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其他小说贵和堂TXT下载贵和堂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贵和堂全文阅读

作者:天元日月山     贵和堂txt下载     贵和堂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六十一章 于掌柜

    赵四来到粮店临街门面,店里的伙计认识赵四,连忙打千儿问好,将他请进店内,恭恭敬敬的问候着:

    “四爷来了,您有什么吩咐?”

    赵四背着双手,在店里转了转,问些粮食的价格,随后,慢条斯理地问道:

    “你们于掌柜在吗?找他说点事儿。”

    “掌柜的在库房里盘点呢,这就给您叫去。”

    店面的伙计这样说着,就要去喊掌柜的过来,而赵四却叫住那个伙计,说一起过去吧。

    伙计听了,已是连忙前面引路,领着赵四穿过店面后门,往粮店后院走去。

    粮店后院的正厅堂屋,于掌柜盘腿坐在太师椅里,品着面前的香茗,而他的心里,却正在为库房不够用而发愁。

    这段时日,他所收购进来的粮食,已是填满了所有的库房。

    而最近,他又联系到一批粮食,价格较低,不愿放弃。

    但库房已满,还没找到可以存粮的地方。

    正为这事儿发愁的于掌柜,抬头之间,便看到店里的伙计,引领着赵四走进院子,他连忙起身相迎;

    “四爷你总算是来了,我这里还正愁着呢!”

    这样说着,将赵四让进屋内,殷勤地沏茶倒水的忙活着。

    于掌柜是董老太爷使唤出来的老人,多年以来,一直打理县城粮店生意。

    从店伙计做到商铺掌柜,也不过三五年光景而已,算是个有本事的人,寻常掌柜他根本不放在眼里。

    但是对于赵四,他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当年,于掌柜刚接手粮店那会儿,隔三差五,就有一些地痞无赖,到店里来收保护费,多的时候,一天三两次的收。

    挣点钱还不够打点这些,地痞无赖的讹诈。

    那时的生意做得有些艰难,几个掌柜聚到一起,说起这些事儿来,也都是长吁短叹,却又无可奈何。

    然而,自从赵四接管当铺生意,做了掌柜的以后,那些地痞无赖,收保护费的就没再出现过。

    平日里,耍横使强那些人,来店里买东西办事,也都变得客客气气。

    于掌柜就有些奇怪,莫非这些人都改了秉性,弃恶从善了。

    后来,暗地里打听了才知道,却是贵和堂这位舅老爷赵四,不知用了啥法子,收拢了这些地头蛇。

    使得他们改邪归正,不再做收保护费那样的缺德事儿,而是另谋生路,如同妓女从良似的脱胎换骨。

    就冲着这一点,于掌柜已是断定,这位舅老爷是个人物。

    因此,对待董家的这位舅老爷,貌似比见到东家董善政,还要恭敬几分。

    而赵四和于掌柜之间,也算是多年的老相识,进门就跟他开着玩笑;

    “老于,你是越活越滋润了,听说,最近又添了房姨太太。”

    “我的舅老爷,您就甭拿俺开涮了,我这儿正为囤粮的事儿,愁着呢!”

    于掌柜露出几分尴尬的笑,连忙岔开话题;

    “对于屯粮这事儿,你可知东家是个啥章程?”

    “已经是定下的事情,你放开手脚干就是了。”

    说道生意上的事儿,赵四收起了嬉笑之意,接着说道:

    “既然是要屯粮,自然是越多越好,这次给你带来一千银洋,你先拿去用,还差多少,打发伙计到铺子上拿去。”

    赵四这样说着,已是取出一张银票,随手递给了于掌柜。

    于掌柜双手接过银票,仔细辨别过后,这才仔细收进怀里,笑道:

    “有了这一千块银洋,高密来的那批高粱,就有了着落。”

    “现在你不用愁了吧!”

    “可俺愁的也不是这事儿啊!”

    于掌柜提起茶壶给赵四添水,接着说道:

    “购粮的银两还算是小事儿,只是俺这库房,就这么大点地方,能够存放的粮食不是很多。”

    “依照东家的意思,若是囤粮少了,怕是顶不住行市,就算俺住着的院子腾出来,可还差着一大截哩!”

    赵四端起茶碗,嘬了片茶叶含在嘴里,道:

    “让你腾就先腾出来,现有的库房先装满了再说,咱这么大个县城,还怕找不到存粮的地儿!”

    听了这话,于掌柜就觉得有些委屈,道:

    “那处院子,俺早就腾出来了,这些天都是在亲戚家将就着呢!”

    “只是,如今俺腾出来的那个院子,也早已经存放满了麦子,要是再有粮食收上来,可是真没辙儿了!”

    赵四想了想,随即便给他出着主意;

    “要不这样,你先买些苇席回来,在院子里围成粮屯,但要做好防雨防潮,不要糟蹋了粮食。”

    “等你将这院子里的空地,都利用起来之后,你再来找俺,保证给你老于找到屯粮的地儿。”

    原本,于掌柜是想通过赵四,侧面了解一下,东家屯粮的决心,赵四的这一番话,让他心里有了底。

    这会儿已是站起身来,打揖做拱的表示感谢;

    “四爷这个主意好,帮俺解决了大问题,那么高密过来的高粱,俺可就照单全收了!”

    于掌柜两次提到高密的粮食,引起了赵四的注意,便有些不解的问道:

    “高密那么远的路程,从那里把粮运过来,哪有附近庄乡的价格便宜?”

    于掌柜呵呵的笑了,露出几分得意之色,道:

    “俺老于啥时候做过亏本的买卖,要知道,从高密运过来的那批高粱,价格才只是咱这儿的七成。”

    “七成!这么低的价格?”

    “只因那个客商,进购的数量较大,而他又急着出手变现,所以才会这样低的价格。”

    “还有这样的好事儿!”

    听到只有七成的价格,而且数量可观,赵四也觉得,这买卖做得。

    不过,却也提醒着于掌柜;

    “他这样低的价格出手,总得有个原因吧?别是霉烂变质的滥竽充数。”

    听了这话,于掌柜便道出了其中的原委。

    县里有家酿酒的大作坊,早在去年就在高密,订下这批酿酒原料,最近几日全部都运了过来。

    原本想要大干一场的。

    谁知,负责酿酒的大师傅,连同几个主要伙计,却被省城一家酿酒作坊,偷偷把人给挖走了。

    如此一来,酿酒作坊停了摆,而进购的这批原料高粱,便成了老板的负担。

    还不知啥时候,才能找到新的酿酒师傅,而这批高粱堆放在那里也不是办法,因此才降低价格,想找家大户一次出售。

    于掌柜原本就和酒坊老板,有些交情,得知此事之后,恰好又赶上东家要屯粮,算是两全其美。

    今儿个赵四到来,存粮的地方有了着落,他也知道东家屯粮的决心,心里有了底,便不再瞻前顾后。

    这会儿,于掌柜就张罗着,说要请赵四聚贤楼去吃酒。

    赵四却笑着说道:

    “吃酒啥的都是小事儿,我请也行,不过那批高粱,老于你一人吃得下吗?”

    “呃!原本是吃不下,但有了这一千块银洋,嘿嘿!不在话下。”

    于掌柜这般得意的说着,他已听出赵四是另有所指,却是故作不知。

第六十二章 关于洋教会

    最近这段时日,余勇经常独自一人,在县城里转悠。

    前几日,听他曾经的朋友说,有人抢了赵四的烟膏子。

    知道是他和李福谋划之事,有了成效,心中窃喜。

    这样又过了几天,还是没啥动静,就有心去茶馆转悠了一遭。

    发现破褡裢那些人,又跟往常一样,弄个破褡裢在茶馆里,好像啥事都没发生过似的,依然做着他们的买卖。

    余勇还特意走去破褡裢近前,丢下块银洋,买了包烟膏子。

    他知道这里面的规矩,自然不会跟破褡裢搭讪,而是找了张桌子坐下喝茶,暗地里瞧着,破褡裢那边的动静。

    这般观察了一段时日,发现一切都还正常。

    破褡裢那里,偶尔还是会来个人,丢下块银洋后,拿了烟膏子就走。

    但与往日有所不同的是,茶馆窗口附近,多了两个破褡裢的人,显然是对上次那事,做出了防范。

    见到这般情形,就让余勇觉得,那个赵四不过如此,也就这点能耐罢了。

    喝完一壶茶,余勇起身想要离开的时候,却看到李福走进了茶馆。

    李福看到余勇也在,正想要过去跟他打招呼。

    却见余勇连忙对他摇头,暗自制止。

    倒也还算机灵的李福,立刻闭上了嘴巴,只是与余勇擦身而过,来到破褡裢桌前,丢下一块银洋,拿起蜡纸包就出了茶馆。

    余勇在街角处等着李福,见他出来了,俩人一前一后,来到余勇家的院落。

    李福从肩上的褡裢里,拿出一摞银洋,嬉笑着将其推到余勇近前,不无得意着说道:

    “做得还算顺手,这是余爷您的那份儿。”

    余勇瞟了眼桌面上的银洋,随口问着李福;

    “没出啥岔子的吧?”

    李福得意地描述起事情的经过,他说只用了两个人,就把这事儿给办了,等过些日子再弄他一回。

    余勇不放心地提醒着李福,道:

    “说不定,会有人跟踪你找的那人,还是多留神这事儿的好。”

    “那小子回家换身衣服,就去了山神庙,他们跟也就跟到那里。”

    李福这样说着,忽然想起了李楚安,曾经去过小教堂,已是就接着说道:

    “对了,李楚安那小子,来小教堂找过我,不过他是先去的山神庙,在那儿没找到人,才来的小教堂。”

    闻言,余勇顿时露出几分忧色,这般提醒着李福;

    “这就对了,他们的人若是跟到小教堂,八成能猜出是你找人做的。”

    李福却是无所谓的样子,满不在意的说道:

    “知道了又能咋地,这些天都过去了,咱这不是好好的呢!再说了,出入小教堂的人多了,他找哪个二大爷去。”

    如今,事情已经做到了这地步,好孬都没处买那后悔药去。

    李福知道,就算是担心也没用,这会儿表现出胆怯,只会让余勇瞧不起。

    而为了掩饰内心的慌乱,李福便开始极力吹嘘着,教会那些洋人的能耐;

    “就算官府,也不敢对教会的人怎么样,他们敢去教堂撒野,洋人只要写张小纸片片,官府就得乖乖拿人……”

    李福这样吹捧洋人的厉害,也算是给自己一些安慰。

    他觉得,即便是真要出什么事儿,也还可以找洋人寻求帮助。

    余勇听了他的这般吹嘘,有些不相信的样子,问道:

    “洋人真有这么厉害,就连官府都听他的?”

    李福知道,自打出了那事以后,余勇就很少出门,于是便继续吹嘘着;

    “这几年余爷不大出门,有些事情不是很了解。”

    “这么跟您说吧,如今,教会洋大人都是有官职的,比如说‘主教’吧,那是跟咱一品大员的地方官‘总督’、‘巡抚’大人一个级别。”

    “再有就是副主教,那是与司、道……也就是藩台、道台,啥的平级。”

    “即便是‘神父’、牧师’啥的,也是相当于‘知府’、‘知县’这些老爷一样的官。”

    “况且,洋大人的身份尊贵,咱这儿的县太爷不敢都‘炸毛’的,老百姓见到县太爷,那得趴地上叩头叫老爷……”

    “但咱教里的兄弟,就不用磕头跪拜,就算是在公堂之上,见到县太爷,也是站着和他说话,平起平坐!”

    余勇以前也曾听说过一些,关于教会的事儿。

    只是那会儿,还没像现在这般邪乎。

    他怎么也未曾想到,如今这洋人,竟然都已经混上官职了。

    而最让余勇感兴趣的是,成为教民以后,见到县太爷就不用跪下叩头了。

    以前收保护费的时候,有些财大气粗的商家,不服气,将他告到了官府衙门。

    虽说已经使了银子,衙门里早已是上下都打点好了。

    但是,来到公堂之上,见到县太爷,他还是得下跪叩头。

    而那些有钱有势的商家,却因使了银子,捐了个什么举人、秀才啥的功名,见到县太爷就不用下跪叩头。

    顿时就让他觉得,很是生气,这官司还没开始打呢,自己就先矮了半截。

    现在好了,只要成为教民,即便是见到县太爷,也不用下跪叩头,看来自己养伤的这几年,消息真的是闭塞了。

    余勇这样想着,就想让李福多给他讲讲,有关教会的事情。

    很是有些得意的李福,就有些忘乎所以,随口给他讲着,加入教会的各种好处……末了,还没忘记加上一句;

    “加入教会的好处多着呢,怎么也讲不完,余爷你不如就加入教会,起码是背靠大树好乘凉。”

    李福这么一说,余勇已是有所心动,就让李福回去之后,帮着给他撮合一下。

    听到余勇这样一说,李福顿时更加得意,拍着胸脯保证着;

    “没问题,回去俺就跟洋大人言语一声,让你也在教会里,弄个差事干干。”

    这样没过几天,余勇果然加入了教会。

    李福不知道从那里,给他弄来个十字架,挂到了脖子上。

    余勇抚摸着胸前的十字架,不知这东西是啥材质做的,入手沉甸甸。

    而戴上这个十字架之后,余勇也是立马就觉得,底气十足,似乎又找回了,当年收保护费时的,意气风发。

第六十三章 招摇

    余勇脖子上挂着十字架,故意在县城里招摇过市,炫耀了好几个来回。

    街上的行人见了,纷纷侧目,暗地里对他指指点点,悄声议论;

    “这下行了,又多出来个二毛子。”

    “那个瞎包玩意儿,有日子没这样嘚瑟了。”

    “这才消停也没几年,就又特么出来祸害人。”

    县城里入教的民众也不少,多数只是贪图小便宜,为了领取教会发放的那点钱粮,用以贴补家用。

    那些人即便是入教做了教民,人家也都是藏着掖着,低调行事,唯恐街坊邻里们,知道了说闲话。

    哪里有谁像余勇这样,四处招摇,唯恐旁人不知的样子。

    而余勇之所以这样炫耀,却是有他自己的盘算。

    他就是想以这个教民的身份,笼络那些过去的兄弟,找回当年在县里的威风。

    只是他的这个计划,被一个人的几句话,泼了冷水。

    那天,余勇在县城里逛够了,就溜达着来到酒馆。

    就在他寻找位置之时,意外看到了二喜,此时正独自一人,坐在那里喝闷酒,

    余勇以前就认识二喜,见他一人,便主动过去跟他打招呼。

    这要是搁在以前,二喜这样的小角色,他是连正眼都懒得瞧的。

    二喜见余勇主动和他打招呼,就有些受宠若惊的样子,连忙起身让座,招呼伙计拿来碗筷,说要请余勇喝酒。

    毕竟,余勇曾经在这县城里,那也是风光一时的人物,以前二喜想要巴结他,还巴结不上哩,自是对他恭敬有加。

    而余勇也没客气,接受了二喜的邀请,两人坐下来吃吃喝喝。

    二喜殷勤的让着酒,说些恭维的话语,使得余勇很是受用,感觉又回到了从前那美好风光。

    此时的余勇,很是有些意气风发的样子,脖子上挂着的那个十字架,在他胸前晃来晃去。

    偶尔碰到瓷碗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几杯水酒下肚之后,二喜就又有些,管不住自己的嘴。

    他看到余勇脖子上的十字架,在他面前晃来晃去,就探着身子问余勇;

    “莫非余爷,你这是加入了洋教会?”

    “也是才加入不久,你小子要不要入会?我帮你引荐引荐。”

    余勇这样说着的时候,已是给二喜讲起了,他从李福那里听来的,有关教会的事情,给二喜炫耀一番。

    末了,还劝着二喜,让他也加入教会,跟他一起干。

    二喜却是露出几分不屑之意,借着酒劲儿,反而给余勇说起了,他所知道的有关教会的事情。

    官府怕洋人这事儿不假,但那是因为官老爷们,为了保住头上那顶乌纱帽,不得不夹起尾巴做人。

    但对于洋人,却也只是阴奉阳违,做做表面文章罢了。

    只因太后老佛爷有懿旨,他们不敢不听。

    但也还是有人,偏偏就不买老佛爷的帐,大刀会就是个例子。

    大刀会的人,专找洋毛子的麻烦,烧教堂抢钱粮的事儿,做得还少了。

    而有些个二毛子,仗着有洋人给撑腰,就横行乡里,天老大地老二他老三,谁也不放在眼里。

    你看看那些作恶多的二毛子,被人塞进枯井,吊死在树上的还少!

    那些引起民愤的教民,连带着他们的家人,都跟着遭殃。

    夜里被人放火,烧了个人财两空,找谁喊冤去,都是他娘的自己做的孽!

    二喜的这一番酒话,余勇听着心里很不舒服,喝了杯酒掩饰着,随后干咳两声,这才说道:

    “大刀会管这些个闲事儿做啥?”

    “你以为大刀会,真有那么大的神通,遍地都是他们的人……”

    二喜有些神秘莫测地笑了,探着身子,压低了声音,接着说道:

    “这么跟你说吧,那都是逼急了的庄稼汉子,顶着大刀会的名头,悄默声地把事儿就给做了。

    “也有的是做了以后,才去加入了大刀会……当然,也有把事情,直接推给大刀会了事。”

    “反正他们这样的案子做得多了,人家大刀会也不在乎,多这么一件两件,全都揽在身上也无所谓。”

    余勇自是听说过一些,有关大刀会的传闻,只是他未曾想到,内里竟然还有这些个隐情。

    马山镇小教堂被烧那件案子,因为牵扯到赵四的善缘当铺,所以他关注得就比较多些。

    在余勇风光的时候,曾经和那个把头大哥,有过一些接触,彼此算是半个熟人。

    而当他得知,把头大哥几人所在的小教堂,那晚被大刀会烧毁的消息,他就有所怀疑。

    怎么头天刚刚砸了当铺,晚上就被大刀会找上门,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情。

    二喜的这番酒话,让余勇顿时有所领悟。

    马山镇小教堂的案子,八成就是赵四那伙人,借着大刀会的名头干的。

    而他加入教会,无疑是给自己埋下了隐患,若是也像把头大哥那般……

    想到这些,余勇顿感背后凉飕飕的,戴着的十字架,仿佛变得异常沉重,脖子像是要坠断了似的。

    要不是二喜还坐在面前,怕是早将这劳什子十字架,摘下扔掉了。

    只是忽又想起李福,曾经跟他讲的那些话,便又有些不甘心。

    于是,不无挣扎的意味,随口辩解了一句;

    “出了人命官司,官府就不管吗?”

    “官府当然是要管的,而且是大张旗鼓,满大街抓大刀会之人。”

    二喜喝了口酒,眯缝着双眼,瞅了瞅余勇,随即便打开了话匣子;

    “不过呢,官府怎样拿人你也看到了,都是虚张声势,做做样子给洋人看的罢了。”

    “那些大刀会的人,脸上又没写字,谁知道哪个是他们一伙的。”

    “再者说了,你以为那些当官的大老爷们,那么情愿多个洋大人,骑他们头上拉屎的吗!”

    “那么多的顶头上司,已经够他们忙的了,如今再加上个洋大人,你想想那些当官的,他们那口气儿能顺!”

    听了二喜这样一番嘲讽,余勇入教时那股子兴奋劲儿,已是一扫而空。

    这会儿,他心不在焉的应付几句,便匆匆忙忙的起身离开。

    马不停蹄地回到家里,做的第一件事儿,就是将脖子上戴着的十字架,一把扯了下来,随手丢进角落,再也不想碰这劳什子的东西。

第六十四章 一千石

    眼瞅着就要麦收,接下来就到了收租的日子。

    李福叫来几个手下,吩咐他们分头去佃户家里,下发通告。

    虽然今年的旱情比较严重,但地租却要跟往年一样,一粒也不能少,新粮不够,就用陈粮补齐。

    但有一条不可违背,就是任何人不得拖欠地租,过期不能交租者,就收回他租种的田地,另行租给他人耕种。

    教会这些佃户所租种的田地,原本是他们自家的良田。

    只是种的粮食,缴纳完官府的苛捐杂税,已是所剩无几。

    而洋人教会的田地,是不用缴纳捐税的,因而收取佃户的地租,相比官府的捐税要少得多。

    庄户人被逼得没法子,为了维持生计,便将自家田地,卖给洋教会,然后租种教会的田地,做起了的佃户。

    而这些佃户们最怕的,就是教会收回他们租种的田地,那样就断了他们的生计。

    正因如此,这地租是万万不敢拖欠,卖儿卖女也要凑齐上缴的。

    李福很了解佃户们的心思,知道他们不敢不按期缴租。

    因而在通告佃户之后,便一身轻松地逛进了县城。

    李福买了些酒菜,到余勇家来找他喝酒。

    见到李福到来,余勇面色阴沉,心里不喜,却又不好发作。

    毕竟,前几日才拿了他的好处。

    李福并未察觉到,余勇对他态度的异样,劝了几杯酒后,便问他接下来,如何对付赵四那些人。

    抢了破褡裢之后,这么多天过去了,并没有什么异样。

    李福就觉得,那事儿做得神不知鬼不觉,赵四那些人并未抓到他的把柄,估计是已经认栽了。

    抢了那个破褡裢,虽说的了些银洋,却还无法弥补他的损失,就想要请教余勇,怎样再干他一票。

    然而,余勇对他的提议,却是不怎么上心的样子,有一句没一句地应付着,有些心不在焉,没一句话说到点子上。

    直到这个时候,李福才察觉到,余勇是在敷衍他。

    心里就有些奇怪,不知余勇,怎会有这般变化。

    随即就发现,他脖子上戴着的十字架,已经不见了,于是就问他;

    “余爷,你的那个十字架,哪去了?”

    “呃……”

    余勇支支吾吾,最后说洗澡时掉了,没找到。

    李福不由得就有些怀疑,但却并未说破,举杯和余勇继续喝酒。

    俩人各怀心事,酒喝得就有些尬,没一会儿功夫就草草结束。

    告辞走出余勇家的院子,李福就去了茶馆,泡了壶茶,瞧着周围的动静。

    茶馆里的几个破褡裢,依然散布在角落里,似乎一切正常,没看出与平日有什么两样。

    看着天色不早,李福便起身走去破褡裢,丢下块银洋,卖了一小包烟土,付了茶钱就离开了茶馆。

    李福赶回到家时,天已经黑了,房门虚掩着,却未见媳妇的身影。

    平日里的这个时候,媳妇吕翠儿已经做好晚饭,这会儿该坐在桌前,等着他回来吃饭呢。

    推门进屋来,借着昏暗的油灯,四处张望着,寻找媳妇的身影。

    走去卧房暗间之时,这才发现吕翠儿,卷曲着身子,蹲坐在暗间的角落里,嘴里塞了块破布,双手被反绑着。

    吕翠儿见他走进屋来,顿时睁大惊恐的双眼,拼命摇头挣扎着,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

    见此情形,李福心里豁然一惊,知道出事了。

    而就在他连忙返身,想要跑出屋去的时候。

    烛光晃动之间,几道人影已是冲进屋内,与此同时,一柄寒光四射的刚刀,已是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感觉到那冷冰冰的刀锋,随时可能割断他的脖子,便禁不住浑身颤抖。

    李福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儿,抬头之间,就看到了顺子。

    顺子的脸上带着笑,手里摇晃着一个破褡裢,从门外缓步走进屋来。

    看到顺子手里的那个破褡裢,李福顿时明白了,是自己做的事情已败露,他不等顺子开口,连忙打千作揖的哀求起来;

    “顺子哥,俺知道错了,俺真的是不知道,那是您的买卖,顺子你大人有大量,饶过俺这一回。”

    顺子把那个破褡裢,随手扔到桌上,声音清冷着问道:

    “这事儿,你说该怎么个弄法。”

    “我还,那些银洋,如数还给哥几个就是。”

    “你拿啥还,就你这点家底儿,差得远了。”

    “我有法子还,容我几天成不成。”

    “你小子有啥法子?用你老婆,还是儿子。”

    闻言,李福这才发现,儿子‘李潼关’不见了,心里更加焦急,腿一软就跪了下来,带着哭腔儿央求着;

    “求你了顺子,俺卖粮食还你银洋就是,咱别拿小孩子说事儿。”

    “起来吧,看在这几年,咱一起赌钱的份上,这事儿还有的商量。”

    听到顺子这样一说,李福顿时松了口气,而就在他被人拉着,坐到桌旁之后,顺子就又开了口;

    “当然了,银子总还是要还滴,看你这粮食不少,那就一千石粮食顶账吧!”

    “啊!一千石……这、这不是要俺的命呢,再说那破褡裢也……”

    “不乐意是不,行啊!那咱就一把火烧了这破粮库,还省得麻烦大刀会了。”

    “别……俺给……俺给不就完了。”

    “嗯!这还像句人话,算你小子识时务。”

    而李福顿时苦瓜了脸,一千石粮食,可不是个小数目,于是便央求着顺子;

    “一下拿出这么多粮食,洋大人那里不好交代。”

    “那就慢慢来,反正粮库在你这儿,也跑不了不是。”

    “那是,那是。”

    “那就写个字据吧,你的洋大人他娘的喜欢打官司,咱得留个后手。”

    顺子这样说着的时候,已是有人拿来了笔墨纸砚。

    那人将毛笔塞到李福手里,顺子才接着说道:

    “那你就写‘李福今欠夏粮一千石,数次还清所欠债务……空口无凭利约为证。’这样写好听点不是。”

    顺子表现出为他着想的样子。

    如今已是刀架脖子上,李福早已没了别的章程,只想着早点赎回儿子,打发顺子这些瘟神滚蛋。

    反正他已经说了,粮食慢慢还就行,守着教会这座大粮仓,总有法子堵上亏空。

第六十五章 难兄难弟

    李福提笔写好了字据,签字画押按手印后,交给了侧旁的顺子。

    顺子接过来瞧了瞧,吹了吹上面的墨迹,笑着说道:

    “你小子写欠条这手艺,还是他娘的这么在行。”

    李福顿时有些尴尬,却也试探着问道:

    “潼关在哪儿呢?啥时候送回来?”

    “你儿子叫李潼关。”

    “是,是。”

    “只要你麦收之前,送五百石粮食过来,儿子就回来了。”

    顺子这样一说,李福就表现出为难的样子,道:

    “麦前五百石,这……这也忒多了,不是说数次还清的。”

    “你的这个洋教会,仅是这几年就搜刮了数百亩田地,这点小窟窿算个啥。”

    顺子继续开导着李福,道:

    “咱这也是为你着想,麦前五百石,今年地租收上来,你就能给墩上,也好跟你的洋大人,有个交代不是。”

    “这么大的亏空,咋个交代?”

    “今年天旱,欠收了,这么现成的理由,还用俺教你。”

    “可是,一次出去五百石,这……”

    “要不这样,你小子不是在催收地租呢,收上来的地租,加上在这个粮库里再捣鼓一些,差不多就够五百石了。”

    这会儿的李福,已是有口难辩。

    此时他才后悔,当初听了余勇的唆使,不然哪来这档子事儿,现在可倒好,偷鸡不成反蚀把米。

    顺子谋划得比他还周全,最主要的是,儿子李潼关还在人家手里,如今已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见李福还在有些犹豫,顺子站起身来,不无威胁地说道:

    “自己个儿特么好好想想吧!还不是你小子先不仁,就别怪咱哥们儿不义。”

    “要不是看在,咱还有些交情的份儿上,早你娘的一把火,将你这破粮库点了天灯,看你还特么嘚瑟不。”

    李福怕的就是这一手,顿时就软了下来,连忙陪上笑脸;

    “那就明晚上,先送一部分粮食过去,顺子你能不能先放了潼关?”

    顺子见李福松了口,笑着说:

    “送来粮食就见到儿子了,咱们这样做,也是为了粮食送得快些,你小子自己看着办吧!”

    说着,带着几个人,离开了李福家的院子。

    看着顺子几人,大摇大摆地走出了院子,李福顿时瘫坐在椅子里,很是沮丧着唉声叹气。

    已是忘记里屋的角落里,还在绑着的媳妇。

    吕翠儿发出‘呜呜’的声音,李福这才回过神儿来,连忙过去解开媳妇。

    拿掉她嘴里塞着的破布,吕翠儿顿时就号啕大哭起来,带着哭腔儿跟李福要儿子;

    “你个挨千刀的,这是又在外面造的什么孽,啥样的人你都敢招惹……俺的潼关可咋办哩……”

    李福不耐烦的哄着媳妇,让她收声;

    “若是被人听了去,咱就没法拿粮,赎回儿子了。”

    李福这样一说,吕翠儿止住了哭声,给男人出着主意;

    “要不你去请洋大人出面,报官诉讼,让衙门拿了这些人。”

    李福焦急地搓着双手,呵斥着媳妇吕翠儿;

    “你懂个啥,刚才那帮人,啥事儿都特么干得出来,惹毛了他们,真他妈的敢放火烧粮库。”

    “弄得不好,咱俩的小命也得搭进去,马山镇的教堂被烧,八成就这起子人干的,死了好几口子人哩!”

    吕翠儿听了这话,顿时更加害怕,问他咋办?

    李福踱着步子,想了想,觉得顺子说的法子,也还行得通。

    五百石粮食,麦收后就能墩上,天旱欠收这理由,也还说得过去,洋人那里还能糊弄过去。

    李福这样想着,就决定从明晚开始,送粮过去,先赎回儿子再说。

    随后,他对媳妇吕翠儿交代着;

    “打明儿个起,你蒸的馍再小些,还要多掺些杂面……”

    翌日。

    李福进城找到了顺子,一是想瞧瞧儿子李潼关,在一个就是跟他商量,如何送粮食的事儿。

    顺子夸他还算识时务,随即劝导着李福;

    “你那库房里的粮食,原本就是洋人搜刮得来,咱这也是替天行道,算是做得一份功德……”

    “行了大爷,咱还是说正事儿吧!”

    李福不管顺子说的这些屁话,他只想尽快将这件事情,了结。

    于是,就打断了顺子,问他怎么个弄法?

    他说白天人多眼杂,只有晚上才能便宜行事,不过晚上的时候,城门已经关了,怎么送进城来?

    顺子似乎早已想到这些,他给李福说了一处,城外王庄的宅院,让他把粮食先送去那个院子,以后的事儿就不用他管了。

    李福想要见见儿子李潼关,却被顺子严词拒绝,让他送了粮食再说。

    无奈之下,只好作罢。

    李福从顺子那里出来,急着去给余勇报个信儿。

    不过他多了个心眼儿,并未直接去找余勇,而是先去茶馆坐喝了壶茶。

    确定没人盯他的梢,这才走出茶馆,拐弯抹角地来到余勇家的院子。

    对于李福的到访,余勇表现得很是冷淡,甚至有些厌恶。

    现在他也在后悔,当初,不该听李福的几句忽悠,没多想就加入了洋教会。

    更加悔恨的是,竟然还特么在街上,招摇过市了好几天,弄得路人皆知。

    那几天的一个晚上,顺子找到他的宅子,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指名道姓的让余勇出来说话。

    余勇心里没底儿,站在院子里没敢挪窝,冲着顺子嚷嚷着;

    “有啥话,就特么在这说。”

    顺子就阴阳怪气的,对已是有些胆怯的余勇,说道:

    “余爷对那个破褡裢,不是很有兴趣的吗,咱是来请余爷去茶馆,坐几天台子,享受享受破褡裢的好处。”

    听到顺子这么一说,余勇立马就意识到,李福做的那件事儿,已经败露,人家这是找上门来了。

    他也明白顺子说的,所谓‘坐台子’指的是什么。

    真要是答应去坐这个台子,无疑是在自己扇自己的嘴巴,那样的话,他以后在这县城,将永无出头之日。

    想当年,余勇也是这县里,说一不二,有头有脸的人物。

    用他自己的话讲,至少,老子也在这里叱咤风云过。

    顺子似乎早想到,余勇不会轻易就范,于是,就给他讲了一些道理。

    其实,顺子讲的道理很简单。

    无非就是这些年,洋人如何气焰嚣张,而有些教民,如何狗仗人势,飞扬跋扈,以为加入洋教会,就如同成了精的猴子,可以大闹天庭。

    就算你是孙猴子,也有降你的如来佛在……

    余勇无动于衷,顺子就不无威胁之意,这般提醒着他,道:

    “这些日子天干物燥,很容易发生个火灾啥的。”

    “余爷你多加留意,提防着点,别特么惹火烧身,做了个冤死鬼,结果是哭半天,还不知死的是谁。”

    余勇听出顺子这话意,摆明了是在威胁他。

    李福不知顺子已经找过余勇,今儿个来是给他通风报信,让他有所防范。

    却见余勇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对他很是冷淡,李福就没再多言语,起身告辞,俩人是不欢而散。

    李福离开,余勇暗自盘算起来,为他自己谋划着退路。

第六十六章 旱情

    今年麦熟比往年提前数天,大部分田地的收成,却只有往年的五成。

    割过麦子,只剩下麦茬儿的田地,在烈日的暴晒下,炸开了口子。

    干旱的土地,使得庄户人家熬愁起来,田地这副光景,即使播下秋收的庄稼,怕也是白白浪费种子。

    但若是不播种,就没了收成,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

    在这般焦虑之中,又等候十几天。

    老天爷还是没有要落雨的迹象,眼瞅着播种季节已过,无奈之下,庄户人家就把宝押在了,抗旱早收的谷子上。

    整理了干裂的土地,播种下耐旱的谷物,只希望老天爷哪天开恩,下场透雨,播下的谷物能拔出苗儿来,这已是庄户人家最后的希望。

    董家的两块田地,多亏了有两口井支撑着,麦子的收成,虽说不如往年,却也还说得过去。

    忙完了麦收以后,老李来找董善政,商量播种秋粮的事情。

    依照往年的惯例,收割了麦子以后,是要播种秋收的棒子,只是今年旱得邪乎,播种不抗旱的玉米,浇水便成一大难事。

    指望人工担水,浇灌几百亩田地,无论如何也忙不过来。

    因此,老李建议播种耐旱的谷子;

    “即使到下半年雨季,老天爷还不落雨,咱自己组织人手,浇几水,谷子的收成也差不到哪去。”

    “但要播种不耐旱的棒子,那可就难说了,弄得不好,绝产都有可能哩!”

    董善政知道,老李说的这些都是实情,提起茶壶给他倒上茶水,道:

    “李叔,您看着咋弄好,就咋弄,不必过来问,侍弄庄稼,俺是个外行。”

    “要不是有那两口井,即便是耐旱的谷子,咱也不敢播种哩,白白糟蹋种子。”

    “嗯,今年旱得邪乎,李叔跟伙计们要辛苦些了。”

    老李摸出旱烟袋,装着烟叶,随口说道:

    “辛苦算个啥,能填饱肚子才是正事儿。”

    “李叔你放心,有我一口吃,就少不了你和伙计们的。”

    “就算是地里欠收,哪怕是绝产,咱也不辞人,工钱照发,你回去和大伙儿言语一声,让他们安心。”

    听了董善政这话,老李很是感激,但他不是为这事儿来的,知道董善政理会错了他的话意,感叹一声,说道:

    “俺担心的不是这个,只是想起了一句老话儿,‘饱暖思**,饥寒起盗心。’

    “你叔都这把年纪的人了,啥事儿没经历过,遇到灾年,必然盗匪四起,这世道怕是要乱。”

    “以前曾经见到过那些,‘吃大户’的灾民,聚众闹事、抢劫粮食……很不好对付,咱得有所防范才行。”

    闻听此言,董善政陷入沉思,点头不语。

    老李将该说的话已经说完,起身走出了院子,董善政还在琢磨着他说的那句话,‘饱暖思**,饥寒起盗心。’

    ……

    耐旱的谷子播种下去以后,县城附近的村庄,已有村民社团,自发的组织起来,前往关帝庙祈雨。

    县城西面的关帝庙,顿时热闹起来。

    尚家村祈雨的香社还没走远,李家庄的香社,紧接着又到了……

    这般一个香社接着一个香社,关帝庙整日香火鼎盛,烟雾缭绕,日夜不绝。

    祈雨的仪式大同小异,祈雨的祭文,也是千篇一律的相似。

    丁戊之年麦薄,万民皆无奈何,

    实想秋天多种,以顾眼前生活,

    不意侍奉一夏,干旱犹如火着,

    晴天并无片云,红日足有半月,

    不见露水润地,只见狂风吹坡,

    早秋曲而不伸,晚秋枝黄叶落,

    是苗半生半死,望雨如饥似渴,

    吾辈小民无奈,祈祷关圣神佐:

    速速报知玉帝,早早打破天河,

    时而行雨嘁嘁,今而流水嚯嚯。

    董善政和吴先生也去参加了,本村香社组织的祈雨活动。

    两人返回贵和堂,刚刚在堂屋里坐下,赵四就风风火火的走了进来;

    “姐夫,你找我有事儿?”

    董善政让赵四坐下,问道:

    “你送去于掌柜那里的粮食,咋个回事?”

    “不是说要囤粮吗,咱也弄了五百石。”

    “怎么五百石,于掌柜账面上,只收你三百石。”

    吴先生听了,皱着眉头插了一句。

    “于掌柜的库房满了,放不下,乡下老宅院里还放着两百石。”

    吴先生‘哦’了一声,没再言语。

    而董善政更关心的,却是收购粮食的价格,于是就问着赵四;

    “你那些粮食,几两银子一石进的?”

    赵四提起茶壶,给几人满上碗茶水,自己也倒了一杯,这才说道:

    “就按现在的市价,一石一两多银,和银洋两块左右。”

    “这次去省城,一石粮食已经涨到二两多银,和银洋三块有余。”

    赵四连忙接过话茬儿,嬉笑着说道:

    “那我这五百石粮食,就折合一千五百银洋好了!”

    “你小子倒是会做买卖,一点亏也不肯吃。”

    “亲兄弟明算账,你总得让我赚点不是!”

    “年底粮价还会上涨,你不等到那时候在定价。”

    “俺这人不贪,挣点就行,以后上涨多少,都算柜上的进项。”

    “那行,五哥也在这,给你划一千五百银洋过去。”

    吴先生一本正经着说道:

    “一千五百银洋,这笔账给他记下了。”

    正此时,外面忽然传来敲铜锣的声音,嘡嘡……

    随后是地保扯着嗓子,在庄里走街串巷的吆喝,听他话里的意思,还是为了祈雨的事情。

    地保吆喝着,要求各家各户,严禁各种污秽物品暴露天日。

    即日起,所有村民斋戒三日,三日后到县城集合,新任知县金老爷,将要亲临城西关帝庙祈雨,各家主事儿务必参加,每家征集资费,杂粮一斗。

    董善政听得真切,随口说了一句;

    “新任知县亲自祈雨,这次的动静,怕是小不了。”

    吴先生笑着说道:

    “只是这金知县,运气欠佳,刚刚上任,就赶上这么个大灾之年。”

    赵四摆着手,接过话茬儿;

    “光绪小皇帝才叫倒霉,这才登基几年,龙椅上的屁股,都还没坐热……”

    “你住嘴,这样的混账话也敢说出口,是要杀头的。”

    董善政打断了赵四的话,而他却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嘟囔了一句;

    “明摆着的事儿,还怕人说。”

    董善政还要数落赵四几句,吴先生便连忙岔开了话题;

    “不知这新任父母官,又是何许人也?”

    “新任知县金犹大,是个南蛮子,浙江秀水人,祖上有荫德,世袭龙骑尉,喜欢名家字画,古籍善本,游览名胜古迹……”

    赵四如数家珍般,娓娓道来。

    董善政瞪了他一眼,道:

    “这些你倒是了解的很透彻。”

    赵四听了,露出几分得意之色,不无炫耀着说道:

    “就咱县的这些个,历任父母官,无论谁咱都了如指掌,姐夫不信可以随便问,听俺给你一一道来。”

    董善政被他气得笑了,调侃一句;

    “你看看,刚刚说你胖,自己就呼哧呼哧喘上了还。”

    赵四端起茶碗,喝了个底朝天,随即起身告辞;

    “没啥事儿,我就先回去了,那二百石粮食,存放在王庄那处宅院里,随时可以装运,需要时言语一声,俺找人给送过来。”

    董善政留他吃饭,道:

    “粮食的事儿不急,先放那里就行,你吃了饭再回。”

    “还是算了,你们这里斋戒祈雨,估计也没啥好吃的,我还是回吧。”

    赵四这样说着,起身离开,出了贵和堂大门,跳上马背扬长而去。

第六十七章 祈雨

    斋戒三天过后,新任知县组织民众祈雨。

    董善政随庄里各家的主事儿男人,早早就聚集到县城。

    新任知县金犹大,身穿素衣,款步来到县衙辕门,吉时一到,率领祈雨队伍正式出发。

    前面鸣锣开道,黄旗掩映,居中,四名童子抬着的‘彩子’,缓步而行,其后,是请来的诵经和尚。

    后面跟着的是,知县率领的乡绅耆老,以及数以千计的民众,人们手持明香,身穿素衣长衫,赤足光头、无遮无掩,随行于烈日之下,以示自责与虔诚。

    祈雨队伍所行之处,站立街巷两侧的民众,不得打阳伞或戴席帽,否则便会惹起公愤,有人会把伞、帽夺去毁掉。

    祈雨的队伍,浩浩荡荡走出县城,来到通往关帝庙的大路。

    至此,所有人员停止脚步,改为三步一跪,叩首前行,以示虔诚。

    祈雨队伍所经过的大小村庄,须得燃放鞭炮迎送。

    旱情以来,董善政已是多次参与,这样的祈雨仪式,

    只是都没有这次的规模宏大,参加民众如此众多罢了,他跟随着祈雨的队伍,虔诚地顶礼膜拜。

    直至跪行到关帝庙前,焚香致祭,众人跪拜祈祷过后,新任知县金犹大,高声朗诵起了祈雨祭文:

    “大清国山东泰安府肥城县,金犹大率领乡民百姓,谨以明香、酒醴庶饈之仪,上叩于关圣帝君之神前,曰:苗得雨露方见长,人食五谷乃得生活……

    “今岁时界季夏,数月未雨,田苗尽枯槁,人民立见散亡。伏恳上帝早降甘霖,以解倒悬之苦;广施雨露恩泽,以救涂炭之灾。均感圣德仁慈,实乃万民之瞻望也……”

    金知县念完祈雨祭文,几个和尚高声咏经,率众进到庙里。

    片刻之后,请出一尊小型关公像,放进八仙桌为座、柳枝为棚的轿形‘彩子’中,由鼓乐、仪威前导,抬至庙前空地。

    早有画工为关圣人再施丹青,彩绘一新。

    然后是要放在烈日下,曝晒三日三夜,期间香火不歇……

    据说,晒得关圣人大汗淋漓,受不了时,便会行云布雨。

    这便是乡间所谓的‘晒关公’了,虽然有些大不敬,但还是奉行了先礼后兵之道。

    这场持续的旱情,波及大清国半壁江山。

    旱情发生于山西、河南、陕西、直隶、山东,并连及甘肃东部、安徽北部、江苏北部、四川北部的大面积干旱,尤为严重。

    山西等几个省份,庄稼绝产赤地千里。

    这一年是光绪丁戊年,后人称之为‘丁戊奇荒’。

    遇到这样大的灾荒年景,难怪新任知县,要如此兴师动众,亲临祈雨现场。

    繁琐的祈雨仪式,进行一个多时辰,这才宣告结束。

    董善政随众人一起离开,回到贵和堂,来到董老太太住着的,堂屋暗间。

    屋里有个妇人在和老太太说话,他只好又退了出来,坐在堂屋里喝茶等候。

    董老太太接待的是个媒婆子,又在张罗着,给孙子七女订了门亲。

    媒婆正在夸夸其谈,讲着女方家的好处;

    “人家是蒙古贵族,早年在京城做官的,要给闺女说个门当户对的婆家。”

    “还是贵族呢!聘礼怎么说的?”

    董老太太随口问了一句。

    “没说要聘礼的事儿,只说先送八字过去,俩人的八字要是和,这事儿就先定下来,以后女方家,还要看看小少爷本人,如若是中意,这门亲才算成了呢。”

    听了这话,董老太太便有些不满;

    “这花儿怎么说的,反倒成她家挑人了。”

    “可不是咋的。”

    媒婆随声附和着,随后却是话锋一转,接着说道:

    “不过呢,人家就这么一位千金小姐,也是宝贝着哩!”

    “那就先送八字过去,看看是不是和,成不成以后再说吧。”

    对这门亲事,董老太太似乎没抱多大希望,打发媒婆离开之后,便喊来儿子董善政,问他有啥事?

    董善政这才有机会,给老太太说起了,新任知县,亲自组织民众祈雨的事儿。

    董老太太叼着长烟袋,吧嗒吧嗒吸着旱烟,吐出一团淡蓝色的烟雾,随口说道:

    “连官府都惊动了,看来是这次的灾情严重,咱也要提早防范才行。”

    “如今还未见灾民出现,估计家里都还有些余量,等到秋后就难说了,地里要是还没收成,逃荒难免就会接踵而来。”

    董善政讲了眼下的形势,董老太太在炕沿上,磕掉烟锅里剩余的烟灰。

    儿子的这一番话,让她不由得想起了,以往曾历过的那些天灾人祸。

    特别是那些吃大户的灾民,让她心有余悸。

    那些灾民,成群结队地聚集在一起,闯进大户人家的深宅大院,抢钱抢粮……

    有些不安分的刁民,更是无所顾忌,住到人家院子里就不走了,埋锅造饭,过日子似的住下,弄得人家乌烟瘴气,鸡犬不宁。

    即使官府派来了衙役,这些刁民也不畏惧,要是能被抓进牢去,正好给他们找到吃饭的地方。

    因此,官府对待这些人,也是无可奈何,只能是驱散了事。

    但,哪里驱散得过来,刚刚赶走这一波,还会又有一波到来,驱之不尽的。

    更有一些彪悍的刁民,走投无路之下,便与土匪勾结,到处打家劫舍,胡作非为,做起了杀人放火的强盗……

    董老太太说的这些事情,老李也曾对董善政,说起过类似这样的经历。

    这几天,董善政就在琢磨着,该如何应对之法。

    他不想因为这些事儿,而让老太太担心,于是便宽慰着母亲,道:

    “到不了那个程度,官府就会开仓赈灾,您老人家安心就是,即便是天塌下来,也还有个高的撑着哩!”

    “事到临头才想辙,那可就来不及了,你还是经点心,提前做好预防才行。”

    董老太太以她过来人的口吻,接着嘱咐着儿子董善政;

    “要不咱先这么办,等过些日子,召集村里所有的孩子,到咱学馆来读书。”

    “咱不收束脩啥的学杂费,而且,每天管这些孩子一顿饭食,家里小孩子饿不着,大人们也就安生。”

    “如此一来,至少本庄的农户,不会为难咱贵和堂,且,真要有外乡‘吃大户’的人来,庄乡们或许还能搭把手,帮衬帮衬。”

    董善政觉得老太太说得在理儿,他沉思片刻,开口说道:

    “这事儿,我还要跟五哥商量商量,尽可能做到最好。”

    “再有便是,秀才那里,也要提前言语一声才行,不然,多出这许多孩子,还不知夫子他是不是乐意呢。”

    “这是积德行善的好事儿,秀才是读书人,没个不乐意的理儿。”

    董老太太这般笃定的说道。

    董善政点头称是,又和母亲闲篇几句,这才退出老太太的房间。

第六十八章 未雨绸缪

    董善政来到前院,找到吴先生,给他说起了老太太的谋划。

    吴先生觉得这个法子可行,但还不是万全之策。

    他是担心,若是灾情严重,那些没饭吃的庄户人家,将孩子舍给贵和堂,自己出去逃荒可咋办?

    贵和堂总不能,帮他们抚养这些孩子的吧!

    依照吴先生的想法,最好是能够想个法子,把庄里的大人也留住,庄里的壮劳力多,盗匪就不敢轻易来犯。

    而至于怎么个留法,却是需要好好斟酌一番。

    “李叔经历的事儿多,咱找去他商议商议,琢磨出个万全之策。”

    董善政这样说着,起身和吴先生一起,俩人走出了院子,来到西侧跨院,找到管事老李。

    仨人说起眼下的灾情,董善政再次讲起了,老太太先前给他说的那些,供养庄户人家的孩童,以此预防盗匪的想法。

    老李闷头吸着旱烟,沉思。

    这些日子,老李也有许多犯愁的事儿。

    地里的谷子,播种下去以后,他领着长工们,没黑没白的浇水侍候。

    现如今,终于是见到苗儿了。

    但是,庄里其他人家的田地,却依然还是焦土一片,没有井水浇灌,播种下的谷子,没拔出苗儿来。

    而这样一来,贵和堂的这两片,嫩绿颜色的田地,就显得特别扎眼。

    老李担心,有些人要是眼红,可能会使坏毁苗儿。

    即使现在保住秧苗,但到了秋熟季节,难免会有人偷割谷子。

    指望他和这些长工们,怕是看管不过来的。

    人饿急了,啥事都做得出来。

    老李将担心的这些事情,一股脑的倒了出来,末了,才说起他的想法。

    “现在庄里其他人家的田地里,都没啥活计,庄里人闲着没事儿干。”

    “咱是不是把那些壮劳力,组织起来,帮咱浇水灌溉,侍候那两片谷子地。”

    “而眼下这样的饥荒年景,咱也不用出工钱,只要管他们一顿饭食,想必就有人肯做呢。”

    董善政是个精明人,老李话里的意思,他听得明明白白,与他预防匪盗的想法,不谋而合。

    他心里顿时就有了主意,接过老李的话茬儿;

    “咱不仅要管庄乡一顿饭,还要跟他们讲好,秋收以后还有分红……”

    “如此一来,他们会更加尽心尽力,只要保住这季谷子,全部都收获了,足够庄乡吃用一年,最起码是饿不死人。”

    吴先生也表示赞同,开口说道:

    “这个法子好,地里的活计有人做,还能留下人来预防盗抢,没了收成的庄户人家,也有了吃食,一举两得,各取所需。”

    老李说:

    “咱这两片地的收成,俺大体粗算了一下,每亩地按杂粮两石半计算,两百八十九亩七分地,可收谷子七百二十石左右。

    “依照,不饱不饥三石谷这样核算,咱庄这几十户人家,吃用,撑到明年夏收,也不是问题。”

    “不过呢,秋后要是还不落雨,过冬麦子无法播种,明年墒情还是这样的境况,那可就难说了。”

    而董善政所考虑的,依然是防范盗匪,他接口说道:

    “咱还有余粮,这都不是问题,关键是要预防盗匪抢劫,这才是大事。”

    吴先生考虑得更加深远一些,这会儿也讲出的他的想法,

    “依我之见,咱还要联络几家大户,组织个保乡社团,预防盗匪……”

    “真要是遇到盗匪抢劫,需要召集人手之时,便以锣声为号,听到锣声,大家来贵和堂门前聚集。”

    “这样一来,庄里几家大户也有保障,应该不会拒绝。”

    听了这话,董善政已是露出欣喜之色,道了句;

    “五哥这个想法好!不过呢,这事儿还得咱挑头才行……”

    接下来,仨人商议了具体的行事细节。

    随后,董善政叫人找来地保,召集村里各家管事男人,最主要的还是村里的青壮劳力,来到贵和堂街门前。

    董善政先是给众人讲起了,眼下旱情的严重;

    “田地里的情形,想必大家也都看到了,多数人家的秋粮,估计已是指望不上,这样下去,明年怕是要饿肚子了……”

    “贵和堂那两片地里的谷子,便是大家伙儿的活命粮,待到秋收以后,按人口分给大家。”

    人群里发出‘嗡嗡’议论的声音;

    “那么多粮食,董家肯拿出来分给大家!”

    “董家为啥要这样做?那两片地的粮食打下来,怎么着也要几千块银洋……”

    大多数庄户人家,恐怕这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的银子。

    于是,便有人开始怀疑,这样做对贵和堂董家,有啥好处。

    而此时,董善政已是话锋一转,讲出了他对众人的要求;

    “为了那两片地里的谷子,秋季能有个好收成,各位庄乡须得出工出力……浇水灌溉,除草管护,是必不可少的劳作。”

    “那是咱们明年的口粮,大家伙儿要像对待自家田地那样,行耕细作才行。”

    董善政说到这里,顿住话头,看向底下人有何反应。

    当前这样严重的旱情,众人都看在眼里,急在心上,而各自家里还有多少余粮,自是心里有数。

    余粮多些的人家,今年或许还能挨得过去,但若是继续这样旱下去,明年夏收没了收成,那可就惨了。

    而董家那两片地里的谷子,绿油油的一片,长势喜人,庄里人都看在眼里,对他们这些庄户人来讲,无疑有着极大的诱惑。

    但任谁都知道,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董家付出这么多粮食的代价,必然是有所图谋。

    想明白这些的庄乡们,都在看着董善政,等着他的下文。

    董善政看出了众人的心思,随即,讲出了先前的谋划;

    “董家之所以这样做,主要还是为了让咱大家伙,都能有口饭吃,而不必背井离乡,跑去外地讨生活……”

    “只要咱能挨到明年雨季,播种下的庄稼有了收成,日子又会往常那样,红红火火的过起来。”

    “但在这段时日里,最重要的还是得预防盗匪,大家也都知道,现在是乱世之秋,又赶上这样的年景,必然匪盗猖獗……”

    “再有就是,这样的饥荒年景,必然有流民聚集,而成为庄户人家的隐患。”

    “估计要不了多久,就会有逃荒的流民,来到咱这里,而粮食必将成为那些饥民,首要抢夺的目标。”

    “为了预防流民,以及盗匪的劫掠,咱庄要组建个保乡社团。”

第六十九章 锣声为号

    人群里几户殷实人家,听到董善政说起防盗防抢这话,已是率先做出响应。

    几家都表示支持董家,筹备保乡社团的决定。

    有人做出响应,董善政甚感欣慰,随即便讲起了,先前与吴先生的谋划;

    “咱庄的青壮劳力,有谁愿意加入社团,待会儿在此登记造册,之后便以锣声为号,听到锣声,大家要尽快赶来这里聚集……”

    听了董善政这话,人群中有人问道:

    “参加社团有啥好处,咱不能白忙活不是!”

    这些普通村民,他们所关心的,是自己能得到多少实惠。

    董善政早有应对之策,已是开口说道:

    “参加社团之人,贵和堂会不定时发放粮食,而发粮之时,便是以这锣声为号,一是来这里领粮食,再有就是预防匪患。”

    “也就是说,无论咱庄里,哪家哪户遭遇抢劫,都可以来贵和堂敲锣示警,在此聚集人手,共同抵御盗匪。

    董善政讲的这些,关乎到庄户人家的切身利益。

    正因如此,他的话音儿刚落,就有人站出来响应,表示愿意加入社团效力。

    而庄里的几家大户,虽然没有派人参加社团,却表示愿意听从示警锣声的召唤,前来贵和堂前集结,共同抵御外患。

    吴先生取出笔墨,对于参加保乡社团的青壮村民,进行登记造册。

    同时,这些人也将参与,那两片谷子地的浇水管护。

    待到秋收之后,还能分到一石谷子的酬劳。

    庄上几户殷实人家,他们不出工也不领粮,反而原意出钱出粮,参与保乡社团的筹备,共同预防盗匪。

    对于这几户富裕人家,吴先生也都一一记录在案。

    至于筹备保乡社团,各家需要承担多少粮食,款项,等等这些细节问题,则留待事后再行商议。

    董善政留下了,愿意出工的青壮劳力,其他庄乡,则三三两两的散去。

    留下来的这些村民,都是庄上穷苦人家的汉子,家里余粮不多,为了熬过这个灾年,愿意出力挣口吃食。

    董善政将留下的这些人,分成了两组,分别在单、双日子,来贵和堂劳作,全部由老李进行管理。

    “凡是来贵和堂出工劳作之人,每天中午,可以领到一个杂面馍馍,玉米面糊涂粥管够吃饱。”

    “但有一点,须得听从老李叔的招呼,若是有谁不听,那么就对不起了,您只有去另谋高就。”

    董家的这些举措,留住了村里的大部分青壮劳力,每天都有人前来贵和堂,在老李的带领下,对那两片谷子地进行浇水管护。

    董家也不失言,每天中午都有杂面馍馍,分发给前来劳作的庄乡。

    分发到手的杂面馍馍,多数村民舍不得吃,小心翼翼揣进怀里,留着带回去,给家里的老人和孩子。

    而玉米面糊糊没法带走,他们就敞开了肚皮,各个吃得肚饱腰圆。

    在庄里这些青壮汉子,共同管护之下,田里的谷物,长势喜人。

    待到地里的谷物,收割入仓之后,灾情越加严重,县里已是开始出现了,外地来逃荒的饥民。

    在此期间,董家也发放过几次粮食。

    其中有一次,还是特意安排在了夜里。

    那天夜深人静之后,吴先生就忽然敲响了,门房前面挂着的铜锣。

    锣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的刺耳,庄里有些人家,也立刻派遣子弟赶来。

    他们记得了,董善政说的联合起来,共同抵御盗匪的说法,因此赶来的这些人,手里都拿着铁锨木棒,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

    “大家莫慌,并非有什么匪情发生。”

    高举着火把的吴先生,先是安抚了众人一句,随后才接着说道:

    “今晚,之所以要在深夜,鸣锣将大家召集而来,只是希望大家伙儿,都能够听从锣声示警的招呼。”

    吴先生这样说着,已是认真清点起了人数。

    片刻之后,发现今晚到来的村民,尚且不足,白天领粮人数的五成。

    对于这样的状况,吴先生多少有些失望。

    不过,值得欣慰的是,庄上的几户殷实人家,反倒是都派有子弟和长工赶来。

    而且,这些人都拿着火把,棍棒,一副抵御盗匪的架势。

    对此,吴先生大加赞扬,让这些人回去之后,转告受雇的东家;

    “无论是你们哪已家,如若是遇到盗匪、流民的骚扰,都可以来这里鸣锣示警,聚集人手共同对外。”

    今晚赶来的庄户汉子,吴先生同样做了细致的安排,除了得到日常发放的,两斗谷子以外。

    拿着棍棒器械前来的庄稼汉子,每人还能额外多领到,一斗玉米,使得那些空手而来的庄乡,羡慕不已。

    于是,有人就大声嚷嚷着:

    “为啥拿了根棍子,就能多领到一斗米?”

    “就是嘛!咱们又不是没来,不能这样挤兑人的。”

    对于这些质疑之声,面色肃然的吴先生,大声给出了他的理由;

    “人家拿着的不只是棍棒,更有对待此事的态度。”

    “鸣锣示警,召集大家来这里是为了啥,想必各个心里都有数,但你们空手而来,如何与悍匪周旋?”

    吴先生说的这里,已是话锋一转,立下了规矩;

    “打今儿个起,放粮世间改在夜里,各位若还是赤手空拳而来,那我劝你不如在家睡觉,来了也要空手而回。”

    底下人不吱声了,领了粮食,三三两两的散去。

    吴先生这样做的目的,想法很简单,他就是要让这锣声起作用,村里人能够听从锣声的招呼,且是有备而来。

    自打这日之后,贵和堂发放粮食的时间,就都改在了夜里进行。

    无非就是想要提高,村里人的警觉性,希望这些庄乡汉子,至少能够做到随叫随到,不至于关键时候,聚集不到人手。

    贵和堂在紧锣密鼓,找人管理那片谷子地这段日子,杨福田领着儿子根生,已经走遍附近的大小村庄。

    爷俩儿本想找个大户人家,租几亩田地,再不济,给人家做个长工也是好的,起码有口饭吃。

    然而,他们爷俩儿走遍四里八乡,都未能找到租田给他们的大户。

    几户人家都说,租种田地可以,但,须得提前交了地租才行。

    可眼下旱情严重,那里还有可交租的余粮。

    租地的打算只好作罢,爷俩儿拖着疲惫的身子,又回到了庄上。

第七十章 生计

    进入六月以后,举目望去,田地里一片荒芜。

    满眼都是在烈日下,暴晒着的金黄色的麦茬儿,根本见不到秧苗,仅有的几簇绿色,是挣扎着的杂草。

    这样的境况,并非庄稼人懒惰,或是疏于管理。

    他们有得是力气,对于庄稼地里的活计,也是行家里手。

    只因老天爷没有落雨,又没有余钱去雇人挖井,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满怀希望播种下去的种子,焚化在干裂的焦土之中。

    那些播种下去的种子,拿在手里轻轻一搓,便随风飘散,如同庄户人家,殷切的期盼那般,弱不禁风。

    杨福田已是彻底绝望,家里仅有的余粮,勉强能够维持到秋,明年的吃喝用度,都还没个着落。

    再不想辙,一家人怕是要饿肚子了。

    昨个儿他听人讲,贵和堂董家正在召集人手,筹备浇灌谷地的事情。

    但杨福田却有些踟蹰不前,只因董家收回了,他所租种的田地这事儿,而一直耿耿于怀。

    虽说,那原本就是人家贵和堂的产业,董家怎么处置都不过分。

    但在他的心里,怎么也拗不过这个弯儿来,打心底不愿去贵和堂做工。

    为此,老婆也没少唠叨了他。

    家里没了过冬的余粮,如今,一家人只吃两顿饭,还是搀着榆树钱、野菜梗做的玉米面糊糊。

    那些东西吃了也不顶饿,几泡尿下来,便又空空如也,整天饥肠辘辘,肚子唧唧咕咕,唱的是空城计。

    儿子根生熬不下去了,他听人说,关东那里多得是肥沃土地,且人烟稀少,田地荒在那里无人耕种,河里的鱼多得,水瓢都能舀得上来……

    根生已多次和家里人商议,想要和交好的庄乡,逃荒‘闯关东’去,却是被母亲的哭声,给拦了下来,

    娘的理由只有一个,也很简单;

    “咱家就你这一根独苗儿,你走了,俺和你爹可咋活呦!”

    杨福田叹了口气,他不想拖家带口去外地逃荒,说还没到那个地步。

    再者说了,关东那边的这些传闻,都只是听人说的而已,具体是个啥情形,谁都没有亲眼见过,可不敢冒然行事。

    因此他让儿子根生,打消这个念头。

    但已是到了这一步,杨福田不得不重新考虑,当初老李给他的建议。

    当时老李可是答应过的,可以随时去贵和堂找他。

    若是去贵和堂找老李,或许还能有条活路。

    有所决断的杨福田,独自一人来到贵和堂。

    他的用意,是先来打探一下,董家的态度,而后再决定,儿子根生是不是也来贵和堂做工。

    他很了解儿子的性情秉性,年轻气盛,好强又抹不开面子。

    董家这事儿要是不成,可就真的断了他的后路,根生很有可能,自己个去闯关东,这却是杨福田不想看到,也不愿意发生的事情。

    因此他不敢大意,先来贵和堂探听董家的态度。

    到了贵和堂的街门前,杨福田有些迟疑。

    他看到村里的壮年劳力,差不多都在这儿了,老李正在人前人后地忙着。

    这会儿,他不好上前去找老李,只好站在人后,踮起脚尖往前面瞧。

    只见老李正领着几个人,忙着发放杂面馍馍。

    看到这些,李福田顿时呆住了,忘记了此来的目的,眼里只有那些刚刚蒸出来,还冒着热气,淡黄色的杂面馍馍。

    对于那些诱人食欲的杂面馍,杨福田自是不会陌生。

    知道那是用豆面、玉米面,或许还掺和了荞麦面,蒸出来的馍,那是他家在好年景的时候,才有的吃食。

    他很容易就能回味起,那久违了的香喷喷的味道,以及入口咀嚼时,那种甜丝丝的感觉。

    想到这些,自己那不争气的肚子,叫得更欢。

    杨福田咽下口水,怯怯地叫了声老李。

    忙碌着的老李,抬头看到杨福田,他嘱咐身边人几句,这才举步走了过来。

    见只他一人,就随口问了一句;

    “根生咋没来?”

    杨福田盯着老李手里的杂面馍,艰难的挪开视线,喃喃着问道:

    “俺先过来瞧瞧,不知还缺不缺人手?”

    “过会儿你领根生也过来,等俺忙过这阵子,就领你们去见东家。”

    老李这样说着,已是将手里的两个杂面馍,塞到他的手里,嘱咐一句之后,就转身忙他的去了。

    杨福田哼哈答应着,手里紧紧的攥着那两个杂面馍,很怕被人抢去似的,心里‘扑扑’的跳得急。

    他一刻都没有停留,匆匆忙忙赶回家里,手里的两个馍,分给了媳妇和儿子根生,谎称已经吃过了,让她们娘俩儿吃。

    看到杂面馍,婆娘那双原本无神的双眼,顿时换发光彩,有些急切的接过了馍,贪婪地咬了一口,享受着杂面馍的美味。

    侧旁的根生,极力想要表现出矜持的样子。

    但他那不争气的肚子,很快打散他仅存的尊严,哪里还禁不住诱惑,捧起手里的杂面馍,吃得津津有味。

    杨福田呵呵的笑了,独自走到院里,摸出烟袋,蹲下身子,吧嗒吧嗒的吸着。

    只是他早已没有旱烟可抽,这会儿的烟锅里是空的,没有装烟叶,就那样干吧嗒着,解馋。

    待到那娘俩儿,吃下手里的杂面馍,儿子还有些意犹未尽,嘬着嘴的时候,杨福田这才起身,将烟袋又插在腰间。

    不无诱惑之意,随口对儿子说道:

    “人家贵和堂给长工们的吃食,就是这儿,老李已经答应俺,忙完就带咱爷俩儿去见东家哩!”

    仅是吃了个半饱的根生,听到要去贵和堂做工,他还是有些不情愿,小声嘟囔了一句;

    “做工熬活儿,啥时候是个头呢。”

    根生有他自己的盘算,只是他的那个目标,与现实过于遥远,远到遥不可及,但他依然不想放弃。

    杨福田知道儿子的心思,但眼下的当务之急,是如何才能够生存下去,于是便劝导着,道:

    “还是先熬过眼下这灾年,等以后年景好了,咱再想辙儿。”

    母亲也在劝根生,道:

    “听你爹的,还是先忍忍,等你娶了媳妇就好了。”

    她将所有的希望,寄托在虚无缥缈的未来,盼着儿子娶妻生子,她熬成了婆婆,觉得那时日子就会好过了。

第七十一章 民不聊生

    母亲挂在嘴边的这些话,根生听得多了,就有些不以为然,什么娶了媳妇就好了,不过是母亲的说辞罢了。

    如今吃饭都成了难事儿,哪儿还有闲钱,娶媳妇进门。

    而且,根生早已打听清楚,和他订亲的那户人家,已是携家带口的闯关东去了。

    根生不想和母亲争辩,生活的艰难摆在眼前,他不得不委曲求全。

    虽然有些不情愿,但还是答应去贵和堂做工。

    老李领着杨福田爷俩儿,来到贵和堂的时候,董善政已是等候他们多时了。

    因收回李福家的田地,使得杨福田一家断了生计,对此,董善政心里始终有些过意不去。

    因而对于杨福田爷俩儿,自觉有些愧疚。

    于是就安排杨福田,帮着老李打理田地庄稼上的琐事,而根生则在贵和堂赶车,做些打杂的轻巧活计。

    就这样,杨福田爷俩在贵和堂,都有营生可做,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子在平平淡淡中度过。

    转眼进入秋季,在庄乡们浇水施肥,精耕细作的管护之下,那两片地的耐旱的谷子,长势喜人。

    远远望去,已是一片金黄,谷穗又肥又长,颗粒饱满,沉甸甸的弯下穗头。

    老李早已组织人手,在谷地的四周,搭建起了窝棚,派人日夜轮流守护,那两片活命田。

    直到谷子熟透,收割归仓,也未发生过盗割事件。

    庄乡们喜笑颜开地收割了谷子,除去每家每户分得一石谷物,余下的单独存放,以备不时之需。

    秋后依然没有大的落雨,过冬小麦无法播种,旱情还在持续。

    村东康王河里的水,早在入秋之前便已干枯。

    作为饮用水源的村井,没过多久就见了底,井绳绕上来的是半桶泥沙半桶水。

    生活用水接济不上,人们只有到十几里外,凤凰山下的水月庵,那里有眼泉井——八角琉璃井,取水饮用。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县里出现以卖水为营生的汉子,他们赶着牛拉的水车,走街串巷地吆喝。

    十文钱一桶水的市价,也是童叟无欺。

    再有就是,卖儿鬻女的穷人多了起来。

    特别是在集市里,随处可见头插草标的孩童,其中,尤以女孩子更多一些。

    小到三四岁,七八岁,大点的十一二岁,一两块银洋,三五斗杂粮,竟然也是明码标价。

    那些卖儿卖女的穷苦人,见到有人经过,连忙拉过自家的孩子,犹如兜售商品那般,极力夸赞着孩子的聪明伶俐。

    而遇到经过的富人,这些辛苦人就哀求人家,只要收留孩子,让她能有口饭吃,不至于饿死路旁就好。

    这样的饥荒年景,已到了人如草芥的地步。

    而所有粮食的价格,还在翻番打滚着往上涨,从最初的两三块银洋一石,逐渐疯涨到了十几、二十几块银洋一石。

    仅只这半年光景,各种粮食的价格,就上涨了十几倍之多。

    如此这般离谱的粮食价格,已不是普通百姓,所能负担得起的重负。

    但是与疯狂上涨的粮价,形成鲜明对比的,却是一日三跌的地价。

    如今,一亩上好的田地,竟然只卖一两块银洋,甚至几百文铜钱……

    这便使得那些有钱的大户人家,得以收购大量田产。

    而那些卖了田地的穷苦人,则是背井离乡,逃荒去外地讨生活,尤以去闯关东者为甚。

    再有就是那些,原本就不太安分之人,很快聚集在一起,抢劫大户人家的粮食,而后躲进深山老林,入绺子,做了啸聚山林,打家劫舍的土匪。

    饥饿与匪患同时袭来,老实巴交的庄户人家,日子过不下去了。

    于是,卖掉赖以生存的田地、房屋,甚至是自己的儿女……

    带上少得可怜的盘缠,聚集到胶东半岛,从这里坐海船,背井离乡‘闯关东’讨生活去了。

    人们呼朋唤友,拉亲带故的离开,有些偏远的村庄,甚至到了十室九空的境地。

    本地村民外出逃荒而走,外省的灾民却又接踵而至。

    他们原本以为,历尽艰辛来到这里,能够延缓生息,哪里晓得,只是从绝望之地,来到另一处绝望之地而已。

    这些灾民成群结队,四处觅食,吃树皮、嚼草根,吃掉所有能吃的东西。

    槐树的种子,榆树皮都被磨成了面……甚至有人去山里,找来俗称‘观音土’的,上锅炒一炒当面吃。

    但那东西吃了以后,就会干结,大便不通,没法子,只好用树棍儿向外挖,其间痛楚可想而知。

    因食用观音土,腹胀而亡者不计其数。

    官路两旁,随处可见横七竖八,饿得动弹不得的饥民。

    官府搭设粥厂,赈济灾民,却也只是杯水车薪,捉襟见肘的无济于事。

    计穷途拙,朝廷下达旨意,倡捐俸金,捐廉抚恤。

    有一项是商绅自愿募捐赈济,凡商绅开捐赈助,款项达到一定额数者,可以准捐道、府、州、县四级实官。

    各县则强令乡村绅、富,各保各村,首要组织民团,预防匪患,其次,本村民众,不得有人饿死,以及外出逃荒,投匪等等此类事件发生。

    随后又强令所有商铺,捐征杂粮一石,顶捐税用项……

    没有粮食可纳捐者,须交银二十五两,由官府统一购粮,赈济灾民,所交款项,可抵顶下年捐税。

    如有饥民不安本分者,结党成群,暴动劫掠,一经查实,就地正法,格杀勿论。

    官府的这些告示,张贴到乡村、县城、官道等地的显眼之处,围观人众议论纷纷。

    这般一系列的举措,使得饥寒交迫的难民,拍手称快,商家士绅则是满脸的无奈。

    而对于那些聚众抢劫者,却是有着极大的威慑作用,隐遁于深山老林之中,不敢明目张胆,出来打家劫舍。

第七十二章 根生

    根生来到贵和堂的活计是赶车。

    董家有自己的骡马车娇,先前的那个赶车后生,同亲戚一起逃荒‘闯关东’去了,根生来到贵和堂后,顶替了他的位置。

    井水干枯以后,董家就找来木匠,做了个盛水用的大木桶,上面加了盖子,安装在牛车上。

    专门用于到凤凰山泉井,往回拉饮水。

    根生多了项雷打不动的活计,每天往返凤凰山的泉井去拉水,供给贵和堂大院,以及董家在城里的商铺之用。

    城南十五里凤凰山下,有个叫‘井裕’的地方,这里的泉水众多,终年不涸。

    即便是这样的大旱之年,泉井中也是清澈盈满,故得名井峪。

    附近有一处叫做‘水月庵’的姑子庙,座落在井峪西北方向的山坡上。

    庵前有水井数眼,俗名大井、二泉、三秃小。

    据说晴空夜晚,月亮映入泉井,‘水月庵’因此而得名。

    原本庵里只有三五名尼姑,由老尼‘慧慈师太’主持。

    遇到这般饥荒年景,有些逃荒落难的人家,养不起孩子,就送到庵里来做了尼姑。

    现如今,水月庵里的代发修行者,已增至二十几名之多,每天晨钟暮鼓,咏经之声不绝于耳。

    根生赶着牛车,每天要往返凤凰山井峪,运水两次,先是给县城里各个商铺送水,过晌还要再拉一大桶,运回贵和堂上下之用。

    董家不想因为缺水的问题,牵扯商铺掌柜们的精力,从而影响到生意,因此安排根生,每天送水过去。

    自打根生去县城送水后,他才晓得贵和堂董家,竟然还有如此多的商铺生意。

    原本他还以为,董家只是乡间土财主而已,未曾想到,县城里还开设那么多铺面,不是乡下土财主那么简单。

    有一次,根生到粮店于掌柜那里去送水。

    没能找打店里的伙计,等得不耐烦了,便闯进了后院。

    无意间看到库房里,满满的都是,堆积如山的粮食,根生的心里,顿时生出一种,不可名状的感触。

    自卑与妒忌交织在一起,折磨着他的心扉。

    想想自家的穷困潦倒、家徒壁立,即便是想吃一顿白面馍,也是想都不敢想的奢望。

    而董家的粮食,却多得放都没地方放。

    这是一种怎样的强烈反差,这种反差,刺痛根生每一根神经。

    自此以后,根生送水去粮店之时,都是站在店铺的外面等,招呼店里的伙计,出来提水进去。

    对于根生来讲,多看那满满的粮仓一眼,都觉得是在给自己添堵。

    今天,根生又来粮店送水。

    他依然没有走进院子,而是站在院门处,大声呼唤伙计出来提水。

    等了好一会儿,里面还是无人应答,看着天色不早,已是接近饭时,他这才很不情愿地,提水走进院子。

    院里的正厅堂屋之内,有几个人在和于掌柜说话。

    “这次官府派捐,每家店铺一石粮食,这事儿,老于你是知道的吧。”

    “这事儿我倒是知道,但你们也不能,就这么着来我这里拿粮呀!”

    于掌柜很是为难的样子,给在座的几人解释着;

    “吴先生那脾气,你们几个又不是不知道,那是一分一毫也差不得的,各位就甭让俺作这个难了吧。”

    “是当铺掌柜赵四爷,派人知会俺们大家,来老于你这儿取粮的,你不会没接到通知的吧!”

    “各位就不要难为俺了,真的是没有接到四爷的通知。”

    于掌柜依然不肯松这个口,提壶给几人添着茶,道:

    “刚刚已打发店里伙计,去请四爷过来,各位稍安勿躁,先喝茶润润嗓子,过会儿四爷来了,再说这事儿也不迟……”

    正此时,赵四快步走进院子,未见于掌柜的人影,已是在大声抱怨着;

    “我说你这老犟驴(于)哈,我那里忙得焦头烂额,你特么非得让俺跑这一趟,这你才甘心是吧!”

    屋内几人听到这话,知是赵四到来,连忙起身相迎,打招呼问候一番。

    于掌柜将赵四让到上首落座,提壶倒水的忙活着;

    “哎哟我的四爷,您可算是来了,再晚会儿,他们几个都要把我给吃了,比外面那些个要饿死的,还吓人哩!”

    赵四撩起长衫坐下,接过茶碗抿了一口,道:

    “那你就放粮给他们,不就没这事儿了。”

    听了这话,于掌柜顿时苦瓜着脸,辩解着道:

    “没您的话儿,我哪儿敢放啊!没法在吴先生那里交差不是。”

    “老于你也真是愚到家了,让他们几家商铺写下字据,留着给吴先生交账,这不就结了。”

    于掌柜呵呵笑着,连连点头称是,而心里却在腹诽着;

    ‘眼下粮食这么金贵,放粮这样的话,你这舅老爷能说,我哪敢做这个主!’

    赵四自是猜出了,于掌柜撇清责任的小心思,却也并未点破,这会儿他已是接着说道:

    “还有,咱们商铺这些人,以后吃用的粮食,也都在你这儿领,就按正常年景的价格,发放给他们……”

    “如今外面的粮价,实在是贵得离谱儿,咱不能亏待自己人不是,让掌柜们少花点冤枉银子!”

    听了这话儿,在座的几个商铺掌柜,顿时感激流涕,称赞东家宅心仁厚,解决他们后顾之忧,以后更要尽心尽责,做好本分……

    “各位稍安勿躁,我这话还没讲完呢!”

    赵四听不惯这些奉承之言,摆手打断几人,接着说道:

    “但有一条,咱们自家人的吃用,都没问题,若是让俺知道,有谁借机贩卖粮食,那可就别怪俺翻脸不认人。”

    几位掌柜连声称是,这样的大灾年景,董家能够做到这样,已是仁至义尽。

    有谁若是还有旁的心思,简直不是人喽!

    “那这事儿就这样定下来,老于,你就笔墨侍候呗!”

    赵四示意于掌柜取来纸笔,几个商铺掌柜,分别写下领取粮食的数量,立下字据,这才让他们到库房,领取粮食去了。

    于掌柜仔细收拾起这些字据,待到屋里只剩下他和赵四,这才开口说道:

    “四爷,这些日子,官府来收购几次粮食,还有附近庄上的几个大户人家,也来采购许多,俺这里的粮食订出去不少,剩得不多了。”

    赵四嘬了口茶,随口问着于掌柜,库房里的粮食,剩下的还有多少?

    于掌柜取来账本,翻看片刻之后,道:

    “前儿个夜里,您派人送来三百石,加上余下的有二百八十石……不过这些粮食,大半已经订购出去。”

    于掌柜舔了舔手指,翻看着手里的账本,接着说道:

    “再有就是剩余的那些杂粮,您的意思是留着应付捐税,这样算下来,我这里的粮食剩余的也不多了。”

    赵四伸手要过账本,随意翻看着,说道:

    “老于你只管卖你的粮食,缺货就跟我言语一声。”

    于掌柜凑近赵四,不无邀功之意的说道:

    “以前的粮食价格不稳,没有贸然出手,咱的存粮,都是这半个月里走的货,看这情形,还有上涨之势。”

    赵四合上手里的账本,随口说道:

    “估计也涨不到哪儿去了,今年夏收将至,也就再有个把月,外省的粮食就要运进来……该出的就出吧。”

    “也不知咱这里的灾情,啥时候是个头,咱不留些粮食,应急之用?”

    “饿不死你老于的,应急的粮食,乡下早就准备下了,只管出你的货就是。”

    闻言,于掌柜呵呵的笑了,他知道贵和堂的粮仓有多大,听说这次又有扩建,顿时安下心来,道:

    “那我就放心了,只是今天这事儿,您可得跟东家和吴先生言语一声,别到时候让俺老于作难。”

    赵四笑着调侃他一句;

    “你还真是,树叶掉下都怕砸了蛋的主儿。”

    “俺这是做事本分,讲原则……”

    “得得得……外面送水的来了,赶紧找人接进来,我还有事先走了。”

    赵四说着,起身离开,于掌柜送出门外,招呼着伙计,提了两桶水进去。

第七十三章 灾情

    伙计提了水进去,根生这才得以脱身,拉着剩余的水给当铺送过去。

    转过街角,就见当铺的街门前,挤满了人和车,这里和门可罗雀的粮店相比,明显要热闹得多。

    当铺的街门前,挤满了前来典当的顾客,要求典当的各种物件,也是五花八门的繁杂。

    大件的桌椅条案,红木家私,珍贵的古籍字画,玉石古玩,常见的锡铜器皿,绸衣锦帛。

    还有一些破烂的长衫布裤,棉袄夹衣,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从死人身上拔下来的,还带着尸臭的气味。

    遇到这样的顾客,看门的伙计连门都不让进,吆喝着轰走了事。

    柜上的先生,忙得也是不可开交,在与各种各样的顾客,讨价还价。

    有一位顾客大声地嚷嚷起来:

    “老先生您瞧清楚,这件可是猞猁狲皮做的,京城售价十五两银,少一文都不行,怎么到了你这儿,就只收一千八百文,忒离谱了吧!”

    柜上的先生不急也不恼,慢条斯理着说道:

    “四五吊钱能买下一座好宅子,您说离谱不离谱,一间房一亩田换不到一石杂粮,您说离谱不离谱呢!

    “现如今就这个行市,您这东西再金贵,当不得饭吃不是。”

    那人还想要争辩几句,而柜上的先生已是冲他摆了摆手,让他再走一家瞧瞧去,接着喊下一位了。

    那人没办法,这东西的确当不得饭吃,无奈一声叹息之后,还是将手里的物件递了上去。

    柜上的先生这才递给伙计收当,唱念着道:

    “破旧猞猁狲皮马褂一件,价一千八百文,蓝绸团花镶边旧夹裤一条,价一百三十文,伙计收当。”

    那人拿了铜钱而去,接下来典当的这位,手里拿着的是祭祀用的锡器,不是到了迫不得已,谁会拿这些祭祖的物件来典当呢。

    因此那人的脸上,满是凄凉萧瑟,默不作声地将东西递了上去。

    柜上的先生瞅了瞅这些物件,淡然着说道:

    “锡器每斤银一分……”

    正此时,有位等候典当的老先生,身穿长衫,文质彬彬,一看便知是位饱读诗书之人。

    只听他嗓音高朗而圆润,语气抑扬顿挫,富有节奏地吟咏起来:

    绸缎衣比布贱,尽行货变,有珍珠和玛瑙,并不值钱。

    漆桌椅打碎卖,买主才看,好门窗木家具,尽烧火边。

    好房屋拆下来,自己货变,卖硬柴整十斤,二十铜钱。

    红花碗每一桌,都是点件,不论大不论小,四文铜钱。

    好衣服到会上,买主嫌烂,织绒袄我出了,三百铜钱。

    值十两还三钱,不得不变,若不卖肚里饥,头昏目眩。

    不知这些说词是他听来的,还是自家体验的真实写照,却惹得旁边众人感同身受,随着那老先生一起唏嘘感叹。

    当铺是根生送水的最后一站,他跳下牛车,前面分开众人让过水车,提着水桶走进当铺的后院。

    院子里堆放着,尚未来得及入库的桌椅条案,以及大件的红木家具。

    旁边的侧跨院里,白秀娥捧着几个花样的绫罗缎锦,在阳光下细细抚摸,认真比较辨别着,几种绸缎的高下。

    不用说,这些锦缎也应是典当之物。

    根生提着水桶匆忙走进院子,往返几次注满廊檐下放着的水缸,返身出来跳上牛车,又往凤凰山拉水去了。

    根生赶着牛车,走在前往凤凰山井峪的路上。

    几乎每隔三五里,就能看到饿死的尸身,横卧在大路旁,撒发出令人作呕的腐烂味道。

    这样惨绝人寰的凄惨景象,根生已经麻木到习以为常,见怪不怪的地步。

    他只是用搭在脖子上的棉布,严严实实地捂住了口鼻。

    这般一路行来,根生觉得今儿个路上的饿殍,远比昨日在此经过之时,要少了许多,看来是官府又已派人,掩埋焚烧过尸体。

    前往凤凰山的这段路上,设有两个赈济灾民的粥厂,一个是官府开设,另一个却是当地教会的粥厂。

    对于那些洋人来讲,这是上帝所恩赐,收买人心的大好时机。

    洋教士竟然亲临粥厂,一边施舍粥饭,一边宣扬上帝的仁慈与博爱。

    大批灾民拥挤在苇席搭建的围子里,等待着下一顿的施舍。

    这里的饥民,貌似连移动的力气都没有了,就那样倒卧在地。

    任凭蓝绿色的苍蝇,在消瘦的、蜡黄色的脸上‘嗡嗡’起落,在人群里飞来飞去,却无人加以理会。

    根生赶着牛车,来到凤凰山井峪,用小桶提水,装满牛车上的大水桶,这才赶着牛车返回。

    根生从凤凰山回到贵和堂的时候,午时已过。

    他默默地用小木桶,舀起牛车上大桶里的水,灌满厨房的水缸,随后还要提水去垂花门里的内院,那里也有个大水缸,是董家人洗漱用的。

    董家的二小姐玉叶,正在院子里洗着自己的衣服,看到根生走进院子,便站起身来,甩着手上的水,道:

    “根生哥,往我这盆里倒点水。”

    根生答应一声,提水过去,头也不抬地将水倒进盆里。

    记不得从什么时候开始,董家这位二小姐——玉叶,开始称呼他为‘根生哥’的,只记得起初,他还有些尴尬,如今日子久了,才不觉得咋样。

    那时的根生,还不知道这位二小姐的名字,他也从未主动跟她打过招呼。

    但他感觉这位二小姐,要比刁钻古怪的七少爷——董七女,好相处得多。

    至少她没像七少爷那样,提出稀奇古怪的事情,要他去做。

    比如说上树帮他掏鸟窝,和泥巴搓成泥丸,晒干后给他当‘弹子’打鸟用……

    那个顽皮的七少爷,总是有这样那样,小孩子耍的把戏,弄得根生苦不堪言。

    董家的二小姐玉叶,已经出落得成大姑娘,高高的鼻梁,微微外凸的一双眼睛,长长的睫毛,眨眼时忽闪忽闪的,带足了董家人的特征。

    这会儿,大胆泼辣的玉叶,无所顾忌地看着根生,落落大方的说道:

    “根生哥,你的衣服脏了,脱下来俺帮你洗洗。”

    根生顿时涨红了脸,连声说着不用,不用,便逃也似地往外走。

    玉叶还在身后嘱咐着他;

    “根生哥,饭让厨房热在锅里了,趁热吃去。”

    根生答应一声,快步走出垂花门,往前院的厨房走去。

    董老太太推门走出堂屋,先是看了眼出门远去的根生,随后,扭头对还在张望着的玉叶,说道:

    “丫头,你是咱贵和堂的千金小姐,怎还要给个下人伙计洗衣服。”

    玉叶听了一愣神儿,连忙嬉笑着打岔;

    “奶奶,看您说的,根生哥的心眼儿好着哩!”

    “我没问你他的心眼好孬,只说你……”

    “知道了奶奶,您有没有要洗的衣服呀,俺就手也帮您洗出来。”

    玉叶打断董老太太的话茬儿,老太太有些生气,顿时就撂下了脸子,眼看着就要发作的样子。

    玉叶见了,连忙扯着奶奶的胳膊,撒起骄来;

    “看您啊,咋说生气就生气呢!老七刚刚在还跟俺说,奶奶最慈祥了,不信咱叫七女来问问。”

    玉叶这样说着,已是高声呼唤起来;

    “七女,老七你快过来,奶奶找你哩!”

    仅是片刻之间,已是半大小子的董七女,从侧院跑了出来。

    也不知他脸上是怎么弄的,东一条西一道的泥巴,一双手上,也是脏兮兮、湿漉漉的泥巴。

    董老太太瞅着顽皮的孙子,跑近前来,脸上早已堆满了笑,看到他那脏兮兮的脸,不由得皱着眉头,嗔怪着说道:

    “我的小祖宗,你这小花脸儿咋弄得,怎么跟个灶王爷似的了。”

    董老太太这样说着,已是俯身拉住孙子,伸手帮他擦拭脸上的泥巴。

    侧旁站着的玉叶,见七女从侧院跑来,顿时暗自松了口气。

    她知道对付奶奶最好、最有效的法宝,就是自己这个宝贝弟弟——七女了。

    贵和堂里不管是谁犯了错,或是想要得到老太太应允的难事儿。

    只要七女出来一掺和,老太太这里准能蒙混过关,且百试不爽,这已是贵和堂里,众所周知的秘密。

    玉叶当然也知道这些,所以才喊来宝贝弟弟帮她解围。

    这会儿,董七女扑闪着一双大眼,瞧着董老太太说道:

    “奶奶,谁惹你生气,我帮你报仇去。”

    董老太太便故做生气的样子,道:

    “还不是你二姐玉叶,想要气死奶奶呢,帮我打她的屁股。”

    董七女听了,挣脱老太太的怀抱,转而扑向,高他一大截的姐姐玉叶。

    玉叶见了,尖叫一声,拔腿就跑,大声咋呼着:

    “救命啊!娘!老七又耍彪了。”

    七女在后紧追不舍,脏兮兮的手掌拍打在玉叶的身上,她那身浅绿色的衣裤上,一个掌印叠着一个掌印。

    站在屋檐下的董老太太,看着两个小的一个在前面跑,另一个在后面紧追,绕着圈在院子里乱串,早已是笑弯了双眼。

    夏房里的赵香听到动静,出来呵斥儿子:

    “老七你快住手,不许和姐姐胡闹。”

    七女这才停止追赶,顺势跑去侧跨院,玩他的泥巴去了。

    玉叶跑得已是气喘吁吁,母亲呵斥走了弟弟,她这才停住脚步,扭着身子往身后瞧,新换的衣服都弄脏了,不由得撅起了嘴巴,跺跺脚回房去了。

第七十四章 人如草芥

    赵香呵斥走了两个小的,来到董老太太跟前,道:

    “娘,您看老七都娇惯成啥样了,八九岁的人了,还整天疯疯张张,跟个混世魔王似的,您也不管管。”

    这会儿的董老太太,似乎还有些意犹未尽,听了儿媳妇这话,笑着说道:

    “男孩子活泼好动有啥不好,总比整天病歪歪的强。”

    “他这哪里是活泼好动,不就是淘气吗!”

    赵香小声嘟囔了一句;

    “反正是你看那七女,横竖怎么着都顺眼。”

    “男孩子就不能管得太严,不然没了刚性儿,哪儿还有男子汉的气概,将来咱还指望他,撑起这个家哩!”

    赵香知道老太太疼爱孙子,这会儿也是多说无益,便没在言语,上前扶着老太太回房去休息。

    董老太太随口说道:

    “明儿个咱去赶庙会,你记得收拾准备一下。”

    赵香听了,就劝着老太太,道:

    “娘,这样的灾荒年景,会上也没啥看头,去年咱去那庙会,不是就冷冷清清,都没几个人的,今年灾情加重,更不会有人去了。”

    “咱是去烧香礼佛,又不是去瞧热闹,人少还清净呢。”

    赵香见老太太心意已决,知道也执拗不过她,只好答应明天陪她去庙会。

    第二天清早。

    根生老早就侍弄好了骡车,等候在院门外。

    今儿个老太太要去庙会礼佛,他那送水的差事,就推迟到了过晌再去。

    在贵和堂这座大宅院里,没什么比老太太的吩咐更重要。

    董老太太在儿媳赵香的搀扶下,登上根生赶着的骡车。

    送出门来的董善政,嘱咐了根生几句,这才放他往寺庙而去。

    大约半个时辰左右,根生赶着骡车,来到寺庙前的宽阔广场。

    如今这庙会现场,已不见当年的热闹场面,变得很是有些冷清。

    以往那些卖鬼脸儿、玩具、竹木刀剑、滑石猴等小玩意儿的商贩,不见了踪迹,也未看到说书唱鼓、耍猴卖艺、吞火套圈的杂耍艺人。

    取而代之的,是众多卖儿卖女的穷苦灾民。

    这些衣衫褴褛的难民,面容憔悴,与那些鲜衣华车,身穿绫罗绸缎,浅言轻笑的富家小姐太太们,形成鲜明的对比。

    这些穷苦人拉扯着,蓬头垢面,头插草标的孩童,跟随在身穿华服的小姐太太们身后,祈求怜悯……

    但却并非是在讨要吃食,而是极力推销着自家的孩童,希望能给孩子找条活路。

    董老太太一行人,在根生极力护持之下,好不容易才得以脱身,走进寺庙。

    寺庙之内的人流要少得多,善男信女在佛前焚香祈祷,祈求达成所愿。

    赵香搀扶着董老太太,先是上了三柱高香,而后入殿跪拜在佛前,虔诚祈祷。

    三拜礼毕,献上香火灯油钱,两人这才缓步走出庙门。

    正此时,有对夫妇模样的难民,拉着个小女孩,快步来到董老太太面前,拉着小女孩跪下祈求着;

    “俺们实在过不下去,要去关东讨生活,但这孩子年纪还小,带去只有死路一条,恳求老太太大发慈悲,收下这孩子,给她条生路。”

    董老太太见他们可怜,示意赵香给了两块银洋,那对夫妇千恩万谢着去了。

    直到那俩人走得没了踪影,小女孩这才敢开口说话:

    “他们不是俺的家人,前些日子,俺爹娘就饿死了,他们把俺捡来,说是到庙会这里来换银子。”

    闻言,赵香知道上当了,转头张望着寻找,却哪里还有那对夫妇的影子,气得直跺脚,埋怨着那个小女孩;

    “方才为啥不早说,白白让他们骗去两块银洋。”

    小女孩忽闪着一双大眼睛,抬头望向赵香,道:

    “若是俺那时讲出来,太太不要俺了咋办?在他们那里天天挨打,也不给饭吃,俺不想跟他们回去。”

    小女孩的这番话语,让董老太太立刻对她刮目相看。

    这么小的年纪,讲话条理分明,毫不怯场,很对老太太的脾气,打心底喜欢上了这个小女孩。

    随手拿掉她头上的草标,夸赞她的机灵,问她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转向董老太太,口齿伶俐着说道:

    “回禀奶奶,俺叫玉珠,玉石的玉,珍珠的珠,爹给俺取的名字。”

    董老太太呵呵的笑着,抬手抚摸着小女孩的头,道:

    “呦!还识得字哩,好好……玉珠是吧!走,咱回家去。”

    小女孩玉珠牵起董老太太的手,边走边说:

    “俺爹是个教书先生,他那学馆里有好多学生,那个时候,俺就在学馆里读书了,认得好多字……”

    董老太太没接玉珠的话茬儿,而是攥紧了她的小手。

    庙前广场里的人们,看到董老太太一行人,领着个衣衫褴褛的小女孩,知道是买来的。

    于是就领着自己孩子,围了过来。

    众人哀求着董老太太,收下他们的孩子,说他们不要钱,只求孩子能有口饭吃,保住性命就好。

    远处骡车旁等候着的根生,看到董老太太被人群围住,脱不了身。

    他连忙跳下骡车,跑过来左推右搡,想要分开众人,挤出一条路来,好让老太太回到车上。

    但他费了好大的劲儿,却无济于事,反倒他也被围在里面,人们怎么也不肯离开,依然不住声的祈求着。

    正此时,赵香忽然灵机一动,抓出一把铜钱,向身后抛撒出去。

    根生见了,机灵的大声喊着,快去抢钱买馍吃喽!

    周围众人似乎这才回过神儿来,撇下董老太太等人,乱哄哄地跑去抢夺铜钱。

    董老太太等人这才得以脱身,快步走到骡车近前,慌忙钻进车棚。

    不用吩咐,根生已是吆喝着牲口,驱车快速离开庙会空场。

    骡车驶上回庄的大路,将那些卖儿卖女的人群,远远落在了后面,董老太太等人这才算定下心来。

    而直到此时,几人这才发现,车厢里,不知何时多了个小女孩。

    只见她卷曲着身子,挨着玉珠坐在角落里,惊恐的双眼睁得大大的,转来转去,有些恐惧的打量着,骡车里的人。

    撇撇嘴想哭,却又忍住了,只是本能的挽住玉珠的手臂。

    “啧啧,怪可怜见的。”

    董老太太咂舌,问她几岁,怎么到车上来的?

    小女孩怯生生的答道:“俺七岁半。”

    有所猜测的董老太太,这般试探着问那小女孩;

    “是不是你爹娘,送你到车上来的?”

    小女孩埋下了头,小声回了一句;

    “娘说让俺在车里等她。”

    “那你娘呢?去哪儿了?”赵香柔声问道。

    小女孩扁了扁嘴,想哭,却还是忍住了,忽闪着眼帘,垂头摆弄着手指,发出稚嫩的童音:

    “娘说拿馍给百合吃,百合听话,没哭,百合饿了也不哭。”

    一阵微风吹过,掀起骄帘,飘进一股淡淡的,腐烂发霉的气味。

第七十五章 节礼

    寒食节过后是清明,忙完祭祖扫墓事宜,董善政来到前面院子,来找吴先生商量,如何给尚秀才送节礼之事。

    寒食节的前几天,尚秀才回去了尚庄,准备自家祭祖扫墓事宜。

    依照往年的惯例,清明节后三天之内,董家是要带上节礼,去尚庄请秀才回来就馆的,今年自然也不例外。

    董善政早早来到前面院子,就是找吴先生商量此事。

    吴先生在前院夏房有一间书房,屋里大箱小柜,其上堆满了书籍和账本子。

    此时,他戴着花镜,拨拉着算盘,聚精会神的盘点着,各个商铺去年的进项。

    “五哥,又到接秀才回来就馆的日子,节礼预备的咋样了?”

    董善政开门见山的问着,他和吴先生之间,用不着说那些虚伪的客套话儿。

    吴先生摘下老花镜,坦然说道:

    “我也正在琢磨这事儿,还没拿定主意。”

    说着,站起来身来,拉过一张椅子让他坐,提壶给董善政倒了碗茶。

    董善政接过茶碗,随即讲出他的想法;

    “今年的节礼,只能比往年丰厚,拿得少了不好看。”

    对于使银子花费用项这些事,吴先生是从来不擅作主张,他只是如数家珍一般,讲往年送些什么物件;

    “依照往年的惯例,咱送的节礼是茶叶,点心,纸笔,外加两吊制钱。”

    讲完这些就没了下文,他在等着让董善政来拿主意。

    董善政知道他这行事作风,放下手里的茶碗,道:

    “这些东西搁在往年,自然是没得过去,只是现如今,不同以往,处在这样饥荒年景,不能以往那般对待才行。”

    吴先生当然知晓,董善政说的不同以往,指的是眼下的灾情。

    于是,便提醒着董善政,说道:

    “去年的节礼,咱还多加了五斗麦,这样的灾年里,咋说咱都对得住秀才。”

    “你也知道,秀才那个老学究,作文教学问那是没得说,但是让他使弄田产庄稼,就不怎么在行……”

    听了这话,吴先生笑着接过了话茬儿;

    “当年,还是咱帮他赎回的田地,这事你还记得不!”

    “咋不记得,直到现在,老太太都还让瞒着,不许走漏风声,至今,秀才也还蒙在鼓里哩!”

    “那是怕秀才抹不开面子,不肯来咱这儿坐馆哩!”

    “五哥你是不知道,老太太怕委屈了尚家,即便是现在,也还隔三差五的,就派人送些粮食过去,只是也都瞒着秀才罢了。”

    俩人这般闲聊着,说起当年这些往事。

    正此时,街门前忽然传来打竹板的声音。

    吴先生也听到了,两人对望一眼,起身走到院门外。

    出了院子就看到门前站着个人,却是当年扩建贵和堂,上梁之时,来讨喜钱儿的那个喜郎。

    如今的喜郎,全没了当年的活泼喜庆劲儿。

    就跟换了个人似的,蓬头垢脸且面容憔悴,看上去精神有些恍惚,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

    喜郎见董善政俩人走出门来,先是深深地鞠躬,有气无力的问了好。

    随即,再次打起手中的竹板,却有些拖泥带水的,不是很顺畅。

    说唱起来的声音,略显有些沙哑,有些底气不足,只是吐字还算清晰。

    祈求老天开开眼,看这世间的磨难。

    黎民百姓遭涂炭,背井离乡丧家犬。

    流落街头无人管,忍饥挨饿冷又寒。

    饥瘦如柴跌倒地,暴毙路旁无人怜。

    野菜拌糠待亲眷,树皮磨面老幼餐。

    只为能将命保全,走向富门告艰难。

    喜郎向来只道喜,被逼无奈报饥寒。

    如今世事多艰难,喜事少来哀事繁。

    为求吃食勤琢磨,百般无奈乞悯怜。

    他日贵家有喜事,喜郎必定来称赞。

    今乞大爷发慈善,赏些五谷把命延。

    大爷如能赏些麦,保您平安度晚年。

    大爷如能赏些粮,家里出个状元郎。

    就算大爷赏些糠,也加福寿添吉祥。

    只要喜郎命不丧,求佛保佑您安康。

    跟随在董善政侧旁的老李,不等吩咐,已经拿了两个杂面馍出来,塞进喜郎肩上的褡裢里。

    喜郎感激流涕,不住声的道着谢,拖着虚弱的身子,转身要往下一家去乞讨。

    董善政却又叫住喜郎,随后吩咐老李,给他装了半袋杂粮,随手递给喜郎,说吃完了再过来拿。

    喜郎愣住了,缓过神来,已是泪流满面,腿一软跪在地上,不住地叩头感谢,原本口齿伶俐的他,这会儿却说不出话来。

    董善政扶起喜郎,说天色不早,家里人还等着呢。

    喜郎这才千恩万谢的去了。

    老李看着远去的喜郎,不无惋惜着说了一句;

    “给他的那些粮食,够换两亩好田的哩!”

    听了这话,董善政忽然想起了什么,转而问道:

    “对了李叔,收购田地的事儿,进展得咋样?”

    老李收回远望的目光,道:

    “还只是在咱庄附近,收了有几百亩田地,再远些的村庄,还没有去呢,如今这田地价格还在下跌,想再等等。”

    “不能再等了,即便是远点的村庄,也要去收购,只要能收的都收过来。”

    “以后咱也置办块‘义田’,预防以后遇到这样的灾年,就不必像现在这样,手忙脚乱的了。”

    吴先生文绉绉地说了一句;

    “大富贵必从阴骘中来”。

    老李读书不多,却也知道置办义田,是件积德行善的好事,连声答应着,说明儿个就去外庄收田。

    董善政则转而对吴先生说道:

    “五哥,我看今年给秀才的节礼,就多送些粮食好了,如今,也没啥有比这更金贵的东西。”

    吴先生点头称好,道:

    “那就依照去年的例子,再多加五斗麦,若是太多也怕惹事端。”

    董善政沉思片刻,‘嗯’了一声,道:

    “今年的节礼,就让老七和你家经民送去,两个小的也该出去励练励练,让他们亲眼瞧瞧,灾年是个怎样的凄惨。”

    董善政这个决定,让吴先生有些担忧,道:

    “他俩的年纪都还小,经民也还不成器,得有个大人跟着才好。”

    “就让根生赶车跟着去,不会有事儿……再者说了,做弟子的去接师傅回来,本就天经地义。”

    “事不宜迟,现在就打发他们过去,天黑前就能返回。”

    董善政这样说着,已是打发人招呼根生套车,安排准备节礼等等事宜。

    吴先生见他已是有所决断,不好再多说什么。

    便找来董七女,以及儿子吴经民,教导他们,到了尚家秀才家里如何行事,以及参拜老师,进献节礼等礼仪方面的细节。

    末了,嘱咐着董七女两人,路上不得胡闹,听从根生的安排……

    董七女听到去接秀才来坐馆,很是有些兴奋的样子,担心父亲反悔,连忙跳上骡车,催促着根生快点赶路。

    董善政看着根生,赶着骡车离开,他和吴先生闲聊几句,这才回去了内院。

    董老太太打发小丫头玉珠,来叫董善政过去。

    玉珠年长七女几岁,来到贵和堂后,因她善解人意,口齿伶俐且又识文断字。

    董老太太很是喜欢,将她留在身边,与其他几个小丫头区别对待。

    百合的年纪最小,暂时交给香椿带着,让她慢慢适应新环境。

    董老太太叫来董善政,说得却是给七女定亲的事儿。

    前几年,南阳宝家看过七女的生辰八字,与宝家女儿的八字很是相合,这门亲事大体算是订了下来。

    但宝家的习俗,却是有所不同,虽说是亲事已订,但却没有聘书的约束。

    这门亲事最后的结局怎样,还要等那宝家的女儿,到了出阁的年纪,由她自己来决定,

    那时,若是宝家的女儿,没有相中七女,这门亲就自动废除。

    董老太太并不关心这些细节,虽说没有下过聘书,但早年订下的这门亲,却是记在了心里。

    如今,遇到这样的饥荒年景,哪家的日子都不好过。

    今儿个叫儿子过来,是让他派人给南阳宝家,送些粮食过去,无论将来咋样,不能忘记了人家。

    董善政知道母亲的心思,这些年来,除去给孙子定亲这件事,其他别的,没见老太太这么上心过。

    他自是不能违背老太太的意愿,连忙答应着;

    “明个儿就叫人去办。”

    “尚庄秀才那里,也不能亏欠了人家,还有张家店、毛家铺……”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45924/ 第一时间欣赏贵和堂最新章节! 作者:天元日月山所写的《贵和堂》为转载作品,贵和堂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贵和堂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贵和堂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贵和堂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贵和堂介绍:
清末民初,贵和堂大宅院,董家两代人的爱恨情仇。贵和堂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贵和堂,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贵和堂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