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2章 归墟的终局(5400)
司天之座神辉万道。
方云汉走入归墟之后的刹那,一团浅如红纱的云雾真元,就被他送了出来。
玉圣人正在全神贯注的稳固八荒战场的局势,诸界反噬而来的罪业渗透到九天十地之间,对他来说也是一个很大的麻烦,务必要在其侵入中土之前完全阻绝。
这一团红云精气,便落在了徐帝君手中。
虽然虚弱不堪,但徐帝君眼界犹在,一眼就看出这正是红云生魂溃散之后,残留的最后一点命元。
“还好还好,万幸保住了这一点生机。”
徐帝君小心挥袖,将这团元气收藏起来。
只要去寻一处龙族灵地,将这一点命元供养于其中,百年之后,龙气化液,玉液成池。
等到那红云氤氲之时,池中生满白莲,便是骄子复生之际。
宿命法王从归墟之中透发出来的力量感,已经越来越遥远,应该是被方云汉推入了归墟的更深处。
他们两个之间的战斗,胜负已经没有太多的悬念。
执掌末日余恨的七罪魔君都败了,宿命法王又何来胜利的机会,不过,他的巫蛊之道,同样不可小觑,要想杜绝他逃逸潜藏的可能,仍然是一件非常麻烦的事情。
方云汉便起了利用归墟这个环境的念头。
归墟的黑暗,是因为时光在此迟滞,造父之龙的神魂堕落之时,所有的活性都在消亡,于是一切就地向着蜷缩、静止的状态发展。
而在吸引诸界对撞,形成八荒大地之后,归墟与诸界残骸的本源形成一种极致的拉扯,即使是在表层的时候,每一处也都存在着不逊于天体中心处的高压。
越往深处,这种压迫力场就越强,在战斗中居于劣势的宿命法王,就会落入越艰难的境地,逐渐被打断与外界的联系。
在他第一次被方云汉撞向归墟深处的时候,就已经失去了翻盘的可能。
但是在双方不知道潜下了多深,在方云汉将宿命法王镇杀了之后,他居然看到在归墟更深的地方,有漫天星河一样的光点在上升。
继续下潜了一段距离之后,那些光点越发清晰,深红与灰蓝二色的合并,其中透露出的气息,是如此的熟悉。
方云汉抓了一把流光在手,细细感应,发现每当这些光点上升到一定的程度,就会突然消散,于冥冥之中,渗透到归墟以外的地方去。
其中有一部分落入了九天世界内部,还有更多的,是直接向其他世界飘散。
每一点光芒,都是一个代表着可以不断重生的印记。
方云汉搅动着漫天流光向下。
不知多久,他终于又看到了那株摇曳不定的六叶红莲,以及倚在莲花一侧的风吹休。
昔日那些凄惨的伤口已经消失不见,重新披了一件灰蓝法袍的七杀教主抬起头来,打了个招呼。
“久违了。”他语气平和的说道,“之前就有所感应,果然是你啊,果然……也冲破了那道界限。”
方云汉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有感于这个世界的特殊之处,还特地将自身的气息收敛了一下,才穿过了世界的护层。
而当初风吹休和元荷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就不一样了,他们两个还处于激斗之中,两道纠缠的气息,甚至影响到了九天世界的运转,使得几天世界自发以自身最强盛的一处迎接上去。
所以他们两个刚落入此界的时候,就直接出现在了归墟的最深处。
不过现在看来,他们两个的这场战斗终于是有了一个结果。
方云汉看着那株红莲,虽然摇曳不休,却没有从前那种不断同化外物的特性,心中有些凝重:“你吞掉了元荷?”
“不是吞,只是覆盖而已,他现在算是沉睡了吧。”
风吹休拍了拍身边那粗若天柱的荷花根茎,道,“你也已经达到了这个程度,就应该明白,极限之上,是化不可能为可能的境界,此界虽然有几个战力层次不逊于我等的,但论起生存能力,那就不是同一层级的存在了。”
方云汉对此自然深有体会,却因此产生了一层疑虑,道:“越是如此,我才越不能明白,当年桃李道长他们是怎么死的?”
元荷经历过的打击不必多说,可他到现在还生机旺盛,只不过意识好像陷入了一种蒙蔽沉眠的状态。
海无尘和水月大圣把足以吹熄太阳的风暴,分割封印在体内,同样也看不出有什么伤重的迹象,失去了元荷的牵制之后,估计他们两个现在,已经逐渐摆脱了旧日的枷锁,要着手炼化那些宇宙风暴了。
那么桃李道长他们,真的会那么轻易的,一死就死七个吗?
“又或者,他们根本就没死。”
方云汉的视线落向那株六叶红莲。
红莲深处的七类道伤,渐次浮现出来。
所谓的道伤,本质上就是他们七个当初不约而同的把自身的境界本源,打入了元荷体内。
然而,即使当年的他们都站在元荷的对立面,也不代表他们七者之间的本性就没有区别了。
全冲进去之后,他们才发现自己并没有能够像预设的一样,轻易的脱身出来,再次发动战斗。
彼此之间的本源牵制在一起,没能起到最完整的镇压效果,被元荷硬生生的反压了下去。
伴随着这一道视线,方云汉的神思也在若存若亡之际,探入那七类道伤之中。
短暂的碰触,他已获得了诸多的信息,转过头来,脸色有些古怪。
方云汉本想联合那七位,助他们脱身,到时候无论风吹休他们有什么样的想法,自己这方面都完全有足够的底力去镇压,然而,那七位竟然并不介意继续以现在的形式存在着。
风吹休笑了笑,说道:“我覆盖元荷之后,他们其实已经获得很大自由了,只不过我又慢慢的说服了他们,使他们与我处于一种观望、合作的状态。”
灰蓝长发的少年人沉吟了一下,“嗯,换个说法,算是我主动接受了他们的监督,你应该感到开心才是啊。”
方云汉凝视了他一会儿,道:“可你的目的,是把原本仅包含你和元荷气息的重生印记,再度升华,形成九极之印,让每一个印记,都达到一种就算是我和大乘佛尊他们,也无法轻易彻底磨灭的程度,是吧?”
“哈哈哈,不错。”
风吹休拍了下手,竖起一根食指,指尖上凝结出九道光辉盘旋结合的繁复图案,道,“这就是我所设计的新的重生印记。你大可放心,我不会将这种印记专门赐予那些心怀凶暴之念的生灵,那样的世界太无趣了。”
“等我构思完成之后,这种印记的派发,将会是完全随机的,一切得到印记的人会做什么,我也不会去干涉他们。”
“我会为他们创造一个共同的重生之地,每一个得印者重生之时都会先出现在那里,再经过时间的调整,回到自己死亡地点的十日之后。”
“除了重生之外,一切的成长由他们自己完成,一切的选择由他们自己圈定。我只会看着,绝不会插手。”
九极之印的光辉,照亮了归墟底部的一片范围,风吹休的面孔在这种光芒的映照之下,透露出寄托着无尽期待的神情。
“只有一次的生命,太脆弱,太单调了。有太多的事情都无法去尝试,有太多的选择都不敢去触碰。这不仅仅是出于对死亡的恐惧,更因为每一个智慧生灵身上,都肩负着属于自己的责任,不能逃避的责任,限定了他们的生活。”
“我要赐予人们无数次的生命,让他们把人生视为一场轻松的游戏,在责任之外,拥有更多选择的余地。”
“人啊人,全数拥有情感和智慧,可以称之为人的生灵,他们在这个状态下,究竟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赐予无数印记,观看他们的交流和发展,这种做法所带来的进步,其实还未必比得上风吹休他们现在这个境界的人物,独身修行的速度。
但世上的事情并不是只有对自身有利的,才会去做,他只是有这个能力,所以就想做出这样的改变。
风吹休弹走了自己指尖的图案,看向方云汉。
两人任凭那一道印记,从归墟的最深处缓缓上浮,飘向九天十地之间。
九个极限之上的强者,各取了一点意境,杂揉在其中,就算是司天之座,也无法阻拦。
风吹休问道:“这样的未来,是我们九人共同的展望啊,你会阻拦吗?”
方云汉道:“心智没有经过足够的磨练成长,就提前得到了不死的人生,那么再刺激的探险也会很快变得麻木起来,我看你用这种方式养出来的人们,养出一群厌世症的概率,可比养出英雄豪杰的概率大太多了。”
“是吗?”
风吹休不以为然,“你既然知道人很容易适应惊险刺激,将之变为麻木单调,那更该知道,人心是一种多么善变的东西。”
“或许他们经历了一些事情之后,会有短暂的厌弃,但只要他们死不了,只要那重生的平台存在,他们彼此交流之后,新的东西出现在面前,那么很快,好奇的情绪又会涌现出来,打破所谓的麻木。”
“而在几回这样的轮转之间,他们就已经能够获得成长,找到自己最恰当的道路。”
方云汉一笑:“那就挑明了说,完全随机的话,养出邪魔的概率也更大吧。”
他抬手一挥,先天逆反灵光化作一道飞虹,击中即将飘出归墟的九极印记。
归墟之外,徐帝君措不及防,只见一道灵光嵌入了某一图案的中心,一并打入他袖中。
他连忙展开袖囊一看,只见那团红云命元,已剧烈翻涌起来,从他袖子里飘出,很快就化出了红云骄子的身姿。
惊鸿一瞥,红云骄子骤然消失。
玉圣人关注到这边的情况,正欲挥动盘古神辉去阻拦,耳边却传来方云汉的声音。
“不必担忧,他十日之后,就会在此重现。”
归墟之中的气氛,倒没有因为方云汉的举动,而有什么变化。
他会做出这样的事情,不出风吹休所料。
确实,诸多世界之中大善之人和大恶之人,都是少数,绝大多数人是有小善也有小恶的存在,但是堕落是最容易的事情,如果真的完全随机的话,他们与那些大奸大恶的存在,一旦接触,就很可能会因为压迫、仇恨等等因素,不得不把自己也变成那个样子。
“所以你是更赞同桃李道长的意见,要为这重生印记,添加一定的限制?”
风吹休回头看了一眼那些存在于荷花深处的道伤,道,“但桃李道长与坚信‘人不可无律’的平封君,在这里可是少数派。”
“九经山主认为人性本善,觉得只要我们这种级别的真的不去干涉,即使本是恶人,获得多次人生之后,也会改恶向善。”
“泥犁僧的想法也差不多,人生够长,自有因果报应,幡然悔悟。”
“其他几位只觉得,还是完全随机的赐予,才能够诞生更多的变数,更宏大而精彩。”
话音未落,方云汉啧了一声,捏了下自己的指节。
因为之前接触到的海无尘和水月大圣,大致都属于那种比较传统的正派人物,他当时也以为另外七位差不多都是这种立场。
这可真是有点想当然了。
如果他们之间的分歧真的不大的话,早在元荷搞出大乱子之前,就该联手针对魔宗六脉了。
方云汉轻哼道,“既然他们乐意以这样的形态继续存在着,我又何必太在乎他们的意见。”
“只在你我之间,立一个赌约如何?”
“一招胜负,如果我赢了的话,你就要在赐予这些印记的时候给出限制。对于那些已经在从前人生做过大奸大恶之事的,不得赠予重生的机会。”
“另外我要你帮我调理这个世界里,诸界残骸之间的矛盾,使它们融洽统一,各处异度空间都融入现实,弥补罪业的根源。”
“这可是两个条件呐。”风吹休欣然道,“你若败了,我只有一个条件。”
“你也要来加入我们,顺从我们商定的多数规则。”
“你的道路,可以内结方寸灵台,外运无边玄天,跳脱于诸界时空之外,恰好是最适合作为重生之地的平台。”
赌约落定。
………………
太空之中,大乘佛尊与天残老祖的激战,也到了尾声。
在察觉到七罪魔君与宿命法王先后落败之时,天残老祖便已有了退意,然而彻底放开手脚的玉圣人祭起了龙泉圣剑,封住了他的退路。
双方合力,终于暂且将之镇压起来。
然而就在这时,大乘佛尊忽然感觉到整片太空,有一种动荡不安的趋势,他看到代表着中土世界的天穹,居然挣脱了万古以来的群星引力,在向此处浮升,在向他靠近。
但他正要出手试探之时,一切又都安静了下来,中土世界渐渐落回原位。
佛尊疑道:“这……往日天督传承,可没有这样的异象,难道是因为此次有多名证道参与其中?”
“不,不只是中土世界。”
玉圣人目光穿透中土穹顶,感应着司天之座的异动,道,“八荒大地,诸界残骸,刚才也全都出现了一种上浮的动势。”
“是归墟。归墟最深处,传上来的力量波动。”
大乘佛尊道:“若仅是与宿命法王之间的战斗,不足以形成如此大规模的闹动吧。”
“但归墟之中,不只有宿命法王和那位尊者。”
玉圣人来不及多做解释,已闪身回到中土,他正要驾驭司天之座,驶入归墟之中,一探究竟。
虽然灵光闪烁,方云汉的虚淡身影,从归墟中飞升而出。
“尊者,你……”
“这一具功体即将毁弃而已,不算是太严重的伤势。”
虽然方云汉已经淡得像是一个快要被微风扫灭的影子,但在玉圣人的感觉之中,好像他的心情很不错的样子。
方云汉搓了搓自己的手指,思索着说道:“反正也留不住,不如废物利用一下吧。”
他飞入南荒,寻了一座孤峰坐下,仰天纳气,霎时间风起云涌,八荒皆感。
无穷无尽的罪业之力,如同上千道瀑布,从天空的边际滚滚而至,向着他这同一个归处汇聚而来。
罪孽的力量浓郁到一定程度之后,燃起了业火。
方云汉咳出一口黑烟,调整了一下之后,依旧来者不拒,照单全收。
覆盖了八座天穹的业火漩涡,一座又一座的坠入他体内。
整个过程,持续了三天三夜。
玉圣人已暂且厘定八荒战场,与佛尊数次前来探看,试图相劝,不过在方云汉把归墟里的一些讯息送给他们之后,他们就不再阻止。
三天之后,中土日近正午之时,当最后一缕属于七罪魔君的业火之力,也被吞入体内,方云汉的躯体,从脚下开始石化。
先天逆反灵光从石像眉心飘然而出,重现一道衣袂飞扬的少年虚影,洒脱依旧。
大乘佛尊将他迎回天督山上,众人再度聚首,一番畅谈。
“八荒大敌尽除,没有其他证道干扰,老衲以一己之力,也可逐渐使诸位牺牲的义士复苏。”
佛尊说与众人听时,声音广传千山,不知多少人涕泪交加,欣喜若狂。
天督山上的聚议,又持续了一段时间,最后方云汉提声道。
“三年之后,归墟散消,造父之龙堕化而成的这股力量,会反馈于诸界残骸,令九天九地,圆融自洽,那诸界业力便会失去根基,逐渐消弥。”
“这里的事情,以后还是该由你们自行处理,至于我,也该回去看看了。”
众人劝阻,方云汉回道,“待我回去安定之后,我们仍可通过那尊石像联络,况且他们还没有离开归墟,我一定会常来看看的。”
他想了想,粲然笑道:“也许以后我还会请你们一起去打造一个共同的乐园,到时候还望各位不吝相助。”
徐帝君举杯饮尽:“老夫虽然有些不中用了,但尚知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尊者此等大恩大德,凡有所请,吾辈岂有推拒之理。”
佛尊点头:“老衲亦然。”
玉圣人、五皮、傲迎锋等等,一同举杯向他致敬。
“愿尊者此去,万般顺遂。”
“那……”
方云汉抱拳,最后一句道别。
“诸位保重,无垠未来,后会有期。”
第433章 踏遍青山人未老(正文完)
大齐,东海郡,侯府之中。
方平波趁着夕阳西沉之时,来到玄武山上,摆了一张小桌在崖边,三碟糕点,提壶斟酒,自饮自酌。
天边的霞光呈现出无比绚烂的色彩,整片天空仿佛都笼罩在那种玫红的光焰之下,海上波涛滚滚,云雾的流动速度,始终呈现出一种星飞电矢般的感觉,美轮美奂。
但之所以会呈现这样的异景,其实是因为不久之前,发生在西大陆的那一场大战。
战斗的余波,到了最后,本该会掀起多种波及到整个世界的灾难,暴风雷雨冰雪将会接踵而至,海面会上升,海啸会从西大陆汹涌而来,吞没大片的陆地,海底的火山地脉也会断裂喷发。
好在,当时水月大圣还留下了一招的余力,暂且镇住了西大陆那些祸乱的源头,而且因为元荷已远,她并不需要继续进行牵制,所以并没有如旁人预料的那般再度陷入沉睡,而是一直维持着清醒,甚至将海无尘也唤醒。
有他们两个调理虚空元气之海,将一切的灾难性变化,都约束在不会真正影响到尘世的地步。
最后,那些紊乱的天地元气,反而像是一种馈赠,在日夜的天成之上,留下了种种令人难忘的美景。
“哎,天有五彩缤纷,山河波澜壮阔,确实是好,但看的多了,却又让人有些怀念,以前那种平平淡淡的天空啦。”
作为少数被告知了西大陆那场战斗全部经过的人之一,方平波知道这些色彩的背后,到底是代表什么样的意义。
杯中的酒水渐渐平静下来,他捋着自己的胡须,看着酒水之上倒映出自己的面孔。
经历过方云汉多次传功洗炼的他,发须全黑,看起来简直像是不到三十岁的模样,年富力强。
但,眉宇双眸之间的疲乏,简直让他回忆起了当年扬帆出海那一段最艰苦的日子。
看似国泰民安的东大陆,就像是当年方平波面对的未知大海,表面上风平浪静,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有一股潜流过来,把船掀翻。
“什么时候,才能真正的安定下来呢?”
方平波自言自语的感慨了一句,却没有想到,居然得到了回答。
有人在他背后说:“可以就从今天开始算起。”
方平波豁然起身,惊喜的转头看去。
………………
虚空之中,万色斑斓的元气形成涡流,汹涌的气海之上有三道身影,相对而立。
方云汉将洞仙歌化出,还给海无尘,道:“此剑险些被元荷所毁,我以一滴先天元血,暂且维持其不灭。本来是想要直接蕴养修复的,不过转念一想,还是交还前辈亲自处理比较好。”
“你修为至此,我们已是同道友人,不必在乎什么前辈后辈。”
海无尘回了这么一句之后,便接过剑去,专注的抚砺剑脊,看起来短时间内没有再说话的意思了。
水月大圣已听过所有,道:“你的意思是说,我们也制造一个与他们相似的重生印记、交流平台的体系,以利于在更广大的范围里,做出制衡。”
“倒也不必如此刻意,我建立的组织的话,还是想要那种更平凡一些的。”
方云汉想起久远以前,曾经也被高考支配过的那种感觉,不由笑道,“就广泛的发出邀请,让他们诚实的做一份问卷,然后制定一些任务榜单,分发奖励之类的。”
“试来试去,由他们自行选择,这样的组织可以很松散,不过,大体的一些规范还是要有的,如果大家都多做好事的话,世界也会变得更美好吧。”
“至于长生不死,可以算是人生中的一大目标,这种事情还是由他们自己拼搏得到的,才会更精彩。”
这几句话之中所提到的,当然只是一个雏形,不过至少经过了这一次交流,方云汉可以确信,身边这两位对于此类事情并无排斥之意,甚至水月大圣还比较热衷。
想到就做,他们当即开始为这个计划当中的组织,做一些前期的准备。
比如说一份身份认证的标志,让得到认证的生灵,获得穿越世界的机会。
日升月落,时光荏苒。
不久之后,这一界的天意雀跃的配合着,将无数的流光,接连散发出去。
但也有一些人,方云汉准备亲自去看一看。
那是昔日的承诺,在每一个世界走过的时候,都会向友人留下的诺言。
………………
天日高照,云淡风轻,华山脚下,人头攒动。
近一甲子以来,华山派大兴,长年留在山上的弟子门人已逾三千,至于出师之后行走江湖,在各地开枝散叶的,更是无法精确计数。
这些支脉在各地汇聚了庞大的财富,反馈华山主脉,几十年来,亭台屋舍等各式建筑,已连绵覆盖于十数峰之间。
而在华山派主峰之上,以小青瓦为顶,飞檐翘角式的剑气冲霄堂,是最为醒目的一处地标。
从山脚下遥遥望去,那一处厅堂所在,就仿佛是刺入山体内的一把巨剑剑柄。
云气寒凉,山风呼啸之时,甚至使人恍惚之间觉得能从过道云雾之间,感受到那股凛冽的剑韵。
上山之后,随处可见的云纹装饰,立柱上的书法、照壁上隐隐的泼墨纹路,水池中迎客松纹样的雕刻等,更是为这个武林门派添加了几分源远流长的气度。
三教九流的江湖中人,即使是习惯了大呼小叫的山野莽夫,来到了这里之后,也都不自觉的压低了自己的声音,遵守起这些华山弟子身上透露出来的礼仪。
他们当然不仅仅是敬重这个门派,更是敬重今天这个日子。
——华山派太上长老风清扬的八十岁大寿。
这是武林中的一代传奇人物,据说在少年的时候,就曾经参与过整个中原武林各大门派的行动,挫败了一伙能为不凡的邪道高手。
丐帮因此而得以延续,原本已经堕落不堪的丐帮弟子,在重新得到了朝廷的暗中支持之后,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整顿。
自大明开国以来,因为历代帝王戒心,而是朝堂与武林之间出现的明确分野,也在那一次事件之后,有了缓和的契机,虽然因此滋生出了更多的动乱,却也变相的使得江湖、朝堂都更为繁荣。
这其间,每一次的大事件,华山派几乎都会在风清扬的率领之下参与进去,或者说成长到这种地步的华山派,已经是历任野心家无法忽略的一个庞然大物了。
华山掌门,剑气冲霄堂、鹰蛇堂,两仪堂,混元堂等各脉首座,在这样的大日子里面,都不得不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点检各处,万万不允许在今天这样的盛会中出现什么乱子。
而作为寿宴的主角,风清扬反而是最悠闲的那个。
一甲子之后,他已不是当年那个少年,如今的他,霜发白眉,面如金纸,虽然内功和剑术早就已经炉火纯青,但历年以来积攒下来的一些暗伤,还是使他清楚的感知到了身体的衰朽。
八十岁的老人,一身略厚的青布长袍,身体有些单薄却挺拔的站在后山山崖上,看着一部分宾客从山间的小道路过,绕向迎客的正门。
风清扬的成名剑术独孤九剑,是一种需要略知天下武学,才能够把威力发挥到最大的独特剑术,阅历越深,见闻越广,这套剑法越得神髓。
此刻他以俯瞰的视角,扫过山间那些客人的时候,便习惯性的在心里加了些评估,光是从走路的姿势、骨架的变化、面相脸色等等,便能够把他们的内功派门和擅长的武艺,猜的七七八八。
“这些年来,江湖中人也屡次牵扯到东去抗倭、北去抗蛮等等战事之中,各家各派的武功倒真的是越练越精强了。”
“尤其是那五虎断门刀彭家,如今这一代家主彭天诚,兼任丐帮九袋长老,一套三流的刀法到了他父亲彭老丐和他这一代手上,自断刀刃,驭刀凌空转折,曲折如意于二十步之内,已堪称是一门不可多得的一流绝学。”
“相比之下,海沙帮便有些差强人意了,虽然参详铁掌的功夫,门人根基比往年扎实了不少,但毕竟还是没有放弃那老一套的毒盐手段,额头泛青,毒入肺脉。唉,不过抗倭之时,他们被我驱策入伍,那一代人死伤惨重,倒也不好弃之不管,稍后还是寻隙指点他们几句。”
风清扬心里一条条事项理顺之际,忽然眼神一凝,盯住了一个不太好确定年龄的书生。
那人正走在一处缓坡上,花白的胡须,书生打扮,乍一看是五十岁左右,细看一看,又会觉得那随手折断野花的动作,还像是一个盛年的豪门世子,身上有一种久居高位的气度,凛然却不迫人。
他似乎也感受到风清扬的目光,仰头看了一眼,竟直接向这边走来。
过了缓坡之后登崖之时,他却没有刻意去选山路,而是自险峻之处飘然而上,足尖数次轻点,每一次都掠升数丈,转眼之间就到了崖上。
“在下复姓诸葛,这位兄台便是华山的风清扬老爷子吧。”
此人走到近前一礼,风清扬心中更觉惊诧,以他这么多年的人生阅历,还是看不出此人半点底细,只觉其目光清朗入神,气脉悠悠,武功之精深,非道非俗,深不可测。
他便抬手还礼,道:“正是老夫。想不到山野之人做寿,竟有贵客自后山而来,只是恕老夫孤陋寡闻,一时间,竟想不到天下谁人复姓诸葛,且有这份超凡脱俗的修为。”
“我这点微末技艺……”
诸葛正我笑着摇头,道,“其实在下今日来此,是有一位故友说,让我们借此地盛会一聚,相互结识一番。”
“只不过我想众人之中或有性情不喜喧闹者,既然正主在此,不如我们就在这崖上另设一席,如何?”
风清扬心中狐疑,但他到底是个淡泊洒脱的性子,心中所想,无非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也不多问,便转身传了一道令。
少顷,便有华山弟子送来桌椅屏风,银炉熏香,尽足了招待贵客的礼仪。
他们尚未离开,山崖上又多出一道声音。
“哈,诸葛神侯,我以为这种场面会是铁手过来,没想到你亲自到此,也算是先将那朝中繁琐放一放,偷得浮生半日闲吗?”
诸葛正我闻声看去,拱手道:“关七圣,久违了。”
风清扬打量一眼,只见那人满头白发,却意气风发貌若少年,俊美得不可思议。
“好相貌。”风清扬暗赞一声,他平生之中,从未见过有如此丰神俊采的人物,不过凝神一想,又觉得这个人恐怕也未必真是少年了。
只不过这个人身上穿的衣服款式有些奇怪,既不是中原风貌,却也不像是哪里塞外蛮夷能做出来的精致样子。
关七却不像诸葛神侯般循规蹈矩,只看了风清扬一眼,便随手扔去一物,道:“为你贺寿的礼物。”
那是一块羊脂玉雕,看起来价值不菲。
“这可是小白细心挑选的明朝古玉,几百年的历史了,嗯,算起来跟你们这里的人正匹配。”
诸葛神侯的礼物,已另遣人送到前山,他站在一旁,却也没有刻意提及,只笑问道:“关七圣莫非这就要走了。”
关七自然道:“留在这里有什么意思?我带了小白和纯儿,一家人同来游玩,他们还在山下等我,这便走啦。”
诸葛说道:“你不留下来,见一见他吗?”
“那就更没必要,我看他也未必会真身到来,反正那一份礼物,已让我们都拥有了无穷的时间,到有缘时再见吧。”
最后一句时,关七的身影如同一缕云烟,骤然散去,神出鬼没,着实令人心惊。
风清扬却被他这样的作风,激起了很久以前的一些记忆,心中隐隐有了些猜测。
“难道……”
其后一个时辰以内,又有诸般奇人到来,有的如诸葛神侯一般久坐笑谈,有的也是送礼之后便自飘然而去,仿佛这个世界,对他们有十分新奇的诱惑。
下山的路上,陆小凤与西门吹雪同行,道:“这位老爷子的剑术果然高明,他接过你的礼物时,受你所激,流露出的那一点剑意,吓得我差点以为你们两个当场就要打起来了。”
西门吹雪的样貌多年不变,抱剑白衣,澡雪精神,道:“这时机不对。”
并非介意八十大寿的日子,而是因为现在的风清扬,剑术虽在,气血已朽,对付一般的山贼盗匪,铁甲精锐也许足够,可是与西门吹雪较量起来,只怕十招之后,就要无以为继了。
陆小凤明白他的意思,笑道:“这个问题也不难解决,也许今日之后,你们再见的时候,就是最佳的时机了。”
西门吹雪不曾再说。
他抱剑缓行,看似沉默,心神却似乎已经寄托到天光之中,感受着这个相同的朝代,完全不同的世界。
当年一个不曾深交的友人送来的机会,却已经令他预见到了从未曾想象过的璀璨未来,悠然神往。
风清扬,只是第一个而已。
崖上的聚会,持续到深夜时分。
华山各峰之间,依旧灯火通明,隐约能够听到那些江湖豪客,酒酣胸胆之后,不再自我约束的种种声响。
风清扬静坐在那里,看月光照在那些酒杯之上,看这些客人彼此试探、长谈,心中不觉想到,应该……还有一个人没有来吧。
“哈哈哈哈,我来晚了,自罚一杯吧。”
主位上的老者听到这个声音,露出本该已在意料之中,却还是超乎意料之外的神情。
六十多年前的朋友,那张早已经在记忆里模糊了的面孔,重现在眼前。
他跟当年,仿佛全无变化。
在风清扬怔神之际,方云汉已经喝了一杯酒,向他递来一块令牌。
“风兄,好在子时未至,这一份贺礼,还不算晚吧?”
风清扬接过了那块令牌,只觉周身一暖,垂落在胸前的蓬白长发,悄然转黑,眼睛里的一切都变得更加新鲜而清晰。
那令牌正面是一个近似玄字,又像龟壳的抽象图案。
反面写得清晰——执此令者,入我玄武天道。
………………
在那一场聚会完结之后。
公孙仪人陪着他走在下山的路上,脚下踏着柔软的青草地,头顶是亘古的星空,问道:“这个世界,应该就是你当初第一次‘闭关’的地方了吧。”
“继续往前的话,会去哪里呢?”
“去我更久远的过去看看吧。”
方云汉温声说道,“那是更在大齐之前的,‘我’这个意识真正开始的地方。”
那里有他真正的童年,有他从安于平凡走向探险的转折,有造成这个转折的“遗憾”。
老家不远的地方,树荫之下的两块墓碑。
以他现在的修为,已足以游览诸天,寻到前世那个世界,弥补一切的遗憾了。
方云汉举目望去,皓月皎洁,夜色薄纱,万里云海风涛。
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
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
送给大家的几句闲聊
正文到此完结啦。
心情是有点复杂的,但是想不出什么长篇大论的完结感言,硬要说的话,就是记得在风云卷写完之后,有一种燃尽了的感觉。所以准备搞点番外,缓一缓。
结果,还没缓得过来,又开始牙疼,8月份疼了半个多月吧,想去拔牙,但医生说要等消炎了才能拔,吃药片没啥大用,最后还是靠丁硼乳膏直接抹……唔,也可能是之前累积的药效,到那个时候凑巧生效了?
那段时间状态奇差,本来准备直接在主世界,搞出整本书收尾的一段剧情,来一个大高潮,可是强撑着写了一阵子之后,回头去看,剧情节奏乱到看不下去。
于是快刀斩乱麻,立刻转移战场,又有了后面试图挽救的这些章节。
现在的这个完结卷……哎,勉勉强强也算是个结局了。
后面,可能还会有番外,等我仔细想想,不能像之前那个番外那么拉胯(努力。
最后当然是感谢。
感谢一直以来给我支持的,给我订阅的朋友们。
我看有一些作者朋友经常会针对打赏啊,月票啊等等,做出单独的感谢,我虽然没有做过这样的事,但每一次额外的支持也都是仔细看在眼里,记忆过的。
可以说这一本书的故事和文字虽然是我一个人完成的,但作为一个作品,它是大家一起塑造出来的。
嗯!陪伴了我这么久的友人,期待我们以更好的面貌再见。
第1章 临安府外江波涌,初来乍到问全真
钱塘江畔,临安牛家村前。
正是八月之时,村前村后的野草已然泛黄,一抹斜阳映照之下,更添了几分萧索。
村头一家小酒店中,两个汉子拉了一名四方游走的说书先生,到这里喝酒闲谈。
三杯水酒下肚之后,其中一个汉子说道:“我两兄弟原来也是北方人氏,只因受不了金狗的肮脏气,举家迁到这里,也才两三年的时光,只觉着江南风景,好似天堂一般,村里人人亲厚。”
“怕只怕哪一日那些金兵打来,也如先生说的当年那些故事一般,兵火过处,十室九空。”
那说书先生看起来五十岁上下,一身蓝灰色的旧布袍子,爷已经有几分醉意上头,脸上发红,说道:“当年金兵南下,一路打破了东京汴梁,掳走了徽宗,钦宗两代皇帝,种种惨状,只比我说的故事更加凄惶。”
“等到康王继位,有了韩世忠、岳爷爷这些天将,连打了多年胜仗,本来大可兴兵北伐,收复故土,可恨,高宗皇帝一意求和,又有秦桧这样的大奸贼,从中弄些阴诡,却把岳爷爷给害死,韩世忠也落职闲居。”
这一段故事,纵是乡野小民,凡有些见识的,也早就听过,只是酒酣耳热后,两名大汉再听说书人讲起,还是恨得咬牙切齿。
先前开口那名汉子又道:“听说当年风波亭中害死岳爷爷之后,不过一个月,高宗皇帝就往北方递了降表,口中称臣。”
“定下以后世世代代,每年都要朝金国进贡白银二三十万两,绢也要二十多万匹。真把大宋的子民当做奴才一般,皇帝当的这般憋屈,好不要脸。”
说书人也连连点头,叹道:“那又有什么办法,这皇帝只顾自己皇位坐得稳当,不管淮水以北的百姓死活,从高宗传孝宗,孝宗传光宗,再到当今皇帝,金人早占定了大半边的江山。”
提到当今皇帝几个字,说书人脑子一清,胆气变小了几分,不敢多谈,抬起手来喝了杯酒,转而说道,“我听说虎狼熊罴之类的猛兽,一旦吃饱了之后,就是有人从它们面前走过,它们也不会露齿扑杀。”
“可是一旦等到肚里的食消化了,或是又长了身子骨,食量更大,那就是躲到一条大江南面去,也迟早要被寻上门来,剥皮抽筋,啮骨食肉。”
两个汉子听懂他言下之意,各自愤懑叹息,说书人又劝了他们几句,升斗小民,终究只能顺时势而为,混口苦饭吃。
临安朝臣残暴,上梁不正下梁歪,自然多有小人,纵然再是血性汉子,也要小心口舌,免惹祸端。
几壶酒饮尽之后,说书人醉醺醺的起身道别,拿一根短竹棒,时不时敲响自己随身带着的小羯鼓,口中唱着满江红,往临安去了。
他出门不久,在酒店外呆站了很长时间,听完了所有对话的杨再兴迟疑了一下,也举步跟上。
作为天波府杨家的旁支子弟,杨再兴十岁的时候,就已经被送到终南山全真教拜师学艺。
经过六年的勤学苦练,他的九阳神功已经练到了五阳境界,更有先天乾坤功的基础功夫,一身阳气极盛,寒暑不侵。
但这时候,他被江畔的风吹着,心头却有几分莫名的寒意。
就在小半个时辰之前,他分明还在终南山上完成今天的功课,借助静室之中的浑天法仪,感受里武林的存在。
却不知怎么一睁眼,眼前就多了一条大江,浩浩汤汤往东流去,来到了这陌生的地方。
方才更听得什么——
“东京汴梁被攻破……两代大宋皇帝被北边金人掳走?”
杨再兴心中甚觉荒诞。
那东京汴梁乃是神霄道总坛所在,自神霄道道主林灵素以下,雷府三十六将,哪个不是江湖上一等一的高手。
那年三十六将之首,号称雨师真君的陈希真,曾经到终南山上拜会,刚入门的杨再兴遥遥看了一眼,只觉仿若有五雷轰鸣,龙鸟云篆漂浮,祥云盘结于顶。
只此一人,恐怕足以力敌千军!
什么样的大军,能够破得了这样的汴梁城?!
好吧,且不说汴梁城到底会不会被破,就说这时间,也有很大的古怪,什么康王高宗孝宗光宗,杨再兴一个都没听说过。
“万一真是错乱了朝代……”
怀着这样的恐慌,杨再兴几步之间追上了那个说书先生,急迫的问了几句。
“终南山全真教?”
说书人想了想,啊了一声,说道,“对,是有这个大教,我前一阵子在临安府中的时候,还曾经见过一位从终南山上下来的道长。”
杨再兴闻言大喜,道:“你可知道那道长如今身在何处?可否领我去见?”
说话间,这少年摸了摸怀中。
在山上生活惯了,身边没有现成的银钱,不过,还有学习杀气改造之术时,残留的一些金丝玉屑。
他一把摸出,塞给那说书先生。
说书人接了一把,看清是什么东西之后,顿时被吓得更清醒了些。
那几块残玉虽然不成个样子,但都有拇指大小,温润一色,是说书人平生仅见的上乘货色。
什么人能随手拿这样的东西当赏钱?
说书人心里惊疑,不敢拒绝,道:“小人张十五,也是有缘,跟那位道长就住在同一家客店里,我这就为公子引路。”
杨再兴跟着他到了临安府城中。
此时已是夜幕初降,客店前刚好挂起了灯笼,远远的,就看见有个道士打扮的长须男子,从灯光之下走过,出门向北。
张十五连忙说道:“那就是小人遇见的那位道长。”
他喊了一声,不过距离太远,那人好似没有听见。
杨再兴这一路走来,所见处处皆是生民,倒也并没有什么妖魔鬼怪,心中已安定了不少,凝神看去。
在他的记忆之中,全真弟子近年来大多身穿青白二色搭配的长袍,腰间悬有代表自己身份的玉令,在外行走时,一贯以洁净之态示人。
而那名长须道者,一身道袍有多处浆洗的痕迹,背后背着一把古旧木鞘的长剑,剑柄上的黄色丝条随风飘动,走起来龙行虎步,甚至隐约看出了一丝杀意。
却跟杨再兴对全真门人的印象不符。
他沉吟少顷,打发了张十五之后,孤身跟上。
那道人转过了一个街角,忽然纵身,轻灵的如一团飘絮,无声地掠过了旁边的一堵高墙。
杨再兴加紧步伐,靠近了一些,顺着那一面墙往前走了一段,看见一座颇为气派的门户。
两座石狮雄踞在前,门外有兵丁把守,门上有匾额,乃是“王府”两个大字。
府内突然传来一声暴喝。
“王道乾,借你头颅一用!”
杨再兴听得真切,一声剑鸣,从大约三百步外的地方传来,随即就是惊恐的各处呼喝声。
至少有两百多名身形沉重的兵士,从府邸的各处,向那一道剑鸣传出来的地方,围拢过去。
但他们的沉重感,远远挡不住那一道刚用人血洗练过的锐气。
层层围堵上去的兵丁,就像是一圈厚重而孱弱的布匹,轻而易举的被撕裂开来。
那一股锐气转向正门的方位。
杀人者是跳墙潜入进去,惊动了府内众人之后,却居然干脆想从正门杀出来。
守在门前的那些士兵也已冲了进去,但,他们刚一进门又倒飞出来。
只见那长须道者踏出门外,右手持剑,左手上还提着一个锦袍男子,刚才看他的架势,就是用这个锦袍男子的身体为武器,把守门的几个士兵打飞。
那锦袍男子的脖子倒也结实,被长须道者一只左手卡住咽喉,甩来甩去,也不知挥动了多少次,居然还有一口气在,惊恐嘶声喊道:“饶命,饶命,你是什么人,只要放我一马……”
他话语未能说完,长须道人已然一剑断了他的头。
头颅抛在空中之时,那一柄长剑寒光闪烁,又刺入腰腹之间,挑出两样物事,割断锦袍一角,把人头和那两样东西一并裹了进去。
道人的动作不可谓不快,只是他行事未免张扬,到这时,又有另一股人被惊动,赶了过来。
这伙人数量约在二十上下,一身黑衣,在大街上骑马奔行,四肢多处都裹有皮革,面貌狞恶,长发结成多条细小的辫子。
到了近前之时,前面的八九人,纷纷从马背上一跃而起,各自抽出了腰刀铁爪,杀向了长须道人。
他们坠落到地面的时候,王府门前大块的青石砖尽数碎裂,仿佛每一个人的体重都在四百斤以上,可是一旦动作起来,迅捷无比,体态彪悍如虎豹。
顷刻间就成了一个小小的围杀阵势,有弯刀直取头颅,有铁爪刺向腰间,也有滚向长须道人背后,以长靴上的淬毒倒刺,踢向长须道人脚跟的。
他们的动作毫无忌惮,长长的弯刀挥舞之时,甚至把门前的石狮头颅斩断,一抹刀芒掠出四尺有余,将那个锦袍男人的无头尸身也拦腰扫过。
长须道人夷然无惧,剑光如同一条条闪烁的电弧,在周身前后上下点刺,将这些人全都拒之于外。
只不过就在他跟这些人纠缠之时,那些仍在马背上的黑衣人,也已架起弩箭。
这些人的弓弩非同寻常,乃是以左手小臂为弓背,整条左臂,从手肘以下并非血肉之躯,而是遍布着暗红色花纹的银白钢铁,粗约寸许,弧如星月,弓弦似乎也是钢丝绞合而成,在夜幕之中泛着微光。
一根根弩箭上弦,对准长须道人之时,长须道人明显脸色一紧,分出不少心神戒备着,手上的动作便缓了一些。
“金国狗贼的夺臂弩,哼,贫道也不是第一次遇见了,你们大可试一试。”
所谓的夺臂弩,有两层含义,第一是指使用这种弓弩的人,务必要将左手齐肘部截去,使血脉连接到弓弩之上。
盖因世上弓弩,一旦追求小巧,往往失之于威力,若是想要将小弩打造出极强的力道,则受限于材质,一两次发射之后便会报废,得不偿失。
而通过天械之术,将人体血脉与弓弩相连之后,便可以在保证威力的情况下,使之具备一定的适应性与恢复力,可以多次连射,且更具准头。
第二层含义就是指,这种弓弩射出来的箭,若射中人体,至少也要夺去一条手臂,具备直接击断肢体的杀伤力。
数十步之外的杨再兴,隐在一处屋檐下,看到这里,抬手往旁边的柱子拍了一掌。
他的掌力从柱子向上传递,使得屋檐上弹出两块瓦片,落在他右手之中。
瓦片只在他手上停留了一瞬间,裂纹遍布于其上,随即砰的一声消失不见,几乎与此同时,马背上那一群架起夺臂弩的黑衣人,身上纷纷爆出血花,从马上栽倒下去。
长须道人趁势而起,剑光连闪,把周围的黑衣人杀了个干净,往杨再兴那边看了一眼。
檐下已然无人。
道人纵身跳上了屋顶,几个起落,须臾之间就消失在远处。
片刻后,临安府外的荒野之中,长须道人甩落了剑上的血滴,剑锋从清澈的溪流上划过,扫去了尘埃,随即又震散水迹,收入鞘中。
“不知道是哪位义士相助,贫道丘处机,在这里谢过了。”
丘处机的声音刚落,就察觉到右后方多了一道脚步声,他转身看去,脸上顿时流露出些许惊讶的神色。
那些金国士兵反应不过来,但丘处机刚才可是看的分明,击杀了马背上那些人的,不过是一些普普通通的碎瓦片。
江湖中的暗器手法有这样高明的,虽然不少,但恐怕没有一个能像眼前的人这么年轻。
不,这已经不是一句年轻能够形容的了,这根本还是个半大的孩子呀。
杨再兴仔细看了看这道人,目光在他腿脚和腰间扫过,道:“你是终南山全真教的门人?”
丘处机更觉奇特。
就算之前认不出他的道袍和剑法,但现在他已经报过大名,既然知道全真教,又岂会不知道丘处机这个名字呢?
“不错,先师重阳真人立教终南,世称全真,贫道正是全真门下。”
“……重阳真人?!”
杨再兴又沉默了。
这到底是个什么地方啊?
第2章 太子沉鹰,钱塘江水浩荡东
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
即使经过了六十多年前靖康之耻的教训,如今偏安一隅的临安朝廷,依旧上行下效,纸醉金迷的模样。
在夜幕降临之后,普通百姓已经灭灯休息的时候,某些高官宅邸之间,依旧灯火如昼。
而金国使臣所在的宅院,占地近百亩,亭台楼榭,鳞次栉比,花园里在深秋时节,仍有不少繁花拥簇,都是市井间难得一见的珍品。
不过使臣队伍里面大多数人不懂得欣赏这些东西,整座府邸里最热闹的地方,却是在一处演武场上。
十八般兵器分成两列,列在墙角下。
场地中心摆了一个偌大的八角铁笼,铁笼之中,正有一只猛虎,一只恶豹,嘶咬不休。
这两只凶猛野兽身上,每多一道伤口,周边围观的金国使臣,便传出几道欢呼。
人群之间,也有一些桌椅安置,坐着金腰带,锦花袍,气度非凡的贵人。
金国的三王爷完颜洪熙,眼看得自己部下所养的那只猛虎,咬死了豹子,不禁洋洋得意,哈哈笑道:“赏!”
他举起杯来,看向场地一角,那里坐着个身披皮甲、外覆貂裘的昂藏大汉,道:“铁木真,这一局又是本王的部下胜了。来,为这只好畜生饮上一杯!”
铁木真背后站立数人,其中有人面露不忿之色,但见铁木真已经举杯相应,也不好发作。
一杯烈酒下肚,三王爷更觉酣畅,便有两名侍卫,两名侍女陪同,起身先去歇息。
他们路过客厅后门之时,有一名红衣喇嘛出声迎道:“三王爷,太子请你进去。”
完颜洪熙脸色一整,迈步踏入客厅,身边侍卫、侍女都不敢跟进。
他这一路走来,暖炉火把映照着,又刚喝过酒,也不觉寒冷,但刚踏进客厅,就有一阵夜风从正门吹入,脸上薄汗,顿时被吹出一阵凉意。
这厅内居然没有暖炉,主位上坐着一名眉心微白的年轻人,道:“老三,你这几日玩的很尽兴啊。”
完颜洪熙看见厅中除了此人,还有六弟完颜洪烈,便寻了完颜洪烈对面的椅子坐下,道:“这几天斗兽,都是我的部下获胜,深夜之中吵嚷了些,打搅到大哥了。”
完颜洪烈问道:“我记得刚离开草原的时候,三哥派的虎狼,跟铁木真手下养的那些豹子、猎犬争斗,败多胜少,怎么这一阵子,竟是连战连胜吗?”
“想必是离草原远了些,他养的那些玩意儿水土不服,失了野性吧。”完颜洪熙随口答道。
完颜洪烈若有所思:“初时斗兽败了,三哥发过脾气,还要叫铁木真手下大将,与你养的那些畜生争斗,屡有贬斥之词,铁木真自然没有答应,但从那之后,他养的野兽便没有胜过了。”
“这有什么?”完颜洪熙不但不见怪,反而更加欣喜,说道,“如果真是他暗中做了些手脚,那也算他知趣,过一阵子我也寻隙赏他几块金子吧。”
这金国三王爷只觉得,铁木真刚从草原上出来的时候没有开窍,如今已经识得大体,折服于他,正该赏赐。
完颜洪烈却显然与他所想不同,摇了摇头,转向主位那人说道:“兄长,你看?”
完颜洪烈是当今金国皇帝的第六子,被封为赵王,旁人与之往来时,多称六王爷。
而他这位兄长,正是金帝长子,旁人多称为金太子,大太子,他自己则自称金沉鹰。
这三人之中,自然是金太子沉鹰年纪最大,然而若让不知事的人来,粗略一看,必定会觉得老三年纪最大,已经像个三十多岁的痴肥富豪。
老六次之,大约二十七八岁,这金沉鹰,神情冷峻,颔下无须,反而像是刚到弱冠之年。
但无论智计勇力,三人之中,仍以金沉鹰为首。
几个月前,完颜洪烈等人,领受了金国皇帝的命令,到草原上去给蒙古人的大头领加官封爵,赏赐金银,让他们为金国继续镇守北方。
蒙古众多部族之中,王罕,为诸部之长,他有两名义子,铁木真、札木合,又有一名亲生儿子,却年纪最小,名叫桑昆。
蒙古各族逐水草而居,势力纷繁复杂,实则只在名义上共尊王罕,如铁木真、札木合,各自掌有兵权,都是自己聚拢起来的部将,麾下数万兵马,不能小觑。
铁木真所部距离金国最近,完颜洪烈先到了那里,加封此人为“大金国北强招讨使”,然而当时完颜洪熙也在队列之中,他行事向来倨傲,性情乖张,稍有不顺,便出口辱骂,惹得当时铁木真所部多有不悦。
之后完颜洪烈面见王罕时,又宣读了金国皇帝的旨意,要求蒙古实行“减丁”,限制丁壮人口的增长。
如札木合等诸将,虽然也有不愿之意,但也不曾敢出言违逆,唯独铁木真开口力争。
铁木真麾下数万兵士肃然而起,动作整齐划一,鸦雀无声,叫人心惊。
完颜洪烈看出蒙古诸部之中,以铁木真野心最大,手段最强,便先缓和了言语,试图暗中使计,威逼利诱,挑拨桑昆、札木合,与铁木真自相残杀,掀起蒙古内乱。
然而当夜就有无名刺客,刺杀完颜洪熙、洪烈两人,射瞎了桑昆一只眼。
待王罕与铁木真赶到,擒拿刺客,认定那是乃蛮人所为。
黎明时分,恰有乃蛮人大军压境,也要向金国强讨官爵。
连番惊魂之下,完颜洪熙不由分说,就要王罕杀退乃蛮人。
铁木真所部奋勇争先,一场大战,让乃蛮人退军。
完颜洪烈事后多次回想,只觉得那一夜的情形太多巧合,太多蹊跷,只不过当时的情况瞬息万变,即使是他,也没能做出更正确的应对。
假如不是金太子现身,也许蒙古的那些事情就会不了了之。
那一天旭日东升时的情景,完颜洪烈记忆犹新。
当时,乃蛮人撤军,一列轻骑,忽然赶到阵前,扬起金国大纛,金太子声震三军,称,乃蛮人若要封官大过王罕,并无不可,只要乃蛮人中有谁较力胜过金太子,所请所求,无不应允。
当时蒙古军中,一片哗然,许多人对这金太子所为,不以为意,王罕更是暗道“儿戏”,札木合颇有愠怒之色。
然而,第一局比斗之时,金太子令人以绳索套住乃蛮人中八百精骑,身缠绳索另一端,倒拽八百匹铁骑骏马,逆行而至蒙古军阵前。
蒙古士卒如浪潮涌裂,惊为天神,竟任由他走到王罕身前,挣断绳索,取了金国皇帝圣旨,重新宣读。
那日之后,金太子听说铁木真作战神勇,大为欣喜,言明要将他带回金国中都做官,面见金国皇帝,封为柱国大将。
铁木真推辞两回,终于不敢不受,随金太子等人回转中都,又作为使臣队伍里的一部分,辗转来到临安府。
今夜,使臣府邸内,客厅之中灯火明亮。
完颜洪烈问过之后,金太子点头道:“大丈夫,能屈能伸。六弟你昔日所说不错,草原上诸多部落之中,唯独他有改革蒙古旧制,一统诸族的气概。”
金太子笑道:“待此间事了,我们为大金带回这样一员柱国大将,三年之内,便可以轸灭临安朝廷,一统中土神州了。”
完颜洪烈心头一惊:“大哥,你真要让他统兵?”
“又有何不可?”
金太子无意在这件事上多做纠缠,又转向完颜洪熙,语气里带着几分呵责之意,道,“你坐到现在,还不问我喊你来做什么吗?”
完颜洪熙刚把屁股底下那冰冷的椅子坐热了些,突然听到这个问题,两颊的肉便晃了晃,迟疑道:“大哥喊我来做什么?”
金太子说道:“你可记得王道乾吗?”
“记得记得。”
完颜洪熙松了口气,“不就是那个宋国的使臣吗?他去年被临安皇帝派去中都,给父皇贺寿,到了没多久就完全投靠了咱们,说话很是动听。他本来还想在我这里求取一件黑宝,只是那时我府上也没有多余的,就挑了一件赤宝,一件青宝给他。”
完颜洪烈接口道:“三哥可能不曾在意,其实他这一回随咱们返回临安,已经是成了我们的内应,为大金国牵线搭桥,联系那些有心投靠我们的宋人大臣,为将来大军南征,埋伏先手。”
完颜洪熙喜道:“那很好啊,他这人用处倒还不少。”
完颜洪烈看了一眼金太子的脸色,摇头微叹道:“然而,大约就在两刻钟之前,有人来奏报,有个贼道闯进王道乾府上,斩了他的头颅,挖了他的心肝,扬长而去了。”
“咱们手下的二十一名勇士,本来被派去邀王道乾来宴饮,赶到的时候,刚好遇到那贼道人,也一并死在王府门前了。”
“这是哪里来的贼道人?”完颜洪熙听罢,一掌拍在桌上,大怒出声,“我这就派人……”
金太子却是一扬手,打断了他的话,道:“好了,这件事情我已经令夏侯烈、喀拉图他们去处理,你既然知道的这么晚,也就不必管了,之后联系宋廷内部人员的事情,就交给六弟负责。”
完颜洪熙往大厅后面瞥了一眼,果然发现之前那个叫他进来的红衣喇嘛,已经不见了踪影。
他还要再说,却见金太子沉下眼神,看了他一眼,顿时讷讷无言。
金太子让他退下之后,向完颜洪烈说道:“你现在可明白我为什么爱惜铁木真这样的人物?”
“不只是他,哪怕是他手下那几个亲近的大将,我也要用一用。”
“就算是与他们勾心斗角,看他们潜藏的敌意,也如同夏日饮酒,可比多看你三哥两眼来的痛快啊。”
宁可与噬主之龙为伍,也不可常与蛇虫居于一室。
金太子踏出大厅,身形一晃,便在月光下幻化残影,消失无踪,真身往临安皇宫中去了。
彼时,他遣派去处理王道乾一事的六名部下,已经出了临安府,往钱塘江畔靠近。
那红衣喇嘛等六人,各有来历。
红衣喇嘛本人名为喀拉图,来自高原大雪山,秃顶浓须,身上一件火红色的袈裟,金衣右披,尤其是脖子上一圈粗大的枣木念珠,沉甸甸的,恐怕有百十斤的分量。
另有一对蒙古人兄弟呼桑克,呼桑各,身材高大,相貌有七分相似。
还有女真武林中一时领袖人物,名为完颜浊,耸肩突额,鼻头大而尖,十指如钩。
又有金国军中三十年来拳力第一、三十年来杀寇第一的夏侯烈。
那第六人却是一个汉人,名叫锡无后,号称绝命算盘,在川湘一带的名声极坏,因为被武林中一群侠客联手追杀,便逃亡金国境内,投靠了金太子。
六人寻着从王道乾府邸门口延伸出去的踪迹,一路追到一条小溪畔,环顾四周,野草萋萋,偶有几颗小树染黄,草丛间却有数道踩踏过的痕迹,沿伸向不同的方向。
六人各自低头,细细分辨。
其中有一些脚印、车辙的痕迹重浊,折草伤根,却又没能直接踩断,应该只是附近的村民和独轮车一流的东西,曾从这里来往。
习武之人留下的脚印,则大体分为三路。
锡无后说道:“往东北方向去的这两种脚印,虽然有些武艺在身,但也只是三流的把戏,可以忽略不计。”
“你错了。”
夏侯烈眼中神采大放,竟然蹲下身来,与地面凑到不足两尺的地方,仔细观看,道,“你只知道江湖中的武艺,却不知道战阵上的杀法。这两种脚印的主人,所传承的功夫,必定都是战场上千锤百炼的绝艺。”
锡无后说道:“但从那长须道人留下的伤口来看,应该也是江湖中人。”
喀拉图粗中有细,注意到那些夺臂弩兵应该是被其他人所杀,断然道:“那道人定有同伙,我们兵分三路。”
夏侯烈对那两种脚印很感兴趣,话音未落,就选定了自己的方向。
锡无后连忙跟上,他知道自己在六人之中实力最弱,而夏侯烈功夫最高,与他一组才是明智。
呼桑兄弟自然一起行动,选了其中一路。
喀拉图则与完颜浊一路。
夜色下,钱塘江水永无止息的东流入海。
江边枫林如火,似也将染上更鲜艳的红色。
第3章 天械来历,六十年后杨再兴(4900)
山野间一块大石侧面,升起了一堆篝火。
杨再兴和丘处机坐在火堆边,闲聊了一阵。
杨再兴从他口中获得了不少关于江湖武林中的事情,都是那说书人所罕闻的。
其中被频繁提到的一个词,叫做天械之术。
据说在大约两百年以前,这个世上还没有天械之术的存在。
那个时候的习武之人,如果能够正面一掌击毙奔马,挥拳处开碑裂石的话,就已经是凤毛麟角的高手了。
在北宋真宗皇帝年间,辽国由萧太后主政,大举入侵,宰相寇准劝说皇帝御驾亲征,宋辽两军对垒之时,忽然天生异象。
晴空万里,骤然全黑。
好似有一个至黑的漩涡,在战场上空猛然扩散,然后,又有一股浩白温热的光芒,从黑暗的中心追索而来,将至黑的漩涡抵消。
如此光暗交错之间,宋,辽两军,不知多少人两眼酸痛,泪流不止,又因气候有变,两国高层皆以为是鬼神示警,一场大战消弥于无形,双方签订盟约,相安无事近百年。
但就在那一次异象之后,天下间时不时的,便会有人得到奇特的光芒眷顾,从中获得闻所未闻的独特技艺。
居然能够以精铁木石之机关,与人体血肉骨骼相接,通过对四肢百骸的改造,从机关之中诞生出玄奥难言的力量。
有人认为,这种技艺是上天所赐的器械法门,所以称之为“天械”,久而久之,这个称呼就成为了大家的共识。
杨再兴把这一段武林秘史,与他自己故乡中的历史相对照,发现有许多值得细细品味的地方。
他故乡的那位重阳祖师,平生所留最轰动的一件大事,正是在宋辽战场上,大破天门阵,十阳圣火对轰一刹混洞,似乎与此界宋真宗年间那件大事,有些联系。
重阳祖师飞升之后不久,二代祖师穆掌教,与神霄道的林灵素,先后发现了意念世界“里武林”的存在,从此杀气改造之法盛行于世,各家各派推陈出新,逐渐成为一门不逊于神魔武学的无上法门。
这里的天械之术,与杀气改造技术,应当正是系出同源。
不过,以杨再兴那边的历史来看,那只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在这边,却已经是绵延了两百年的旧事了。
“贫道斩下了王道乾的首级之后,之所以又挥剑挖出他的心肝,也是因为察觉出他的心肝,是以天械之术改造替换过的。”
丘处机解下手边的那个包袱,往外一抖,王道乾的人头咕噜咕噜滚出去几圈,那一角锦袍子上放着两样物事,撇除血污来看,乃是一红一青。
“心为赤,肝为青……”杨再兴让自己适应了一下之后,定睛细看,只见那两物仅有表面上蒙了一层半透明的皮膜,大致模仿出心肝的轮廓,而在皮膜之下,是各式各样的金属结构组装而成。
其中最小的配件,仅有米粒大小,彼此之间居然犹能嵌套组合,又有细小软管穿梭其中,此时仍有少许废血在软管之中流动,使得那天械心肝微微搏动,实在精妙之至。
丘处机说道:“这种技艺,本是金国皇族独享的,这王道乾想必也是得了皇族之人的赏赐。哼,他就为了这些好处出卖家国,寡廉鲜耻,无君无父,最后终只是沦为贫道宝剑之下两件废器!”
流落人间的天械之术,原本大多残缺不堪,甚至有时候只是一些模糊的灵感片段,连基础入门都无处可寻。
但流传发展多年之后,如金国皇室这样的阶层,甚至已经总结出了更换内脏的天械法门。
用坚固不朽的机关,代替柔软脆弱的人体内脏,这一代的金国皇帝,便是依靠此类方法,得以延寿。
他们也从中原学得一些五德之说,于是将心肝脾肺肾等,按五行学说,称作赤、青、黄、白、黑,五宝。
杨再兴道:“你把这两样事物带了一路,莫非还有什么用处吗?”
丘处机颔首,抚了一把颔下长须,道:“此类宝械铸造之时,所费何止万金,如今其主虽死,但只要被金国人收回,略作修改,还可以给他人使用。”
“贫道已经在临安逗留了一段时间,知道这一次金国派往大宋的使臣之中有皇族嫡子,他们手上必定掌握有直接追踪赤青二宝的方法,说不得便会派人追来。”
杨再兴了然,说道:“你要用这两件东西做诱饵,再杀金国一些人马?”
“贫道确实有几分打算。”
丘处机说道,“那金国使臣队伍之中有精兵悍将把守,王道乾被刺杀之后,他们守备必定更加森严,实在不好得手,也只好多杀几个金兵,聊慰心头不畅之气。”
“况且这刺杀一事虽然是贫道所为,但金国势大,临安的狗官也许会顺应金国使臣的意思,胡乱搜捕临安附近的江湖同道。”
“贫道带着赤青二宝在身,让他们知晓贫道逃走之时大致的路线,也就不至于使大宋江湖上的朋友遭了无妄之灾。”
丘处机早些年性情莽撞,他师父王重阳在世之时,曾劝导过多次,也曾责罚,却是屡教不改,然而在王重阳去世之后,他游侠江湖,往往路见不平,仗着一腔热血,便挥剑杀敌,倒是遇过好些次险情。
天械之术千奇百怪,许多看起来不起眼的恶霸人物,或许就藏着一份足以翻盘的绝招,反叫丘处机伤创而退,还要依靠乡民收容,几回曲折故事之后,这道士也终于懂得三思而为,思虑周全一些了。
可是杨再兴听了这话之后,却有些懊恼的拍了一下额头,道:“你原来是这样打算的,但恐怕我无意之中,已经坏了你的计划了。”
丘处机不解,道:“何出此言?”
杨再兴抬起手来说道:“我这条右臂,其实也是……天械之术改造而成。对于那些离开主人躯体的天械残骸,自然带有一些压制的效果。”
“你与我在溪边相遇之时,这一心一肝的气机,应该就已经被压住,无法追踪了。”
丘处机看着他那一只手臂,从袖口探出来的手腕、指掌,骨肉匀称,白里透红,指尖纤而有力,一般世家公子也未必能保养的如此得当。
哪里看得出一丝被天械之术改造后的痕迹?
但这少年人出手救了丘处机一回,身怀绝艺,似乎也不必无的放矢。
丘处机眉头一皱,突然扭头往林间看了一眼,道:“看来就算没有赤青二宝的指引,他们之中也有追查寻踪的顶级好手。”
有黑影从不远处一棵大树顶端坠压而下。
完颜浊的双脚压住树梢,把整棵树压成了一张弯弓的形状。
大树的顶端往前探出去八尺有余,距离地面的高度减少了一半之后,弯曲的树声发出几乎崩断的声响,完颜浊的身子晃了晃,维持在了这个高度。
他腰部一沉,半蹲如鹰枭,怪里怪气道:“我当是谁,原来是全真派七子之中的长春子,出家人不安分守己,四处惹是生非,就不怕为全真派招来泼天大祸?!”
丘处机只当他的话是一阵耳旁风,抽剑剁碎了赤青二宝,斜眼瞥向完颜浊。
完颜浊脸色一沉,下垂的双手十指尖端,弹出隐隐泛着金属光泽的爪子,双脚一晃,就借着整棵大树的弹力,向着丘处机跃去。
人在半空之中,双手挥出,这个本来就有些瘦削的女真人,全身更像是突然干瘪了大半,瘦骨嶙峋。
嘭!!!
空气在他的手掌之下炸开。
丘处机一剑挥出,穿透刚传出一声爆炸声响的区域,短促而激烈的空气湍流,将剑身振动微颤,发出一声刺耳的长鸣,如同铁笛吹奏。
这是全真剑法中一招起手式,定阳针,全真弟子入门之时修炼此招,来来往往只是一剑,却要经过成千上万遍的锤炼。
一招刺剑,力求稳、准、疾,不只是全真剑法,实是天下剑法武学之根基,颠扑不破的剑术至理。
这一剑起时,仿佛只有一点寒光闪烁,便从丘处机手上,到了完颜浊眉心的地方,可惜这个女真人双手一抬,几乎把整个上半身都护了进去,以掌心接住了这一剑。
干瘪如柴的完颜浊身上,唯独一双手爪化作妖艳的紫色,更涨大了数分,手掌手背上的所有皱纹都被撑开,显现出坚不可摧的质地。
一个上百斤的正常人,体内大概能有八斤的鲜血。
完颜浊的体重,如果不算上植入体内的天械,那么应该是在一百九十斤左右,然而他把女真断骨门的《啄血紫元功》修炼到了大成的境界,体内至少有三十五斤的鲜血,可以任意的搬运到某一个部位。
这时他一扑之下,三十斤的鲜血涌向十根纤细的指骨天械之间,血液粘稠如紫色的浓浆,压迫带来强大的动力,一般三寸厚的铁板,也经不起他五指间的抓力。
精铁都要被捏得如烂泥一般。
完颜浊五指一收,便要先捏烂丘处机的长剑,另一只爪子已经蓄势待发,只待将人开膛破肚。
这个时候,丘处机若想做任何精巧应变,撤剑闪退,都无疑是等于把自己的性命送在那另一只爪子下面。
好个长春子,临危不乱,手上劲力忽然一变,宝剑中段隆起,挑起一道如长桥般的弧线,手腕一甩一抖,将整个完颜浊的躯体挑飞出去。
那紫色的爪子只来得及在剑尖寸许范围内,留下几道凌乱的划痕。
完颜浊在空中倒翻上去,脸色剧变。
他当年从金国入中原武林,连挑了六派武术名家,最擅长的就是居高临下,以雷霆万钧之势,一击毙命。
就算是当年汴梁城大相国寺中,一座比人还高的大铜鼎,也被他以这种方式,打的四分五裂。
但这样的打法,最大的缺点便是一鼓作气,再而衰。
如若第一击没能命中,又没能触地借力的话,那么身在半空,失了根基,便等于成了一只活靶子。
往日不是没有人看破他这一招的缺陷,山东绿林的十八枪客,就曾经汇集起来,用十八杆镔铁长枪,结成枪阵,试图破了完颜浊的绝杀。
只是当时完颜浊一坠之下,双爪将十八杆镔铁长枪都压烂,根本没有给他们半点机会。
却怎么料得到,今夜遇上丘处机,居然能凭一柄脆薄的长剑,化解了他下冲之势,让他的破绽彻底暴露人前。
“喀拉图!!”
完颜浊的一声惊喝,刚好掩盖了三颗念珠激射出来的风声。
丘处机刚才那一剑也是大耗真力,额头上已经见了汗,挥剑斩了一颗,躲了一颗,却被第三颗算定了退路,打在右肩之上。
篝火摇晃,那颗念珠嵌在他肌肉之间,光泽变幻。
喀拉图隐在远处阴影下,不由一惊:我这一颗念珠居然没有打穿了他?!
惊讶之下,他手里扣着的一颗念珠,下意识的又打了出去。
丘处机感受到一只手掌妙到毫厘的按在他右边肩胛骨上,阳和的掌力,刚好抵消了念珠的力量。
随着杨再兴掌心一按,念珠被九阳神功的功力激荡,倒射而去,跟第四颗念珠撞在一起,双双化为粉末。
“番和尚!”
丘处机大喝一声,高大的身影猛然向着喀拉图直冲过去。
喀拉图低哼一声:“自寻死路!”
数十颗念珠在红衣喇嘛手掌周边悬浮转动,喉咙与腕骨之间的天械,提供一个悬浮的力场。
每当他屈指击中某一颗念珠的时候,力场的平衡就会被短暂的破坏,全部的力量都挤压在那颗移动的念珠之上,化为不逊于火炮的动力。
炮弹的威力凝聚在小小的一颗念珠之中,是何等惊人。
红衣喇嘛此刻更是念诵真言,晦涩洪亮的音节,催发着喉间的天气,双腕一动,身体周围漂浮的大半念珠,全都爆射出去。
他虽然不知道丘处机是如何扛下了刚才那一颗念珠,但那长须道人挥剑斩落第一颗念珠的时候,手腕被念珠震动颤抖,他却看得真真。
也许是道人身上的天械,就安装在双肩的位置,才捡了一条性命。
而今这大半念珠,有的打丘处机手腕,有的打他头脸要害,遍布四方,甚至有相互碰撞弹射的手法暗藏其中,封闭了所有退路,管叫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偷来生机。
只是念珠刚发,丘处机的身影便骤然一折,仿佛有人在他背后提供了一份动力,以一个诡绝的姿态,挥剑斩向即将落地的完颜浊。
丘处机身影一去,那一直藏在他身后,踩着他的影子运动,在高速奔行时都没有露出半点破绽的杨再兴,便暴露在喀拉图眼中。
少年人握拳如枪,挺拳一冲,背后的篝火暴涨三丈。
人身如烈火犁刀,劈开了那些念珠布下的绝命法网,切入了树林阴影之下。
红色袈裟一翻,罩住了喀拉图震惊闪避向后的身影。
红衣如同陀螺转动,传出慑人心魂的声音,残余的念珠在四周依照既定的轨迹飞速运转,擦着一下便是树身断折,碰着一下便是青石粉碎。
远处篝火火光回落,林间再度一暗。
杨再兴绕了那红影陀螺一圈,回头看去,右手的指节残留着非属于血肉的棱角。
念珠坠地,红色的袈裟又舞了几圈,也停息下来。
喀拉图张了张嘴,喉间欲发雷吼:“夏侯……”
咔——
他身子是停了,头却没有停,又急速的旋转了几圈,飞上半空。
嚓!
丘处机抽出了刺入完颜浊额头的长剑,把他的尸体抖落在地。
交锋虽然短暂,长须道人却已经大汗淋漓。
杨再兴的胸膛亦有些明显的起伏。
他只是个十六岁的全真四代弟子,这回还是首次“下山”,斩杀这个红衣喇嘛的过程,其实也有几分惊险之处。
不过毕竟是杨家人,对这个世界的历史稍有了解之后,便好像天然的有一种坚决的杀意,看着身首分离的那一幕,杨再兴眼中甚至没什么波澜。
两人沉默数息之后,对视一眼。
“来的不止这两个。”
“应是到了小溪边,不能确定贫道后续形迹之后,便分头行动了。”
杨再兴道:“溪边杂乱,他们所追索的方向,应该也有武林中人。”
丘处机满脸汗珠滴落,沉了口气,断然道:“杀!”
杨再兴露出微笑。
虽然不是同样的重阳祖师,也好像不是同样的全真。
但这个人,现在真的也很像山上的人。
他少年心性,忽然笑道:“对了,我还没有报过自家姓名吧。”
丘处机看着他。
“在下全真弟子,杨再兴。”
丘处机讶异道:“你也是全真、且慢……”
“杨再兴?!”
第4章 因缘际会,落英神剑鲸北游(5600)
牛家村西七里之外,有一片树林。
远望山影重叠,黑夜幽深,虫鸣不断,遥遥的有些野兽嚎叫的声音传来。
杨铁心与郭啸天傍晚时分,在小酒店里,拉着说书人张十五喝的通体酣畅,回家小憩片刻,只觉浑身燥热,精力充沛,便带了猎叉、弓箭,相伴到林中来。
趁着明月高照,百兽出没的时候,看看能不能寻到几只出来觅食的猎物。
他二人都是二十来岁,郭啸天身材魁梧,浓眉大眼,杨铁心面皮白净一些,但都有些身手,到林中走动时,为怕惊动了猎物,即使脚步踩在干枯的落叶之上,也不会传出多少声响。
两人鞋底碾过的地方,落叶碎裂如尘,破碎的非常均匀。
深入林中三四里之后,依旧一无所获,二人不禁有些心焦,却在此时,远处一道银光闪烁,晃了杨铁心的眼睛。
杨铁心一把拉住郭啸天,悄声说道:“那边好像有人在争斗。”
郭啸天静下心来一听,果然从那个地方隐约听着一些呼唤打斗的声音,疑惑道:“临安毕竟是天子脚下,深更半夜,怎么却有人在这里厮杀?”
他心中有些迟疑,不知道是装作没有听见,远远避开,还是顺着好奇心上去探看一番。
然而那打斗的声音来得好快,不等他们商量,就已经拨开林间枝叶,靠近到数丈远近。
此时若匆忙闪避,只怕动静太大,反而引起他们关注。
杨铁心瞥见右前方不远处有一棵大树,树干有三人合抱粗细,枝繁叶茂,树冠如同一朵浓云压在那里,便拉着郭啸天跳去,几下攀援而上,小心藏身在树冠里面。
他们刚刚把自己藏好,就见有一道影子跳荡而来。
那是一个样貌年轻,但已两鬓斑白的布衣男子,双臂各夹着一根拐杖,身体从半空中坠落之时,其中一根拐杖便在地上一点,再度跳跃而起。
杨铁心暗暗惊讶,看出那是牛家村村头小酒馆里的老板,跛子曲三,村里人但凡买酒,往往都是到他店里去。
杨郭二人爱酒,自从迁来牛家村之后,跟曲三打交道最是频繁,却从来没有看出他居然有这么一份高明的武艺。
等到后面追击曲三的那几个人现身之后,这份惊讶之情,更添了数分震动。
只因那追击而来的四人,全都穿着官服。
郭啸天见识浅陋,没办法从衣服上看出这些人都身居何职,但却能从花纹繁复程度、用料的好坏上,判断出那四人之中有一个身份最高,空着双手,气度沉着。
其他三人更像是捕头一流,手提钢刀,追击的时候动作也有些毛躁。
杨铁心眼力更佳,觑见那一个空手武官,腰上挂了一块令牌,偶然被月光照射,熠熠生辉,好似是黄金打造,刻着不少字迹。
他识字有限,况且只是一瞬晃动,仅看清了“……武功大夫……防御使……石彦明”等字样,已明白这怕是一个大官。
不知道曲三怎么招惹了官府,居然是由这样的人带队追击。
曲三到了近前之后,也看见了那株三人合抱的大树,脸上不易察觉地流露出一抹喜色,两根拐杖同时点地,飞身而去。
他身在半空的时候,上半身扭转一下,变成背向大树,原本背在背后的一个包裹,也随着这个动作被甩到胸前。
嘭的一声轻响,曲三的后背撞在了树上。
那三个带刀侍卫不疑有他,只当是这残废跟自己等人缠斗许久之后,终于后力不济,失了准头,才撞在树上。
三把钢刀刷刷的舞出一片片青光,照着曲三各处要害砍了过去。
那石彦明瞧出一点不对,猛然纵身向前,同时口中喝道:“小心。”
他的提醒还是来的晚了一点。
曲三双腿残废,不能着力,此刻靠在了一棵根深蒂固的大树之上,却用后背的劲力吸住了树干,给自己找到了一个稳固的着力点。
本来只能闪避招架的两根拐杖,因此脱离了局限,几道杖影破空扫过,钢刀断折,三个带刀侍卫分别在胸口,额头,咽喉中招,当场跌飞出去,断了气。
石彦明低吼一声,双臂挥动,掌风刮起地上的大片落叶,把周围的一些小树都吹得弯了腰,以双臂硬生生的招架曲三的拐杖。
双方过招的时候,居然传出如同巨石相撞的声音。
那三人合抱粗的一棵大树,都被震得连连摇晃,落下许多枝叶。
杨铁心和郭啸天藏在树冠之间,紧依着较为粗壮的树枝,又伸手抓住其他几根粗枝,心惊胆战,只怕被摇落下去。
好在这一轮交手没有持续太长时间。
石彦明低哼了一声,被突然变招的拐杖逼退,但隔空掌力也把曲三胸前的包裹打破。
许多珍奇宝物从中洒落下来,有字画卷轴,翡翠杯,白玉璧,黑中透红的砚台,极致精巧的凤钗,颗颗龙眼大小的珍珠。
曲三瞧见那一串珍珠坠地时,碰上碎石,多了一点瑕疵,脸色一沉,心中大叫可惜,奈何大敌当前,也不能贸然去捡。
石彦明瞧了瞧那串珍珠,缓缓说道:“本官还是小瞧了你。本来看你双腿残废,从宫中逃至山林更加不便,一身功夫比四肢完好时,恐怕只剩下三成,这才放心让他们动手。”
“没想到被你寻着了这么一棵大树,能把树大根深之势,化作自己的根基,把自身的武功施展出七成的火候。”
“但你杀他们三个的时候还是隐藏了本家的功夫,只有刚才逼退本官的最后一招,露出几分剑法的影子。”
句句剖析,石彦明面露冷笑,“你藏得这么深,想必你的师门在江湖上名气不小,也怕官家问罪,既然如此,本官念你功夫不易,便让你一分。”
“你把历次在宫中行窃的文玩字画、珍奇财宝全部交出,立誓不再入宫行窃,咱们就当今晚没有见过。如何?”
杨铁心已经听出事情原委,钦佩这曲三居然敢屡次入宫行窃的胆气,对石彦明便有几分鄙夷。
他想,这个武官之前下手毫不容情,可看不出半分感念与相让,说出这番话来,也不过是见识到曲三的难缠之处,使出缓兵之计。
如若曲三答应下来,离了这棵树,石彦明必定会立刻痛下杀手。
曲三自然不会不明白这其中的道理,冷笑一声,并不答话。
石彦明也不着恼,笑道:“你不信本官倒也无妨,但本官的机会只给一次。你靠脊背劲力锁住那树干,损耗可比本官大的多,大不了你我就在这里耗着,等你汗出如浆,从树上滑落,本官杀你更加易如反掌。”
他好整以暇,往旁边走了几步,起脚踢断一棵小树,坐在横倒的树身之上,面朝曲三,双手抚膝,安然不动。
时间点滴流逝,那三具尸体逐渐失去温度。
曲三在石彦明的注视之下,神情渐渐僵硬,身上的姿态不复一开始的从容。
树冠里的杨郭二人,更是竭力放缓着心跳与呼吸,多亏山中风声不止,树叶摩挲的声响很是杂乱,否则他们两个,一定早就被树下的两人察觉出来了。
他们全都没有察觉到,在西侧一面杂树掩映的缓坡上,多出两个人影。
金太子手下的呼桑兄弟,悄无声息的来到这里。
呼桑克嘴唇翕动,声音出于他口,入于兄弟之耳,不泄露分毫。
“看来我们追的那一路,是这些宋人武官留下的痕迹。”
呼桑各回答道:“既然不是凶手,我们不管?”
呼桑克的目光紧盯着那些宝物,道:“我们赶不上凶手,但这样的宝物还不止一批,要是能全带回去,也是一件不小的功劳。”
“这份功劳,我也要分润一点。”
锡无后的声音传来。
呼桑兄弟转头看去,只见锡无后、夏侯烈相继到来。
呼桑克疑道:“你们怎么也到了这里?”
锡无后说道:“我们追着那两人的踪迹,到了一处村落前,又看到有更新的足迹从村里出来,便继续追踪至此。”
夏侯烈没有说话,只顾着扫视了一下那边大树下的场景,盯着树冠看了一会儿之后,目光又从曲三身上扫到石彦明身上。
他的视线全无收敛,不像呼桑兄弟那样小心翼翼。
石彦明立刻察觉到这股极具威胁性的目光,下意识的往那个方向偏头一看。
说时迟那时快,三条身影同时如鬼魅一般对着他扑出。
一个是曲三从树干上弹开,借着一弹之力,手中两柄拐杖,如同端着两把锋利的宝剑,一掠而去。
石彦明出手招架的同时,使了一个铁板桥,双脚稳稳扎在地上,膝盖却成一个直角,大腿包括整个上半身已经平行于地面。
曲三的身体刚从他上空掠去,呼桑兄弟已分别从左右袭来。
这兄弟二人各出一脚,石彦明双掌分向左右拍落,虽然挡住了对方的攻击,却也不由得使整个身子被震的挺直。
呼桑克与呼桑各的招数大异于中原,冲撞的速度分毫不减,居然直接以胸膛作为攻击的武器。
石彦明刚刚挺直,就被这两兄弟左右夹击,仿佛被两面铜墙铁壁夹在中间,狠狠一撞,顿时传出一阵令人牙酸的骨裂声。
等到呼桑兄弟分开的时候,这个刚才还智珠在握的武功大夫,已经瘫软在地,七窍流血,嘴里更吐出一些紫黑如絮的碎块,呛咳了两声之后,便头颅一歪。
曲三回头一看,也对这突然出现的两个人大感意外,见这二人异族打扮,心中顿时生出警惕,脸上的神情比刚才跟石彦明对峙的时候还要凝重。
呼桑兄弟汉话说的不精,就对着锡无后招了招手。
锡无后手托算盘走出来,佝偻着背,面无二两肉,笑嘻嘻的说道:“这位兄弟不要害怕,你双腿残疾,还能夜盗宫禁,击毙大内侍卫,着实是个人才。正所谓英雄相惜,我有心送你一份大好前程。”
“只要你把所盗的财宝全部拿来,我就为你引荐大金国的大太子,有了大太子做靠山,你想要什么样的享受都是探囊取物,自己就不必这般辛苦了,甚至就算是你这残废的双腿,大金国能人异士无数,也不难治疗。”
此人深以投靠金太子为荣,认为是毕生之中做的最划算的一桩买卖。
但他言谈之间,目光炯炯的盯着曲三脸上的神情,见他眼底里流露出一抹鄙夷之时,当机立断,猝然动手。
他这个时候才说到“大金国能人异士无数”这句话,一张脸上满是笑颜,声调委婉,突兀的将手中算盘化作一抹铁色的光辉,凌空掷出。
就连呼桑兄弟都吓了一跳!
曲三更是始料未及。
算盘一扫而过,劲风将两根点在地上的拐杖一并击断。
但两根拐杖之间,空无一物。
那电光火石之间,依靠两根拐杖才能立地的跛子曲三,骤然以一种涅槃似的姿态,一飞冲天。
两片以赤铜为骨,以软白色皮革勾连在骨架之间的翅膀,撕裂了他背后的衣物,倏然展开。
双翼一振,便已经带着曲三的身体,高过了那棵最高的大树。
夏侯烈目光一亮,脱口而出叫了一声:“好轻功!”
曲三在空中略作盘旋,双臂随翅膀展开,残疾无力的双腿,在这个时候反而显得比常人的腿脚更为飘逸,凌虚度风,自在翱翔。
他实在已经约束了自己太久,太久没有展露过这一门练到了骨子里的轻功身法,当了上千个日夜的瘸子,今日被逼到极处,双翼一开,不由得仰天长啸。
锡无后抬头看去,喃喃道:“据说东海桃花岛上,有一门乘空蹈海、仗翼凭风身法,乃是桃花岛主黄药师的独门绝艺,也只有他门下六大弟子,才能得到黄药师亲手打造天械飞翼,接合于脊骨两侧,收放自如吧?”
夜空中,曲三的声音朗朗传下。
“你倒有些见识,这正是桃花岛的仗翼凭风身法。现下可知你方才所言,何其可笑,桃花岛的门人,听惯了涛声,嗅惯了桃香,焉能与猪狗为伍?”
锡无后皮笑肉不笑:“呵呵,听说桃花岛主因为一件旧事,把他门下弟子腿骨打折,全都逐出门去,今日看来,他打折了腿,却没有收走这对飞翼,对你们的武功根本没有多少影响。”
“说罚也不算罚,不罚却偏又罚了,真是自欺欺人,真叫人想起当初高宗皇帝对大金国自称臣侄,转面来,又对你们自称为朕,作威作福的模样。这岂不是如出一辙?”
这两件事情,两种做法,根本没有半点可比较的地方,岂能混为一谈。
锡无后故意这样讲,正是为了激怒曲三。
要不然那一对飞翼展开之后,曲三足可以离地数十丈,飞行绝迹,今夜在这里的人再多,恐怕也难以把他留下。
这一句话里既辱君又辱父,端是狠毒。
曲三对高宗赵构所作所为,早有鄙弃之意,但辱及他师父,却万万不能忍受,当即厉啸一声,从空中飞扑下来。
锡无后早有准备,见他上钩,本是暗喜,但曲三来的太快,竟叫他喜悦之情来不及涌上心头,就惊骇闪避。
桃花岛的凭风飞翼,是黄药师以天械之术模拟飞禽所创。
这位桃花岛主花费数载时光,从燕雀之类寻常禽鸟,到罕见的丹顶鹤白天鹅等,都观摩过后,虽然成功开创出了可以使人悬浮滑翔的飞翼,却距离他构想之中的自由翱翔,还有极大差距。
鸟骨中空,鸟身轻灵,而人的身体重浊,就算修炼成登萍渡水,踏雪无痕的绝顶轻功,想要凭借便于携带的狭小羽翼做到长期飞行于空中,仍非常困难。
后来黄药师长居桃花岛,却是从海中大鲸与花间蜜蜂身上,得来新的灵感。
最后完成的这凭风飞翼,飞行之时,那软白皮革与赤铜骨架,实际都在以极高的频率震颤,曲三周身皮肤也随之被牵动,大大加强了与空气的相互作用。
如此,他在空中飞行之时,把空气当做水流一般,自身是一种完全契合水流的形态,风的阻力几乎全部成为助力,而且整个人体移动的破空风声,也降低到微乎其微的程度。
呼桑兄弟同时动作,但追之不及。
仿若空中鬼影一闪,冰冷的气流就从锡无后身前掠至。
只听得一叠声拳脚碰撞的声响,锡无后拼尽全力,在眼花缭乱之间格挡三招,胸口便中了一掌,掌缘如同利刃,险些剖开他的心肝。
一线赤红色的薄光,从他挥挡的左手上掠过,凑到了喉间。
死亡的威胁,使锡无后尖叫出声。
那一线薄光停在了几乎切入他脖子的地方,从高速的状态,突然静止,显现出了赤铜骨架尖端的真实模样。
曲三的身体横在半空,也被硬生生的拽住,剧烈的一下翻转,身不由己的砸向那棵大树。
一声巨响之后,曲三口吐鲜血落在树下,背后的飞翼也被撞折了一只。
锡无后惊魂甫定,正要动作,忽然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左手从手腕上掉了下去。
一股浓艳的鲜血喷出来。
他胸口、手腕上血如泉涌,脸色霎时间苍白如纸。
“咳、咳,夏虫不可语冰!”
曲三咳嗽两声,单手撑坐起来,“你这等人,怎能明白我师父的用意。若非双腿残疾,我这一招落英神剑如鲲鹏北游,周身百窍俱颤,如在重水之中,无一处可以抓拿,又怎么会被寻得破绽?”
双腿断折对他确实是有影响的。桃花岛的独门心法,本该使真气穴位,体表皮肤,随同凭风飞翼颤动,可双腿折断,血脉不畅,他的下半身便无法做到同调。
锡无后气怒交加,眼前发黑,连忙给自己点穴止血。
这个残废正是因为当年受到的处罚,才功败垂成,他居然半点也不怨恨黄药师,更不在意自己即将身死,反而以证明了锡无后说的不对而骄傲。
也不知是不是失血过多,锡无后怒极过后,后颈还有几分寒意,对曲三的古怪性情,生出几分害怕。
夏侯烈不曾反驳,点头道:“假使你双腿完好,我即使抓住机会与你近身缠斗,胜负也要到两百招开外。你应该是黄药师门下武功最高的一个弟子吧?”
曲三不理会他,恍惚间念道:“桃花影落飞神剑……”
锡无后恨极,把一块碎石踢向曲三额头。
树上忽然大喝一声,跳下两条大汉来。
杨铁心手持猎叉一抖,打落了那块石头。
郭啸天弯弓搭箭,弓如满月,盯住了夏侯烈。
他们二人本来没想插手大盗与官差之争,但这个时候情势丕变,已经是宋人与金人对敌,不能眼睁睁看着曲三死在这里了。
郭、杨二人意气相投,生死之交,会跳下树来,便已是不计存亡。
杨铁心暗叹一声,想道:“可惜我那一杆铁枪,还在家中。”
夏侯烈也恰在此时开口:“果然是杨家枪。”
第5章 神枪无根,唯真人呼吸以踵(4200)
“当年岳家军中,有岳、高、杨三家枪法称绝。”
“高宠死得最早,风波亭之后,岳家枪已经没入民间,不见了踪迹,杨再兴也算是英年早逝,死的壮烈,没想到还是杨家枪传承有序,居然还有一支流传在世。”
夏侯烈紧盯着杨铁心手提猎叉的姿势,从刚才抖枪的那一下,就看出了杨铁心的武功家数。
他虽然从前没有见过施展杨家枪的活人,但金国自有一些秘密书册的相关记载,其中着重提到的几路枪法,是夏侯烈少年的时候,就反复揣摩,铭刻在心的。
待他武功大成之后,常以自身晚生数十年,不能讨教当年那几位敌国神将的英姿,而引以为憾。
今朝似乎可以一尝夙愿,夏侯烈问道,“杨再兴是你什么人?”
杨铁心面色肃然,朗声说道:“正是先曾祖父。”
“好!”
夏侯烈抬手一拳打了过去。
他本是在场众人之中距离杨铁心最远的一个,相隔足足有七丈左右,可是一抬手之时,身体就已经逼近了杨铁心面前,拳头砸向他的胸口。
杨铁心根本反应不及,待到抖枪横扫之时,夏侯烈却又已经退出了他猎叉所及的范围。
一旁郭啸天本拟以弓箭盯住功夫最高的一个,不料夏侯烈动如鬼魅,张弓在手,竟然不知道何时才能发射出去,晃眼之间,杨铁心已经中了一拳。
他连忙转头探看,却见杨铁心胸口并无伤痕。
杨铁心也大惑不解,方才分明感受到这人的拳头已经触及他的衣襟,却是一沾即走,没有发力。
夏侯烈摇了摇头,再度挥拳。
此番出手,他的动作比之前慢了一大半,但拳打卧牛之地,拳拳劲力都如同春笋勃发,能够在微末之隙顶开巨石。
杨铁心仗着杨家枪法中前人所传的精妙路数,把一杆猎叉在手中,高若举火撩天,低似拨草寻蛇,手腕提按,枪势已然三变。
但只勉强挡了三拳,他就觉得虎口巨震手腕酸痛,猎叉拿捏不住,被崩飞出去。
郭啸天一箭射去,夏侯烈脚尖在地上一点,轻易闪过,退后数丈。
“我方才所用的,不过是相当于如今金国军中一名区区百户的实力罢了。”
夏侯烈哼了一声,道,“看来杨再兴后辈子孙不肖,杨家枪虽然传承下来,却也没有什么值得称道的地方了。真是叫人大失所望!”
他面上不悦,一拂袖,又道,“又或许是朝代更迭,大金国天械武学之道日益兴盛广博,纵然是杨再兴复生,他的枪法放到如今,亦只能抵得上我大金国军中百户,也未可知?”
“谁说金国一小小贼虏,便能比得上杨家枪?!”
月明星稀,林中忽然起了一阵风啸。
又有两道身影,横插到这一处小小的“战场”之内。
其中一个长须如漆的道人,手提三尺青锋剑,寒光闪闪,不怒而威,正是刚才大声出口驳斥的丘处机。
昔日宋金之战,杨再兴率领三百士兵,在小商河大战四万金兵,长枪所向,从金军万户,杀到千户、百户,枪下无一合之敌。
不知道有多少铁石天械,混着那些金国贼寇的鲜血,在他那一杆金漆束颈红缨枪之下,四散纷飞,废弃无用。
着实是万夫莫当之勇。
当时的金国都元帅四太子金兀术,调动龙虎大王、盖天大王及韩常等十几万兵力,牵制岳家军主力,自身暗度陈仓,亲自前往小商河下,以天械“铁背虬龙”,搅动泥波万道,毁桥吞马,才使杨再兴失陷其中。
又有万箭齐发,箭雨延绵三刻不停,光是那一战之中所耗费的箭头,便重达五万斤不止。
如此,终使杨再兴殉身河下。
神将死后六十年,威名犹在两国之间,流传不衰。
再往前追溯的话,天波府杨家满门忠烈,数代以降,也俱是统帅、勇将。
丘处机怎么能让几个金国狗贼,轻辱了这门枪法?
锡无后这时已经把自己的断手捡起来塞到怀里,预备等到回去之后,请金国的能人帮他重接回去。
他手腕和胸前的伤口虽然止血,仍是有阵阵的剧痛传来,面皮抽搐,狰狞道:“道士?此人必是刺杀了王道乾的罪魁祸首,夏侯将军,你将此人拿下,我去杀了那桃花岛门人。”
呼桑各此时却说道:“你若现在杀了他,怎么知道另外那几批财宝的下落?”
夏侯烈也没有即刻动手的意思,他本是军中大将,奉行的是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的行事准则,总要对敌方有些了解,才更为稳妥。
只是他目光先在杨再兴身上留连数息,看不出半点功法家数,只好暗暗留心,先将部分注意投向丘处机,道:“你要为杨家枪法出头,莫非你也懂得杨家枪?”
“杨家将的盛名,贫道耳闻已久,可惜无缘修习。”
丘处机浓须微扬,转头看向杨铁心,“这里既然有杨将军的后人,又何必贫道来出手?”
他脚尖一挑,把那杆猎叉挑回杨铁心手中,道,“杨兄,就请你再提枪,跟他们斗上一斗。”
杨铁心虽然不知道这道长的来历,却也感念他为杨家枪而义愤填膺,提了猎叉在手,心中暗想:有这位道长压阵,再怎么样我总得拼掉一个,也不算是辱没了先祖威风!
杨铁心心思一转,就盯上了重伤在身的锡无后。
丘处机看出他脸上存了几分死志,聚音成线,传入杨铁心耳中。
“杨兄弟,贫道刚才看了两眼,见你枪法精熟,功底扎实,想必也是日日夜夜苦练不缀的。”
“杨家枪的精奥巧妙之处,自然绝不在金国狗贼的拳法之下,你所欠缺的,不过是一份天械之功。”
杨铁心霍然一省,道:“我幼年时家中枪谱所载,确实有天械之说。只不过……”
只不过那天械机关,哪里是寻常人家能够肖想的东西。
杨家枪所记载的天械,更不是普通军中士兵的天械改造可以比拟,要想凑齐其中材料,请能工巧匠制作成型,少说也要八千贯钱,若想请人为自身装上,这个价钱恐怕还要翻上数倍,更是有价无市。
丘处机霁然道:“今日也是天公作美,便由贫道为杨将军的后人暂且补上这一份根基,杨兄弟,你只管放心上吧。”
这长须道人脚下一跺,在杨铁心背上一拍,杨铁心顿时趁势冲出。
呼桑克大笑一声:“我来。”
这人汉话不精,但懵懂之间也听出了几分端倪,起了猫捉老鼠的戏弄心思,脚下大步一跨,用胸膛迎向杨铁心的猎叉。
自从天械之术流行世间,早期的时候,人们索求无度,甚至妄图借天械之术,追求长生。
然而,若是自身心境修为,内力修为不够,一旦体内植入的天械比重,达到一定程度,就会被扰乱神智,疯癫而死。
所以若是为了追求战力的天械,往往只会专精于一个方面,将某一个位置发挥到极致。
比如完颜浊的天械,就只在十指指骨,而喀拉图的天械,是替换掉了腕骨和喉骨。
呼桑兄弟所选用的天械,便是替换掉了肋骨和肩胛骨,其名为“大罴”。
大罴一抱,粉身碎骨,大罴一靠,千年树折。
他们的胸膛就是自己最强的攻击武器,肋骨板结成一体,从天械之中滋生的力量会使外层的血肉,也在遭受打击的一刹那突然固化。
打击力度越强,固化的程度就越高。
呼桑克的身形也比杨铁心足足高了一头,壮了一圈,迈步奔过去的时候,人还没到,一股强风已经吹到杨铁心身上。
杨铁心发际之间散下的几缕黑丝飘动,眼皮被风吹的耷拉了一下,眼中似有精光闪过。
呜!!!
他手里那枣木杆猎叉再度一抖,卷起一道渗人的风声。
这一刻,仿佛有一股力量,从杨铁心的脚后跟忽然蔓延开来,霎时间,穿过层层骨节,入十二重楼,过玉枕,到天灵,降百汇。
他脑子里浮现前所未有的清明感觉,整个人好像甩脱了几十年来一直承受的沉重枷锁,感觉周围的一切都变得脆弱了数倍。
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
势如破竹的一枪,在这个枪花抖完的一刻,刚好以尖端切上了呼桑克的胸口。
猎叉的三根铁刺尖端,当场崩断,随即整个猎叉的顶部都断裂,弹飞。
只剩一根木杆,“笃”的一声,顶在了呼桑克胸口。
呼桑克双臂大张,步子猛然一停。
夏侯烈几乎在此同时,将目光聚焦到丘处机的双脚。
丘处机知道这一下,算是暴露了自身天械所在,等同于是展现出自己的一处要害。
但他心中却只有一种因果轮回的玄妙,与一段荡气回肠的往事。
天械“真人踵”。
正所谓“真人呼吸以踵”,指的就是用脚后跟换气,换的是大地内藏之五气。
拥有这一天械的习武之人,脚步起落之间,地气滋生,润养五脏,长春不老,连战三天三夜,也无力竭之虞。
当年王重阳看出自己七大弟子之中,唯独丘处机性情最烈,最为好战,故而选了自己当初召集义军抗金之时,从军中所得的一门天械技艺,传授给他。
王重阳曾说:“这真人踵,实则是起自天波府,传于水泊梁山青面兽杨志,又在杨再兴将军身上发扬光大,可惜小商河绝唱之后,所遗图纸残缺,杨家后人又不知所踪。”
“我在活死人墓中三年清修,补全此械,先人毅烈之气,百战余生,不敢或忘。”
小商河后六十年,这“将军踵”,又与杨家枪重逢。
杨再兴对刚才发生的一切,洞若观火,也是心弦激震。
“杀气改造技术,怎么可能临时借力给别人?!”
少年郎捏了捏自己右手手腕,暗自反省,“我本以为此界天械之术,不过是因莫名渠道,得了我故乡的几许残章,不足为道。”
“可我忘了尺有所短,寸有所长的道理,现在看来,此界天械武学,虽然颇多粗疏,也有神霄道的杀气改造技术远不能及的优点。”
杀气改造技术的起源,是当年林灵素从“里武林”归来,见识到那个纯粹由人类意志构建的世界之后,认为是人体种种,最高贵的地方,就在于精神。
而人的精神最强大的一个方面,就是“杀气”。
所谓的“杀气改造”就是能够用机关之术,滋生出杀气,与人体相辅相成,把握万千武道杀伤力的根源,探究武学中的无上至理。
因为神霄道的发展壮大,后来各家各派虽然都琢磨出了自家的改造技术,却还是没有能够跳出一开始的技术藩篱,就算是全真教也不例外。
那个世界二十年来,任何改造技术所能够达成的,只能是“杀气”。
一个人的杀气对另一个人来说,便是致命的毒药,又怎么可能借给他人呢?
但这个世界的两百年发展,却做到了。
天械之术所能够滋生的意志力量,原来不仅仅是杀气。
刚才的真人踵所蕴含的,便是一种壮烈的意志,只要是能够以这种情绪产生共鸣,丘处机就可以暂时将真人踵的力量转嫁出去。
众人心中念头虽多,放在现实,不过是一个呼吸。
呼桑克低下头来看着那根木杆子,脸上流露出困惑而恐惧的神情,呢喃着说道:“明明没枪头……”
“谁说没枪头就捅不死人呢?”
杨铁心收枪,眼中带着一种似懂非懂,但爽快至极的神采。
那根枣木杆根本没有刺入呼桑克体内,但呼桑克却双眼暴突,口吐鲜血的倒了下去。
那一枪的余韵,穿过了天械“大罴”,已经断了他的心脉。
就算是丘处机自己出手,也未必能有这样的战果,将军踵终究还是要遇上了杨家枪,才是天作之合。
“大哥!”
呼桑各爆发出一声惊动山林的大吼,双肩一抬,劲力勃发到极限,把上半身的衣服都给胀得破碎开来,狂怒着杀向杨铁心。
丘处机斜刺里挺剑而去,截住了如一头人熊般的呼桑各。
夏侯烈身子一晃带出一道残影,却有另一道带着残影的身姿,与他撞在一处。
“你又是谁?”
青白衣袍、风光霁月的少年人,右臂一甩,细若飞蚁的暗红色棱角甲片,从肩头流泻而下,完美的贴合在手臂的肌肤之上。
右手五指的各处指节,突然有带着金属光泽的尖角隆起,与那些菱角甲片呼应固定,最后在五指的尖端凝成血玉似的利爪。
暗红色的杀气爆开,杨再兴眸中猩红,如同从地府中踏出的鬼神,咧嘴一笑。
“杨再兴!”
第6章 十全魔手,当年谁破铁浮屠(5700)
“杨再兴,与当年的杨再兴同名吗?”
夏侯烈心中微异。
按照他对宋人文化的了解,像如今大宋民间对于岳武穆、杨再兴一流的人物,都视若天兵天将一般。
虽然心中无比仰慕,却也有几分自发的为尊者讳的意思,不会有人给自己的孩子直接冠以相同的名字,最多叫做“思杨”“敬岳”“效岳”“岳徒”等等。
他们称岳飞一般都是称作岳爷爷,杨再兴,韩世忠自然也与之同辈,如果给自己儿子起了相同的名字,岂不是等于轻慢了祖宗?
但不论对面这少年的名字是真是假,夏侯烈一动起手来,拳指之间就毫无半分容情之念。
他所运用的天械,名为“夸娥氏”。
《列子·汤问》之中记载有一篇愚公移山的故事。
“太行、王屋二山,方七百里,高万仞。本在冀州之南,河阳之北。北山愚公者,年且九十,面山而居……操蛇之神闻之,惧其不已也,告之于帝。”
“帝感其诚,命夸娥氏二子负二山,一厝朔东,一厝雍南。自此,冀之南,汉之阴,无陇断焉。”
现今的金国皇帝完颜璟,大力推行汉化,极力效仿北魏孝文帝那翻然改进式的革新,否定本族旧制,化奴隶为庶民,对儒家文化颇为仰慕,对本国内文学出众者多有奖赏。
因此,金国如今制造的种种天械,也大多喜欢从宋人古籍之中,牵凿附会,寻得一个出身。
夸娥氏乃是上古大力神,会以这个名字来命名夏侯烈的天械,可想而知这个天械的特点,便在于力大无穷,除外无他。
夏侯烈全力出手之时,皮肤血肉都好似变为透明的质地,隐隐能够看到金色的骨骼隐藏在其下。
横卧青石,杂草丛生,远有缓坡,近有古树,时不时的传出沉闷的爆裂之声,碎石飞溅。
他的拳风,隔着数丈之遥,也能够在大块的青石之上,留下深刻的凹陷痕迹。
身影踏步转动,转移回旋之际,他的衣袂带起锐风,能使几步外的小树,现出被钢刀刮蹭过的痕迹,稍远一些的细长树木,也被拳掌上携带的气流影响,大幅度的摇摆晃动。
若是有人在远一些的山坡上俯瞰此处的话,恐怕会以为这里有什么大妖怪在吞云吐雾,惊动烟尘。
仅仅是不经意的余波,都能造成如此骇人的场面,但他将拳、手肘、膝盖、脚跟、额头等各部位运用到极限的杀招,却全被杨再兴招架下来。
夏侯烈发力越猛就越是有些心惊。
“这黄口小儿以左臂格挡我的时候,似乎仅凭自身的内力,就可以阻挡我的内力与天械力量之和。他练的是哪家的内功心法,竟有如此奇效?”
“那暗红棱甲覆盖之后的右臂,似乎也是天械之术的应用,其底力多深,就更难以猜度了,我八成的杀招,都是被他以那条右臂接下,游刃有余……”
他对宋国的战场武学,江湖技艺,自认见识颇广,却也猜不出杨再兴的半点来历,心思电转之间,心中策略已然改换。
为将者,若不能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则,狭路相逢——勇者胜!
“好!”
夏侯烈长啸一声,字字句句如鹤唳鹰啼,忽然拳法招式一收,与杨再兴拉开了十丈的距离,道,“既然你也叫做杨再兴,那就看看我从当年都元帅完颜宗弼的武典之中,领略出来的这一路拳法。”
“你要是能硬挡下我七合不败,我便打落满口牙齿,承认杨家将的威名不堕!”
他的手掌张开,十指松弛,做出一个虚虚握着的手势,骤然前冲。
完颜宗弼,另一个名字,也就是四太子金兀术,作为北宋南宋过渡之间,金国最负盛名的一员大将,除了兵法谋略,在武功上,他也曾仗铁背虬龙,跻身天下绝顶之列。
这个人所留下来的拳法武典,是一种仿佛庖丁解牛千百遍之后,极致追求高效的杀戮手段。
只不过庖丁解牛,是拿待宰的牛羊作为试刀的对象,而金兀术是以“人”为目标。
当年大江南北,百万生民,上到王侯将相,下到赤脚义兵,在他眼中便都如同牛羊一般,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铸成了变乱天下,除“沥泉枪”之外,几无敌手的一双霸拳。
夏侯烈为自己设下七合之限,便是要把自己逼到极致,一步之间,松弛到极限的双臂乍然穿插,并掌如白虹,挥拳如金瓜。
林中落叶簌簌,随风飘荡八方,吹到他们两个附近,在他这一拳挥击出去的时候,周围的树叶,都被激烈的风挤碎、排开。
杨再兴眸子里面猩芒闪烁,一语不发,右臂横抬,架住了一拳。
说是七回合不败退,就须以硬碰硬。
“喝!”
夏侯烈吐气开声,接连数记重拳、手刀,都砸在那一条右臂之上。
暗红色的棱甲虽然不曾损毁,杨再兴的身体,却似承受不住这样的打击,脚下土石大片的崩裂,一步一溃,凹陷成坑,不得不在踉跄之间,连退数步。
一退一进,夏侯烈的气势愈发高涨,拳头上甚至散发出不能逼视的浅金光芒,模糊了手掌的轮廓,只剩下一团烈烈的光辉。
他每出一拳便跨进一步,口中就大喝一声,身上的气势又暴涨一层,到了第七回合的时候,周身的气势已经攀升到了一种九层垒土,不可不发的高度。
肩、腰、肘、拳之间的天械,饱含着岌岌可危的力量,倾注在夏侯烈这一拳之间,对着身形尚略显失衡的杨再兴,挥出穿心一击。
杨再兴揽臂一接,身处劣势之中,朗声叱道:“你败了!!”
拳臂相撞。
杨再兴右臂之上的那片片棱凸甲片,如同会呼吸一样,突然起伏,又似龙蛇之鳞,片片张扬,一翻一落之间,暗红色的手掌已顺势翻手,反刺入夏侯烈肩头。
夏侯烈感觉自己推金山倒玉柱的一拳,明明气意未尽,力量连绵,却已经骤然打空,所有的拳力都被吞走,两排牙齿呯的一合,胸膛瘪下,牙缝之间渗出血来。
“我的拳……”
他的喉咙也像被抽瘪了一样,声音根本传不出来,全身上下都在从饱满变的空虚,只有一双眼睛以相反的态势,越瞪越圆,眼白之中一条条血丝凸显出来。
夏侯烈当然不知道,杨再兴的这一条手臂,实则是全真教的杀气改造技术集大成者之一,有个名目,唤作十全魔手!
这十全魔手是一个大类的统称,不止一件。
终南道宫这一代的掌教真人穆桂英身上,也有一件,是由淳阳、无崖两位前辈主持打造,天波清风滴水楼的佘老太君与洛书一脉的周侗,也曾参与其中,拥有包括三火归元、风兮破地、北冥重生等在内的十大神通刻箓,乃是彼方世界数一数二的武道至宝。
杨再兴所拥有的这一件,当然远远比不上那样的威能,只不过是一个雏形罢了。
是因他自己完成种种功课,考核之后,成绩出色,由师门供应的材料与图纸,却需要由自己来选择,在其中刻录哪种神通武道。
如今这门十全魔手,内中只刻录了四门武学。
其中一门,名为吸功大法。
夏侯烈的拳力虽猛,碰上了这门绝学,也不过是送菜罢了。
杨再兴如果一开始就展现出十全魔手之中的四门绝技,夏侯烈明知不敌,必然会设法撤退,那样的话,杨再兴倒没有十全的把握把他留下。
但二人初战之时如同持平,激出夏侯烈的好胜之念,等他挥出最强一拳的时候,也就被逼入了能放不能收的死角,失去了退后的余地。
几个呼吸之后,杨再兴一甩手,将气若游丝的夏侯烈甩在地上,随即纵身向东,几个起落之后,就追到了在林间逃窜的锡无后,将他擒拿回来。
呼桑各本来也不过与丘处机在伯仲之间,瞥见夏侯烈落败,心中一乱,顿时被丘处机抓住破绽。
长剑一抹,挑断手筋,剑尖斜刺没入他口中。
剑光一刺一收,呼桑各嘴巴一闭,咽喉中气息断绝,脸上涨成猪肝一色,倒了下去。
月下林间,这一番酣战,以曲三和大内侍卫为始,到此时为终,兔起鹘落的几番转折,直叫杨铁心与郭啸天看得肝胆抒发,毛孔洞张。
“有幸亲历今夜这一役,大慰平生呐。”
杨、郭对视一眼,心中皆有此意。
曲三折枝为杖,也把目光投来,几人通报过姓名之后,原来俱是名家之后。
一个全真教弟子,一个桃花岛门人自不必赘言。
杨铁心是杨再兴将军的曾孙,就算是郭啸天,原来也是当年梁山泊头领“赛仁贵”郭盛的后代。
但说到少年杨再兴之时,丘处机脸色便有些古怪,避开了杨铁心的视线,说道:“这位小兄弟也姓杨,名再兴。”
杨铁心微愕,随即大方拱手笑道:“谢过恩公。”
曲三指了锡无后一下,道:“此人自称是金国大太子的手下,那金太子沉鹰,我也有所耳闻,不是个好惹的人物,今夜杀他几员干将,必定会掀起轩然大波,后续鹰犬追查无数。”
郭啸天念及家中妻子、弟妹,说道:“咱们把这里的踪迹掩盖一番,再把这几人全投入钱塘江。”
说着便提了自己的猎叉,准备捅死锡无后。
杨铁心拦了他一把,说道:“还是看看道长与恩公是什么意思。”
丘处机笑道:“这还有什么好说。”谈笑中,杀意不减,也要动手。
“慢来。”
杨再兴连忙说道,“我觉得有些蹊跷,以这些人的武学修为,放在江湖中也都是难得一见的高手吧。丘道长,你原本准备诱杀金国使臣的追兵,恐怕也不曾料到会钓出这样六条大鱼?”
丘处机沉吟道:“不错。此次金国使臣出面沟通的,只听说有三王爷完颜洪熙,六王爷完颜洪烈,却不曾听说他们大太子也到了临安。”
他要是知道金国使臣会派出六个这种档次的高手来追杀自己,又怎么可能那么托大,还带着王道乾的赤青二宝,故意留下线索。
曲三亦道:“这样说来确实不对,金国势大,派一个皇子充当使节也是绰绰有余,那大太子、六王爷,在他们金国朝堂上也是屈指可数的人物,却一发的派到临安来,暗中必有天大的图谋。”
杨再兴想了想,把锡无后点穴扔下,走到夏侯烈那里。
很快,那里就传来凄厉不似人声的惨叫。
锡无后呆坐在地,头颅被定向前方,看不到那一边,但只听到这个声音已足够叫他心惊肉跳,他深知夏侯烈是何等的硬汉。
据说当年夏侯烈武功未成之时,冲杀匪寨,身中七箭,十一处刀伤,带了匪首头颅回来,还以烈酒浇遍全身,只叫畅快,面上不见半分痛楚。
这样的人物,要受到什么样的折磨,才会发出此等惨叫?
片刻后,夏侯烈生息全无。
杨再兴又走了回来,抓了几片叶子在擦拭右手上的鲜血。
杨铁心犹疑道:“恩公你这是?”
“我师门之中有一门搜魂之法,能以天械之术刺入人脑,混以七虫七花奇毒,令人经受四十九种痛痒,搜集一些重要的情报。”
杨再兴露出爽朗的笑容,道,“可惜我这手艺还不纯熟,我有一位师叔祖,据说早年曾兼修邪道星宿派的毒功。她的手段才叫稳健,当年只用了半刻之间,就问出了荆州三枭死守二十年的秘密。”
“我那师叔祖爱穿紫衣,故而荆州三枭从那以后,在江湖上闻紫色变,但凡见到一抹紫意,也不管大庭广众,污泥池淖,必定五体投地,叩拜不起。”
江湖上凡以枭为名的,往往都是杀人不眨眼的狠角色,杨再兴几句话之间,已令众人对他那位师叔祖生出敬而远之的心情。
曲三这等东邪门徒,再看笑的如沐春风的杨再兴时,也只觉得这少年郎身上有一股说不尽的邪气。
郭啸天这等老实人,更下的手背上起了一层白毛汗,微微退开了一些。
他们明知杨再兴不会对他们动手,都吓成这般模样,锡无后更不用多说,此时胯下已经有几分湿意了。
又听杨再兴说道,“可惜夏侯烈伤的太重,还没扛过十分之一便死了,我所得情报也不全,还好,这里还有一个。”
他的手拍在锡无后肩上,锡无后险些吓的冲破了穴道,有心咬舌自尽,却觉一股劲力隐隐制住下颚,不容他做出这般事情。
“藕苏,藕苏,么弄藕……”
锡无后连声大叫,但下颚被制,喊出来的声音也含糊不清。
杨再兴的脸孔从他前方垂下,眼含质疑:“你说你要自己招?可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
锡无后泪流满面,此刻只求能死的干脆一些,恨不得给他磕头。
杨再兴道:“也好,就让你自己说吧,不过你要是想趁机自尽的话,要掂量掂量自己的牙,快不快得过我的手。到时候……”
未尽的威胁更令人惊恐。
锡无后下颚被放开之后,一五一十将自己知道的事情全都说了出来。
这件事情的原委,却还是要牵扯到当年的岳家军。
昔年金国大军打造战车铁浮屠,一架车重达五千斤以上,前后长约一丈,左右为五尺,前后皆有撞角,边缘多有横枝,锋利无比。
因车上有箭塔,望之若浮屠,故得名铁浮屠。
只需三名士兵,就可以驾驶一座这样的战车,运用天械之术,以人心意志驱动,动力暗藏于内,无需牛马拉动,一撞之下,万斤巨石也要四分五裂。
寻常大军、骑兵,遇到这样的战争杀器,往往一撞击溃,人马血肉之躯,即使披上重铠,又怎么可能挡得了此等凶物。
金兀术兵锋极盛之时,麾下有五千铁浮屠,攻城拔寨,无往不利,不知踏平了多少城池,沾染了无数大宋军民的冤魂。
然而这样的铁浮屠,后来却败在刘、岳两位将军手上。
岳家军威不可当,竟然在正面战场上将铁浮屠一举覆灭,又有江湖义士趁机刺杀,将掌握有铁浮屠技术的工坊,一把大火烧成灰烬,相关匠人全被斩杀。
铁浮屠至此绝传,而岳家军的美名至今犹在,撼山易,撼岳家军难。
唯一遗憾的是,民间没有人能说得清,当年岳武穆他们到底是以什么样的方法,才能破灭那等凶焰赫天的战车大军。
大宋子民自然对岳家军当年威风心驰神往,对当年之事,作出种种臆测,金国那边,其实也有许多有识之士对岳飞当年的练兵法门,极为觊觎。
南宋朝廷这些年来往金国,输送过不少珍奇字画,典藏书籍,其中夹杂着岳元帅相关的一些事迹、诗词。
六王爷完颜洪烈嗜读诗书,无意之间,从中琢磨出一些蛛丝马迹。
原来当年岳元帅虽然受了十二道金牌后,蒙受不白之冤,身在狱中,却还心系家国,将自身天械精要、练兵之法,整理成《破金要诀》,试图交托后人,完成直捣黄龙还我河山的遗志。
金太子出师,在蒙古与完颜洪烈会合之后,听说了这件事,两人一起推敲,认定那些书册后来辗转移送到临安府皇宫翠寒堂瀑布后的洞窟之中。
这才是金太子亲自跟随使臣队伍,来到临安的目的。
杨铁心等人听的又是激动,又是感怀。
杨再兴又问了一些关于金太子的情况,其他方面的谋划等等,见锡无后实在说不出更多,就给了他个痛快。
锡无后死时,脸上还带着一份庆幸。
郭啸天看见他的遗容,虽是敌人,心下也不由恻然,道:“那搜魂之术当真可怖,叫他如此惊惶。”
“哦,那个其实是骗他的。”
杨再兴道,“我的十全魔手还没有这种神通。”
郭啸天错愕道:“可是刚才那夏侯烈……”
“我只是扶着他的头,捏住他的咽喉,控制他肌肉震动空气,发出了一些声音罢了。”
杨再兴解释了两句,随手往那边一指,“不信你们过去看,他头上可没有洞。”
郭啸天松了口气,笑道:“原来如此,我就说世上哪会有那般狠毒的人物,恩公的师叔祖想必也是如恩公一般,古道热肠,仙风侠骨……”
他直面着杨再兴的眼神,渐渐说不下去,摸了摸脸,“恩公,我脸上有什么吗,为何这般古怪的看着我?”
“咳,没什么,感觉你说的很对。”杨再兴轻咳了一声,又露出了那无害的笑容。
丘处机开口道:“《破兵要决》事关重大,咱们不知那金太子何时动手,不如你们在此处理尸体,贫道与小杨兄弟,先往临安皇宫中一行。”
曲三倏然道:“临安皇宫你们不必去了。”
丘处机:“为何?”
“我四个月前就曾经在翠寒堂瀑布后面找到那个洞窟,搜寻过一番,除了一个空盒一卷书画之外,没有什么其他东西。”
曲三说道,“那两件东西,也被我带回家中藏起来了。”
四个月前,金国使臣的队伍还远没有抵达临安。
第7章 翠寒堂空,举铳应呼长生天(5000)
在曲三家中,众人看到了那一幅被他从翠寒堂后瀑布洞窟内带出来的字画。
画面上是一座险峻高山,共分五个峰头,恰如人之五指排开,颇具神意。
尤其是中间一座山峰,陡峭而起,笔立参天,下临深壑,云雾徘徊,上入云霄,天日渺渺。
在这座山峰西侧,又有一株松柏,树梢积雪,树下一名红衣仗剑的大将。
整座图画本是以泼墨山水画成,唯独这个将军的形象,乃是以朱笔涂出,更显得卓尔不群。
虽然五官模糊,但头顶红缨,红袍胜火,几欲透纸而出。
旁边还有一首诗。
“经年尘土满征衣,特特寻芳上翠微。好水好山看不足,马蹄催趁月明归。”
丘处机在诗词之上也颇有些造诣,读过一遍之后,自然知道这首诗,乃是当年岳元帅的一首《池州翠微亭》,心下不由有些奇怪。
“这首诗说的是当年岳元帅登翠微亭之后所见的种种景致,然而这幅画,却与翠微亭全无关联,倒好像是……”
他话说到嘴边又有些想不起来,当下眉头紧皱,仔细思索。
曲三在旁边一条长凳上坐下,身边站着一个怯怯的小女孩,乃是他的独生女,正瞅着他衣襟上沾染的血迹,忐忑不安。
曲三自己已经吃过几丸药,伤势没有什么大碍,便轻柔的拂了拂女儿的发髻,聊以安慰,口中说道:“那翠寒堂本来是在皇宫御花园中,皇帝夏夜消暑所在,其中应有不少珍玩,供他夜里把玩消磨时光。”
“我当初原是奔着那华堂而去,但桃花岛门下,园林风水,机关安设,都有所涉猎,到了左近,发现瀑布之后竟有洞窟,还以为其中暗藏至珍,孰料到其中搜寻一遭,把可能有机关的地方也全都方便,只得了一个空盒与这幅字画。”
“这画虽说少了几分含韵景致,可风骨极佳,我又看出那首诗是韩世忠的笔迹,便索性带了回来。”
东邪黄药师的门人,对琴棋书画自有一份傲人的见识,曲三本来是看不上这幅画的,但韩世忠亲笔写下岳元帅的诗,又藏在那样隐秘的地方,这意义便不同凡响了。
假若这幅画竟是岳元帅所画,那就算是其中的笔触再差几分,也完全称得上是弥足珍贵的罕世之宝。
就像杨铁心和郭啸天,明明不通文墨,但听见岳元帅、韩世忠等几个字眼之后,也连忙凑到前来,细细观看,仿佛真能够看出什么门道,只差击节赞叹了。
杨再兴在一旁把玩那个空盒,可以确定盒子里面并无任何夹层,也没有微雕镂刻,见光投影之类的把戏,便说道:“也许破金要诀是真的曾经放在那瀑布后面,但眼下看来,可能早在五六十年前就已经被人移走了。”
杨铁心道:“莫非是被皇帝拿走了?”
曲三并不赞同:“要是皇帝知道这件事情,派人取出,又怎么独独留了这幅字画在里面?”
“况且当初岳元帅在狱中的时候,纵然还是心系家国君父,不肯存有清君侧的忤逆之念,到底也该知道,高宗皇帝心里没有半分肯北伐的念头。”
曲三连声冷笑,“这破金要决,要是被皇室中人知道了,不是烧了,就是连忙送到金国去。”
他这判断听起来真是万分荒唐,可想想当年赵构这个所谓南宋高宗皇帝的所作所为,这段推测竟也叫人无可反驳。
“当时朝中有望托付此物,流传后世的,或许只有韩世忠。”
“然,韩世忠即使被收了兵权,高宗皇帝和奸贼秦桧,仍未必会放低对他的戒心,他应该难有机会好好的将破金要诀留存下来。”
就在这时,丘处机啊了一声,引起众人注视,叫道:“贫道想起来了,韩世忠、如同五指的山峰,这一定是川湘之地第一大帮,铁掌帮的禁地,铁掌山。”
杨再兴问道:“怎么说?”
丘处机解释了一番。
那铁掌帮创立至今,其实也已经有几百年的光阴,只不过从前历代帮主,最多也只是守成而已,帮派的名声在江湖上,不过是个二流的水准。
可在数十年前,韩世忠麾下有一批人不甘闲居,以上官剑南为首,加入了铁掌帮,不久就纷纷成为帮中骨干,上官剑南更继任了帮主之位。
铁掌帮自此声名大噪,现在甚至已经发展壮大到,可以在南方之地,与号称“天下第一大帮”的丐帮,分庭抗礼的程度。
上官剑南死后,他的弟子裘千仞即位,深居简出,勤练铁掌神功。
近些年来有传言说,裘千仞一身武功,或许不逊于已经仙逝的全真教上代掌教王重阳,实力更在全真七子之上。
杨再兴道:“哈,原来是这样,看来那破金要诀,很有可能是被上官剑南带到铁掌帮中收藏起来了。”
“看来这些线索是环环相扣的,从岳元帅狱中诗词,将人引到翠寒堂瀑布后,然后又从这幅图画,引申到韩世忠与铁掌山。”
丘处机说到这里,却忽然叹了口气,道,“想必当年岳、韩二位,是希望后人之中饱学之士,仰慕岳、韩平生所为,找出线索,锲而不舍方可寻得破金要诀,抓住这一线重整河山的机会。”
“可惜呀可惜,可惜我辈后人不肖,居然是被一个金国皇子先发现的这条线索。”
他语气之中不无唏嘘。
曲三则冷哼一声,道:“依我看来,岳元帅与韩将军只不过是低估了某些人的无耻之处,谁能想到,南宋朝廷居然能把岳元帅这位金国大敌遗留的诗词典籍,都给送到金国去,讨好那些金人王孙。”
若是这些典籍还保留在江南,未必不会有朝中忠贞义烈之辈,比那完颜洪烈更早看出端倪。
丘处机闻言,精神一振,道:“说的也是,远的不提,便是稼轩居士,当年以五十人冲击金军大营,生擒叛徒带回建康。诗词豪迈,文武双全,若叫他有机会见到这些典籍,必定早就获取了破金要诀的线索。”
杨再兴奇道:“居然还有这样的人物,那这位稼轩居士,后来如何?”
丘处机黯然道:“稼轩居士当年也曾在朝堂上做到安抚使,孝宗皇帝死后,他屡遭贬谪,据说如今旅居某地道观之中,寄情山水。”
杨再兴一噎,也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怎么这个地方的大宋竟然能烂到这种程度,那些英雄豪杰人中之龙,不是早早蒙冤而死,就是被贬谪,几如流放一般,朝堂上的皇帝大臣,难道连半点心气都没有,就这么喜欢给金国人当孙子吗?
真是叫他大开眼界。
若放在他故乡那里,有这种不当人的皇帝,早就该被什么紫金锤、打王鞭、护国锏、龙头监国拐杖给打成死狗了。
据说当年先帝因一件难言之事,盛怒之下,想要处斩包大人,便有五位封王的老前辈,持了这些从开国太祖年间传承下来的兵刃,冲撞宫禁,叫皇帝收回成命,助包大人官复原职。
不过以杨再兴看来,当年就算没有那几位老前辈,包大人也未必会有事,毕竟按照门中淳阳老祖的说法,包大人虽然不通武功,但读书审案,无所不正,心境上已经到了可以上感文曲星的地步,审理阴阳,如人如神。
真要是执意斩他,必定诱发天灾,天雷先一步去劈打皇帝,也不是不可能。
思绪飘远了的杨再兴,也没有漏听丘处机他们的话语。
曲三、杨铁心、郭啸天他们都已经决定,带着自己的家小,迁离临安府附近。
丘处机则准备往铁掌山一行,众人正好一同上路。
杨铁心他们各回各家去收拾东西的时候,丘处机与杨再兴来到曲三店外,对他说道:“杨兄弟,此次铁掌山一行,涉及到铁掌帮与破金要诀,非同小可,贫道准备发信给诸位师兄弟,要暂离此处,这里就请你多为看顾。”
杨再兴点头答应,顺势问道:“你们全真教应该也有不少改造天械的器具吧,我想借用一批。”
丘处机满口答应:“大师兄常年坐镇在终南山上,旁的师兄弟不好说,他是一定能联络上的,贫道一定让他带上最精良的一批器械。”
杨再兴行礼道:“多谢了,到时我定有报酬。”
夏侯烈显然还算不上敌人中最强的那一批。
十全魔手原本的四项绝技,可有点不够用啊。
大半个时辰之后,天色犹暗,三户人家悄无声息的搬离了牛家村。
………………
翌日午间。
金太子到皇宫走了一趟,一无所获,回来之后又得知夏侯烈等人,久无消息传回,思量片刻,便点了铁木真及他麾下两员大将,去追查线索。
临安府外,金太子与完颜洪烈在城墙上并肩而立,遥望城外的荒野之中,铁木真部将之一,脸色火红的赤老温,正以自己满是刀疤的手掌,掩住口鼻,发出低沉悠长的声音。
曲调起落,夹杂着许多晦涩的词句,有时唱的极快,有时一个声音就能拖出平常上百个呼吸的时间。
那是蒙古的语言,是赞颂长生天的歌谣。
南宋和金国军中江湖之中,虽然也有许多人喜欢给自己的天械,冠以神佛志怪的名号,但他们都很清楚,这只不过是一种象征性的手段罢了。
就好像佛门的金刚不坏体神功,也不是真的就由金刚力士传下来的功法,只不过是借其名义,比喻自己的力量。
而草原上的众多部落,甚至乃蛮人和西辽人,反而都要显得比宋人、金人虔诚的多,他们之中能够有幸得到天械之术改造的,绝大多数都是发自内心的认可——这是神灵赐下的武装。
在草原上,众将普遍认为,在使用天械的时候,呼唤自家部族所供奉的神灵的名号,念诵简短的祝语,或唱响漫长的歌谣,越是虔诚,越是动听,所能够得到的回馈,也就越大。
铁木真少年的时候,与札木合结拜,两人在结冰的河面之上,用各自初制的天械,化作弓箭来射击,互相赠送箭头,作为结拜的信物。
围观两位少年英雄结拜的众多头领、部将,一致认为,每一件天械中,都有长生天父亲在注视着,铁木真与札木合互赠天械之后,就是比一母同胞的亲兄弟还要亲密的关系。
王罕的亲生儿子桑昆,就是因为知道自己心里对铁木真有不和睦的念头,所以就不敢在天械的见证之下,与他结拜。
见微而知著,可想而知,草原上的天械在这些人的心目中,拥有何等崇高的地位。
三王爷完颜洪熙曾经对他们这种习俗不以为意,认为这是他们没见识甚至未开化的原因。
金太子听完颜洪烈讲过这件事之后,曾暗中对他两名兄弟说:“你们以为这是他们心智未开,可以从这一点上轻视他们,殊不知我这些时日走遍草原各部,不怕他们兵强马壮,不怕他们神射如云,甚至对铁木真、札木合这些豪杰人物的存在,也只不过是重视,而非畏惧。”
“唯独他们这种敬天械如敬神的习俗,叫我心生恐惧,甚至有想过,对包括王罕在内草原各部的头领斩尽杀绝,更不惜倾尽大军,毁其族聚,灭其习俗,如此,我才能高枕无忧。”
完颜洪烈追问之下,金沉鹰才揭露出一段罕为人知的言论。
“我在金燕神鹰两位师父门下学艺之时,有西域白驼山主人,每隔半年,便会来与两位师父探讨天械武学。十六岁后,我武学功底得到师娘认可,得以旁听。”
“他们三位乃是当今世上不出十指之数的大高手,说的也不是寻常招法拆解,而是直指根源。提及最近两百年来的天械武学,比天械现世之前的古武学,究竟有何优胜之处。”
“从表面上看,天械多为金石机关,植入人体之后,其坚固恒常之处,就不是软弱的人体血肉所能比拟,这是天械之术最大的优点。”
“但其实,这只不过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加成罢了,甚至未必算得上优点。”
“因为天械替换人体部位的同时,固然令某一片区域变得更坚固,却也使人体原本的平衡有所缺失,更容易变得笨拙,招法中出现更多破绽。而且天械一旦受损,维修起来,要远比寻常肉体伤病的治疗更加麻烦。”
“长短相抵,也只是个不功不过罢了。”
金沉鹰目光深湛,字字铿锵有力,“天械真正最优胜的地方,在于它的力量来源于人心。”
“人体有限,连一块几千斤的石头都未必举得起来。但人心何其浩瀚,一眼之间,就可以承载万仞高山,千里碧波。”
“天械之术,能够让人的心灵转化为真实的力量,七情六欲都是真力,毕生执念可以通天。”
话到此处,言外之意,完颜洪烈已完全听懂。
人身软弱,人心也软弱,即使是大金国的精兵,也未必,个个都有虎狼之心,血烈之意。
尤其是在他们占据了北方大片广袤的土地之后,承平已久,耽于享受,军中的意志比起六十年前,只怕已远远不如。
当初他们从白山黑水之间崛起,带着与野兽争夺性命的意念,来掠夺宋人的土地,虽然看着势大,其实是秉承一股不胜则死的决然勇气,自然所向披靡。
后来以岳家军为首的等众多南宋名将,也是在国破家亡之际,激起了万民骨子里被打压了数百年的血气。
现在的宋人和金人,都已经缺失了那样敢凭热血撼苍天的志气,反而是草原上的蒙古人,团结在长生天的旗帜之下,有着统一的意念,有着统一的野心,有了肖似当年的不败之势。
若再给他们几十年光明,天械的存在,恐怕会被他们推动到难以想象的地步,爆发出这整片神州大地都不能容纳的军势。
完颜洪烈想起当年对话,不觉间,竟然在八月秋风里,额头见汗。
他去看身边的金太子,却见他这位大哥,好像已经忘了当初说过的话,正颇为欣赏的注视着赤老温的所作所为。
此刻歌谣已经唱完,赤老温端起火铳,高喊着“长生天”,扣动了点燃火药的机关。
砰的一声。
铳口朝天,弹丸落向一个极远的方位。
其实根本没看见弹丸轨迹的赤老温,带着无比的自信,领头冲出,越过小溪、草地,去到了山林之中,一片狼藉之地。
他拨开那些用来掩饰的枝叶,找到了自己的弹丸,往下深挖,寻得一抹浸润血迹的土壤。
“是锡无后的血。”
赤老温站在这里,再次端起火铳。
两刻钟之后,他带着铁木真和木华黎来到钱塘江边。
浪潮迭起,浩浩荡荡的江水,在激烈之时,带着犹如闷雷一般的声响,几乎能够把火铳的声音都掩盖过去。
但赤老温还是找到了一个方位。
木华黎潜入江中,把那些绑着石头的尸体,一具一具地捞了上来。
第8章 落定彼方,两溪之间风雷聚(4200)
金国使臣的府邸之中,十具尸体一字排开。
金太子沉着面孔在那些尸体旁边站了一刻,夏侯烈他们六人的尸体,被江水底下的暗流冲刷,又被各种碎石刮蹭,鱼类啃噬,虽然尚能辨别身份,却已经看不清伤口的痕迹。
赤老温他们心知已瞧不出什么线索,却听金太子道:“下手的,是四个人。”
“夏侯烈与喀拉图,死在同一个人手里,呼桑各、完颜浊死于剑伤,是另一个人,应该也就是杀死王道乾的那个持剑道人。”
“锡无后的手腕是被第三个人斩断,断口非刀非剑,似一种奇门兵刃。呼桑克死于枪法之下,是第四个人。”
铁木真等人俱感诧异,目光纷纷在那些血肉模糊,泡得发白的尸体上流连,实在瞧不出金太子是从何处下的判断。
但想来金太子也不可能拿自己手下的死因,随口糊弄,必是真有过人之能,见常人所不能见。
铁木真心中又添数分凛然,暗忖大金万里之国,虽然有完颜洪熙那样的酒囊饭袋,却也有高深莫测如金沉鹰者,蒙古侍于猛虎之畔,实是如临深渊,必须更加小心。
完颜洪烈走入这间院子,道:“那另外四人的身份查到了,都是宋人的武官。”
以他的身份,哪怕是随便叫人传一句话,临安赵知府,必都如奉圭臬,尽速查证,通过那四具尸体身上的残袍,查出其中三人乃大内侍卫,受御赐武功大夫石彦明统领,正在追查皇宫失窃一事。
“皇宫失窃?”金沉鹰神色微动,多问了一句,“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已有将近半年了。”
完颜洪烈与他默契甚佳,补充道,“据说临安皇宫的内库,皇帝的书房,乘凉避暑的翠寒堂等,都遗失了一些珍奇玩物,只不过到最近各方汇总点检之时才惊觉,那窃贼可能已从皇宫带走了价值不止百万两金银的珍宝。”
他二人对视一眼,已知彼此心中所想。
昨夜金太子前往翠寒堂后,瀑布洞窟之内一无所获,本以为破金要诀可能是已经被皇宫中某些人发觉移走,正准备接下来向南宋朝廷的各路大臣仔细打探风声。
现在想来,倒更有可能是被那个行走大内的盗贼给带走了。
完颜洪烈说道:“看来那个贼道人身边有不少的同党,但是这个进宫盗窃的在此逗留半年不止,必定有一个固定的身份,有一个可以隐藏那些财宝的地方。”
“我这就去让宋人朝廷,排查临安府周边,圈定有嫌疑的人。”
他想了一想,又对着赤老温说道,“你那种寻找尸体的方法颇有些妙处,能不能再用这种法子,找到那贼道人及其党羽的去向?”
赤老温摇头说道:“长生天神威至上,但我的智慧和勇气还不足以获得更大的恩赐,他们走得太远,我找不到方向。”
“嗯?也就是说,你至少可以确定他们已经不在那临安府附近。”
完颜洪烈颔首说道,“那查起来就更便利了,查一查附近这些村庄,谁家在昨天迁走了,十有八九便是那伙人的隐藏身份。”
说罢,完颜洪烈亲自出门去找临安知府沟通。
金太子让他将石彦明等四人的尸体带走,另外派人将夏侯烈等人的尸体保存起来,准备等到金国使臣回返之时带回他们的家乡,修缮之后重新下葬。
锡无后本是宋人,但在金国那边已有宅院,金太子一视同仁。
使臣队伍里的人,原本对夏侯烈等人身亡之事,惊怒交集,听到了金太子的这一段吩咐之后,则纷纷流露出更加感佩服膺的目光。
金太子又向赤老温说道:“能够寻回他们的尸体,你当居首功,我可以允诺你一桩赏赐。”
赤老温脸色一喜,道:“三王爷养的那些虎狼咬死了我养的豹子,如果大太子愿意的话,我想请求,把那些猛虎赏赐给我们。”
铁木真神色微动,向他使了个眼色。请求这种赏赐,就更加得罪了那个金国的三王爷。
赤老温瞧见了,面上顿时流露出一份迟疑的神色。
但金太子已经一口答应下来。
“好。但这是你们几个随我离开草原之后所立的第一件功劳,意义非凡,区区几只畜生,还不足以为赏。”
金沉鹰叫来了一名侍从,耳语两句。
少顷,那侍从捧着一柄宝刀回来。
“我出师之后,中都那边的几个兄弟得到了消息,各寻了东海明珠,赤足纯金,能人巧匠,稀世铸材,为我铸造了这柄宝刀送来,作为贺礼。”
金太子走到赤老温面前,“我看你善用火统,远攻固然极佳,但如果被人近身的话,难免有些支应不暇,这把刀就送你防身。”
赤老温在草原上,何曾见过如此精美的刀鞘,那刀侧翠玉环,刀上白犀作画,刀首上镶嵌一颗有牛眼大小的明珠,光灿灿圆满无瑕。
他心中爱不自胜,但仍然不忘先去瞥了铁木真一眼,这回见没有什么反应,便致谢收下。
赤老温生性豪迈,也没有什么贵人面前不可失仪的想法,接过礼物来,便顺手拔刀出鞘。
只见那刀身宛若一泓碧潭,在阳光照射之下,居然不见反光,刀背约有一寸厚,刀刃却薄到几乎不可见,一望便知是斩金切玉的利器。
铁木真掏了一块金子,往前一抛,赤老温随手一划,金子落在地上裂成两块,断裂的地方,平滑如镜面。
铁木真笑道:“好刀,断人的骨头,恐怕比切开羊毛还要轻松,赤老温你拿了这刀,将来至少要为大太子斩杀一百个勇士的头颅,才算是草原上的好汉子,没忘了太子的恩义。”
赤老温又连声致谢。
金太子又对木华黎另作赏赐,最后望着铁木真说道:“你们三人都是万中无一的豪杰,但我还是对你最有期许,待六弟拿回了线索,你们随我一起上路,去把那贼道人一伙全部擒拿吧。”
铁木真不卑不亢,应了一声。
那边,南宋朝廷已经得知了完颜洪烈的要求,派出大队人马,到临安府外四处盘问。
完颜洪烈素知宋人兵丁惫懒,许下重赏,如果问出重要线索的话,那一队人马每人都可以分得二十两白银。
日落时分,便有人传回消息。
金太子随完颜洪烈在众兵丁拥簇之下,来到牛家村。
“这村中有三户人家突然迁走,村头开酒馆的是个需要拄拐才能行走的残废,另外两家比邻而居,兄弟相称,都是猎户,身手矫捷。”
到了杨铁心家院落中,金太子忽然驻足,往地上看去。
这院子里虽然是一片泥地,但极为夯实,人马走在上面,轻易也看不出什么凹印来,但没有石砖铺垫,多少显得有些高低不平。
金太子倏然纵身而走,每一脚都刚好踏在一个凹陷之中,身影迅捷,高低起伏,刹那间走了一圈,掀起满院清风。
“七十二路杨家枪法,是这家的主人杀了呼桑克。他们搬来这里不过一年,就能在地面上留下这样的印记,应是日日都要将枪法勤练十遍以上,倒也真肯下苦工。”
“但杨家将无比重视根基,轻功上远不足以高来高去,出入大内宫禁。”
三户人家都看遍,最后在曲家酒馆发现了一间空荡荡的密室。
那双足残疾的,反而是轻功最高的一个。
村中无人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走的,去了何方,但问了诸多村人之后,木华黎按照众人对他三人相貌的描述,画了三张图出来,拿给旁人比对,竟有十成相似,栩栩如生。
金太子命人大量描画,发往各地通缉,不久即得到线索。
“在沅陵见过这一伙人,他们极为警觉,很快就甩脱了捕快,又不知所踪。”
完颜洪烈在旁说道:“沅陵,好像已接近铁掌帮的地盘了,兄长,我这些年着意拉拢铁掌帮帮主裘千仞,他是个识时务的人,已有投靠大金国之心。”
“不妨传信,让他发动铁掌帮的人马,搜山检水,必定不会让那伙人逃了。”
金太子点头道:“可以,我也带上亲兵及铁木真他们,亲自去一趟。你和老三留在临安,继续你们的事情。”
完颜洪烈劝阻道:“兄长,他们偷走的那件东西虽然紧要,但贼人凶狠,你也不必亲身犯险。”
“我自有衡量。”
金太子负手远望,去意已决。
“破金要诀,武穆遗书,那件东西其实也许比你想的更加重要。”
他思及在师父师娘那里看到的,对于当年岳家军的一些猜测,心中既有几分寒意,又有抑制不住的渴望,“得此书者,将在沙场征战方面无敌于天下,可不是一句空谈啊。”
………………
沅江之水,在华夏大地上,奔流两千里,汇入洞庭湖。
而若从洞庭湖追溯过去,先向西,经常德、辰州,再沿江而行,入泸溪,再过山中六十余里,便是铁掌山所在。
丐帮总舵,便在洞庭湖君山岛上,势力分布绵延至泸溪一带。
而过铁掌山至对面辰溪的方向,全是铁掌帮的地盘。
乔装打扮的杨再兴等一行人,已来到泸溪县中。
他们本来并没有这么小心,只是不久之前在沅陵,与全真教的马钰、王处一、孙不二会合的时候,居然被捕快找上门来。
那些人也不知是怎么确定了杨、郭、曲三人的嫌疑,费了些功夫才甩脱开来。
本来众人商量的是到了安全些的地方,便由全真教发动关系,把杨郭二人和他们的妻子安置下来,至于曲三曲灵风,则是准备带着他的女儿和那些宝物泛舟东海,回返桃花岛。
结果经过沅陵一事,他们三人反而不好贸然脱离队伍了。
“两位弟媳和曲家小侄女,都寄居到师妹在太湖附近的故友家中,她们本来也没有被盯上,当可万无一失。”
山间野店里,丘处机说道,“但你们三位既然成了首要的通缉目标,当务之急还是该使些手段,增益自身为妙。”
当今世上要想获得自保之力,最迅捷的方式,自然便是植入天械。
全真教在这方面材料充足,要给杨、郭二人换上“将军踵”,并非难事。
操刀的是全真七子之中,在天械之术方面造诣最高的马钰。丘处机从旁辅助。
至于曲灵风,他背后凭风双翼是桃花岛秘传,折了一只之后,单人之力不好修复,外人也不便插手,但他双腿旧伤,对全真教的人来说却不难医治,可以从这方面找补。
众人买下了这间小店,在这里逗留了数日。
杨再兴也抓住机会,跟马钰有所交流,开始为自己的十全魔手添加第五门绝技。
最清闲的王处一和孙不二,这段时间,都在查看铁掌山那边的情况。
事情不太顺利。
铁掌山的中指峰,乃是铁掌峰禁地,靠近山峰以下五里之内,就会被铁掌帮弟子盘查、驱赶,态度极其蛮横。
以小见大,外人想要进入铁掌帮禁地取走某样东西,这件事情恐怕没得商量。
到了夜间,王处一念了几声罪过之后,暂且违反了江湖规矩,与孙不二施展轻功,悄然闯入中指峰。
这铁掌山,山峰分为五座,形如五指排列,已经是一桩奇事,更奇的地方在于,每一座山峰恰好如同人手一般,分为不同的指节。
中指峰有三节,第一节的山区,虽然山路险峻,长草过腰,暗伏了一些毒蛇小兽,对王处一他们两个来说,却还算不得什么凶险。
奈何刚刚踏入第二节的山区,就出了纰漏。
他们二人上山的时候施展的是全真派的金雁功,踏草而行,足不沾地,甚至草也不会折断,几乎避免了所有碰到地面陷阱的可能性。
到了第二节山区,却突然脚下一重,两人先后踩到了一张铜丝大网之中。
王处一反应极快,四肢撑开,手脚用力,不让铜网彻底收拢,手指脚趾,夹住铜网内部的倒刺利刃,鼻子里嗅到一种腥味,登时知道铜网上淬了剧毒。
孙不二从他左肋下发剑,切开铜网。
两边黑暗之中又有弩箭激射而来,更有几颗信号,但也被机关触发,升上天空爆开。
铁掌形状的烟花维持了数息。
山下把守的铁掌帮弟子鼓噪起来,王、孙二人连忙撤退。
他们刚到了中指峰下的林子里,遥遥的便望见食指峰上有一道人影,迅捷无比的翻山而来。
那人目光如炬,一眼窥破他们的行藏,动作更疾,势如崩雷,把王处一、孙不二堵在了林子里。
“哪里来的小兔崽子,敢闯铁掌帮禁地,是不把我裘千仞放在眼里吗?!”
第9章 剑证铁掌,当年葵花与九阴(4700)
裘千仞虽然嘴上发出一声喝问,却根本没有给对方回答的时间,身子一窜,一掌迎面劈到。
王处一与他拼了一掌,只觉得一股热力从手掌上一直透到心底里来,好像是吞下了好几块烧红的大木炭,顿时捂着胸腹连连后退,难受的话都说不出来。
孙不二叱咤一声,剑光在暗夜林中,如同一道惊鸿匹练,刷向裘千仞头脸,截阻他的去路。
这坤道年纪已然不小,但冷冷的剑光映照之下,道髻玉颜,几如神女之姿。
她出家之前,本来已经与马钰结成夫妻,投入王重阳门下之后,在全真七子之中武功最弱,王重阳逝世之前,将全真教镇派宝剑赐她,期许道:“离俗超尘,探玄究妙;铁板寻真,笊离灵照。九还功就,几载坐忘;蓬莱归路,笑倒丹阳。”
自此之后,孙不二一改嫉恶如仇却稍显莽撞的脾性,号清静散人,持剑为信物,入终南山后活死人墓数载,重出之日,静默冰清。
马钰一见,抚掌大笑,蹈足而歌,为她庆贺。
此时这一剑出尘,裘千仞只觉浑身所有毛孔都被寒光笼罩,想也不想的倒翻身子闪过这一剑。
恍惚之间,他好像看到几缕银丝从剑上散开,绷直,一掠而过。
一剑之后,裘千仞身后二十步以内的扇形区域,相继传来重物坠地的声音。
一颗颗大树倾倒下来。
凡是超过孙不二刚才那一剑高度的,无论是树木、杂草,还是隐藏其中的岩石,全都被一并切开,切口平整。
“这把剑!”
裘千仞后颈渗出一阵冷汗,低喝一声,“原来是王重阳的徒儿。”
他迅捷无伦的脱下外袍往前一甩。
空荡荡的袍子,在他的功力作用之下,维持着一个人形的样子往前闯去,到了中途,悄无声息的被割成了好几份。
裘千仞已通过这一刹那,看清那些银丝在空气之中的分布,身子如同小鹿灵猿,穿低走高,脚步曲折的几扑之下,就抢到孙不二面前。
呼!!!
空中被他的手掌掀起一阵恶风,手掌边缘似乎撒开了一圈火星,猛烈无比的向孙不二的要害击打过去。
孙不二宝剑回转。
林子里几下剑光闪烁之后,传出一声呼哨。
一把宝剑抛上半空,从两边前后弹升扩张,变得薄如蝉翼,而宽如门板。
孙不二带着王处一纵身其上,剑柄喷出一道光焰,承载着他们两个超越这片树林的高度,飞向空中。
到了一定距离之后,那一点光焰消隐,没入远处无声的高大树林阴影里。
裘千仞追了几步之后,就知道自己在这种复杂地形里,追不上他们,停下脚步,暗自思索起来。
他跟王重阳其实是有些来往的。
确切的说,是当年王重阳领导一支抗金义军的时候,曾经跟裘千仞的师父、作为抗金老前辈的上官剑南,有过一些往来。
后来《九阴真经》现世,在江湖中掀起了不少的腥风血雨,不管是那些传承久远的大帮派还是一些江湖散人,都有所觊觎,王重阳就曾经发信给铁掌帮,说到自己准备出面夺取《九阴真经》,压服乱局的事情,邀请铁掌帮到场共论。
不过那个时候,上官剑南已死,裘千仞思忖再三,还是放弃了这个邀请。
那《九阴真经》牵扯到北宋年间,徽宗初即位不久之时,一段金戈铁马的往事。
徽宗轻佻,好大喜功,又极尽奢侈之能事,他崇信仙道,为了营造自己心目中的仙家园林,对奇石颇多偏爱,以蔡京为首的一干奸贼为了逢迎拍马,立杭州造作局、苏州应奉局等等,搜刮东南各地奇花异石,以十船为一纲,号称为“花石纲”。
花石船队所过之处,当地的百姓就要供应钱谷和民役,有时候为了让船队能够顺利通过,甚至凿坏县城城墙,拆毁桥梁。
从江南到开封,淮、汴之间,轴舻相接,络绎不绝,百姓苦不堪言,就有草莽人物乘势而起。
当时水泊梁山聚集一百零八名寇首,号称魔星转世,替天行道,几次挫败官军。
又有明教方腊,河北田虎等等,声势更加浩大。
后来朝廷招安梁山贼寇,派他们攻打方腊等人,先后选宫中宦官与朝中一名文臣黄裳为监军,征战连年。
梁山与明教的天械之术,在战场上大放异彩。
那个时候,天下修行天械技艺的方家都有共识,如果人体有五成的部位被替换成天械的话,那么天械之中产生的力量,就会反过来侵蚀人的意志,陷入癫狂疯魔的状态,所以这个限度被称作人魔之限。
而梁山当初聚集了儒家二程门下的吴用,道门罗真人门下弟子公孙胜,天波府后人青面兽杨志,原在朝中供职的轰天雷凌振、金枪手徐宁,民间旁门的圣手书生萧让、玉臂匠张大坚、神医安道全等等。
把山上一百零八头领,人人都改造到了隐隐超过那条人魔之限的程度,然而他们却能不失理智,所以才会称作魔星转世。
明教的天械之术,则更偏向于古老的机关术,善于制造一些完全脱离人体的机关陷阱、攻城利器,几乎杀的梁山星流云散。
那宫中杨姓宦官,随军之时,几近学全了水泊梁山的技艺,踏入到比梁山众将更偏歧的道路,铸成一本以葵花为记的书典。
黄裳本是编修万寿道藏的饱学之士,却更着意于明教展露出来的潜力,收集战场及明教府邸残存的图纸典籍,以自身见识去芜存菁,更进一步,造就了《九阴真经》。
何谓九阴?
九九数完魔灭尽,兵道圣王讳如阴!
这两门经典,一个号称王者之学,一个号称左道上的极巅,却都没有能够在宋人朝廷里发扬光大。
在宋徽宗眼中,葵花宝典不能长生,九阴真经空耗国库,于己全然无益,他要奢靡享受,参仙问道,又哪里分拨得出多余的资源,来给这两门经典进行实践。
那杨姓宦官,后来官至太傅、太师、吴国公,据说他因修习葵花宝典,周身有九成都已替换成天械,高大威严如天上神将,但活的比宋徽宗还短,以奸臣留名。
黄裳晚年则心灰意冷,隐逸江湖,据说相隔四十年,有人江湖再见,他须发虽白,神采依旧。
所以当年也有人怀疑,或许是黄裳从徽宗年间活到如今,是他到了垂垂老矣之时,静极思动,不愿把宝典带入坟墓,自己故意将《九阴真经》放出。
但不管真相如何,九阴真经出世的时候,引起了太多的关注,毕竟一个人的武功再高也有限,就算某人天下无敌,他死了之后,那些徒子徒孙也未必能有他的资质。
而完全脱离人体的兵道机关之术,金石不朽则它不朽,才是真正一教一家长盛不衰的关键。
当时裘千仞因为铁掌神功未成,自忖争也争不过王重阳,所以拒绝邀请,之后这些年里,未尝没有几分后悔之意。
听说王重阳夺得九阴真经之后不久,就在终南山大兴土木,他死之后,全真教分明身处于金国境内,如丘处机等一干人等,居然还肆无忌惮的刺杀金国官员!
正是因为金国大军都攻不破全真教的山门。
哪怕全真七子全都不在,只需要一批忠心弟子留守,兵道机关的杀力,就可以令万军戒惧,视为禁地。
在裘千仞想来,这自然一定是九阴真经的功劳了。
“还有刚才那把剑,也是非凡。”
裘千仞有些心动,“若是擒拿了全真七子中的几个,到终南山去与他们交换九阴真经,他们应该没有不给的道理。”
“反正王重阳已死,兵道机关虽然可怖,只要老夫不进去,谅他们也奈何不了我。”
他回到铁掌帮之后,便下令让帮派中的弟子,搜寻全真门人的踪迹。
到日出破晓之时,一个异族打扮、衣裳华贵的金国武士,来到裘千仞的院子里。
“哦?让我帮忙搜捕捉拿这三个人,还有一个长须使剑的贼道人。”
裘千仞看过了杨铁心他们三个的画像之后,灵机一动。
“江湖上有这么大胆量的道士不多,王外一他们又现身在附近,莫非那个长须道人也是全真七子之一?”
“不过,他们闯我铁掌帮禁地又是所为何事?”
………………
山间野店。
孙不二带着王处一回到这里,连忙唤出马钰,为王处一诊治。
马钰昨天晚上刚完成了给郭啸天替换真人踵的事情,超过七个时辰的全神贯注,心力损耗甚巨,但刚推开窗户看了王处一一眼,便连忙提起精神,出来查看。
“这是怎么回事?!”
王处一苦笑道:“撞上了铁掌帮帮主裘千仞,与他对了一掌。”
裘千仞的掌力非同小可,如果是比斗招式变化的话,王处一或许还能走过几十个回合,但他是在猝不及防之间,与对方硬拼了一掌内功,当时就挫伤了内腑。
而那只被裘千仞打中的手掌,现在更是肿得有蒲扇一般大小,皮肤胀红,热气腾腾,仿佛里面流动着快要沸开的浓汤,触目惊心。
丘处机连忙取了针具来,递给马钰。
郭啸天、曲灵风都在休养。
只有杨铁心是在五日之前就已经替换天械,他与真人踵分外契合,通过机关造物滋生出来的意志力量,反过来加速了血肉愈合,这时候已经能走能动,也出来观望。
“师父他老人家当年华山论剑,夺取九阴真经前夕,曾经提及裘千仞的功夫,说这一门铁掌神功,本来只是早年间江湖上流传的劈挂掌、铁砂掌的练法,后来加入了天械之术,手段便大不相同。”
马钰捻针在手,面色凝重,道,“裘千仞的天械,并不仅仅是替换了双手的骨骼,更要替换双臂的皮肤,甚至要一条一条的将手臂的肌肉也换掉,却又要保证双手中的经脉在完成替换之后,仍然存在,难度极高。”
“所以每替换掉一条肌肉,都要度过一阵适应期,让裘千仞以内功对这些替换之后的‘伪肌’,进行最细致的调整洗练,短则半年,长则三年。”
“如此累计下来,裘千仞二十多年苦功,恐怕也才将这门铁掌神功练到了七成的火候。”
他说话之间下针如飞,从王处一手背各处穴位,沿刺到肩膀的位置,接着用小刀割开王处一右手五指指尖,翻手在其右肋拍了一掌。
一滴滴的紫黑色鲜血从伤口处被逼发出来,落在地上,滋滋冒烟。
说来也怪,逼出来的这几滴鲜血,不过是通常一汤匙的量,但王处一肿了数倍的手掌,却缩小了一半,原本苍白的脸色也好了不少。
孙不二放心了一些,取了一块手帕,抹掉颈间渗出的汗珠,手帕上留下一抹红痕。
她这才发现自己侧颈,竟然已被裘千仞的掌风,刮出了几条小小的伤口。
“这老贼功夫当真了得。”孙不二蹙眉说道,“我不过跟他过了几招就险象环生,若不是靠了这一柄养神宝剑,只怕我们两个都无法脱身。”
丘处机看见两名同门的模样,心中既是愤怒,又觉有些后怕,道:“还好他的铁掌功夫,才只有七成火候……”
他的话语被王处一的一声闷哼打断。
只见刚才缩下去一些的手掌,现在再度膨胀开来,很快就要恢复到先前那种几乎把皮肤胀破的状态,颜色也越来越红。
马钰额头上汗如珠滚,道:“不好,这种伤势贫道最多也只能遏制,或许只有向南去请教那位前辈。但路途遥远……”
“让我来试试吧。”
杨再兴走了过来,审视着王处一的右手,抬起手来,按在王处一右肩,心中想道:果然是从掌心雷改过来的……
他已经在旁边观察了好一会儿,越看越觉得这种伤势像是神霄道的一门功法——掌心雷。
那门功法本来是要利用杀气改造技术,将杀气提炼如无数肉眼难见的芒针,每一次出掌的时候,这些杀气就从手掌皮肤极微小的缝隙里压迫出去,彼此碰触,宛若掌上有一层跳跃的微小电光。
这种掌力拍在人身上,就会顺着最细小的血管开始,攻入五脏六腑,就算敌人的功力高深,可以暂时压制,那些看似电芒的古怪掌力,只要存在于人体之中,就会破坏人整体的气场平衡,扰乱人的大脑神智,就像是被雷霆吓傻了的小白兔。
不过这门功夫要想练得好,除了天械方面的技术,还需要在内功上有足够的造诣,这个世界的内功水平不够,就从别的方面找补,居然想出这种把所有肌肉都替换掉的方式。
如此一来,掌力就不再仅仅是从掌心迸发,而是从双臂的每一个毛孔汇聚过去,刚极而带柔,看似被驱逐之后,却又很快会卷土重来。
同等层次下造成的毒害淤伤,要比一般的掌心雷更难根除。
单从这一门功法来看,铁掌神功虽然出自掌心雷,却已经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再一次证实了这个世界的天械之术,在某些方面,要比杀气改造技术更为优胜。
不过……
暗红色的棱甲流泻而下,十全魔手再度浮现。
杨再兴提气一抓,渗入王处一体内的掌力,就被他吞了过来。
只要没超出十全魔手的承受界限,不管你是至刚电芒,还是刚极藏柔的雷火,都逃不过吸功大法。
半里之外,几个铁掌帮弟子窥见了这里野店中的火光,隐约透过窗户看到了几身道袍,没敢上前,就想回去禀报头目。
孙不二曾在寒玉床上日夜静练,暗无天日的环境里,连水下游鱼的动静都可以捕捉到,她冰清之心不破,立有所觉。
呛!!!
那变得如门板一样的大剑,喷射出去。
寒光一扫而过,便抹掉了那几个铁掌帮弟子的动静。
屋中,王处一的伤势已经稳定,沉沉睡去。
杨再兴回头一望,看出孙不二内力薄弱,根本不可能以气御剑做到这种程度,不由好奇道:“这是什么手段?”
第10章 重阳旧事,画中道人赏九日(4500)
那间野店已经被铁掌帮的一部分人发现过踪迹,就不再安全。
杨再兴他们先是连夜转移,到翌日上午安顿下来之后,孙不二才有空回答杨再兴昨夜的问题。
孙不二体内并没有植入天械,她身上的唯一一件天械,就是那把可以驾驭飞空、银丝切玉的镇教宝剑。
杨再兴记忆里的御剑之法,一般是以自身浑厚内力,洗练剑身,凭着注入剑身的真气感应,来进行远程操作,在这个过程里面,剑主是完完全全输出的一方。
孙不二的御剑之法却是反过来的。
那把镇教宝剑内的天械机关,属于兵道机关,不需要植入人体,也会自然诞生某一类意念力量。
在孙不二御剑的过程中,是凭借一种秘法,不断接收宝剑散发出来的意念力量,通过劝导交流,来控制宝剑的运转。
不过那把剑产生的意念力量,其实并不具备自身思维,处于一片空白,所以所谓的交流,是只要孙不二有什么念头,那把剑就会照做。
之所以会有这样一种,与当今世上天械武学风格大相径庭的御剑法门,还要追溯到王重阳当年刚从华山论剑,夺取了九阴真经,与当世众多高手交锋之后,产生的一场思辨。
虽然大家都知道,五成的人体血肉被替换之后,天械会喧宾夺主,使人陷入疯魔的状态,但很少有人深究其根源。
实际上,这个世界的天械之术所能够产生的意念力量,并不仅仅是杀气,任何一种坚定的意志都可以成为力量的源头,换句话说,这个世界的天械相对于杀气改造技术来说显得异常平和均衡,它本身并没有善恶倾向。
把疯魔的原因全归结到天械身上,是一种并不客观、不够理智的看法。
王重阳便深明这一点,认识到天械本身无害,真正有害于人脑思维的,是人身与天械之间的“排异”。
说到底,天械的本质只不过是一些金石机关罢了,与人体血脉压根是两回事,要让人的身体能够适应这些东西的植入,已经是堪称巧夺天工的手段,要说彼此之间还没有半点排斥、矛盾,那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
天械在人体中的比重达到一定程度之后,这种矛盾便会从身体反馈到精神,就好像体内一直有一个敌人,日日夜夜的与之纠缠,偏偏又难以辨明源头,无法将之驱逐,自然会使人狂躁不安,终至癫狂。
想要减少这种排斥反应,无非是从天械、人体两方面着手。
从二百年前天械出现时开始,绝大多数人走在这条路上的时候,想的都是如何将天械再做改进,让其适应人体。
通读三教典籍的王重阳,却从众生平等,心齐万物等等先贤的理论之中,推陈出新,适用于当今,因为人心人身大可不必看得太过高傲,人与天械本可视作平等,可以让天械来适应自身,自然也可以反过来让自身去适应天械。
他认为任何一种天械机关,都有其固有的某种波动,正是依靠这种波动的巧妙之处,才能够将人的虚无精神转化为真实的力量,那么只要把握这种波动的关键,使自身与之休戚同频,就可以化解矛盾,达到最完美的共生。
起始的尝试之中,王重阳选了一个比较小的目标,是他随身已久的一把天械宝剑。
人往往难以看清自己,所以植入体内的天械,并不是一个好的尝试对象,选择体外的目标才能够更早的摸清彼此之间的契合规律。
当时他已有一位名为林朝英的爱侣,在天械武学上的资质绝不逊于王重阳,与他一同研讨这门技艺。
但他们二人,把彼此看得太重,无法做到心无旁骛,以剑为侣,便决定分隔两地,林朝英隐入活死人墓,王重阳常坐全真殿内。
后来王重阳心中杂念难断,悄悄潜入活死人墓,想要探望林朝英一眼,却没料到林朝英居然已经身亡数月,他们至死都未能再见上一面。
不久之后,王重阳便也罹患重病而亡,死前在七名弟子之中挑挑选选,选中了孙不二作为这门技艺的传人。
“先师晚年自省,认为他与林前辈之所以迟迟未能踏出关键的一步,是因为他们本身体内就拥有强大的天械,却早已磨合数十年,强硬的东西总是更加难以改变。”
孙不二说道,“而当时作为师兄弟之中,唯有我迟迟未能选定适合自身的天械,仍是彻彻底底的血肉之躯,反而成了最恰当的人选。”
杨再兴若有所思,问道:“这门技艺最大的目标,既然是为了达成人与天械的最高契合,你现在与这柄剑,却仍然是两个不同的个体,也就是说还没有达到大成的阶段?”
孙不二点头说道:“我走出活死人墓之时,已经看到了那条正确的路径,但想要真正走到那一步,至少还要五年的光阴。”
“这门合剑之法大成之日,应当要以养神宝剑,为我肉身兵解,灵识附于剑中,达到与天械波动的融合。而世间所有天械,都有各自的波动,它们在无声无息之间,时时刻刻彼此接触勾连,如同地下暗河经络,密布于大地,无处不在。”
“彼时,我的灵智就可以借助这些通路,在不同的天械之间,腾挪转移,畅行无阻,前者损毁,便换取后者,出金石无碍,步水火无伤,聚则成形,散则如气,达成如阳神道果一般的长生功业。”
就算是丘处机和王处一,也是首次听孙不二将她的修行之路,讲的如此清楚明白。
这坤道语气虽然清冷,丘处机等人却听得心潮澎湃,杨铁心更如听神仙怪谈一般,心旌摇曳,不能自主。
“当真……只要五年了吗?”
丘处机说了一句,他心中虽无嫉妒之念,却也不觉间有些欣羡。
马钰身为掌教大师兄,对这些事情早已了然,笑道:“有师妹成就在前,到时候由她掌握终南山上群宫古墓,到时候我们也可以在她掌控之下剔除体内天械,成就此种道途。这也是当年师父的意思。”
在预估之中,孙不二兵解之后,灵智就可以在众多天械之间无滞碍的转移,但是如果转移到别人体内的天械上,很有可能出现未知的危险。
所以,她寄托灵智的目标,实际上是遍布着整个终南山宫殿群落之中的种种兵道机关。
到时候,整个全真教道宫,二十余座宫观殿堂、两百多个弟子精舍,山上山下三处演武台,山门山道,四方长墙,都有可能会在孙不二一人的掌控之下活过来。
她可以是群殿之神,也可以是寄托在一柄小剑上的飞仙真人。
“但那终究还是五年之后的事情,对我们现在的处境来说,并没有任何益处。”
孙不二冷然提醒道。
王重阳固然是曾经华山论剑,天下第一的中神通,但不可忘却,当日论剑盛会之中,就有四人可以与他齐名。
其余如金燕神鹰、铁掌帮主等,也大致都在那个水准。
这些宗师级数的大高手,有没有开创出不逊于孙不二如今这条道路的可能性?
而且金国有设立天兵冶铁台,聚集他国境之内千百巧匠,虽然近些年金国贵族日益堕落,舍得花在这方面的经营资源,也已经比往年少了许多,但对比南宋朝廷这边的话,还是要胜出数倍。
如果让他们得到了当年岳元帅留下来的破金要诀,集思广益,谁也猜不到五年之后的金国大军,会展现出何等面貌。
杨再兴他们上午回到泸溪县寻地藏匿之时,已经发现,有铁掌帮的弟子,在寻找杨铁心他们三人的形迹。
南宋朝廷的海捕文书还没发到这里,铁掌帮倒是先拿到了杨铁心他们三人的画像。
以这一群人的机智聪明,自然不难猜到,铁掌帮必定是跟金国那边有勾结。
如此一来,不管裘千仞本来知不知道关于破金要诀的事情,现在铁掌山那片禁地都必然会成为一个显眼的目标,有很大的可能引起金人的关注,大大增加了破金要诀暴露的风险。
因此无论五年后孙不二的实力会达到何种程度,她都没有要在现时退却、明哲保身且看将来的想法。
这场争夺战,将是针锋相对,寸土不让。
王处一面有病容,中气不足的说道:“可惜谭师弟他们云游四方,都还来不及赶过来,否则的话,我们七人结成先师所创的天罡北斗阵,也未必就不能应付裘千仞。”
马钰看了看杨铁心、杨再兴,似乎要说些什么,想了想却又摇了摇头。
杨再兴神秘莫测,曲灵风本是桃花岛门人,对奇门遁甲自有研究,杨铁心的七十二路杨家枪也暗合兵法八门之变。
只要稍加点拨,他们三个都可以暂时补上天罡北斗阵的三个空缺。
但问题是,这个稍加点拨,至少也得有两三天的时间。
两三天之后,他们这边固然是有了完整的天罡北斗阵,裘千仞那里却不知道会聚集多少金国高手,这样的拖延并不划算。
“这种事情有什么好想的,终归是要去打呀,现在势单力薄的是我们这一边,越是拖延,对我们不利的变数越多。”
杨再兴甩了甩右手,道,“不过大家一夜未眠,又都饿着肚子,就这样上阵也不好,就在这里休养一刻钟。”
少年郎面上没有半点愁容,仿佛说的不是接下来要去闯川湘第一大帮铁掌帮的禁地,直面铁掌帮主裘千仞这样的一流高手,而像是一场蹴鞠赛之后,作为一名不太热心的观众,喝点水缓缓神。
“一刻钟之后,裘千仞归我,你们去拿东西。”
丘处机等人本来也只是日久奔波,又受挫折,才有些思绪纷乱,此时听他一讲,均觉所言甚是,各自凝神定气,静坐休养不提。
杨再兴则转身出去,片刻之后,买了几包热气腾腾的馒头回来,还夹了一支笔,一卷画纸。
杨铁心接过馒头之后去分给丘处机等人,转过头来,就微微一惊。
只见杨再兴割开自己左手手心,拿了一只碗盛着掌心中垂落下来的血滴。
廉价的毛笔,以内力在清水之中催软了之后,沾了他一点血迹,便在画纸上涂抹起来。
大战将至,杨再兴却自残放血,叫人大惑不解,那边的丘处机等人也注意到他的异常,但都没有贸然出声打扰。
只是无声的走近了一些,看着一道人形轮廓,在血色的,逐渐变得完整起来。
那似乎是一个道人,面容也颇为年轻,只是眉眼之间锋锐的有些过分。
“这是道士?!”
丘处机脱口而出,想说这哪里像是个道士了,分明该是个……
是个什么?
剑客、侠士、仙人、神将、王侯……似乎都不怎么恰当,或者说都不足以形容那个人。
但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丘处机本人已然被称作道士之中的豪侠,但见到了画纸上的那个道人之后,却觉得自己简直可以算是一个严守清规的老顽固了。
杨再兴仿佛已经沉浸到那幅画卷之中,对外界的响动毫不在意。
他笔走如龙蛇虬缠,完成了那个道人长发、腰带、大袖边缘、道袍下摆等各处的重复勾勒,使得那个道人的形象整体变得更沉重,更鲜艳。
随着最后一笔收尾。
旁观者几乎无一不生出此画重逾千斤的观感。
但又好像欠缺了什么东西。
总觉得这幅画,最后不该仅止于此。
丘处机等人的神情,从原本的沉醉变得眉头紧锁,那种只差一步就可以超凡入圣,踏入巅峰之上的感觉,偏偏就欠缺了最后的一角,让他们都有一种仿佛被困在蚕茧之中,憋闷难受的错觉。
众人的视线,在那个道人形象的各处游移,想要寻找到底是哪里的不足。
马钰宽厚的手掌磨弄着拂尘的玉柄,口中轻声问道:“……画龙点睛,画龙点睛?莫非是缺了眼中的神韵?”
他问得很不确定。
因为那画中道人眼中的锐气,如同激流的秋水。
虽然是以血迹描画而成,却以是从高山大雪之中坠落而来,最纯净最冰寒的清潭。
如若要为这样的一双眼点睛的话,恐怕也只会是画蛇添足。
“到底缺的是什么?”
杨再兴转身拿过旁边柜角上的烛台,手掌一拂而过,蜡烛燃烧起来。
他的手指在烛火之中连扫了三次,蜡烛的光辉,便窜升了三次。
最后一根三寸高的蜡烛,居然燃烧起了高达七寸的火光,剧烈的蜡油杂质气味,在这个屋子里面蔓延开来。
杨再兴双指一剪,剪下了一段火焰,以指尖按在那幅图画的顶端,旋扭一圈。
一团燃烧的圆焰,便跃然于纸上。
他下手极快,在众人还来不及,为这幅即将被焚毁的图画而惋惜之时,那七寸烛火已经被他剪成九份,在图画上端,画出九道火轮。
众人这才发现,那画中道人的头颅微微抬起,并不是藐视画外之人,显示其高傲的用意。
而是在眺望图画的上空,在望着那九道火轮。
天上的火?
太阳……九个太阳?
有了这九个太阳之后,这幅画终于完整起来。
丘处机忍不住问道:“这画上的是谁?”
“是我门中祖师。”
杨再兴回了一句,手掌轻灵的一卷,画纸卷成轴状,那九团火焰被恰到好处的压灭。
他将画质一折放入怀中,松了口气,笑道,“行了。”
“一刻钟好像都超时了,咱们出发吧!”
第11章 天梭法网,魔手铭刻第五绝(5000)
大约午时刚过,铁掌帮的众多弟子刚刚吃过午饭,紧锣密鼓的在中指峰下四周巡逻起来。
自从昨天晚上有人擅闯铁掌帮禁地之后,裘千仞就也暂时搬到中指峰下来居住。
他不但在这里沐浴进食,也把自己练功的器械全都带到了这里,多年以来刻苦练功已经养成了习惯,一日不练他反而浑身不自在。
一个吊在半空,装满了铁豆子的大锅,正被锅底下的柴火烧的滚烫,不断冒出缕缕青烟。
裘千仞只穿了一件无袖的麻布衣服,以双掌在这大锅之中穿插翻炒铁豆,无数铁豆与锅底碰撞的声音混杂在一起,每一次翻炒都好像是一阵细密爽快的雷声。
在被炙烤与碰撞的过程之中,裘千仞的内力也带上了异常灼热的感觉,每一颗铁豆,都好像是细小的铁锤,改变他内力的流向,锤炼着他双臂内的每一条肌肉。
鲜血被加热到滚烫的程度,以更猛烈的姿态贯彻在双臂中的每一个角落,加速他适应这些人造的天械伪肌。
等到按照一日的分量堆砌起来的柴火,烧的七七八八,火势减弱下来,裘千仞即刻侧行几步。
这里摆着十个约有一人高,但仅有一尺粗细的特制木桶,木桶里面装满了铁砂。
每两个木桶之间,间隔着大约一寸的距离,排成一列。
一双通红的手臂在空气中摆过几个微妙的弧度之后,裘千仞一掌打在开头那一个木桶上。
嘭嘭嘭嘭嘭嘭嘭嘭……
第一个木桶被他掌力推动,撞在第二个木桶上,第二个又撞在第三个木桶上,依次传递过去,木桶里面的铁砂,在撞击的声音里面,砰砰砰的弹射到一定的高度。
直到第九个木桶时,掌力已经衰减了不少,只微微一晃,没有真正撞到第十个木桶。
裘千仞盯着最后那个一动不动的木桶,冷哼了一声,对自己的这一掌未尽全功,显然还有些不满。
饶是如此,这一份铁掌的功力也已经称得上是惊世骇俗了。
以这些铁桶的重量来计算,他一掌拍过去,何止万斤的力道。
但是最为难得的是,在裘千仞收掌之后,那第一个木桶的外表,竟然并没有被他掌力击碎。
杨再兴曾经通过王处一的伤势揣测,认为裘千仞的这一份铁掌功已经练到了刚极而转柔,能从雷霆一般的威势里,反过来练出附骨之蛆般的阴毒劲力,确实不假。
不过马钰他们当时还是低估了裘千仞。
他这铁掌神功,哪里是只有七成的火候,分明是已经有了九成的火候。
那天晚上要不是因为孙不二骤然施展出合剑之法,初见惊艳,叫裘千仞心中生出了过高的忌惮,恐怕他们两个要逃走,所要付出的代价就不仅仅是王处一一臂的伤势了。
“我卡在这最后一层的关口已有数年的时光了,看来只凭自家的法门,根本没办法把这路铁掌神功推到顶峰的境界。”
裘千仞现下的功力,其实已有青出于蓝之势,当年铁掌帮上一代帮主上官剑南,号称江南第一掌,实则也只不过是将他开创的铁掌神功,练到了约莫九成而已。
江湖各帮各派之中,创功者没办法把自己开创的武功练到最高境界,这是自古以来的传统。
据说当初明教有一门镇教神功,唤作乾坤大挪移,其最后一层心法,只不过是创功者臆测出来的几句话,徒留在石壁之上,引起后人遐思。
直到明教开始参演天械之术,教主方腊以天械武学对比教中古法,触类旁通,这才揭穿了那最后一层乾坤大挪移的空壳子,挣脱了前人的误导藩篱,自己走出更高一层的挪移法来。
与那个明教古人相比,上官剑南已经算得上是非常有责任感的,关于铁掌神功的最后一层功夫,整理了足足两万字的想法,与实际可行的修炼之法,就算练不成,好歹也不会对自己有什么妨碍,多少还会使功底更加扎实一些。
“要想摸清最后一层的关窍,王重阳的武功或许会对我有些启发,金国那边,几年来往之后,金兀术当年留下的武典,也已经许诺下来。”
裘千仞回想起那个金国使者传来的消息,言称金太子明日晚间就可以来到铁掌山,心中默默盘算着,“这一回把那三个人还有全真道士一并捉了,找他们金国大太子面谈,两样东西应该就能一起到手。”
他思及此处,一双浓眉往眉心挤出几道褶子来,忆起当初上官剑南缠绵病榻之中,还拉着他的手,谆谆教诲,务求他延续铁掌帮忠义清明的声誉,伺机抗金。
上官剑南对裘千仞如师如父,在他心中的分量着实不低。
裘家兄妹三人,他那个大哥武功稀松,四处打着他的名头招摇撞骗,逐年来已与他亲缘寡淡,妹妹倒是爱护的紧,却也早早远嫁。
而师父对他倾囊相授,从十二岁将他教导到二十四岁之后,几乎日日相伴,在他心中情谊厚重,甚至还在兄妹之上。
“师父印象里的金人自是当年兵逼长江天险,打破东京汴梁那一群野人,但最近这些年金国皇帝一力推行中原文化,尊儒学,废奴隶,早已今非昔比。”
“像那完颜洪烈,便文质彬彬,饱读诗书,况且我与他们也不过是各取所需……”
“金人势大,临安朝廷更加不堪入目。”
裘千仞暂且说服自己,不愿再去深想,兀自练功不辍。
忽然间,远处林中传来一道响箭的声音。
“嗯?”
裘千仞手上劲力一收,缓缓调息,吐出一口滚烫的白气。
为防是调虎离山之计,他并不急着往传出响箭的那个地方赶过去,大马金刀的坐在了一张太师椅上,目视前方。
铁掌峰山势险峻,尤其是中指峰,既然身为铁掌帮禁地,更不知深藏多少机关陷阱,裘千仞背后的这条路,是唯一一条相对较为平缓的地方。
路上杂草不多,土石平整,视野清晰。
林中呼喝打斗的声音越来越近。
顷刻之间已经有上百名铁掌帮弟子聚集到这边来,团团簇簇的,有的闯入林中去救援,有的守卫在裘千仞身边,拥在两边不远处,长刀出鞘,严阵以待。
眼看战圈已近到五十步以内,裘千刃一挥掌,旁边帮众便有命令喊出,林间人群顿时向两边一散,露出三道人影来。
裘千仞定睛一看,其中一人是昨晚上见过的坤道,想来定是全真七子之中的孙不二。
旁边那个道士,却不是昨天被打伤那个,眼见他面上肤色如婴儿,须发花白,看起来年纪颇长。
“马钰?”
裘千仞森然笑道,“原来是全真教掌教真人亲临,昨天你们两个全真道士意图擅闯铁掌帮历代先帮主埋骨之地,莫非今天你这个掌教,要来代他们请罪了?”
马钰神情微变。
刺探铁掌帮禁地,实因事关破金要诀,刻不容缓,之后坐实了裘千仞与金国勾结的事情,孙不二等人更觉自己所作所为理所当然。
只是他们怎会料到,那铁掌帮禁地,原来竟是铁掌帮的祖坟。
这么一来,马钰心中便不禁有些惭愧之意。
旁的不说,铁掌帮先帮主上官剑南,是韩世忠部将,抗金的英雄人物,甚至可以算是王重阳的前辈,若是全真弟子真碰了他的坟墓,岂非愧对先师?
杨再兴看出马钰面色不佳,传音入密道:“上官剑南应该就是带着破金要诀,藏到铁掌帮来的重要人物,他们既然会在翠寒瀑布后,特意留下线索,便只会更期待看到有人能带走这份武穆遗书,用在该用的地方,而不是希望后人在他墓前止步。”
马钰打了个稽首,道:“裘帮主,昨夜师弟无状,贫道在这里代他们赔个不是,不过,贫道今日来此还是有一件要事,想向帮主求证。”
杨再兴心想这老道士毕竟厚道,就给他点时间,当面求证一遍也好。
少年正好抓住时机,仔细观察一下周围除了裘千仞之外,还有没有什么隐藏的威胁。
铁掌帮身为川湘第一大帮,若是仅有裘千仞这么一个高手,似乎有些说不过去。
那边裘千仞冷笑不语。
马钰已经取出三张画像,道:“据贫道所知,这三位是名将后人、不愿与金人同流合污的义士,盖因一些误会,被朝廷在临安附近发文追拿,却不知铁掌帮为何也要搜捕这三人?”
裘千仞说道:“这三人跟我铁掌帮有些过节,江湖上的恩仇,不论那么多身家背景,管他们是哪里来的义士,都要来给我个交代。”
马钰早就听说过杨铁心等人的过往,哪里不知道裘千仞是在胡说八道,口中微叹一声,道:“想当年上官剑南老英雄,一双铁掌威震五湖,壮志不屈是何等的豪情!”
他连连摇头,“今时今日,铁掌帮传到裘帮主你的手上,却……何至于此啊?”
一语落定,马钰猝然拔剑。
他们一路闯到这里,早就看出来能够聚拢在这附近的,都是裘千仞的心腹精锐,这些人的态度,都随裘千仞的意向而定。
既然确定裘千仞当真已经与金国勾结,那也没必要多费口舌,试图动摇这些帮众的心志。
裘千仞眼色一厉,右边一个手下当即挥动令旗,人群中的布置早已就位。
隐藏在那些手拿钢刀长矛的帮众之间,共有四十八个手持铁筒的弟子。
那铁筒一端开口,尾端则浑圆加厚,留有一小孔,只需拿一根短针往小孔之中猛然一碰,火星就会点燃铁筒尾端填装的火药,从筒口喷射出一道铜色的光泽。
那铜色的光泽弹射出去之后,便被爆炸力冲散开来,抖成一张硕大的铜网,铜网内部遍布着淬有剧毒的倒刺。
那毒不是见血封喉,却有极强的麻痹作用,若是将其中一根倒刺扯下来,戳在一头大水牛身上,一眨眼之间,水牛就会僵硬倒地。
而这种铜网的编织手法更极为讲究,一旦沾上,稍一用力,铜网就会加剧收缩,快到让猎鹰都无法脱逃。
裘千仞的妹妹裘千尺,是嫁给了隐士绝情谷一脉,那绝情谷从唐朝的时候传承下来,本来谷中就练有一门铜网阵,厉害非凡。
但时代迭新,对付旧时武者无往而不利的铜网阵,对天械武者来说已经算不得什么威胁,裘千尺煞费苦心,运用天械之术帮绝情谷革新旧时武学、阵法。
裘千仞与她书信往来,深感这铜网阵大有可为,于是一同开创的这一套“天梭泌火阵”。
这四十八道铜网,分作数批,先后向着场中三人喷射过去。
莫说是三个人了,就算是一群发情发狂的大象,也要被当场网罗擒拿。
孙不二御剑凌空飞斩,但那铜网不知是何种材质,一剑斩去,竟然不能干脆利落的斩破,而如同寻常菜刀剁牛皮一般,连破七道铜网之后,便被缠得一滞。
马钰正要挥剑去挡,杨再兴左手将他抚开,右臂十全魔手着装,暗红色甲胄覆盖的右手五指,在空中划过一道完美的弧度。
就在这一挥手之间,他的五指化作幻影,须臾间,不知弹出多少道气弹。
刚才马钰说话之时,杨再兴已注意到那些手持铁筒的特殊帮众,记下他们的方位,甚至预估了他们的攻击轨迹,此刻指力弹出,例无虚发。
在那些铁掌帮帮众的眼睛里面,无形的指力几乎是不分先后的击中了所有的铜网。
于是全部的铜球,都在距离杨再兴他们七尺左右的时候,瞬间收缩成球,仿佛是一道饱满的无形穹顶,守护着这三个人,将这些铜网铜球,全部阻挡在外。
这是杨再兴的十全魔手之中刻录的第一项绝技,阴手一指禅。
指天画地,一指头禅!
铜网铜球还悬浮在半空之中,裘千仞一步抢到近前来,已经跟杨再兴的十全魔手拼了一掌。
山间的土地荡开一圈烟尘落叶,空中的铜球被胡乱荡偏了一些距离,相继坠地,爆发出大量的火星。
这本来是天梭泌火阵的第二重变化,如果有人逃过铜网追杀,收缩后的铜网,就会在紧压之间升温,燃起毒火。
毒火毒烟的解药不难配置,这里的铁掌帮弟子,都事先服用过,可对于没有解药的人来说,这毒性极猛,若嗅到一丝气味,便昏呕欲死。
杨再兴反手一抓,吸功大法,将所有的毒火毒烟吸扯到他右臂之上,凝聚成一个暗红烟团,再度拍向裘千仞。
裘千仞不闪不避,手掌轰入毒烟之中,与他碰了一记。
杨再兴借势一甩手,将毒烟拍入土壤之中。
裘千仞连退了两步,惊道:“好小子,你是什么人?!”
他察觉到这少年人一掌之力,竟然还要比自己略胜一筹,不由大为诧异,但他的掌力刚柔收放,已经到了出神入化,随心所欲的境地。
一掌之力虽然比对方略逊,只消心中发狠,再扑上去,瞬息之间就连出十一掌。
裘千仞的掌势连环如抱球,后一掌的力量总是咬着前一掌的尾巴,刚猛中的一点阴柔,彼此嵌合在一起,层层叠加。
十一掌之后,他的掌力简直像是在空气中推出了一堵弧形的气墙,肉眼可见,地面都被碾出凹陷的痕迹。
别说是杨再兴的十全魔手暂且不能突破,就算是这个时候,孙不二和马钰也一同杀过来,都会被他这股掌力牢牢挡下。
替换了裘千仞双臂的仿生天械,此际好像每一根纤维都在微微发红,整体看起来,双臂通红如火炭,煞是惊人。
杨再兴仗着十全魔手与他硬碰硬,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之后,首次鼓起了自己九阳神功五阳境界的全部功力,暗红的火苗在他五指缝隙之间拉长。
两人碰了十几招,就从山脚下打到林中。
十全魔手从前刻录的四项绝技之中,以吸功大法为首,但是面对刚极柔生、从心所欲的天械铁掌,杨再兴根本找不到半点抓取对方功力的机会。
“本来是给可能出现的金国高手准备,可现在看来,不动用那个手段的话,就很难真正压住这个铁掌帮主了。”
激战之中,杨再兴送出一声,“你们先走。”
铁掌帮弟子鼓噪而来,孙不二与马钰相继杀出,转眼之间就往中指峰的第二节山区去了。
裘千仞眼角余光瞥见这一幕,勃然大怒,挥拳斩断身边一棵大树,五指刺入树身,呼的一声,便将那棵少说也有五百斤重的大树,当做长矛一般投掷出去。
杨再兴的身子在半空中一翻,从上方一脚踩落了那棵树。
树身落地,仍然向着山路上,马钰他们的方向滑去。
裘千仞气势猛恶的追击过来。
杨再兴左手两指夹出怀中那一幅画像。
折叠过后的画纸呈现长条形,里面的血抹图案,若隐若现,仿佛是一张符箓。
九阳神功功力一催,画纸便燃烧起来。
“六壬无坛,供奉祖师,重阳降世,道临终南。”
杨再兴眨了眨眼,左手将这一点画像的火光抹过眉心,留下一道竖直的红痕。
他的气质倏然有一种深沉的变化,精神蓬勃而浩瀚,右臂的梭突甲片缝隙之间,随之喷出一道道细微而纯净的火苗。
比海上旭日更鲜红的颜色,于杨再兴眼中倒映出来。
十全魔手之中刻录的第五门绝技——六壬神打!
第12章 金关玉锁,遇善则善厌则戾(5000)
马钰和孙不二两人,在从山下第一节,步入第二节山区的时候,脚下微微一停,两把长剑各自挥斩出去,先将周遭的几棵大树砍倒。
马钰为人谨慎,在听王处一仔细说过昨天晚上闯山的经历之后,就有留心,猜测到这第二节山区内的景物有蹊跷,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这里的树木应该是从早些年移栽的时候,就按照特定的方位,布置妥当,形成一座奇门阵法。
人从山下走过来的时候,如果视线停留在这些树木之上,就会被景物高低、色彩疏密产生的误导,破坏了自身的平衡感,出现高一脚低一脚,好好在平地上也会一脚踩空的状况。
配合上隐藏在林中的这些机关陷阱,便是一份不可小觑的杀伤。
不过这些阵法毕竟常年无人打理,马钰他们直接动手砍倒几棵树木之后,就找到了疏漏之处,按照五行八卦正反八门等阵术中的道理,迅速穿行而去。
孙不二手里那一柄四尺长剑,又化作门板大小,两人同处剑上,凌空不落,很快就望见了前方不远处那个山洞。
洞口背着光,一片黑黢黢的,马钰站在飞剑之上,从袖囊中掏出了一把晒干的黄豆,往洞窟之中撒过去。
这是他惯用的一种暗器。
丹阳子马钰宅心仁厚,往暗器上淬毒的事情自然是不会去做,就算是铁蒺藜之流的物什,他也有些不喜,盖因暗器出手,往往是在仓促之间,不及辨别状况,而且出手之后就没有回旋的余地。
万一其中存在误会的话,一发厉害的暗器打完,这化解误会的机会,恐怕也就没有了。
选用这种晒干的黄豆为暗器,分量既轻,往往伤人也不致命。
为防损毁了前辈遗体,他这一把黄豆打出去的时候,更格外的小心,用上了至柔的巧劲。
黄豆在洞穴之中,噼噼啪啪不断弹射,许多机关被触发的声音,也相继传来。
等到洞窟中的声音停歇之后,两人才小心翼翼的向洞中靠近。
以他们两个虚室生白的目力,又能够借着养神宝剑之上隐隐的光芒,已经足以在这洞窟之中明见纤毫。
但养神宝剑飞入洞口之后,便越来越沉,从一开始离地两尺有余,很快就变得离地三寸左右。
马钰小心观望,目光往地下一扫,道:“莫非这地下埋有大量的磁石?”
孙不二声音凝重道:“不太像是磁力。”
很快,马钰也否定了自己之前的猜测,因为他察觉到自己体内的天械运转越来越滞涩。
虽说当今天下的天械之术,有七成所用的机关造物,都要涉及到铁器,马钰却偏偏不在这七成的行列之中,他的天械位于膝盖的位置,名为“黄芽过炉”,是用芽黄色暖玉、八百年冰蚕丝制成,流金为壳。
是绝对不会受到磁石吸力的影响。
“这洞中居然有能够直接干涉人体内天械运转的东西?”
马钰并不惊慌,他粗略一算,这洞中所存在的莫名之物,最多是压制了他三成的天械之力,但这种技艺所代表的含义,却是一种比王重阳更高深的水准。
“合剑兵解之法,认为世间天械皆有独属于自身的波峰波谷,若作进一步的演算,师妹兵解之后,应该也可以做到这种事情,难道这洞中竟有殊途同归,早早成就了兵解之法的前辈?”
孙不二摇头:“这洞里死气沉沉,应该不是。”
他们二人继续前进,前方没有再遇到太多阻碍,转过几个弯之后,就看到了一座偌大的石室。
石室中地面平整,四壁如画,有明显人工开凿的痕迹,陈列着十余棺椁。
其中有一具石棺没有合上,一具高大的骸骨手捧金匣,靠坐在石棺前。
这人周身骨肉都已腐败消散,衣物也已经化作飞絮一般,丝丝缕缕的挂在骨头上,唯独一双手臂居然完好无损,观其肌肤光泽,甚至如同活人一般,十指尖端皆颇为红润。
这是铁掌功练到极深火候的标志,想必就是铁掌帮的上代帮主上官剑南。
两人从养神宝剑之上下来,脚踏平地,行了一礼。
孙不二上前去,从上官剑南的尸骨手中接过了金匣,开匣之前,把匣子转而面朝石壁,是防备开匣时内置机关喷射毒针一流的东西。
匣子打开,并无异动。
马钰上前一看,只见匣中一本书册,封皮上四个大字,口中便低呼一声:“果然是破金要诀。”
杨再兴还在阻拦裘千仞,也不知道他们战况到底如何,马、孙二人不欲久留,既然得到了目标,即刻便准备出洞。
只不过临走之前,马钰不忍心看上官剑南这一代英豪的尸骨放在棺外,就像前将他骸骨小心托起,放入棺中。
头骨枕在棺内玉枕上,手臂理顺放下。
突然,棺材里传出咔啦一声,石棺的盖子自行合拢,马钰连忙退开两步,险些被那棺材盖子夹到。
孙不二拉了他一把,指向棺材侧面,只见那石棺侧面的底座上,一块石板弹开,露出下面的暗锁。
七个锁孔,数十道扭曲突起的浮雕纹路,旁边放着一把小小的钥匙,还有十六个用匕首刻出来的小字。
——见此暗格,心存仁义。不通天械,不取此书。
这样的做派,哪还有什么看不懂的,刚才那被尸骨托在掌中的,多半是假货。
若是想要继承先辈抗金遗志的人,一路追查到此,那么定然也会感念上官剑南生平所做,不会放任他曝尸棺外。
非等尸骨入棺之后,真正的武穆遗书所藏之处,才会现出端倪。
“嗯?”
孙不二取出刚才所得的《破金要诀》,翻开一看,只见上面的字迹密密麻麻,前半部确实写有兵法,后半部也确实有一些天械之术的相关,看不出真伪。
马钰接过来,翻看了最后一页,仔细琢磨片刻,道:“布置这本书的人,用心良苦啊。”
“如果不是先入为主,存了想要找出破绽的心思去仔细查看,就算是以贫道的见识,几个月之内恐怕也未必能够确定这本书就是假的。”
“或者到时候即使按照这本书上所示,出了差错,也只会认为是制作的过程中有误。”
孙不二则点头道:“破金要诀如此紧要,多些布置也是理所应当的,但这七个锁孔一把钥匙,总不可能容许我们连试七次,没有半点提示,要如何破解?”
马钰把那假书放到一边,蹲下身子,仔细抚着那暗格上的锁,道:“这上面的纹路就是提示,不过,倒也没有必要费那么长时间推演。”
他抿了抿唇,鼻翼一动,发起清晰可闻的深长呼吸,红润且肤质极佳的面孔上,随着他的呼吸吐纳,渐渐浮现出异样的光泽。
先是深红如火,接着又渐渐转淡,泛起淡若金玉的质感。
马钰嘴唇紧闭,牙齿轻叩,头顶渐如蒸笼一般升起条条白烟,两耳中也有白气袅袅而出。
王重阳早年著作之中,称口齿为玄关,“提金精上玄者为金关,紧叩齿者为玉锁”,故书名“金关玉锁诀”。
大抵言叩齿存神,咽津服炁,保养精血,培丹田气,以祛病保身之法。
只教上腮、下腮上,用意分真气,两下流转,太阳元中落于腮,上流牙齿,从左口角右口角取液,又为玄珠甘露,用赤龙搅得匀停,漱为雪花白,有甘味也。口是八色璃璃渠,一中八味水,二水中能生八识。
真气从尾闾先下行至涌泉,又从涌泉上升到膝盖的位置,经“黄芽过炉”的天械转化,一鼓作气冲上喉间。
金关玉锁,封闭在外,将这股真气练得越发精纯,纯若玉液,醇如香雾。
马钰的双眼紧紧注视着七个锁孔,将一口白如冬笋的真气喷了上去。
气流如箭,在暗格上撞出铛的一声轻响,随即弥漫在暗格四周,随着马钰连连鼓气吹动,而震荡出不同程度的波纹。
这一口玉液香雾般的真气,最善于破解小巧的机关密匣。
金关玉锁二十四诀,既是封养自身精元的二十四个要点,也是代表着二十四种破解机关密匣的思路。
练到大成之后,这一口气的时间里面就可以有二十四乘以二十四的后续变化。
咔嗒!
暗格开启。
………………
铁掌山,中指峰下。
铁掌帮几百名精锐弟子,在山脚与那片林地的空隙之间,七倒八歪,躺倒了一大半,剩余一部分人虽然还提刀拿枪,但一个个都神情紧张,心弦紧绷,根本不敢靠近他们帮主犹在奋战的地方。
那里几乎已被一团火光覆盖,喷涌的火焰,如同狂舞的硕大羽翼,将齐腰高的野草撩为灰烬,在地面上留下灰黑的痕迹。
汹汹的火光和扭动的空气之间,裘千仞的身影依稀可见。
他双臂挥动这个时候带起的风声,如同一柄无伦的大斧在劈斩,铁掌神功刚极而生柔的掌力,每每都能打穿烈焰的覆盖范围,左冲右突,当真神威盖世。
倏地,烈焰火光全部收拢,杨再兴的身形再现,立在与裘千仞相隔约有十步的地方。
裘千仞砰砰砰砰在地上踏出一个又一个陷坑,带着蒸腾的热气杀向杨再兴,地面都被他踩的微微震动。
相隔二十几步之外的小石子,都因为他的脚步而弹跳起来。
那双经受烈焰灼烤而分毫无损的手臂,带着炽热的光芒,欲对着杨再兴的头颅劈斩过去。
呼!!!
裘千仞的手掌挥过,残余的铁掌帮众欢呼起来。
有少数人异口同声,整齐的喊,“帮主神威!”其余人等则凌乱的呼吼几声,发泄心中的兴奋之情,然而他们的叫声很快零落下去。
只因众人发现,裘千仞的手掌原来根本没有打到杨再兴身上,只是在杨再兴面前不远的地方,空挥了一记。
杨再兴怡然无损,捻起衣袖,一点点抹掉了自己额头上的那道红痕。
反倒是看起来气焰嚣张、乘胜追击的裘千仞,身体猛然颤抖了几下,嘭嗵跪倒在地。
“呜噗……”
他呕出一口血来,染红了自己的胡须,浑身脱力似的瘫软跪坐着。
有九成火候的铁掌神功,确实不怕烈焰的灼烤,但是,刚才那火光汹汹之时,无孔不入的烈焰真气,如同千万根钢针飞空穿梭,可不仅仅是针对了裘千仞的双手臂膀。
看起来惊险漫长的战斗过程,其实从杨再兴夹出了那一张画纸之后,只不过是又度过八招左右。
就在这八招之间,至少有十八道烈焰真气,打在了裘千仞双臂以外的肉身穴位之上。
裘千仞可以很肯定的说,那不是经过天械之术滋生出来的意念力量,而是纯粹的内家真气。
但就算是真有浑厚若斯,神妙至此的内功心法,也没办法解释战斗之中的突兀提升。
“那张纸……是什么东西?”
杨再兴如实道:“那是我门中祖师的画像。”
难道是用什么特别的药物揉搓而成,经过燃烧释放落在额头,药效渗入皮肤之下,以最快的途径刺激颅脑?
裘千仞浑身大汗的思考着脱身之法,一边又忍不住在脑海中闪过许多有关于刚才那张画纸的可能性。
他脑海中一团乱麻,双手虽仍有几分余力,但周身都动弹不得,心头忽然浮现一股怅然若失的感觉。
“也罢,我苦练了这么多年,要的就是一举夺取天下武功第一的宝座。为此做了多少……万万想不到,今天死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少年人手中。这就是天公作弄吧!”
裘千仞满是不甘的哼了一声,“你动手吧。”
他目光所至,能瞧见自己手下那些帮众脸上神情各异,但也没指望能靠这些人帮自己夺得一条生路,只顾着硬起脊梁,临死的时候不要堕了威风。
“奇怪了,你这样梗着脖子的动作,难道是为了表现自己很有骨气吗?”
杨再兴脸色微妙,摇了摇头,“其实依我看来,你武功是真练的不错了,我以六壬神打,借了方师叔祖描摹祖师爷的几许神意,内力从五阳境界临时窜升到七阳境界,九阳五绝中的九阳神剑,更挥洒自如,也是出了全力,才在五招内把你拿下。”
“以这天下观之,你足以自傲,只不过,你骨子里其实没有什么真正的骄傲吧,不然的话又怎么会跟金国人勾结?”
裘千仞面上恼怒,反驳道:“金国万里大国,他们当今皇帝亲笔书信,六皇子亲身结交,送了多少金银,许诺虬龙宝典,我也不过是答应帮他们办几件事罢了。”
“能受一国之礼,平起平坐,舍我其谁!”
“这么说,你的傲骨是可以论价钱来买的?”
杨再兴不怒反笑,一脚踹翻了裘千仞,轻声向前,踩在他胸膛之上。
周围帮众虽然畏惧,怎能见到自家帮主受如此折辱,纷纷涌上,被杨再兴挥手几掌打退。
裘千仞被踩在脚下,气的连连呕血,几欲昏死过去。
杨再兴弯腰拍了拍他的脸,面带几分乖戾之色,低头轻声笑道:“我这边宝贝更多,要不要来做我的狗啊?”
在他故乡那边的全真教,号称天下两大武道圣地之一,山上同门之间的气氛,虽然比神霄道那边要好了不知多少,但也终究算不上是什么饲养小绵羊的地方。
方腊、阿紫两位师叔祖自不必提,就算是杨再兴这一脉的嫡传祖师鲁智深,那也是个不着调的,开通海外洲陆,面对那些直立行走,如鼠如鹿的异兽之时,动不动就杀的手滑,不小心连身边弟子一并捶飞了,更是常事。
而杨再兴在这样的地方成长起来,在第四代弟子之中,曾经三次海外实践活动,被评为课业第一。
裘千仞勉强跟那少年对视了一眼,竟然从他眼睛里瞧出几分认真的神色,当时就气晕过去。
杨再兴发出呵呵的低笑。
老实说,在山上或者到了这个世界之后,身边老是围着一群好人的话,属实有些放不开手脚,现在的感觉就……愉快多了!
他耳中听到几声轻响,抬头看去。
山道上方,两名道士挂心小友,正匆忙赶回,见了杨再兴足踏裘千仞的一幕,即刻停在那里,一脸震惊。
杨再兴抬起脚来,面色自如地关切道:“拿到东西了?”
“嗯……是。”
马钰从怀中掏出几本书来,“我们现在……”
“我们现在若是离开,金国来者恐怕还会穷追不舍,烦不胜烦。”
杨再兴道,“道长或许无畏追兵,但杨铁心他们麻烦可就不小了。”
马钰从善如流:“那按道友的意思是?”
杨再兴露出少许思索之色,回头看着那些铁掌帮众,道:“我刚才跟裘千仞聊了聊,觉得或许可以用一用铁掌帮,先铲除了紧跟在我们后面的那波追兵再说。”
“我们这回冒犯了上官剑南老帮主的坟墓,接下来……也算是给他准备一份赔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