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7章 妖魔,千里无迹(5000)
平原广袤,一望无际,丛林如阡陌,分割于其上,偶有丘陵起伏。
方云汉进入这个世界的时候,落在一座断崖侧面突出的岩石之上,凝神细细感应。
天光昏暗,云层空淡,铅灰色的穹苍之下,极目眺望,视线之内,几乎都没有什么鲜艳的色彩,而灵觉感应之中,此界种种气机,错综复杂之极,地气沉厚无比。
周围千里以内,感应较为清晰的范围之中,多以昏浊之气为主。
虽然在界外的时候,可以确定元荷他们是进入了这个世界,但是真正进来之后,面对这辽阔远空,无垠大地,一时片刻之间,却找不到任何蛛丝马迹。
这时,一道唢呐声远远传来。
丛林之间,一支年轻人组成的队伍缓缓前行。
这群人衣着朴素,有很多地方破洞,线脚稀疏,露出其下粗糙的皮肤,却根本连补丁都没有打,年纪基本全都是二十岁左右,头发有的胡乱绑起,有的随意披散,凌乱潦草。
队伍最前方有人敲锣,有人吹唢呐,弄得有些热闹,后面几个人则是扛着两根长青竹,青竹之上绑着一张座椅。
椅子上坐着一个年轻男子。
可以看得出来,这人应该是刚刚沐浴过,头发之间夹杂的灰尘不多,看起来比别人的发色都更加黑亮,右耳上还别着一朵花,衣服也洗得很干净,仿佛是要去参加什么喜事。
“唉。”
苗三郎坐在椅子上,心中有些忐忑不安。
“我这皮肉粗糙,内功练得也不好,不知道会不会被嫌弃……”
他们走过了一段树林之后,在岔路口,遇到了其他几支相似的队伍。
众人汇合到同一条大路上,几个坐在椅子上的人,便攀谈起来。
“你们村里有多少人了?我们村上,算上前两天新生的两个,已经有一百九十七个人了。”
说这话的人年纪虽然不大,但额头上已经有几道很重的皱纹,手背更是布满了那种被暴晒过度的痕迹,却一脸自豪。
他们那个村子,最近这十几年比较能生,平均一家都能生三四个,人口比起十年前,足足多了二十人。
种地的时候,都能走远一些,多翻一点地了。
“你们村居然有这么多人,真让人羡慕呀。”
旁边有个两边发丝不一样长的青年唉声叹气的,说道,“我们村就不行了,男人只剩下三十个,女人也只有三十四个,而且还有好几个人家生不了的,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苗三郎这时也忍不住开口说道:“但是我听说你们村居然有一个女人,已经活到三十五岁了?”
“那倒是。”长短发的青年一笑,“妖怪爷爷有规矩,男女十五岁交配,男的一律二十岁被吃,女的要是生了孩子,能到二十五,多生一个,就从生孩子那一天,顺延十年。”
“可惜了,最多也就是顺延到三十五而已,再过两个月,她也要被送去吃了,我们村本来就指望着她再多生几个,她一没了,咱们村的人肯定要越来越少……”
突然间,一个麻衣草鞋的青年开口道:“你们这么关心自己村子里的人数,有没有想过,如果不去被吃的话,大家可以活更长时间,人自然就累积的多起来了。”
苗三郎当即反驳道:“你傻呀,咱们不送去挨吃的话,万一妖怪爷爷不高兴,不护着咱们的村子,外地的妖怪爷爷就要来吃人了。”
他好像比其他人更有见识一些,信誓旦旦的说,“这些外地的妖怪爷爷,礼数可没那么足,一吃起来,都是一家一家的吃空了,也不分个老幼嫩瘦的。”
“我早些年看见过一回,他们连婴儿都吃,那有什么嚼头,比咱们可差远了。”
“哦。”麻衣青年讷讷的应了一声。
苗三郎却觉得有些怪,哪有人会问这种话的?
他仔细打量,只见那人一双小眼睛,颧骨凸起,下巴尖瘦,有些青须,整个人都没精打采的,跟周围的人脸上表情完全不一样。
这样的表情,可太反常了。
要知道,他们这可是走在去妖怪爷爷家里的路上。
人一辈子二十年,哪有几回能见到那么精致的房子,气派的门户,那都是最最值得高兴的事情。
一个村子里,为了这样一个早点开眼的机会,往往都要竞选一番,才能确定队伍里哪些人抬、哪些人吹,哪些人敲锣。
“奇了怪了。”苗三郎抬高声音问道,“你怎么这么没精神?”
麻衣青年摇摇头:“我能有什么精神啊,去被吃,头一回的话,当然挺开心的,但是真到被吃的时候,那可挺难受的。而且那些房子多见几回,也就那样,不稀奇。”
苗三郎气道:“这话……好像你真见过几回了?”
之前那个长短发的青年挥了挥手,吸引了苗三郎的注意,说道:“这人是外地来的,到了我们村,说自己也有二十岁了,这才一块儿送去。”
“你也知道,从我们这里去外地,得过一条河,他趟河过来,估计是呛坏了,说话就有些颠三倒四。”
苗三郎点了点头,就不追究了。
这也是常态。村子里的人都是这样的,什么事情都不会多想,偶尔有空闲的时候,聊天也只聊几句,翻来覆去的一共就那几种事情,更多的时候,还是凑在一起发呆。
几支队伍汇合到一起之后,唢呐的声音越发刺耳,不过,当他们渐渐能看到前方那几间屋子的时候,声音就立刻低了下来,也停下脚步。
接下来的路,就只有那些被吃的人可以走,他们这些人,是没资格靠近的,只能远远的打量几眼。
几个一直被抬着的青年男女跳下来,靠近了那屋子。
这几间屋的结构都非常精巧,墙壁又平又整齐,房门是用木头做的,但却一点也看不到木头的纹理,全然是一片深棕色。
房门的上半部分,还有用木头做出来的缕空花纹,贴着纸,房顶更不是茅草,而是一种被叫做瓦片的东西。
一桩桩一件件,全是这些人没见过的。
几人到了近前,最中间的一扇房门便自然打开,露出了里面的景色。
青砖铺地,泥水不沾,里面有灯有光,一条长桌,几张座椅。
灯光将椅子上的身影拉长,投射到接近门槛的位置。
那几个人相貌都如人一般,或是一身劲装,或是黑袍遮身,但有一个共同点,就是背后伸展出来的蛾翅。
那是他们妖怪身份的象征。
“我们今天的粮食来了。”
坐在主位上的那只蛾子笑得开怀,向左右说道,“灰兄,赤兄,小弟算着日子,今天请你们来,就是要给你们看一道好菜。”
那灰脸蛾子转头看了一眼,不屑道:“这几个算什么好货色,也就是我嗜吃女人,待会儿给你个面子。”
“我说的可不是那个女人。”
此地的主人黄山栋抬起手来招了招,“三郎,你过来,给我这两位兄弟好好看看。”
苗三郎紧张万分,应了一声,往前迈步,却被门槛绊了一下,险些摔倒,待他站稳,已是无地自容,只怕妖怪爷爷嫌他丢脸,今天不肯吃他了。
没想到那红脸蛾子却在此时轻咦一身,缓声道:“这身子骨,汝是否习练过武艺?演一套拳法来看看。”
苗三郎听话照办,双手摆了个架式,用力一震,顿时浑身衣裤都碎了个干净,赤条条一个汉子,四肢和胸膛上的肉,一块块鼓起,油光锃亮,吐气开声,打了一套拳法。
他的拳头破空有声,脚步在青石地上,犁出一道道凹陷的痕迹,打的一板一眼,挑不出一丝错处。
红脸蛾子动容:“黄贤弟,你居然敢教他人族的拳法?”
黄山栋大笑道:“哈哈哈哈,这有什么好怕的,咱们金蛾老祖圈养那些人族的时候,可是会特地挑出一些资质不错的,传他们三教流传出来的功法,多养数十年,才在口感最佳的时候上桌。”
“九十年前,小弟有幸跟随家父,去参加金蛾老祖的八百大寿,宴上有一队人族献舞,一个个的,都练过人族儒教的入门功法,虽然养不出浩然正气,却也元气醇厚。”
“尤其是那为首的一名女子,剑气横扫百丈,以气御剑,脱手飞舞,一套入门功法,恐怕被她练得不下于咱们族中的些许长老。”
“后来她引剑而回,一招青松淡抹、月崖敲棋,割股分肉,红颜秀色,血染粉颈,那血香妙舞舞不休,白裙浸血胜胭脂。血归了老祖,我却也有幸分到一小块指尖肉,自此便念念不忘了。”
这黄蛾妖怪说到这里,又咂了咂嘴,仿佛还在回味九十年前的鲜美,不无遗憾地指了一指苗三郎,说道。
“我挑了人族传功养食的念头,便是自那时根深蒂固,可惜我手头上也只有一门粗笨的拳法,连让他青春常驻都做不到。”
旁边两只妖怪也被他描绘昔年情景时,说得食指大动,在看到苗三郎的时候,眼神之中,便不觉带了几分火热的意味。
苗三郎感觉到他们这满意的视线,心中暗喜,双手上举,身上的肌肉跳了跳,更加卖力表现。
灰脸蛾子看着看着,已按耐不住,口舌生津,却先伸手抓向外面那唯一一个女子。
他一向好吃女人,刚才听了黄蛾子的讲述,肚里这一点馋虫顿时就被勾了起来,口中却道:“好东西留着慢慢享用,我先吃一个次的垫垫肚。”
呼的一声,他身上散发妖气生风,就要把外面那个女人摄取进来。
然而,这一股足以吹倒百年大树的妖风,才刚吹出三丈左右,到了门口,就忽然消失。
红脸蛾子最是警觉,当即扬起翅膀,高声说道:“妖族金蛾部旗下,芥山三秀在此,是哪一路朋友到访?”
他本来是想这么说的,但才说到那个朋字,便因为一股莫名的感觉阻塞胸膛,妖力流转的一股气息走岔了,憋的脸色更红,嘴巴紧闭,怎么也张不开。
呼!!!
灰脸蛾子身上妖风卷动,身子脱离座椅,骤然冲向半空。
他的双脚刚刚超出屋子中间那条长桌的高度,便突然炸的粉碎。
黄蛾子坐在主位上看的分明,这位灰兄的两条腿,先是猛然间连带裤子,缩的只剩下一根手指般粗细,所有的骨头血肉,都被压在一起,接着一气炸散,血雾纷飞,喷了他一脸。
血水浇在他脸上的时候,还带着点滚烫的意思,却把黄蛾子心里满腔怒气惊疑都给浇熄了。
“啊,我的腿!!!!”
灰蛾子坠落在地,他只是断了腿,没有断了翅膀,但那一瞬间极致的痛苦,让他根本飞不起来了,更叫他惊骇欲绝的是,这种痛苦还在蔓延。
他的腿本来只是齐膝而断,现在,正从膝盖的位置,一寸寸的分裂成指甲盖大小的碎片,很快就蔓延到了腰间。
这一回,灰蛾子连血迹都无法留下,碎片如同灰烬,飘上半空就碎得更细,成为大片悬浮在空气里的尘埃。
这所谓芥山三秀中性情最急躁,却也是功力最高的一个,这时已痛得连惨叫的力气都失去了,只能用眼神看着两个兄弟,透出深深的哀求,求他们杀了自己。
屋外一片寂静,天色更暗,灯火摇曳。
苗三郎和门外那些人已经吓得目瞪口呆,他们根本不能明白眼前到底发生了什么,看见了这般恐怖的场景,甚至还不知道要逃跑。
红脸蛾子看见灰脸身上那种崩解的迹象,已经来到了胸口,内脏都已经缺失了大半,早就该死了,却还在痛苦地翻滚,就知道这是那出手的人有意折磨。
“我要是想出手帮老灰求个解脱,下一个死的就是我!”
念头一转,红脸蛾子就想明白了这一点。
他闭上眼睛,心脉的位置忽然炸出一蓬血雾,那一只泛红的手掌舀着自己的血,挥出一抹刀光。
刀光血水里,磷粉闪烁发亮,一刀破空,无声无息,速度快的连灯光和影子,都好像有点跟不上了。
这是红脸蛾妖自断心脉,先了却了性命之后,超越了平生最强的一刀,誓要把自己的兄弟一刀灭杀,连魂魄也不留。
这一刀不仅是刀指灰脸,也把黄蛾妖囊括其中。
“我先死了,再杀了他们,你还能如何折磨?”
他心里怀抱着这样的念头,却发现自己的刀,自己的一切,都慢了下来。
屋子里的灯火,竟然凝固在一个扭动的状态。
纸窗上映着外界的天光,能通过光暗斑驳,隐约窥见空中云层变化,这个时候,一窗的光影也凝固了。
红脸蛾妖的余光瞥见了这一幕,心里悠然升起一种荒诞的情绪:‘莫非天上的云层也被禁住?!’
然后,他就看到了一双眼睛。
那幽幽的神采,是他不能承受的重量,视线落在他肩上的时候,他已轰然跪下,压垮了身下的椅子,砸碎了自己的膝盖。
一道惊天动地的尖叫声响起。
红脸蛾妖变成了一个跪着的火人,身上所有的火焰都在向后拉伸,呼呼作响,带走了血肉焚烧过后的灰烬,变成了一具骨头架子。
但这样的骨架还在惨叫,只是声音变得更嘶哑刺耳了一些。
这只妖怪灰飞烟灭的过程或许很短,但是在他自己的感官之中,就像是足足过去了一千个时辰。
他一个数一个数的数过去,数满了这样漫长的时间,才迎来了彻底的死亡。
“你们这里的风俗……”
方云汉出现在这座屋子里面,呼吸略粗,眼神扫过四方。
“该死!!!”
他双足落地的一瞬间,一种颤抖的感觉,疯狂的扩张到方圆千里的范围。
大地皆白,万物皆黑。
方圆千里之内的人族,只是感觉到了这一刹那的怪异视角,但是那些正准备吞吃、烹食人族的妖怪,突然全身僵硬。
他们身上燃起了洁白的先天神火,无法动弹的感受着烈火一寸寸灼灭他们的血肉,带来撕碎魂魄的痛苦。
………………
此界之中,有九方界域。
中土与东南大荒的边界处,一个江湖郎中打扮的人,手摇旗幡,观看山脉大泽的走向,忽然若有所觉,仰头看去。
“这好像与八荒异族现世的高手,都有所不同,莫非又是哪个老妖魔诈尸了?”
旁边一名剑客,白色长袍之上遍布着一些杂乱的墨痕,唯独背后有一个清清楚楚的“胜”字,铁画银钩,锋芒毕露。
他凝神观望片刻,声如击玉,道:“这种气势非同小可,不管是什么,我们都要探些消息回来。”
江湖郎中忧心忡忡的说道:“又快到千年一次的紧要关头了,也不知道这次,这些妖魔鬼怪到底会闹出些什么。”
话音未落,两人联袂而去。
………………
虚空之间,一座高达千丈的黑城魔宫,被狼头龟身的巨兽背负着,搅动无穷元气的浪潮,浮浮沉沉。
倏然间,狼头昂起,仿若接收到某种指令,动静极大的调转了方向,向着妖族蛾部的领地而去。
第418章 魔君,大道殊途(6000)
大荒之中,一座占地数十亩的洞府,青石建造,常年经受妖气浸透,不生青苔,而蔓生出无数深色花纹,无论天气寒凉,此地都是一片极冷而不结冰的气候。
高空中忽然荡起波纹,走出一尊身披紫色甲胄,背后竖着三柄长刀的魔将。
他双目之中魔气森森,一眼就透过青石阻碍,看到了大厅之中主位之上的一张锦缎太师椅。
大厅周遭还分布着一些人族的踪影,有的躺在餐桌之上,有的垂头侍立,只不过他们现在也都陷入一种奇妙的静止之中,脸上有些还带着略微的惊恐,紧盯着太师椅所在的方位。
厅里的古铜油灯火光灼灼,照在那张椅子上,可见锦缎披帛没有半分损伤,但原本坐在椅子上的那只妖怪,已经被烧得连一点残烬也没有留下。
那魔将居高临下,紧盯着座椅,暗暗惊诧:“方才那一股气息,至少传出数千里之地,须臾之间就泯灭了也不知多少妖族的生机,使其魂飞魄散,但……居然控制的如此精细入微?”
他转念一想,“人族儒教的浩然真气最克妖族,但也不可能对其他景物分毫不伤,何况下手之人的气息跟儒教的功法实在没有半分相似……”
紫色魔光闪烁间,魔将眼珠一转,扫视其他人族,立刻发现他们身上,隐隐约约残留着一些玄妙元气,当即探手一抓,试图摄取其中几缕气机,带回去交差。
那一只魔爪,凌空虚按,妖气青石所建造的数十亩宫殿,顷刻之间化作飞灰,悄无声息。
他心知那个出手的人,功力只怕超出自己许多,丝毫不敢怠慢,这一动手,就已经使出了自己最得意的绝技。
紫色的魔光从他手掌中心闪烁蔓延,浮现出一个个奇妙的印记,仿佛是曾经有数百种不同的印玺,烙印在他这一只手的皮肤表面。
大荒之中,有一种图腾之法的修炼,是把其他部族供奉的图腾掠夺而来,融入到自己的内功之中。
一个部族的图腾,一般来说至少要上万生灵,超过五百年的叩拜纪念,才能够生出一点灵性,产生对应的威能神通,庇护自己的族人幼子。
而紫甲魔将这一掌之中,就动用了二百四十种图腾,都属于一些生性怯懦,喜欢躲藏、隐匿的小部族。
这些图腾所拥有的神通,自然也全都偏向于藏形隐身、盗窃无迹的路数。
这一招“偷天手”,当年曾经偷走了邪灵一族边疆七座大山的地脉灵机。
七山之中的所有丹草植被,甚至繁荣如旧,全然不知道自己已经失去了根基,直到紫甲魔将与那山中镇守使赌斗,一语点破真相。
所有虚假繁荣,霎时成空,百草化灰,七山萎颓,从此就连邪灵都不愿意在那里盘踞了。
他此刻全神贯注的拿出这种手段,只为窃取灭妖之人留下的一点残存气机,倒也不完全是怕了那人,更多是生性谨慎,既然是奉命探查,就不想多做逗留,节外生枝。
只不过,魔将这样的一掌,落在刚刚赶到的人族剑客眼中,却像是要把那些个幸存的人族挫骨扬灰一般。
“魔头!”
含着天然敌意的一声传至,空中剑光一闪,魔将骤然转手。
他手上图腾飞舞,隔着虚空一探手,便夺走了敌方手中的一柄宝剑。
数里之外,江湖郎中与剑客相继现身。
那江湖郎中看见身边同伴一个照面,就被夺了珍若性命的神剑,脸色顿时一变。
“那魔头是谁,居然这么轻易的夺走了剑门传承的万胜之剑?!”
江湖郎中却没有料到,他刚说出这句话来,那魔将脸色变得比他更快。
“什么,这是万胜……”
魔将口中的一道惊喝,却被剑鸣打断。
那把剑,剑柄还有几分暗沉的金色透露出来,但剑身却是黯白如岩,古老质朴到近乎于粗陋的程度,甚至像是拿一块石头略做打磨,涂了一层金色。
但就在这一声剑鸣之后,魔将手上的数百个图腾印记,无端破碎,一股血光从他手掌上倾泻而出。
刹那之间,整个人都被融成了一团清澈透亮的血红光晕,被吸入长剑之中。
“戴月披霜独修行,人生留名谁晓情;有何生死有何惊,尽露锋芒胜一生。”
傲迎锋口吟剑者诗篇,抬手召引,万胜之剑全无锋芒,自然而然的落入他掌中。
虚空中,再也没有那魔将出现过的痕迹,就连他的甲胃和背后三柄隐有杀招的长刀,刚才都一并被这万胜之剑吞没了。
剑客身前平地,四野丛林,重归一片宁静。
江湖郎中按着胸口,心有余悸般说道:“好险好险,吓煞我也,还真以为迎头就遇上了一个能压住万胜之剑的大魔怪,却原来是个动手比脑子快的蠢魔呀。”
傲迎锋只说了一句:“此魔功力极深,你我联手,也未必可以轻取。”
江湖郎中听他这样一说,便明白过来,看来不是那魔将真的蠢笨,而是傲迎锋坑了他一手。
他故意展露寻常剑法,不露剑门真传,才骗的那魔将直接用手去抓剑门祖师所传至今的神剑,这才能一举灭杀。
“唉,魔族的反应不慢,只怕接下来各族都要有所动作,我们最好要赶在他们之前,找到那出手灭妖的人。”
江湖郎中叹了口气,再看向那些人族,又不免有些犹豫,“只是难得有这样的机会,解救了这些人族,却又要如何带他们回转中土?”
以他们二人的功力,卷起千万之数的人族远行,倒也不难,但他们要是真做出这样的事情来,那么大的动静,只怕还没走出百里之地,就要被围杀在此。
八荒广大,异族的数量不可计数,带上这么多人,他们根本不可能闯得出去。
傲迎锋难以回答,只道:“先去找到那个人。”
江湖郎中点了点头,他们两人正要动身,虚空中荡起层层波纹,庞然的压力在快不及眼的瞬间,渗透到周围的每一寸方位。
伴随着这股镇压空间的力量,魔念深沉的语调,也从四肢百骸之间,渗入他们心田。
“你们找人之前,还是先将我的手下还来吧。”
这名剑客与江湖郎中,敢深入域外来探查消息,自然有他们的底气,凭他们两个的武功水准,放眼整个中土,怎么也可以排到前百之中。
但是现在这一句话镇压下来,他们居然当场就被定住,往日举手投足之间就可以掀起滔天狂澜,浮动云层,托起岛屿的真气,全都被锁在经脉之中,连一丝反抗的余地也不存在。
空间震动,丛林一片片倒伏下去。
一只庞大的狼兽头颅,从虚空之中缓缓探出,紧接着,在这只头颅下方,是两只巨硕的前爪。
仅仅是这两只爪子之间的距离,就达到了十里左右。
但是当这只巨兽的龟壳躯干也逐渐浮现出来的时候,这两只爪子的规模,就顿时被比了下去。
龟壳向前移动带来的阴影,像是一片黑沉的天,甚至把一些小丘陵,都笼罩了起来。
巨兽的身体,仅前面的一半踏入了现实之中,但后面的一半,还藏在深层虚空。
如此,坐落在巨兽背上的那座黑城魔宫,也是半隐半现。
江湖郎中看见这只巨兽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对方的来历,心中最后一点逃生的念头,也顿时绝了。
“就是不知道,我要是豁尽功体,燃烧命源,把玉揭幡摇动,能不能溅那魔君一脸血?”
江湖郎中脑子里转动着这样的想法,无奈的叹息,“多半是溅不到的。”
就像是之前那只蛾妖,不惜一死却只是为了先杀自己的兄弟,少受折磨,江湖郎中此刻脑子里,也已经转过了无数拼命的念头,甚至只求死的难看一点,好叫那魔君多恶心片刻。
这个世界,中土与八荒之间的关系,早就是这样了。
不是不死不休,而是……死也不休!
不过,能让江湖郎中这种早就看破生死的人,突然之间就失了心气,也是因为来者的身份太高。
那是域外八荒之中,势力最大的魔族领袖——七罪魔君。
“一生持剑……”
傲迎锋身上传来这样的声音。
他分明也被镇压,半点力量都释放不出来,可这股声音,竟然仿佛带着一股能穿透任何阻碍的斗志锋芒。
低声徐吐四字之后,声转长啸。
“胜剑一生!!!”
万胜之剑振起烈啸,那好像是一个从少年意气,层层过渡,直到变作了老年的声音。
剑音长啸,把现实的土地,拖入了一片血海之中,也有可能是一座本就真实不虚的血海,如此突兀的倾尽血水,淌过了大地。
狼头巨兽的双足被血海浸泡,兽晴之中,闪出极深的忌惮之意。
血水迅速上涨,天上也落下了血红色的雨水。
傲迎锋和江湖郎中都被覆盖在其下,隐去了行踪。
不过天际落下的血水之中,还夹杂着数以万计的盔甲和尸骸。
那些残破的兵器,扭曲的妖魔骨架,也像是暴雨的雨点一样打落下来,有的落在血海之中,有的砸向黑城魔宫。
两万年前,八荒入中土,掠走了中土接近五分之一的人口,胜剑祖师带入杀入大荒,奋战了千年,才保住那一部分人族的繁衍,又将他们迁回中土。
万胜之剑,在那千年光阴之中,没有一日不染妖魔的血,最后在剑身之中,造就了“万妖开道,血雨洪荒”的一个异度空间。
妖族本来是八荒之中基数最大的一族,却变得只能占据东南一地,就是当年被杀的太多,血脉传承断绝,全都祭了这把剑。
就算是剑门传人,历代以来,也很少有谁能够真正开启这把剑的深层力量,有的是功力不足,有的却是不敢使用。
然而今天,面对着“血雨洪荒”开启的前兆,那黑城魔宫之中的主宰者,却像是早有预料。
血海刚刚浮现,宫殿之中就飞出一道长长的帷幔,抽打在血海之上,又弹到半空,舞出了一个又一个绝妙的圆弧,将天空中的“雨点”相继荡开,最后卷了一团破裂不堪的图腾,回到宫殿之中。
图腾落地,经受宫殿里的魔气灌注,很快重新显化成之前紫甲魔将的形态。
只不过,比起之前小心谨慎又不乏威严的形象,此刻他神态癫狂,刚一现身,竟然疯狂的对身边的同僚挥动长刀。
周围几尊魔将一起动手,将他制住,上首的王座上传来一道训示。
“他落入血雨洪荒,虽然还差一丝才会被彻底磨灭,但已经被吓疯了,你们把他押下去,取诫圣鞭,每日打他一鞭,三百天之后,就能清醒过来。”
黑色的帷幔缩短,垂落到王座一侧,从梁上挂下,堪堪及地。
宝座上的魔君也是人形,一身帝王袍服,方脸虎目,颔下微须,脸色泛紫。
他头上有四根黑紫色的犄角,分居四方,两两一对,额前一对短,脑后一对长,黑紫微卷的长发,放任披落在背后。
这威严万方的魔君,原本似乎正在饮酒,左手提着一个不知名暗色金属铸造的精美酒壶。
此刻,七罪魔君眺望宫外血海,道:“我原想试一试血雨洪荒真正的极限,只可惜现在看来,你要待他出头?”
他话音未落,宫殿外的血海血雨,骤然消失一空。
傲迎锋身边,方云汉一手抚在他的剑柄之上,剑尖刺地,收敛了那一股绝对会先毁掉这个剑门传人的力量。
方云汉从那些妖怪的一些残破记忆之中得知,域外八荒诸多异族之中,只有妖族中的一部分,有耐心有计划的做出圈养人类这样的事情。
就在刚才这片刻之间,他已稍微走远了些,巡视一遍,发现,到一万五千里之外,果然没有像这些蛾子一样,把人族大规模圈养的痕迹了。
那里地形丕变,乃是一望无际的深绿沼泽,但种种妖魔鬼怪,必定只会更多,且以他极目所见,几乎全都身缠血煞怨气。
只是,那一沼泽的妖魔邪氛加起来,也还未必比得上眼前这只为人驮宫殿的狼头龟背巨兽。
“妖魔鬼怪,魑魅魍魉,在其他地方,只不过是用来隐喻人心的传说,没想到,有朝一日真的能见到这样多的异类种族。”
方云汉杀意未平,语气森然的说道,“而且比传说之中的种种行径,有过之而无不及。”
宫殿里,七罪魔君手指抹了一下壶口,道:“天外来客,居然会为中土的人族,而物伤其类,看来,你真的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来。”
“是啊,如此漫长的间隔,偏偏我就到了这里来,或许这也是一种冥冥中的缘法,让我来管一管这里的事情。”
方云汉抬手握拳。
黑城魔宫之中的众多魔将,忽然之间,都不能自制的向后退却。
他们好像一起看到了一尊无法直视的光焰神鸟,冲入这大荒天穹的至高点,化作了一轮即将毁灭的太阳,重重坠落下来。
这是拳法中的一起一落,本来是一种看起来舒缓自然的身法、拳法招式。
但是在现在的方云汉手上施展出来,就从虚无之中,突然诞生了真正可以比拟太阳核心处的一份热量。
而且因为他完全不需要借助外界的元气和动静运转,所以这一拳诞生、扩张的速度,快到无法感知,远远的超越了众多魔将灵魂的感应之上。
甚至凌驾了时间。
只要是依托着大荒的时间秩序生存的生灵,不管是什么种族,都没有办法抵挡这样的一拳。
但唯独在七罪魔君那里,在他的身上,出现了流畅从容的反应。
这尊魔君,屈指一弹。
刚刚沾在他指头上的酒水,就凝结成了浑圆无瑕的一滴,脱手飞出。
在那一滴酒水内部,一片混沌里,悠然诞生了一点光。
光芒在蔓延,大地诞生,参天古树林立而起,水汽汇聚成流,蜿蜒成河。
“一恨壶中日月,难断故梦,芥子微尘,不能藏身!”
魔君心中才念喝数句。
那一滴酒水内,已经开辟出了相当于数十里山林质量的一个小世界,而且山林的边界,还在继续蔓延。
这虽然只是存在于一滴酒水中的天地山林,但只要七罪魔君的这一招,招意未灭,里面就真的可以容纳至少百万生灵,甚至可以让他们在里面,建造城池乡镇,耕种收割。
然后,这个拥有真实质量的小世界,就被加速到了,能在一息之间移动三百里的速度,对着那一道烈日拳力,撞了过去。
两股力量刚刚触碰的一瞬间。
驮着黑城魔宫的巨兽,便被压的四足一曲,不由吃痛,狼头张开,獠牙毕露,发出一声痛嚎。
这头巨兽一声长嚎之下,天地如生感应,万里穹苍,原本天光昏暗,云层浓灰,这个时候突然泛出腾腾紫云,云中又藏有迷离彩光,翻卷不休,绚丽夺目。
东南大荒的那一小片腹心地带,一万五千里平原上,任何生灵,但凡举目望去,都能看到这般异景。
东荒大沼泽深处,潜流翻涌,黑绿色的污泥如同一座座土山被翻开,沉睡其下的一头鳄龙抖了抖身子。
这鳄龙大半个身子还在沼泽底下,只是前面小半截,往上一昂,脑袋前半段,就戳出了沼泽表面。
这头怪物的长嘴,如同一座朝天险峰,竖立在深绿沼泽之上,开开合合,震声道:“这是背负七罪魔宫的那尊巨兽?!”
“本王听说,他本来也是妖蛮中一尊老祖级的人物,只因得罪了七罪魔君,被打下奴仆印记,显化巨兽原身,背负黑城魔宫,一直只能寂寂无声,今日居然做此长嚎,难不成,魔君那等人物,也能遇到劲敌吗?”
鳄龙一双浑浊昏黄的眼睛里,倒映着天空彩光,正自惊讶之时。
空中传来一声讥笑。
一只仅有芒果大小的雀鸟飞来,以体型而论,这么一只小鸟,与那鳄龙相比,渺如一粟。
但鸟儿口中讥笑之声,竟然不比鳄龙稍逊。
“哼哼哼,你这夯货,除了睡觉,还知道些什么?”
小雀儿扑棱着翅膀,在鳄龙上空盘旋飞舞,叫道,“就在片刻之前,天降了一颗杀星,把东南大荒几大妖类部族,杀得都快绝了种了。”
“其中便有蛾部,那蛾部的金蛾老祖,今日恰好在我宫中做客,听说他家一百一十二万四千子孙被灭门,怒气冲霄汉,但走到门口,只遥遥窥见了一点神火余晖,就又吓得缩了回来。”
“方才那杀星,还到东荒大沼岸边来过,若不是魔君现身把他引回去了,只怕你就要在睡梦之中,被那神火叫醒啦。”
他们两个交谈之时,极远处的两种力量撞在一处,化作光波扩散开来。
光波过处,只见大地上的种种景物,出现莫名其妙的置换。
山林和村落交换了位置,丘陵忽然变作天坑。
这股光波,越过了万里之遥,传到了东荒大沼泽里面的时候,竟然仍旧足以令无数妖魔,为之骚动。
就算是那鳄龙与黄雀,也晃了下神。
鳄龙只觉得自己脑子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变动了一下,却找不到究竟,迟疑道:“这是……扰动了时空?等会儿,老子怎么醒了?”
黄鸟也落在鳄龙一根獠牙之上,晃了晃身子,鸟爪嵌入了獠牙之下,才勉强站稳,惊异莫名。
但这只小雀却保住了自己刚才的那一小段光阴记忆,没有让刚才发生的事被抹掉。
“是七罪魔君的证道魔功,居然一开始,就动用了这样的力量,难道对手真是人族天督一流的强者吗?!”
黄雀望着东南大荒的土地,眼中流露出了怜悯与嘲讽混合的神色。
“两万年来,妖族那些老东西,一个个都想着诈尸,还有外族的一些家伙,也跑到那里去沉眠。”
“哼哼,自散修为沟通九地遗骸,以图后效,倒是都挺有胆色,可毕竟也失了傍身之力。今天这一招过后,他们境界越接近那道门槛,死的恐怕越利落。”
雀鸟盈盈如歌的声音,快乐缅怀道,“不知道多少老友,真要一睡不起啦!”
第419章 天督将死
万里穹苍,皆紫云。
狼头龟背巨兽一身滂沱的妖力,勉强顶住了双方过招之后散溢出来的那一点余波,但身体已然不由自主地往后退缩数里,整个躯壳几乎又都没入了虚空之间,只剩下一头双足,展露在外。
而它背上的那座黑城魔宫,也再次隐去了一大部分,在众人的视野之中,留下最前面的一座门坊,若隐若现。
“这种路数……”
方云汉的拳力受阻,身体微微顿了一下,他能够感受得出来,刚才,刚才那一滴酒水之中,瞬息开辟出一个小世界的手段,显然是一种不逊于他现在的境界层次,只不过又是不同的道理。
极限之上的境界,对方云汉而言,是突破常理,差不多可以算是走到了世界规则的束缚之外,所以才能自由自在,无所拘束。
而对面这尊魔君刚才所施展的力量,却是给世界规则之中,又嵌入了一条新增的规则。
在“滴酒一界”这条新的天规法理生效的时候,从七罪魔君手上甩出来的酒水,每一滴都可以在眨眼之间开辟成一方小天地,裹挟万象,作倾世一击。
这种事情,就算是一界的天意,也是无法做到的,天意以天地为体,只能在原有的规则基础之上,不断增加自身的体量,如此发展壮大。
就像是大齐那边的天意,纵然能与其他诸界产生交流,祂所获得的也只是水涨船高式的成长,而非创新。
除非是九天玄女那般,彻底脱胎而出,才能身无挂碍,得大自在。
“外道之力么,天外的高手,果然不凡。”
七罪魔君的语调微转沉吟,“不过现在看来,你我一战,很难轻易决出胜败,但有一点可以确信,你我再度交手,刚刚被救下的这些人族,便要遭受灭顶之灾了。”
方云汉冷笑了一声,道:“你是觉得,我会接受威胁?”
“这并非威胁。”
七罪魔君缓缓说道,“妖族向来有豢养人族的传统,中土那里,也不是没人知道。不过数万年来,能如此大气魄的侵入大荒,解救人族的,除了胜剑祖师之外,也就只有你。”
其实,自从当年胜剑祖师的事情之后,中土人族之中,那些有大能为的高手,无一不被八荒强者盯住,即使他们走出中土,也不过是徒增伤亡,难以复刻当年胜剑祖师旧事。
唯独方云汉从天外而来,潜身无迹,猝然动手,这才叫八荒强者,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我见这般人杰,也颇为欣喜,思来想去,不如就将这东南大荒万里之地,携其上千万人族,送你吧。”
七罪魔君说话间,身处宝座之上,手掌向侧面虚空中一探。
东荒大沼泽深处,有大如擎天高山的古树半枯,树心的部位被掏空,内部的空间大得不可思议,铸造出重重宫阙回廊,飞桥凉亭,高低错落。
宫阙广大,环绕着这棵古树空洞的内壁分布,上下排列有序,中间还空出了一块深渊般的空洞,其内竟然时有云雾飘过,云烟不绝,如同怒涛,从古树的根部涌动向上,蔚为壮观。
成千上万的羽族之人,或凭栏而立,或身卧于宫阙之内,又或飞行高空,披坚执锐,成群结队的巡察八方。
位于古树顶端,也是羽族宫阙最外围的一座大殿之中,金蛾老祖抚着自己的金背龙脊青钢宝刀,心中惴惴不安,又包含极大的愤怒。
“到底是哪里蹦出来的人族高手,那纯白光辉,一点余焰,都能使我心头如灼,伤我双眼,难不成是中土天督的盘古神辉吗?”
“可是天督又怎么可能擅离中土?!”
这样貌完全如人族一般,背后连翅膀都没有的妖怪,伸手摸了摸自己的眼睛,眼皮闭合的那一下,仿佛还能感受到之前被灼痛的味道。
金蛾老祖心中不免多出一点庆幸,还好他今天到这羽族的万壑收云窟中做客,保住了一条性命。
甚至,就算那人找了过来,万壑收云窟已经有所戒备,这看似枯朽的古树,实则是东荒最为闻名的一件绝强异宝,到时候发动起来,也未必挡不住那人。
他正想到这里,忽然四面八方,相继传来惊呼之声。
高空之中,变成了一片厚重紫色,紫云之中,有无数惊电窜动,对着万壑收云窟落了下来。
那竟是一只巨掌的模样,一抓之下就把万壑收云窟顶端表层的宫殿,全部抓碎,在万千雷声风啸之中,捞走了骇然失声的金蛾老祖。
紫色巨手收上高空,隐遁消失,这个时候,万壑收云窟的根部,四千多名历代积累下来的长老高手,一同催动这桩宝物,才刚来得及,将这古树内部的云烟,全部化作五彩之色。
作为称霸东荒的两大强族之一,他们的反应绝然不慢,但那只紫色巨手,好像跟他们,根本就不处在同一个时间流里面,他们做的再快,也始终比不上那巨掌看似迟缓的一抓。
天际一只黄色雀鸟飞来,直落入古树根部,小小的鸟爪,一脚踹翻了当头的一个长老,怒道:“长长眼睛,那不是人族,是魔君的手。”
雀鸟尖唳道,“这你们也敢打?!”
众多长老面面相觑,原来不是人族吗?
既然不是人族的话,好像也没必要为了一只金蛾,得罪对方。
只是刚才被踹了的那位长老,却有些不服,他资历颇老,哼声怨道:“族长,你也太灭自己的威风,就算是那七罪魔君,也不过是个小辈,他这样公然出手,连个招呼都不打,何等傲慢无礼,我们若不做出反应,才要被别族耻笑。”
“小辈?”小小的黄雀发出阴阳怪气的笑声,绕着这个长老飞了一圈,道,“云弽长老,你知不知道,人族有那么个典故?”
雀鸟说到一半,停留半空,摇了摇头,“算了,说了你也不懂。”
“不过刚好这天窟如井,你以后还是不要做鸟,就留在这底下做只蛙吧。”
黄雀长叹,“小辈,小辈,你但凡是认真看见了刚才那一掌,又怎么有胆子这么轻蔑的?”
另一边,黑城魔宫之中。
对于众多魔将而言,他们只看到君上翻手抓来了一只小蛾子,离开宝座,走出宫门。
“你初来之时,是落在妖族蛾部的领地之中。”
七罪魔君站到那只狼头巨兽的头顶,将那只手掌伸出,对着方云汉展示手中的一只金色飞蛾,道,“我就以这一只金蛾的血与骨,来见证你我做的一个约定。”
“暂且以此为界,延后此战,如何?”
他抛出手中那只金蛾,“这自然并非威胁,只是约定,这样,你也可以有时间,先去看一看此地被你解救下来的人族,对你做的事情是怎么想的。”
金蛾落地,方云汉一指弹出,雷火交织,覆盖在这只妖怪身上,缓缓燃烧。
方云汉说道:“等这只蛾子烧完的时候,便是这个约定作废的时候。”
七罪魔君垂眸看了那只金蛾一眼,伸出食指隔空按压过去,不多不少的递出了一份与雷火相等的魔气,道:“好。”
二者洒落的力量意境,在金蛾大妖的体内,不断试探,彼此消磨燃烧,但带给他的痛苦没有减弱,反而在延长、加剧。
蛾妖的叫声,嘶鸣在这片土地上,但无论他如何振翅,都飞不起来,移动不了半步。
狼头巨兽背负着魔宫,重新落入虚空之间,漫步在元气的海洋之上。
宫殿里的众多魔将,一言不发,直到快要回到南荒之地时,才有一位魔将下拜,道:“君上,此人固然功体独特,但不过是天外坠落,孑然一身,何必如此礼让?”
“这外来者作风偏向人族正道,我若与他激战,要想分出个胜负,必定旷日持久,到时候中土人族一发的望风来援,天督、佛尊,便搅成一团浑水了。”
七罪魔君对着酒壶喝了一口,又说道,“况且,六个月前,我酿新酒之时,在冥冥之中感受到司天之座振动,必是人族的这一代天督寿命将尽。”
“最多再过几个月,等到天督交接之时,便是人族最虚弱的时刻。那时候,才是我们对人族,包括对这外来者动手的时机。”
那魔将微微一惊,随即大喜:“人族的天督又要死了?”
旁边另有披着巫祭长袍的魔族暗自掐算,笑道:“果然如此,这一代天督继位也快满千年了,我等不知寒暑,不受寿命困扰,险些忘了这时辰。”
一位头生羊角,颔下长须的锥脸魔将抚掌说道:“好啊。中土八荒,合称九天,每一代人族天督传位之时,必定掀起八荒大战,到时候我等又要有许多同族诞生了。”
魔族是从自然万物的恶缘之中诞生,譬如山与江有仇、海与桑为敌、湖与海隔阂、云与泥相恨……
放在小处,也有秧苗畏寒霜,秋风惊篝火,初雪怕日照等等,这些就是恶缘。
而把中土八荒都卷进去的那等大战,山川破碎,万里飘零,都是等闲之事,自然万物受此动荡,彼此移位倾轧,恶缘必然暴增。
巫祭魔将则颇有些酸意的说道:“但每到千年大战爆发的时候,必定还是邪灵族的最占便宜。”
邪灵往往是高手残魂,死后受怨气所扰,阴气所养,脱魂换魄,重造心性。
邪灵一族的数量,永远是域外八荒最大的一族。
这些魔将正在期待大战之时,魔宫之中,响起一个低喃的声音。
“魔君真是好雅兴,好大方,轻易之间,便将东南大荒万里平原许出,只不过那块地方,还有那里的人族,本来好像是属于我妖族的呀?”
这绝非是属于在场魔族的声音。
居然有不明来客悄无声息地潜入了七罪魔宫之中,众多魔将顿时肃容,身上各自腾起一股扭曲空间的恐怖气势,他们的力量,与这整座魔宫相融。
七罪魔宫,本身就是魔族重宝。
霎时之间,魔宫内部的一道道灵觉,从宏观层面扫至极微小的世界之中。
万物里最基础的构成部分,也在众多魔将眼中清晰展露出来,那是一个一个,大体可以视作圆形的微粒,物质的原态。
这些原始微粒,本来已经极其微小,但这个时候随着众多魔将的视线汇聚,只见无数原始微粒的缝隙之间,有一条更加微小的碧绿长蛇,自在遨游。
与这条蛇的体型相比,每一个原始微粒,都被衬托的像是一座大山了。
它盘在一座原子山上,蛇头昂起,口中吞吐着如人类般的舌头,说道:“好能耐,好威风,只是麾下的魔将都有这样的威力,难怪魔君一言而决,独断八荒。”
“连小老儿我的面子,都被狠狠踩在脚下呀。”
“哈哈!”七罪魔君豪迈笑道,“宿命法王,你当年尚未证道之时,不是就早已带着自家部众,从妖族中独立出来,号称昆族了吗?如今又要为妖族叫屈?”
宿命法王一张蛇脸上,也不知是怎么做出那么生动灵活的无奈表情,道:“毕竟有一份香火情在,尤其是你刚才捉的那只小蛾子,其实一直用自己的本命磷粉,暗自燃香,日日祭拜小老儿呢。”
七罪魔君淡淡道:“原来如此,这倒是我落了你的面子,这一壶酒,便当做赔礼吧。”
他话音刚落,湖中堪比一座湖泊的美酒,就迅速下降,须臾之间就见了底。
那条小蛇还在远处,也不知是什么东西喝干了酒,却见他打了一个饱嗝,晃晃脑袋:“魔君刚才说的其实也有理,妖族的事情,暂且揭过吧。”
碧绿小蛇如同醉了一般,从原地跌落,在原子间游动,懒懒发声,道:“小老儿此番到访,其实是要来与你商量一番,联手推算那中土天督传位的准确日期。”
“天残已经统帅邪灵族,去做下一些准备,只要算出准确日期,你我三方到时联手发动,八荒军势,可以比明面上的翻增数倍也不止。”
七罪魔君闻言,长身而起,他不知喝了多长时间的魔族美酒,就在这一起身之后,已无半点醉意。
“事不宜迟,你我现在就开始吧。”
第420章 印记,万乘赴死(6000)
平原之上,方云汉已回到他最初出手的地方。
那苗三郎等人还都保持着原本的姿态,静止在原地,只不过他们不断变化的眼神,还是能够看得出思维的活跃。
方云汉粗略一扫,就知道这些人心里现在到底在想些什么。
无外乎是觉得方云汉是“外来的大妖怪”,“弄死了原有的妖怪爷爷之后,只怕要吃更多的人”,“村子要没了”之类的想法,只有无边的惶恐,偏偏没有一星半点的想要反抗,甚至连愤怒的想法都没有。
想了想之后,方云汉没有急着开口给他们解释。
只凭空口白牙的两三句话,怎么可能改变得了世世代代积累下来的这种习性,对于这东南大荒里的人族而言,能以主宰者的身份生杀予夺的,就只会是妖怪,不可能是人。
就算方云汉认真的解释了,他们大概也只会觉得,这是某种大妖怪的恶趣味。
不过,这种认知方面的问题,想要解决也不难。
方云汉已经了解到,这个世界还存在着中土那样完全被人族固守的区域,拥有完整的文明,漫长的历史传承。
而大荒这里的人族,没有一个超过二十岁的,只要把他们带到中土去生活十几年,自然可以潜移默化,把他们的认知扭转过来。
虽然世间常有人说,习惯是一种难以改变的力量,但还有一点不可忘却,人,本就是世上最善变的生物。那正是一种极宝贵的活力。
这里的几个人族之中,其实有一个人,已经有了改变的念头,只不过他改变的契机,却与方云汉要找的人有关。
麻衣草鞋的青年人站在那里,粗陋短浅的衣袖,遮不住手腕内侧一个有些眼熟的印记。
那是一朵红莲花纹,红莲之上,又有一道灰蓝色的十字纹路。
在方云汉的视线之下,麻衣青年身上的一点气机,被他追溯逆推,浮现出他之前曾经历过的种种事端。
最近几个月以来,这麻衣青年,已经死了好几次了。
最早是如同苗三郎他们一样,被自己的村落吹吹打打,送去给妖怪吃,无知无觉,甚至还颇为显耀兴奋,送到地方之后,那一处的妖怪,似乎已有些饿了,一张口便将他吸成了一张人皮。
死的太快,麻衣青年什么感觉都没有,等到再次睁眼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又出现在了村子之外。
村子里的那些熟人看见他回来,虽然惊讶,却也没有深思,只是将满了二十岁的麻衣青年,再一次放入了送食的队伍之中。
同样的一座宅院,同样的一家妖怪,那妖怪却也没有在意麻衣青年似曾相识的面貌,只是为了讨好一只女妖,特地把麻衣青年烹调了一番,细细调理成绘,这才入口。
那一次麻衣青年才真正明白了,被吃到底是多么痛苦的一件事情,因此而生恐惧。
当他再一次于村外不远处醒来的时候,二十年人生中首次进行了长时间的思考,决定向那妖怪限定的范围以外行进。
那些隔断不同区域之间的丛林,有的可供通行,有的却被妖族布满了瘴气,内装还藏有一些并无智慧的怪虫,毒蛇,也足以索魂夺命,麻衣青年死了不知几次之后,才来到了他们所供奉的那只妖怪限定的区域以外。
然后,他再一次被发现送向妖蛾的居所。
他的心里已没有恐惧,只剩下厌烦,还有看着苗三郎那些人的时候,一点懵懂的怒气。
“嗯?他们两个各有一点气息纠缠,一同形成这种印记之后,反而没有像元荷当年一样,强行扭曲人的性格,只是引导吗……”
方云汉追着那一点印记上的气机继续向前推进,却发现这个印记与世间多处存在相互感应的隐秘联系,或许是其他同样得到印记的生物。
但这些印记之间,并无主从之别,在这个世界的混乱情况下,也寻不到到底源头何在。
其实这些印记,根本连引导的作用都算不上,除了拥有一个让人重生的效果之外,别的什么影响都没有,既不会增长资质、提升功力,也不会扭曲精神、异化肉体。
那十字纹路与红莲图案,更形成一种微妙的融洽感。
方云汉深思之际,江湖郎中与傲迎锋也已来到左近。
江湖郎中对妖族圈养的这些人会有何种反应,早已了然于胸,一看见方云汉沉默的样子,还以为这位外来高手是在探查这些人族的念头之后,有了些恨铁不成钢的恼意,只恐他还有出手惩戒的意思,连忙开口。
“这位前辈,人族传说中是造父之龙钟爱的种族,历史沿革之下,中土已拥有无数辉煌的名胜古迹,知道理,明德行,相信只要我们能想办法,让他们到中土去生活一段时间,自然叫他们懂得是非与自尊,不忘前辈今日的大恩大德。”
方云汉对所谓恩德一说不甚在意,倒是听见江湖郎中所说的一个名词,面上便有些好奇,问道:“造父之龙?”
“造父之龙,是传说中开辟混沌的创世之神,那是非常古老的神话了。”
江湖郎中看对方似乎没有被这几人影响了心情,心中也略微松了口气,连忙讲解起来,“此等传说虽然古老,也算有迹可循,就连域外异族也相信人族体内,无论修为高低,哪怕是再虚弱的普通人,都具有非同寻常的灵萃,对异族的修行大有好处。他们之所以要吃人,也是有这个原因。”
“比如这些妖族部落,他们圈养人族,却还放任人族拥有自己的语言、风俗,懂得穿着衣服,知道如何耕种,有一小块‘自由’的生活区域,正是因为只有这样成长起来,人族体内的灵粹才会固化到能被小妖感知的程度。”
“还有传言称,数万年前,中土和域外八荒刚刚接壤的时候,八荒种族,各具其形,基本没有什么长得像人的,后来也正是因为吃人修行,攫取灵粹,开创了种种功法,才会有许多强大的异族,特意向着人形转化。”
接下来,方云汉从江湖郎中口中,得知了不少有关于这个世界的消息,同时也知道了这两个人族高手的名字。
江湖郎中自称“五皮”,实际上是中土天督门下的山川使者,专门负责在中土巡游山水,引导各方长者新秀,除恶扬善,清扫时局。
至于剑客傲迎锋,是中土仅次于三教的“剑门”传承者,也是五皮的友人,之前是特地为他护法,在中土边境执行一项任务,察觉东南异动之后,就当机立断赶来查看。
“难怪这世间山水沼泽,气机如此混乱,我的灵觉都会受到干扰,若想保持足够高的清晰程度,甚至只能覆盖周围千里,原来这域外八荒,根本不是源出一体的天地风物。”
方云汉心中默默思量。
按五皮所说,数万年前,中土世界就只有中土的存在而已,四极边界之外,空无一物,天外便是日月星辰,无垠太虚。
而也就在那个古老的时代,骤然之间,有许多不知来由的陆地山水,跨越虚空界限,与中土接壤。
经过一段时间演变,那些陆地拼凑在一起,才形成如今八荒的格局。
原以为这个世界的天地气机混乱多变,只是因为有太多强者,把自己弄得半生半死,深埋于大地各处,才使得山水不谐,风水不靖。
但是现在看来,是因为这些山山水水,本来就各有不同根源,气息长久相冲,表面相安无事,实则在虚空元气层面来观测的话,简直是永无宁日。
当今世上,中土八荒,又合称为“九天十地”。
人族主体,基本是只聚集在中土这一天一地之中,便有百亿以上,而八荒广大,内中具备智慧的种族,其总数比人族多上十倍也不止。
在智慧和生命本质没有太大差异的时候,当然是基数越大,高手越多。
人族八面皆敌,本属于弱势,还能够稳稳守住中土,便是多亏了他们掌握有九天十地间的无上至宝,司天之座。
驾驭司天之座权柄的,被尊称为天督,为人族之长,时刻维持着中土结界,隔绝域外异族的侵探视线。
“当代天督姓徐,在接任之前,江湖上有个名号叫做竹初仙者,接任之后,中土则共尊其为徐帝君。”
五皮郎中继续说着,“徐帝君执掌司天之座,已经有九百余年了……”
他刚说到这里的时候,忽然,极远处有昊光涌现,惊动天地云层,甚至一直映照到此间。
方云汉凝眸看去,原本向四面八方无差别扩散的灵觉,扭成一股,绵绵若光若尘,带着他的视线,越过酷寒山海,横亘大荒。
他的灵觉在此世之中,无差别覆盖时,虽然只能感应千里以内,但向某一个已确定的方向收拢,化为一束刺去,其探视的长度,顿时直达数万里之外。
只见彼端群山连绵,大多焦黑如炭,寸草不生,只有漫山遍野的残破兵甲,血气煞气,浓郁到前所未见。
一条碧绿的蛇尾,缠绕在大山之上,从山根绕到山顶。
蛇尾之上,连接着一尊近似人形的上半身。
碧晴乱须,满头粗发,胸腹肌肉壮硕,面孔之间隐有细密的鳞片纹路,竟然还生有六条手臂。
这尊蛇尾魔神,坐落在山巅之上,挺腰昂胸,六臂齐发,轰击着一座宏伟无比的昊光结界。
那座结界煌煌大气,绵延不知几许,仿若一座光的海洋,上接天,而下覆地,分拨清浊,镇守乾坤。
即使被那蛇尾神魔轰出一道道狂放的波澜,但放到整个结界的层面上来看,也只是些许涟漪,其根基稳固,没有半点退缩。
倏然之间,蛇尾魔神身侧,虚空破开,狼头巨兽探出一半身体。
黑城魔宫里,七罪魔君信手抽刀,望天一斩。
一道紫色炫彩刀光,铿锵落在结界之上,一闪而逝。
宏大的结界凝聚了瞬间,随后发出天翻地覆一般的震动,刀光所落之处,骤然内凹,但四周的浩荡神光,却趁势向外突出。
如同有两只可以玩弄皓月的巨大手掌,被神光构显出来,要将黑城魔宫与那尊蛇尾魔神,一并合拢在双掌之中。
蛇尾妖魔尖声大笑,六臂大张,结印如轮,与那两只巨掌硬拼了一记。
光辉滚荡散逸之间,攻打结界的两尊妖魔,从容隐没。
“中土天督,小老儿料定你四月之内,必亡于我手!”
这一道宣告,有意扩散开来。
五皮郎中他们,虽然没有来得及看到结界被攻打的真实战况,但却也听到了这一声厉笑。
“宿命法王?”
五皮郎中眼里微有恍惚,神思不属,喟然道,“他们一定是用这种手段,试探出了徐帝君命不久矣,甚至借此推算一个准确的时机。千年杀劫,就在眼前了。”
中土人族里有资格接任天督之位的,本来都该是已经长生不老的人物,只不过,司天之座乃是九天十地间的无上之物,驾驭此宝,必遭反噬,从接任的那一天开始,历代天督,便都只剩下了千年寿命。
如此才有千年一换的传位之事,才有了八荒异族趁天督交接,结界不稳,大举入侵的成例。
不过千年只是一个虚指,比如这一代的徐帝君,距离千年之限其实还有十几年,没想到这么早就被妖魔看出了端倪。
数万里外的交手,短暂到只在数息之间,便已经完结。
五皮郎中口中喟叹未绝之时,又觉脚下一荡,连忙转头看去。
只见方云汉右掌徐徐抬起,向下一劈。
五皮连忙问道:“前辈这是……”
“当然是把他们送去中土啊。”
先天之气随着方云汉这一掌劈落,而在整片大地上传导开来,很快就来到平原的边际。
紧接着,他手掌上抬,五指抓摄。
先天之气回流,从高空中俯瞰,便是黑白茫茫的无数气旋,从平原边际连成一片,向中心处推移过来。
在此过程中,平原上所有人族都被裹挟起来,最后聚集到方云汉周边千里以内。
“玄天喻道,五岳真灵。起!”
操控地脉,搬移引力的绝世神功,顷刻间将方圆千里的地面固化成铁板一块,地脉灵气荟萃,沿着千里的边界分割开来。
大地被掀起了一层,这千里之地,由平稳的引力搬上高空,在原本的平原上,留下一块深达数丈的广阔盆地。
盆地的边缘处,那一只金色的蛾子还在燃烧。
陆地缓缓的飞向中土,方云汉头也不抬的对身边五皮郎中说道:“你应该有办法跟结界内部取得联系,容许这些人族的穿行吧?”
“有。”
五皮郎中不敢怠慢,连忙摇动手中长长的旗幡,打出数道法诀。
等这一块陆地飞到中土边境处的时候,原本已渐渐隐去的结界,重新浮现出来。
在方云汉前方,浩浩光辉变得清澈了一些,与其他地方的幽白光华形成鲜明的对比,恰如一道特意留出的入口。
入口的另一边,已经有数万名军士,浮空集结,每人都有凌虚而立的修为,且彼此之间,隐隐连成一座法度森严的大阵。
五皮郎中在一旁为他解释道:“中土广阔,向东西南北,各有三十三万七千二百里,结界长期围绕这么大的范围,虽然有司天之座无尽源能支撑,但对主持结界的天督,终究是不小的负担。”
“因而这中土结界,只好有选择性的阻挡有一定根基的异族,对那些力量低的异族,反而没那么敏锐,难免会有疏漏。所以边境还需要有人族兵士驻守。”
说话间,五皮郎中再度向那些兵士中的将领打出几道法诀,验证了身份,不过,在整个陆地穿过结界的过程里面,那一只大军仍然没有半点放松。
形成结界的光辉,应有一定的甄别效果,大军阵法,也不断以一种细致的态度,监察入微。
方云汉并没有觉得他们这样小心的过头了,反而心中颇为赞赏。
如果不能时刻保持这种程度的警觉,那人族的边境,只怕早就变成筛子了,他反而要对中土人族的真实环境有一些怀疑。
甚至,除了这结界与大阵之外,边境荒山上,还有一道更深邃的感知,注视着这一块陆地。
那是一尊庄严佛者,慈眉朗目,满头发丝,盘结如螺,又像是成百上千颗舍利子,紧密排列在头上,脑后一轮圆满明光。
“阿弥陀佛,解救千万人族,功德无量,老衲在此先谢过尊者。”
他的视线所至,便会凭空生出醇厚而醒神的香味,有些像是檀香,却更像是四十八种清净凝神,接引神通的秘香糅合而成。
方云汉遥遥与他对视一眼,直觉似乎从他身后照见一尊丈六金身,光明智慧,万劫不磨,极为殊胜。
“路见不平而已,我想但凡有力可施,绝无人见了那里的景况之后,还能袖手旁观,所谓无量功德,是佛尊过奖了。”
这大和尚修为不俗,在现在的方云汉面前,都有一种不能看透的感觉,应当就是五皮郎中之前说过的佛教诸脉共主,大乘佛尊。
他比儒教的玉圣人、道教的逍遥教主学千秋,还要高出几个辈分,乃是从万年之前屹立至今的存在,中土人族,除天督以外,首屈一指的正道巨擘。
果然,五皮察觉到方云汉视线所向,往那边看了一眼之后,便面带崇敬之色,像那大和尚行礼。
就连傲迎锋,面对了佛尊也颇为恭谨,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敬重。
“尊者当之无愧,不过这千里荒土,却不能直接落在边境之中,以免搅扰了地脉风水,不如由老衲接手。”
那庄严佛者向两名晚辈略略点头,温声慈语,道,“道佛两教相接之处,有一座黑暗道大雪原,是当年八荒异族侵入,移山填海之地,那里的地脉风水,与这荒土相合,又邻近道佛两教门下,不易生出纰漏。”
方云汉之前倒没有细想这一点,闻言点头道:“佛尊考虑周全,我岂有不应之理,不过我来中土,还有一桩事情想要求解。”
他稳住悬空陆地,手指轻轻一点,便从那麻衣青年身上拓印出一片光影,飞落到大乘佛尊身前。
“我感应到,应有许多具备相同印记的人,位于中土之内,不知佛尊可曾详查此物来源?”
大乘佛尊手托那片光影,看着其中红莲盛开,托起灰蓝十字的纹路,道:“老衲有一徒儿,曾关切此事,怀疑是八荒异族所为,但这一点印记,气息虽弱,本质极高,根源难以考察,却绝非八荒邪魔之列。后来他诸事缠身,未能继续追究。”
“尊者若是在意此事,或许可以往天督山,寻徐帝君,他掌握司天之座,连接混沌清浊,可以察知九天十地之间,许多不为人知的隐秘,想来必定会有一些线索。”
“阿弥陀佛。”
说到此处,大乘佛尊双手一合,泯灭光影,口宣佛号,“杀劫将至,天督山下,正道云集,尊者有此功德,又有仁义之心,广大神通,不妨也去参与一番。”
佛尊拇指与中指一捏,化气成实,掌上顿时现出一张请帖,穿过山间云雾,飞入千里荒土,送到方云汉身前。
请帖之上,中间空白,只在右下角的地方,有三行竖着书写的鎏金小字——持节万古流芳,碧血浩气辉煌,与会天督山下。
五皮郎中看了一眼。
他知道,这张请帖是因为要送给方云汉这个天外来客,所以做过了修改。
而之前曾经徐帝君批定,由他亲自经手过的那些,要送给中土人族各教各派,各方豪杰的请帖之上,中间那块地方,其实并非空白,而是八个大字。
万乘赴死,人世不亡。
那八个字,才是历次千年一度的杀劫之前,当代天督送给所有同道之人的话语。
那也是给所有人选择的机会。
但历代以来,天督山下,应者如云,从来不下百万之数。
第421章 危巢不思量,一法两般貌(6400)
天督山,在中土中心偏南的地方。
那是一座会自行移动的山峰,中土结界曾经在哪一个方面曾经受到过的压力最大,这座山峰就会往哪一个方向“行走”。
五百年前,七罪魔君在南荒和中土的交界处,欲效仿造父之龙旧事,开天辟地,自成世界。
那个新世界之中,每过一日,天高一丈,地厚一丈,混沌开辟,清浊双分。
一旦稍微放任一段时间的话,新的世界就会在自我生长的过程之中,撑开中土结界的压力,自然而然的深入中土山水,成为一座完全掌控在魔族手中,无法封闭的桥梁。
彼时,徐帝君与三教高手、正道群雄,不得不主动出击,杀入那个蒙昧天地之中,八荒异族高手各自涌入,围绕着那个不断生长的世界,开启了一场大战。
虽然因为那个世界之中,天地蒙昧,清浊初开,各族之中水平中等的高手,都还无法在其中生存,更别提参与那一战,所以整体的规模,比不上千年一度的杀劫。
但是仅以高层之间的战斗来看,其惨烈的程度,完全不逊色于任何一次杀劫。
上一代的儒教教主,就死在那一战之中,时任道教诸脉共主的水晶湖主人,也在那一战之后身负重创,回来之后没几年就病故了。
战斗的尾声是徐帝君驾驭司天之座,击退七罪魔君,将那个清浊初开的世界打回混沌,平定乾坤,重造山水。
事后,天督山因为那一战的影响,从中土的中央地带,自行向南移动八千里有余,大半个中土正道,自此都要向南礼敬。
不过,这个世界上有正道必然有邪道,即使是中土人族这种八面环敌的处境,数万年来,不顾人族大义的邪道,也从来没有断绝过。
那些只为一己私欲,想要趁着种种大乱获取利益,成就一方霸主的,倒还不算什么。
邪道之中,遗害最大的,一个是山川之父,一个是郑玉琼宗。
前者生来具有异能神通,能够号令群山让路,千川随行,曾经由邪入正,又由正入邪,开辟了将人族转化为魔族的法门,《九天辟圣秘魔法箓》,当年被他肆意刻印在众多人族脑海之中,使他们在不知不觉之中顺应其中法门,转化魔气,蜕变魔身。
当年以大乘佛尊的修为,都险些被山川之父诱使分裂出一道魔性半身,三教百门,八千流派,人人自危。
那一代的天督为了镇杀这个大魔头,从天幕之上洒落神辉,广照整个中土之地,百日之内皆如同白昼,这才净化山川,扼杀了此人。
斯役之后,那一代的天督,只在位八百年不到,就已经寿元干涸,不堪重负,仓促传位。
至于那郑玉琼宗,则将炼尸养鬼、禁劾魂魄、巫蛊厌胜等等不入流的法门,集合一身,推演到了空前绝后的境界,修炼出了九层不朽真身,开创麻罗教派,建造泰古艨艟巨舰。
他有先天五鬼搬运大法,借助泰古艨艟巨舰,穿行在阴影世界之中,秘密搜罗天下高手的尸身残魄,竟然打算在八荒异族和人族之外另开一大族群。
巅峰之时,此人放言说:“九天之下,不分人魔妖怪,一切种族,死而不化,尸僵为灵,便称作僵尸,吾为僵尸之祖,必将创立永恒不死的国度。”
后来他甚至不满足于收集尸身,而是研创出一种红雪疫气,瘟疫之下,直接把众多活物变成僵尸,收为仆役,就连域外异族都不能幸免。
这样的举动,招惹的对头实在是太多了,当时人族、魔族、邪灵等等,先后找到了他的老巢,又是一场混战,绵延了上百年的光阴,才算是彻底的剿灭了他的道统。
经过这两次事件之后,中土正道对于人族之内的邪派警惕更甚,天督镇守对抗外族,局势较为稳定的时期,三教中的大多数高手,都在游走各地,扼杀可能出现的邪道大派根苗。
这一次千年大战前夕,徐帝君更是特别遣派自己麾下的左护法“灵山空谷”鹤天行,右护法“远鸣幽谷”燕地命,携带门下众多使者,按照多年来侦查审阅所得的情报,往各地剿灭那些必然不顾大义、甚至可能借着邪功魔法通敌的内患。
各地的一些小门小派,虽然未必敢主动赶赴边境,却也对这种事情大为赞成,积极提供消息。
慷慨赴死的豪情义气,他们或许没有,但卧榻之畔岂可容他人酣睡,借助天督之势,铲除自家周边的那些邪派,这样的胆子,他们有的是,而且很大。
红螺雅阁,就属于这样的一个门派。
一个月前,天督使者上门,指名道姓,要他们配合铲除幽楼老怪。
那幽楼老怪,本来就经常在这八百里佳陵峪活动,其门下弟子,明目张胆地向各派敲诈勒索,甚至要求处子美人供奉,附近的三大世家,六大派门,苦其久矣,结成联盟,也只能勉强与其抗衡。
但是天督使者一到,这老怪物就销声匿迹,只把自己那些门人弟子留在峪中,祭了使者的宝剑。
红螺雅阁配合使者设局,一边放出消息,广邀各派,为使者设宴,一边则派出自家小辈去那老怪巢穴之中,假装是狐假虎威,搜刮幽楼的家底,行动之时,极尽嘲讽之能事。
那老怪观察许久,果然按耐不住,准备毙了那几个无知小辈,他刚一出手,就被潜藏在侧的使者抓住痕迹,斗杀在幽楼宝库之中。
然而时隔三十天,把此地清扫过的天督使者早已不知去向,幽楼老怪居然再度现身。
“怎么可能?!”
红螺雅阁的阁主,紫金冠,白缎袍,果然风雅,鼻梁高挺,留着黑亮的八字胡,此刻却是一副面色扭曲的模样,咬牙切齿。
这整座庄园,处处都是墙倒屋塌的痕迹,黑烟滚滚,烽火四起。
院子里那些绿油油的花草,也被烤得枯干卷曲,地上躺着一具又一具尸体。
“当时我们亲眼确认过,你的肉身被使者飞剑穿心,打成飞灰。三魂七魄,也被那一道万夫莫当的铁血剑意缭绕,切割溃散而亡。”
“那幽楼老怪绝没有什么替身法门能够瞒过天督使者的法眼,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要假冒这老贼来灭我红螺雅阁?”
那幽楼老怪,黑袍披身,头戴高帽,也是一纯色的漆黑,却面白无须,手上捧着一个骷髅头,轻轻摩挲着。
而在他背后空气之中,有一个幽绿色的隐坑,完全由元气构成,像是随他运动的一种背景,陷坑的边缘,则是一圈跳动的星座符号。透露出诡异的光芒。
这正是幽楼老怪的独门护体功元,百鬼守关元气。
他听了那雅阁阁主的话,也不回应,只是把目光放在对方身后的几个年轻人身上,一寸寸的扫视过去。
那几个年轻人,男子俊秀,女子娇艳,都是雅阁之中出色的后辈,还有一个是那雅阁阁主的妹妹,虹萝才女。
当初正是她们几个进入了幽楼老怪的巢穴之中,一边做出搜罗宝物的模样,一边言语交流,处处嘲讽。
尤其是那个虹萝才女,从前一向才名远播,艳若牡丹,但是一旦有意冷嘲热讽,真可谓是妙语连珠,往往从人想象不到的角度出发,把这见多识广的老怪都气得三尸神暴跳。
当时他贸然出手,以至于被天督使者抓住踪迹,这虹萝才女至少可以占一大半的功劳。
只不过在如今遍地尸体的映衬之下,那虹萝才女早已花容失色,泫然欲泣,看不出半分当日的骄傲神气了。
幽楼老怪心里畅快:“我听说,你曾与道教逍遥教主的徒儿有过一些交集,甚至还跟儒教凤姿鸣舞夕阳君,共处过一段时日,昔年不曾在意过,上一回倒真是讨教了你的口才,想必你把那两个黄口小儿伺候的很是惬意啊。”
“哼哼哼,可惜他们两个早就去了边境,今天谁也保不住你们。待我把你兄长慢慢杀了,就送你一道禁法,管叫你变成无日不欢的荡妇,去那些乞丐窝里,发挥你的专长。”
伴随着老怪怨毒的声音,他身上压下来的那一道阴戾玄光更加沉重。
雅阁阁主举剑向天,如同百花簇拥的剑气,碰上了那样一力胜巧的玄光,顿时全被吞没,他往日自诩的清逸风雅而不失于凌厉的剑道,到了真正的生死关头,才发现其华而不实的本质。
剑法之中模拟百花烟香的虚招再多,再怎么让人眼花缭乱,神驰目眩,也无法阻止那一道玄光压的越来越低,离他们头顶,甚至已经不足两尺之地,剑刃被死死压住,越来越弯曲。
剑身上传下来的力量,如同一根根带着丝线的绣花针从十指尖端穿刺进来,在雅阁阁主的体内密密缝织,皮下的血肉变得浓稠如墨,皮肤上看似无损,却泛起了比胭脂还要红艳的色彩。
这雅阁阁主,不禁发出惨叫。
幽楼老怪说要将他“慢慢杀了”,这四个字,在真正感受到的人身上,才能品味出那种不寒而栗的狠毒。
虹萝才女等几个后辈一起出手,可他们比红螺阁主还要不堪的多,那些绚烂缤纷的真气,尚未碰到玄光,就已经隔空溃散开来。
光是从空气里反震下来的那股力道,就叫他们一个个全都双膝一挫,瘫倒在地。
这时,空中忽然飞来一把黑黢黢的小剑,刺入红螺阁主的右臂根部。
也许是已经被幽楼老怪折磨的太狠了,这一剑入体,不但没有让他感觉到新的痛苦,反而觉得手臂一凉,惨叫声都低了一下。
已经蔓延到肩头的胭脂血色,竟然为之消退了半分,且同时更有一股水墨剑气,顺着他右臂汇聚到镶嵌明珠彩玉的长剑之中,剑身一弹,将那一股玄光生生顶起。
幽楼老怪看见那一只黑色短剑,怒道:“神足墨客,你敢拦我?!”
这一剑还只是一个开头,夜空之中,又接连飞来十一只黑色短剑。
最后方的两支短剑,承载着一双布鞋。
一个山羊胡子的斑发老者,站在短剑之上,手掐剑诀不断凭空书写,所过之处,留下一道道狂草凌乱的墨迹。
这神足墨客,是三百里外的一个知名剑客,以《泼墨挥毫千字帖》享誉附近几个派门,看起来颇受推崇,其实却只是个江湖散人,一向随波逐流,明哲保身。
为防被其他门派忌恨,他连收徒弟都不能多收。
幽楼老怪一向瞧不起他,觉得他武功或许还在这红螺阁主之上,但却一点心气也没有,真打起来,只怕敌方故作厉色的高喝一声,他就要迟疑半响,无论是哪个掌门都能将他斩杀。
这般庸碌之人,今天竟然一反常态,最先赶来援救,幽楼老怪更是气恨,手中骷髅头一抛,双手运化,手掌接连不断地拍在那光滑冷白的天灵盖上。
那骷髅头如同铁鼓铜磬,在他双手拍击之下,发出一道道拖拽着焰尾的骷髅掌气,呼啸着贯击长空,轰炸八方。
红螺阁主刚勉强站直了腰,就接连被十几道骷髅头轰击过来,挥剑格挡数遭,终究被打飞出去。
“我从地狱归来,正是幽楼百鬼元功脱胎换骨的明证,当初你们要联手结盟,才能勉强与我抗衡,现在的我,杀你们如杀猪狗。”
幽楼老怪放声大笑,“就是那天督使者再回来,我又有何惧?”
呜!
黑色的短剑穿刺,如同笔走龙蛇,留下空洞悠长的鸣啸,切断了一道道的骷髅掌气。
山羊胡老剑客打法一反常态,狂放不羁,竟然主动接近到幽楼老怪身前百尺以内,冷笑一声:“什么地狱归来,你难道不是得了红莲十字印记,才莫名其妙死而复生的吗?”
说话之间,老剑客手上衣袖挥舞,扫落一节,露出手腕内侧的印记,红莲盛开,十字灰蓝。
幽楼老怪瞳孔一缩,顿时被接连数道飞剑打在护身功元之上,向着远方砸落下去。
老剑客看到了他的反应之后,终于笃定,心中狂呼道:“果然是这道印记让我复活的,这东西真有神效,我走火入魔死而复生,并非是做了场梦!”
呜——
墨色的短剑,疯狂的回旋,元气凝聚为成千上万的剑影,如同暴雨一样落下去。
老剑客就在这样的暴雨之中,从天空中向着大地狂奔,把刚要起身的幽楼老怪迎面砸进了地里。
幽楼老怪暴怒不已。
其实重生一次,只是恢复了自己原本的状态而已,根本不像他刚才吹嘘的那样,功力有所进步。
但是这个山羊脸的老东西居然好像真的变强了很多,他的功力到底增强了多少还不好说,但是这个战斗的风格,跟从前相比,简直是天差地别。
如果说从前的老剑客,对着一把蚕丝悬挂的长刀,都不敢走过去,那么现在的,他估计就是对着上千把刀山油锅,都敢硬闯一回。
死一次能给人带来这么大变化吗,我怎么没赶上这种好事?
幽楼老怪匪夷所思,怒吼道:“你发什么疯?”
“发疯?”
老剑客大叫着将狂草一样的墨迹剑气不断甩击出去,“我今天才是终于正常了。”
“你可知道,老子当年有多想做个大侠?!”
神足墨客当年练剑的初衷,就是要做个顶天立地的大侠客,这个梦想从他八岁入门到他八十岁出师,都没有变过。
那时候他还是个八十岁的少年,但等他入了江湖,区区三年,就已经老态龙钟,沉默寡言,学会了置身事外,袖手旁观。
那三年之中他当然经历了很多,但总结起来,就是他见识到了江湖的残酷,彻悟了自己是个贪生怕死的人。
当遇到从边境潜入的魔怪,屠杀了数座村庄,屠杀了前去伏魔的一整个派门之后,天知道那时他有多想冲上去,只是等他迈开脚步,狂奔到大汗淋漓之后,才发现自己是逃了。
他就是真的害怕。
谁能不怕死呢?
从那之后,他甚至开始怀疑故事里那些大英雄,甚至边境那些舍身忘死的士卒,都是被强迫的,觉得不是出于他们的自愿。
毕竟没有人会不怕死。
这疑心一生,泼墨狂草千字挥毫的功力,就开始倒退了。
几个月前,他的功力甚至退步到了,在早起对朝阳吐纳的时候,都能走火入魔,一股浓血冲脑而亡。
这般死法,何其可笑?
弥留之际,神足墨客满心的悲哀,掺杂着一点解脱,却终究还是有所不甘。
做不成大英雄也就罢了,但回顾一生,自己竟然连一件可以称得上真英雄的事情,都没有做过。
如果这一生是一个话本故事的话,那么他一定是角落里最不起眼的一个小配角,甚至是一个逗人发笑,又很快被人忘记的丑角吧。
他怀抱着这样的念头死去。
然后……他又活了。
“就算经历了一次生死,我还是怕死。”
神足墨客对自己有着明白的认知,“果然啊,我比随便一个边境的士卒都差远了,注定做不成真正的英雄豪杰。”
“但是!如果这种程度不是真正的死,老子难道还做不成几件剑侠该做的事吗?”
他几乎在一刻之间,倾尽了自己所有的功力,短暂的压制住了幽楼老怪,但很快,功力耗尽的他来不及回返元气,眼看着幽楼老怪又要起身,只能亲手抓住短剑,扑杀了上去。
一个修炼驭剑法门的剑客,当他变得被迫以手持剑时,基本也就确定了这一战的结局。
幽楼老怪虽然被打得极其狼狈,但身上的伤势其实不重,见到神足墨客持剑扑来,气极反笑,便要挥出骷髅头,将他打个粉身碎骨。
只是这老怪物刚一抬手,突然觉得浑身一凉,功力尽灭。
那两把短剑势如破竹,一剑刺穿他心口,一剑刺穿他头颅。
老怪物瞳孔放大,映照出神足墨客同样意想不到的表情,随即,肉身粉碎。
八百里外,云霄之上,一道红莲十字印记,缠绕着残余的念头飞来。
这些念头中回荡着幽楼老怪最后的一个想法。
“杀我一次又怎么样,我还能活……”
“你活不了了。”
方云汉把这一道印记也纳入掌中。
他手掌里面,已经压缩了两千多个相似的印记。
在前往天督山的过程中,方云汉顺便把所有处于自己感应范围内的重生印记,都探看了一遍。
这印记的源头,是两个极限之上的强者,若是与其结合的是那些正道之人或是无辜乡邻,那方云汉还真不能在确保这些人神魂无损的情况下,把印记剥离出来。
只能暂且在那些人体内,留一道用作示警的先天之气,若是重生印记只助他们重生也就罢了,若有一日,印记有所异动,先天之气便会触动方云汉的感应,隔空出手。
不过,像是幽楼老怪这一类人,方云汉下起手来,可就没那么多顾忌了。
以他现在的境界实力,要磨灭这两千多的印记,也就是几刻钟的时间。
只是通过对这些印记的探究,方云汉也发现自己从前的猜测,有些错谬之处。
他原本以为,元荷既有道伤,那么在晋升关头被元荷重创的风吹休,应该也有道伤,但是现在看来,道伤和普通的伤势,还是有很大区别的。
风吹休只是寻常伤势罢了,即使是在与元荷不断的纠缠消磨,也不影响他飞快的复原,甚至持续提升。
那印记之中,现在占据主导的是十字印记,而非红莲。
“元荷的目的我已明了,而你,又到底想做什么呢?”
方云汉回头看了一眼,目光所及,是中土结界之外的大荒山水。
当前这个世界,除了他的旧对手之外,还有一些他绝不能坐视的妖魔大敌。
杀劫将起,或将成为战友的那位当代天督,却又会是什么样的人呢?
他挥落一点先天之气,继续向天督山前进。
………………
半日之后,红螺雅阁的遗址之上,附近几派已经汇聚起来,所有人都对神足墨客刮目相看。
老剑客不知道自己体内又多了些什么东西,也不曾注意到自己是第几次扶起来叩谢行礼的那些人。
他心思落在别处,直到听见有附近猩蓝门门主邀请他去做客。
“我就不去了。”
神足墨客抚着一支支收回腰间的短剑,看着那些全换了脸色来奉承他的人,心里倒也没有瞧不起的意思。
如果没有重生印记的话,他跟这些人并没有区别,甚至还有所不如。
只是,现在的话,终究是要分道扬镳了。
“各位,那幽楼老怪既然能重现一次,自然也很可能会有第二次,第三次,你们最好还是迁居一处,也好互相照应。”
等到那些人面色各异,征询他的意见时,老剑客笑着摆了摆手。
“诸位都是一派之长,一家之主,这些事情,还是由你们商量着来,我一介外人怎么好过多置喙。况且,我已经准备离开了。”
“我准备去天督山,不,还是直接去边境吧,去我当年去过的边境。”
最后他抱拳道。
“诸位,后会……嗯,有期!”
第422章 自惭老帝君,击掌立盟约(5400)
天督山周围已经是森罗列阵之象,种种营寨绵延千里不止,数以万计的大旗,迎风飘展。
而在此等营寨之外,还有那些大势力打造的神兵利器,兼具有承载门人的效果,宝塔,铜殿,浮空大舰,形如山岳实则内部如同蜂巢的剑冢等等。
原属于天督山麾下的兵力,加上最近陆续应邀而来的正道各方之后,总人数已经达到了三百万众。
从那些最为显眼的旗帜来看,其中,有道门诸脉,昆仑水晶湖,真武,青城,崆峒,太乙道院,句曲山,阁皂山,龙虎山,明庶门,仙霞派,阆风派等。
有佛门诸脉,白马寺,天王寺,大慈恩寺,飞来峰,幻海寺,千叶禅院等。
有儒教各脉,白鹿洞书院,武炼师门,青箱学,文成王丘家,武成王敖家,江右派,南中派,王门,北王门,正学书院,文明书院,桃花岗等。
除这三教以外,又有经历过上一次天督传位的大大小小一些门派,如步云山庄、炼剑山庄、灭剑阙、情花谷、紫荧古院、吟宵醉道、泉势千秋、瑶仙宫……
还有许多在最近几百年内兴起的帮派联盟,也不乏慷慨高歌之士,披甲执锐,高举战旗,粗略一看,也是漫山遍野,有响遏行云的声势。
至于那些以个人行事而闻名,反而盖过了自己出身派门的一方豪杰,江湖散人,甚至于一些亦正亦邪的枭雄人物等等,更是千枝百流,不胜枚举了。
五皮郎中来到天督山附近之后,出示了天督使者的谕令。
方云汉就看见远处山顶上有一道镜光如柱,照落下来。
即使是在白天,那道光柱也是清晰可见,显得极其明亮,不逊于正午太阳的光辉,然而真正落在身上的时候,却是和而不烈。
只不过这一道光柱照下的时候,就连空气中最小的微粒都会被照的纤毫毕露,甚至能够看到人的念头波动在从大脑等方位传出的时候,也被这光芒照射出来,显示成一圈圈涟漪。
不过这种关注也只是笼统的照射人的神魂念头,并没有深入刺探记忆想法的感觉。
光柱照在方云汉,五皮郎中和傲迎锋身上,持续了大概有半刻钟之后,镜光忽然一深,光柱里面那种洞察万物的性质,被转化成一股奇妙的柔缓吸力。
神光接引,使得他们如同身处在一条无需自我行动的传送通道内,向着山上飘去。
方云汉的视线逆着这道光柱看去,身在半空,已经能够望见山上的风景,最先映入眼中的,就是上千座明镜台。
这千余座明镜台,都是以青玉为基,供奉着通体银白,径约丈许的大镜,镜框和玉台之上都有着许多图腾中的花纹,镜子背面则刻录有三教经文,镜子背面的中心处必然镶嵌宝珠。
明珠灼灼,有某一部分隐在暗中的人通灵感应,借助那些珠子的转动,操控所有明镜,向各方照射过去。
“这水天千道鉴,原本是上一代道门共主水晶湖主人,邀请数位好友一同打造的一套神兵,后来儒门上代一众高手也参与其中,大乘佛尊听说消息之后,亲自为其开光点化。”
“千面宝镜之力,集洞察,接引,守护,攻伐于一体,而其中最令人拍案叫绝的一种巧思,是在三教经义之中,各取部分,借取三教数万年来,亿万万门众曾研读经文留下的人道念力,汇聚成千轮人道灵光,深藏于镜体之内。”
“此种灵光,不会主动窥探登山者的记忆,但却会引起外族自身的本能反意,一阴一阳谓之道,那种反意冲动,近似于大道规则的层面,是八荒之中任何对人族怀有敌意的外族都无法隐藏的。”
五皮郎中在这样的接引神光之中,极其放松,面带微笑的讲解道,“这千轮明镜铸成之后,水晶湖主人反而觉得功用太过,光是留在道门之中,未免大材小用,就移交给天督山,成为了天督山上新设的第一道登山屏障。”
他们这个时候已经来到山体大约三分之一的高度,前方出现了一座巍峨门户。
这门户实在极高,就算他们三人被光柱接引,飞在半空,依旧要从这门户的中段穿过。
这又是一套攻防一体的异宝。
天督山从山脚到山顶,分八方八道,共有八条山路,每一条山路之上,都有九座牌坊门楼。
在水天千道鉴完成之前,这八九七十二座牌坊门楼,才是天督山上万年风霜,屹立不倒的重要防卫设施。
虽然这些牌坊门楼,在洞察能力方面,是比不上千座明镜台那种接近天地规则一般的程度,但是论起镇压封禁之力,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八九玄门天将大阵”一旦发现有半点异动,全面开放阵法之力,足可以勾连中土数十万里山水地脉之气,汇聚中央戊己,形成封神台。
天督立足封神台上,点将杀神,当年山川之父,都曾经在此大阵之下,被锁住神魂,连斩十二刀,魂体碎裂如云,遮天蔽日,遭受重创。
方云汉他们过了这条路上的九重门户,入得山顶,就见宫殿错落,过道穿插井然有序,飞檐小顶,处处紧凑而不逼仄。
其中最大的那座宫殿里面,似乎有数万道半尺大小的身影盘踞各方,漂浮于半空之中。
方云汉一眼看去,就知道,那是因为这座大殿内部空间,进行了扩张,内里实际的大小,至少要比外界看起来大上千倍,所以正常体型的众人进入那座大殿之后,旁人若从外界去观看,反而会觉得他们的身影缩小了。
而那里所有的身影,都共同仰头观望着一座巨大的投影地图。
五皮郎中来到这里,折开背后背着的那座药箱,药箱子里面顿时飞出一卷图录。
那一张图,飞入中心大殿之后,立刻虚化,也变的如立体的投影一般,群峰从卷面之上突兀而起,河川下沉,谷地凹陷,刚好补上了那座投影地图的最后一块空缺。
投影地图前方,一个面色古板严厉,眉目凛冽如袅的法袍男子往殿外看来,神情间出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和缓,对着五皮郎中点了点头。
“那位便是徐帝君麾下右护法,燕地命燕兄。”
五皮郎中说道,“之前我和迎锋去中土边境执行的那项任务,就是刻画东南一带的山川地脉,并标注当地的元气特性。”
方云汉稍一思索,就明白了他们这么做的用意。
这个世界的中土边境,不知道经历过多少次八荒大战,百族高手的鲜血元气,都浇沃在那些山水之上,数万年的煞气积累下来,可以说每一座山脉谷地,都已是穷凶极恶的风水地理。
那里的地脉之中,不知道沉淀了多么浑厚的力量,恐怕只要有五里长、半里宽的一段地脉之力释放出来,放在地球那里,就足以掀起九级以上的大地震,而且更会有弥天极地的血腥气息,趁机泄露出来,红光掩日,血染河山。
此等庞大的力量,中土有识之士,又怎么可能不利用起来?
不过,因为原本风水的不同,死在那些地方的高手身份、力量属性也各有不同,所以,演变出来的地脉元气还是具有不同的特性。
这就需要本身修为不足,精通风水的天督使者,亲自前去考察,绘制各地的地形地脉特点,汇总到天督山这里。
然后,再由天督山的众护法,召集人族各方高手,为他们讲解这些地脉的特征,安排那些人族势力,分别驻守到适合他们发挥的地方。
“……东南一带的地脉图录,也已经到了,那里原本是与妖族交战最激烈的地方,地脉之中沉淀的基本都是妖血真元。”
可以听到大殿里面传出有些遥远的声音,那是燕地命在诉说,“佛门的诸位大师,一向更善于针对妖族,驾驭之后,反过来用于加强自身的功法神通。”
“只是,三教总坛的主力,在战争初期不可妄动,要等战局有了一定的清晰度之后,才由他们灵活调配,决定驰援哪方,所以,单以此地佛门诸脉的力量,还不足以完全镇守东荒、东南一带。”
“便请葬魂皇、玉天玑,及驭兽斋配合,中土龙族九部之中,也分出一部,借助龙威压制妖气……”
虽然东南大荒的妖族,现在已经被方云汉杀的差不多了,但是,正如人族会借助东南边境的地气来作战,八荒异族中的其他种族,也不会放过东南大荒这么好的古老战地,很难猜测,到时候会有多少种族,选择从那边发动攻击。
中土边境的任意一个方面,都绝不可轻忽。
这时,大殿另一边转出一个面容和祥,令人如沐春风的鹤发男子。
他身穿与燕地命相似的法袍,只不过后者法袍之上绘制的云纹飞燕,如袅如鹰,而此人衣袍之上所绣的丹顶仙鹤,比真实的仙鹤还要飘渺空灵。
“鹤天行,见过天外尊者。”
鹤天行背负剑袋,手挽拂尘,语调温文尔雅,先向方云汉行礼之后,又向五皮说道,“五皮,迎锋,一路辛苦了,还是从前的那几间房,先去休息吧。”
“不必。既然已经备战,傲迎锋岂可缺席?”
傲迎锋朝方云汉点头一礼,算作告别,便大步迈入了中心大殿,跨过门槛的一刻,他身影也骤然缩小,飘向座中。
五皮郎中手里轻轻晃动旗幡,笑道:“左护法,我是天生劳碌命,跑去休息反而牵肠挂肚,伤了筋骨,还是行行好,让我也去寻个座位吧。”
鹤天行目送他也踏入那座大殿之中,纵然已经司空见惯,心中仍不觉微微一叹。
这左护法,既为这样的人而欣喜、激赏,却不免想到,满座的枭雄英豪,知交故旧,这番杀劫之后,又有几人能够重逢?
拂尘一摆,仿若要扫去心头点滴尘埃,鹤天行面上神色不改,依旧和煦笑着,向方云汉说道:“尊者,请随我来。”
方云汉跟着他走,深入山中,也不曾细数过了几重宫阙,最后在一座高楼前驻足。
鹤天行立身门前,单手一引,作出邀请的姿态,自身显然是不会跟进去了。
方云汉独自踏入其中,视线在遍布整座楼阁的种种图腾法咒灵光之中,缓缓抬起,气息肃然。
初代天督泉州仙翁,二代天督唐傀戏,三代天督闽传子,四代天督……二十四代天督通天真人……三十七代天督炎云郎君……
对方云汉来说,这只是陌生的名号,但整座楼阁之中的那些图腾,符咒之中的一点存神,甚至都在向无灵无识的灵位叩拜。
如果这些灵位不是放在这样的一座清静宁和的楼阁之中,光是人道念力簇拥而来,形成的异象,就会大幅度的干涉现实,塑造出一尊尊势盖天下的万丈神像。
这里,供奉着数万年来历代的天督灵位。
他们本来都已经是长生久视,万年不老的境界,继承司天之座后,只余千年之寿,全该算是英年早逝,但这些灵位之上,却绝无半点不甘之气。
魂消魄散,形神俱灭,连一点真灵,都未必可以保留,就算是亿万万人族历代以来的纪念,也最多是捏造出新的神像灵性,而无法为他们重聚昔日的魂体。
实际上,以这历代天督的实力,只要有一点早些传位、保存寿元的想法,也未必就无救,只是每一代域外八荒尽起大战之时,没有任何一个卸任的天督,会存着避战自保的念头。
他们往往在最虚弱的时候,还要面对最强盛时也未必能压过的对手,为自己的后辈,争取时间。
如此前仆后继,终究化为尘埃,和光而同尘,人间不复相见。
方云汉抬手,从虚空中捏住了一缕念力,便感受到了那如同浩瀚海潮的感激崇敬与怀念。
他神色更为庄重肃然,先天之气,捻成三柱神香,规规矩矩的敬了一礼,插在面前的香炉之中,纵然是全然陌生的先贤,也值得任何一个有良知的人,为此感同身受,生出敬意。
楼中又有人走来,高冠博带,衣襟皂白,也手捏着三根线香,上前敬入香炉之中。
这是一个老人,须发银亮,身形薄而不弱,瘦而不枯,发量茂密,从耳前垂下的两缕发丝,都润如狼毫。
他上完了香之后,仰望众多灵位,缓缓开口。
“先辈英烈如斯,可老夫早年但凡来到这里,缅怀之余,却常觉忐忑不安,不知自己能否持之以恒,不偏不悔,不堕了这份荣光。”
“毕竟千年光阴,看似漫长,但真正一步步走向死亡的时候,人心从少年意气到了衰老不堪的时候,我也不敢保证,自己那时候的想法,是否还如当年接任的时候一般纯粹。”
方云汉同样还在望着那些灵位,口中问道:“那你现在是怎么想呢?”
徐帝君退了半步,微微一笑:“六个月前,司天之座示警,老夫自知寿元将尽,却没有如果新年所担忧的一般,对我的选择产生动摇。”
“真正到了这一步才发现,荣光与否,英雄与否,纯粹与否,都不重要。无论会不会因衰老而自哀,这一份不可辜负的责任,都会催着我,继续走在当年立志愿求的道路之上。”
“年老体衰的徐某太软弱了,就算是想要反悔,又怎么挣脱得了千年以来,每时每刻,万万万数的徐竹初,为我做下的决定。”
他字字句句说的平凡,看似并不激情,却正是坚定到了理所当然的程度。
话音一落,徐帝君侧身看向方云汉,拱手拜下,道:“尚未谢过尊者现身东南大荒,解救我人族千万子民。”
“我也视自身为人,这本是该做的。”
方云汉让过了他这一拜,轻笑道,“五皮和傲迎锋谢过我,大乘佛尊谢过我,你又要谢我,难道只因为我做了这一件事,以后你们每人都要谢我一遍吗?”
徐帝君摇头说道:“老夫这一拜,是向尊者致谢,也是致歉。”
方云汉道:“嗯?歉意从何而来?”
“老夫已经知道尊者在追查关于那重生印记的事情,老夫确实掌握有相关的线索,知道那源头何在,但是……”
徐帝君摇头,“我非但不能以此为酬谢,甚至还要借这个线索,为一点私欲,要求尊者再做一件事。”
方云汉心中早已明白,古井无波道:“你说吧。”
听徐帝君之前这几句话,方云汉就知道,风吹休他们也许正处在什么奇特的地方,无从对外界进行大规模干涉,不然的话,以人族天督的立场,绝不可能对元荷那样的家伙如此淡然处之。
徐帝君说道:“这九天十地之内,此刻唯有老夫,能够确信那源头何在,若是尊者为中土在八荒大战之中,牵制住七罪魔君,传位完成之后,新一代的天督就会得到我所留下的信息,将这消息交出。”
方云汉说道:“这算是私欲吗?”
徐帝君眼神之中有些许惭愧,说道:“尊者解救人族,已是高义,但若要你一直牵制七罪魔君,却恐怕有败亡之危,胁迫无关之人搏命,无论如何,皆非正道。”
“你也应该知道,我与七罪魔君有约在前,等那只蛾子烧完的时候,我们必有一战,不管他是怎么看,反正我是把这当做极尽之战来看待。”
方云汉目光灿然,朗朗笑道,“如果不斗到极尽,去到生死的边界,我又怎么能够领会到,那大道殊途之中,会是何等的壮丽。”
他不说什么心中不平气,为人族而愤怒等等,专挑心中的另一个理由来讲,却也同样出自真心。
自从确立道标之后,无论他做什么,都是贯彻自我的真实之道,再无从前的半点犹豫伪饰、复杂不决。
“不过……”
方云汉话锋一转,“你既然要立约,我也允你,刚好我也想看看中土的天督,到底达到何种境地。”
他伸出一只手来,“便击掌为盟吧。”
徐帝君凝视数息,笑道:“就依你所言。”
人族天督一掌起时,万世至纯的盘古神辉自然泛生于掌心。
盘就是龙,盘古就是指最古老的神龙。
盘古神辉,是直接继承自创世神明——造父之龙的力量。
虚空万顷倒转,化作一道混沌龙吟。
第423章 司天创世,三大候选(4800)
楼阁之外,鹤天行若有所觉,转头看去。
只见那历代天督的排位前,虚空骤然扩张,先有万顷辉光洒落,接着又急剧膨胀。
刹那间,数丈方圆,已经被交手的双方默契的撑开到了数千里大小。
两人的掌力在此刻冲撞到一处。
越过了天地极限所象征的那条线之后,方云汉从虚无之中取得真实之气,体内的力量无时无刻不在跃升,来到天督山的他,比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功体出力至少提升了两倍也不止。
这种提升速度还并非恒定的,而是在逐渐增加的。
这样继续下去的话,他很快就会达到第二天比第一天强上一倍,第三天又比第二天整体强一倍,如此循环往复,永无止境的那种状态。
不过,方云汉亦早就有所预料,在面对七罪魔君或面前的徐帝君这样,可以随时给自己添加一道新规则的人来说,当前功体的总量,可以成为一定的倚仗,却完全不可能成为致胜的关键。
当日七罪魔君的证道魔功,一滴酒水之中开辟一方小界的威能,是通过新增规则的方式,从本源上翘动世界,直接引取了界外混沌的力量,那是一种比宇宙星空还要浩瀚的无限源能。
他所能够负担的上限何在,同样难以揣摩。
但是到了真正与徐帝君的掌力撞上的那一刻,方云汉的感受,又与当日和魔君的交手大有不同。
盘古神辉,创世之力,绝非空穴来风。
在盘古神辉面前,不管先天之气,后天之道,还是虚空中最本质的力量,都被重新劈分开来,演变成清浊二气。
这本来是一种用来开辟混沌的力量,混沌双分,自然可以衍生万物,但是对于已经衍生万物之后的世界来说,这种创世之力,就是不堪承受之重。
方云汉几乎是眼睁睁看着这一小片范围内的世界规则被驱逐、崩坏,物质、能量、空间,甚至此刻的一段时光,都被投入其中,在这一掌之下,打成了一团虚无昏昧的“原汤”。
但在这种状态下,一切能量的分布,反而是最为均匀的状态,绝对没有任何高低势差所造成的变化。
明明是最暴烈的一击所造成的场景,却是如同世界终末、热量运转到了尽头之后的冷寂,更具备无与伦比的扩散倾向,要把方云汉也拖入这种状态。
“玄、天、四、象!”
方云汉一手反转向上,撑天而起,一手拍向下方,这四个字依次吐出,时间的次序便重新确立。
那虚无冷寂撞到了他身前,猛然一顿。
方云汉目光垂落,视线之中的逆反灵光刺入其中,带起了象征“流动”的风。
风一诞生,便有静气化为水,烈气化为火,余气化为地。
四象奔流,化作旋转无定的硕大星云,扩张到周围数千里的虚空。
鹤天行眼中倒映着这星云气旋诞生的一幕,忽觉双眼微微刺痛,连忙垂下眼帘,转身避让。
他心中震撼,默默想道:“能与盘古神辉相提并论的,只有证道之力,通过添加新的天道法理,使自身立于不败之地。”
“但这位天外尊者所用的,却是破道之法,以一点跳脱阴阳五行,超越天道的灵光,把创生毁灭汇集于一体的盘古神辉,重新击破。”
就在这位左护法,心中念头几番转动的时候,楼中的动静已经逐渐平息下来了。
那星云气旋被方云汉抚平,重新划散于虚空之中。
扩张的空间复原的过程,与星云气旋消失的过程,同步进行,看起来一场梦幻泡影,如露水消散。
就像是周围的一切,自然而然的恢复了正常的尺寸。
最后只余一个小小的漩涡浮在方云汉指尖,放任他品味着刚才的那一击。
“这盘古神辉的道路,本质上就是既有创造的一面,又有毁灭的一面,如果真切的践行在这条道路上,那就算有开天辟地浑然无损的能耐,只怕也终有一日要自我毁灭?”
方云汉面上带着几分恍然明悟之色,向徐帝君说道。
“按照五皮他们所说,他们所有人都以为,历代天督只能活上千年,是因为承受不了一直维持中土结界的那种负荷,但是现在看来,那根本不是主要的原因。”
“就算不需要维持中土结界,你们沉浸在盘古神辉之中,距离践行那毁灭的一面,也只有千年之遥。”
徐帝君垂手道:“想不到尊者在一掌之间,就窥破了真相。”
“其实,司天之座正是造父之龙的头骨所化,每一代天督,在预感到自己即将堕入毁灭的一面时,都必须及时的脱离出来,如此,人与至宝,两者还都有机会保全。”
徐帝君苍老的双眼,看着这座比之前显得明亮了不少的楼阁,语气沉重的说道,“不然的话,不但天督会彻底泯灭,司天之座本身也会陷入无法估计的长久沉寂。”
方云汉撤去手上最后一点星漩,看起来又有所得,神采奕奕地说道:“这样看来,造父之龙的道路,倒是刚好跟我所听过的盘古神话,十分贴近了。”
“经过刚才的交手,我对司天之座也算是有了一定的了解,要能够获得驾驭这尊至宝的资格,只怕现在的人族也不会有几个人吧?”
他补充道,“何况还要考虑到道德心性。”
徐帝君既然有心请他在天督传位之时帮忙,对于这些并不算太隐秘的事情,自然也不会有所隐瞒,开口便道:“确实,目前老夫心中也只有三个候选人。”
“居然有三个?”方云汉一笑,“该不会是把大乘佛尊算进去了吧?”
“呵,老夫还不至于如此不智。”徐帝君听他有玩笑之意,眉宇之间也轻松了一些。
若是只论武功和威望,大乘佛尊自然都足以当选一任天督,然而时至今日,这位佛门领袖已经有了万年修为,创天佛掌证道,就算没有司天之座,也不弱于历代天督。
万一让他接掌了司天之座,变得同样只剩下千年寿命,那就太过得不偿失了。
徐帝君接下来就和方云汉讲了讲他所看上的那三名候选者。
一者,是红云骄子。此人在江湖之中拥有多重化身,经常以预言一般的方式,针对各地的一些邪道暗流,诱导幕后的野心家出手,掐灭正道之中的种种隐患。
他的武学修为,也不容小视,初出茅庐之时,便似乎杂糅百家之所长,又有中土龙族的神功秘艺,信手拈来,无一不是曾令人如雷贯耳的旧日绝学。
那时候关于他的来历,是武林中长盛不衰的一个话题,绝大多数人都认为他是来自中土龙族,是天督麾下边境大军中最精锐的一支传承。
以至于,等到红云骄子在武林道上成名数百年之后,才有人窥破他佛门根基,知道了他居然是大乘佛尊的弟子。
第二名候选者,是道门中人,如今的道门诸脉之主,逍遥教主学千秋。
五百年前,上一代道主伤势沉重,无力回天,自封于水晶湖之前,收下学千秋为徒。
其后不久,学千秋就展露出昆仑道体,五华圣气,道家元功高妙超群,令许多道门名宿都为之叹服,认为他是上代道主特意隐藏、苦心培养的真传弟子。
后来泰古艨艟巨舰现世,当年郑玉琼宗的麻罗教派残党密谋策划,试图拉扯中土西州八万里广袤山川坠入阴影世界,作为他们新的根基所在,又联系邪灵等异族结下盟约,牵制天督。
后来正是由逍遥教主擘画,斩断了泰古艨艟巨舰与麻罗残党之间的联系。
他又勘探西州实况,绘制了法器图纸,邀请道家各脉,修改水天千道镜,暂时组成九宫锁魔塔,配合天督山之力,镇压西州,克制了先天五鬼搬运大法,把当时已经有一半沉入阴影世界的西州土地,又拉了回来。
中土人族这才寻得机会,彻底剿灭麻罗残党,得以趁势击退邪灵一族。
此役之后,他便理所当然地登上了道主之位。
徐帝君对此人考察已久,认为这位逍遥教主处世温润如无物,必要的时候又不乏雷霆手段,而且能耐得住性子,长期坐镇一方大势力。
在稳妥细致、为人尊长这些方面,倒是比喜欢化身走跳各方的红云骄子,更适合一些。
当然,这还只是两名候选者。
在徐帝君心目之中,儒教当下也有一位玉圣人,可以与前二者相提并论。
五百年前,七罪魔君在南荒那一场开天辟地引发的大混战之中,儒教的老教主,陨落于万魔围攻之下。
临终绝笔之际,那位老教主血染征袍,苌弘化碧,浩然正气滚荡九天,作白虹贯日一击,穿透那新开辟的魔族世界,甚至穿透原有的九天苍穹,直击到大日之上。
天外大日,被撼动波澜,落下无数流星火雨,带着万魔千邪一同殒灭。
老教主死后,他毕生之中的文华精粹,在大日真火之中,盘亘许久,吸收无穷真火之气,孕育灵性,化生出了一尊太阳精魂。
那一缕太阳精魂寻着儒教精义的指引,转世投胎,降生成人,落入中土云州一个书香世家,不久就被儒教高人找上门去。
儒教高层三十六位垂垂老矣、用来当做教门底蕴的大高手,轮番教导,才养出了一个二十岁就镇守一方的绝代奇才,被称为“太阳星转世”,天命所归的儒教掌教。
现在,这位玉圣人更是已经有了四百多年的修为。
四百多年光阴,放在一般的武林高手身上,也不过是碌碌无为,中人之姿,但是放在他这样的人身上,便如龙潜深渊,愈发的深不可测。
徐帝君三年前去看过他一眼,就可以断定,他的养气造诣,剑术境界,已经是现今儒教之中当之无愧的第一人。
“红云骄子,学千秋,玉圣人。”
方云汉咀嚼着这几个名字,意味莫名的轻笑了一声,问道,“刚好都是三教中人?”
徐帝君一片坦然,说道:“并非是老夫特意从三教之中挑选,而是三教数万年来传承不灭,底蕴深厚,又能广纳贤才,在中土的人脉实在是太广了。”
“就这么说吧,一些小门小派里面,如果出了一位真正的天才,那么等他有所成就之后,必定会通过种种人脉,与三教扯上关系,如此才能得到更多的培养,为我人族更添一份战力。”
“所以那些正道栋梁,就算本来跟三教关系不算多亲密,也至少会在三教高层,有这么一个身份。”
方云汉点了点头。
这个世界的三教,其实跟单纯的学术理念、宗教流派,已经没什么关系了,或者说不是以宗教概念为主,而更像是与天督传承相辅相成的一个超大型教育机构,同时也兼具着暴力执法机关的一些特性。
三教各脉,一直负责选拔人才,培养德行,分配诸如丹药、秘籍、名师等等资源,只求为人族培养出更多智者、高手。
而那些小的正道门派,则像是私立学校一类的定位。
虽然内里的龌龊肯定还是避免不了的,但是八荒外敌犹在,人族势弱,又有历代天督和那些万年不死的正道巨头,掌握着大的方向,所以自八荒接壤的历史以来,还不至于真的出现烂到根子里那种情况。
方云汉在思索之时,心神灵应,也在不断从天地万物之间,汲取中土人族的许多信息,探知他们的历史,更深刻地感觉到了……
在这个世界,就算是名义上的三教中人,不信佛陀,不信前贤,不信神仙的,也多了去了,他们真正的信仰只有一个——就是人族。
只为人族的存续!
方云汉又问道:“虽有三人,但到了最后,你终究还是只能选一个,准备如何定夺呢?”
“历代天督传位之时,都要提前三个月将接任者带到身边,听取他们的意见,若是其中有人存在疑虑的话,也可以及早开导。”
徐帝君说道,“昨夜我以盘古神辉拨开星象,测定了他们三人此刻所在的方位,已经派人去请了,玉圣人的位置最明显,应该来的最快。”
话音未落,徐帝君脸上浮现出一丝异样的神情,闪身来到楼阁之外,举目看去。
只见西南天际,乌云狂走,风雨飘摇,天上的太阳,原本暖融融的一团,此刻竟在狂云之间,变得犹如一轮苍白冰寒的眼珠,默然注视着人族中土的西南大地。
西南多山,西南大山之间,数之不尽的鸟群震翅而起,仿佛在乌云之下,又添了一层漫无边际的墨黑云障。
鸟鸣之声,凄厉无比,甚至隐隐传到天督山周遭,引起山下众人的警惕。
战旗被寒风吹的烈烈作响。
有经历过多次大战的老辈高手,看着成千上万的旗帜上,都染了些许苍白之色,不禁脱口叫道:“这!好可怕的杀气!!”
“中土结界分明还完好无损,难不成八荒异族又使了什么阴祟法了,提前入侵了吗?”
儒教的支脉,文成王丘家一向最善于望气之术,当代丘家家主望着天色异变,一双法眼之中泛起五彩瑞气,观望远方。
忽然之间,一道高洁圣剑的影子在他眼前闪过。
“龙泉!!!”
丘家家主双眼一闭,被剑气所伤,淌下血泪,险些叫出声来,但又立即醒悟,当此时节,不可动摇军心。
“这不可能,怎么会……”
他只能在心中如一头痛狮般狂吼着,向天督山上传念。
“帝君,帝君,儒教总坛三万弟子,我儒门之中最精锐的一脉主力,就在刚刚,被斩杀殆尽了。”
“还请帝君快快出手,救下他们的残魂啊!”
百万鸟群掠过天际,阴影从西南之地的群山越至平原,又从平原之上,侵向天督山。
“来不及了。”
方云汉听到了丘家家主的声音,心中有些凉意。
他和徐帝君,差不多是在同时感受到那一道杀气的爆发,但相隔数万里的距离,就算是他们两个联手出击,也至少需要一眨眼的时间。
而在那一眨眼之内,远方三万道颇为磅礴的正气生机,已然全被冻结。
出手的人,只是一剑。
鸟群的阴影如喙,在趋向天都山的过程中,突然分裂,数以万计的鸟群纵横斜飞,如同一道道笔画,组成了八个此世的人族古字。
红日当尽,白阳劫起!
第424章 白阳劫起,宿命法王
儒教总坛,此时此刻已经是一副凄厉绝伦的死亡场景。
足足三万名儒教的精英骨干,每一个都至少是能以浩然真气冲击高空乌云,御剑飞空,横贯方圆十里的高手。
事情发生的时候,他们有的在山脚下的门房处值守,有的在半山腰巡游,有人在自己的房间里面朗读典籍。
等到事情发生的那一瞬间,这些儒教弟子只觉得自己心头一股热血霍然迸发,冲破了一切的阻碍,在衣襟上渲染出一朵血色的花。
血花如莲,莲心处刺出一截血色的尖角,随即凝固成冰。
那刺穿了衣袍的扁平冰块,如同剑尖一寸的模样。
当时,还有些人在后山的洗剑池旁边,解下自己的佩剑,掬起一捧水来,淋漓地浇过剑脊,弹剑而歌,为不久之后就要发生的大战,积蓄自己的剑意。
剧变生于肘腋,他们手中的剑忽然颤鸣断裂,一声凄厉的金鸣声,夺走了他们所有的听力,刺入神魂之中,随即意识沉入永暗。
他们身上的伤痕,是从双耳之中流淌出来的粘稠暗红。
也有一些年纪较大的儒教男人,功力还要更加高深,聚集在山顶的“日象中天壁”周围,对着那一面墙壁之上所刻画的云霞缭绕,拱卫中心一轮大日的景象,不断吞吐元气,沟通大日真火,洗炼自身纯阳功体。
这一批人死的最快,根本就没来得及反应,就已经变成了一座座冰雕。
因为那个造成了一切惨剧的人,就坐在这批人的中心,坐在“日象中天壁”的上方。
那是玉圣人的位置。
“日象中天壁”是儒教的一件重宝,是在数万年前制造出来,可以隐隐之间勾动天外大日星辰,借取大日真火的光辉,洗涤儒教总坛众人的念头,助他们神魂清净,光明温和,有益于种种修行。
儒教的根基所在,浩然真气以及更上一层的纯阳功体,都有许多修行的关窍,要倚仗于这件宝物。
自从玉圣人接掌了儒教总教的位置之后,他既称太阳星转世,对大日真火的沟通能力,非同凡俗,便时常坐镇在日象中天壁之上,使得真火光明之气,普照群山,大大的助长了儒教众人的功力。
徐帝君的使者来到这里的时候,便是在日象中天壁前,面见玉圣人,说明来意。
玉圣人从壁上起身,一切交谈如常,正要随同使者离开的时候,突然之间拔剑一斩。
山上山下三万人死绝了之后,玉圣人保持着那个一剑斩出的姿态,面目木然,双眼无神的望着唯一幸存的天督使者。
“玉圣人,你……到底是怎么了?”
天督使者——神曲星纪无双,难以置信的抬起了自己手中的剑,他虽然已经拔剑出鞘,但手臂却在不停的颤抖。
犹记当年,他与玉圣人一见如故,只觉这位儒教掌教如同他素未谋面的兄长一般,曾经得到了玉圣人的许多指点。
作为徐帝君的亲传弟子,纪无双的一身武功剑术,有一半是被徐帝君教导出来的,又有一半是完全学自于玉圣人。
万幸于此,刚才他才得以反应过来,逃过了那一剑的必杀。
只不过龙泉圣剑的剑意,仍然侵入了纪无双的脑海之中,他现在只要泛起一个运剑的念头,就会涌现出一种拥抱死亡的预感,以至于连剑都握不稳,更别提尝试斩出任何一招。
当啷!
纪无双弃剑在地,摒弃心中有关于剑道的任何一种念头,喝道:“到底是什么东西装神弄鬼,扰乱玉圣人的心智,给我滚出来!!!!”
他这一声暴喝之中,蕴含着多年苦修的上玄纯清之气,心中既悲且怒,沸腾到极点的情绪,甚至引动了一股与生俱来的本源神光。
天上惊狂疾走的云层之间,突然多出一道锐利星芒。
一个斗大的星辰,就清清楚楚的悬挂在那苍白的太阳旁边。
神曲星光照射在木然不动的玉圣人身上,照见了这白衣如袍、面若青年的人,背后蠢蠢欲动的一点极微蛊毒之气。
“哈哈哈哈哈,有意思,一个功力低微的小娃娃,居然能够发现得了小老儿的踪迹。”
那一点极微的蛊毒,比之空中的微尘还要小上亿万倍不止,即使纪无双穷尽目力,也只隐隐约约,看出一点鸟形的轮廓。
他心中大恨,已经知道这幕后的是谁:“宿命法王?”
天际昏昏,十万大山之间,鸟群百万,冲天而起,儒教总坛寒风呼啸。
玉圣人背后的那个公鸡嗓子,洋洋得意,颇为自许。
“原本还以为,至少是你们天督或是那天外之人,又或佛门的老鬼出手,才会窥破我这一点行迹,得到让本法王亲自释疑的资格。”
“不过你这小家伙既然给了我一点惊喜,我便大发慈悲,解一解你满心困苦吧。”
“这样,你能在他剑下活多久,就能听我解释多久。”
此话一出,玉圣人手中剑光再起。
玉圣人的剑术已经达到了至境,通神入化,完美的嵌入到天地自然的运转之中,生生不息,难以磨灭。
倘若他的剑在树身之上留下一道剑痕的话,那么在一个月、一年之后,树长一寸,剑痕便也长一寸,剑痕中所蕴含的力量便也增长一截。
倘若他的剑在流水之上划过的话,那么剑痕就会顺着水流飘向远方,大江入海,随着水气升腾来到云层,又随着某一次降雨,那完整的剑痕便会蕴藏在水滴之中,落回大地。
只有玉圣人一念动时,这些伴随着自然流转、时而成长的剑痕,其中蕴含的力量才会被诱发出来。
这种程度的剑法,距离证道也就只差了那么一线而已。
此刻,他虽然好像心志沉沦,剑术的威力却未曾衰减,一旦挥动手中龙泉圣剑,当即搅动起周围数十里的元气狂流。
长剑过处,清浊激荡,阴阳相济,每每在相反的两种元气引导冲撞之时,从中挤压出一道道破空剑光。
“玉圣人为什么会受……”
纪无双询问的意念尚未完整传出,便痛哼一声,借助天上神曲星的接引,化光急退,意图跳脱出这些剑气的笼罩。
他此刻不能深思半点与剑有关的东西,等同自身剑道被废,而且一旦看见别人用剑,也会立刻激起这种仿佛思维残缺了一样的痛苦,又怎么可能接得了这样的一剑?
宿命法王根本就是要当场杀他,却还要在言语上玩弄他一番,看看这个小家伙欲知真相而含恨九泉的模样。
那鸟形的轮廓,嬉笑着望着高空。
星光化虹,是世上最快的身法,却在刚到半空之时,就被一道剑芒斩落。
天上地下,无穷的剑芒,渗透在每一点空间,在这个范围里面,引力完全变向,光的流速都被干涉,形成了一个与现实规则略有不同的剑道领域。
纪无双被困在这一剑之中,天上的神曲星盛光闪耀,也阻止不了星命眷顾的人,即将陨落于此。
突然间,天地的背景,微微一白,似乎有电光在那一刻,从大地流窜而来,无穷的元磁巨力,蛮横无比的镇压虚空,轰然一震之下,定住了所有的剑芒。
“那就换我来问一问。”
方云汉的身影,出现在玉圣人身后,元磁缭绕的一掌探出。
他这一掌虽说是在前推,但是掌心里好像蕴含着一个吸力凝聚到极致,以至于空间都在不断塌缩进去的极点。
一掌探压,这整片范围里的原子都在崩溃,分裂成破碎的状态,一股脑的被吞噬到掌心之中,翱翔在原子间隙之间的鸟形轮廓,也被裹挟着擒拿了进去。
只是这一掌分明得手,方云汉脸上却不见半点喜色,身子后撤了半步,避开了玉圣人反斩而来的一剑。
一挥手,他就将刚才吞噬擒拿的那鸟形轮廓拍在剑脊之上,任由剑光震荡,将之粉碎。
玉圣人半转身看来,眼神终于有了变化,双眸之中都浮现了鸟形的印记。
被方云汉擒拿的那一点轮廓,真的只是轮廓,其中蕴含的宿命法王的意志,已经又转回了玉圣人的心海深处。
“能让七罪魔君暂且搁置的人。”
公鸡的嗓子辽阔高亢,如同破晓报日,“好呀,你来问!”
玉圣人的身形上下翻转,手中龙泉圣剑,随身而动,扫在下方的“日象中天壁”上。
儒教重宝腾空而起,在空中转了几圈,悬在玉圣人背后。
那一面石壁中心,本来是赤红霞光缭绕不灭的熊熊大日,日轮好像还在缓缓转动。
但此刻玉圣人再发一剑时,那栩栩如生的大日图像,竟然被滔天的杀气凝固起来,变成一片冰白的颜色。
铺天盖地的太阳真火,在他一剑之中彻底逆转,化作漫天飞流的灭绝性冰寒神光袭来。
红日当尽,白阳劫起。
宿命法王操控百万飞鸟,摆出来的八个大字,并非无的放矢。
修行到了他们这样的境界,往往一举一动都会无意切合深层的规则。
任何一点细微的举动,都会直接牵扯到冥冥之中的命数,使得自己的计划带来一定的增益效果。
这种预言性质的宣告,就好像是执笔在更高的层面,先描绘出了结局的梗概,为整件事情的发展定下了一个主旋律。
就算有同等境界的人,想要来进行干涉,也会因为失去了先手,而落入被动。
之前那八个字的含义,正是暗合了他对玉圣人做出的谋划。
玉圣人号称太阳星转世,本身也确实是太阳精魂,将他的天命运数彻底逆转之后,玉圣人的功体属性自然随着变化,便会造就极阳而阴,仿佛化身天外大日的阴面。
一旦蜕变完成,就算玉圣人彻底身死魂灭,大日阴面的特性,也会残留在这个世界,难以驱逐。
阴阳相合,是宇宙大道。
如此一来,天外大日就会被吸引,向着中土世界靠近。
这可是真正意义上的,整个太阳砸过来了!
跟一般借用太阳真火的行为,绝然不可同日而语。
“混账东西!”
方云汉心中恼怒。
“这个世界的妖魔,未免太放肆了些,动不动就是尝试开天辟地,要么就拉着天外大日坠落,随便就把世界全体拿去赌,这什么疯魔的性子?!”
他虽然不是什么善于布局的智计谋士,但武功练到这一步,智慧通达也是不可或缺的一个因素。
只要见了玉圣人的这一剑,方云汉就已经看破了宿命法王的许多算计。
其实,就算事情真的发展到那一步,也不是没有挽救之法,只不过中土这方面,就至少要派出一个证道级别的战力,去往太空之中,把空间距离成千万倍的扩展。
要把这种空间扩张维持足够长的时间,调节阴阳,消弥了太阳和中土世界之间的过分吸引,那么这个去化解灾祸的高手,也会被太阳和世界之间的力量流向,牵住脚步。
至少一年之内,不能回归中土世界。
“但是,你又是哪儿来的信心,能让他在我面前完成这种蜕变?”
方云汉低沉怒喝,并掌如刀,手掌边缘处四象冲撞,元磁离合。
这一刀之下,他前方无数原子的内外结构,当场瓦解,束缚着电子的力量被取消,接着,所有失去了正负电荷的散离电子,被凝聚在这一点刀光之中,再度转化,压缩,化的更小。
宏观层面上,漫天飞舞的灭绝冰寒神光,被狂暴而朴实的一掌打破。
微观层面上,那一道肉眼不可见,证道以下的灵觉都不可察知的电子化气神刀,飞射而去。
非正非负,有相无相,由实化虚,极微而再微的一道刀芒,突破了玉圣人的剑道封锁,没入他体内。
玉圣人的剑术,距离证道确实只差了一线,但这种一线,就好像当初的方云汉和元荷之间的差距。
而关键的是,现在的方云汉,身上可没有七个同境强者豁出一切,留下来的不灭道伤。
宿命法王中在玉圣人体内的蛊毒,这回再也没能逃得过去。
鸟形的轮廓,被这一刀劈成了两半,兀自怪笑。
“哈哈哈哈,你为什么不问一问,小老儿本体犹在大荒,只凭这一道化身,是怎么能够控制得了太阳星转世的儒教掌教?”
“你今朝杀我,又有何用……”
第425章 有诺黄昏(4300)
那一道鸟形轮廓被劈开之后,再无力抵抗方云汉的吞纳之能,立刻被他拘禁出来,按在掌心之中。
玉圣人踉跄的退了两步,一个激灵,顿时清醒过来。
他目光一转之间,已望见山上山下,数万名被白阳剑意冰封冻杀的同门,之前昏沉不自知的记忆,带着无限惊愕,哀痛涌上心头。
“吾……”
龙泉圣剑抬起,玉圣人怔怔的看着这一把陪伴他四百年的配兵。
这是儒教最为高洁的一柄圣剑,当年铸剑之时,中土龙族九部之中,有七部同出,呼啸风雨,洗炼剑炉,剑成之日,雨水和铁水侵润土地,留下七口深潭。
据说,哪怕是那七口仅仅沾染了炼剑余料的水潭,都从此具备了分辨忠奸,明断善恶的奇效。
善人饮用,可以延年益寿,恶人饮用,便会缠绵病榻。
今日之前,绝没有谁能够预料得到,这样的一柄圣剑,居然会在某一代儒教掌教手中,沦为杀戮了儒教主脉所有骨干的凶兵。
他似乎还能透过这柄剑,看到昔日诸多同门谈笑朗诵,拔剑起舞的融洽场景,看到仗剑行走,斩妖伏魔,守卫人道的侠义碧血。
昔日的豪情欢畅,一转眼之间,换成了今日死不瞑目的一双双眼睛。
上到千岁的长老,下到徒儿那一辈的后进,他们连质疑的情绪都来不及流露出来,那一双双空茫的眼睛就已经被寒意冻结。
死灰色的瞳孔,使玉圣人看出了万般的不堪。
“不应该呀!!”
他悲啸一声,白袍之上被自身泄露的剑气切出道道裂缝,玉冠崩碎,乱发狂舞,长剑一挥,便要自刎于此。
锵!!!
方云汉右手捏着那两半鸟形轮廓,左手一翻,直接抓住了龙泉剑的剑刃。
“你死在这里,只会令亲者痛,仇者快。”
他目中透出浩渺烟波,九月秋雨般的清静之气,透过玉圣人的躯体,安抚其体内仍有些狂乱的心志。
“你是中土人族的儒教掌教,就算要死,也不能死在自己的剑下。”
玉圣人还不知道方云汉是谁,但此种情境之下,也无心去问,只微微闭目,便决然道:“我欲自尽,并非是因想逃避此等罪孽,只是我虽然清醒,本源的逆转却无法压制,若我不死,天外大日必然压境。”
“你死了,也未必有用。”
方云汉瞥了一眼右手中的残破轮廓,皱眉说道,“你只是这场变化的引子,主导者并不是你。”
徐帝君的声音传来:“不错,你若不死,我们还可以通过你这个引信,暂且压制这场变化,你一旦死了,这大日阴面之力,只怕要更加散乱隐匿,让我们难以周全。”
银发银须的清矍老者伴着一道盘古神辉,来到近前。
他刚才以神辉之力,将这西南大地净扫了一遍,又划界成圆,逐渐收拢,尽量延缓这大日阴面对外界的影响。
举目四顾,可以望见儒教总坛四周,都已经被通天彻地的玉白色光幕笼罩。
天上虽然依旧云层暗淡,日光苍白,但在盘古神辉的映照之下,万事万物都多出几分通透和煦的感觉,寒意也微微一滞。
只不过,等徐帝君仔细将玉圣人体内的情况探查一遍之后,也深觉棘手。
“古怪,你本是太阳精魂转世成人,又练就了儒教至高的纯阳功体,天生克制各类咒术巫蛊。”
徐帝君十分不解,道,“就算是宿命法王的十二法相齐聚在此,也未必能迷惑你的心智,更别提在你身上诱发这种根本性的变化。”
方云汉松开左手。
玉圣人身上泄了力,全靠龙泉圣剑点地,支撑着身形,声音干涩的说道:“但,我确实毫无反抗之力,甚至尚未意识到这种变化,只在一瞬间就已经……”
徐帝君沉吟少顷,说道:“或许请佛尊来看,会有不同的收获。”
佛门有六神通之说,其中有一宿命通,又作宿住通,号称是,“能知自身及六道众生之百千万世宿命及所作之事”。
就算是玉圣人自身并未注意到的细节,以此神通观看,或许也能够捕捉到一些蛛丝马迹。
只不过大乘佛尊还在边境固守,徐帝君正欲发一道光辉去请。
方云汉抬手道:“不必那么麻烦,我与佛尊见过一面,可以暂且拟出他几分功体,与他互生感应,借力到此。”
说话间,他体内先天之气数转,眉间已生出白毫,向一侧旋转数圈,背后也升起一轮圆满明光,挂在脑后。
远在中土边境处。
大乘佛尊也感受到之前那一股杀气,心中正有些不祥之兆,便忽然察觉到一股圆满佛光,与他相触。
数十万里的距离,在同种功体、同等境界的灵性桥梁之下,仿佛只有咫尺之遥。
大乘佛尊稍一凝神,就得知了之前发生的事情,不禁深深叹了口气,一边为那三万儒教门人默念往生咒,一边将神通之力,借着此刻他与方云汉之间的桥梁,直接传递过去。
方云汉自从与大蛇一战之后,本来也有了以逆反灵光,追溯时空之力,只不过到了这个世界之后,九天十地的气息太过深邃混杂。
看似平凡的八荒大地之上,其实不知道藏有多少个“洞天”“异境”。
域外八荒那些把自己埋葬的老怪物,大多就是各自挑选一个那样的异度空间,当做自己的坟墓,其内部,连时间流速都与外界大不相同。
别的世界追溯光阴,只需要在一条时光流中逆行罢了,但以逆反灵光在此界追溯前尘,便等同要扛着千百道急缓不一、并存于世的时间支流。
故而,此刻得了佛尊神通加持之后,方云汉略一琢磨,就感受到了这神通之中与他大异其趣的一种巧思。
与逆反灵光那样贯穿历史的“硬来”不同,佛尊的这道神通,是依托他独特的证道法门而存在。
假如说此界的时光,如同千百支流共存,那么佛尊就是在所有支流之外,增加了一条虚幻的河岸。
置身在此河岸之上,自然不需要硬扛时光冲击,但也就只能做个旁观者,一旦想要强行干涉的话,只怕就要连人带岸一起被冲垮。
方云汉抬起眼来,却只看了玉圣人一眼,便突然将目光落在掌心里,那鸟形轮廓之上。
玉圣人之所以会出现这样的变化,显然是这宿命法王在捣鬼,与其追查玉圣人,当然不如直接追查这宿命法王的一道化身。
在方云汉眼中,这团鸟形轮廓的时光,开始倒流。
从现今的残破,恢复原本完整的状态,又从活跃的时期,恢复到更早前蛰伏的时候。
宿命法王以巫蛊之术证道,除了那些随手便可造就的蛊虫、咒具之外,还凝练过十二尊最为重要的法相,号称《大矩十二藏元辰法身》。
有人猜测,宿命法王的真身其实早就不存在了,只有这十二具法相是他生存的根基,而他又一直神出鬼没,从来没有将十二具法相尽数展现。
子丑寅卯辰巳,午未戌酉辛亥。
之前那个轰击中土结界的六臂蛇尾魔神,正是“巳游六轮法相”。
但如今在方云汉眼中上溯四百多年,才知道那十二法相之中的一具“酉落黄昏法相”,早就藏在了玉圣人体内。
不,宿命法王藏走这一道法相的时候,要比玉圣人诞生的时间更早。
酉时,正是黄昏日落。
他居然在五百年前,就把这道法相藏在天外大日星辰之中。
不是为了吸取太阳真火进行强化,而是为了借大日星辰之力反复锤炼,把这一缕法相锤炼到最不易察觉的程度。
方云汉的眼中,浮现了那样的一幕。
万魔围攻,枯槁如树的老儒呕血,骤然抬起眼来,苍老的眼中满是赤诚之意,断笔从前襟划过,满足的长啸一声,鲜血化碧,作白虹贯日一击。
“桐花万里关山路,雏凤清于老凤声。”
“明年再有新生者,十丈龙孙绕凤池。”
一股浩然真气,冲击大日星辰。
儒门掌教绝笔,不但带着周围近万魔族同归于尽,也将自己一生的文华精粹,赠予太阳。
他本来的打算,或许是要借助日光普照,让满腔文思反馈于人族,死的无悔无憾,畅快淋漓。
只是就在那股文华精粹冲向大日星辰内部的时候,无穷真火之间,某一缕霞光以极小的幅度,不自然的触动了一下。
来自异族的法相,便在那时发动,以大日为炉,与文华精粹混同,锻炼成了不分彼此的一道精魂。
那就是玉圣人的前身。
“竟然是这样的谋算。”
大乘佛尊借着方云汉的双眼看到了这一切,看懂了宿命法王的所作所为,亦不免为之心惊。
“尊者你所擒获的这一道轮廓,其实只是宿命法王的分身残识,而不再是他的法相了。”
“酉落黄昏,已经彻底的与文华精粹融合,成就了那一道太阳精魂。从玉圣人降生的那一天开始,这一点残识,就成了可有可无的东西,就算我们提早以盘古神辉发现端倪,清扫干净,也无法改变今天的这场变化。”
佛尊字字沉缓,道,“因为这不是他刻意诱使的结果,而是五百年的宿命,到今日终于成熟。”
“日升便有日落,有太阳便有黄昏,这是完整的命数。宿命法王的所作所为,是帮天外的太阳,补全了这一道命数,有诺黄昏,这是他对太阳的承诺。”
“我们,反而成了逆抗大日之人。”
徐帝君和玉圣人也都听到了这一番解说,不禁沉默。
这样看来,今天这大日阴面的诞生,根本就是顺应着天外那轮大日星辰的本意,要想打断这种转化,就必须亲身赶往天外,奔赴大日之上,深入内部,梳理至阳之气,从源头重定秩序平衡。
但那是五百年孕育而来的黄昏,就算是成就证道的人物,全力出手,三年以内,也休想根除。
但如果放任这种转化而不管的话,那么等大日阴面真的在中土世界诞生,天上的太阳,就会倾压过来,还是要有人去阻止。
无论如何,中土人族这方面,都至少要再削减一个证道级别的战力。
“宿命法王啊,据说他这个名号的意思,是指寄宿在命运之中的王者,能把原有的天命蛀空,当做自己的一层外衣。”
大乘佛尊再度开口,“大日星辰,何等伟岸的力量,在他的手段之下,竟也如同一个呼来唤去的玩物,无论往哪一个方面,都会成为他的助力。”
“而在八荒异族之中,至少还有魔族的七罪魔君,邪灵族的天残老祖,与这法王平起平坐,这一次的八荒杀劫,只恐会是数万年来最酷烈的一次。”
方云汉听完之后,手里捏着的那团残破轮廓一捻,化作虚无,说道:“如果只有我,或者是只有你们的话,也许必须要按照他算计留下的这种路数来走。”
“但是现在这里,不是只有我,也不是只有你们。”
他看着徐帝君,同时也是在说给佛尊听,道,“我有一个想法。”
………………
大荒之中,一条碧绿的小蛇,忽然昂起头来,对七罪魔君说道。
“他们竟然真的封住了大日阴面的转化过程,暂且使大日星辰的驱动迟缓下来。”
“依小老儿看来,他们恐怕是把那玉圣人的时间凝固起来了。但要,要想长期凝固某一个体的时间,无外乎是要以自己的道法来抗衡九天之下的世界法理,就算他们自己不怕,玉圣人作为这个矛盾最激烈的点,也有可能会承受不住。”
宿命法王的话语之中有些许疑惑。
七罪魔君开口说道:“那天外之人的功法有模糊时空的特质,如果有他相助的话,就可以添加一层缓冲,保住玉圣人。”
“这样啊——”宿命法王了然的点了点头,随即嘿嘿冷笑道,“可惜他们付出了再多,这行为,都仍属不智。”
“那玉圣人不过是个引子,真正想要造就大日阴面的,是天外大日星辰本体,他们想要拖延处理这件事情,越是拖延,所遭受的压力也就越大。”
“要想稳妥,现在的这一代人族天督,只有再提早开始传位了。”
碧绿的小蛇身子忽然加速,盘旋舞动了数圈,颇为亢奋的模样。
“天残已准备就绪,随时可以开始,这个人族天督还准备撑多久呢?十天……八天?”
“本法王也有些急切了呀,哈哈哈哈!”
………………
中土西南。
“成了。”
方云汉缓缓平复气息,眉梢一扬,笑道,“现在那宿命法王,大概会以为我们是以凝固时空之法,暂且遏制了玉圣人的转化。”
徐帝君满目欣然之色,看向玉圣人,道:“那就等着给那老家伙一个惊喜吧。”
玉圣人仗剑而立,凝身不动,良久,徐徐张开眼帘。
第426章 八荒来历说当年,太古七生隔世天(6100)
“原来证道居然可以做到这种地步吗?”
回到天督山之后,方云汉和大乘佛尊的感应仍未断开。
他想了想,干脆凭借着这份感应,捏来一团日光,化作立体的投影,让大乘佛尊也可以直接与周围的徐帝君等人进行交流。
此刻,这身躯有些透明的佛尊,正露出颇为惊奇的表情。
“要不是今天尊者做出这样的提议,老衲都不知道我有这么强。”
三教的境界总有互通之处,这佛尊也早就到了随心所欲而不逾矩的程度,反而不像是一般的庄严高僧那样,总克制自己的表情变化,而是笑怒惊叹,都纯任真心。
徐帝君也捻着银白长须,点头说道:“其实数万年来,人族虽然被困于中土,一直处于弱势之中,但还是在不断进步的,也许再过几万年,我们的后辈可以完全不依靠司天之座的保护,纯以自身的力量,逍遥自在的生活。”
佛尊赞同这一段话,却也提醒道:“我人族虽然不曾停下脚步,但八荒异族又何尝停滞不前了?”
“宿命法王,七罪魔君,天残老祖,这样的人物,若放在几千年前,只要有一个出世,就是九天十地之间的至强者,如今居然有三者并存。”
“唉,可惜中土与八荒的接触,是在数万年前那场大灾难之后开始的,若是初见之时,是一种较为和平的方式,或许我们可以彼此交流,一同展望未来。”
方云汉此时问道:“中土和八荒之所以会接壤,总该有个缘由吧。”
“我追溯时光之时,遥望那个时代,只觉混沌一片,似乎有粉碎光阴的大恐怖,存在于那里,实在无法探知详情。但佛尊掌握六神通,又存世万年,不知可曾发现一些线索?”
大乘佛尊与徐帝君对望一眼,说道:“其实倒不需要老衲特意去探索,人族的历代天督,都掌握着当年那场大灾难的真相,那一段讯息,虽然不存于时光长河之中,却铭刻在司天之座内。”
徐帝君接过话茬:“那一场灾难,却又要从造父之龙的存在说起……”
造父之龙在九天十地时间源起之时,开辟混沌,古老得难以想象,而在开天辟地之后,这尊古神仍然默默的注视着这个世界的演变。
直到数万年前,中土世界的文明已经发展得颇为欣欣向荣,造父之龙的灵识,突然寂灭化道而去。
祂灵识一去,躯体仍作为中土世界而留存,神魂却坠落坍缩,形成混沌归墟。
归墟,坐落在中土世界之下,将周围的多个世界吸扯过来,连在一起,与归墟引力形成平衡,形成如今的九天世界格局。
但当时多个世界之间的碰撞,又把周围百十个世界推向远方。
这个过程中,诸界都有所损伤。
造父之龙的头骨垂落,化为司天之座,守护中土,所以中土受到的损害最小,而其他碰撞在一起的世界,几乎被撞成残骸。
经历漫长的演变之后,诸多残骸才拼凑成了域外八荒,幸存下来的万千种族,自然都对唯一完好的中土世界恨之入骨。
这万千种族为争夺生存之地,初时互相厮杀,最后也都因为对中土人族的极端仇恨,而逐渐形成联盟。
这才有了非常默契的千年一次,八荒入中土的大战。
“如此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站在他们的视角来说,做出何种行为,恐怕都是理所当然的。”
佛尊说到最后,口中有些喟然之意,“然而我中土人族又岂是罪魁祸首?当年那场大难,对中土生灵,也是始料未及的大动荡啊。”
“居然是这样。”
方云汉听完之后,思绪也有些复杂。
如同造父之龙这样的创世神明,哪怕就是死了一下,都会引起如此影响深远、波及诸多世界的变化,但祂毕竟已死,对中土人族来说,却也不好直接怪到这位祖神头上去。
思量片刻后,方云汉旋即说道:“仇恨代代积累,那些古老的根由,早已经被过去的尘埃所掩埋,新的仇恨才是战争的原由。我想现在的异族,甚至也不只是为了先辈彼此相杀的仇恨,而更多是为了吞噬人族,进补自身。”
就拿方云汉刚到这个世界的时候,遇到的那个情况来说。
东南大荒的那些妖族,绝大多数,可都不知道什么古老历史,但是圈养人类,凌虐、吞吃等种种手段,毫无同理之心,却是他们一直在做的事情,做的心安理得,还只嫌太少。
“陈年往事,追忆无用,我们还是着眼当下吧。”
徐帝君找回正题,说道,“三名候选者之中,玉圣人身上出了这么大的乱子,却不知其他两人,会不会也早被八荒异族盯上,留下了一些隐患。”
方云汉回答道:“如果都像玉圣人身上那样的情况,埋的那么深的话,那么我们粗略的探查,还真未必能够发现。”
“那只有请他们两位担待一些,让我以盘古神辉深入心魂之中,仔细净扫一遍,到时可能会造成一些痛楚。”
徐帝君说话间,就让人将已经来到天督山的那两位请进来。
红云骄子,人如其名,一身红色长袍,圆领如荷叶一般立起,手持书卷,打着一把红伞,照的整个人都红彤彤的。
但他脸型略显得有些圆润,一双漩涡眉又不失英气,即使是这样一片红的造型,竟然也能穿出几分卓尔不群、温厚敦仁的气质。
相比之下,逍遥教主学千秋外貌像是比红云大了一辈,如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
还总是眉头紧锁,无端便透露出几分凛然严肃的感觉,有时他眼神低垂斜扫之际,甚至有几分帝王般的萧杀之意。
但是这位教主的嗓音,意外的温柔,衣袍简朴,蓝色的袍子上印着一些浅白的碎花,像是浆洗过很多次的样子,手上仅一柄拂尘,三千淡白柔丝。
他们二人了解原委之后,红云骄子自是坦然受之,学千秋却现出几分迟疑之色。
徐帝君问道:“逍遥教主可是有什么不便之处?”
学千秋自称学者,意思是谦逊求学之人,垂首深思数息,才开口说道:“学者身上确实有一些隐秘,既然事已至此,便请帝君先在我身上探扫一遍吧。”
“那就得罪了。”
徐帝君抬手打出一道盘古神辉,照在学千秋身上。
有外力试图入体,学千秋的功元自动应激而发,散发出五华圣气。
五彩光辉从他周身流溢而出,盘旋而上,在他头顶凝聚成一团翻涌不定的祥云。
渐渐的云雾遍布于大殿之内,竟有青龙探爪,神龙见首不见尾,白虎跳跃,背生双翅,飞翔扑地,成龙虎兼济之意象。
“气成龙虎,五彩华盖,好!”
大乘佛尊赞了一声。
这是昆仑道体修炼到登峰造极的境界,才会显化出来的异象。
当年上一代的道教诸脉共主,也不过就是达到了这样的境界,只不过浸淫的岁月更长罢了。
徐帝君脸上也颇有赞许之意,不过很快,他脸色便微微有些凝重起来。
随着盘古神辉的深入,渐渐渗透了昆仑道体之后,徐帝君竟然觉得,学千秋体内产生了一股更强大的阻碍。
与昆仑道体的清正之气不同,现在正从学千秋功体本源爆发出来的这股力量,带着狂放无边,天覆地陷的灾难之意。
仿佛千山万水,彼此冲撞,风云雨雪,相互仇杀。
极尽的黑色旋流,一道又一道的从学千秋身上分离出来,搅动祥云,打散龙虎,传出山海之呼啸,风雨之哀嚎。
学千秋望着从自己身上散逸出来的这些黑流,似有所料,叹了一声。
红云骄子惊道:“太古魔界之气?!”
魔族,是从万物的恶缘之中降生的种族,而山水相克,万物相争,这种事情最激烈的一个时期,自然就是数万年前诸界残骸碰撞,拼凑成八荒大地的那个时代。
那最初的百年时光,被现在的魔族称之为太古魔界时代,许多魔族毕生的追求,就是想要将自身的魔气,提炼纯化到那个时代的纯度。
即使是百万魔中无一、够资格在七罪魔宫供职的魔将,也非常热衷于将自身功体提炼为太古魔界之气,把这视为自身的一大追求,一种足以自傲的成就。
但像是当初那个紫甲魔将,就算再多上一百个,一起榨干了,也未必能有此刻学千秋流露出来的魔气这般深邃。
徐帝君更能够感受得到,这显化出来的魔气,相比于学千秋体内深埋的那一部分,还只是冰山一角。
“如此菁纯深奥,又不含血煞怨念的太古魔气,老夫只能想到一个目标。”
当代的天督面色冷然,银白的须发都好像散发出金铁的光泽,紧紧盯着学千秋,散发出极强的压迫,一字一句道,“魔族的阿鼻圣殿之主,当年的魔啸墨秋殇。”
在七罪魔君崛起之前,魔族之中是谁最强,并无公论,但若论魔族之中,谁是最神秘的一个,那么但凡有些见识的,都会提到阿鼻圣殿之主。
据说那圣殿之主,来历十分古老,十分好斗,却不嗜杀,有老魔猜测说,他是乌云与白云相争,产生的一尊古魔,天生带着如云之飘渺莫测,宽容变幻。
但因乌云白云之间的界限分外模糊,所以他体内的矛盾杀戮之念,也分外的淡薄。
曾经,八荒之中万千种族的头领,都被他挑战过,万年以前的人族天督,也有多次与他交手的经历。
等到他铸成了阿鼻圣殿后,反而就深藏宫阙之间,很少在外走动了。
只是有那样一则传说,无论是哪个种族的成员,若有幸遇到阿鼻圣殿,都会见到浩如烟海的神功宝典,可以在有限的时间里,尽情的阅览。
不过最近数千年来,阿鼻圣殿早已经销声匿迹,再也没有显露踪迹的传说,有流言称,阿鼻圣殿之主,恐怕已经被七罪魔君打杀,那七罪魔宫,也许就是阿鼻圣殿改造而成。
“学者……曾经正是阿鼻圣殿主人。”
学千秋供认不讳,道,“只是学者自从投入人族以来,并非怀抱任何阴谋算计的念头,而是真正已将自己当做人来看待。”
方云汉此刻眼中也有逆反灵光闪烁,稍稍转念一想,就知道这学千秋入中土之后,确实不曾做过任何有悖于人族正道立场的事情。
甚至可以说,比九成九的正道中人做的还要好。
否则的话,也不会被徐帝君纳入三名候选者之一。
但是,过去的行为没有偏差,却不能说明他是不是暗藏着什么阴谋。
大乘佛尊率先说道:“殿主乃是魔族最为古老的神秘存在,你隐藏功体之时,除了盘古神辉之外,恐怕就连上代道教之主也认不出你的身份,此等修为,数万年魔族履历,却突然投身人族,未免太过令人不解。”
“恕老衲直言,若无足够充分的理由,实在不能不叫我等疑心。”
“诸位愿听解释已是无比宽容,学者岂有不和盘托出的道理。”
学千秋讲起一段往事。
他确实是在太古魔界时期就已经诞生的老魔,但当时他身边还有一位朴实笨拙的老友,与他一同降生。
那老友思维迟钝,问他一句话,他往往要过上数百年,才能回上一句。
学千秋担心他落入险境,在外行走的时候,一直暗暗开辟一个介子空间,将其随身携带。
他们两个一起度过了三万多年的岁月,那个时候,佛尊还没有诞生,世间还没有证道的强者,还不叫这个名字的学千秋,已经是真真正正的打遍九天无敌手。
就算是人族天督,倚仗司天之座的力量,倾尽全力,也无法将他击败。
天下无敌之后,学千秋深感无趣,心中茫然,便打造阿鼻圣殿,隐居不出。
就在那个时候,他那位老朋友思维之中,有了灵动之意,反应渐渐加快,能够及时的与外界交流。
老友也遍阅万族,听说了学千秋的苦恼之后,便提议说:“相比于八荒种族来说,中土的人族脆弱的不可思议,不知道要付出多少倍的艰苦,才能够获得成长。”
“你已天下无敌,何不从头来过?去体验一回最脆弱的伊始。”
学千秋茅塞顿开,深觉有理!
然而他虽然不太在乎什么种族之争,却也知道中土与八荒的深仇难以化解,自身魔气又太过强盛,无法变化为其他气息。
那笨拙老友却有一种天生禀赋,可以直接转生人族,便想着自己积累几次经验,再帮学千秋想想办法。
听到这里的时候,徐帝君的脸色凝重得几乎能够滴出水来。
一尊太古魔界时期的老魔头,居然曾经在久远以前,数次转生到人族,历代的天督都没有留下相关的记录,也许根本没有发现。
这种事情若是真的,外面太叫人毛骨悚然。
学千秋继续说道:“他的转生其实并不完美,经历过一段人生之后,总是不免又与魔道扯上关系,他与我提过的有七段人生,其中最有名的一次,就是那山川之父。”
“居然是他。”
徐帝君听到这个,倒也没什么意外之色了。
山川之父的异能太过强大,天生就能叫群山绕路,千川随行,当年早就引起议论,被许多人怀疑过来历,只不过没有想到他居然是一尊老魔转生。
现在想想,那山川之父少年肆意邪气,被导入正途之后,一直顺风顺水,突然之间就又堕入魔道,甚至开创出那样的魔族功法,这种转变,本就非常突兀。
若是用“本性觉醒”来解释的话,倒是可以说的通了。
“他七次转生,思维一次比一次复杂,到最后一次转生归来的时候,学者甚至觉得这位数万年相伴的老友,有些陌生。”
学千秋的神情讳莫如深,既似怀念又似担忧,道,“但他当真继续助学者开创转化之法,他……”
“送了我七世人生。”
殿中一声长吁,学千秋终于讲到关键。
“那之后,学者用了千年时间慢慢消磨,化去我七成魔体本源,终于衰弱到了能容纳下人族之气,就在五百年前,南荒开天辟地那一战时,悄然入了中土,顺手救下了倒在路边的师尊。”
他所说的师尊,自然是道教上代共主,那位水晶湖主人。
后面的事情,就不用赘述了。
方云汉若有所思,问道:“那你那位老友后来去了哪里?”
“他送了学者七世人生之后,便不告而别,离开了阿鼻圣殿,不过五百年前,学者又遥遥见过他一面。”
学千秋按着拂尘,追忆道,“那时,学者隐遁于战场,从南荒入中土,回头望去,看见他在开天辟地。”
………………
“以小老儿的估计,下一代的人族天督,无外乎是三个人选,儒教玉圣人,佛门红云骄子,道教那个逍遥学者。”
碧绿的蟒蛇,盘绕在七罪魔宫的一根柱子之上。
柱子上方有铜灯状的酒具,每当蛇头昂起,就自动倾倒酒液,酒水如同琥珀色的瀑布,落入那看起来并不大的蛇口之中,一滴不漏。
“其实,日前那个照出我残识踪迹的小家伙,来历倒也不凡,小老儿默默推算,五百年前你开天辟地之时,那个大世界雏形,挤压南荒与人族的南州,从人族的南荒大地,挤出了一滴造父之龙的精血。”
“那精血与你开辟世界的魔气缠绕,化作人族天幕上的两颗新星,人族的天督试图从那上面逆推出克制你的方法,把两道星光都渡入了人族。魔气深重的那一颗化作葬魂皇,如今是人族一代战枭。灵性神耀的那一颗,便是神曲星,名叫纪无双。”
“可惜这个纪无双太嫩,应该只是下下一代天督的人选。”
蛇头畅饮一番之后,面上泛起两团红晕,甩了甩舌头,继续说道,“玉圣人必定要排除了,那他们就只剩下两个人选,你当年却跟我说,那学千秋也必定会被排除。”
“我问了你太多遍了,你都不肯告诉我原因,如今行事在即,是不是能够稍微讲一讲,你为什么那么笃定?”
七罪魔君高座于上,正在绘制一幅地理图卷,闻言之后,笔尖一敛,道:“很简单,学千秋是魔,而且是太古之魔。”
“盘古神辉与太古之魔,天性相克,他虽然以七世人生,磨去七成魔源,但还是不可能接掌司天之座。”
碧绿蟒蛇兴奋道:“太古之魔,听起来好像还与你相熟,让小老儿来猜一猜他会是谁,是不是……”
“不用猜!”
七罪魔君在图卷间抬头。
那长卷九曲蜿蜒,飘在半空,七罪魔君抬头之后,也只是能让那大蟒蛇看见他的一双眼睛罢了。
但宿命法王却随之闭口。
对方说的是不用猜这三个字,但他突然怀疑自己听到的是不许猜。
“昔日的他是谁,一点都不重要,如今的他,只是学千秋。”
碧绿蟒蛇笑道:“那要是战场上相逢?”
七罪魔君淡然道:“你若杀了他,我必为你庆贺。”
“哈哈哈哈……”
宿命法王大笑道,“我最近这几个月的笑声,比过去几百年加起来都要多啦,但小老儿还是要说,这一次的八荒大战,我真是越来越期待了!”
魔宫中的大笑之声,久久不绝。
………………
是夜,九天十地之间,所有接近证道级数的高手,全都感受到了中土上空的异动。
那是司天之座,在震动。
九天之下的任何一个角落,任何一个生灵抬头,此刻都能看到那代表至高权柄的神座。
神座如龙之首,苍茫古老,混沌之色,额前隆起,双角之上,有万千蜿蜒分叉,竖立接天,高不可攀。
环绕着整个中土的结界,在司天之座显化出来的时候,反而渐渐变得黯淡了。
千年一度,人族天督之位的交接,再度开始。
望之如山如海的人族战士,握紧手中的兵器,镇守在边境。
漫卷天风,旌旗猎猎!
而至少比他们多上百倍之数的八荒异族,在黑夜的世界里蠢蠢欲动。
万魔啸聚,仿若无穷无尽的异兽、邪灵,蔽天而行,充满大地,填过了湖海,涉足于沼泽,围向中土。
第427章 血沃江山千年事,万类邪魔欲出笼(6000)
如海如潮的八荒邪魔汹涌而来,密集到互相践踏,也在所不惜。
西荒的地翔族,每一个族人生下来都掌握有缩地成寸之流的遁地异能,他们是最快靠近了人族边境防线的一股势力。
这个时候,中土结界虽然暗淡,却还没有彻底消失,地翔族所推动的力量,就已经迫不及待的扑了上去。
大地翻起百丈巨浪,一波接着一波的轰击过去,昏黄色的土壤在翻卷腾空的过程中,已经化作纯黑的色泽,仿佛与夜色融为一体。
但在那些黑色的巨大土浪之间,犹如插翅穿山甲的银色怪物,密集的像是蜂群一样,不断的穿梭来去。
这些地翔族借土遁形,以土助气,那些泥土大浪看似松散,却被他们的力量连成一块,实际已如同浑铁铸就,拍击在中土结界上之后,竟然使得力量大为衰减的结界出现些许颤动的痕迹。
不过结界之上透发出来的反震力道,也让一座座黑色钢铁般的巨大浪头轰然瓦解,数以万计的地翔族,在高空之中,就爆碎成一团团的肉泥。
但作为西荒一个势力不小的种族,地翔族敢于打头阵,自然有他们的倚仗。
那漫天的血泥刚一落地,便见泥土翻涌,一团团的湿润土壤聚合,又化作了一只只地翔族的样子。
泥胎替死法门,使得每一只地强族都有九条命,完全可以舍身忘死的发动七八次冲击。
而在这个时候,天空中的掠婴鸟一族,两翼的窃蛋巨蜥、三尾猿族,也纷纷扑来,各展神通。
西荒边境的人族守军抬眼看去,只见暗淡发白的中土结界,从底部开始,铺上了无穷无尽的凶恶黑影。
千奇百怪的狰狞姿态,死死的粘在结界外层,一直攀升到云层的尽头。
这中土结界,现在就像是一面疯狂颤抖着的参天浮雕,每一个被“雕”在其中的异族,都在死亡和轮替之中,不断地发出贪念沸腾的嘶吼。
山头之上,身披赤焰甲胄的大将孙无法,坐在神峻至极的白马背上,手提一柄暗紫色混金长棍,耳闻哓哓之声。
他脸上的神情和握棍的手指,同步的逐渐绷紧。
在背后群山之中,是他所统领的西部一百八十万兵马,以及十二万从天都山下分配而来的江湖高手。
天督之位的传接还在继续,中土结界的力量在不断收敛的同时,又被不断的攻击,终于支撑不住,轰然破碎。
逆浪滔天,朝着最靠近边界的白马神将扑噬而下,孙无法的双手却在此时骤然松弛了一下。
一松一紧,长棍挥过一道暴烈无比的弧光,至少斩开了三千多名异族,分开那些满布獠牙的鸟类头颅,切断无数的翅膀。
斩断了那个朝他拍打过来的浪头。
然后棍头一垂,轰击地面。
这是一个信号。
在历次的八荒大战之中,人族这方面,在数量上总是完完全全的处于劣势之中,只是他们也有一个可以倚仗的地方,那就是主场的优势。
中土,自古以来都是人族的领地,一直未曾真正丢失,每一次八荒大战之后,人族都有千年的时间,重新整理山川,布置阵法。
边境的大军,平时仅以士兵自身的力量构筑出来的阵法,远远不是这道边境防线真正的可畏之处。
今夜,孙无法号令一下,排列成阵的一百八十万士兵,将自身的阵法之力,向天地六合导引共鸣,顿时,天空中浮现无数复杂花纹。
山水大地上,炽盛的光芒如万千龙蛇般肆意游走,涂抹出不缺美感的交错痕迹。
那些光秃秃的山头上,偶尔能看到的几株小树,几棵野草,那些叶片之上的纹路,在今夜的光芒照射之下,显得与某些镇教符咒的纹路万分相似。
在悬崖峭壁之间,有艳丽的光芒游走而过,不太稳固的石头剥落下来,露出内部的石层纹理,交错的深浅图案,以整个悬崖的视角去看,仿佛天生的一副曼陀罗阵图。
遍布天上地下的杀阵,疏而不漏,几乎可以说是从每一个人族士兵身体里无伤的穿过,宛如幻影般无害。
但当八荒异族吼天扑地的浪潮,撞上这些阵纹的时候,便有无穷尽的闪烁光芒,肆意的扫荡开来,把异族的躯体化作飞灰。
孙无法的视线往地下投去。
地翔族借土遁形,族中长老级的人物,轻易遁到地表以下八千丈的深度,个别高手所潜藏的位置更要深上数倍。
但不管他们处在哪里,暗红色的阵纹,已经如同茂盛的树根,穿梭布下。
他们的躯体被阵法的力量搅碎,连神魂也被切割开来,就算仍保有多次复活的机会,也只是略微延长了痛苦的体验。
阵法光芒闪动之间,当场就叫他们能死几次便死几次。
孙无法长棍一指,协助阵法之力,把地翔族当代的族长,镇锁于万丈土石之下。
但是异族的数量还是太多了,有一些高手即使被阵纹围困,也能够多扛一段距离,继续上前。
他们很快就冲过了中土结界原本所在的那一道界限,整个西土大阵的力量都受到刺激,一道道光柱,从阵法的节点冲天而起。
煊赫无边的光辉,遍布乾坤的阵纹之中,一道乌云霹雳般的杀声传出。
孙无法纵马从山头一跃而出。
“杀!!!!”
一呼之声,带来的是几乎要把天空也掀翻的响应。
万万千千的战旗飘扬,人族的战士驾驭着阵纹的力量,如鱼得水,抛却一切杂念,迎向他们的敌人。
那些江湖高手对阵法的了解,毕竟还不如这些战士深入,所以被安排在较为后方的位置。
神足墨客也在其中。
他眺望着前方辉煌无边,惨烈至极的战场,摸了摸自己身上新得的一套盔甲。
参与这样的大战,只凭他原本的十二支墨剑,怕是不够。
虽然神足墨客能御剑十余里,如今寻回了心境之后,更渐渐参悟到了剑气雷音、剑光分化等等高明境界,但是,眺望前方那样的战场,只是看上一眼,就知道自己在其中微渺到如同尘埃一般。
十二剑齐出,只怕在刚离开自己身周三尺的那一刹那,就会有数不清的异族将自己吞没。
所以他又寻摸了一身铠甲,背后背了六把宽刃战剑,腰间另配了两把锯齿短剑。
老剑客心中忐忑,想着:“假如只能活过一息的话,不知道能不能把剑用完啊!用不完岂不是浪费了……”
“来了!!!!!”
一个练有佛门梵海摩罗神音的老和尚震叱一声,声闻千里。
他们已经看到了示意江湖人向前的旗号。
神足墨客心中杂念一清,伴随身边不知多少刚结识的道友,纵剑飞出。
形形色色的轻功身法,羽翼飞光,迅影流形,呼啸而去。
无数老老少少,清朗沧桑的声音共同汇去。
“杀!!!”
除西土边境以外,中土的各个方向上,也相继升起了阵法光柱。
一道道前后参差分布的光柱,混合着人族的精气战血,如同再度升起了一座结界。
烽烟万丈高,冲击夜空。
………………
南荒大盆地内,狼头龟背的巨兽,将全身都从虚空世界之中走出来,背负着现出全貌的黑城魔宫,动作迟缓而沉重的向前走动,地动山摇。
只是对于这样的巨兽来说,看似迟缓的一步一步,也都是十里十里的距离,被跨越过去。
魔宫之中,数百尊魔将的身影飞出,分散悬停在周遭,伴随着巨兽前行的步伐,向中土所在的方向缓缓飞去。
令他们做出这种姿态的原因,是因为一股凶戾到连这些魔将都难以承受的邪氛,已经来到魔宫前方。
花白头发长短不齐,面如老树皮,还瞎了一只左眼的老者,右手拄着一柄齐肩高的拐杖,踏入魔宫。
在他双足踏上魔宫地面的时候,轻若无物,只是途经之处,地面上突兀的多出一团团水迹。
而那一支拐杖每次轻轻点下来的时候,都让一部分魔将眼皮乱跳,仿佛那一只拐杖稍有不慎的话,就会直接压穿整座魔宫,将这只狼头魔兽也钉穿过去。
七罪魔君招呼道:“天残,久违了。”
邪灵族从来不曾更换过的首领——天残老祖,听了这声问候之后,只略微转动了一下那死鱼般的独眼,便将左手一挥。
几千道星点荧光,被他释放出来,汇聚到七罪魔君刚刚绘制完成,漂浮在半空中的那一幅九曲长卷之中。
碧绿的蟒蛇从乌色的梁柱上垂落下来,化作蛇尾人身,六臂俱全的魔神法相,六臂挥舞,如一场怪异的祭祀舞蹈。
“开始吧。”
七罪魔君所画的这幅图卷,正是茫茫大荒。
八荒大地是诸界残骸拼合而成,其中一些隐秘地点蕴含着旧日诸界的残存本源,远不是普通的山水地脉可以比拟。
自古以来,八荒大地上有许多异族老怪,或因为遇到瓶颈,又或者是遭遇大敌之后,都会想办法寻找一个隐蔽的洞天异境,把自己埋葬在其中,不惜散去自己从前的功体,以此为媒介,来勾连世界残骸的力量。
像是什么千年老怪,死了几百年之后,带着一种新奇神能复活归来,报仇雪恨,独霸一方这样的事情,在八荒之中,每年都会上演。
对于那些沉眠之中的老怪物来说,就算是千年一度的八荒大战,也不是他们会放在心上的事情,因为在他们的心目之中,人族固然可以算得上是敌对方,但人族以外的各大种族,只要不是自己麾下的,不是完全受自己掌控的,那也全部都是生死对头。
袖手旁观,看他们两败俱伤,正是那些老怪物隐匿生涯中的一大乐趣。
废叶山,便是这样的一处洞天。
这里的山地都呈现一种深褐的色泽,零零碎碎的植被,也完全是这样的色调。
每一片叶子边缘处都有锐利的针刺,大多形如鹅脚。
当年的半截至尊,便率领自己的部族沉葬在此。
这半截至尊生成一张长脸,脸色深灰,坐在如同轮椅的宝座之上,上半身的玄色衣袍,极其华贵,衣袍下摆垂拢下来,环佩叮咚,璜玦成串。
他前方有一座铁锈色的湖泊,湖泊上倒映出八荒大战的种种场景。
在这个半截至尊右侧不远处,来自邪灵一族的使者,手捧谕令,道:“大战已经开始,你还不接老祖的手谕吗?”
“哼哼哼哼。”
半截至尊笑声阴沉,道,“使者不要焦急,既然天残老祖有令,本座自然是会出手的,不过如今大战方起,还没有到真正分出各处进度之时。”
“本座也不知道到底要相助哪一处战线,不妨再多等一等。”
那邪灵使者一身皮肤发绿,头缠黑巾,白发无须,听到半截至尊的敷衍回答之后,眼神便有些奇异,又道:“至尊若是还要再等的话,只怕会有不祥之兆。”
“哦?”
半截至尊心中冷笑,回道,“使者多虑了,本座这废叶山洞天固若金汤,就是真有什么不祥之兆,任凭外界血水横流,也到不了本座面前来。”
邪灵使者也不再劝,只是轻轻一转身,原地忽然多了一堆虫子,他本体已经消失不见。
“你……”半截至尊的脸色登时有些变化。
邪灵族能找到他这处洞天里面来,就已经叫他颇为震惊,而在邪灵使者进入之后,半截至尊已经动用整个洞天的力量,封锁内外,隔绝天地,又借助地脉掩藏,移行脱离,挪走了原本的入口。
他更是自信,随时可以将这个使者一体擒拿,让其连魂魄自灭、传回消息的机会都没有,只是不准备太早撕破脸皮,所以才留其活到今日。
然而,半截至尊之前竟然根本没能看出来,这邪灵使者,原来仅是借助几只昆族小虫化体在此,随时可以全身而退,回归虫巢。
昆族原本只是妖族中的一部分,而且因为昆族个体弱小,往往不被妖族重视,只是当作炮灰一般使唤,直到宿命法王出世,带领昆族崛起,短短百年就从妖族之中独立出来。
邪灵与昆族连起手来,可以说是意味着是天残老祖与宿命法王共同的意思。
半截至尊心里有了些不妙的预感,更雪上加霜的是,天空之上,此时传来一道魔性重叠的声音。
“半截至尊,你还不出战?”
“七罪魔君?!”半截至尊抬起头来,强笑道,“魔君,本座,不,老朽……”
他话未说完,七罪魔君似乎已经没有耐心听他的托词。
“既然不愿出战,那你也不必存在了。”
废叶山的深褐色天穹,忽然荡开巨浪,庞大的波澜中心处,一根粗若天柱的紫黑色魔族手指探出来。
魔君一指,探入了这一方洞天异境。
整个废叶山的土地大范围的崩裂,那些土壤破裂开来的声音,竟然像是金属长条被崩断的响声,显示出这里的土地、一草一木,都与外界大有不同。
可惜这些差异,在七罪魔君的一根指头之下,根本不值一提。
半截至尊大吼道:“且慢,老朽愿意出战,魔君手下留情!”
那根指头继续下压,没有因为他的话语而出现半分迟滞。
整个洞天异境,这个时候已经快要因为那一指之力,被拉扯成一个硕大的球体,所有的物质,都在向天空中的那根手指汇聚过去。
“可恶,你未免欺人太甚!”
半截至尊惊怒交加,从群方土地之间唤醒自己所有部族,倾尽全力,冲天一击。
七罪魔君展现出来的力量实在太过惊人,远远超过他往日的揣摩,半截至尊现在根本不求能够击伤此魔,只求能撼动一丝缝隙,让自己有逃生的机会。
他顷刻之间就给自己施加了数百种禁术,让全部的部族,随同自己燃烧起来,阴气烈焰冰寒无比,冻彻空间,贯射云霄,狠狠的撞在了那根指头上。
轰!!!
整个废叶山彻底坍塌、泯灭,半截至尊这一回,真真正正的随其一同被埋葬。
魔宫之中。
七罪魔君的一根手指,正从蜿蜒半空的九曲图卷上抬起。
这一幅图卷,现在汇聚了宿命法王和天残老祖收集来的所有洞天坐标,凭七罪魔君的力量,可以无障碍地打击到八荒大地之间,隐藏的任何一个异度空间。
那些想要作壁上观的老妖魔,在宿命法王的有意引导之下,全都目睹了废叶山被毁灭的那一幕。
还有几个想要隐匿踪迹或即刻潜逃,但七罪魔君仿佛能隔着重重空间,窥见他们的心意,手指数点之下,又是几个异度洞天,被他彻底泯灭。
群邪束手,噤若寒蝉。
一时间,无论他们的谋划有没有完成,哪怕是前功尽弃,实力大损,所有沉眠埋葬的老妖魔,全都逃出了自己的洞天,又或者驾驭着已经融合大半的洞天,出现在现实世界之中,向中土撞去。
从来没有哪一个时代,像现在这样,八荒之上能存在三个证道级强者,更从来没有谁能够想得到。他们三个配合起来之后,足以凌迫所有自我埋葬的老怪物。
被他们以些许审视的心态,视为后起之秀的那尊魔君,原来居然强大到随意一指头都能戳死他们。
——他们本来觉得自己至少能扛好几个回合,若是执意躲在洞天之中掩藏行迹的话,魔君也奈何不了自己。
但这样的事情,已经发生。
万千老怪现世,八荒大地上的邪气凶煞,攀升到了一个空前绝后的程度。
不知道多少正在攻打中土的八荒异族,猛然一回头,就好像看见了自己那传说中死了好几千年的老祖宗。
六臂蛇尾魔神在七罪魔宫里,振臂一喝,道:“从来都倚仗阵法之力,初时势均力敌,但今朝,万类邪魔尽出笼,倒要看那中土人族,还能不能挡得住。”
正说话间,中土人族的穹顶之上,向南荒飞出一道泱泱长流。
天残老祖独眼之中,诡光一翻,阴恻恻的说道:“若是那佛尊,该交由老祖来对付,你们不要插手。”
宿命法王自信笑道:“他如果到了这里,自然由你接手,但我十大法相此刻都在南荒与中土交界处,不管是谁,恐怕也没那么容易能闯到咱们近前来。”
果然,那南荒战场上空,显现出一道道巍峨的魔神巨像。
有的转动宝轮,有的摩挲战鼓,有的牛头披甲,有的龙鳞绕身,还有形若恶犬,口中悬月,又有长臂猿猴,手托悬崖……
十大法相的气势,甚至可以比得上已经现身的众多老怪之总和,空中不知道多少邪魔被镇压的坠落下来,整个南方边境的阵法,都被这股气势冲击,仿佛凝固了一瞬间。
魔宫里的六臂蛇人,面露自得之色。
那一道泱泱长流终于奔腾而来,略一停顿,便骤然从晦暗幽深的本质之中,涌出泼天洗地的逆反灵光,将一挂云气,染成非光非暗的至玄之气。
一冲之下……
十大法相全被掀开!
震撼九大界域的气势碰撞之中,玄气浩荡的长流自空中悬挂而来,落在魔宫前方。
方云汉从中踏出,一步走入宫殿,左手翻掌抬起,掌心之上,一只不断燃烧的大妖虚影浮现出来。
六臂蛇人脸色一拧,天残老祖面露冷笑。
方云汉只看向七罪魔君,视线顺便扫过那幅长卷。
金色的蛾妖此刻焚烧殆尽,灰飞烟灭。
“金蛾已死,你我那一战,该继续了。”
一语既落,他不待谁人回答,迎空一掌就劈了过去。
这一掌的掌力膨胀速度,连空间都难以承载,崩坏的痕迹,将整座七罪魔宫,都撑成了万千膨胀飞溅的碎片。
本来宫殿之中,灯火长明,外界倒是更为昏暗,宫殿粉碎的一刹那,更有一种天地俱昏的深沉意境,从这一掌中疯狂扩张。
此时,按照那九曲长卷的显示,还有大半邪魔,虽然已经惶恐不安的接了谕令,却没有来得及从自身洞天之中脱离。
承载着所有异度洞天坐标的长卷,被掌风所激,起伏翻卷如浪,哗哗作响。
第428章 天残法度,宿命真身(5400)
九曲长卷翻转之间向上一抖,遮住七罪魔君视线,他不假思索的一掌压向面前的图卷。
空间震荡的玄音传递开来的时候,方云汉与七罪魔君的手掌,已经隔着那一幅图卷,冲撞在一处。
七罪魔君这一掌暗含玄空,手掌之间的每一条纹理,都含着一点可以不断延展扩张的意境。
就在这一掌之中,可以测天之高,可以量海之大。
就算是将可以炸断山脉的太古地肺毒火引导出来,对此刻的七罪魔君发动攻击,也会被这一掌恰到好处的化消平衡,绝不会让手掌前方那一幅图卷受到半点损伤。
然而,在两股力量碰撞的第一时间,方云汉的先天之气,便突破了他这一层掌法意境的防护,玄天四象的掌力透过图卷,冲入七罪魔君的体内,使他整个魔体,包括身上的魔君法袍,看起来都放大了数倍。
“哦?你的力量翻增之快,叫我意外了。”
七罪魔君身体向后倾倒之际,体内的每一块骨骼,每一处关节,寸寸肢体,都浮现出了仿佛有星云酝酿、逐渐扩张的感觉。
他的魔气在自己的体内瞬息之间,开辟了千百个大大小小的异度空间,每一个空间内部,都有混沌难分的气流,在旋转、撑张。
这所有空间相互挤压的协调发力,使得七罪魔君膨胀了数倍的身体,又瞬间恢复到正常的大小,毫发无损,只不过是向后退了一步。
此时,图卷之上,刚才他们两人对掌的那个位置,已经显现出一个焦黑的模糊掌印。
先天神火从这个位置向着周围扩张,途经之处,那些洞天坐标,被方云汉的先天之气打开,足以灭世的神火,如同一片片的火海,从那些洞天的穹顶之上倾泻下去。
“既然都是已经把自己埋起来的老古董了,就不要再从土里爬出来作祟了。”
万千白炎呼啸着,奔流不息,毁灭那些邪魔隐匿的巢穴,所过之处,一切土壤岩石都变成了燃料。
那些老怪物不惜自我埋葬,心心念念的诸界残骸之力,也无法在这种情况下,护住他们。
七罪魔君甩动袖角,刀光一闪,一条修长的刀痕,从那模糊的掌印中间破开,将图卷斩成两半。
残余的刀劲,把这幅图画上保留的所有坐标,全部都打散。
“既然你是想来延续当日你我之间的战斗,又何必为了这些东西分心散神呢?”
七罪魔君一扫高高扫过上空,刚才炸碎的宫殿碎片,在他这一扫之下,全部都蜕变成了锐利无比的刀锋,向着方云汉砸落。
刀光穿梭,剧烈动荡的空间里面,继续回荡着魔君的意念。
“三恨莺飞槐序,飞光难挽,春色无边,旦夕间不见!”
那些碎片的数量虽然不少,蜕变完成之后的每一道刀锋的体型,也比寻常的刀刃大上数倍,但是,还远不足以覆盖着狼头龟背的巨兽整个背部的面积。
然而等到这些刀锋飞出之时,漫开的魔气,已经先一步,把方圆数百里的光线全部按灭下去,营造出了绝对的黑暗。
如同春光消逝,但在春天之后,却没有夏秋冬。
只有黑暗与空无。
在众多生灵的观感之中,就好像是那些刀锋骤然放大到了无法想象的程度,超出了思考的界限,夺去了他们所有的感知。
魔族的魔气,天生就带着矛盾、斗争、凶杀的意味,即使是毫无修为的寻常人,也能够一眼感受到其中蕴含着的恐怖压迫,那往往是一种炼狱般狂暴激烈的体验。
但是在七罪魔君身上,这一股魔气是如此深邃,甚至使方云汉感觉自己好像还遨游在诸世界之外的那奇妙虚空之中。
这种魔气,已经不能简单的以正邪来论定,是无限接近于混沌,但又比真正的混沌,多了一点破坏的倾向。
方云汉在寂静的黑暗里凝神侧身,感受到一道道庞大的刀锋,擦着他的身体飞过,面色沉静如初,挥掌一斩。
天刀。
天地之刀。
天地……颠倒!
重力在反转,地在上,天在下,倒转的世界里,反而挤出了二者交界处的一线光明。
这一刀横断万千刀锋,撕开混沌黑暗,换回了夏季第一次日出般的光明。
因方云汉这一挥掌而诞生的刀光,跃出地平线,最后碰上了七罪魔君用衣袖斩出的一刀。
天和地还在转动。
颠倒的天地,恢复正常的那一刻,二者僵持的刀锋崩碎开来。
两道身影交错而过,又在瞬间闪身到高空,进行再一次的碰撞。
光明和黑暗,在南荒的天幕上大范围的扭曲着,就像是在绘制世间最豪迈的一幅水墨画。
仅仅凭借着深浅不一的光影,黑与白的交错,就可以透露出森罗世界,亿万物象的独有魅力。
方云汉离开之前,在狼头龟背的巨兽背上跺了一脚。
那狼头哀嚎一声,骤然化光遁出,落在群魔之间,变成一个剑眉怒须,额头隆起且发青的老者。
他留下的那一具龟壳,背负黑城魔宫数千年,穿行在虚空风暴之间,都毫发无损的妖蛮老祖之躯,仅仅在干脆利落的咔嚓一声之后,就完全崩碎开来。
“这罪该万死的人族,就算是天外来的,也如此……”
这巨兽化身的老者怒骂出声,但话还未说完,忽然觉得背后一阵温暖。
一只宽大如扇,柔软如绵,厚若毛毡的手掌,映在了老者冰凉的后背上,果然是温暖一片,温暖到须臾之间就融化了这尊妖蛮老祖的躯体。
在这巨兽老祖还没反应过来之前,一掌推穿了他的胸腔,将海量的妖气与那些血肉一并化作烟散。
大乘佛尊满头金色舍利,慈眉朗目,悄然的离开了中土,来到这南荒的土地上。
“南无阿弥陀佛。”
那一只佛掌轻飘飘的推杀了巨兽老祖,没有半点蓄势回收的动作,又继续向前。
就好像佛尊这一条有限长度的手掌,可以无限的向前推去,推出高山滚石,万川入海,永无绝期的一掌。
正向着天残老祖的方向,推击过去。
天佛掌力,佛法无边!
这一掌施展出来的过程里面,离大乘佛尊较近的一些魔将,相继无声的消失。
在这一掌指向的方位,那极远的地方,上万万之数的邪灵,也都凭空消失。
八荒大战无比喧嚣的场景,竟然好像被大乘佛尊的这一掌,给抹出了一片清静的地方。
就连宿命法王的一尊法相,那手托悬崖的长臂猿猴,刚站稳了身子,便也被这股掌力掠过。
高达万丈的法相,晃了三晃,就变得模糊无比,好像成了一片即将消散的海市蜃楼。
宿命法王感受到了那尊法相中掌之时的变化,那是一种极端恶劣的感觉,好像与世间万物的联系,都在一条一条的断去。
曾经的所有积累,所有成长,每一件自己做过的事,自己经历过的事,所有曾为之起伏的情绪,都断裂成了一片一片的,成了彼此完全不相干的个体。
中了这一掌的生灵,回望过去每一刻的自己,都会感受到截然不同的陌生。
我因何而生,因何而成?
我,当真存在吗?
“嘶!!!”
六臂蛇尾的魔神倒吸一口凉气,“好狠毒的老东西,你佛尊狠辣到这种程度,佛门也配叫慈悲为怀?”
就像在深夜独行的忐忑之中,背后有人拍肩,望见了一个跟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假如中了那一掌的话,宿命法王这样,从一介微小昆虫攀升到证道级数的绝世强者,竟然也会如同一介凡俗,产生了那种奇妙的大恐怖。
这是斩断所有过去的因果,让中掌者,失去“存在”基础的掌法。
过去所有的一切都不是你。
就连现在的你也不是你。
你就根本不曾存在!
“小老儿杀人,最多不过是杀身灭魂,你却是要把一切存在过的痕迹都割断,连旁人记忆里的一点念想都不留,人族在残忍这方面的天赋,真是叫本法王也羡慕啊。”
但这叫宿命法王惊叹起来的一掌,终究还是被挡住了。
“受了老衲这一掌,过往罪业便皆可舍去,得大清净,大解脱,无边极乐。”
大乘佛尊先缓缓善劝几句,继而音色陡变,提肩拔背,声震万方,如狮子吼,大雷音,又道,“正所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天残施主,何必抗拒呢?”
天残老祖脸色阴沉依旧,还是那样一副愤愤不平的五官,怨恨贪婪的尖鼻老者面孔。
像是个老的快死的失败者,只能在烂泥里打滚的老醉鬼。
但就是这样一个老东西,一杖擎天,一肩挑起了亿万邪灵的因果,就叫佛法无边的一掌,也不能近身。
大乘佛尊的这一句叩问,实际正是他“天佛掌”之中的一招,佛问伽蓝,有灭却八百外道心魔之无上神效,善能打消九幽黄泉的大恶罪念。
也不能让天残老祖动摇分毫。
“成佛?!”
老东西承受着雷音嘶吼的不断叩问,嘶哑讥笑的勾起了死灰色的唇角,“成佛真是个好理想啊。”
“老祖过去跟你之间,已交手三十七次,等到三十八次之后,我就披你的袈裟,戴你的法冠,入你山门之中,敲响你的木鱼,撞向山上的铜钟,持拿经卷,教育你的徒子徒孙。”
话至此处,天残老祖手中拐杖一翻,戳向地面,身子借势而起,一脚一脚重重的踏在高空之中。
“到那时候,我就替你成佛!”
这邪灵族的老祖宗,在空间里面留下一道道深刻的脚印,彻底打破了虚空元气之海和现实世界的一个联系,每一个脚印之中,都荡漾着毁灭的湖光。
那不仅仅是单纯的元气在汇聚,更呈现出成千上万道微缩的神通。
单看其中的一个脚印,就能看到其中有飞剑如鱼穿梭,有宝塔巍峨耸立,有四面八臂的鬼王起舞,还有龙蛇翻腾,无爪无鳞的怪龙,盘踞在脚印的最深处,微微昂起头来,竟仿佛有一种雄踞七海的威严。
一声唳啸之后。
又有鲲鹏飞天,一双羽翼遮盖了一切。
每一种异象,都是代表着一种神通功法,这里面有源自于八荒一族的部分,甚至也有来自人族开创的法门。
但只要是在这个脚印之中呈现出来的,必定带着些许的残缺,而就因为那些微不足道的残缺,彻底堕化成了邪恶的一面。
就算让那些原本的开创者站到这里,恐怕都不敢相认。
这就是天残脚的力量,秩序残缺的七个脚印,因其残缺而形成链式的爆发。
当天残老祖的那一脚,踏向大乘佛尊的头颅之时,数万道神通意象一并爆发。
辉煌极尽的神通如海,数不尽神佛鬼怪的形象在其中舞动着,如流沙一般旋转,将他们两个的身影掩盖。
六臂蛇人混杂在这一些神通意象之中,毫不起眼,轻飘飘的从一只青面大鬼的铁钩之间滑过,满不在乎的拥挤着,游动着。
但他很快就超出了神通海的范畴,更先一步的撞入南荒边境的战场。
“法王,止步。”
三千银丝扫过山地,掸去无穷尘埃,扭成一股,如同一条逆势而起的大瀑布,抽在六臂蛇人的法印之上。
六臂蛇人身子微微一扭,蛇尾盘踞立定,低下脸孔,俯瞰过去。
他的身体比前方的两座山还要庞大的多。
而阻拦他的人站在两山之间,断裂起火的一根树桩旁边。
“道教教主学千秋。”
六臂蛇人的声音是确定的,也是戏谑的,“听说你的真实来历非常古老呢,没想到人族竟然还敢相信,这就是山穷水尽之时的妥协吗?”
“不过,你只有一个,小老儿,却有十个呀。”
九道不逊于六臂蛇人的身影,相继竖立起来。
仅仅是在向这边靠近,就已经令南荒边境多年布置下来的阵法根基,有了震动混乱的趋势。
周围群山之间的一道道光柱,都微微的颤抖起来。
因为五百年前的开天辟地一战,南荒边境的阵法,本来这相对薄弱,如果,让眼前宿命法王的十大法相肆无忌惮的越过此处,恐怕顷刻之间,这道防线就会被撕开一个巨大的口子。
学千秋沉吟只在转眼之间,拂尘扫过之时,已经释放了五百年前自封的本源之气。
“无奈呀!”
太古魔界之气绽放开来,拂尘一扫,如同三千剑痕,横贯而出。
这三千道剑痕,仿若把九天十地之间所有的大道法理,都阐述殆尽,罗织而来。
六臂蛇人手中所捏的那一道法印,虽然是曾经遍阅妖族至高功法聚合而成的一门神通,但在剑痕之下,竟然如同朽木一般,被轻车熟路的瓦解开来。
蛇人法相整体向后轰退,又有两尊法相撞上,仍顶不住三千剑痕的压力。
最后虎魔探爪,兔妖垂耳抽出一尺,天马行空的一道光痕撞上,带着腐烂堕落气息的羊头状血污,惊空而起。
一共七尊法相的力量,才扛住了这三千剑痕罗织而成的一片领域,不在后退。
“七情创功,剑解天道,果然是你啊,阿鼻圣殿之主。”
真正确认了这个答案的时候,就算是宿命法王,也有几分惊奇之意,“哈!举世无敌的阿鼻主人,居然投身人族,而且还衰落到这种程度。”
“前尘已往,学者只是学千秋而已。”
早已作出选择的学千秋,其决断或许也是举世无双的程度,面对八荒大战,没有半点动摇立场的顾虑。
拂尘如剑,朴素道袍腾空,七大法相长啸厉嚎着,一并迎上。
如果是当年作为阿鼻圣殿主人,全盛之时的状态,即使还没有证道,墨秋殇也足以与宿命法王相抗衡,但是正如他自己所说的,现在的他,就只是学千秋而已。
即使解放三成魔源,加上登峰造极的昆仑道体,五华圣气,以道魔一体的姿态,他也不过是拦下了七尊法相。
手提战斧的牛角巨人,口悬明月的狼犬,人面龙身的另外三尊法相,长驱直入,蛮横的撕裂边境的无数阵纹,踏碎一道又一道的光柱。
就在他们快要越过这道防线的时候,天上下了一阵暴雨。
不计其数的尸体和残破的盔甲如同雨点从天空中坠落,血色的浪涛取代了地面,漫卷着冲刷三尊法相的腿脚。
“万妖开道,血雨洪荒。”
三大法相都能够感受到从血脉的至深处,传来的那种悲哀,那是妖族之间的联系。
是当初千年之间,每一日祭剑的妖怪,最后残留的一点警兆。
大荒之中的妖族是何等的凶残,可惜面对当初的万胜祖师,面对如今的这把万胜之剑,他们所能够保留的就只剩下了悲哀而已。
“真是……好胆!!!!”
心思莫测的宿命法王,此刻也被触动了必杀之念,三大法相一同怒吼。
音波轰起了一道道高达千丈的血柱,血浪狂涌的退开,但脚下还是看不到地面。
血雨洪荒的杀气,陡然浓烈起来。
在这血之洪荒的边界处,傲迎锋举起剑来,他双臂之上缠绕着大乘佛尊用来保护其功体的佛言枷锁,他眉宇之间,有一小团氤氲光暗的先天之气,内中蕴含着一点逆反灵光,用来守护其神魂。
这样的他,才能够将万胜之剑的力量催发到极限……
一剑斩落!
………………
天督山上。
高天极处,司天之座巍峨耸然。
徐帝君立身在这至高无上的宝物阴影之中,一手垂按气海,一手抚在红云骄子的头顶。
驾驭司天之座的权柄,历代天督执掌的力量,已经有将近五成,过渡到红云骄子体内。
红云骄子的佛门功体焕然一新,盘古神辉的力量,如同百余条小龙,在他身边的虚空之中蔓生出来,然后巡游着,没入他的体内。
“呵呵呵,天督啊,所有人族都在苦苦支撑,希望捱到新的天督出手,重新建立起环绕整个中土世界的结界。”
“就是不知道,他们会不会为一位昆族的天督而欢呼?”
!!!!
徐帝君眼中神光暴绽,银白长须却骤然一片血红。
红云骄子的手掌轰在了他的心口,天督的权柄,加速落入这红衣佛子的体内。
第429章 红云有愧,宿命无缘(5200)
北荒边境上。
武成王敖家这一代的家主,正率领他手下的椒图等九大龙将,迎战魔族的主力。
不错,七罪魔君本人是在南荒那里,但是他却把魔族的主力派到北荒来进攻。
这一条防线上,主要是由儒教的高手配合原本的边境大军,来抵抗魔族引导的,十倍于他们的兵力。
中土有原生龙族的存在,据说是造父之龙久远前垂落的一道龙气所化,中土龙族的九个部落与人族一向交好,尤其是跟儒教之间,彼此往来极为密切,相互赠送功法神通,都是习以为常的事情。
所以在儒教之中,剑气可以化龙,战车可以化龙,文字可以化龙,图卷也可以化龙。
整个北荒边境,此刻至少有数十万条龙气,狂舞不定,在八荒异族组成的海洋之中,不断的冲撞着。
一条最为神勇的九色神龙,轰然之间扑杀了三名魔将,那神龙盘身一化,显出了敖家家主的身影。
但就在他回气的这一瞬间,又有十一名不逊于刚才那三名魔将的高手,对着他围杀过来。
北荒大地这边的形势,已颇为险峻。
敖家家主狂怒的吼声,传到了数百里之外,丘家家主的耳中。
这位正以圣人望气术,把靠近他的数千名魔族寿元一并斩落的儒门老人,不禁扶着旁边的悬崖,喘了口气。
一柄魔族的战刀从悬崖内部突刺出来,贯穿了丘家老人的手掌,他奋力并指一扳,将长刀折断,反手打碎悬崖,用那魔将自己的刀,贯穿了覆盖石甲的躯体。
“可恨呐。”
丘家老人拔出断刀,用自己的血挥洒在半空之中,书写圣贤文章,歌颂天督功绩。
他写的是数千年前的一位儒教教主,登临天督山,叩拜天督灵位,有感而发,一挥而就的《洞阳三十三天祭文》。
过往的历代天督,仿佛因为这些文字的记录,而重新又在天地之间,有了一份烙印,显化出一尊尊神威无俦的身影。
有人一棒破万法,专挑那些体型巨大的异族下手,指东打西,敲山震虎,每一棒似乎都能从不可思议的角度抽去,击碎巨大异兽的魂魄。
有人赤手空拳,几步跨越之间,就带出了说不尽的狂放,一手烈日挥曜,一手寒月坠落,阴阳轮转的拳头,哪怕是空落在泥土之上,都可以震杀上万名异族的精锐。
有人面貌稚嫩,仿佛还是一个不成熟的少年郎,手中一柄奇形大刀,只有三招,脚下好像是蹈海而行,千万浪涛图破壁,所向披靡。
数不胜数的邪魔尸体,漫天飞扬,前仆后继的异族,被碾成碎末,在大地上留下一条条沟壑。
山峰倾塌,大河改道。
即使没有盘古神辉的加持,当接连三十三道古人重生般的身影,向战场的各个方位出击的时候,也让岌岌可危的形势,得到了短暂的缓解。
用精血书写祭文之后,丘家的老者仿佛一瞬间又老了几世人,简直就像是变成了一张松垮垮的皮囊,挂在干瘦的骨架上。
他无力支撑,跌坐在地,只顾着念道:“若不是儒教总坛的三万名同门,一夕之间,全军覆没,我们怎么可能这么快就落入此等境地?”
昏花的老眼,举目四望,在他现在的视野之内,儒教各处支脉的身影,几乎都看不见了,不知道多少面战旗,在开战之后的一刻钟之内,就已经被撕裂吞没。
除了他自己刚刚召唤出来的前三十三代天督虚影之外,恍惚之中,老人竟然觉得举世之间,只剩下自己一个人族了。
“杀!!!”
沙哑低沉的声音,惊的虚弱老者一个激灵。
北荒的守将,骑着缺角的麒麟,趁着一名天督虚影挥动大鼎打出缺口之时,从魔族的兵阵之中闯出,跃上了一座刚刚被斜斩开来的高峰。
边境大军中最为知名的二十八件将帅神兵之一,情弓十日,在这一名白发苍苍的大将手上张如满月。
弓弦一颤,漫天箭雨如流星。
一片片的妖魔倒下,浴血的将士,擎起了一面战旗,竖立在丘家家族的视野之内,很快,他们的身影又被妖魔的狂潮所阻隔。
战斗还在继续。
敌我双方的血液,交汇在一起,疯狂的涂抹破碎的河山。
此时此刻,不知多少人像这老者一样,心系着天督山上。
“天督传位,还要多久……”
………………
“天督传位,只要再过十息。”
红云骄子的身上,传出这样的声音。
那是宿命法王在抒发自己志得意满的情绪。
“十息之后,世上就要多出一位昆族的天督,九天十地诞生以来的首例,也会是唯一的一例。”
他操控着红云骄子的手掌,按在徐帝君的心口,证道级别的力量,完全压制着虚弱无比的徐帝君。
这绝不是一个法相可以发挥得出来的战力,绝对是宿命法王的真身在此。
但是之前,方云汉他们三个先后探查过红云骄子的情况,如果宿命法王的真身在此,又怎么可能瞒得过三尊同级别强者全神贯注的侦测?
红云骄子的心海之中,面目模糊的老人悬浮在半空中,听到了红云疑问的心声。
“答案很简单,本法王是刚刚才来到你体内的,之前那个时候我根本不在,他们又怎么可能查得出来?”
这个老者的形象不但是面貌模糊,全身上下,一发一袍,都像是由无数微小的虫子聚合而成,又像是一团随时会扭散的黑烟。
掌握司天之座的权柄,仿佛一个不断扩大的光球,悬浮在这个老者前方不远处。
而红云骄子自身的意识,被他镇压在心海下方,勉强的抬起头来:“劣者虽然武功低微,但毕生之中,唯谨慎而已,即使无力抵抗法王的神通,也不该是这般全无境界的被入主肉身。”
“哼,你半龙半人,怎么也学全了人族谦虚的毛病。你要是武功低微,天下武功不低的人物,估计就数不出十指之数了。”
心海之中的时感比外界快得多,外界的一息,心海之中便可以度过百倍的时间。
反正吸收剩余权柄,还需要一定的时间,宿命法王全力压制着徐帝君的同时,也不吝于多说几句。
“你这一身功体,以万年红伞为最外层的守护,佛门天卷守卫神魂,龙族地卷守卫功元,毕生神通塑造起一片净土心海,径上无尘,寸心不染。”
“本法王粗略一数,就知道你至少给自己叠了八万四千种神通法念,每个念头都如同琉璃珍宝,层层嵌套,组成一座须弥高山。”
他看着已经随同红云的自我意识,一起被镇压到心海海面以下的那座须弥山,颇为赞赏的说道,“这样的佛心,堪称本法王有生以来见过的最顽固的事物之一。”
“如若是魔君或天残过来,也只有以暴力杀你这一条路可走,别想侵略你的心灵,而且,或许还会被你扛到三招之后。”
“哈哈哈哈,可笑的是,世上没有人懂得本法王的巫蛊之道,到底是什么。你偏偏遇到的就是我!”
巫蛊的本质,并不是仅指蜈蚣,蝎子,毒蛇,蟾蜍等等毒物,也不是指一般人认识之中的木偶小人、诅咒娃娃、血怨画像、邪神祭坛等等。
巫蛊,就是害生之气。
毒虫可以害人,刀剑也可以害人,轰天彻地的法宝也可以害人,人的恶念,同样可以害人。
一切对生命有害的东西,就是巫蛊本质的一部分。
有人说宿命法王证道之后,他的真身,就已经散化到十二法相之间,这话其实说对了一部分,但错的地方更多。
不仅仅是散入十二法相,而是遨游在所有对生命有害的物质之中。
只要宿命法王愿意,他可以让随便一把锈铁剑变成自己的真身,爆发出证道的力量,也可以让人脑子里一瞬间的模糊想法,变成自己的真身,实力分毫不减。
“对本法王来说,你神通法宝叠得再多,舍身取义之情再浓烈,佛心再顽固,也掩盖不了你记忆里曾经有的一点愧疚。”
宿命法王轻飘飘的说道。
“这一点愧疚就是蛊,一点愧疚,就是吾!”
红云骄子眸光一抖,终于知道了这宿命法王的真身是从何而来。
他看到了本以为早就不萦于心的一张面孔。
那是一个如猫一般的女人,倾绝艳色的毒辣美人。
那是……红云的妻子。
当年红云涉入武林不久,因为察觉到江湖下的一股暗流,阴差阳错,与那一股野心势力之中地位高贵的猫姬结为夫妻。
然而,他本来就是为了破灭那一股暗流而去,后来多方筹谋,一举功成,却使已经怀孕的妻子独自飘零,三年之后才产下一子,日日哀歌。
当时还有一部分武林中人,认为她不配抚养红云的孩子,四处搜寻威逼而去,又有红云的仇人现面意图利用,最后猫姬为护孩儿惨死,至死,红云都不知道自己该以何种心情去面对。
那已经是数百年前的事情了,如今他的孩子都已经长大成人,化解了心结,也在边境防线上奋战。
可是,堂堂红云骄子,到了今天才知道,原来自己心中还有一点愧疚,原来这一点愧疚,足以杀人。
心海之下,须弥山上,红云沉静下来,闭上了眼睛,眼角似有泪光。
“放弃抵抗了吗?”
宿命法王不以为意,现在天督山上的一切事物,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他真身在此,证道级的力量无所顾忌。
徐帝君的衰弱是不可逆转的,早就从这个境界跌落下去。
至于红云,不管他是真的放弃,还是示弱诱敌,不论他藏了多少后手,等到他真正发动的时候,就会知道,境界的差距是何等令人绝望。
心海中的光球,已经越来越完整,司天之座的权柄,十成十的落入了此间。
宿命法王已经能够清楚的感受到,这一层发光的外壳之下,包含着多么深邃幽远的力量,他却并没有急着先去接受权柄,而是操控红云的手臂向前一震。
要先把徐帝君打杀了。
证道级的力量隔体而去,徐帝君口中又涌出大股鲜血,却猛然间挣脱束缚,翻手一掌盖在红云骄子的天灵。
意识海之中,盘古神辉如同开天辟地的神龙俯落下来,重重的轰击在宿命法王身上。
“怎会……”
宿命法王还没有来得及做出应对,那代表着司天之座权柄的光球,忽然炸裂,走出一个人影。
“玄天喻道,无极摩诃!”
一股逆转时空,扭动万象的无量大力,随着方云汉的掌印,劈打在宿命法王真身胸口。
光球内部根本没有什么天督权柄,而是方云汉分流出来的逆反灵光、先天之气,只不过是在这股力量外面,用盘古神辉做了一层伪装罢了。
宿命法王的真身剧烈震荡,艰难道:“……原来红云不是你们选的那个人,但是司天之座的震动是无法作假的,天督的权柄,确实已经转移,不是红云,你们找的又是谁?”
方云汉回掌再击,喝道:“你确定现在想说的只是这句废话吗?”
这确实只是一句废话,因为就在他发出这个疑问的时候,一股更强大的盘古神辉,已经从意识海的另一端轰击过来。
其形如剑,七口龙气深潭随行。
这是以龙泉圣剑斩杀出来的盘古神辉。
天督山上,红云背后,玉圣人一剑拔出,剑尖若有若无的触及红云的脊背。
“哈哈哈哈哈……”
宿命法王狂笑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本法王为天外大日篡改的天命,又被你们改回去了。”
由方云汉的先天逆反灵光,击穿时间,篡改玉圣人的本源,把他从太阳中诞生的精魂,修改成普通的人族出身。
以徐帝君的盘古神辉,稳固被篡改之后的时空秩序,保留玉圣人的功体和记忆。
由大乘佛尊以佛门神通来嫁接因果,完成新的逻辑,以免对过去的历史造成过大的破坏。
他们所救回来的,得以幸免于难的,又何止是玉圣人一个。
就在天督山上生变之时,北荒边境线上,有三万道剑光切割云霄。
从儒教总坛的隐匿之中走出,三万名儒教高手的浩然真气,纯阳功体,生生撞上了魔族的主力大军,再度镇住了北荒的阵法。
“魑魅魍魉,窃据天命,就算真是天要灭忠良,碧血……何妨换新天!!”
徐帝君身上的天督权柄,还在向玉圣人体内转移。
这被宿命法王花了五百年来算计的儒教绝顶逸才,此刻终能澄明无疑的挥出自己的剑锋。
盘古神辉的力量,仿佛让宿命法王置身在一片比天地还大的光明海中,他身上分裂出八条手臂,双脚之下翻腾起两条龙影,两耳之下,垂下两条小蛇。
一刹那间,宛如变换成了与造父之龙同等古老的神魔,浩大无极的力量,撑开了盘古的光辉。
八荒异族的三大证道之一,到这个时候,才被迫展现出自己真正的实力。
“你要去跟魔君交手,居然还敢分割出这样庞大的一股本源来暗算我,本法王唯一漏算的,其实只有你。”
宿命法王八臂齐舞,次第挥去,对准了方云汉镇压下去。
“两个不完整的天督,本法王根本不放在眼里,你这一道化身,又能撑我几招?”
“我一招都懒得接!”
方云汉冷笑一声,任由八道法印,连连打在他身上。
每中一招,他的身形就混乱一分,稀薄一分,但同时也扩大一分。
最后一个放大了八倍的虚影,突然一拳向天,如同化作了一只永不坠落的飞鸟,裹起了所有的盘古神辉!
飞越的是拳,到了极点之后,手腕一翻,落下的是掌。
“玄天喻道,造化之神,五岳真灵封印!”
方云汉分化出来的这股力量,几乎等同于他刚进入这个世界的全力,连同一点主掌诸般力道的灵光,消耗到涓滴不剩。
五条山脉般的神辉巨龙,盘旋纠缠,五方合璧,一举将宿命法王的真身锁了进去。
“这般封印,焉能长久?”
“红云不才,却愿以身为笼!”
红云骄子的声音传入封印之中。
心海之下的须弥山,再度升起,红云骄子立在山巅之上,睁开眼来,眼中莹莹,抬头看向司天之座。
“徐前辈,玉圣人,还望成全。”
徐帝君和玉圣人都已经明白了他的心意,脑思万转之间,终究还是默契的顺应了他的要求。
那如同亘古苍茫一尊龙头的宝座,移开了一分。
那宝座移开一分之后,竟然显露出不可言述的无底黑暗。
世间有九天十地之说。
九天是指中土和域外八荒的九座天空,本来分处在不同的宇宙之下,即使已经拼合在一起,其实也仍然不能从空间意义上视为一个整体,而是有着泾渭分明的隔断。
十地的前九者,自然也是指中土和八荒。
但还有第十地,那就是无天之地,界下归墟。
造父之龙的神魂堕化,形成归墟,而归墟跟中土世界之间,其实是有连接点的。
司天之座在几万年的光阴里面,一直就坐落在那个连接点之上。
“她死了数百年后,居然还有妖孽要用她的媒介来作恶。”
“你又可知红云对她之恶名,何等痛心呐?!!”
红云骄子从天督山上振衣而起,手持万年红伞,迎头撞入归墟之中。
红云与宿命同坠。
南荒大地上,七罪魔君与方云汉同时有所感应。
“布局越多,越容易出纰漏啊。”
七罪魔君哼笑了一声,“我就不同了,我埋线,从来都只是单线。”
比如,五百年前,在南荒的边界上开天辟地,五百年后,亦在南荒,与这天外来客决战。
“五百年一线,可堪成刀?”
魔君探手,
“来!”
第430章 末日余声缔荒刀,无穷创生说此恨(6300)
咚!!!
七罪魔君探手之时,从大地的深处传来一声沉闷的回响。
这个声音其实并不算是特别响亮,因为好像是从极其遥远的地方,跨越了万千重空间和物质上的阻碍,才传递到此刻的战场之中。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不算响亮的声音,盖过了战场上亿万异族和无数人族战士嘶吼的响动。
不知道多少种神通的光辉、功法的异象,全部叠加在一起之后,都无法与这个声音争夺关注。
一个手提大旗的羊角魔将正要挥动神通,绞杀下方的一群人族士兵,忽然听到了这个声音,整个身子都僵滞在原地。
他仿佛看到了布满火烧云的天空在崩溃,大地在开裂、上升,洪水之中燃起了火焰,雷霆窜流在破碎的山川上。
在天地的裂缝之外,无比纯粹的光辉,以绝对强硬的姿态,挤了进来。
光芒从天空的裂缝之中垂落,从地面的裂谷之下暴涨,毁灭的景象达到视野的尽头,又超出视线的尽头,去到世界的尽头,整个世界都将毁于一旦。
那是五百年前,曾经残留的一点记忆。
并非天督交接之时,却聚集了八荒所有异族中大半的高层,以及人族倾巢而出的高手,在那个新开辟的世界里面,进行了一场旷日持久的大战。
战斗的尾声,人族的当代天督徐帝君,不惜摇落司天之座,冲撞魔君世界,所呈现出来的,就是这样的场景。
“末日、末日、末日……”
羊角魔将眼中出现了撕裂般的癫狂神色,一生少说也经历过上万次血战的骁勇大将,居然丢掉了手中的战旗,抱头蹲了下来,发出悲泣的声音,痛苦不堪。
曾经被魔族的诫圣鞭清理过的神魂,本该完全不记得当初的那一幕又一幕的毁灭场景,这个时候,居然凭空浮现在他脑海之中。
他再一次被那样的景象逼疯了。
但是却几乎没有人能趁着这个时候来杀死他。
虽说在场交战的各族成员中,参与过当年那场大战的不多,但是他们也都被那个声音所震慑,似乎懵懂之中感受到了那种末日的大恐怖,神魂肉身功法武器,所有的东西,都在自发的颤抖。
南荒边境防线的战场,广阔十余万里的山陵地貌,从极致的喧嚣到诡异的死寂,只过了那么一瞬间而已。
末日的回响,犹在继续。
庞大神龙的影像,从深沉的大地下飞出。
它的躯体完全是由漆黑的气息构成,任何生物,只要种种感官之中,有哪怕一点触碰到了这条神龙的存在,就会明白,那是不容于世的禁忌之能。
那是末日的残余,比组成八荒大地的诸界残骸,毁灭的更加彻底,而且是在新生之时就毁灭。
足足有一千对羽翼,在这条龙形魔神的躯体之上,舒展开来。
当初,七罪魔君在南荒和中土的交界处开辟的那个世界,虽然还只是一个大世界的雏形,可是,其中万物的基础已经拟定下来。
亿万种元气变换组合的规律,其复杂之处,甚至还要超过九天十地现有的天道规则。
所以,即使是徐帝君以盘古神辉轰塌了那个世界之后,仍有末日的残响,未曾断绝,久久的回荡在不可见闻的层面上。
不断的被现实世界所挤压,也等于是在不断的遭受着淬炼。
这正是七罪魔君为自己准备的证道神兵。
从世界的尸体上诞生的造物,在别人的眼里面是拥有千对羽翼的龙之魔神,而在方云汉的眼里面,却是一把刀。
幽深的龙鳞暗纹,修长而无一丝赘余之处的刀身。
这是方云汉毕生之中见过的唯一一把,可以与“洞仙歌”相提并论的神兵。
就算是炼妖壶,在纯粹的破坏力上,也远远无法与这一剑一刀相媲美。
七罪魔君一刀在手,斩出了不可思议的刀光。
天空被这一刀斩断,大地被这一刀劈开,空间也被平平的剖分。
方云汉长啸一声,全力一拳打出,却感受到自己的拳意拳劲,也被刀光无所滞碍的分开,刀锋劈在了他的拳头上,整个人当即被这一刀劈出了万里之遥。
置身在这个刀痕裂缝之中,他仰头看去,居然看不到天外星辰,只有无边混沌。
这一刀不是劈开了大气层,而是破掉了世界的护层。
只不过与方云汉游行于界外时的感受不同,那个时候的界外混沌,是平静且奇妙的,而现在,混沌的力量正因为这一刀产生暴动。
在高速轰退的过程之中,方云汉能看到两面混沌的浪潮,湍急狂沸的向着他合拢过来。
大量混沌之气涌入这个世界的过程里,烙印了过去未来的种种时光幻影,甚至还带来界外的因素,彼此交合,产生了数之不尽的神妙幻境。
那些幻境就像是在无光无暗的混沌之中沉浮的无数气泡,又像是一枚一枚,大小不均匀的宝珠,在方云汉的眼睛里面,折射出迷离的光彩。
武道和法术的碰撞,机械与血肉的结合,圣贤与邪神的探讨,真正的万古大同,血火之中的乐园,全体智慧生命燃烧没入了时光支流的场景……
电子与佛法的世界里,集众之力,一手打造出来的彼岸……
屹立在各自时代巅峰的强者,在岁月长河里,用漂流瓶的方式,交流自身的过往,彼此都像在阅读最新奇的书籍……
就在这一瞥之中所看见的一些东西,甚至超出了他游历诸界以来的所有见闻,奇幻到了一种想要击节赞叹的感觉。
毁灭性的一刀,所带来的是无可比拟的创造。
虽然这些东西还都只是幻境,但方云汉出手抵挡,看着混沌乱流回冲,泯灭这些景象的时候,也情不自禁的生出了浓烈的惋惜。
他的战意本来可以浩大到撼动九天,却几乎被这样的一刀压住了一半,待双臂撑起混沌,翻身站稳了之后,甚至不由自主的开口问道:“这是什么刀?”
“天会荒地会老,海亦枯石已烂,世界无恒常,此恨……竟未绝!”
万里之外的七罪魔君,横刀在手,左手缓慢的拂过刀背,说道,“此刀名为,末日余恨!”
“恨啊……”
方云汉微微沉默了一下,说道,“这个字眼跟刚才我所看到的事物相比,实在是太不相称了。”
七罪魔君笑道:“你刚才看到的东西很美好是吗?”
他甩手又劈了一刀,这一刀甚至不是攻向方云汉,仅仅是再造了那样的场景,只不过,这一次混沌气涌入的时候,所展现出来的绚丽与玄妙,又与上一次截然不同。
但还是那样令人心醉。
其中的部分场景,甚至连证道级的强者看见了,恐怕也会想要将之挽留,变作现实。
寂静的南荒边境防线战场上,万千异类种族,就算是其中一部分以邪恶嗜杀为本性的生灵,也同样会为一些超出了他们过往认知的美好,而忘却了自己的本性,甘愿生活在那样的世界里面。
这一刻,不知道多少生灵从寂静的状态中挣脱出来,不顾一切的飞扑着涌入那混沌气,哪怕因之而粉身碎骨,永无来世。
七罪魔君冷眼看着这一切,看着因为他的刀光而创造出来的绝丽美梦,又沉没在混沌之中,粉碎在他的眼神之下。
他看着方云汉,冷冷的笑道:“你知道吗,我曾经转世投胎,化为人族。”
“人这种生灵实在是太脆弱了,我早前,完全不能理解造父之龙为什么会钟爱这样的一个种族,就算是他曾经从界外混沌的其他世界见过类似的生灵,迷恋于这种形态,又为什么不能把人族创造的更强大一些呢?”
“如果不经过艰苦的修炼,人族的躯体,比随处可见的石头都要脆弱的多,断裂的木茬也可以刺破他们的防御,天气的寒凉变化都能夺走他们的生命,初生的人族婴儿甚至会被水呛死。”
“他们会因为悲伤而损害到自己的躯体,会因为愤怒而烧毁自己的大脑,会因为一点短暂到如同晨光的情绪体验,就想要自杀。”
混沌气涌入之后,本身就可以烙印界内的信息,而像是七罪魔君这样的人物,哪怕只是这样平淡的讲述,都拥有着强大的概念,会直接在混沌之中,映照出恍如真实的场面。
就像是有旁白的纪录片一样,只不过是先有旁白,才有记录。
展现了人的弱小之后,他话锋一转,“但是等到我真正以人的姿态生活时,我才体会到这种脆弱的妙处。”
“因为弱小,所以才多愁善感,脑子里才会出现天生强大的魔族,一辈子都不会拥有的念头……”
“会因一朵花落而吟诗作对,因醉酒梦中而上九天揽月,因一点毫无来由的忧虑,就步行万里去探望自己的亲子,也会因为一时的冷遇,而抑郁若死……”
混沌气中涌现醉酒的儒生,狂歌的豪侠,跋涉的老者,深闺中的妇人,落入勾栏的富家千金,暴虐无度的一国之主,千种万种,一点一滴,都对应着七罪魔君的话语,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他曾经经历过的样子。
“就像是你刚才看到了自己未曾想到过的美好,对于我来说,身为人族的每一次呼吸,每一种遭遇,无论是你们所谓的喜,还是你们所谓的悲,都是那样新奇。”
“都像是这些不知死的东西一样沉醉,每一刻的时光,我都想让其永远的停滞。”
方云汉蹙眉,问道:“既然你觉得化生为人的每一刻都是至绝的美好,又为什么还会变成魔君?主导起这样的战争?”
不要说什么被大势裹挟,像是七罪魔君这样的强者,不,哪怕不是七罪魔君,只是当年山川之父的那种程度,也觉得有权利任性的选择自己想要站的那一方。
他刚才的话语所包含的真实概念,强大到了可以令混沌气自生感应,应当并无虚假,又是什么样的机遇,才会让他选择与人族相反的立场?
“变?你错了。”
七罪魔君依旧笑着,“天外的客人啊,你并非出生于中土,也并非诞生于八荒,所以只有你有资格听我讲一讲我真正的感受。”
“我的一切美好感触,都是真实不虚,但我从始至终都没有变过。”
“我的恨,更在感动之前。”
他冷静的说道,“你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恨吗?”
“就是我经历了七生七世,分析到了每一个刹那,无量大数次的绝美感动,依旧……”
最后的一句话,语调缓缓,却被混沌急流掀起的风,吹送到极远的地方,回荡在广袤的大荒之中。
“抹不去的这份恨意。”
在今日之前,绝不会有任何人能够猜到,七罪魔君开创的证道魔功,“与世俱沉七大恨”,不是想要创造恨意,而是想要把自己心里的仇恨斩出来。
他斩杀了自己七次,寄托了七段仇恨之后,不知不觉之间,已经踏入了证道的境界,回首去再看自己,恨心却还在。
末日余恨,不仅是指这把刀的名字,也是指他自己的根源魔意,是他证道的基础,是他刀法的至高神髓。
此刻的南荒战场上,能够听到他这段话的人有很多,只是听完了,也仍是云里雾里,难以理解。
而在天督山上,天督权柄的交替已经到了尾声,感觉到南荒方面一片寂静,徐帝君的神思便飘荡而去,刚好也听到了这段话,却是当场心弦大震。
玉圣人感受到了他的震惊,不明所以,连忙问道:“帝君,怎么了?”
徐帝君摇了摇头,强自按下了心中的惊意,先专心完成天督权柄的交接。
事有轻重缓急之分,天督的传承才是当下最重要的一件事情。
他们这两句短暂的交流之后,南荒大地上的刀光再起。
“末日余恨之下,你还能站在中土人族那里吗?”
七罪魔君挥刀杀出,问了一句,“我的仁慈非常珍贵,只说这一次,如果你现在要离开,我可以放你走。”
方云汉也展现刀法上的手段,以偏击实,连出三式,拼上了这一刀,却仍被击退千里之遥,手臂上的伤口转瞬愈合,残留的一点废血被他甩掉。
“不好意思,我早八辈子就选过立场了。”
他摇了摇头之后,说道,“而且说真的,自从我踏入了极限之上的境界之后,我就从来没想过我会输。”
“即使是现在站在这里,面对一个这么强的你,面对一把这样强的刀,我还是觉得,等我再把一些东西想通了之后,我就可以赢了。”
方云汉叹了口气,轻松笑道,“你刚才都搞了一遍回忆杀了,要不要把回忆放长一点,等我再多一点思考的时间。”
七罪魔君漠然视之,以刀回应:“无理的空想,从来没有意义,你错过了我的仁慈。”
他抬刀在眉前一挡。
方云汉挥出了如太阳、如飞鸟的拳力,拳变为掌,地水火风,森罗万象都在其中封闭涌现,禁锢在那样一个小小的范围里,以追求最大的打击力度。
但这样的重手法,总是仍然会被七罪魔君轻易的破开。
他们的战斗,将这里化作了混沌的海洋。
南荒大地虽然广袤至极,但此刻这片混沌气所占据的区域,实际上已经渐渐超出了南荒的面积。
只是落在旁人的眼睛里面看去的时候,混沌界域所在的位置,好像还只是位于南荒中央。
又有魔将觉得,其实是整个南荒大地,被混沌给包围了起来。
还有一些生灵会认为大荒和混沌,是间杂着排列在他们面前,并没有秩序可言。
这是时空的错乱带来的一种认知上的混淆,除非能够为自己制定一个独立的时空认知,否则的话,根本无法将这种场景理解统一。
然而这里毕竟是战场,当某一个魔将清醒过来,向身边的人族再度挥动屠刀之时,寂静的世界重新迎来了喧嚣无比的战斗。
八荒的边境线都已经到了告急的程度,唯独南荒这里,因为刚才的一段寂静,局势反而成了最平缓的一个地方。
大乘佛尊和天残老祖在交手第二招的时候,就已经飞入太空之中交战。
学千秋和傲迎锋联合阻挡宿命法王那些法相,这个时候全都身处于血雨洪荒的异空间里面,在外界的声势,也不过就是动不动塌掉几座山峰,其内岩石土壤全变为血色罢了。
就在西南边境,一尊被逼迫苏醒的老怪物,驾驭着自己的洞天酣战至今,找到了机会,轰然击碎了当地所有的阵法光柱,贯穿了整个防线。
那座洞天在高空中停动了一下,似乎也没有想到居然是自己第一个冲破防线,随即狂喜,洞天化作一个方圆千里的硕大漩涡,试图横扫大地,尽情的收取人族,榨压他们的灵粹。
就像是从前历次八荒大战的经验那样,有了第一个突破者之后,紧接着就是全部防线的大崩溃。
那才是万类邪魔的盛宴之序曲。
中土损失最少的一次,也缺失了数万万人口啊!
“哈哈哈哈,只要在有一百四十万人族献身,本鲪的功力就可以百尺竿头,再进一步,就算是触到证道的门槛,也未尝不可呀。”
就在那洞天主人龙鲪天枭大笑之时,从中土偏南的地方,一道剑光斩落。
大笑声戛然而止。
整座洞天元气浓度最高的地方,龙鲪天袅难以置信地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大叫一声,仰头倒下。
一道裂缝,从头到尾把它劈成了两半。
也把整个洞天劈成两半。
天督山上,玉圣人仗剑而立,刚刚承接了天都权柄的他,不顾代价的推动盘古神辉。
天上的司天之座,手中的龙泉圣剑,挥发出一道道穿越了十几万里的剑光。
数之不尽的妖魔被剑光消灭,盘古神辉随之注入各地的法阵之间,中土的结界,从破碎的土地上,再度升起。
结界的完成,需要不短的时间,八荒异族抓住最后的机会,疯了一样加强冲锋的力道。
突然,司天之座微微一荡。
玉圣人神色陡变,不得不暂缓中土结界的进度,转将盘古神辉收拢,协助司天之座镇压从归墟中传来的力量。
那是宿命法王的真身在闹动。
传说归墟是无天之地,哪怕是接近入口的地方,时光都无比粘稠,本身就附带着极强的黑暗禁锢。
想不到宿命法王在被先天逆反灵光封印,加上红云的牵制,一起落入归墟后,居然还能反击。
徐帝君看到这一幕,神色忧愁。
八荒异族拥有三个证道,可以说是数万年来最强大的一个时期,就算是多了方云汉这个天外来客,中土人族,其实也依旧处在极艰难的境况中。
最可怕的一点在于,这一次的八荒大战,未必会以中土结界的完成作为收兵的信号。
盘古神辉形成的中土结界,虽然数万年来都没有被正面打破的记录,但是在铸就了那把魔刀的七罪魔君面前,真的还是牢不可破吗?
“末日余恨,末日余恨,这七罪魔君真正的来历,难道会是……”
虚弱无比的徐帝君,倚坐在天督殿前,竭尽全力地疗复功体,同时着眼于那片混沌战场。
“当年造父之龙的神魂坠落在中土世界之下,化作归墟,造成一场巨大的灾难,诸多世界都在那一场灾难之中,受到了损害。”
“其他世界虽然并非是由神明开辟,但万物之生成,自然也有其灵性,世界受损,当然也有其怨念。”
“人族的先贤曾经以为,这一股怨念的表现形式,就是八荒异族对于中土万灵的共同仇恨,只是现在看来,那一股怨气恐怕远比先贤曾经揣测过的,更加庞大,表现的也更加直接。”
他一步一步的推断着,混沌战场里传来的气息,却似乎恰好能给他带来一次一次的印证。
“诸界怨气聚合,化生了一尊古魔。因为世界本身的灵性运转太过缓慢,所以那尊古魔一开始的思维也异常迟钝,直到近千年来才一举扬名,证道魔君。”
一道无比炽烈的刀光劈开混沌,穿透了四象化合的先天玄气,还有一丝余劲,劈在半完成的中土结界根部,带来一阵动荡。
徐帝君合了下眼,艰难道:“这尊七罪魔君,他是天生就要来向中土世界万物万灵讨还罪业的啊。”
虽然还没到说绝望的时候,但现在的徐帝君,已经想不出方云汉有任何获胜的理由了。
一把证道级的神兵所带来的加成,就算是在这种等级的战斗中,也不可忽视。
无论是从根源、功体、经历、天赋、战意,任何一个方面,都想不到一个可以击败此刻的七罪魔君的理由。
混沌战场的刀光间隙之中,闪过另一种意念。
“没有赢的道理就不能赢了吗?”
“我还是觉得……我!能!赢!”
第431章 从此不败(4800)
九天十地之间,所谓的证道强者,指的是他们可以在现有的天地规则之外,随着自己的心意来添加一些规律。
比如他们可以制定光速的高低、规定物质的相性,如果是在一般的世界里面,他们可以随心所欲的揉捏一切定理。
可是,当他们处在同一个世界里的时候,同等级的存在,就会自然的产生干扰,只要彼此的意见不统一,那么观测规则最后的成果,便不会是只遵循哪一方的心意。
他们最大的特点,就只剩下了创造。
开辟小世界,为自己添加另外的时间轴,创造不会被无边佛法磨灭的邪灵因果……
每一个证道级别的存在,都有自己最擅长创造的一个方向。
方云汉虽然与他们的整体道路不同,特点却很相似,别人添加规则,他超越规则,同样都是一种创造。
现在的他就在为自己思考,要创造什么样的东西,才能够获得更高的胜率。
这种思考是不能胡来的,因为武道这种东西,或许不一定要依循外界的规律,却一定要依循武者自己的心。
只有方云汉真正相信他创造的这样东西可以打败七罪魔君,那么这样东西才能够发挥出应有的威力。
那么他要为自己创造什么样的东西呢?
一件神兵?或许可以拖延到持平,但却必定不能决胜。
一种新的功法?达到了证道或是极限之上的这种境界之后,任何一种功法在他们手上施展出来都是潜力无限的,要找一个新的功法来打败“无限”,那又怎么可能呢?
仔细想想,方云汉一路走来,真正让他得以成长到如今的最高要素,那个他最应该相信的“事物”,在他身上展现出来的,超过了所有遇到过的敌人和朋友的一项品质……
当然不是天赋。
从头来论的话,方云汉虽然不是妄自菲薄之人,却也不觉得自己的天赋能够超过关七、周尸、岳天恩、萧太后等人。甚至不客气的说,武道天赋这方面,同一时期拿来比较的话,他比那些人差远了。
自然也不是专注和毅力。
西门吹雪、元十三限、襄阳王、独孤剑圣等等,在他们那些如仙如魔的执着面前,方云汉的毅力只能算是普通人之中比较出色的,仍属于“凡俗”的范畴。
那么,是因为资源吗?
前期可能是的,人物模板为他带来的加成,以及游走其他世界所开阔的见闻,让方云汉对于单一世界的原住民拥有不少的优势。
可是,从王重阳模版的那个世界之后,方云汉所掌握的资源里面,与那些直接传承神魔武学的敌人相比,也说不上是有什么优势了。
那到底是什么,弥补了方云汉在其他方面的不足,添上了最关键的那一步,让他战胜了这些人,让他超过了这些人呢?
答案呼之欲出。
“是运气啊。”
方云汉得出这个答案的同时,七罪魔君克制不住的露出了讥嘲的笑容。
“运气,这就是你的答案?这就是你想要用来致胜的东西?”
七罪魔君只觉得这种想法实在是太过荒诞,以至于开始怀疑,面前这个人透露出这种意念,是不是想要起到一种战略上的欺诈作用。
他是想笑死本魔君吗?
“如你我这样的境界,你居然还寄托于此类孱弱的外物?就算是九天十地之间,一切众生摒弃前嫌,共同祈愿你的胜利,就算是诸界的残骸,一起对你降下护佑,赋予你无与伦比的幸运。”
“即使你还有来自天外的眷顾,把所有的所有相加,这些运数,也根本不可能挡住我的刀。”
魔君挥刀,“这些,难道你不明白?”
他是从诸界怨气聚合之后降生的古魔,是无量罪业的化身,但他也不仅仅是那些东西,他更是踩踏在那无量之上,证明了自身之道的魔王。
他所说的字字句句,皆是实情,这一刀,劈开方云汉头顶三尺混沌空间,显露出一道道气运光柱、无边祥云。
依靠天意所得的眷顾,搅动诸界因缘所得的气数,还有自身武道一步步走到今天带来的位格加持。
方云汉的气运显化出来的时候,如同万千龙凤齐舞,麒麟瑞兽醉卧云中。
五彩芝兰,帝王华盖等等,在凡俗人间几个王朝都未必能一见的气运异象,在他这里只能龟缩于角落,被青羊、飞熊枕着睡觉。
混沌战场的中心,七罪魔君的刀光,从方云汉双手印法之间挣拖出来,刀锋逆转向上,斜撩一刀。
如此大气运,一刀便斩空。
七罪魔君哈哈大笑,提刀追杀过去。
“如此累赘,留之何用?”
方云汉飘退之际,被刀光波及的发丝,从眼前飘落,先天之气,迅捷流转,随灭随生,乌发恢复如初。
不过打到现在,他的身体上已经多了一些连先天逆反灵光,也不能轻易愈合的伤口,三寸长的刀口贯穿左肩。
右臂之上的刀痕,如一条亮红色的线,从手肘划至手背。
“确实,以前的运气对你来说,是都没用的。”
方云汉对七罪魔君的话深以为然,再退一步,避开掠过喉间的刀光。
无数断裂的空间,随这一刀的痕迹铺展开来,也被他的身法暂且避过。
他在后退的过程之中,忽然引颈向上,双臂上抬,似乎是要拥抱,又似乎是要用自己的手掌去抓住什么东西。
混沌气从他的十指之间疏流而过,若有若无,空无一物。
方云汉的目光向上,向更上,更高,更远的地方,似乎穿透了这片混沌。
“所以,就让我自己来为自己创造一份不败的幸运吧。”
视有法为无法,自有限入无限。
无中生有,不存在的造物。
“玄玄超天道,运来如飞鸟。”
从天道规则之外,降下一只振翅的飞鸟,从玄玄幽暗到无尽的辉煌。
方云汉的双手一合,拥抱了那一份幸运,接住了那只永不会停止的飞鸟。
十指成拳。
当!!!!
他的拳头撞上了末日余恨。
这是第一次,方云汉正面接下了七罪魔君的一刀之后,未曾有半点退却之象。
在二者碰撞的那一个刹那,整个混沌战场仿佛都向交手的那一点,有了一个短暂的坍缩趋势。
“嗯?”
七罪魔君脸上闪过疑惑的神情,但不待他多想,方云汉已经发动反击。
十根手指如同刹那昙华般盛开,方云汉交叉合握的双拳,已经分往两方,前后交错,连打了两拳,一拳打在了那把魔刀的中段,另一拳则在震颤不休的魔刀上空越过,砸向七罪魔君的头颅。
末日余恨刀光一闪,还带着震颤的余韵,却已经拦在七罪魔君的面孔前方。
这一拳之力压在刀身之上,七罪魔君握刀的手指竟在接触到的那一刻,被震的有一瞬间松懈,上半身往后仰去,顺势在混沌之中游身一转,来到方云汉身后。
刀光带起了一道回旋的暴风,混沌能源在这一刀的轨迹之内诞生出末日性的灾红色,他在一刀之中创生,也在一刀之中直接来到了创生的尾端,步入毁灭的激奏。
灾红色的暴风在混沌的战场上席卷而起,高不可量。
下一刻,方云汉的身影就撕裂了这样的风暴,一掌斜着劈落出去,挥斥方遒的大气一招,粗疏之中带着罗天法网无缺无漏的意境。
在一个让七罪魔君最难受的角度打去,正中他的刀脊,甚至隔着末日余恨与他左手对了一掌。
七罪魔君脸色沉凝的连退了两步。
混沌能源在他脚下被踩实,形成两个久久未曾散去的凹陷印记。
“好重的一掌!”
这种沉重,超出了一般引力和质量的概念,甚至是一种超出了单一时间所能够形容的感觉。
魔君浓而修长的眉毛往中间凑了一下,恍然一般说道,“原来你所说的运气,竟然是这样的用法。”
运气这种东西,所带来的效果就是改变概率。
人世间,每一件事都有可能衍生出无数种的结果,那就是概率的运作。
比如说有一个人中了一剑,他死掉和他没有死,这两种结果,就会产生两个不同的世界。
他一秒之后死去和两秒之后死去,又会产生不同的世界。
是刺入左胸死的还是刺入右胸死的,又会产生更多不同的世界。
方云汉为自己所创造的不败幸运,就是可以直接操控概率,把所有可能性的世界,统一到唯一一种可能之中,达成对自己最有利的结果。
并以这种最有利的状态,在下一次选择之中,创造更有利的唯一可能,如此不断向下叠加。
他现在的每一拳,每一掌,都统合着万千种可能性的世界,带有一种绝对无法违抗的魄力。
运气,这种听起来好像非常取巧,甚至虚无缥缈的东西,以他现在的这种形式展现出来的,却是无可置疑的至极暴力。
“但就算是吞噬了其他所有可能性之后的,唯一的可能,终究也会有步向毁灭的那一个阶段。”
“一切的一切,就看你的运数,能不能超越我的恨吧。”
七罪魔君释然一笑,不闪不避地对着方云汉拳力之中最强的一点,劈出了刀刃。
这一刀灿烂到超越了世上一切的美景,即使是开天辟地的盘古神辉,这一刻似乎也被夺去了几分光彩。
在他的刀法之下,众生唯魔,善于创造最极致的美好,又在这种美好之中一并摧毁。
因为之前的创造太过于绚烂夺目,以至于就连毁灭这种单调的事情,也透露出了无穷尽的魅力。
无上的魔性,凝聚在这一刀之中,罪孽的火焰燃烧在刀锋之上,又像是以火焰铸就的一层刀鞘。
七罪魔君以此末日火刀,击碎大片混沌,与方云汉彻底的打出了这个世界。
在界外的虚空之中,九天十地,像是九个靠拢在一起的球形。
他们盘旋在这世界的表面战斗,末日的罪孽之火,向更远的混沌虚空里,挥出一道道的弧光。
就像是一朵比世界更大的彼岸花,被这些刀痕,一道一道的勾勒出来。
这朵神妙而宏大的花朵,根植于九天十地的外壳之上,蔓延向无穷尽的空白混沌里。
壮丽至极的彼岸花,摇曳之间,就迸发出了推动世界的刀意,横向轰去,与方云汉的拳法碰撞,彼此崩碎。
对于经历末日尚且残余的恨意来说,一次又一次的末日,变相为一次又一次的解脱,只有在毁灭之中,能够感受到那样的轻松。
这是末日的魔刀,也是超脱的刀法。
七罪魔君的身影,已经完全模糊了,他既像是那朵彼岸花的本体,又像是从花朵之上迸发出来的横绝刀意,有时又像是提刀静立在花上,俯瞰混沌时空,许久才会起手劈出一刀。
在远方,方云汉的身体周围,末日之刀的神意,与他的拳法意境相撞,崩碎之后,彼此交缠着,如同一朵又一朵火云,从他周围溢散出去。
每一座缠绕着罪业之火的拳法意境远去时,就像是一个新的世界在浮升,点缀到九天十地周遭的空白混沌之间。
末日之刀刚成,先天运道初立。
无论是方云汉还是七罪魔君,都绝不愿意在人生中的这个时候,留下任何一丝污点。
毫无疑问,他们需要最完整的,毋庸置疑的胜利,渴求着那样的时刻。
双方的“自我”渐渐攀升到了有生以来最浓烈的时刻,解脱之花剧烈的摆动,刀光一次比一次宏大。
而方云汉在一步步的向七罪魔君靠近,即使是赐予了自己不败的幸运,统治了无穷时空唯一性的先天拳法,似乎也渐渐地承受不住末日余恨的摧残。
越是靠近,方云汉拳法中的破绽就越大,每一次出拳之间的迟滞,也越明显。
七罪魔君的眼前,已经出现了摧毁“唯一”的坦途,他的刀,愈发放旷。
“在你来到我面前的那一刻,就是所有的可能性都被毁灭的瞬间,是唯一被破解,幸运被斩断的终点。”
宣告的意念之中,七罪魔君的身影浮现,他的刀却已不见,末日余恨融入在了那一朵超脱之花里面。
方云汉充耳不闻,前进的步调没有半分的偏移,拳法即使在不断的陷入更迟滞的境地,依旧一拳一掌的轰打出去。
七罪魔君抬起手,拔出了那一朵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的无朋之花,以花为刀,向着方云汉斩落。
比世界更庞大的花,汇成一道刀光,流丽的扫向方云汉。
方云汉来到了七罪魔君面前,打出他的拳头。
刀与拳并没有发生碰撞,方云汉忽然从七罪魔君的上空越过,落在他的背后。
奇花炫极的刀光,斜在混沌虚空之中,从漫长的顶点开始消散,最后只余下了原本末日余恨的长度,握在七罪魔君手中。
他持刀向前,刀下一片虚无,怔了一怔,转头看去。
“你……最后一个变化,为什么能完成?”
那个变化,其实也在七罪魔君的预料之中,但那本该是方云汉拳法中的唯一性被斩碎的瞬间,却不知为何,他的刀斩空了。
“当你执着于毁灭我的拳法之时,你就已经落入我的拳法之中了。”
山中之刀,岂能击中山外的一跃?!
七罪魔君额头上现出了那个浅浅的拳印,无法遏制的崩溃,从那个拳印开始向全身蔓延。
“这一败,我倒也甘愿,只可惜就算是这样……”
“末日之后,犹有余恨。”
七罪魔君的身影土崩瓦解。
末日余恨刀身一颤,化作一条千翼魔龙,便欲投入混沌之中。
方云汉抬手一抓,拿住龙尾,把它压回了长刀的形状,转身回到九天之内。
不甘的龙吟声,回荡在诸多界外火云之下。
九天十地之间,骤起了一阵哀风,吹过了百万里天地,万物都随之恸吟。
方云汉一回来,就知道了七罪魔君那句话的意思。
如果只是诸界怨气的话,那么方云汉的拳力,是可以将之粉碎在界外混沌的。
如果只是一名证道的话,那么经历了那样的战斗之后,也会重创到不知何时才能重生。
但七罪魔君终究不只是证道,也不止是诸界投来的业果,他已经重新散回了九天之下,如若不出意外的话,恐怕三年以内就会以全盛的姿态归来。
“三年嘛,那可太长了。”
方云汉先着眼当下,来到天督山上。
“你去处理八荒战场,归墟之中,交给我来吧。”
中土穹顶,司天之座移位。
力胜末日之君,从此不败的方云汉,闯入无天之地,界下归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