西真不少。”

    “对啊对啊,”穆非城很兴奋的晃了晃马尾,“没想到灵陵生前懂的那么多,可惜她还没想起自己生前所有的事情,说不定真是个很了不起的人呢!”

    “……”

第四章 古时风

    “……能把一个山洞改造成这样……”楚离涯扶着额头赞叹道,“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你确实很厉害。”

    “哈哈哈这些都不算什么啦,灵陵还说了要我专心术法,否则不能和机关之术契合,也不能铸造出真正的神兵利器。”穆非城这些年个子长了很多,已经比楚离涯高出半个头了,他现在的瞳色比小时要淡些,在明晶石光的照耀下类似棕金的色彩。

    第一眼看到穆非城嘴里的铸剑炉的时候楚离涯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字来,“你确定这是‘炉’?”

    “啊?反正就是个称号,你想叫什么都行。”

    那确实不算是炉,分明是个十尺见方的池子,里面冒着团团红光如同火焰,偏生那红光发散的极其齐整——细细看去竟是成垛成垛的红莲堆叠,光华流转,变化万千。

    “我现在还弄不到特别好的材料,灵陵说如果能弄到珍稀的鸢灵桐木就能催生出更好的三色红莲焰,而我现在只能搞出单色的冶炼铸造了。”

    山洞的别处只支着把简易的马扎,一张临时搭的桌子,材料物件什么的都乱中有序的堆在墙角,有的用包裹细心扎好,有的却摆的随意。其中有一堆东西尤显得瞩目,竟是一大堆刻好的木工兔子猴儿,虽然木质都有些干裂发黄,很有些时候了,但仍然栩栩如生,毫发毕现。

    “这些是啥……”楚离涯走过去捡起一个瞧了瞧,“你做的?”

    穆非城瞄了那些小玩意一眼干笑道,“是从青州回来的那阵子……心情发闷刻的,我记得回青州前想到说以后手艺好了给你做些好玩的东西,一直没实现,当时却上心似的一个劲儿做。结果一下子做的太多搞得我房里没处放又不舍得扔,四处搬捡结果堆到这里来了。反正咱们现在都长大了,你大约也不爱这些小东西,改天得个空我给你做些首饰什么的吧,姑娘家都喜欢这个。”

    本来楚离涯手里只是捻着一只木头兔子的耳朵,被他这么一说忍不住笑了出来,“你这家伙也知道姑娘家喜欢首饰?你娘教你的?”

    “我娘倒真没教我这个。”穆非城抓抓头发说,“灵陵说的,她说女孩子都喜欢漂亮的首饰,金的银的宝石的都好,尤其是闪闪发光的。”

    “……三年前你什么都是‘我娘说’,现在什么都是‘灵陵说’。”

    “啊,有吗?”

    “嘁,随便你,我不喜欢什么首饰,”楚离涯把木头兔子放了下去,这倒是真的,她如今有十七岁了,不大可能再去喜欢一些木头玩偶。“你喜欢铸剑就跟着灵陵好好学,不过我还真是愈发好奇她生前是个什么人了,为何被我救出时像个什么都不懂的人,后来却涉猎这般广博。”

    楚离涯心想自己和穆非城在这一点上还真是像,各自携带了一个已经死去多年的背后灵,只是夏溪泽的身份她很清楚,灵陵却一直很神秘。

    她曾经问过夏溪泽灵陵是否有特别之处,夏溪泽给的答案是灵陵确实是有数百年修为的老鬼无误,但是鬼的灵气最难窥测分辨,无法和生前有多少联系,所以也不清楚灵陵的真正来历和生前琐事。

    “你还是没放弃去月窑岭找天灵怀梦草的打算?”

    “嗯,我准备再过半个月就出发,灵陵跟我说了不少关于月窑岭的事情,还告诉了我一些关于化解那里无处不在危险的方法。”

    “……她都说了什么?”

    穆非城把马扎拖过来让楚离涯坐下,自己靠着石壁随意坐了,“月窑岭是人间和妖界阴阳之气交界处,大地之母的土灵素累积碰撞隆起的一条山岭,极北之地一年之内有段时间终日见不到太阳,被称作极夜,月窑岭之上更是苦寒森冷,只有皮毛丰厚的野兽和生命力顽强的虫影才能生存,但是百年前的人妖之战让那里尸气聚集的太过严重,所以怨气横生,经年累月,就成了死域绝地。”

    “……大量杀戮死绝场所本身就容易异变,”楚离涯没有异议,“可是天灵怀梦草的传说可比百年前的人妖之争早多了,那是数千年前就有的传言,‘有流光坠北疆,化岭上草,其名天灵怀梦,异兽守之’不就是广为流传的天灵怀梦草的来历吗?可是千百年来前往月窑岭寻仙草的人,数不胜数,也没有一个能够寻见的。”

    穆非城选择性无视了楚离涯最后的那句话接口,“灵陵说月窑岭死气瘴气太重,异变的兽类非常多,所以得准备很多东西,虽然去月窑岭的人很多,也有很强大的,但是很多人不明状况,白送了性命。”

    “……为何她这么清楚?难道她亲自前去过?”

    “也许吧,她的记忆全是模糊的,只记得生前的本事却完全不记得经历了,也许再过些年修为再高些能把记忆找回来——月窑岭处于妖界和人间交接的北疆,离圣树的本体很近,而圣树是万物之母,阴阳调和之源。所以圣树结界周围一切生灵的力量都会受到很大程度的压制——百年前正逢圣树结界自然消失,四大修仙门派才能保持平日的水准,攻入桫椤林抢掠。这就是为什么很多人前往月窑岭便一去不复返的原因,实力连平时的十分之一都发挥不出来,面对一些稍微高级的灵化怪物便只能任人宰割。”

    “灵化怪物?”

    “就是阴阳灵气碰撞聚集凝化出来的实体,算不上生灵,所以受不到圣树结界的影响,百年前一战之后月窑岭上又多了很多没有生命的尸兽,更是凶险万分。天灵怀梦草被一只上古的凶兽守护着,实力凶猛无匹,难以对付。那些修仙界真正顶尖的高手不会需要一株虽然珍贵无比,却只有疗伤治愈效用的天灵怀梦草,甘愿为之铤而走险的人只能葬身月窑岭,所以这么久以来,天灵怀梦草和月窑岭,都愈发传的可怕。”

    “……所以穆大木工你到底是哪来的信心你去月窑岭就一定不会像前人一样直接埋在那里了?”

    穆非城摸了摸自己的头发,想了半天憋出一句,“我觉得……就是想要去试试。”

    “简而言之还是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

    “……”

    “都说没经历过真正生离死别的人没办法把自己的生死看的太重,是因为不知道生死之间的距离让人无奈到什么地步。”楚离涯对穆非城摇摇头,“你已经经历过,为什么还是不开窍,你要是死在那里了,想让清雨道长和三年前一样再经历一次吗?”

    “……”

    穆非城支吾了半天,最后还是自暴自弃般的摆摆手,“离涯,我也不瞒你了,找草是另外的事,我更想去看看那个什么圣树结界……”

    “为何?”

    “还为何,阿雨小时候虽然身体不好,脾气也怪了点,但是去雍州之前明明一点问题都没有!所有奇奇怪怪的幺蛾子都是雍州之行后闹出来的!你说,在雍州,我们遇到什么了?”

    “……神木之尸。”

    “这就对了!当时我们被那个女妖的树藤缠的都没办法,阿雨只是碰了碰所有的法术就完全消失了,你要说他跟那什么神木之尸一点关系都没有那真是鬼才信,问题是他自己好像也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什么状况,我想着要不要去北疆圣树结界那里亲自看看,说不定能找到深雨的病因什么的。”

    “……”楚离涯想了想前后因果,突然觉得穆非城这个神经大条的家伙说的未必完全没有道理。

    两人都是沉默了很久,到最后楚离涯居然轻声说了句,“你要真想去,我也陪你一起去怎么样?”

    “……啥?喂不带变得这样快的,你刚才还说我不自量力去找死你,这么快就想着陪我一起去找死了?”

    楚离涯笑笑站起来走到穆非城面前,然后一伸手狠狠的在他乱蓬蓬的头发上抓了一把,“还你人情啊,我们才见到的时候你帮我采了一次草,这次我陪你去也算还回去了。”

    “什么还不还的……”穆非城一下子没躲开,头发被一下子弄得更乱,“可是我也知道很危险,你不怕?”

    “没什么好怕的,我向来无牵无挂,不像你,一直有那么多牵牵绊绊……还有,我也想去看看那个圣树结界。”

    “你怎么也对那个感兴趣了?”

    若真说起来只怕是一言难尽,与其说楚离涯对袁深雨有种说不出来的避讳感,其实也更多一份对于自己的疑惑,一直依靠仙山灵气和封印,初六的发泄压抑着的体内凶暴煞气到底从何而来,对于袁深雨那些本能般的反应和一些奇怪的梦影到底意味着什么。

    当然,还有夏溪泽和她提过的人间最大的危机,明灵素不断衰退和阴阳的失衡,所有的后果将在不久的将来爆发,也许那个时候,所有人面对的,都是地狱。

    本来楚离涯对于自己的认知,有一个昭然的线索,如果顺着这条线索慢慢摸索探寻,是可以得到真正答案的。

    但是这个线索三年前一夜之间消失无踪——玄修,陈夜修。

第五章 诉衷心

    虽然三年过去,在天仓山楚离涯和穆非城都不算新入的弟子了,却也不能说什么资历,想要下山的话一是有清字辈以上长老的特许,二是接受飞霞山庄的任务,想到这事决计不能让袁深雨知道,穆非城和楚离涯商量了一番,还是从飞霞山庄接一个来自北边的任务为名,实际前往月窑岭。

    “师父,你是不是会觉得我太不理智?”

    “或许吧,但是你这么做也未必是错。”

    晚上楚离涯躺在床上,一缕月光从窗户间透了进来,照在她的眼帘上,清冽如霜。

    “能造成一个域界的某种灵素不断减少这种级别的影响,十之八九和圣树有关,雍州发现了那条小小的神木尸紫微仪木之后,袁深雨之后一直都变得更加奇怪,还有我自己梦里的一些光影和直觉,之间一定有什么联系,我想,一味凭空的猜测或许永远得不到答案,是该去真正的面对些什么的时候了。”

    “离涯,你也许比我想象的更不一般,”夏溪泽的声音温柔平和,带着淡淡的笑意,“看来这几年你成长的不只是实力,或许这次的月窑岭之行真的能让你如愿所偿的解开自己的所有疑惑,在圣树那里还能找到一些关于明灵素的其他线索。”

    过了好一会儿,楚离涯的眼睛还是没闭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离涯,心中可是有所牵扯?”

    “……”

    楚离涯叹了口气,最后把被子往脑袋上一蒙,又钻了出来,一头本来顺滑柔软的黑发变得有些乱糟糟的,其实她也不知道怎得回事,心中总觉得像是堵了一个毛团,上不上下不下,异常燥乱。

    楚离涯幼年时候在楚业成身边,虽然也是倍受关爱,但楚业成一来是个男人,二是年岁相差太大,本来很多只有女性特有的柔软细腻能够教授的东西,没能有一丝一毫能教给楚离涯。自从紫烟镇之变后,楚离涯便是孑然一人,性情更是孤僻了许多,待人有礼持节,却少有交心之人。

    憋了半天,楚离涯才憋出一句,“师父,我是不是比不上灵陵。”

    夏溪泽先是哑然,然后才轻轻笑了出来。他倒是没有直接回答离涯简单粗暴的问题,反而说了一句毫不相干的话,“穆小兄弟心思天然单纯,很多事情,他心中或许根本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知道灵陵很好,”楚离涯闷闷的说道,“我第一次看到她都觉得实在是仙女一样美,懂的也很多,在穆夫人死后的那段时间里一直安慰非城,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说,所以反而是一直避的远远的只等他自己恢复,无论怎么想她都比我强多了。”

    不等夏溪泽有所回应,楚离涯接着自己的话说了下去,“老实说心里没点不舒服,是不可能的,但是非城是个很好很干净的人,和我不一样,我只要看着他能一直这样,就很好了。如果我离他太近了,既让他看到了我有多疯狂可怕,也让我的煞气伤了他,更是不好,我只是说说而已,过会儿就好了,我睡了师父。”

    说罢把头蒙回了被子。

    夏溪泽残魂化作的一朵火莲在半空悬浮闪烁了半晌,最后还是将光点无声的收敛在了黑暗和月光交接的地方。

    隔了些天后楚离涯在风云榜找到了个合适的任务,地点是北疆往南边境,一个叫做分水的城边,有座叫歧路庄的凶所,似乎涉及几十年前的一场灭门之案,如今恶鬼凶灵从中逸出作乱,需要道人前往收服。

    “这个叫做分水的城是风云榜上离月窑岭最近的地方了,”楚离涯在纸上给穆非城画了幅简单的地图,“虽然还是很远很远,毕竟越靠北阴气越重,环境越寒苦,城池都不大人也少,再往北几乎就是人迹罕至,没什么形得成规模的城镇村庄。”

    “那具体任务是什么?捉鬼?”

    “大概是吧,我仔细看了看那个任务的来龙去脉,在几十年前,分水歧路庄的主人还曾经是北疆一带颇有名气的一位修士,家族中人大多精通术法,在当地算是一霸,但是不知怎得在几十年前,一夜之间被人灭了满门,被人发现之后,有人曾说庄内死人太多,怨气太重,超度怕是都难以平复,若不采取措施,必将生出邪戾害人。于是便请了一位恰好至此云游四方的修士,制出灵符,将歧路庄彻底封印。几十年过去,曾经盛极一时的歧路庄也变成了尸气纵横杂草丛生的凶宅,而且灵符的作用也在消退……”

    穆非城吐了吐舌头,“哇塞,灭门?封印?憋了几十年的怨气,一旦彻底爆发出来,还不鬼气冲天。”

    “自然,否则也不会登上风云榜了。但是这也只是榜上给的一些基础资料,真实情况还是要我们自己前往探索。”

    出发之前穆非城又去看望了一次袁深雨,楚离涯虽然和他一起去了幽谷飞泉,却没跟着他进去袁深雨的卧室,只是坐在碧水居的前厅里。

    元澈大约知道是有人来了,心中也清楚是谁,既没出来阻止也没招待,有琴音从书房里飘了出来,一如第一次的悲伤婉转,如同默默的倾诉。

    “这么多年了,师兄还留着西风吟,还没忘了七月故风。”

    楚离涯虽然将夏溪泽的轻声听得明白,却知趣的没有任何提问和质疑,她心中明白自己的师父年轻时和这位脾性古怪的师伯十分投缘,如今故人重逢,却始终隔着一层窗户纸,实在教人难受,只是夏溪泽并不想捅破,风衣澈也就不捅破,连韩涧都蒙蔽在鼓里。

    出发的日子是五六天之后,如今楚离涯御剑之术也是精通,带着两个人前往北疆并非难事。

    九天流云之上,火鸟的剑身十分阔长,化形之后两人站在上面绰绰有余甚至恩呢该活动一番,而且也没有过去被陈夜修带着时浑身都不适应的反应了。

    “我记得三年前……是玄修带着我们去雍州的,”穆非城捂着自己被风吹得四散凌乱的刘海眯眼说道,“那个时候觉得居然能在天上飞,虽然那个家伙让我很不顺眼,但是真的很厉害,没想到一转眼都过了好几年了,离涯你也能踩着剑在天上飞来飞去。”

    “……嗯,都三年了,陈夜修失踪也有三年了。”楚离涯补充了一句,“他真是一个谜一样的人,出现的恰巧,失踪的诡异,真是……到现在都难以让人捉摸的透。”

    对于陈夜修的失踪,楚离涯都不知道是庆幸还是不甘,对于陈夜修她本能的感到危险——就是危险,而不是袁深雨那种让人油然而生,如同神祗圣光本能的敬畏,陈夜修像是蛰伏在黑夜里和黑暗融为一体的魔鬼,他失踪之后楚离涯一方面是松了口气,好似离开了乌云压城的压迫,一方面又有些后怕,陈夜修消匿隐藏在了黑暗里,只会更加方面行事,而且他似乎确实是很多线索共同指向的集结点。

    分水这个城的规模还不如荒漠边境的景阳,放在中原也就是个大点的镇子。城里也确实冷的厉害,行人个个裹着毛领厚毡衣,建筑的墙壁极厚而窗户很小,只为了隔寒,路边两侧的泥土上只长着些苍冷深色的杂草,楚离涯甚至忍不住召唤出些温和的火灵暗暗围绕在自己和穆非城的身边,

    “阴气真重,”楚离涯皱眉环顾了周围一圈,“也难怪灵符一松动就会闹出恶灵外逃的事情,这里阴气大盛,倒是十分适合鬼魂一类修行徘徊。”

    “是这样没错,不过我们还是先弄清楚那个什么歧路庄在哪里?直接去端掉冤魂的老窝不就行了?”

    “先别冲动,虽然这个任务的等级尚在我们的能力范围之内,但是凡事还是先打听清楚的好,虽然我们急着完成这任务去月窑岭,也不急在这一时。”

    两人找了间看起来还算干净的酒肆,相对坐下,叫了壶茶和一些点心。

    点心中有一盘甚是奇特的物事——看起来是个苍白黏糯的团子,洒满了糖霜,里面裹着榛仁葡萄干和蜜糖。楚离涯吃了一口,然后想了想对着酒肆里那个看起来手脚颇为麻利的老板娘叫了一句,“阿婶,这团子实在是好吃,却不知道叫什么?”

    老板娘笑了笑抬手把鬓发拢到耳后,比起路上的行人她因为要干活于是穿的少些,也显得更精神干练,“姑娘和小公子都是外地来的吧?这是‘难分难舍’,算是分水的一道特产点心,年轻人都爱的不得了。”

    穆非城也被这团子的名字给逗来了兴趣,“难分难舍?为啥要叫这名?”

    “这团子又甜又糯,韧性十足,里面还包着蜜糖。一口咬下去要拉出好长的丝,这才叫‘难分难舍’、‘藕断丝连’呢。”老板娘笑的眉眼都开了,“不光好吃,名字叫的也缠绵,所以才得年轻人喜欢。”

    “……原来如此,”楚离涯笑了笑把面前的一个团子吃完了,有的没的又说道,“阿婶,我们初来此地,听闻此处有些闹鬼的传言?可否告知一二?”

第六章 阴霾居

    说起来,这歧路庄并不在分水城内,而是距离分水大约五十里开外的狼齿山山脚,周围长着一大片常年苍绿的雪松林,多年以前本是一处清幽怡人所在,此时却成了孤魂野鬼游荡,怨气横生之所。

    稍在分水城内歇息了一下,楚穆二人就趁着天色还早直接向那歧路庄出发。

    据刚才酒肆老板娘的说法,那歧路庄是在她奶奶那一辈的时候被灭的门,大约是六七十年前的事。

    说起歧路庄,起始来的便很是蹊跷,传言在一百多年前,有一个来自外地的修士家族,浩浩荡荡的上百号姓梅的人家,说是此地阴寒之气厚重,适宜他们家族的人修行,于是在分水城外的雪松林里自行建立了一座庄园,名为歧路,供整个家族居住。

    分水是个小城,与外界沟通十分闭塞,除了个别前来北疆寻求寒地奇珍的修士,很少有外来人闯入,歧路庄人突然的到来让分水的人吃惊了许久,轰动一时,但是那梅氏人家个个通晓术法,精通医药,性情温柔和善,初来乍到曾主动无偿帮助分水人疗伤治病,且特地在分水城里开了家专门的医馆,不久便得了分水大部分人的好感,歧路庄也就渐渐在分水周围站稳了脚跟。

    相安无事了几十年,甚至在相传在极北之地圣树结界旁,桫椤林之战都没有影响到这个与世无争的北疆小城,没料到在五六十年前,分水城的人瞅见那梅花医馆竟连着三天没有开门,城里也没有歧路庄的人来往,歧路庄在当地已是很有名望,于是心下怪异的城民便一同前往歧路庄问候查看。

    谁料当天去的十来个人,回来都吓得整个人语无伦次,只说是歧路庄遭了天罚里面的人都被杀光了,尸体残缺不全像是被野兽啃过似的,整个歧路庄血气冲天,隔得老远都能闻到。

    再后来,歧路庄成了一座凶宅,分水的人笃信道法术数,恰逢一位道行颇深前来北疆的修士,便请了他一道灵符将歧路庄的怨气鬼气镇住,不教有脏东西出来祸害分水人。

    又是几十年过去,老一辈的人都已经死去的差不多,新一辈的人对那座曾经来的突然、又灭门的突然的庄园只剩下了捕风捉影的印象,和老一辈人絮絮叨叨口齿不清的点滴传闻。

    “这里就是那位阿婶说的雪松林了吧,即使隔了这么远,还是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阴凉死气。”

    两人身上都是一阵不适,因为这夹杂着极端怨怒愤懑的气息实在是太浓厚了,那片雪松林之上弥漫着一层淡淡的灰色雾气,雪松枝干扭曲僵硬,枯黄的针叶落在地上厚厚的一层,风从林子里穿过,冷飕飕的瘆人。

    “这里的雪松也受到了强烈怨气和尸气的感染,有了一定的异变,那些灰色的气息于人有害,还是驱散了进去的好。”楚离涯一挥手一股汹涌热浪直扑前方,将那股阴森之气冲散出一条透明的通道。雪松林里没有一丝鸟鸣虫声,死气沉沉如同坟墓,那些黑魆魆的雪松在一片阴暗森冷中像是一个个挺立僵硬的干尸,张牙舞爪的拧出一个个骇人的姿态。

    两人走了好些时候,阴凉之气也愈发浓厚,那座能看的出来往日相当气派宽阔的歧路庄才展现在两人面前。

    一扇巨大的实木包芯的的朱漆大门上面的色彩已经凋零剥落,呈出一块一块土黄灰褐的色彩,上面凌乱的贴着一些变了色的黄纸符,破破烂烂的飘摇着。半块牌匾跌碎在门前的石台上,依稀可见已经黯淡的鎏金刻字,歧路庄。

    “分水的人和风云榜上的信息都说这歧路庄前有一道压制鬼气怨憎的灵符,可是我怎么没看到?离涯,你知道在哪儿吗?”

    穆非城周围一阵白烟缭绕,却是灵陵从天池珠中化身而出,依旧一身一尘不染的白衣,和三年前几乎没有任何区别。

    “灵陵?你怎么出来了?”没来得及回答穆非城问题的楚离涯看到灵陵突然现身不觉有些奇怪,她知道这几年灵陵的鬼修也愈发进益,能完全与常人无差的行走活动,凡人已经彻底看不出来。

    “非城,离涯,这座歧路庄上确实被人下过一道菩提明光符,看来是一位造福民众的高人,那明光符对鬼灵一类有克制奇效,所以几十年来整座凶宅被封的彻底,但是有益也有弊——一旦灵符的作用完全消退,几十年经年累月的怨气瞬间爆发,那怨憎戾气比之几十年前,更是可怕百倍。至于那明光符以无形无质的特性闻名,所以并没有具体的实化,且只对鬼魂一类有效,你们两都是活人,直接走进去就可以了,不必顾忌灵符。”

    “灵陵你也是鬼,进去怕是不方便,要不……留在外面?”

    “不行。”

    灵陵想都没想回答。

    “啊?为什么,你也是鬼,进去一定会受到那什么符的影响的。”

    “我可以继续附身在天池珠里……老实说比起清雨道长的一丝生魂,菩提明光符不算什么。冤鬼恨魂一类的敌人你们之前并未真正遇到过,就这么两个人贸然闯进去,我放心不下。还有,我现在想说的是,鬼对生气非常敏感,那凶宅中冤魂的数量又非常之多,你们这样进去会立刻遭到所有怨魂的围攻,实在是太危险了。”

    “那该怎么办?”楚离涯想想也觉得灵陵说的没错,鬼魂一类对人的活气阳气尤为敏感,一旦直接进去那就是所有冤鬼立刻集中的目标和靶子,若有更谨慎可行的法子,楚离涯自然不愿意冒险。

    “我是几百年的老鬼,怨气虽然没有,但鬼气比这宅子里的鬼魂还要重上许多,所以我准备以幽魂遁将你们隐去实体,包裹以阴风鬼气,伪装着潜进去——自然,这浓厚的鬼气对活人不利,但是两位都是有些修为底蕴的人了,一时半会儿造成的危害应该不大,却比直接进去要保险的多。”

    灵陵说的不错,虽然鬼气对人有损害,但是短时间内以鬼气作为掩饰伪装潜入一座凶宅,再根据行使布局将里面的冤魂除尽,比直接闯进去直接开打要安全的多。

    “好,我和非城都承受的住,灵陵,你施法吧。”

    随着一股铅灰色的气息笼罩到身上,楚离涯感到了一种陷入浓稠浆糊里的错觉,呼吸都为之一停滞,但是渐渐适应了后虽然觉得遍体冰凉森冷却轻盈灵动异常,仿佛能脚不点地似的飘飘忽忽。

    “师父,你是残魂,那符咒……?”

    虽然觉得凭着夏溪泽的能力,即使是残魂也不太可能被一道灵符给伤到,但还是忍不住问了问。

    “无妨,灵力已经消耗的差不多的符篆,对我造不成多大伤害。”夏溪泽回应的声音稳重平静,确实不像是会有事。

    “……那灵陵,你先回珠子里,有什么不明白的我们会问你。”穆非城掏出天池珠对灵陵说道。

    缓缓推开了沉重无比的大门,一股呛人的陈年烂木的气息随着一阵微小的旋风狠狠的扑过来,好在穆非城一挥手一道绿色的光辉给格挡开了,否则光是那股湿腐气息都足以让人恶心上半天,门楣上一块已经烂透了的朽木随即坠了下来,发出一声轻微的落地声响。

    这是一座已经腐烂风干了很久的庄园,像是一具躺在朽木里的干尸。

    一进门发现面前是一大片萎黄的杂草丛生,草没过膝盖,里面零零落落的惨白的骨头,对面是一条原先大约是走廊的建筑,栏杆已经斜塌了七七八八,柱子断了几根,木制部分全部朽烂,色彩凋落的完全看不出原来的,全部蒙上了一层油腻灰黄的质感,像是隔着尘沙。

    阴森森的冷风从回廊那边吹过来,只是此时楚离涯和穆非城鬼气加身,已经对森冷感触不大,但那股幽幽冷冷的风就像是肉眼可见似的,教人打心底里生出一股难受劲来。

    “非城,待会儿和离涯姑娘都不要惊慌,鬼魂无形物质,除非是自己刻意现身,否则你们都看不见,我施加在你们身上的鬼气呆一会儿就能自动作用帮你们开启鬼眼通,你们自可辨认这里的无数幽魂。”

    “谢谢灵陵费心了。”

    两人隐匿身形并肩向着庄园更深处走去,杂草围绕的回廊尽头是一座石阶,边上立着一棵巨大的枯树,零零落落的挂着几片半死活不活的叶子,落满灰尘的石阶中间全是棕黄坠了不知多少年的叶子,全部烂成了一团,顺着青石阶梯的缝隙绵延至泥土里的是一大片已经发黑的暗渍。

    石阶往下灰色的雾气更加浓厚起来,虽然此时是白天,但歧路庄的半空始终是不散的铅灰色浓雾云气,所以光线也分外晦暗,朦朦胧胧雾气的另一边,似乎有一些幽蓝色的光点在飘舞。

    “非城,离涯,待一会儿不管看到了什么,你们都不要发出任何声音,要相互交流用传音之术即可,万不可暴露了踪迹。”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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缥缈寻仙途介绍:
神州之间,九霄之下,缥缈前途,寻仙问道。
修得仙上仙,斩杀天下妖本是楚离涯最初愤然发下的誓言,一路斩妖除魔,修行提升,可在修为中,步步靠近的那些真相,则是……
问天道,何为道?寻上仙,何处仙?(非完全言情或打怪升级,主剧情流)
缥缈寻仙途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缥缈寻仙途,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缥缈寻仙途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