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苍狼神鹰,青山叠影焰飞声(5200)
泸溪一带,有大小山头两千余座。
其中小的不过才几十丈高下,群山青翠,气候温和,无霜期长,降雨有度,水网蜿蜒纵横。
到了这附近之后,任意口鼻呼吸之间都是清新气味,叫人嗅之而忘俗,身心舒展,心旷神怡。
金太子带着铁木真、赤老温、木华黎,及二十七名金国军中以一当十的精锐卫士,乘坐三艘小船,顺沅水而来。
金国若欲并吞南宋,最大的阻碍便是长江天险,这些年来他们的天兵治铁台,在增加个体兵员素质的天械上,并没有什么让人耳目一新的创举,倒是有许多精力,花费在船舰的改良上。
大船自然不能轻易带到南宋这边来,但这种小船头宽而尾小,中段船舷有圆弧,以天械为动力,日行千里,夜行八百,也已经是整个南宋境内罕见的水上利器。
顺江水入河流,甚至于在一些转弯极多的小河上,也能轻松自若的浮水而行。
铁掌山东侧七里之外的乌柏渡口,三艘船先后抵达。
早有铁掌帮的人候在此处,接待他们上岸。
“帮主如今坐镇在铁掌山中指峰下,从这里到那边还有一段路程,我已经先在半里之外的酒家置办了一桌酒席,为各位贵人接风洗尘,酒足饭饱,小憩之后,咱们再上路。”
铁掌帮这一行人之中,领头的是一个中年男子,白袜灰鞋,布巾缠头,虽然胡须有些花白,但看着精神极佳,自称老马,笑容颇为热情。
金太子一边跟他向前走着,一边说道:“我听使者回信说,就在两天之前,有人要闯山中铁掌帮禁地,不知道那贼人有没有抓到?”
老马摇摇头,道:“江洋大盗,往往一击不中之后,见识了咱们帮主的手段,自然便远遁千里。”
木华黎这一阵子已学通汉人的语言,也开口试探着说道:“既然是禁地,想必多半有险绝的布置在内,那伙贼人居然感冒奇险,不惜得罪铁掌帮,胆子倒也大的很。”
“咱们帮中禁地,实是历代先帮主埋骨之所,估计那两个贼人是从哪里听说了这个消息,以为墓中有多少陪葬的金银财宝。”
老马回应了几句,一行人已走过半里,来到了酒家前。
众人入座之后,金太子的护卫先检验过酒菜,以防其中有毒。
老马微笑看着,并无不悦的表现,只在旁边介绍道:“这酒家虽小,酒菜却是从泸溪辰溪之间,选了各家酒楼的拿手好菜,请他们的厨子一起到这里来做成。”
“这一道是二十四桥明月夜,要用上等的火腿,挖出二十四个洞来,将嫩豆腐削成小球,一并焖煮,煮成之后精华尽在豆腐之中,火腿弃而不用。”
“这一道是满楼明月梨花白,用鸡鸭火腿猪骨一并炖汤,用肉蓉扫出清汤。要汤清如水能见盘底色,方为合格。再用白菜雕花,甜酒酿过,糯米圆子滚圆如月,甜咸可口。”
“这一道是柴把鸭子,虽然名字不像前两者那么诗情画意,但滋味更加淳朴厚重,用火腿、无骨鸭肉、竹笋、香菇,各自切块切条,然后用苔菜捆成一捆,一盘之中十八捆,形如农家柴火堆。因而得名。”
“又有……”
他将桌上几道大菜一一讲过,那边角处的小菜,虽然不曾详讲,却也各有名目,显见得其中匠心巧思,最后举杯邀饮。
金太子浅尝辄止,铁木真只缓缓饮酒,不知在想些什么。
那些护卫坐在旁边两桌,可就没有太多讲究,风卷残云一般将他们桌上的酒菜吃光。
这些菜肴实在美味,非但赤老温耐不住多试了几盘,就连木华黎也每样都尝了一些。
木华黎说道:“这些菜的口味偏好,所用材料的不同,恐怕不是同一方水土能够养出来的。我听说汉人有菜系之分,这些应是不同的菜系?”
老马点头承认。
这些菜,本来确实是铁掌帮准备的,裘千仞自己虽然在这些方面不太注重,但是他众多心腹之中自然有善于阿谀奉承的,喜欢在这些方面下功夫。
不过,经过昨日午后那一场迅速的战斗之后,裘千仞新传达出去的命令,都已经受杨再兴控制,铁掌帮其他帮众,还大多不知当时那场战斗的具体情况。
老马拿了裘千仞的信物来主持迎接金太子等人的事宜,这些铁掌帮的弟子自然不曾怀疑,也将这些菜的来历一一转述。
其实倒也不怪这些铁掌帮弟子粗心大意相信了一个陌生面孔。
主要是铁掌帮内门人数以万计,光是长久驻扎在泸溪与辰溪之间的,就有八千以上,要想互相之间全部熟识,那是痴人说梦。
况且自从近几年来,裘千仞与金国之间有了往来,帮中高层也大多看出一些苗头,洁身自好者或苦劝不听,连夜远遁,反倒是那些鸡鸣狗盗之辈、绿林凶恶之徒,把铁掌帮当做他们新的倚仗,纷纷前来投靠。
这些凶徒不乏有本领硬劲的,又逢裘千仞用人不忌,自然更容易成为裘千仞身边骨干。
在等候于渡口的这批铁掌帮弟子看来,老马大概也就是那么一个新近投靠过来的绿林人物。
一场颇为用心,美味且全无问题的宴席过后,金国来者的戒心便更浅了一些。
众人休息一阵,再度上路。
不论饮酒多少,这些人终究已经带了几分酒气,这回上路的时候,去得便更慢了一些。
金太子沉鹰手中轻摇折扇,远望千山重叠,高低相宜,烟罗古藤,怪石奇树,数里之外的铁掌峰直插云霄。
“江南风景果然美不胜收。”
金沉鹰将折扇张开,往前一送,仿佛托起小溪边的一团薄雾清风,笑着念道,“大柄若在手,清风满天下!”
铁木真赞道:“太子豪气。”
老马只是不语。这些蒙古人甚至铁掌帮众,自是不明白这两句话的来历,但老马身为丹阳真人,全真掌教,对宋金两国的文人典故都了若指掌,岂有不知之理。
“大柄若在手,清风满天下”,这是金国第四代皇帝完颜亮的豪句。
此人野心勃勃,即位之后大杀宗室,斩死嫡母,将金国的国都从上京迁到中都,南侵之心昭然若揭。
完颜亮曾对大臣高怀贞说他的志向:“吾有三志,国家大事,皆我所出,一也;帅师伐远,执其君长而问罪于前,二也;无论亲疏,尽得天下绝色而妻之,三也。”
又有《题软屏》诗:“万里车书盍浑同,江南岂有别疆封?提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
最后两句,尝被金国文人引以为金太祖开国以来,女真第一雄壮之词。
老马暗想:这些句子虽然口气豪迈,但那完颜亮最后的下场可不怎么好,金沉鹰到了这里,忽然念起他的诗句来,或许冥冥之中,正是你这金国大太子,也要走到末路了。
四十年前,完颜亮发兵六十万,号百万大军,攻打南宋,初时连胜,后三路水军皆败,受挫于南宋虞允文将军。
完颜雍早就对完颜亮不服,趁机在金国后方称帝。
完颜亮本就因败战而恼怒,听到这个消息之后,不但不肯撤军,还发令说,三日之内若不能渡江,就要把随行的大臣全部斩杀,结果激起兵变。
兵变当日,众叛将连皇帝的近卫军都已经处置停当,先以火箭入帐,然后众人掩杀而上。
完颜亮半夜惊醒,以为宋军袭营,手捉一箭,却发现居然是金军大将所用的箭镞。
“安敢杀我?!!”
他仗着当年金兀术留下的“铁背虬龙”,从着火的大帐之中杀出,三拳把叛将之首、兵马都统帅耶律元宜打成重伤,沿途兵将皆不能阻挡,神为之夺,竟似乎有被他杀尽叛将,重掌大权的可能。
适逢稼轩居士为义军南下,联络南宋朝廷,发现金军大营之中生变,奋起不世勇决之气,策马涉水而至。
时年二十一岁的稼轩居士拔剑破水,虞允文结义七人,采石为箭,在江畔发起一场死斗,彼时武林中江南双壁,铁掌帮主上官剑南与大侠方振眉齐至。
神剑穿心,采石断筋,铁掌破肺,方振眉以“王指点将,千刀万剑化作绕指柔”,众人竭尽全力,各负重创,终于摧毁从金兀术身上传下来的霸拳天械“铁背虬龙”。
完颜亮死无全尸,后来被金军收拢残骸,以庶人之礼下葬,金军由此退兵,四十年来不曾南侵。
这一群人又走了片刻,前方遥遥传来一道浑厚的嗓音。
“金太子远道而来,本帮主有失远迎了。”
“我这屋舍新建,地方不大,容不得许多闲杂人等。老马,你就跟太子的随从先在林中歇歇吧。”
众人抬头看去,只见大约在里许之外,立着两座小屋。
一座屋子老旧宽敞,屋边房檐上还挂着一些晒干的肉类,那是原本负责看守铁掌帮禁地的帮众,所住的屋子。
而旁边一座屋子显得更扎实了许多,只不过门窗屋檐都是用新鲜木板拼成,一看就是最近两天才建造出来的,应该是给他们帮主居住的地方。
这座屋子外面,还放着一些高高的木桶、木架上吊着一个大铁锅,铁锅下面有柴火的余烬。
木华黎瞥见锅中铁豆在夕阳之下的反光,就猜到这应该是铁掌帮主用来练功的东西,道:“太子,这个铁掌帮主不肯出迎也就罢了,还想让你孤身入屋,似乎有些过于倨傲了。是否要让赤老温给他个下马威?”
“哈哈哈,这位壮士多虑了。”老马连忙劝阻道,“我们帮主一向就是这个脾性,与人谈起大事的时候,不喜欢有闲杂人等在侧。”
“他请太子入屋,让我等在一里之外就停步,正是对太子无比的尊重,若是有哪位兄台贸然行事,只怕便要惹恼了他。”
金太子也听说过裘千仞这几年深居简出,似乎性情确实有些孤僻,完颜洪烈更提及裘千仞此人极好面子。
以完颜洪烈的身份,几次来信之后,曾经冒险亲自来与他见面,给了他足够的面子,事实证明,这种做法,抵得上多送给裘千仞一万两黄金。
反推之,若是行事无度,当真削了裘千仞的脸面,只怕这个人也不会在乎什么大局。
“也罢,既然是初次相见,我就给他一回面子。”
金太子命众护卫止步,自己独身走向那座屋子。
他靠近了之后,就闻到了浓浓的烟烬味道,旁边那口炒铁豆的大铁锅,应该是才熄火没有多久,把所有树林里的杂味都给盖了下去。
目送着金太子走向屋门的时候,铁木真鼻尖嗅了嗅,露出一点疑惑的神情。
天械“苍狼”,可以强化五感,铁木真在草原上索敌的时候,用到最多的,除了视力就是嗅觉。
他能够通过半个月前的,已经完全混入了土壤草根之中的马粪味道,分辨出敌人是朝着哪个方向迁移,甚至能够判断出那个时候的马匹大致处于什么样的状态,惊恐与否,健康与否,能够提供怎样的负重行进速度。
而现在,他好像从那过分浓郁的烟味里面,闻到了什么其他的气味,不像是纯粹的木柴燃烧之后的气味。
铁木真向老马问道:“门前那口锅下面烧的是什么柴?”
老马有些料想不到他会发出这种问题,但及时答道:“那是我们帮主练功专用的一种木炭,听说跟别的炭大有不同,不过具体是什么,我也不太清楚。”
铁木真奇道:“不管是什么木炭,都只不过是用来生火加热吧,这个里面难道还有什么需要保密的?”
老马看到金太子已经准备推门,就只是笑了笑,没有再回答,往旁边走了几步。
铁木真看见他这几步,两眼一瞪,本能的警觉,压住了所有的疑惑,立刻就要开口像金太子示警。
“别……”
金太子推开了门。
轰隆隆隆!!!!!
巨大的爆炸声,惊得方圆十几里内,鸟兽丧胆狂奔。
那两间屋子当场就被炸成了灰烬,原地爆开了好几团巨大的黑烟火球,浓烟滚滚。
就算相隔一里有余,甚至都能感受到那股强烈的热风吹拂过来,无论是铁掌帮众还是金国护卫,都感受到了短暂的耳鸣。
但在这个时候,林子里面隐藏的一群人,突然出手。
这些人似乎也是铁掌帮弟子,但却对现在的情况早有预料,耳朵上塞了布条,手中拿着铁筒,喷出了一道道铜色的光华。
二十七名金国军中最精锐的护卫,放在战场上,只要有一点地形便利,就可以抵挡三千多士兵的存在。
但在猝不及防的情况下,被天梭泌火铜网埋伏,当场就全都被大网捕捉,倒刺入肉,昏昏倒地。
赤老温拔出那把金鞘宝刀,削铁如泥,刷刷几刀,把向自己飞来的铜网砍成碎片。
铁木真背后包裹一甩,两根铁杆在半空组合化作一件长兵器,妙到毫厘的挑起了即将把木华黎包裹住的那张大网。
本来只要受到一点外力触碰,就会骤然收缩的铜网,在他那杆长兵器连点四角,震颤弹动的力道之下,竟然在一卷之后,又被抖的平铺开来。
有九尺见方的一张大网,被铁木真抖在半空里,大肆旋转,将继续激射过来的铜网铜球,全部揽下,甩开。
他没有心思去看金太子如何,只怒喝一声:“走!!”
赤老温宝刀一舞,刀随人走,杀的铁掌帮弟子人头滚滚,断肢腰斩,鲜血纷飞。
什么兵器都拦不住那宝刀一斩。
马钰不肯放他们这么轻易走脱,提剑拦截。
他也忌惮那宝刀的锋芒,使的尽是全真剑法之中,以偏击实,以奇截正的路数。
丘处机、孙不二等人,纷纷现身。
木华黎惊喝道:“好生狡诈,你们让人在屋子里面假扮裘千仞,不惜用性命做诱饵,要跟金太子同归于尽,那真正的裘千仞又在哪里,还不出来吗?”
丘处机冷笑一声:“狗贼,好叫你知道,那屋子里面只有二十桶火药,我们可不是茹毛饮血、拿同道做饵的冷酷之人。”
“至于你们听到从那屋中传来的声音,实则一直是丹阳师兄的腹语术。”
话到此处,丘处机突然心头一紧,横剑拦截。
当!
恍如钟鼓雷鸣的一声之后,丘处机整个人被震的离地一瞬,连退了两步。
他虎口酸麻开裂,手中青光百炼宝剑已经弯曲的不成样子。
剑身弯折最明显的地方,有几根黑乎乎的长条物,直接刺穿了青光百炼的钢材。
那竟然是残缺破烂的几根竹质扇骨。
“难道……”
众人骇然望去。
滚滚浓烟与火光前方,金沉鹰步伐艰涩的走来。
他浑身衣物被炸得东缺一块,西残一块,头发散乱烟熏火燎,硝烟形成的黑斑和身上的血迹混杂在一起,甚至看不清面目,狼狈至极。
但刚才那几根脆弱纤薄的竹质扇骨,从将近一里外的地方掷过来,居然还能贯穿丘处机的宝剑,简直胜过世上任何弩机,已足够教众人如见鬼神。
“呵……呵……”
金沉鹰嗓子里喑着血似的笑了两声,盯着丘处机看了看,“好!看来裘千仞早就与你这贼道人勾结了,这些年不过是跟我的蠢六弟虚与委蛇,忠义的很啊,他还真是个人物。”
“只不过本太子都成了这副模样,他还不敢亲自出来杀我吗?”
他口中淌血,仰天大吼道,“裘千仞,出来!!!”
山道上方落下一道人影,几个起落之后,便来到林中。
“厉害,厉害,不过你猜错了。”
迅影横飞,半空中一只暗红的手甲拍落。
“杀你的不是裘千仞,而是……”
“杨再兴!”
第14章 虬龙拳经,辽阔歌谣唱沅江(4900)
“杨……管你是谁,且来试我一拳。”
从空中拍落下来的暗红手甲,与金太子冲天而起的拳头,发生了针锋相对的碰撞。
一声沉闷的撞击之后,金太子的身体从腰部以下,全部陷入了泥土之中,身上的几处伤口又渗出新的鲜血,看起来显得更潮湿红润了一些。
他双手一拍身旁的泥土,把身体震出地面。
而杨再兴的身体,也不由自主的在半空中连翻了两个跟头才落地。
这一拼之下,竟然似乎是势均力敌的模样。
杨再兴有些许惊异:“这个人的伤势,就算是不再跟人动手,恐怕也撑不过两刻钟了,怎么他挥拳之时,却有一种突然攀升到全盛状态,不受伤势影响的感觉?”
金太子没有来得及听到铁木真的警告,然而,在他还没有完全推开那扇门的时候,已经从门缝中看到了屋内无人,只有一堆即将被点燃的火药桶。
那提前了一瞬间的反应,让金太子获得了缓冲的机会,以平生最快的速度退后。
在爆炸的威力真正作用于金太子身上的时候,他已经距离爆炸的中心地点,有超过了三十步之远。
直接由火药爆炸产生的高温、音波、气浪,在这个位置的时候已经衰减了不少。
不过,房屋被摧毁之后高速迸溅的碎屑,还有门前那口铁锅里面的铁豆子,被爆炸波及,激射出来之后,仍然保留着如同上千火铳一齐开火的杀伤力。
那种情况下,就算是裘千仞这种中原武林屈指可数的大高手,也不敢说自己就一定能够活下来。
毕竟他全身上下,只有一双手臂是不怕这种杀伤的,身体的其他部位,如果被那些暴射出来的铁豆子打中的话,当场就得是一个前后透亮的血窟窿。
而能不能在三十步之内,凭一双手挡下所有迸溅开来的爆炸物,那就只能是一半看实力,一半看运气了。
金沉鹰的运气不算太差,那些打仗他脸部、心肺要害的东西,全都被他挡了下来。
但是他的运气也不算太好。
从爆炸中逃出来之后,他身体里至少还嵌着七八颗铁豆子,那些都是刚好击中了他的骨骼,卡在了那里。
至于打在血肉中的,更是已经直接透体而过,留下了多处流血不止的伤口。
“惊异吗?”
金太子声音嘶哑的开口说道,“这就是六十年前,先祖都元帅完颜宗弼,开创出来的霸拳。”
“当年岳武穆的沥泉枪,十荡十决,纵马提枪,如同龙蛇翻滚,马蹄之下长枪所指,我大金国多少勇将在他面前连一个回合都走不过去,唯独霸拳可以抵敌。”
“四十年前,完颜宗弼留下来的天械‘铁背虬龙’,被方振眉、上官剑南、虞允文、辛弃疾等人联手摧毁,他们为此付出惨重的代价,可惜这些人不明白,天械只不过是一种可以替换的东西。”
“掌握了霸拳真谛的人,就算没有铁背虬龙,也是必定会达到宗师境界的——真武者。”
杨再兴平静的说道:“你说的这些话,并不能改变你败亡于此的结果,只不过是在浪费已经所剩不多的生命。”
“不,我只是在用这些话,为我自己施加更多的肯定。”
金太子露出凛然的笑容,“流血不止气血亏虚的我,如果不能通过语言为自己带来暗示,真的不一定能够保住那样的心态。击出,撼动岳家军的霸拳。”
霸!拳!
这两个字说出来的时候,金太子的身体好像都随之抻张了两下,接着整个人,就像是一个硕大的车轮,倾轧出去。
这并不是说他做出了前滚翻之类的动作,车轮只不过是一种针对他的气势的比喻。
他实际上的运动姿态,是腰背挺直的向前跨一大步,但是落在旁观者的眼睛里面,就一定会第一时间联想到一个比人头还高,比身体还宽的巨大车轮。
因为就在他这一跨步的动作里面,浑身数百块骨头,所有的肌肉,力量都汇聚成了一股圆满流转的整体,除了车轮之外,很难想到其他更恰当的形容。
杨再兴从侧面拍开了这一拳,但整个身子都感受到了一种沉重的压迫,在那一刹那的接触中,有一种要整个人被钉入地下的错觉。
金太子挥拳的动作如此简短利落,但却好像是经过漫长的高速运动之后,突然甩飞出去,由上而下的碾压。
面对这样的拳法,即使从侧面进行阻挡、还击,也会不自觉的被拳法中附带的动向所影响,甚至稍有不慎,反而会更容易被卷入车轮之中。
这是一种全方位的武功。
他的强处是坚不可摧的碾压,他的弱处,是让敌人自投罗网的可怕漩涡。
第一拳被拍开之后,金太子的拳法就施展的更加紧密,在大开大合的拳脚,腾挪扑击的身影之间,连绵的气爆声,使得周围的土地在猝不及防之中,多出一个又一个陷坑。
铁掌帮寻常弟子的眼睛,根本难以捕捉到金太子的身影,只觉得那里有一团虚幻的烟雾晃来晃去,地上就莫名其妙的多出了一个个的凹陷处。
金国大太子的鲜血,在这种激烈的搏斗之中飞洒出去,有的落在枯叶之上,有的打在树干之中,有的崩碎于石头表面。
他的生命确实已经不多,但是在他死之前,就算是让裘千仞和全真马、丘、王、孙摒弃前嫌,一起来动手,也一定会被这样的拳法压在下风。
这套拳术,并没有辜负它的名字,在这一方穹宇之间,可以说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霸道。
杨再兴其实没有必要跟他硬碰硬,只要纠缠一刻钟的时间,一刻钟之后,金太子就会流血而死。
可是这套拳法的霸道之处,激起了杨再兴的胜负欲。
如果不能在金太子血尽之前将他杀死,而是放任他尽情挥洒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那么杨再兴可以肯定,当久远之后,自己回忆起这一天的时候,一定会遗憾不已。
他也不准备动用六壬神打。
六壬神打这种武功,本来其实只是一种针对于自身精神的秘法,并不是真的能从冥冥中借来什么神灵的力量。
但是之前与裘千仞一战的时候,杨再兴施展这门功法,每到酣畅淋漓之处,就总感觉好像触及到了什么未知之处的目光,有一种被审视的幻觉。
就像是刚上山没多久,还不知道智深师祖的真面目,偶尔有机会到师祖面前教功课的时候,那种毕恭毕敬,战战兢兢的心情。
联想到在他的故乡,当初重阳祖师是当着淳阳老祖的面飞升而去,那是有人亲眼见证的。
杨再兴心里不免有些发毛,搞不好六壬神打,真的能从祖师爷身上引下一点关注。
以后不到生死关头,还是少用为妙。
所以在霸拳的拳力交织之下,杨再兴不得不展现出了六壬神打以外,自己最完整的姿态。
一根鸿毛似的刀光,从他袖间掠出。
挥刀的姿态轻灵至极,刀锋跟拳劲接触的一刻,却爆发出了刚烈到玉石俱焚似的气魄。
一把贴身收藏的薄刃宝刀,从杨再兴的手中起舞,牵动着他的身体,劈开了重重叠叠的拳影。
无形无质的刀风横空一斩,十几步之外的那块岩石就被切掉了一块。
切口表面很快被残留的温度,灼烤成干燥的灰白,甚至泛起了几缕青烟。
这是十全魔手中刻录的绝技之一,也是杨再兴拜入全真派门下之后,第一次选修的一门刀法。
拜入全真六年,他的内功都已经从先天乾坤功的基础功夫,更换成了九阳神功的根基,但是这一门刀法却没有换过。
少年人花在这门刀法上面的精力,是有生以来做过的所有事情里面,最专注的一个特例。
因为他实在爱极了这门刀术,甚至觉得自己和这门刀法之间,总有一个是天生为了另一方而存在的。
脱胎自阿鼻道三刀,轻如万古云霄一羽毛,重如坠落黄泉不回头的——极烈之刀!
“杨再兴……”
或许是因为失血过多了,金太子的眼睛里面,面前这个少年人的身影,渐渐与书籍中的轮廓重叠在一起。
在金国的史册中同样留下浓墨重彩的那个人,小商河上挑杀了金国上百名大贵族的神将。
虽然书中记载的是枪,落在眼前的是刀,但当年读那段史册之时,脑中虚构的形象,却跟眼前的这一幕如此的契合。
金太子放声大笑。
他的拳头不避刀锋,挥了过去!
这个时候,已经没有谁会在意金太子的天械,到底是安装在什么地方的了。
在场的所有人都明白,就算他的天械不是装在拳头上,这一双拳头也不会畏惧任何刀兵的斩击。
这一拳挥出去的时候,几乎嵌入了他骨头里面的那些铁豆子,顺着当时打入身体的途径,全部被弹射出去。
铁的光泽,带出了血的鲜艳。
大太子金沉鹰这一刻却像是跟那些飞溅的鲜血完全无关。
他这个人,仿佛成为了霸拳的化身,已然是无血无泪无伤的“非人”。
六十年后,物非人也非,霸拳却再一次跟杨再兴相遇。
“杀!!”
这是从两个人口中同时吐出的字眼,杨再兴的身影从金太子面前横移而去,刀光破开了拳法的脉络,用一记拖斩,完成了那一刀的收尾。
这两个人,在电光火石之间的靠近后,又往左右拉开了七步的距离。
万古云霄,一刀挥尽,杨再兴的刀斩杀了金太子的肉体,自胸膛上斜斩着的刀痕,夺走了金沉鹰的性命。
胜利者的脸色却忽然幽白的像是在寒潭中浸泡过三天三夜。
杨再兴背对着那些插不上手的铁掌帮众。
在那些人难以置信的眼神之中,有龙的身影,从他的脊梁骨上钻了出来。
恍惚之中,一条虬龙破体而出,放肆长啸。
但是一眨眼,那可怕的场景又烟消云散,只有杨再兴背后忽然破开的衣物和汩汩留下的血液,仿佛证明刚才的那一幕并非完全的幻觉。
林间渺渺,没有了声息。
马钰、铁木真等人的缠斗,已经去到远方。
………………
金乌落下,玉兔东升。
当明亮的月轮在天上走过了漫长的轨迹之后,发生在前一天傍晚的战斗,仿佛已经过去了很久。
东方的云层重现了晨曦的微白,沅水之上,一艘小船顺流而下。
这是当时承载着金太子他们过来的三艘快船之一,但现在这艘船上只剩下了一个人。
铁木真的额带上,残留着过度流汗之后,干涸而成的盐霜,脸色憔悴的坐在船头休息。
在坐这种船赶路的那几天里面,铁木真曾经到驾驶的地方去看过几眼,就明白了这种船只的操纵方法。
只要打开天械机关,确定了方位之后,在这段没有明显需要转弯的流域内,可以放任船只自行运作。
来时三艘快船,走的时候只剩下了一艘。
就像是铁木真他们兄弟三人的命运,赤老温和木华黎,已经永远的留在了铁掌山下。
从铁掌山到渡口那七里之地,如果是在草原上策马扬鞭,只不过是弹指之间的事情,铁木真是首次觉得,原来区区七里,居然可以那么漫长。
穷追不舍的马钰、丘处机、孙不二,被借着帮主号令发动起来的铁掌帮帮众,漫山遍野之间拿着刀枪围拢过来的人手,弓箭、铜网,用竹木削尖而成的林中陷阱。
赤老温和木华黎,只撑过了一开始的两里地,后来全凭铁木真孤身杀去。
他的韧性实在太过可怕,甚至连伤势还没有完全好的王处一、杨铁心等人都被惊动,相继出战。
天罗地网,十面埋伏,超过五个时辰不停息的作战,铁木真终究还是杀出来了。
在悠长的喘息之后,他拿起了自己的兵器。
这种武器叫做苏鲁锭,在尖端的三叉之下,有一小小圆盘,周围固定着公马的黑白鬃毛,圆盘中心又连接着长杆,形如一杆三叉矛。
在草原上有传说,这是长生天赐下的兵器,把它指向哪里,哪里的战斗就会获得胜利。
这也是一件天械神兵,可以跟铁木真装入体内的“苍狼”呼应。
不过现在,这杆兵器只剩下一尺半的长度。
那个自称曲灵风的人,从背后张开了残破的翅膀,用完好的那一片铜翅,斩下了赤老温的头颅,也斩断了苏鲁锭。
铁木真用折断的兵刃,击断了那个人的双腿,可恨对方的援兵来的太快,没有来得及为赤老温彻底报仇。
蓦地,岸边有微弱的反光,落在铁木真眼角余光之中。
他转头去看的时候,只见江水中被扔下了几段树枝,一个人点着随手扔下的枝叶,就跨过江流,来到了这艘小船之上。
铁木真仔细的看着他,看他苍白的脸色,嗅到他背后传来的血腥味,用还有些生涩的中原话说道:“策划的这一切,杀死了金国大太子的,原来只是这样一个少年人吗?”
“我一路追来之时,看到死伤在你手上的人,只怕有七八百个吧,就连曲灵风他们,也有不同程度的伤创。”
杨再兴的呼吸有些短促,说话的时候,口齿间有浅浅的血丝,显然伤的不轻,“金沉鹰盛名在外,他的实力我并没有太多意外,但你籍籍无名,却几乎是一个不下于他的可怕人物,如果你当时愿意为他而拼命的话,结果……还真不能肯定。”
“可惜他不是我的兄弟,铁木真不会为一个一开始就想压倒我的人付出生命。”
铁木真持拿着自己折断的兵刃站起身来,坚决的说出自己的想法。
他没有因为杨再兴的假设,而生出半点动摇、后悔的念头,只是问道,“我刚才没有听清你的名字,你能再说一遍吗?”
“杨再兴。”
“好,我是铁木真。”
铁木真用草原上的语言复述了一遍自己的名字,唱起了一首悠扬的歌谣。
那是从前,他的威名已经在草原上广泛的散播开来,木华黎和赤老温也作为他手下的勇士而闻名,在一次大规模的征战之后,札木合来为他庆贺,用他们过往的事迹编出来的歌曲。
杨再兴静静的站在船上,他听不懂这些语言,却能够听得懂这首曲子。
这个现在还没什么名声的人,已不甘为金国卖命,以他的表现来看,未来恐怕会成为前途无量的英雄人物吧。
但仇怨已结,今天这里只会有一个人活着离开。
杨再兴的心意澄明而平静,却要比一切杀气改造技术生成的杀戮意念都更果敢。
“毕生之中,射雕从未不中……”
在歌谣的旋律攀升到巅峰前的一刻,这艘快船猛然停顿下沉了一瞬间。
薄如蝉翼的刀,在苏鲁锭上斩出了盛大的火花。
第15章 自笑宗师,又说当年岳家军(5600)
鸡鸣破晓,没过多久,清晨的阳光就透过纸窗照射进来,屋内浅浅的尘埃漂浮在空气之中。
裘千仞靠坐在墙角,光线照不到的地方,脸色异常难看。
自从十二岁那年因为一桩机遇救了上官剑南,被那位大名鼎鼎的江南第一、铁掌帮主收为亲传弟子开始,裘千仞就再也没有想过,自己有朝一日,居然会在铁掌峰的总舵被囚禁。
前两天的爆炸,还有马钰屡屡来到这里,借他的名义发出去的那些号令,都让他可以清楚的猜到,铁掌帮这些年和金国之间的联系与一些默契,恐怕已经彻底被斩断,不得不再次站上极端的对立。
裘千仞无力反抗,马钰的三十六根金锁神针,锁住了他的双臂天械,那个自称杨再兴的少年,更是给他喂下了一种闻所未闻的毒药。
那种药被称作“星罗鼓”,据杨再兴透露的只言片语,乃是来自某个邪道星宿派的独门秘传,经过改良之后,无需丹炉、麒麟蛊等,用有限的药材就可以调配。
中了这种毒的人,在日落之后就会陷入一种浑浑噩噩的状态,旁人说什么,他便会做什么,直到清晨鸡鸣声响时,才会恢复清醒。
但是因为毒性沉淀的缘故,中毒者又会天然的畏惧光线,即使披上重重斗篷,遮得密不透风,也不敢出门。
而下毒之人,只需要通过特定节奏的鼓点,就可以叫中毒者痛不欲生。
吱嘎!
休养了一番的杨再兴走入屋中,手上托着一个木盘,内有瓜果、糕点,自顾自的走到桌边坐下。
他先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细嚼慢咽的吃了半碟糕点之后,才说道:“好了,金沉鹰的事情算是解决了,现在轮到你了。”
“星罗鼓这个东西,不是什么好玩意儿,中毒的时间长了,武功便会自然催折,心气也就毁了,不堪大用。”
“不过星罗鼓是七窍玲珑蚕的药引,一个月之后,我就能炼制出一批玲珑火蚕,到时候先给你试用。”
杨再兴笑道,“玲珑火蚕价值千金,我师门内,穆柯,禅隐,紫衣,无相,明光,至胜,六脉传承,紫衣一脉长于毒,但四代弟子之中,反而是我这个至胜传人最先参详了玲珑火蚕的炼制之法。”
裘千仞冷笑一声:“旁门左道。”
“没有见过就不要妄加评论。”
杨再兴摇头道,“紫衣一脉,早已经由邪转正。这玲珑火蚕,种在你体内的时候,只要你别存着一些不良之心,那平日里,非但不会对你有害处,反而能够助长阳刚属性内力的修行。”
七窍玲珑火蚕,如果养得好,舍得喂养各种宝药毒元,那是可以随着主人修为进步而不断进化的。
终南道宫之中,就有一只真正养到了七窍通心境界的天蚕,能借物遁形,穿墙过壁,在有形无形之间转换自如,经常盘踞在三清大殿东南角飞檐之上,吞吐日光。
门中修炼九阳神功、金晨曦真元的弟子,如果有幸得到一缕天蚕吐息,可以省下两三年的苦功。
但如果是不懂蛊毒之术的人,体内有了这种火蚕,一旦遇到炼蚕之人,便受到先天克制,只能俯首听命。
不过“后续克制”这些,杨再兴不说,裘千仞也能猜到。
如果是刚被擒拿的时候,裘千仞可能还会再冷嘲热讽几句,显示自己身为铁掌帮主的尊严,但是中了星罗鼓之后的这几天,他也算是真正看清楚了,自己是不想死的。
至少不能现在去死。
沉默良久之后,裘千仞问道:“你想要与我铁掌帮结盟,至少得回答我一个问题。你们这群人到底为什么要闯入铁掌帮禁地,那几个全真道士,在禁地之中拿了什么东西?”
他言语之间还是想为自己保留几分体面,用了结盟这个词。
杨再兴也不介意,道:“你的铁掌神功有青出于蓝之势,想来在武功方面,上官剑南老帮主当真是对你倾囊相授,铁掌帮也是交在你的手里,难道你就完全没听他提过关于那件东西的事?”
裘千仞急恼道:“到底是何物?”
杨再兴道:“破金要诀,武穆遗书。”
裘千仞一怔。
杨再兴又说道:“不过现在看来,上官前辈做的很对,如果让你知道了这件事,只怕早就被卖给金人了。”
裘千仞脸色阴晴不定,几次想要反驳的话,都在脱口而出之前又生生咽了回去,他实在、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才显得铿锵有力。
眼看杨再兴就要离开,他终于出声。
“慢着。”
杨再兴回头看他。
裘千仞鼻翼侧面的肌肉抽了抽,在阴影之中说道:“丐帮有四大长老,分舵遍布大江南北,铁掌帮本来也有类似的职位。只是其中一些人,不赞同我跟金国有来往,有的被我下手逐出去了,有的却早就抽身而去。”
“我不放心那些已经离开的元老,命人探查记录过他们的行踪,都放在我书房东面邻窗的书架之上,那书架搬动之后,还有一个暗门,门后放着这些年完颜洪烈送过来的金银财宝。”
“哼哼,这些人果然也都不安分,尤其是那个庞负岳,他们或许会很乐意见到铁掌帮落在你手里。”
杨再兴略一点头,出门去了。
他先去见了马钰。
马钰这段时间已将武穆遗书通读一遍,振奋道:“岳元帅真天人也!”
“杨小兄弟,你可知道武穆遗书之中,除了天地风云龙虎鸟蛇等兵家阵法、因势利导的百种战策外,唯岳家军独门的天械之术,价值连城,不,简直是无价之宝。”
马钰手托着书册,在屋中踱步,来来回回转个不休,口中说道:“如果依照这书中所记载的练兵之法,习练有成之后,军中将士的天械,将全部都可以产生共鸣,在共鸣的范围内,岳家军将士气如火,众多兵将更会获得冥冥之中的默契,指挥起来,如臂使指。”
“而敌方进入了这个共鸣的范围,他们所拥有的天械,就会受到压制。”
“装入人体的天械,受到的影响大概是削弱三成。而像是在人体之外,却也运用了天械技艺的快船、投石机、火炮、火铳、弩箭等等,或削弱过半。”
“只要这种兵卒练出三万以上,甚至可以毫无畏惧的冲击十倍于吾的精锐兵力。”
马钰在桌前停步,感慨道,“贫道终于知道,当年岳元帅是如何大破铁浮屠的。”
那铁浮屠在动力充足的情况下,自然是战场上所向披靡的大杀器,但在动力削弱过半之后,本身的重量就成了最大的累赘,动起来只怕是慢如龟速。
那些原本负责驾驶铁浮屠的金国精兵,自然也就反被铁浮屠困锁在内,如同笼中之兽。
杨再兴道:“如此说来,假如能把铁掌帮数万帮众都练成这样的天械精兵,便足以无敌于天下了?”
“说来容易,但想要在当今之世,重现当年岳家军的威风,只怕也是千难万难。”
马钰脸上亢奋之色一减,缓步捻须,说道,“要给数万人替换天械,哪怕都只替换一个较小的部件,所须收集的材料,大约都要花费上百万两白银。至于延请足够数量的匠人协作,以及日后操练过程中时不时的维修,更是一笔天价的损耗。”
“当年大宋几乎灭国,所以初时才能倾尽国库之力,供养大军,后来偏安一方局势稍定,高宗皇帝就迫不及待的铲除功臣,解散岳家军,应当也是逐渐耽于奢靡享受,不愿意继续把银钱用在军中。”
“另外……”
马钰沉吟道,“即使是这样的军队,也威胁不到宗师境界的高人,还称不上是无敌。”
杨再兴问起何为宗师。
马钰答道:“那金太子便是近似于宗师的境界了。如他这般的人,确是可以自称为真武者。真武之外,自是伪物……”
因为这个世界原本的内力武学发展前景颇为有限,自从二百年前天械之术现世以来,天械武者,就毋庸置疑地拥有了超过寻常武人的实力。
最典型的例子,其实就像是杨铁心这样的人。
他所传承的杨家枪法绝对是当今世上一等一的武功绝学,无论是在战场上,还是在江湖中,其招式之精妙,劲力之运用都足以令人赞叹。
杨铁心本人的天资至少不算低劣,他的勤奋更可以说是万里挑一,但是就算是这样的人物,苦练了二三十年的杨家枪法之后,也未必能够在三名以上的夺臂弩兵面前保住性命。
而那些夺臂弩兵,或许只不过是天生体格强健一点,入伍训练过一两年,被天兵冶铁台选中,做了改造而已。
像这样的弩兵,能够称得上是一名合格的武人吗?
有很多人并不会去细分,毕竟这种东西,就算是有谁搞出了一个分辨的标准,也很难得到大众的认可,更不会给自身带来什么利益。
但是往往宗师与凡俗之间的界限,就在这些微末枝节之中。
当年华山论剑之时,夺得了西毒名号的西域白驼山主人欧阳锋,曾经提出过武者真伪之说。
他认为,那些只经过天械改造,而不懂得内外功之精妙的战士,根本就连武师的门槛都没摸到,只能算是伪武者。
真正的武者和那样的人,就像是存在于两个不同的天地里面,彼此之间隔着万丈鸿沟,只有一线悬桥,可以作为过渡的阶梯。
这一座桥梁,指的就是武功和天械的融合。
绝大多数的武林人士,只要身体里面植入了天械,过了适应期之后,就会本能的调动天械的力量,来推动自己以前学过的武术招式,似乎在他们看来,这种行为,就已经是“天械武学”,是二者融合的证据。
而实际上,在那种人身上的天械和武功,是完全割裂开来的两个个体,是粗糙的“合租”。
只不过是“械”与“武”,巧合的用了同一具臭皮囊作为载体罢了。
就好像有一个人出门去买菜,买了一捆大葱,又买了一块羊肉,把这两样东西扔到了竹筐里面,就指着这两样东西说,这是葱爆羊肉。
这当然是贻笑大方。
真正的天械武学,至少要让武功和天械可以相互改变,就像是做菜的时候,各种食材之间的味道相互渗透一样。
要能用自己的内力,用自己的武学领悟,把已经植入体内、固定了形态的天械,改变成新的形态。
这才算是在两百年以来的天械武学发展史上,走出了正确的第一步。
做到了这种程度的人物,远一些的人物,有六十年前的岳元帅,还有金国金兀术。
金兀术的“铁背虬龙”,据说本来只是替换了脊椎上的三节骨骼而已,后来再也没有给自身植入多余的天械,但是到了他晚年的时候,自感寿命将尽,下令亲卫在自己死后,将尸骨投入火中焚烧。
千柴堆焰,烧了三天三夜,把他全身血肉焚去,却留下了一具几近于完整的骨架。
整条脊椎、上方肩胛骨臂骨、下方髋骨股骨,包括整个头骨,全都如同金属造就,受烈焰焚烧而没有半点变形。
当时的天械技术,根本不可能在保留理智和寿命的前提下,将人体这么多部位全部替换掉。
金国的能人巧匠百思不得其解,王公将相之间,谣传金兀术为天降圣人,才有这样的奇物遗留。
天兵冶铁台奉命取下金兀术的头骨,供后辈金国皇族祭拜,剩余骨架作为天械来讲的性能,仍远超天兵冶铁台人工造就的任何一种天械。
他们便将那剩余骨架,依旧称以“铁背虬龙”之名,在金国皇族最杰出的人才之间,一代代传承下去。
直到完颜亮身亡,铁背虬龙才被摧毁。
近一些的例子,则有华山论剑之中,争锋到最后,包括欧阳锋在内的五大高手。
王重阳便是那五人中,独占鳌头的一个。
王重阳早年为自身植入的天械其实非常微小,因为年轻的他条件有限,要自己为自己操刀,可选取的替换部位和天械的大小,就拥有非常多的局限性。
最后他只不过是换掉了膝盖上的一块骨骼。
但是在华山论剑之时,有人以弩箭射他咽喉,竟被他凭喉骨锁住了箭头,有人以判官笔打他周身穴位,发觉他全身穴道都可以软胜棉,坚胜钢。
武林中名头极大的西域七剑,联手挑战,被他夺剑之后,空口咬断剑尖,如嚼甘蔗一般,将铸造七剑所用的陨铁、寒铁、镔铁,嚼成碎渣,以舌尖裹如圆球吐出。
那吹毛断发的剑刃,就算是变成了碎渣,随意取一粒,也可以划开最坚硬的玉石,可王重阳柔软的舌头上,没有半丝血痕。
种种惊人事迹,绝非血肉之躯可以办到。
就有人做出猜测,笃定王重阳身上至少有十七个部位,替换成了天械机关,只不过技艺高明,让别人看不出机关和肉身的差别。
只有全真七子,后来得到王重阳亲口证实,说他全身上下,依旧只有一处天械,只不过他已经能够短暂的让自身的血肉,转变成类似于天械机关的状态。
这个手段被全真七子视之为宗师境界独有的神通,王重阳却称之为“武道登堂”。
他道:“自天械之术降世以来,武学之中,万象更新。天武合一,气械相济,可谓历史洪流,大势所趋,只不过或限于机缘,或囿于才情,都裹足不前,不见正途,所以直到近年贫道所成就的此种境界,才称得上是天械武学的第一步。”
“以为师的见闻,当今世上能做到这一步的仅有七人,暂且冠以宗师名号,无妨,但十年之后,这样的人物或许就有十七个人,百年之后,这样的人物,或许就有一千七百个人。”
“小小一方江湖里,千人共处的一个境界,又怎么能够再称之为宗师?”
“千年之后,再看今朝,就会发现我们只是刚踏上了山脚而已。”
“登堂入室之说,才是实至名归。”
这条路继续走下去,乃至于能将体内体外接触到的天械,化作一股随意运转的元气,直到周身百骸,都可以依照心中所想,变换天械姿态。
但那也只是一种遥远的冀望,至少马钰觉得,两三百年之内,是不可能出现这种千变万化,如鬼如神的高手。
“喔?!”
杨再兴听完马钰简述之后,脑中好似闪过一道电光。
他故乡那边的杀气改造技术,在其他门派的研究之中,其实远不足以跟先天乾坤功等神魔级别的武学相提并论。
唯独神霄道的杀气改造,甚至曾经正面硬撼佘老太君,不落下风。
全真教这些年研究杀气改造技术时,一直想要破解其中的奥妙,找出为什么神霄道的技艺,远远凌驾在其他人的杀气改造之上,但却苦思而不得其法。
有一些帮派想要走偏门手段,探听神霄道的秘密,多年辛苦,最后也只得到了意味不明的八个字。
“炼精化气,化腐为金”。
杨再兴今日听了马钰关于宗师进阶的描述之后,恍然大悟。
那句话的前四个字,恐怕并不是道家所说的“炼精化气”,而是“炼金化气”。
如果能够弄明白这个世界的宗师之路,也许就能把握到神霄道的核心奥秘。
虽然战力有差,但论及心境创想等等,此界的一些人物,恐怕也绝不弱于那林灵素。
杨再兴沉思之际。
马钰口中微叹了一声,道:“岳元帅留下武穆遗书,也是寄望于后世能出一位明君,但如今的临安朝廷,就算是得到了这武穆遗书,又会否……唉,不提了。”
他将那几本书合上,递给杨再兴,“杨小兄弟,若不是你的话,只怕这几本书便要落在那些贼人手中,于情于理都该由你保管。”
“况且你也最为年轻,或许有生之年,你能见到一位大宋的明君,那时,再用这本书大行其事吧。”
马钰心中暗想,金国大太子还有这武穆遗书的事情,就都揽在全真教身上,他们师兄弟几人,尽快返回终南,不要牵连了这位杨小兄弟。
到时纵然大军围山,纵然那“金燕神鹰”亲赴重阳宫,终归不过是做过一场。
出家人本该追求道脉存续,却也不能负了道义,马钰做出这个决定,心中颇为沉重,更觉得手中这几本书重于泰山。
却见杨再兴一只手就随意的接了过去。
“明君?”
他轻敲封面,“就你们这里的大宋,躲去了临安那群姓赵的,也配要我空耗青春?”
马钰不解道:“你这是何意?”
十六岁的杨再兴平平淡淡,却无比认真的说道:“从来到这里的第一天开始,我早就想这么说了。”
“那些姓赵的不行,我们自己上啊。”
我上我也行,我肯定比他们更行。
第16章 无边灵台诸界集,凌云壮志自修矜
山东,杨家庄。
这庄子里大多数人家都姓杨,仅有六户姓郭的,两家姓李的。
前几年又搬来了一个姓庞的老师傅,孤身一人无儿无女,但很得敬重,庄子里的几名长者跟他照过面之后,都请他在这里住下,把家里的男丁送到他那里,跟他学些本事。
为此,他们在庄子西边的树林之中,弄出来一个颇为广阔的练功场。
不过如今到了秋收时节,那些壮劳力都要帮着回去整理收成,这练功场就显得冷清了一些。
庞负岳站在练扎枪、射箭用的稻草人旁边,手中拿着几张信纸,沉吟不语。
旁边一个肤色如古铜的健壮青年说道:“师父,你说过那铁掌帮主不是什么好鸟,此番送信过来邀你回去,恐怕也不安好心。”
这个青年名叫杨安国,以鬻鞍材为业,又有人呼为杨鞍儿。
杨家庄里这些跟庞负岳学习武艺的人,以他最为尽心,天资也好,脑子灵通,算是得了真传。
他家中资产颇丰,为人仗义,在附近百里之内都有名声,暗地里常常集结青壮,一起练习弓马。
庞负岳看出他胸怀大志,不但传他武功也传他兵法,更曾说明自己往日在江南铁掌帮中的一段经历。
杨安国既心慕于当年上官剑南老帮主的所作所为,对裘千仞更多有鄙夷,之前铁掌帮遣人送信过来的时候,他险些叫人乱棒将之打走,还是他妹妹劝阻,才愿把信件带来,转交给庞负岳。
“若是裘千仞叫我回去,我自然不会理睬他,不过这封信上虽有铁掌帮主的印记,落款却并非裘千仞,其中更有几名在武林中名声极佳的大人物,落下自己的道印,邀我共商大事。”
庞负岳将手中信纸递了过去。
杨安国口中嘀咕着:“什么大人物,怕就怕也是裘千仞那样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奸贼。”
可等他看到那几枚道印之后,脸上顿时一惊,“这是……全真教的几位道长?”
北方被金国统治,江南武林中的人物,大多数他们都没怎么听说过,杨安国若不是拜了庞负岳为师,甚至都不知道裘千仞是谁,铁掌帮又是什么东西?
但是全真教不同。
全真教虽位于金国境内,长春子丘处机、玉阳子王处一等人,却丝毫不买金国朝廷的面子。
他们行走江湖往往打抱不平,若遇到那些跟官府勾结、欺压良善的奸商,自然是一剑杀了,就算是金国的贵人,若是为非作歹之时给他们碰到,也照杀不误。
山东这里的绿林好汉,哪一个不钦佩这些道长的勇气武功。
“长春真人他们怎么跟铁掌帮搅到一块去了。”
杨安国惊讶之后,回过味来,“是了是了,铁掌帮本来也是抗金的英雄好汉,只不过那裘千仞卖国求荣,又没有容人之量,想必是全真教这些道长一同去拨乱反正,灭了那裘千仞。所以才要把师父再请回去,重掌大局。”
庞负岳摇头道:“全真教虽然声势不小,但王重阳真人死后,他们哪里能轻易去管铁掌帮的事情。江湖中的纷争,不管是实力还是名义,都不是那么容易说清的。”
“他们不惜与这位杨英雄,一同闯入铁掌山,拿下裘千仞,这其中必定还有其他因由。”
说到这里,庞负岳脸上有些异样。
那个现在控制住铁掌帮的人,竟然叫做杨再兴,这个名字对很多人来说都具有不凡的意义,对庞负岳来讲,更是勾起他一段回忆。
其实他年轻的时候,就因为长辈的教诲,一直有留意打听当年杨再兴将军的后人。
如若杨将军的后人自己练得一身本领,那么两家合流也是应有之义,若是杨将军的后人失落了昔年的天械功法,庞负岳也有必要助其成才。
几年前,裘千仞开始跟金国勾结,庞负岳苦劝无果,又刚好探听得杨将军后人的线索,这才索性弃了铁掌帮,只身过江。
可惜等他找到杨家庄这里的时候,才知道,那位杨再兴将军的曾孙和他结义兄弟一时义愤,杀了个当地的富家公子,不敢拖累庄里的人,已悄悄迁走了。
这一下人海茫茫,却要到何处去寻?
庞负岳只恨来的太晚,却也无计可施,只好在这里住下,盼望哪日杨、郭二人回乡探望邻里故交,能够相遇。
杨安国已把那几张信纸粗略看了一遍,说道:“我知道师父终究也放不下铁掌帮,这或许是个大好机会,我这就回家打点一番,随师傅一同过江。”
他这话自是一片纯孝之心,庞负岳听罢,却面露不悦之色,呵斥道:“糊涂!”
“我教你兵法,练你智谋,你也确实长进不小,只是每到了一些关键的时候,反而有些进退失措。”
“我且问你,你随我过江有什么用处,你是武功比我高,还是智计比我深,又或是比我更了解铁掌帮?你若走了,这几年辛苦拉扯出来的上千弟兄,又该如何?”
这位曾经的铁掌帮长老,看起来不过是年过四十,一身的书卷气,头顶方巾,样貌清癯,纵然带着护腕做了劲装打扮,训起人来的时候,还是一种私塾先生的感觉。
杨安国不敢反驳,讷讷的应着。
庞负岳缓了一缓,道:“我看金国雄心日衰,远不如六十年前,骄横之气却更胜当年,举国上下的风气都是如此,不出五十年,或有灭国之象。”
“山东各州地大物博,你既然胸怀壮志,更应该好生经营,伺机而举。不该因小失大!”
杨安国转念一想。他这几年结交的上千名弟兄之中,已经有两百多个在庞负岳的指点之下,装入了天械,越发骄傲,酒后总有三两句话,嚷嚷着要刺杀狗官,寻个快意。
这般人心浮动,如果他待在这里还能安抚得住,若是他走了,只怕不久之后,这伙人就要动手。
然而金国军卒号称百万,又哪里是现在他们这一点人就能撼动的……
杨安国念及此处,冷汗津津,对庞负岳的训示万分心服,道:“但师父当年孤身而来,如今又孤身而去,弟子岂能心安,总该有人照料,不如我让李全兄弟陪同?”
李全天生力大如牛,十七岁时就打造了一杆铁矛,六十斤的兵器挥舞如轮,引以为附近数县勇力第一,沾沾自喜。
当时庞负岳初来乍到,李全不肯服他,见他身材单薄,就叫他举起那铁矛试试。
庞负岳如见小儿玩闹,微笑以应,单手举起铁矛,一抖之下,竟然让铁矛如同软鞭一般,首尾相连,形同一环。
一刹那间,长矛再度挺直时,空中如同响了一声炸雷。
从那以后,李全对庞负岳言听计从,奉如亲父。
庞负岳却又摇头,犹疑了片刻,笑道:“让四娘跟我走一遭吧。”
杨安国一听,笑道:“对了,还有妙真。”
四娘妙真是杨安国的妹妹,年纪虽小,却胆大心细,尤其是武学上的天资,叫庞负岳赞不绝口。
昔日杨安国和李全装入天械之后,满腹新奇,见到什么都想炫耀一番力气,就各自举起石磨石锁,焚灯继昼,演练不休。
杨四娘嫌他们吵闹,扰得邻里不得安宁,以纯然少女血肉之身,拿一根竹竿,就把他们两个挑进了池塘。
数月前,她装入将军踵之后,也在夜里拿竹竿击树穿石,杨安国和李全一起去劝,拿出自己的前车之鉴笑她,又被她一竿子扫进池塘里。
她听说能跟师父一同去江南,转瞬之间就给自己装了个小包袱,拿竹竿挑着要出门。
杨安国在旁边看着,怨道:“四娘就这么想离家?去年杨九夏的妹子出嫁,不舍她哥哥,哭得泪眼涟涟,哪像你这么快活!”
杨四娘笑得眉眼弯弯:“我又不是去嫁人。”
“哼。”杨安国掏出一包碎银塞给她,“你估计只带了几件平日里戏耍的小玩意儿,却不知道这钱才是最紧要的,出门在外,也不要短了自己的吃穿。到了江南更要小心,这个世道,哪儿都有歹人……”
杨四娘忍了他足足一刻,听他还在絮絮叨叨,就将自己的小包裹往他那边一送,道:“哥,你摸一把。”
杨安国依言摸了一把,只觉摸到不少圆圆的东西,还有一些小元宝似的,便惊讶道:“都是钱,你哪来这么多钱?”
“呵呵。”杨四娘得意道,“庞师耐心不佳,对你和李全以外的那些哥哥们,指点几回,便只会叫他们自己去练。哪有我这么细致……”
“你教他们练枪!”杨安国想了想好像也没什么不妥,却又惊醒,“不对,他们都是我的兄弟,也是你的兄长,你还收钱?”
杨四娘趁他错愕之时,已笑着逃出去了,只远远回了一声。
“哥,小妹不在的时候,你可别偷偷哭鼻子呀。”
杨安国站在门外,瞧见左邻右舍都有人向他看来,不禁面皮臊红,啐了一口:“小丫头胡说。”
他瞧杨四娘蹦蹦跳跳,已经远了,心中暗道:此去,要平安啊!
杨安国只求他们别遇到泰兴很手辣的土匪强盗之流。
另一边,庞负岳与杨四娘会合。
“最近你哥哥发展不错,那虎寨寨主千手人屠彭连虎,和他老朋友鬼门龙王沙通天,做惯了没本钱的买卖,已经盯上了你哥。”
“庞师是说,我们去江南之前先找他们聊聊?”
“哈哈,四娘果然深得我心。对了,反正他们以后也不能说话了,若是死前问起咱们用的是什么枪法,你就如实告诉他们。”
“咦,可是我也不知道庞师教的是什么枪啊?我记得庞师第一天教我的时候,选在梨花树下,一枪六出,收式之后,半树梨花尽落于枪上,无一坠地,莫非就叫梨花枪?”
“以后你可以这么叫,但也要记得,六十年前,这枪法,叫岳家枪。”
书卷气十足的武夫,背着一杆枪,枪颈有故意用红漆厚涂过的一块区域,但红漆已经斑驳,在日头最盛的时候,隐隐能看出那下面隐藏的两个字。
——沥泉!
………………
半个月后,岳复鹏带杨妙真来到铁掌山下。
他在这里看到了曾经也被逼离开铁掌帮的一些老朋友,更结识了过往江湖中名声极佳,却只闻其名未曾谋面的一些英雄人物。
飞天神龙柯辟邪兄弟、栖霞寺枯木大师、江南雷家雷缨锋、天风楼刀客首领铁风叶……
他甚至还看到有缺了右手食指背着大红葫芦的乞丐走过,神似当年华山论剑的某人。
当天傍晚,岳复鹏见了杨再兴一面,重新担当铁掌帮长老的职位。
又过月余,杨再兴将第一批玲珑火蚕发放出去,顺便给泸溪、辰溪附近一些官员送了一批脑神散。
他独坐静室之中,正准备给自己的十全魔手铭刻第六门绝技之时,空中忽然落下一块令牌,不由分说的融入他体内。
“咦,这是?”
杨再兴感觉自己忽然能看到一片茫茫渺渺,不在此世的高山平台。
台上有许多人,他大多都不认识,但也有他认识的。
“洒家童叟无欺,这只妖怪可谓是练拳的好帮手,一息之间能打出四百多拳!别看它脸长得丑,这身段,这肌肉,美得很呐!”
“鲁大师,呃,鲁道长,你的为人我当然知道,但是跟一个袋鼠练拳,是不是有哪里不太对劲?那边五皮郎中卖的桃木人偶,卖相上至少……你也知道我那边是21世纪,颜值社会了属于是。”
一个拎着袋鼠向人推销的虬须大汉,身上缠了一件看不出原貌的道袍,倏然眉梢一动,回头看向杨再兴。
“师祖?!”
半个时辰之后,杨再兴回神。
他已经重新置身于那间静室之中,但手中的令牌重新浮现,验证了刚才的交流并非梦幻。
回忆着方才师祖说过的那些话,杨再兴揪了揪自己耳畔垂下的发丝。
“所以说六壬神打那时候,真的是祖师爷在看我呀,嘶——”
沉浸了片刻,把刚才的那些资讯全部理顺、理解之后,杨再兴又笑了起来。
鲁智深了解了他这边的情况之后,讲明了这里的事还是由他自己解决,除非是真正遇到了远超能力范畴之外的大危机,否则终南道宫那边不会给他太多的人力干涉。
不过既然多了那样的一个交易渠道,玩法就又多得多啦。
玄武天道的令牌,一次又一次的抛起、落下。
“就在这个世界先定个小目标……”
三月代宋而立,三年一统南北。
且叫现如今那南边的北边的皇帝,都滚下马来!
第1章 他世佛陀传金旨,鱼梁国边女儿曲
连通诸界的集市之中,熙熙攘攘。
吴山刀剑行的店主,正在向一个胡须茂盛的老头子,推荐供在店里正中心的那一柄大刀。
“这把春秋大刀是用来自九界妖族的离尘石、铜场铁壁的息壤为基础,引动地火锤炼了七七四十九日才成就了一件刀胚,又到无泪之城取材,借了干将莫邪的灵气,才铸造出来的。”
“刀身大小变化灵通,小时可以如同绣花针,硬度堪比虎魄、凤皇之类由神魔铸造的天神兵。”
“好,老夫买了。”
岳天恩在“玄天集”之中闲逛了半个多时辰之后,终于选中了一把比较合眼缘的兵器。
钱货两清之后,他将这把刀真的缩成了绣花针一般大小,刺在腰带之上。
这把刀的大小变化确实很不错,唯一的缺点就是在变小的时候,重量不会发生改变。
重量不变的情况下,物体越小穿透力越强。
一百三十多斤的“一根针”,就算是放在一块生铁上,都得直接压穿过去。
好在岳天恩的腰带也不是凡品,他又把腰带系紧了一些,随即拿出自己的那块令牌,点开了不久前接下的一桩生意。
传送的灵光一闪而过。
………………
鱼梁国。
这是一个位于群岛之上的国家。
方圆三百余里的大泽,水色清碧,倒映着岸边的一层层芦苇,大泽之中的二十七个岛屿,就是鱼梁国的全部领土。
在相对偏远的一座岛屿之上,既有飞檐酒楼,奢华客堂,也有旧黄的木质、竹质房屋,大片的聚集在一起,傍水而立,形成了高低起伏,远近错落有致的镇子。
用一些细麻绳扎着发髻,身穿短打的渔民,零零散散的在狭窄的街道之间走过。
鱼梁国百姓衣裳的形制,大多是从东边的唐国传过来的,镇子上少数一些识字的人,也全都学的是唐国的文字。
只不过,与那些有闲心拜神拜佛的唐国子民不同。
这里的百姓路过正常仅有的一座简陋佛寺之时,都视若无睹,只有小孩子会在这里找些墙壁上的空处,乱涂乱写。
说是寺,其实只是一座剩下了三面墙壁的小庙。
寺中早已无人,连佛像都不知道被谁偷走了。
不久之前,有两个和尚来到这里住下,那个做师父的大胖和尚,就拿木炭在其中一面墙上,画了一个歪歪扭扭的佛陀形象。
连佛陀的嘴都是歪的。
但师徒两个拜得很虔诚。
一篇经文念罢,小和尚嘴唇干裂,不禁顿了顿。
“师父,还有水吗?”
大胖和尚拿起旁边的一个旧葫芦,葫芦口朝下等了半天,连一滴都没滴下来,道:“没了,你去到隔壁卖烧鹅的大娘家讨点吧。”
没错,这间小庙隔壁就是卖烧鹅的人家。
烧鹅那油腻的味道,无日无夜的飘入佛门清静之地,连那几株残香的气味,都被盖过去了。
小和尚嗅了嗅鼻尖,脸色苦了下来:“他们现在都当我们是骗子,连水都不肯给我们喝了。”
胖和尚满不在乎地说道:“那你就到河边去舀一点嘛,咱们这可是在鱼梁国,五步就有一个池塘,十步就有一条河,难道还能渴死?”
“那河里的水,谁敢喝呀?”
小和尚脸色更苦了,“这里的人,家家户户都有除妖师的法器,把那法器放在锅里跟水一起煮开了才敢喝的。”
“师父,你不是说我们要降妖伏魔,普渡众生吗,怎么我们连一件法器都没有的?”
大胖和尚不乐意了:“谁说没有,我不是早就把咱们佛门至高无上的降妖宝物,传给你了吗?”
小和尚从怀里掏出一本书来,默默低头去看。
书的封面上,是五个工工整整的字体——《儿歌三百首》。
虽然一本降妖宝典叫这个名字非常离谱,但小和尚从前其实并没有怀疑过他师父说的话。
直到不久之前,他们来到鱼梁国,真的见到了一回妖怪,小和尚勇敢的举着这本书冲了上去,结果被那条大鱼啪的一口口水喷回来,差点淹死。
书上的字迹被浸湿之后,重新风干,都显得有点扭曲、模糊了。
小和尚就不太敢信了。
“那……”小和尚问起另一件事来,“师父你不是说,那条大鱼太凶残了,要请更有德行的高僧来降服它,为此还拔了我一根头发,可是我们在这里念了几天的经,头发也不知道去哪了,还是没见到有什么高僧上门啊。”
这小和尚头顶光光的一片青皮,脑袋上只剩下接近后颈的地方,有短短的金色发丝。
原本有三根,现在只剩下两根了。
胖和尚叹了口气:“江流儿,你知不知道拜佛请人,最重要的是什么?”
“我知道。”
小和尚自信满满道,“最重要的是,要有钱。”
“佛经里就记载过,有一个长者为了请佛祖到他那里去讲经,用黄金把一整个庄园的地面都给铺满,佛祖就很高兴的过去了。”
胖和尚摇摇手指说道:“错,是要有耐心。”
“你想,要把一整个庄园,用金子铺满,那自然是要把金子削得越薄越好,然后再一片片的贴在地上,这个过程得花多长时间?”
“我们才等了几天,你就等不了了吗?”
小和尚有些羞愧,却又忍不住追问道:“可是师父,我总是听人说,很多年前佛祖菩萨就不回应信徒了,以前那么多信徒里面肯定有人比我更有耐心,既然他们都得不到回应,我们只在这里拜佛,真的能有什么高僧感受得到吗?”
胖和尚笑容满面,站起身来,一张胖脸从上方占满了小和尚的视野,声音浑厚的说道:“徒儿,这就是你最不平凡的地方啊。”
“你脑后的这三根金毛,其实是三十三年前佛祖涅槃之时,送下人间的三片菩提叶。”
“每一片菩提叶都可以沟通佛祖的力量,传递你的诉求,但有所求,必有回应,你只要有耐心,有诚心,真正的想要找人来帮忙,佛祖自然就会为你请来金刚力士、护法天神,帮你降妖伏魔。”
小和尚仰着头,眨了眨眼,惊讶道:“等等,师父你刚才是不是说佛祖涅槃了,我以前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过。啊!佛祖都涅槃了还能派人来帮我们吗?”
“当然可以。”
胖大和尚笃定的点头,伸手往上指了指。
这破庙连屋顶都是残缺的,扬起头来,能直接看到天空。
“佛祖曾经说过,这世上不止一个天也不止一个地,诸多天地之间自然也不止一个佛祖,这个佛祖涅槃了,我们可以向其他佛祖叩求缘法。”
“这三片菩提叶所代表的,并非是三十三年前的觉悟者,而是三次叩请他世之佛的机会。”
小和尚觉得自己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但好像对现在的情况也没什么帮助,知道的秘密再多也不能止渴呀。
他摸了摸自己的后脑,道:“那是不是把这两根也拔了,请来的帮手就能更多,更早过来呢?”
大胖和尚连忙伸手抓住了他的手,小心翼翼的让那只手离开了后脑,顺便拍了一下小和尚的脑袋。
“缘分缘分,缘分岂能强求。你有多大的心,用多大的缘法,这里也只能用一根,过犹不及呀。”
小和尚没话说了。
一大一小两个和尚坐在寺庙里,阳光透过残破的屋顶照下来,原本太阳在东边,渐渐到了西边。
这座岛上的人早上不敢出来,中午也只有零散的行人,只有傍晚的时候才能热闹一些。
外面百姓言语的声音喧嚷起来,隔壁的烧鹅香味越来越浓,更有其他食物的味道,遥遥传来。
大胖和尚站起身来,搓了搓手:“嘿,徒儿你待在这里,我去给你借点水。”
小和尚的嘴唇已经干的粘在了一起,干裂的纹理之下透出隐约的血色,张了张嘴,没能张开,只好点点头。
大胖和尚就出门去了。
少顷,破庙里面灵光一闪,小和尚下意识的用手挡着脸,从指缝里看过去。
一个高大威武的身影,出现在他面前,挡住了墙壁上所画歪嘴的佛像。
“就是你以金叶为函,送入神域,请四宇十方之至尊、至善净土释迦如来,调派神通力士,助你除妖?”
这个人说话的声音其实不高,但好像震得屋顶的破瓦片哗哗作响,靠近墙壁的地方,有大量的灰尘坠落。
小和尚连忙站起,往后退了两步,终于能看清那个人的外貌。
那是一个非常有魄力的老人,茂盛的胡须像是两把拂尘上下攒簇在一起,垂落到接近腹部的位置。
那些富有光泽的头发,中间很粗的一股,在头顶用金环束起,像是狼尾般翘起一段距离,然后才向背后垂落,但两侧仍有大量的发丝,披在肩膀上。
他的发须皆是灰白,身上的衣服也是灰白,一件材质粗糙、观感厚重的交领长袍,双袖宽大,腰间的纯黑腰带缠过数匝,结打在右侧,双脚上穿着布鞋。
“是、是我。”
小和尚有点结巴,张开嘴的时候,感受到嘴唇传来刺痛,兴奋的说道,“我叫江流儿,法号玄奘,是我和师父请你来的。”
老人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一卷金色的卷轴,打开对比了一下上面的名字,点头道:“是这个名字,你师父法号叫僧伽吧。”
江流儿连连点头,补充道:“不过这几年他总是说自己出家之前姓何,让别人叫他何大师。”
“嗯,那就没错了,老夫岳天恩,领如来法旨,特来相助。”
岳天恩把那金色卷轴递给了江流儿,顺手一翻,取出一瓶水来。
“你嘴唇怎么都干的出血了,先喝些水吧。”
江流儿抱住卷轴,看见水,急匆匆的抓了过来,但这瓶水却不是用塞子塞的,他用力拔了两下,灵机一动,试着旋钮,果然把瓶盖扭下来了。
“咕噜咕噜咕噜咕噜……这水……好甜……”
他几口喝光之后,舔了舔唇,又看向岳天恩。
岳天恩翻出一个大瓶装的果汁。
小和尚眼睛一亮。
“吨吨吨……”
岳天恩看他喝的那么高兴,不禁露出微笑,同时也有些疑惑。
他本来以为能送信到神域的师徒,该有不凡的实力。
毕竟神域那边刚经历一场大劫,百废待兴,释迦如来脱不开身,甚至要特地请方云汉调动人手相助。
足以说明这师徒两个的来历很不简单。
然而眼前这个小和尚,看起来只是个十三四岁的孩子,虽然生得虎头虎脑,很是可爱,却仿佛只是肉体凡胎。
岳天恩打量了一下这间破庙的环境,等江流儿喝的有点撑了,才问道:“你师父呢?”
江流儿吸溜了一下唇边的甜意,捧着还剩下小半瓶的果汁说道:“师父去借水……”
他话未说完,外面就传来打骂的声音。
“死胖子,你偷烧鹅不算,还要偷酒,给老娘停下。”
一个胖大的身影从破庙门前跑过,后面跟着一个手持菜刀的泼辣妇人。
路边的百姓都看笑话似的,驻足围观。
“那个……就是我师父。”
江流儿脸上顿时红了,却又非常担心。
两刻钟之后,脸上有点淤青的胖和尚坐回了破庙里面。
他偷吃的东西,岳天恩已经照价赔偿。
此时破庙之中放了一张毛毯,毯子上摆好了一盘盘的食物。
有些是岳天恩刚才在外面顺手买的,有些是他乾坤袋里储存的食物。
江流儿没能吃下太多,有八成都被胖和尚风卷残云的吃了个干净。
“好几年了,终于又安安稳稳的吃了一顿饱饭。”
吃饱喝足,胖和尚脸上带着止不住的笑。
岳天恩说道:“切入正题吧,你们想要降服的妖怪在哪里?”
胖和尚说道:“我们遇见的那只妖怪是一条大鱼,就在这片鱼梁大泽之中,不过那只妖怪晚上一般不会出现,我们要等到清晨的时候。”
岳天恩问道:“那妖怪会定时的袭击这座岛屿?”
胖和尚颌首,正要再说什么,外面忽然传来一阵飘渺的歌声。
那歌声刚开始的时候,单薄低浅,似乎仅仅是一位幽怨女子的独吟,及至半刻,却有越来越多吟唱的声音,汇聚到其中。
歌声起于大泽之间,婉转动听,空灵悠远,传播的愈发广泛。
鱼梁国二十七座岛屿周围,都有呼应。
中天一片无情月,银纱笼罩在幽蓝的水面上,曼妙的女体人身而鱼尾,出墨在水波之间,盘踞于礁石,横卧在沙滩上。
她们或泣或歌,驱散了二十七岛上空的云彩,群星皆隐,月光愈盛。
岳天恩从小破庙中走出。
狭街远去,空无一人,这座小岛之上,家家门户紧闭。
他能听到无数恐惧与颤抖的心跳。
第2章 人鱼泽国,三十三年旧事多(4300)
“鲛人即泉先也,又名泉客。海泽之中,出鲛绡纱,泉先潜织,一名龙纱,其价一尺百余金,入水而不湿,海有龙绡宫,泉先织绡之处,绡有白之如霜者。”
“鲛人初生之时,有四足,叫声如婴儿啼哭,长短仅有尺许,人面而鱼身,古时有人不明所以,渔猎烹之,肉不堪食。”
“等到年岁稍长,鲛人的尾巴便越趋修长,下肢隐匿消失,而上肢更似人形,长出十指,从腰部往上再无鳞片覆盖,以珠贝遮掩胸前。”
“其族类至十六载成年之时,男子即俊美,女子即娇俏,且能略通人语。”
月光照耀着整片大泽,诸多小岛都已经是一片银白,小破庙里面,胖和尚在月光之下讲着鲛人的过往。
“鱼梁大泽通入海中,千载之前就有关于鲛人出没的记载,那时鱼梁国民风淳朴,圣人初施教化,当地的百姓见鲛人相貌与自身相似,便生感同之心,尝试与之交流。”
“鲛人多愁善感,痴迷爱欲,往往见岸上风情不同于水下,就与鱼梁百姓之中心仪之人结合,**之后,鲛人的尾部便会褪去,下肢重现,上岸生活。”
“数百年来,鱼梁国中多有鲛人后裔,陆地与水下常有结亲,友谊绵长。近百年前,隋人兴兵征讨鱼梁大泽,鲛人与岛民携手抗衡,自立为鱼梁国,同生共死,情谊更深。”
江流儿听得入迷,更觉得外面传来的歌声悠扬至极,长安城中的乐坊也无一能够与之比较,但他已经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自然知道,这岛上的百姓并不像他一样能够欣赏鲛人的歌声。
每当入夜之时,鲛人群聚而歌,这座岛甚至整个鱼梁国的百姓都会紧张起来。
江流儿也亲眼看见过,如果哪一家的法器在夜晚的时候,失去了功效,那家的人就会被歌声引诱出来,带着痴迷的笑容,边哭边笑着走入湖水之中,直没过顶再无声息。
他以前问过师父,师父只是摇头,今天却好像有讲古的兴致,于是又问道:“那他们现在为什么那样害怕鲛人呢?”
“千年的姻缘,百年的情谊,若在朝夕之间遭逢巨变,也只是镜花水月,轻易便可以毁弃的事物。”
胖和尚双手软趴趴的在胸前合了一下,说道,“三十三年前,一夜之间,世间的妖怪修行都变得容易了许多。”
“原本寻常的野兽需要长年累月的拜月而修,积累日月精华,还要有一份属于自身的缘法,再向人讨过口封,才能成精成怪。可它们突然变得只要多吃几个人,就会具备妖异的力量,不拘是飞禽走兽,甚至就算是市井间的百姓,如果谁死之后怨气不散也很容易转生为妖魔。”
“妖魔道大兴,祸害的是四方万国之间,无数黎民苍生,于是三十年前,东土大唐高宗皇帝,下令兴办千秋之宴,搜寻天下道行之士,册封为除妖师,除魔卫道,保境安民。”
“但凡身怀一技之长,都可以尝试参与除妖师的试炼,通过之后便是除妖师这个整体之中的成员,功力神通丹药法器,互通有无。”
“有大唐的实力保障,三教九流,八百旁门的人都可以放心的在其中进行交易,一时间,无论是为正义、为私利、为神通、为长生,万国术士蜂拥而起。”
江流儿眼中满是欣羡向往之色,道:“除妖师的故事,我们以前在唐国的时候,听过很多的,药王,司马承祯,摩诃叶,虬髯客,李靖国师,薛大将军都是特别厉害的人。不过除妖师跟这里的鲛人有什么关系吗?”
胖和尚接着说道:“鱼梁大泽的历史悠久,不知道有多少前古奇兽的族裔遗留在其中。原本这些古兽,虽然各有些特异之处却不通智慧,不懂修行,不能成妖,鱼梁国百姓和水中的鲛人要应付它们,易如反掌。”
“但是妖魔道大兴之后,这些古兽尝到了吃人的甜头,不拘是鱼梁国人或是鲛人,都成了它们的捕食对象,鱼梁国岌岌可危,不得不派出他们的王子,携带千斛明珠,万匹鲛纱,去长安向大唐的皇帝。”
“那个王子还没有抵达长安,就遇到了一群本领非凡的除妖师,除妖师收下了王子携带的宝贝来,到了鱼梁国,帮助他们抵抗那些古兽。”
“古兽凶猛,鲛人、术士十有战死,有时只能抢回一两具残尸,那些除妖师用鲛人之泪化作的明珠,磨成粉末,炼化入药,为自己疗伤,竟具奇效。”
“鲛人一身是宝,泪水可以化作明珠,有三百余种丹方之中可以适用,他们的皮囊可以入水呼吸,在水下的速度近于奔马,还能隐匿行迹,她们的油膏提炼出来之后,只需要夏日搓手的热力,便可以点燃,一滴能燃烧几个昼夜。”
“他们的鱼尾长骨可以炼制辟水梭、分水刺、蹈水叉、定水环。”
“尤其是鲛人女子的心,若在情动之时挖出来,雕琢七窍,沥尽热血,可见其血色微碧,无需经过任何炼制提纯便可服用,乃是没有任何丹毒残留的上品宝药,能使人断指重续、青春不老,对除妖师而言,更是上好的修炼辅材。”
鲛人的歌声曼妙依旧,徘徊在夜空之下。
江流儿心中有些微恐惧滋生出来,并非因为这些歌声,而是因为他师父正在讲述的故事,“所以,是那群除妖师害了……”
“那群除妖师才有几个人,虽然本事非凡,到底寡不敌众,他们的事情败露之后,差点被鲛人中的长老围攻而死,还是鱼梁国王出面说情,劝说水中的凶兽还没有铲除,血战之中非常时期,可以原宥他们一次。”
胖和尚说到这里的时候,往小庙外看了一眼。
他刚才听到破庙之外的岳天恩冷笑了一声。
胖和尚继续说道:“况且那群除妖师之中,也有不同的主张。他们之中,有人曾是薛大将军的麾下,见多识广,用一把降妖宝杖,作战神勇,名号姓沙,他掌握有一门化身为流沙的奇术,所以旁人又叫他流沙将军。”
“这位流沙将军按照军中的习气,认为鲛人既然与他们共同作战,彼此已有袍泽之情,无论是再危险的境地,也万万不可亵渎了尸体,沙场上马革裹尸还,有时不远千里报信还乡也是为了这样的情谊。”
“况且,鱼梁国的鲛人与人全无差异,为了一己私利耗尽鲛人的骨血,又与妖魔何异?”
“因为他是作战的主力,一心一意想要调节三方之间的纷争,不惜代自己的同伴向鲛人一族请罪,鱼梁国王自然支持他,鲛人敬佩他,除妖师也顺从他的意思。”
“在这三方的通力合作之下,有除妖师的针对指导,大泽中的古兽逐渐被压制,有能力对整个鱼梁国造成重大威胁的古兽,只剩下了一头,那是一头上古横公鱼的后裔。”
“那一战之前,鱼梁国王取出王族酿造了两百多年的药酒,为流沙将军壮行,除妖师、鲛人长老、鱼梁将领一同出战。”
“他们辗转苦战到这座小岛之上,流沙将军打破那横公鱼头骨之时,穿心法师从他背后一剑穿心。”
鲛人的歌声在这时刚好攀升到一个最高亢的声调。
漫长的夜晚,这个声音盖过了大泽之中潮浪的拍打,虽说是众多鲛人的合唱,却显出了一种直入云霄,无人比肩的孤独凄凉。
依稀之间,就像是三十年前流沙将军被背叛的那一声痛嚎。
“流沙将军本来可以身化流沙,全身上下早就没有要害的说法,但是,鱼梁国主的毒酒刚好就在那个时候发作,锁住了他的变化,穿心法师的穿心剑,带走他大半的法力。”
“随行的鲛人族长老,本来就在之前与横公鱼的战斗之中各负重创,也被爆起的众多除妖师、鱼梁国将领,刺杀当场。”
“流沙将军很难杀死,那些除妖师就把他锁在这座岛上,由为首的穿心法师设下了法坛,每七日叩拜北斗七星,驾驭飞剑,将他穿心而过七次。”
“如此一年有余,终于杀得他魂飞魄散。”
江流儿义愤填膺,忍不住骂道:“这些人也太坏了,将军是来帮他们的呀,他们怎么能这样,难道就没有人去救将军吗?”
胖和尚摇了摇头,道:“那群除妖师,在鱼梁国住了下来,跟国王勾结,往唐国境内开通贸易,向其他除妖师售卖鲛人相关的东西,换回其他流派的独门秘药、法术,换回只有大唐境内才有的那些新奇物件,繁荣至极的享受。”
“鱼梁国的子民也经不住这样的诱惑,他们世世代代居住在这里,对鲛人得到的了解极深,往往只要三五个人制作诱饵、猎网、带着铁钩的长竿、鱼叉,就可以尝试捕猎鲛人。”
“在流沙将军没死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全部投身到这样的事情之中,流沙将军死后的那几年里面,更是变本加厉,他们依靠着鲛人的血与骨,过上了比唐人还要富裕不知多少的日子,最多的时候,这二十七座岛屿之上,甚至每三户人家,就有一家拥有法器。”
“直到鲛人一族,忍无可忍。”
“他们本来可以远离鱼梁大泽,选择迁徙入海,但是一来那个时候海洋之中也不知道会有多少古兽的踪迹,情况只会比从前的鱼梁大泽更加凶险,二来鲛人一族至情至性,生于幽冷的海水,血液却是温热的。”
“所有鲛人之中成年的男子,用他们自己的性命作为祭品,运用了血脉传承之中的禁术,诅咒整个鱼梁国中,拥有鲛人血脉的人。”
胖和尚从盘子上拿起了刚才吃香蕉竹的时候,剩下的一半竹筒,在旁边的地面上划了一个湿润的圆圈,然后手一挥,把那圆圈斜着斩开。
“那一日,鱼梁国的百姓少了七成,王族、贵族满门覆灭。”
食物残留的水迹在小破庙的地面上渐渐蒸发。
江流儿看着那圆圈一点点淡去,仿佛就像是当年那些生命的消逝,只觉得心中像是压了一块万斤的重石,因为有水喝,有东西吃,而昂扬起来的心情,一下子就低落到深不见底。
但是他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
曾经人鱼之恋,水土交融,最后竟是这样惨烈的结局。
何必惨烈如斯?!
不如斯,又能如何。
“鲛人一族幸存的族人,从此每到夜晚,都会出来作水上歌舞,诉说她们对当年那些同胞的思念之情。”
“鲛人的寿命本来就比寻常的人族更长一些,今夜歌吟的这些鲛女,或许有一大半,还是当年那些人,她们的思念与怨恨,已经持续了三十年的日日夜夜。”
胖和尚丢掉那半片竹筒,眼含悲悯之色,“剩余的鲛女力量薄弱,她们对于陆地上的人,再不可能有爱恋的感情,自然也无法再遵从过往的方法,化出双腿来到陆地。”
“她们的歌声天然带着魅惑的力量,也只有在晚上诱惑那些未受法器庇护的人走入水中自尽。”
“如此,鱼梁国也勉强撑了下来。”
江流儿问道:“可是我们看见的那条大鱼又是哪里来的?”
“那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
胖和尚对这里的事如数家珍,“十几年前,那条大鱼突然出现,鱼梁国的人本来还以为又是古兽族裔之中出现了强大的怪物,但是他们很快发现,这条鱼跟以往的古兽不同。”
“它只吞噬岛上的人,对鲛人却很和祥,甚至允许那些鲛人依附在它左右,坐在它的背上。”
“鲛女们有了这只会在清晨出没的强大怪物,复仇的心情就再次浓烈起来,这里的百姓向鱼梁国的法师求助,也解决不了这条大鱼。”
“到了十四年前,一个从唐国来的和尚,以自身代替一个孩童被那条大鱼吞吃,那条鱼就沉寂了下去,鱼梁国的子民都以为那条鱼已经被和尚设法毒死了,为了纪念那个和尚,盖了这座小庙。”
“但是四年前,那条鱼再度现身,变得更加凶残……”
………………
鱼梁国面积最大最繁荣的一座岛屿上,建立着他们百年的王城。
整个国度中地位最高贵的穿心大法师,也正在向一个少女讲述那条怪鱼的故事。
“那只鱼妖吃人以千百计,本座痛心疾首,但也实在是无可奈何,直到今年,各岛上的百姓实在不堪承受,才将他们祖辈传承下来的种种宝物汇集起来,求我送到唐国去,请来有大法力的除妖师。”
浓白眉、紫道袍的穿心大法师举起酒杯,居然放下身价,向对面那个白衣少女敬酒,“既然是龙女亲自到来,看来那鱼妖明晨便会授首了,本座代群岛之上万千百姓,敬你一杯。”
第3章 妖魔转身,黄沙狻猊无定心(8200)
被称为龙女的姑娘,体态纤柔娇小,那一身白衣很是朴素,也没有如耳坠发钗之类过多的坠饰,仅仅是在手腕上套了一个小小的金环,安坐执箸的仪态,却是贵气十足。
她捏着酒杯,像是偷尝一样,以舌尖在杯子的边缘一触,唇上便沾染了几分水润的颜色。
“我最喜欢收藏那些宝贝了,你放心,我既然收了你们的东西,就一定会帮你们解决这个问题的。”
龙女的真实姓名无人知晓,她是近几年才在除妖师之间声名鹊起的一个人物,有很多人推测,这姑娘或许是出自什么修行名门,甚至也有人猜,或许她真的是从龙宫出来的龙女。
但不管她真实身份是怎样的,习性倒真如一些幼龙般,喜好那种珍稀闪亮唯美的东西,也不管到底是不是对修行者有用。
穿心法师正是打听到这个特点,才用凡俗在乎的一些金玉珠宝把她请来。
假如想请到其他本领不下于龙女的大除妖师,只怕穿心法师自己压箱底的功法和多年收敛的修行密药,都得被狠狠的压榨一笔。
也只有龙女这种怪癖,才会爱俗物,多过于爱那些真正的宝物。
穿心法师听到了她的保证,更是欢喜,不住劝酒。
龙女有些苦恼的看着杯中没怎么减少的酒液,又听对面的老法师还在劝说,心里起了点小脾气,不想让穿心法师那么轻松了。
“法师,我虽然对自己很有信心,但是那只鱼妖既然能够坐乱多年而不被收服,想必也是有些难缠之处的。”
“万一我出手之后,它又使出什么独门的遁逃之法,那这广阔数百里的鱼梁大泽之间,想要再找到它,只怕就不容易了。”
穿心法师听的微怔,呵呵笑道:“这些年,本座与手下一些人跟那只鱼妖也多有接触,这就把曾经的经历,详细讲给龙女阁下听一听,待到明日清晨的时候,我再派人先出手试探,等龙女阁下好亲眼见一见那只鱼妖的路数。”
龙女轻轻晃动酒杯,摇了摇头,道:“鱼梁国不过只有数万人,兵士术士少得可怜,来的时候我也看过王城中的兵将云气,连一个三流的除妖师,他们也未必能轻易擒拿下来,这样的试探又有什么用处?”
“蕞尔小国,自然是比不上大唐。”
穿心大法师笑容依旧。他一身华贵紫袍,头发花白,笑起来很是亲和,顺着龙女的意思说道,“如此,等到清晨之时,本座亲自出手,先跟那鱼怪对上一阵,定让龙女阁下看个分真。”
龙女稚子心性,刁难到这里,也不想过分为难对方,顺嘴换了个话题,问道:“对了,我在积雷阁里,曾听说你以前也是大唐那边的除妖师,怎么想到到这种小地方来定居?”
积雷阁,是长安城里专门给各方除妖师传达消息的一个场所,穿心大法师也就是到那里去请龙女的。
穿心法师露出几许笑意:“本座年纪也不小了,长安那里虽然十分繁华,却也未免太喧闹了些,自从高宗皇帝逝世之后,女皇治世,各处兵卒威压,府衙胥吏,也难免叫我们这一类术士有些拘束感。”
术士都是些追求逍遥自在的人物,他们既然掌握了术法神通,又怎么甘心像普通人一样生活。
那些作风不正的自然不必多说,都属于会被大唐府衙通缉的对象。
可那些相对作风正派些的,在降妖伏魔之余,同样会有戏弄“凡人”的心思。
当年长安城中,就有一个流传颇广的故事。
说是有游方道人,过长街之时,问一个小贩讨梨吃,那小贩不肯,过路人心善,掏钱买了一个梨送给那道人。
那道人接过梨子之后,却拉住了过路人,几口将梨咬尽,笑道:“我吃你一颗梨,还你一树,如何?”
他即刻将梨核投入土中,须臾之间就抽枝发芽,长出一棵亭亭如盖的大梨树,树上硕果累累,引起众人围观,啧啧称奇。
过路人采下一只梨,果然香甜可口,汁浓味美,旁边百姓吵嚷,他也大方,便分给了围观的百姓。
卖梨的小贩也被种树的一幕吸引,等到回过神来时,才发现自己摊上的梨子全都不见了。
女皇曾以此事问来俊臣,来俊臣称是通幽一门中的五鬼挪移、幻气成花之术,不值一提,那游方道人形同当街抢梨,应当斩手。
经狄公劝说,女皇不了了之,依旧宽待除妖师。
表面看起来,好像朝廷对除妖师的态度还是很不错,但这个故事到底是怎么流传出来的,又为什么会有一段时间传的几乎所有术士都知道,其中意味,可就颇为值得商榷了。
穿心法师年纪大了之后,很有几分宁为鸡头,不为凤尾的心态,他在这鱼梁国形同皇帝,做惯了主人,诸般享受,就算是那些排名最高的除妖师也未必能及得上,又怎么愿意再回大唐去受制约。
况且因为三十年前的那件事,穿心法师每当见到大唐那些英姿勃发的将领,心中便有几分起疑。
其实当初背后突袭,锁拿流沙将军的事情,穿心法师和鱼梁国主做得非常隐蔽,连剩余的鲛人都不知道那一件事的真相,只知道他们的长老几乎全死在那一战中。
大唐那边,根本不可能有人探听到当年流沙将军的遭遇,只会以为他是遇妖而亡,鱼梁大泽之中,天生针对魂魄的古兽也是不少的,完全可以解释得通。
可是有些人心里有鬼,就怎么也不得安宁。
只有离开大唐,穿心法师才能日日睡得安稳。
酒气微凉,鲛人的歌声始终不曾断绝,到接近清晨的时候,那些思念的絮语,优美的吟唱,陆续转做了哀愁愤恨的曲调。
龙女不受魅惑之能的影响,但她听得懂鲛人的歌声,心中不免有些难过。
她想起积雷阁中所得的情报,暗自叹息:当年鱼梁国的这些人,利欲熏心,做出如此天怒人怨之事,属实不值得同情,但三十年过去,人都换了快两代了,一边失去了大半的同族,一边失去了七成的人口,这段仇恨再持续下去,只会是更多的伤害。
“那鱼妖降服之后,我就会离开,鲛人们失去了鱼妖这一大利器之后,也不会再轻易上岸,定会避居于深水之中,大法师,我希望到时候,你不要再过多追索,打扰她们的生活。”
龙女说话之间,手腕上那一个金环不知怎的便甩上半空,被她用一根手指套着,转动起来。
如同铁琴余韵的颤吟,从那金环之上散发开来,就在龙女这番话说完的时候,这一片庄园中落了一阵小雨。
雨打青叶,簌簌有声。
穿心大法师望了一眼屋外檐上,汇聚滴落下来的涓涓细流,举杯笑道:“冤家宜解不宜结,本座年事已高,比谁都懂得这个道理,龙女阁下大可放心。”
他一边暗恼这小丫头分明是被自己请来,初来乍到,居然就为那些鲛人威胁自己,但内心之中又有几分窃喜的意思。
这龙女施法之时,如同羚羊挂角,毫无烟火之气,不曾掐诀念咒,甚至不怎么能让人感觉到灵气的变动,仿佛就只是水气流转,自然的雨水降落,能耐果然不低。
这一回,一定能把那只作乱的鱼妖彻底解决掉。
歌声之中的夜晚,十分漫长,但酒中的夜晚却又十分短暂。
恍惚转眼之间,晨光微熹。
鲛人们的歌声低落下去,鱼梁大泽之中的浪涛翻涌,潮水起伏。
水浪拍岸的声响,重新成为了这一片天地之间最博大的声调。
哗啦啦啦……
边远处的小岛上,小小的碎石滩,逐渐被潮水漫过,大浪拍打着,如同涌动的白墙一片片的推过这附近的范围。
这座小岛之上只有中心的一块区域,有镇子的存在,其余五分之四的面积,全部都是空出来的。
镇外的那些地方,随处可见一些残存的树根、砖石,淤泥之下有时会露出一点残损的骨头。
哗!!!
又是一道水声,比起一般的浪涛汹涌,这一次的轩然大波,简直如同一次雷鸣。
巨大的阴影从水下跃起,砸落在小岛之上那一瞬间的震动,岛屿中心的人们都能够感受得到。
从水面跃出带来庞大的推动力,让这片砸落在岛屿上的巨大阴影,依旧在向前滑行,从小岛的东侧滑到东南侧。
在鱼的前半身沉入水下的时候,如同大鲸的尾巴,从岛屿的地面高高抬起,掀起污黑的泥浆,再度入水。
地面上留下的长度近四里的滑行痕迹,大片土石杂物被碾压过后的模样,湿润的水迹铺卷着。
水里转动着一个浑浊的巨大漩涡,鱼的身体再度跃起、砸落。
这一次,是从东南侧滑向正南方。
看到了这种场景的人,自然就会明白为什么这座岛屿上的格局,是这个模样。
四年前,整个岛上都遍布着属于鱼梁国民的房屋,但在那一天,小山般的阴影从水中跃出,倾压过来。
不知道多少人连惨叫的机会都没有,就已经和自家的房屋一起,被大鱼的重量压成了混入地面的残渣。
附近几座岛屿的沙滩,礁石,水波之间,鲛人们带着自己的武器,等待着。
她们对于眼前的景象,已经非常熟悉了。
这只鱼妖每次出现的时候,都会孜孜不倦地将这座岛屿所有能够溅跃到的地方,都碾压一遍。
即使那些地方其实已经早就没有人居住了,它也从来没有哪一天间断过这种行为。
鲛人们不懂这条大鱼为什么会执着做这种事情,但她们也不在乎。
每天清晨的这件事情做完之后,大鱼就会变得懒钝一些,会受到鲛人们的操控。
这一座边缘的小岛并不是鲛人的目标,她们会带着大鱼去冲击鱼梁国腹心之处,那几座更为繁华的大岛。
鲛人上岸原本不能久战,如果这些鲛女凭自己的力量杀到那些岛屿上去,很容易被那里的士兵、术士牵绊住,陷入虚弱,然后一一被杀死。
但是有了大鱼的存在之后,鲛人们可以在大肆破坏一段时间之后,就得到再次跃上岸的大鱼接应。
直到日头渐烈,大鱼沉入水下不肯出来,这一天的复仇才会结束。
不过今天,鲛人们还没有等到这头大鱼把那座边缘小岛全部碾压一遍,就先看到了空中飞来的紫色身影。
鲛人们大多都认得那道身影,知道他是当年鱼梁国主最大的帮凶,也是如今鱼梁国最强的大法师,不敢在水面以外与他争斗。
众多鲛人入水,纷纷潜入到十丈以下,隔着幽深的水流窥探上面的景象。
穿心大法师停留在附近一片礁石滩上,若是在退潮的时候,这礁石滩之中最高的一块石头,超出水面足足六尺有余,现在也高出两尺以上。
他手掐剑诀,白绒绒的眉毛一动,承载着自身飞过来的那柄法剑,即刻化作一道带着鳞片纹理的虹光,贴着水面贯穿过去,直刺那头怪鱼。
“妖孽,且来试试本座的环月穿心剑术!!”
世间的修行法门,虽然有万万千千,但是从轩辕黄帝年间留下来的天书,便早已将所有法门,归纳为天罡三十六法地煞七十二术,这一百零八类别。
穿心法师所修炼的法门,涉及到地煞七十二术中的通幽、吐焰、分身、剑术。
平日里凭借剑术运转,能驭剑于百丈之外,剑锋所及之处,可以斩断山岩,截断古木。
但如果给他一定的时间设下法坛,借助通幽之术,朝拜北斗,役使天地冥冥中的鬼神之气,来运转剑法,就能使剑飞十余里之外,更能踏剑而行,出入于云雾之间。
他所使用的这把剑更非凡品,乃是当年鱼梁大泽之中的最后一头横公鱼,直接放置在法坛之上,叩拜百日,使其骨骼吸收了所有的血肉精华,以鱼皮为鞘,以鱼骨铸剑。
每多拜一日,鱼皮鱼骨便缩小一半,直到最后,剑鞘长四尺,剑柄出鞘,整柄剑长四尺七寸半。
剑号,横公。
这样的一柄法剑,随意一剑挥出,便几乎可以重现当年那头横公鱼出水扑击的五成力道,那是足以将三四百名铁甲士兵打个四分五裂的妖蛮巨力!
可是穿心法师驾驭这样的一把飞剑,将巨力凝聚在一线剑锋之上去攻击那头怪鱼,却往往只能刺入鱼皮下半尺不到。
而且伤口并不流血,剑身一旦离开,鱼皮随即紧闭,就像是没有受伤一样。
“十四年前,本座的横公剑还没有祭炼到今日的程度,都能以一己之力与其分庭抗礼,可自从这头鱼妖重现之后,这四年来所展露的种种异力,越来越叫人心惊。”
穿心法师遥遥望着那条怪鱼盘绞扑动,四周大量的水流受到怪鱼的影响,如同一条条水龙腾空飞扑,去影响横公剑的运行。
飞剑的速度虽然远胜过那些水龙,但水龙数量太多,体积也更大,总有一两道激流能够打在剑身之上。
水珠如同碎玉,剑身发出铿锵爆鸣,穿心法师的脸色有些难看。
“只靠吃了这些小岛上的一些愚夫,真的能够成长到这般地步吗?”
“必定是十四年前那个和尚,可他若真有这样的神通,又何必心甘情愿的喂了鱼。”
在诸多岛屿之间流传的说法,是说当年那个和尚设法走入鱼腹之中,以身藏毒,想要毒死这只鱼妖。
穿心法师却很清楚,那和尚根本没带什么毒药,只是自顾自的去填了那只鱼妖布满利齿的狰狞大口罢了。
怪鱼被横公剑切割数次,虽然看不出有多重的伤势,却也吃痛,发出愤怒的吼声。
一般河流湖泊之中的鱼,是没办法发出声音的,只有海中那些大鱼能发出奇妙的声调。
但是这条鱼叫起来的时候,根本没有半点曼妙古老似的空灵之气,那更像是上百群疯牛在一起吼叫。
它的外表近似于一头大鲸,但长度足足接近七十丈,而且鱼皮的背部呈现出黄绿色泽,带着粗糙的角质感,头部有两个黄绿色的大眼睛,竟然还有厚重的眼皮。
那一张大嘴从头部左侧开到右侧,张开来的时候,上下之间的距离不下于十丈,里面满是钟乳石柱一样的森白牙齿。
宏大的声波被这头怪鱼凝聚成柱体,轰向了穿心法师。
穿心法师身子腾空而起,他的飞剑还没有回来,但通幽之术,召唤出四个没皮猴子一样,凡人肉眼不能见的小鬼,两只抱着他脚,两只抱着他手臂,助他飞在空中。
那一片礁石滩,被声波气柱炸得粉碎。
大鱼一击不中,身子往下沉了一段距离,它所在的那一块水面整体的往下凹陷,大量的水流被它一口气吞了进去。
水波高速冲击的声音,甚至像是一道悠长的号角。
紧接着,大鱼探头。
那些湖水在它肚子里走了一遭之后,已经在它有意识的控制之下,变作了高温的雾态。
爆炸性的水雾气柱,混杂着音波,对着半空中的穿心法师喷过去。
随着四只小鬼携带穿心法师闪避的动作,气柱在空中横扫而过,紧追不舍。
四只小鬼叽叽喳喳的怪笑着,做出种种惊险的姿态,带着穿心法师飘来荡去,一只小鬼的屁股被气柱擦了一下,半个身子都消失了。
其他三只小鬼顿时脸色惊恐起来。
如果是寻常的水柱、音波,对这种鬼物自然没有半点影响,但这一口吐息之中,带着鱼妖的法力,怎是好相与的。
可谓是擦了就残,碰到就缺。
小鬼不再搞怪,一力飞逃。
可吸水之后,这只鱼妖的一口悠长吐息,能够维持一般人上百个呼吸的时间,而不断绝。
它只需要稍微摆动头部,仿佛是向高空中涂鸦,就可以让那一道吐息追得越来越近。
“好孽畜。”
穿心大法师从前也见过这一招,应对起来自然不至于失措。
他隔空驭剑,那一把横公剑在半空中划出一道道圆弧,每一道弧光闪现之处,都有一把新的横公剑浮现出来。
这是分身法门与剑术法门的结合,环月穿心剑术其中的一招绝杀。
月照微澜千轮残光!
在这一招施展的时限之内,每一把剑都是真实的存在,每一把剑都拥有横公法剑正体的杀伤力。
穿心法师虽然还没有修炼到能够真正分化出上千柄横公法剑。
但一百三十八柄这种高品质的法剑,在高空之中飞舞游弋,相继穿刺过去的时候,声势依旧极其骇人。
每一剑都是一股奔腾的剧响。
一百三十八柄法剑,从侧面斜刺入那条大鱼的吐息之中,位于最前方的二三十柄剑,当场被冲飞乱射出去,后续的三四十把剑,也在穿刺的过程之中被抵消掉。
但余下的法剑已经将这一口吐息,切割分流,化作雾流长风。
最后的几许剑光,更是笔直的贯穿到那条大鱼的口腔之中。
大鱼猛的闭口,尖利的牙齿碰出了大片刺耳难听的声音,在水面上剧烈的翻滚起来。
穿心法师面上没有多少喜色,他知道,虽然说使出绝技的时候能让这条大鱼痛楚难当,却并没有真正击杀它的可能。
“龙女,本座从前与这一只鱼妖争斗,往往到了这个时候就陷入缠战之中,它应该并没有更多的手段了,只是实在皮糙肉厚,本座也斩不了它。”
岛屿上空,龙女驾云而至。
她听了穿心法师的这一番话,又亲眼看了刚才那一战,自然知道这穿心法师所言非虚。
“法师辛苦了,接下来就看我的手段吧。”
龙女褪下了手腕上的金环,脚下的云朵横向漂移出去一段距离,对准了大鱼的头部,看准时机,将金环往外一抛。
少女手镯大小的金环,嗖的一下,化作三四十丈的直径,环上的金光让水下的一众鲛人,和附近几座岛屿上的所有百姓,都能够看得一清二楚。
就算是躲在屋舍之中,窗户也挡不住那金光的渗透。
金环精准地套住了那条怪鱼的头部,然后骤然收缩。
小岛之上,岳天恩瞧见了这一幕,轻咦了一声。
没想到这么快就看见了,跟他买的那把春秋大刀类似的用法。
不过他那把刀能够大小变换,是依靠息壤铸术的特性。
面前的这一幕,则更多是依赖龙女本身的法术造诣。
这是天罡三十六法之中的大小如意一类法门,用在塔印之类的法器上,是用来增加打砸的威力,而用在这种环状法器上,就是为了方便施展收束困锁的手段了。
龙女指环一挑,试图用金环将那鱼妖头部挤裂。
按她先前观察到的,这只鱼妖最多只能扛过十息左右,就会头迸血流。
然而,金环刚一收束,那条大鱼就痛得发出闷闷的剧吼,利齿大口竟然张开了一条缝,把那金环险险撑大了一些。
“好大的怪力,龙宫之中寻常的鲸鳌力士,似乎也远不能与它比拟,它还有潜能未尽!”
龙女吃了一惊,连忙变化手诀。
这无定飞环是她从紫竹林带出来的,倒不怕被这只妖怪撑坏了,但如果维持这种针对头部的压力,只怕反而助这妖怪挖掘出潜能,到时候事情就会更加麻烦。
随着她指诀一引,那紧紧套住了怪鱼脑袋的金环,嗡的一震,忽然换了位置,并且一分为六。
金环离开了黄绿怪鱼张口所需牵动的部位,但却从它腹部到尾部分六个位置一起施压,这些地方果然不像鱼头那么坚硬力大,很快被压的陷了下去。
穿心法师之前切割出来的伤口,也在这种压力之下重新张开来,并被挤出了一些粘稠的血液。
“好,待本座再来助上一臂之力。”
穿心法师大喜,就要运起横公法剑,给那条鱼多添一些伤口。
小岛之上,岳天恩指了指空中的紫袍身影,问道:“那个就是现在统治鱼梁国的穿心法师吗?”
江流儿看向胖和尚,胖和尚却看向那龙女,眼睛一眨不眨的。
“师父!”江流儿拉了他僧袍下摆一把。
胖和尚回过神来:“噢,穿心啊,他就是那个穿心法师。”
岳天恩右手垂落,拇指卡住腰带的右侧,手指的皮肤有一下没一下的摩着那已经缩成绣花针的春秋刀,又道:“老夫看这只妖怪倒也不必我动手,他们自己就能解决,那老夫砍个别的人,大师不介意吧?”
胖和尚摇了摇头:“我倒不觉得他们就能胜过那只鱼怪了,只怕这才要把那鱼怪的真面目逼出来。”
话落之时,穿心法师再度将横公法剑化作上百柄,一并刺落下去。
剑刃切割着黄绿色的坚硬鱼皮,六个金环同时挤压,让那些伤口之中渗出更多的粘稠鲜血。
怪鱼猛力地摆动身体,似乎想要逃窜向下,潜入到深水之中,但被龙女六个金环相继拖力,硬生生拽在水面上。
鲜血越来越多,颜色越来越怪,从本来的浅红色变成暗黄色,从粘稠的液体变得像是固态的细沙。
穿心法师初时还不曾在意,以为是鱼籽一流的东西,但那暗黄色浸染开来,喷涌的速度突然加快。
哗!哗哗!
哗啦啦啦啦!!!
那是近似于水浪,近似于瀑布的声响,但又有着本质上的不同。
这个声音入耳,穿心法师的身子一震,脑海中唤醒了一幅幅曾经的画面。
“这个声音叫做响沙。”
不苟言笑的神将,身披甲胄,胸前护心镜上铭刻着狻猊兽首的图案,身边环绕着一圈圈黄沙,汇聚成一个个球体。
那时他们在同一个洞窟除妖,相逢才半日。
“我会一直维持这种声音,这迷洞已然残缺,能禁眼鼻身识,但禁不了听觉,我们分头去找同伴,你们可以通过响沙来判定我的位置,也可以用这沙球向我求助。”
穿心法师带着那个小小的沙球,他最先遇到了迷洞的主人蛊雕,但响沙的声音已经很远,大家也是萍水相逢,捏碎那个球的时候,他并没有抱多大的希望。
法剑折断在蛊雕的爪下,嗜食婴儿的鸟嘴吃掉了一个又一个分身,法师的真身逃亡无路时,一杆降妖宝杖打破了洞壁。
后来他才知道,流沙运用了大汉年间霍去病所传下来的骠骑心印,将人身三火合一,烧了三十年寿元,才连破了迷宫之中十七面昆黄玉洞璧。
那时,流沙将军一只脚跨过了洞壁,起手裹着万千昆黄玉屑,横空破妖的第一杖,便打杀了蛊雕,俨然神将在世。
但之所以会有那把自身虎口,手背,指节,都撑裂开来的一杖,是因为若有第二杖,死的便是流沙了。
本来最不可能死在那里的流沙法门,在福禄寿三火合一的状态下是失效的,那一刻,他反而是整个迷宫洞窟中最靠近死亡的一个人。
那是穿心法师第一次听到响沙的声音。
后来他们成了长期合作的同伴。
流沙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即使在除妖的过程中遇到了志同道合的朋友,也不懂得怎么开口邀请。
穿心法师就把自己认识的一些适合的人拉拢过来,大家的神通法术上各有互补之处,形成一个人数越来越多的小团体。
那一年,他们铲除了当年从薛大将军天山三箭之下逃窜出来的雪妖,流沙难得说起,要带着雪妖的头颅,去找当年一同参加“定天山”一战的袍泽喝酒,去看望一下多年未见的薛大将军。
穿心也为他高兴,只是又遇到了鱼梁国的王子。
那千斛鲛人泪珠,实在馋人,他们犹豫再三,便联合起来,劝说流沙,去过鱼梁,再回来拜访薛大将军也不迟。
反正雪妖的头颅如万年寒冰,十年不化不腐不变样。
只可惜到了鱼梁之后,穿心才认识到,有些东西甚至还比不上雪妖的头颅那么长久。
他的记忆里面,最后一次听到响沙,是在三十年前。
再到今日……
他眼眶越瞪越大,暴起了紫红色血丝的眼珠,看着那昏黄的颜色在水面上铺展开来,看着那些黄沙,在怪鱼背部的水面上,汇聚成一个庞大的狻猊兽首图案。
“你……”
龙女听到怪异的嘶吼,转头看去,吓得心头一颤。
那白眉慈颜的穿心大法师,此刻脸色狰狞比恶鬼更丑陋十倍,脸上的皮拉长,整张脸也变长了一尺,下巴尖如立锥。
他嚎叫的声音震动水波,怨毒万分。
“你怎么会还没死?!!”
黄沙成狻猊,群岛之间,翻白的水浪在声波之下接连炸起。
第4章 白龙惊水,气血烽烟半天红(4800)
黄绿色的鱼皮大面积的破损,鱼背之上豁开一个口子,露出里面满满的湿润黄沙。
流沙之中浮起一个身披着残破铠甲的人影。
会吞没生命的流沙,在这个人身边的时候,温顺的如同一群被豢养的蜉蝣,轻柔地拂去了残破的铠甲周遭可能存在的污秽。
三十年的光阴里面这些沙子一直保护着这具身体,这具盔甲,以至于除了胸甲残破不堪,有许多被贯穿的痕迹之外,其他部位,如肩甲、裙甲、战靴等等,都整洁如新。
沉默的流沙将军面貌清楚可辨,犹是当年,只不过肤色化作了靛蓝一般,发丝也变得卷曲而冗长。
他那同样靛蓝色的双手之上,十根指甲乌黑,右手空空,左手中托起一个雪白的头骨。
呛呛!!!
两道大小合适的无定飞环,出现在流沙将军身边,把它套在里面。
但并没有直接发动攻击,甚至就连箍着那一条怪鱼的六个金环,都反而放松了一些。
龙女已经察觉到了古怪的地方,妙目流波,一部分的注意力仍放在怪鱼身上,但眼神却已经投向了面貌大变的穿心大法师。
穿心大法师身上现在散发出来的,是最为纯粹的妖魔气息。
并不是因为修行邪法而导致肉身出现了变化,也不是因为天生属于异类,所以被贬斥称为妖魔。
而是单纯的因为人心异变,所以出现了这样可怖的外貌变化。
这种事情古已有之。
缙云氏有不才子,贪于饮食,冒于货贿,侵欲崇侈,不可盈厌;聚敛积实,不知纪极;不分孤寡,不恤穷匮。而化为恶兽。
四目黑皮,长颈四足,身如牛,人面,目在腋下,食人!
其曰饕餮。
少昊氏有不才子,毁信恶忠,崇饰恶言,其状如牛,猬毛,音如獆,是食人。
天下谓之穷奇。
这一类妖魔是极其古老的妖兽大类,是活人因心性的异变,肉体凡胎随之发生了无法掩藏的剧烈改变,从而具备特异的神通。
像穿心大法师,当然不可能跟饕餮、穷奇这样的上古凶神相提并论,但他脸部拉长僵硬怪异,下巴如同尖锥之后,通幽一术也自然而然的随之深化。
本来只是托举着他身周的几只小鬼,在一阵黑云翻涌之后,跳出了更多的鬼怪。
这些新出现的大鬼普遍身高一丈有余,黑面獠牙,头顶有参差不齐的短角,双足漆灰干瘦如同枯枝,但能踏空而走,挥舞着硕大的手爪,迅捷非常。
成百上千的大鬼,源源不断的涌出,呼哨着向水面上扑击过去。
叮叮叮叮叮……
空气之中,无定飞环,带着清脆悦耳的声音,接连弹跳出来,飞空旋转,撞在那些迅捷大鬼身上。
金色的飞环在撞击的过程之中还不断的分化,反弹撞击的过程越来越密集,如何在水面上空撒去的无数金鳞,将那一群大鬼覆盖,推动着他们不断倒退。
同样是分身一类的法术,创新法师之前,只不过能把他的横公法剑分化一百三十八柄而已,而现在出自龙女手中的无定飞环,非但分化的数量远胜于那些法件,而且过程也更加轻松流畅。
简直好像可以无穷无尽的就这样分化翻增下去。
大大小小的金环聚拢如云一样,在湖水之上飞旋着,响成一片的清脆交鸣之中,龙女叱道:“穿心法师,你再这样下去就要彻底沦为妖魔了,那鱼腹之中的尸怪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跟他有什么纠葛?!”
她虽然还猜不到这里面的种种曲折纠葛,但是只要看见穿心法师从活人心变而化身妖魔的这一幕,她就知道这个法师之前说过的话,一个字都不能信。
只不过,龙女虽然缓下了对那条怪鱼的攻势,从怪鱼的伤口之中浮现出来的那尊将军之尸,却发动了反击。
靛蓝色的眼皮之下,流沙将军双眼之中喷出了浑浊的黄光,湖水下剧烈颤动的响沙,在这目光的号召之下,化作冲向天空的一道昏黄瀑布。
逆冲向天的瀑布激流瞬间掩埋了那条怪鱼所在的范围,也吞没了这片区域之中所有的金环。
湿润的流沙,在剧烈的一次冲击喷发之后,便开始定向旋转,离散扩张,如同化作昏黄的风暴。
一头又一头由黄沙汇聚而成的狻猊怪兽,都有水牛一般大小,奔腾在空中,借着风暴的旋转接连释放出去。
那群迅捷大鬼当场就被这些狻猊给冲散、践踏,覆盖在那群大鬼周围的金环,也被撞得四散乱飞。
有狻猊奔向穿心大法师,也有的去撞向横公法剑。
穿心大法师的长脸之中,吐出一条如蛇般分叉的舌头,幽暗无光的浅灰色火焰,仿佛以他这条波浪起伏的舌头为指向、为引线,喷出大股的焰力,让那些黄沙狻猊燃烧起来。
“你还没死、还没死,明明已经魂飞魄散了,啊!我懂了,你不是没死,是假的,都是假的!”
穿心法师颠来倒去的念叨了几句话,脸色既怨恨又惊恐难安,身子急匆匆的后退,如阴影一般在空中淡去。
黄沙风暴往他原本所在的地方晃荡了一下,打了个空,但也并不停留,扭曲舞动着往旁边的一座岛屿上靠近。
这股风暴所过之处,就连不断深潜的那些鲛人都感觉到畏惧,匆忙分散开来,急速闪避。
那一座岛屿并非是岳天恩他们所在的小岛,要显得更加繁华一点,人数更多,只不过也像那座小岛上的居民一样,家家闭门,每一家都紧张的奉着自家的法器。
当年的鱼梁国靠着贩卖鲛人的血肉骨骼与泪水,所拥有的法器数量达到一个极其惊人的程度,虽然品质上参差不齐,但也拥有着堪称覆盖整个国境之内的防护力量。
所以鲛人族群才会始终处于弱势,所以他们甚至不惜要动用血脉之中的禁术,才能成功的实施报复。
鱼梁国的人口被咒杀了七成之后,这些年来,残余的子民,都已经把那些死人家里的法器也相继翻找出来,聚拢给自家使用。
如此方能做到家家户户皆有庇荫。
但是这些法器挡一挡鲛人歌声之中的魅惑也就罢了,或许惊一惊那些小的妖魔、成精的水怪也还可以,真正对上了这等足以改变一地气候的黄沙风暴,却无异于螳臂当车。
就在这一岛之人大难临头,黄沙即将挥落的时候,龙女香舌内卷于口,抵上颚,一道灵珠从丹田之中升起,含在舌中,双手虚捏,对着那道黄沙风暴一抓。
那风暴之中本来就裹挟着无数水汽,本来是黄沙引动水气一并轰击,旋转,这个时候水气却骤然停顿,反过来包裹着那些黄沙,使整个风暴呈现出一种古怪的凝滞姿态,弯曲着悬挂在那岛屿一侧,将落不落。
来自于龙珠之中天生的控水神通,不仅凝住了那股风暴,更借水汽流转,搜寻隐藏在风暴之中的那只尸怪。
只是水元转过一遭,空无所获。
龙女抬起头来,几许云柔丝絮的乌发,因她的动作而从鬓边、从耳后扬起。
“是在……”
众多散落的无定飞环全数消失,仅余下最初的那一枚,顺着龙女心中的灵觉警兆激射而来。
但这一切比起龙女背后那近墨的靛蓝色身影,比起那一拳,都显得慢了太多。
龙女的身体如一根被狂风摧残的柳条,发出一声龙吟,嘭的砸在了数百丈之外的另一座岛边。
她捂着腰站起来,刚抬手接住了无定飞环,流沙将军又出现在她身侧,长腿甩出,战靴正中龙女的腰骨。
龙女的身体轰的一下劈开水面,笔直的划出一段距离之后,开始在水面上不受控制的翻转跟斗。
她在头下脚上的某一个瞬间,驾驭无定飞环击出。
飞环在飞行的过程中迅速的分化,一分为十,十化为百,高强度的旋转,带着切割的力量,接连击打在流沙将军身上。
每一枚金环与肉身的碰撞,都在空气中打出一圈波纹。
层层空气波浪扩张开来。
上空被凝固的风暴此时方才溃散,细沙如同一场昏黄的雨,落满了那座小岛。
流沙将军看着那些沙子的溃散,乌黑的双唇张开,露出其中尖长的犬齿,发出了无意义的一声低吼。
细沙被突然暴动的气流卷了一下,黄沙随行,撞开众多飞环,追向龙女。
龙女身体低伏,双腿与左手压在水面上,膝盖屈蹲,抬头看去,右手的印诀接连变换。
空气之中,大小不一的金环凭空浮现,或套或砸,或旋转或撞击,小的仅有扳指一般大小,击向流沙将军的双眼及口鼻等脆弱处。
大的则如同舟船,度水掀浪而来,伴着狂涌的波涛横跨水面,横击流沙。
“唔,好疼!”
龙女腰都有点直不起来,眼神恼火,“奸诈又难看的穿心法师,笨乎乎的尸怪,可恶,不管从前有什么,反正你身上确实有吃过不知道多少人的痕迹了!”
“就让无定飞环把你打扁,再查清原由吧!”
龙珠升降如意,在龙女的口舌之间盘动,龙族的本源法力也汇聚到驾驭无定飞环的指诀之中。
飞舞在附近这几个岛屿之间,呼啸而动的无定飞环,数量恐怕已经达到了两三万枚。
龙女在分身法门上的道行,还不足以达到这种程度,这些金环中,除了依靠分身法分出来的真实器物之外,还是有依靠地煞假形法门制造出来的幻象。
又有云雾成环渡上金光,有流水成环,寒冰成环,更有极炽热的无色水气,夹杂在漫天金环之中,带着不逊于金环正体的杀伤切割而至。
云层之下,流水之上,岛屿之间,一群群的金环分分合合,聚散无定,全部向着流沙将军涌动过去。
尸怪的吼声从遮蔽了诸多景象的飞环群间,断断续续的爆发出来。
无意义的嘶吼,彰显了这尊尸怪没有半点理智的事实,但是他依照尸体的本能战斗起来,身体狂放的挥舞,双足及右手,挥砸出了一股无可披靡的声势。
以身体的各个关节撞见那些巨大的金环,以身边环绕的黄沙对碰那些微小的飞环。
当他横向扫出的一腿,那只战靴硬碰硬的劈在最巨大的一轮金环上的时候,群岛之间甚至有一种无穷空气,都被颗粒化,唤起了响沙之声的感觉。
龙女心神剧颤,感受到了那一击之中包含的神意。
那是仇恨的力量,并非炽烈如火,而是掺杂了太多痛苦之后早已沉淀下来,如八寒地狱,不可撼动,无能消减的怨劫恨心。
就在龙女的心神出现这个破绽的时候,水面的黄沙乍然扩张,无来由的沉降力道,让所有的金环相继掉落在黄沙浊流之中。
一尊黄沙巨人从龙女身体的下方浮现,一只手掌托起龙女,捏在掌心。
龙女惊醒过来,被剧痛刺激,刚挣脱这一只黄沙巨手,流沙将军的尸怪,已经一脚砸在她肩头。
轰!!!
龙女落水。
她本是海中的龙族,天生就已经是水中的神圣,无论是清是浊,是咸是淡,水的力量总会臣服于龙,亲近于龙。
但当龙女落入这些混杂了黄沙的水流之时,无法挽回的坠落感,几乎一下子压垮了她的斗志。
流沙法门的巅峰绝诣,流沙深陷,无顶无底,神仙飞不过,罗汉定底沉。
当年的流沙将军其实并没有这么强大,但是他的尸身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样的变故,魂飞魄散之后,仅三十年之间,居然又重新在流沙法门之上,拥有了这等超绝的造诣。
但尸怪终究是尸怪,本能的施展出流沙法门之后,它又合身扑入其中,还是要用拳脚砸击那个对它鱼身造成不少伤害的敌人。
黄沙剧烈翻滚,水中的白衣蜕变成修长的龙躯,龙吟之声惶惶不绝。
小岛之上,岳天恩的目光正在长空之间,一片片的搜索着。
胖和尚耳听龙吟,眉间露出不忍之色,道:“居士不去救一救那小姑娘吗?”
岳天恩头也不回的说道:“那女娃娃筋骨奇健,气血纯阳,精纯之处更胜于她玩弄的那些什么法术把戏,怎么可能在近身搏战之中这么快落于下风,老夫看她必定是在借势蓄力,谋动反击,不必担心。”
“倒是那丑脸法师,一时间竟不知隐在哪里?”
胖和尚面上有些讪讪:“那小姑娘筋骨虽强,多半倚赖种族天赋,肉身搏战属实是一窍不通,居士还是去救一救她吧。”
“嗯?”岳天恩疑道,“大和尚认识那个小姑娘?”
胖和尚只道:“贫僧虽说旁的不行,但耳力颇为自许,能到一地便聆一地音,关于鱼梁国多年往事,也正是如此得来,那穿心法师逃不脱我的耳力,居士不妨先去助那小姑娘一臂之力,再裁断法师当年是非。”
岳天恩眼中一动,利落道:“也好。”
胖和尚又提醒他:“这流沙法门练到了巅峰之境后,非同小可,无顶无底,罗汉难度,若是这位将军是能在当年保留灵智之时,练到这种程度的话,菩萨也要怕湿脚。”
“居士动手之时,最好还是从外面想办法,不要贸然全身闯入。”
岳天恩拂须笑道:“流沙无顶无底又何妨,那小姑娘但凡还在老夫视线之内,终究不过是老猿挂印,一步半回头。”
他话音未落,似乎右臂翻掌,探手一推,身影骤然消失。
只见一道硕大的光芒破入流沙,在电光石火之间,又原路反射回来。
岳天恩的身影重现,若非是手上已经多了一条白龙,只凭身周的微风,几乎谁也看不出来,他原来已经离开了一趟。
白龙重新化作白衣少女的身影,心有余悸,口中呛出几口黄沙。
水面上,流沙将军破水追来,一脚当头劈落。
岳天恩抬腿过顶,战靴与布鞋撞在一处。
须臾的静默之后,数岛之间,黄沙浊流,水面如沸。
流沙将军身体倒翻,黄沙轰起半天巨浪,带着足以一举将整座岛与覆盖的力量,越涌越高。
岳天恩放下脚来,甩臂活动了一下肩头,指节屈握。
惊人的温热感从他身上扩张,仿佛一道庞大的领域,镇压整座岛屿,与掀翻湖面的巨浪针锋相对。
错眼之间,岛上似有赤烟滚滚,染红半边天际。
“给老夫,回去!!”
第5章 以身饲魔,人身欲行佛陀事(5000)
岳天恩的一拳挥出。
相对于那可以把整个岛屿倾覆的滔天巨浪来说,他这样的一拳,从视觉上、体积上来看,实在是太过微小。
即使是把这个拳力等比例的放大万千倍,在人的想象之中,也不外乎是把那股巨浪劈成两半,但是破开的浪头,仍然会对这座岛屿造成一定的损害。
然而,这一拳的效果并非如此。
在岳天恩这一拳挥出去之后,面前那道横达数里,高达数十丈的昏黄浑浊巨浪,整体的停顿了一下。
随即整个浪头的每一个角落,仿佛同时受到了无可违抗的力量打击,组成这道大浪的每一滴湖水,每一粒黄沙,且前进的力量都被抵消、逆转,翻动过去,疯狂溃散的拍回了大泽之中。
龙女感受到那个人出拳的时候,镇压整座岛屿,恢宏的扩张开来,却没有给人太多强悍压迫的场域,随之轻轻一荡。
只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一片温暖的瀚海之中,不可以见其边际,不可以感其限量,看起来受到的压迫不大,可当潜流到来,哪怕是最温和的运转,其实也如天象大灾般莫可抵御。
“好浑厚的法力!”
她情不自禁的感叹了一声。
旁边的胖和尚却摇头说道:“这并非法力,而是最原初的精气。”
《对复矢判》有云:“精气为物,聚极则散;游魂为变,死而有招。”
精气是阴阳凝聚之气,万物应运物质之所称,与主智慧意识的魂灵相对应。
精气一般又被称作阳气、生气、气血之力,实际上就是指人的生命活力。
每一个人的精气都是有限的,甚至都不足以充盈于那一具小小的躯体之内,一些微小的事情,比如说房事过度、用脑太过、饮食无律等等,都会造成精气的亏损,于是就有种种病症的展现。
这种力量看起来无形虚渺,实际上却与物质的表现息息相关,比如人体的肌体畸变、比如生物的血脉传承,甚至是植物之间的分枝再生,只要愿意仔细的去琢磨,就会发现世间万物的活动,无一不是在被这股力量推动着。
在一个有生命存在的世界里面,精气可以说是比其他任何一种种类的元气,都还要更普及、更重要的存在。
但正因为精气的力量太过根本,有时候反而会被忽略掉,就像是一个人能够轻易的察觉外界的力道按压在自己的皮肤上,却未必能够清楚的感受到,自己的内脏,每一刻都在发挥出多强大的运转,那一颗赤心,无时无刻不在将血液迫发到全身的每一个角落。
内部的、本源性的东西,往往是最难以去锤炼壮大的。
“精气如狼烟,须臾之间遮蔽半天,即使是在东土的历史之中,那些名冠一世的大将精兵,一般也只有在安营扎寨、列阵出击的时候,才会展现出这样的景况。”
胖和尚微微赞叹道,“能以一己之力,轻易的做到这种程度,犹未见其半分疲态,这位岳居士真正的境界,不逊于大阿罗汉一流啊。”
常态来说,人体之中的精气一旦超过了每一个限度,就会因为修行法门的存在,而转变成其他具有特殊属性的元气,形成多变的法力。
除非是那种一开始心灵意志就强烈唯我,磐石不移的人物才能够贯彻始终,将这股本真的力量,维持在最纯粹的状态,然后继续向上堆积。
这样的人物,在佛门之中被称为大阿罗汉,乃是以小乘佛法中的罗汉之位,却不逊于大乘佛法中的菩萨威能,即使是遍观整个佛门的历史,也属于罕见的异数。
当今佛门之中能称得上大阿罗汉的,只有三个。
从不知什么年代就已经陪伴于佛祖身边的迦叶、阿难这两位,还有曾入人间渡红尘的降龙尊者。
那降龙尊者本来就是十八罗汉之首,早有万年千年的苦行,终究难以更进一步,因缘际会,入东土,化身为道济和尚,积修功德。
这在佛门大能的眼中,本来是常有的事情,他们转世之后的那个身份并不完全是自己的本体,但却如同本体的侧影,二者之间互通有无,最后往往会成为一尊新的法相,助长佛法。
寻常的罗汉,只需要多修成几种与世情对应的法相,也基本就可以得封菩萨的称号。
然而那位降龙尊者,以一种意识伴生、互为侧影的状态,与那位道济和尚在人间厮混多年,竟然反被道济点化。
那道济年老之时,野草之中,日光之下,破蒲扇轻摇三下,只说“来,来,来”,不施法力,未展神通,乡间一只粉白平庸的蝴蝶飞落扇上,停住不去。
老僧与蝴蝶相视而笑,夕阳晚照,无限温暖。
降龙尊者见此一幕,如见佛祖当年并非佛陀之时,幡然而悟。
最后选择将自身与道济的存在,割裂开来,送了人间一位济癫圣僧,自己舍弃了所有的法术神通,空留一具金身回归西天,独坐灵山脚下尸毗城中,返本溯源,至纯如一。
舍弃菩萨道,成就大阿罗汉。
他成就之日,佛祖降下法旨,观世音菩萨,文殊菩萨,普贤菩萨,大势至菩萨,日光菩萨,月光菩萨,率众罗汉,比丘皆至,不尽赞叹,为他欢喜。
天有三十八色彩祥云,尸毗城中狮子鸣,共为降龙尊者贺。
可见这大阿罗汉之路,何等艰辛难得。
如此艰险磨难,所得成就自然有其独到的地方。
精气至臻,百邪不侵,可以驱散法力,破克神通,在品质相等的情况下,乃是天上地下举世之中,一等一的破法之物。
不但是阴邪的妖气,会受到这股精气的克制。
至刚至阳的道门雷霆法力、天生凶狂的种种神异古兽,甚至就连本身也强调最善于降妖伏魔的佛门法力,全都会被克住。
走这条道路的强者,他们的意志在无穷精气的滋养支撑之下,等同实质,用心中一念,就能改天换地,扭转身边的三千丽景。
流沙法门,无善无恶,达到了巅峰之后,寻常罗汉来了也要被沉入其中,不得超生,但换了一位等同于大阿罗汉的武人,又当如何?
不过是,手到擒来。
“吼!!!!!!”
岳天恩并未张口,但他的拳意化作实质,一头朦胧难辨的巨兽,以笼罩了整座岛屿的体量,雄踞而现,发出嘶吼。
吼声之下,湖面上的波涛一层层的被压平,流沙尽散。
流沙将军的尸怪重现于半空之中,被定在那里,靛蓝色的皮肤也像是波浪一样起伏,拿捏不住自己的肉身。
拳意实质显化出来的朦胧巨兽一探臂,就把它捏在掌中,擒拿回来,掼在了那座小岛之上。
嘭!!
一声轻响,流沙将军的尸怪被砸的从腰部以下没入岩石之中,岛屿上空的朦胧巨兽,也随着这声轻响烟消云散。
数岛之间,一时风平浪静。
龙女看到那个刚才把自己像蹴鞠一样踢来踢去的将军之尸,现在就落在面前不到十步的地方,嘟了嘟嘴。
——好气哦,刚才打我那么疼,现在这么轻易就捉拿下来,我怎么好意思在抽冷子打他几下呢?
岳天恩的拳意依旧镇压在这个尸怪身上,表现出来似一层薄烟,却任凭这尸怪如何发力都无法挣脱,甚至难以动弹,只能让人隐约见到它靛蓝色皮肤之下的肌肉跳动。
“无量寿佛,善哉善哉。”
胖和尚念了几句,道,“居士准备怎么处置这具将军尸呢?”
岳天恩道:“若是老夫孤身在此,自然是一刀杀了。”
胖和尚微笑道:“居士当真果决,即使知道了当年流沙将军的那一段过往,也没有半分迟疑吗?”
“哈!”岳天恩摇头道,“你有什么别的想法就直说。”
“这件事情最后能否有一个好的结果,并非要取决于贫僧,而是要看玄奘的意思。”
胖和尚手臂一转,把躲在他背后的江流儿拉到前面来。
小和尚刚才被龙女和流沙将军尸身之间的争斗场面所慑,紧张的厉害,这个时候让他靠近了那具将军之尸,更是觉得口干舌燥,咽了咽唾沫。
“师父,这个……我能帮得上什么忙啊,这个妖怪这么厉害,他一只手都比我的腰粗了呀。”
“玄奘,我且问你,这么多年来为师教过你关于降妖伏魔的方法,有什么?”
“……儿歌三百首。”
“那儿歌三百首里面又有些什么?”
江流儿一板一眼的念了几段歌词,听得胖和尚大摇其头。
“错了错了,这些年里,为师夜里睡不着,也常常翻开那本儿歌三百首,月光底下翻来覆去横看竖看,字里行间,其实满满的写着慈悲两个字啊。”
江流儿还是不懂:“慈悲,要怎么降妖伏魔呀?”
胖和尚转而说道:“之前那个流沙将军的故事,你也听了。”
江流儿点点头,指着那尸怪说道:“这就是当年的流沙将军吗?”
“是也不是,流沙将军已经魂飞魄散,这是因流沙将军当年的恨意,飘荡在这鱼梁大泽之上,寄托在鲛人们的歌声之中,汇聚于他的尸身,而产生的一尊妖魔。”
胖和尚说道,“将军是他前身,他是将军遗下的一片心,虽是妖魔之身,但他是先有将军的记忆,再有那一段恨意,而后才是妖魔的本性。”
“三十三年前,有人降生在东土,天性向佛,成年之后,便走上西去寻找灵山极乐世界的旅途。
“十四年前,他走到这里时,见这条大鱼吃人,看出他当年苦痛,潸然泪下,愿以身代之,于是走入大鱼的口中,葬身在它腹内。”
“这位和尚不仅是要代这里的无辜者被吃,也是想要代这条鱼承担那一段恨意,仇恨是人世间最苦痛的事情。佛观人间界,所见无边苦海,都发源于嗔、疑、恨三者。”
“放下仇恨,方能清净。”
“只可惜那位和尚的佛骨佛血,佛心觉悟,犹不能容纳这全部的恨意,最后只留下这一颗头骨,常与鱼妖相伴。”
胖和尚走上前去,手掌摸了摸流沙将军紧紧抓在左手中的头骨。
他口中念叨,“十四年前这一段佛心觉悟,上感灵山,惊醒贫僧,分出这一化身入世寻你。”
“如今,贫僧便把当年惊醒我的这一段觉悟还你。”
胖和尚说这段话的时候,声音微弱,虽然没有刻意避着旁人,但他身边的江流儿肉体凡胎,却是听不清。
岳天恩袖手旁观,一言不发,似乎打定主意要看个究竟。
而龙女在听完这一段话之后,脸上惊讶之后,便混杂着几许欣喜的神色,紧紧的盯着那个胖和尚。
一点点细碎金光渗入佛骨之中,又从那头骨流入流沙将军的尸怪体内。
片刻之后,尸怪眼中那堪比八寒地狱的恨意似乎消减了一些,瞳孔缩小,眼珠转了转,落在江流儿身上。
“又是你啊……”
尸怪沉闷如牛的嗓音,只说了这四个字,便微微低头,瞧见了自己手上的头骨,瞧见了比十四年前更深沉的这片肤色。
他意识到了自己这些年来的作为,那些片段回荡在流沙将军的心灵之中。
鱼梁大泽深处的水草,沉睡多年的幽暗冰冷,鲛人的歌声,三十年不曾停息,同样带着仇恨的鲛人,亲近着大鱼,去向陆地上的人复仇。
被大鱼的身躯碾碎,与泥土混为一色的鱼梁国民,被浪头卷入水中,吸向大鱼口中的百姓,稚童的躯体,从森白的牙齿上刮过,血肉被轻易的切开,骨骼也断裂,越往内越被利齿分割,然后是肠胃的蠕动……
黄沙在响。
有着触感的利齿,将这些感受留存在记忆之中,那是大鱼不在意的地方,响沙对大鱼而言如同鲜血,那些血与肉,哀嚎与恐惧,不过都是葬于沙中的尘埃。
鱼的口中腹中,黑暗了那么多年。
流沙将军张张口,脸上的皮肤在颤抖。
他的眼神已不堪重负。
江流儿与他的眼神对上了一刹那,只觉得自己毕生之中从没有这样的痛苦难受过,分明不疼,但又痛不欲生。
小和尚不禁崩溃,大哭了数声之后,难受的连声音也发不出来,只能不断擦着脸上的泪水,但泪水很快浸湿了双袖,抹满了一张小脸。
流沙将军不忍自己的目光叫他难受,竭力闭上了眼皮,眼皮颤颤,双手虚松的合十。
“又是你啊——”
因为双手合十的这个动作,雪白的头骨从流沙将军手上滚落,被胖和尚接住。
胖和尚带着这头骨,走回江流儿身边,他掀起了这个骷髅头的天灵盖,如同一个雪白的碗。
江流儿被他这个举动吓得打了个嗝,边哭边嗝,更加可怜。
龙女没见过有哪个小孩能哭得这么惨,把脸都哭得这般丑,便上前拍了拍这小和尚的背。
胖和尚问道:“玄奘,你想解救他吗?”
江流儿点头如敲鼓,叫旁边龙女看着都担心他把自己脖子给扭伤了。
胖和尚笑道:“好孩子。”
“十四年前的那个和尚,乃是芬陀利华清净之体,他的骨与血,其实已经度化了流沙将军尸身之中的大半妖魔本能,所以才能令之沉寂十年,才会令流沙法门复苏,推至巅峰。”
“你今日若要救他,不必舍生,只需要一碗血。”
“放血入这骨碗之中,等到盛满之时,送去给流沙将军饮下,就能令他罪孽全消,化解恨意,得大清净,大解脱。”
胖和尚手托白骨劝弟子,口中长吟道,“化去流沙,可以悟净。”
“你可愿救他?”
江流儿哭声稍止,双手合十一拜,稚气的声音无比庄重道:“徒儿愿意。”
他说着便要伸出手去。
岳天恩忽然问道:“化去仇恨化去罪孽,是指洗去他这一段记忆吗?”
“洗掉三十年前的背叛,洗掉这些年来背负仇恨的妖魔往事?”
胖和尚否认道:“自然并非如此。这三十年的生涯,同样已经是流沙将军的一部分,若斩却了这一段过往,他也就不是他了,又何谈解救。”
“居士不必疑心,芬陀利华佛血之神妙功德,绝非如妖魔法术之般控心施为,而是令其释然开悟,并非忘记,而是放下。”
“嘶——”
岳天恩面有惊叹之色,倒吸一口冷气,连连赞道,“好,好神奇的佛血,但如此的话,老夫这里倒也有一个不情之请。”
江流儿庄重的回头看向岳天恩。
但在岳天恩眼里,这小娃娃只有一片懵懂。
他就立在原地,收敛了笑容,正色合掌,躬身一拜。
“鱼梁过往,何止于流沙将军一人。”
“可否请和尚慈悲,将他们也解救了呢?”
江流儿愣了一愣。
岛上的民居之间,仍有百姓的眼睛,贴着窗户的缝隙,窥探外面的景况。
他们的眼睛里面充满了恐惧,夹杂着仇恨,混和着麻木。
这样的眼神,岂能不算痛苦?
岳天恩立在岛屿的边缘,在他背后,鱼梁大泽的水波之间,鲛人们的身影渐次浮起。
三十年的泣血哀歌,她们的痛苦如同被蚌贝含住的砂石,或许已磨成了沉淀的珠玉。
但那恰恰是意味着更绵长的……不得解脱。
第6章 如何分说,我愿杀我者欢颜(4400)
流沙将军固然要救,他或许是在场所有人之中,曾经功德最大的人,但他也是杀人最多的一个。
既然连他都要救的话,那么这些鲛人,这些岛屿之上的百姓,就没有不救的理由。
但是这群岛之间,子民数以万计,鲛人部族,即使不计算那些潜入水底下的光,是看浮上水面的这些,至少也能够有两千以上的数量。
江流儿今年看着不过十三四岁,他的身高,只齐到岳天恩腰间,长得也颇为清瘦。
就算把他全身上下的血都放干了,又能有几滴血?
就算是每日只取一定的血液,用完之后,等到江流儿恢复过来再继续放血,这其中又得要多么漫长的时光,那些先放下了仇恨的,和那些还没能够化解仇恨的待在一起,会不会滋生新的恨意?
江流考虑不到那么多,他很想救下流沙将军,也很想救下这些人,于是岳天恩问了之后,他便认真的点了头。
“我会尽力的。”
阻止他的人,却是那胖和尚。
“傻孩子。”
胖和尚收回了那白骨碗,摇了摇头说道,“岳居士之所以有此一问,其实质只是不满于以佛血洗涤流沙将军罪孽这件事情,他觉得这样的做法不好,你若顺着他的思路往下思索,如何能破得了他这一题?”
“大和尚,你错了。”
岳天恩朗声笑道,“老夫并非不满你这种做法,毕竟佛血老夫并未见过,到底有什么样的神妙功效,也未可知,老夫不满的仅仅只有一点。”
胖和尚难得肃容问道:“居士请讲。”
岳天恩说道:“老夫不满的地方在于,这件事情里面,做决定的人并不是该做决定的人。”
“大和尚,我请问你,这流沙将军有值得被解救的地方吗?”
胖和尚自然点头,答道:“妖魔虽然食人,但转生之后的妖魔已非是昔日的流沙将军,这是妖魔本能所为,罪孽也都系于妖魔一身,洗净罪孽之后,流沙依旧,妖魔不存。至于将军生平,可歌可敬,又岂有不值得解救一说?”
“说的不错。”
岳天恩说道,“既然如此,为何不令他来决定?”
“老夫不懂什么佛法,但以武者而言,要想真心实意的帮助一个人,至少要先正视一个人,大和尚小和尚,怎么不去问一问他的想法?”
龙女不禁反驳道:“依你们言语所透露,此人生前可敬,转生妖魔之后,食人无数,罪恶如斯,违背本心,当然痛苦不堪,又哪有拒绝解脱的道理?”
胖和尚却没有再说话,只是拿哪一种意味深长的信任眼神去看小和尚。
江流儿停顿了一下,小步的向着流沙将军走过去:“将军,你……”
他本来想直接说你愿不愿意喝我的血,不过这样讲起来,好像有些奇怪,况且将军恐怕也正在为自己化作妖魔的时候,吃了那么多人而痛苦,这个时候才听到这类言语,无异于雪上加霜。
“你愿意通过佛法来洗清罪孽吗?”
江流儿最后这样说道。
流沙将军没有反应。
江流儿神态顿时显得有些怯弱起来,犹犹豫豫的问道:“你不愿意吗?”
等了许久之后,流沙将军还是没有回应,连眼皮都没有张开。
龙女怀疑着说道:“这个将军该不会又被妖魔占据灵识,丧失理智了吧?”
胖和尚说道:“流沙将军此刻是清醒的。”
“那怎么什么回应都没有?”
龙女对胖和尚的话非常信服的模样,转而对江流儿喊道,“小和尚既然他不说话,也许就是默认了。你总不能让他主动说,他要喝你的血吧?”
江流儿觉得龙女所说也有些道理,但心中终究比之前多了一份疑虑,已经不能果断。
胖和尚见状,叹了口气,把那白骨碗扣回了骷髅头上,抱在怀里,说道:“徒儿,你自己既然已经不能判断,不妨问一问旁人吧。佛法如镜,他人亦如镜,见过镜中的自我,或许会有不同的体悟。”
江流儿的目光将在场的人一一扫过,流沙将军自己不肯说话,胖和尚的做法已经表现的很明显,龙女好像没有什么立场,那么能问的,也就只剩下一个。
“老居士,如果是让你来选的话,你会选什么?”
岳天恩面上神色寡淡:“你们讲究佛法要费心帮他,但如果让老夫来选的话,就不是以帮他为目的了。你当真要问吗?”
“即使彼此之间不能认同,我也还是想听一听老居士的做法。”
江流儿诚挚的说道,“请老居士讲给我听吧。”
岳天恩不假思索地说道:“那就一刀杀了。”
那就一刀杀了!
这六个字说的实在太轻飘飘。
江流儿本来满心期待,会有什么两全其美的独到见解,或许会比佛血的洗涤更加合适,最后却只得到了这样一个答案,表情不禁有些怔然。
“为……为什么,虽然那个大鱼做了很多坏事,但是,这又不是流沙将军的错,他当年被背叛,后来变成妖怪,已经是很痛苦很可怜的事情了……”
岳天恩打断了他的话:“这又与老夫何干?”
龙女忍不住道:“这位恩公,虽然刚才是你救了我,但是我还是有些冒犯的话想说。”
“明明是你开口干涉,刚才不让他们用佛血去洗涤流沙将军的罪业,现在又说跟你无关,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岳天恩不轻不重的回应道:“老夫对如今的流沙本人,确实只有一刀杀了这个态度,对别的并不关心。”
“但是,刚才你们这两个和尚,想要制作出一个保留了所有的罪恶记忆,却半点也不会再感觉到愧疚痛苦的玩意儿。老夫对这种事情,着实是觉得太碍眼了些。”
“那一问,实则与流沙并无关系。就算今日不是流沙在此,换了什么流水流火,你们要做这种事情,老夫依然要开口问一问。”
龙女一时间有些不知该怎么回答。
从前她其实见过很多放不下仇恨执念的人,在佛法感化之下幡然悔悟,获得轻松和解脱,那个时候只觉得这就是菩萨该做的事情,一切都天经地义,没有什么问题。
可是,现在听一听岳天恩这句话,好像也没问题。
一个保留了所有曾经吃人记忆,保留了那些把无辜人体碾入碎泥之中的感受,却不会再为此而痛恨自己,从此获得了清净,获得了解脱的生灵。
这怎么听都不像是往什么正路上走了,倒像是往妖魔道上一落到底了。
那菩萨也没问题,岳天恩也没问题,总不会是我有问题吧?
龙女想着想着,莫名有些开始怀疑自己的智力了。
一旁的江流儿可不像这龙女似的没心没肺,他听了岳天恩的话之后,同样无可反驳,随后便是一阵更沉重的哀伤。
“难道流沙将军这样的好人,真的就没有更好的解救的办法吗?”
“他经历了那样的背叛,遭受了这样的痛苦,最后还是只能以痛苦来终结,如果说因果有循环,善恶有报应,流沙将军怎么也不该得到这样的报应啊。”
江流儿扑通一声,对着胖和尚跪下来,“师父,难道真的没有其他办法吗?”
胖和尚只是轻叹,道:“居士于佛法甚有颖悟,无愧为大阿罗汉的修行境界,只是以居士的高度,来考教贫僧这刚踏入门槛的徒儿,对他来说,未免过早了一些。”
岳天恩道:“老夫虽然有几个和尚朋友,但可不曾学过什么佛法。”
胖和尚微讶:“其心如匕,可以断万般烦恼,居士难道不是走的他世佛门之中大阿罗汉的这一条道路吗?”
“老夫只不过是见了几条大路之后,却觉得都不太顺我的心意,就和几位友人踩出一条小路来而已。”
岳天恩也被勾起一点好奇来,“嗯,此世之中竟有名为大阿罗汉者,与老夫是相似的道路?”
胖和尚听到这话更是惊讶,摇头微笑,不再答话,只是弯腰扶起了江流儿。
“居士,既然你是这样的人物,那其实刚才无论江流儿会不会向你询问,流沙将军的结局都不会有分毫变改了。”
江流儿听到胖和尚的话,有些反应过来,转头看着岳天恩,流泪说道:“居士是从一开始就要杀了流沙将军么,原来我们并没有选择的余地,只是……只是……”
这小和尚心中有些怨愤不平之气,但到底也说不出什么仇视岳天恩的话来,只能怪自己没用,纠结到最后也不过是多说了一句。
“他世的佛祖也是佛祖,佛祖让居士来这里,难道只为了给一个可怜之人最后一场痛苦?!”
岳天恩看着小和尚眼中的迷惘与质疑,忽然放声大笑。
“哈哈哈哈,小家伙,你现在这幅模样可比之前那懵懂的慈悲,顺眼太多了,如果这世上真的有一尊与你心中所想象最贴近的佛陀,那么你现在,可以说是已经走在那条路上。”
他笑完之后,也不管小和尚明不明白,手在腰间一抹,一把春秋大刀,便被提在掌中,一步步走向流沙将军。
小和尚看见那抹刀光,不忍心的把头埋在胖和尚腹前。
胖和尚却用一只手把江流儿拨转过来,扶着他的脸侧说道:“徒儿,睁开眼睛。”
江流儿不敢睁开,也不愿睁开。
胖和尚无奈说道:“你看,流沙将军睁眼了。”
江流儿惊讶的抬头看去。
岳天恩原本所站的位置,是在流沙将军的右前方,而那两个和尚是站在流沙将军的左前方。
所以在岳天恩靠近的过程之中,和尚们依然可以清楚的看见流沙将军的正面。
那靛蓝色的妖魔之身,之前无论小和尚如何询问都没有回应的将军双眸,这个时候竟真的张开了。
小和尚再一次触到了那将军的视线。
江流儿已经做好了嚎啕大哭的准备,嘴巴咧开,却没有感受到之前那样可怕的痛苦。
小和尚与流沙将军对视,发现自己看不懂那种眼神了。
他隐约明白了什么。
之前他站在流沙将军面前询问的时候,流沙将军之所以不开口、不睁眼,是怕那股痛苦,再次从七窍之间泄露出来,令江流儿也陷入折磨之中。
而现在的流沙将军敢睁开眼睛,则是因为,那痛苦在减少,不,并没有减少,只是变得安宁了。
随着岳天恩的靠近,那些痛苦一份一份的安宁下去,以至于最后,流沙将军的妖魔面容上,竟带出了几份祥和的神色。
江流儿渐渐睁大了眼睛,轻声的询问道:“这是居士的神通吗?”
胖和尚说道:“这只是他的做法所带来的效果。”
江流儿难以置信的说道:“也就是说,原来流沙将军认为这一死,并非是一件痛苦的事情,反而会因此从长久的痛苦之中暂且摆脱出来,获得久违的安宁吗?”
胖和尚不曾回答,江流儿继续说道:“可如果是这样,他之前也可以表明自己的态度啊。”
“表明什么,让你、让我或者是让龙女杀他吗?”
胖和尚谆谆教诲,“且不说我们有没有这个实力,就算是可以,那也已经不是流沙将军想要的事情了。”
“将军想要一死,但是杀他的人,不可以是对他怀有仇恨、敌意的人,那会激发他的恨意,令他至死不能瞑目。”
“又不能是自尽。在他的认知之中,他吞食了那么多的无辜之人,已经没有资格惩戒恶徒,也没有资格收走自己的性命。”
“也不能是会对他产生愧疚的人,不能是你这样的人。”
“因为愧疚便会痛苦,如果他的死,会给一个无辜的人带来一份痛苦的话,那便又是一份罪过,那他到死又如何能安宁呢?”
这些复杂的东西,如果是在平时讲给江流儿听的话,他或许不能完全的理解。
但是现在字字句句入耳之时,小和尚心中都能够了解那种心态,体谅,并释然。
在他耳边轻轻传响的声音,也随之变得更加温暖。
“倘若没有岳居士,那么你所能做的已经是最好的一种选择,即使是为师,也觉得那本是最好的一种。”
“但为师刚刚才发现,岳居士,可以是比最好更好的选择。”
岳天恩已经来到流沙将军面前站定,相隔五尺有余。
正是那把春秋大刀刀刃挥过的时候,最好的一个距离。
流沙将军开口,声音干涩、浑厚,与当年那个沉默寡言的将军在众多袍泽友人宴会之间,偶有的只言片语,别无二致。
“君若杀我,问心无愧?”
“老夫一世杀人,不为过往多留心。”
岳天恩一刀挥过。
流沙将军颈上一凉,本来虚弱微颤的双手,终于坚定的合拢起来。
他唇间微微开阖。
江流儿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一幕,学着他的唇形,双手合十,念出声来。
“善哉,善哉。”
岳天恩刀上无血,气意愈烈,不曾回头的说了一句。
“这一刀还不能完!”
胖和尚知道他是对自己说话,将手一指。
岳天恩横斩过半的刀刃,斜撩而上。
他刀上并无法力,亦无元气,但刀意就在这区区一斜斩之间,倏然拔地而起,高耸入云。
就连站在他身边的江流儿等人,此刻都有一种自身的视野,在无止境的拔高,高过了群岛,高过了大泽,高入云霄之上,俯瞰远方那一处。
以此绝巅,拂手一刀。
刀意作秋来之兆,贯穿鱼梁国。
第7章 刀下春秋,东土西天唐玄奘(4600)
穿心法师已经回到了鱼梁国的王城之中。
他虽然已经化身成了妖魔,但不代表就已经变成了一个没有逻辑思维的疯狂生物。
事实上,人死后转生而成的妖魔,确实会有不同于生物常性的癫狂之处,但是像他这种由活人堕落为妖的,反而会比一般的坏人还要狡诈的多。
这种存在,彻底失去了身为人的同理心,曾经身为人的经历,又让他们学到了更多野生妖魔无法学到的知识,一旦走脱了,为祸方圆数百里都是说少了的。
就算是在一些关键的时候出现,颠覆全天下的格局,也未必不可能。
不过,与穿心法师现在的狡诈和没下限成正比的,是他的贪婪。
他要远远避开流沙将军,但也要先把他这些年搜刮起来的宝物,全部带上。
鲛人的油脂燃起了灯火。
王城法师殿的地下,穿心法师驾驭着众多大大小小的鬼物,把遍布于地宫之中的宝物,全部收纳到鬼怪的黑雾里面。
通幽之术形成的黑雾,内藏着不同于外界体积的空间,虽然看起来只是一团比人大不了多少的雾气,实际上堪比一座大型粮仓。
鬼怪在搜集宝物,他自己也在动手。
香叶芝兰,要有三代清贵之家的饱学才子,英年早逝,家人思念不断,十年之后,庭院里面才会生出这样的香草。
移植之后,周围十丈不能有砖石拘束之意,采摘时,要先用金剪修叶,用玉锄挖根。
无腰树,皇宫之中,若有梧桐,百年不倒,八十年不经刀剪,有贵妃逝于树下,则叶如白鹤羽纹,有宫中苟且者,交合于树前,天长日久,便有白鹤泣血,一夜凋零。
枯树精魂锁命,将私通男女的魂魄拘禁在树身之中,逾三十七人,则树能折腰而不断,拔根行走,夜夜作怪。
此类树木纵然邪异,却极其克制无实体的鬼物,更对巫蛊厌胜之术,有天然反克的效果,更关键的是,其枝其根,是最好的养胎之药。
鬼怪妖魔中,血脉尊贵者,往往难以生养,若得无腰树,不但子嗣延绵,更可以返祖净血,在妖魔之间堪称价值连城。
其余九叶雪见草、金重明子、咒胎九相图、紫河鬼花钿、一块巴掌大的前古陨石所生出的立地精……
这些或是取用的手法有需要特别注意的地方、或是克制通幽的寻常鬼怪,没有办法交给那些鬼物来搬运,必须由穿心大师亲自动手。
他走过了九间静室之后,来到一间被冰雪封闭的石室之中。
这整间石室里面只有一件东西,一个头发,肤色都是雪白,双眼冰蓝,脖颈断口之处,常年有冰蓝光辉流转不息的头颅。
渤海之西的雪妖,在太宗皇帝晚年和高宗皇帝初即位之时,由薛仁贵领兵讨伐,一手轩辕震天弓,三支昆仑穿云箭,三箭撕裂雪山妖国,雪妖一族几乎就此绝迹。
三十年前,流沙将军与穿心法师他们那一伙人,居然遇上了雪妖王族当年送出来的一名王子,合力斩杀之后,其一身冰雪寒魄精华,都凝聚在头颅之中,也化为了一桩不可多得的异宝。
据说当年大唐乐坊之中,一尊赫赫有名的八卦雪颅埙,就是以曾吞万人的雪妖头颅炼制而成。
穿心法师盯着这一尊头颅,过了数息之后,还是一视同仁,收在了自己的百格收纳袋之中。
他不在乎这尊头颅代表的那段过往,但是这东西也是他的财货之一。
地宫的一条条长廊之中,大鬼小鬼们踩踏着黑色的烟雾,如跳舞一般,蹦跳而来。
好似长龙吸水,所有的鬼物全部涌入了穿心法师身周那一圈黑雾之中,他自己也一手提着横公法剑,背着百格收纳袋,转身没入黑雾。
雾气收缩,迅速的从一人大小缩到脸盆一般,就在这时,地宫之中好像有一缕秋风吹到。
本来飞快收缩的雾气,猛然撑大。
黑雾所通往的地方,叫做通幽界,天下间所有修行通幽法门的人,他们所召唤的鬼怪,平时都是寄居在这里。
通幽界并非完全的现实,具有种种不可思议的瑰丽怪奇景象,假如掌握一定的规律,那么在这里走上三四步,可能就能跨越现实中上百里的路程。
故而在通幽法门上造诣足够高深的人,也可以肉身进入这一界之中,借道于此。
他们各自穿行在黑雾和彩光之中,方向不同,远近不同,有时即使擦肩而过,也不会感受到彼此的存在。
即使有疾恶如仇的除妖师跟一个血债累累的妖魔当头撞上,也只会穿透双方的身体,无知无觉更不受损伤,可是今天,这个定律被打破了。
天空中有一个所有通幽者都能感受到的庞大漩涡张开。
如同千仞高峰被一力举起,劈斩下来的威严,打破了他们的感知局限,让他们见到了其余通幽行者的外貌。
震惊之余,一时间多少恩仇涌来。
一个面色阴冷的文士,戟指刚好站在他面前的赤肤大汉,怒喝道:“雄钩,你背叛师父之后遁逃多年,居然还没有死!”
“夏傅师傅。”也有小道士眺望远处,惊喜出声,认出了在幼年时曾相伴过一段时间,传授自己异术的老人家。
但更多的人顾不上这些东西,都只关注着空中的漩涡,注视着从漩涡中压下的那一刀。
一刀如风,虽然前奏缓慢且惊人,但实际的过程却来的很快。
一放即收。
穿行法师只觉得眼前刀光一闪,粉身碎骨的预感已从额头传递到脚尖。
他发出了惊恐的尖叫,却发现没有听到自己的声音,伸手一摸,脖子上面已是空空荡荡。
从人身堕落为妖魔的躯体,在一连串刀痕崩裂的声响之中,从上而下的化作飞灰。
百格收纳袋被最后残存的一丝刀意波及,破开了一个大口子。
穿心法师所随身携带的那些宝物纷纷洒落开来,那一尊雪妖头颅滚出了老远。
天空中的漩涡在这一刀之后,便很快消失,众多宝物自然引起了旁边那些通幽者的觊觎,纷纷出手争夺。
只是他们纷纷避开了一名身穿朝臣服饰的和煦老者。
有人是认出了他那一身衣服代表的身份品阶,有人是直接认出了他这一张脸,更遥遥举手致意。
“狄公!”
狄仁杰只是公务繁忙之余,到这清静的地方来散步,偷得浮生半日闲,想不到,居然也凑巧遇到这种数百年未见,打破了通幽定律之事。
他俯身托起了那一尊雪妖头颅,只见一缕裂隙,从雪肤冰骨的额头绽放:“居然是一尊王族雪妖的遗骸,可惜已经毁了。”
“方才那好像是占据了鱼梁国的穿心法师吧,虽然听说他行事多有不端,但毕竟也算庇护了鱼梁国民,居然从活人堕落为妖魔之躯,看来这些年关于他的消息之中,可信的十不存一。”
“元芳,你怎么看?”
仅着了一身便服的千牛卫大将军李元芳,眺望长空,抬起手来,指间好似有金线丝丝缕缕的划过,似乎还能感受到刚才那一刀秋风的凛冽。
“这一刀的萧杀之处,如同天地四季轮回,虽然是为杀人而来,但其中却并不包含任何傲慢侵暴、愤怒怨恨,只秉承着一点快意平生,不叫心上有尘埃的利落洒脱。”
“刀法中的意志能够专一至此,实是卑职平生所仅见。”
李元芳赞叹道,“更难得的是,这样足以令方圆百里草木凋零,持续半年秋景的一刀,威力全部收拢,杀机只落在了那穿心法师一人身上。”
“对旁人来说,即使刚才站得近在咫尺,也仅仅是会感受到一股辽阔秋意,迎面旷然的长风罢了。”
狄仁杰微微点头,随即思索道:“鱼梁国是自东土去西天的必经之路,算算日程,僧伽大师和他的弟子玄奘也应该就在鱼梁国中。”
“穿心法师身上的变化,还有破入通幽之中的这一刀,必定与他们有些牵扯。不过既然有这样一名但使心中无尘的刀法大家同处,或许他们这一路上会比料想之中更顺利一些。”
李元芳点头说道:“距离高宗皇帝当年从西天归来,已经过去三十二年零九个月,三十三年之期,不足百日,但愿他们一帆风顺。”
此刻,刚才那一刀带来的影响已经逐渐消失,视野之中的众人,又各自被通幽的迷雾所掩盖。
狄仁杰由远及近地望着那些人陆续消失在感知之中,直到眼中止于一片空旷,轻笑道:“元芳,你我二人在这里偷闲半个时辰,薛将军他们可就撑持的更苦了一些。”
“咱们也该回去了,这一尊开裂的雪妖头颅,虽然不能再制作如八卦雪颅埙那样的法器,却好歹还能再炼制一枚护心铜镜或净心冰锁。”
“听说梨花侄女有孕,我们就借花献佛,为薛家未来的孩子,送上一份长命冰锁吧。”
李元芳自然赞同,不过他多看了那雪妖头颅两眼,心中似乎勾起一点异动。
“大人,卑职觉得这雪妖头颅似乎早与薛家有一点前缘,但并非是因昔年的雪山妖国,而是另一份缘法,鱼梁国的事情,我想派人去查一查。”
“流沙兄,当年回报说是被鱼梁大泽之中的古兽,斩灭了神魂。好像就是穿心法师,亲自来向我们哭诉,但今日重见穿心……”
李元芳回望了穿心法师灰飞烟灭的那个方向,藏于心意之中的轻钢柳叶刀发出一声振鸣。
………………
鱼梁国中,为流沙将军立碑埋葬之后,胖和尚却做出了一个叫江流儿万分惊讶的决定。
“流沙将军一事,到此还算圆满,但鱼梁国子民与鲛人一族之间的仇怨,终究未能化解。”
胖和尚向岳天恩说道,“一片菩提叶,不过只是请居士来助我们解决了鱼梁国的事情,本来不该再多有烦扰,但此事已了,居士既然未曾离开,贫僧便有一个不情之情。”
“贫僧愿常驻此地,劝导两族化解昔日仇怨,岳居士送江流儿往西天一行如何?”
“老夫到这里本来也不只是为了佛祖法旨,当日接下法旨之后,听说这里妖魔横行,多有一城一国之百姓受难,所以也存了几分到这里来游历修行的意思。”
岳天恩没有拒绝,但也不准备什么都不明白的情况下,就这么轻易的答应。
“如果只是送这小和尚回他老家的话,老夫倒是不介意帮这个忙,反正向东向西对老夫来说都是新的旅途。”
“但是西天迢迢,多半指的是净土佛国一流吧,你要让这肉体凡胎的小和尚到那里去,总该给老夫一个理由。”
胖和尚既然提出这个请求,自然就没有继续隐瞒下去的心思,朗然说道:“因为西天才是江流儿的故乡。”
“他这两次转生虽然都降生于东土,但却都与佛有缘,两世之前,他更是佛祖座前听讲的二弟子,乃是如来佛祖十大弟子之中悟法第一的金蝉子。”
如来佛祖的弟子,这来历可真是不小,换了一般人来听,多半会以为是天方夜谭。
就连江流儿自己听了这个话之后,也觉得是他师父说疯话的毛病又犯了,脸上有些羞红,拽了拽胖和尚的衣摆,想让他不要再说。
可岳天恩听了之后,却煞有介事的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确实,如果不是这个世界里如来佛祖的弟子,又怎么能引起神域之中那位释迦如来如此重视。
龙女更是惊喜,欢声叫道:“果然是这样,这小和尚当真不是凡人,那你,你确实就是菩萨吧。”
从这白衣少女口中喊出来的菩萨,并非是带着崇敬恳求的意味,反而有几分呼唤自家长辈的亲近之意。
龙女所唤的菩萨,是特指一人,当年把她从屠夫手上搭救下来,在南海紫竹林之中,教导了她数百年的观世音。
胖和尚含笑看着她:“当年金蝉子第一次转世之后,走到鱼梁国,葬身在鱼怪腹中,他那一段佛心觉悟上感灵山,唤醒了观世音菩萨的一点灵念,降落人世之中,即是贫僧。”
“贫僧并非观世音,但也有几分观聆世音的神通,也认得你这不省心的小龙。”
龙女才不管他什么灵不灵念的,确认了身份之后便一把扑了上去。
“菩萨,你到底去哪里了?”
“当年你说要去灵山赴会,结果一去不回,从前遇到这样的事情,我还可以通过海螺与你联系,结果那一次不但海螺断了消息,我还连灵山的路都找不到了,往西飞了很多次,看见凌云渡,却看不见灵山。”
“我回龙宫去,他们说父王被东土的皇帝请到了长安,我就到长安去见父王,想问他消息,结果他也不肯跟我说个明白。”
龙女越说越有些委屈,她虽然有数百年的阅历,但心性上仍然是个孩子,最亲近的两个长辈,一个不知所踪,一个含含糊糊,怎能不叫她气恼?
所以她父王劝说她如今长安最是安宁,让她在长安住下,她却偏偏要加入除妖师,四处斩妖伏魔。
这回,终究是被她找到菩萨的踪迹了。
“有些事情,着实是不能说,并非是龙王不愿,而是因为说了,便会招来不祥。”
胖和尚继续说道,“岳居士,此去必有莫大的凶险,你如果想要知道真相的话,也只有去一趟灵山。”
“站在灵山大雷音寺前,一切真相自然明了。而如今天下众生,只有江流儿,可以让灵山重现世间。”
岳天恩问道:“有多凶险?”
胖和尚想了想,目光又落在江流儿身上,“倘若一切顺利的话,玄奘踏入灵山的那一刻,世间的凶险不祥,便只剩五成。”
“但如果不顺利的话,纵然是以岳居士的修为……”
他正色警告道,“止步于灵山脚下,就是九死一生,如果踏入雷音寺中,便再没有下山的那一日。”
第8章 万念流沙,野猪凶猛黑树林(5400)
日落又日升。
翌日的清晨,几人在那间小破庙里面共同吃过早餐之后,胖和尚便在门前,目送三人远去。
江流儿一步数回头,恍惚之间看见胖和尚的身形越来越消瘦。
在江流儿刚记事的时候,他们师徒两个还在大唐国内生存,那个时候,僧伽还是一个看起来有些瘦长,但很有力量的短须老僧。
最喜欢用一个竹篓,把年纪幼小的江流儿放在里面,背在背后,一天之内就能翻过好几座山,长路漫漫,江流儿从竹篓之中探头看着道旁的景色,从来不曾听自己的师傅说过半点困苦,只看到他的笑容。
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陪伴在他身边的师父脸上的皱纹越来越少,白须脱落,脸和肚子一起圆了起来。
他的外貌变得更年轻,但横向的尺度至少比从前扩张了三四倍,而且反而不像从前那样健步如飞,往往一天之内走上不到十里路,就要喊累。
从慈爱变得搞怪,从硬朗变得懒散。
江流儿从前一直没有细想,无论师父变成什么样子,他总是不会嫌弃的,最多有时会被戏弄得有些羞恼。
但今日,看着他的师父转眼之间脱去了年轻的面容,消去了浑身的累赘,小和尚心里终究还是多出了几分通透和祥的感觉,双手合十,不再回头。
岳天恩却在此时回头看了一眼。
“原来是这样……”
之前岳天恩就一直觉得这大和尚,平庸到有些古怪了,即使后来展现出了几分观聆世音、锁定穿心法师方位的手段,身躯之内,依旧是满满的驳杂气血,臃肿冗余。
现在大和尚主动卸去了身上的累赘之后,岳天恩才看出了其中究竟,原来此人的实质,确实只是一点虚无缥缈的灵念。
虽然能举外物,能吃能喝,但这一点清净落于浊世之中,无根无凭,最多也只能停驻数年的光阴罢了。
然而从当年金蝉子转世身,葬身于流沙鱼怪腹中之后,观世音降念至今,已经有十四个念头,这一点清净之念为了让自己能够抚养江流儿长大,不得不在体外揉聚红尘浊杂之念,延长自己存在的时间。
这些含有浊气的杂念经过转化之后固然能使他得以延续,却也不免会侵染他的性情。
要叫那个会偷人家烧鹅,又偷酒喝的大胖和尚,一边好吃懒做,一边点化这鱼梁子民与鲛人一族之间的仇恨,属实是希望不大。
唯独重新散尽浊念,恢复清净之身,僧伽才能重显本性之中的佛法机缘,使得肉眼凡胎之人,能耐心听他点拨教诲,暂解心中陈年厄难。
“存生不可言,卫生每苦拙。诚愿游昆华,邈然兹道绝。”
“与子相遇来,未尝异悲悦。憩嬉若暂乖,止日终不怜。”
“身没名亦尽,念之五情热。
立善有遗爱,胡为不自竭?”
僧伽几句诗词唱罢之时,僧袍宽松,身如修竹,虽然颔下有白须再生,但双目如明谭宝珠,不见半丝杂影。
江流儿等人已远去至肉眼不可见之处,岛屿之上,曾有人遥遥窥探昨日他们几个与流沙将军对谈的姿态。
忍耐一夜之后,终于有人推门而出,步向那一座小小的破庙之中。
卖鹅的大婶,手上用油纸包包了半只烧鹅,彼此邻里之间的几步路,被她犹犹豫豫的磨蹭了将近半刻钟才走到近前,望着模样大变的僧人,心中更以为神异,忙不迭的恭身。
“大师,你还吃鹅吗?”
“无量寿佛。”
………………
从东向西,过鱼梁泽之后,有烟井川,八尺崖,燕聚山等,一路绵延六百余里,岳天恩他们走了约有四天。
其实无论是岳天恩还是龙女,如果尽情奔驰的话,这六百多里的路程,也不过就是片刻之间的事情。
之所以走的这么慢,主要还是因为那天夜里的时候,僧伽曾经多次叮嘱,这一路上走去,方向,时间、行程,都要凭江流儿心中一点或未自知的感应来定夺。
并不是走的越快,就能越早到达灵山。
刚上路的那两天,江流儿对自己并没有什么信心,每一天停步之前,总要皱着眉头,举棋不定。
僧伽之前说的那些事情,那些隐秘,听起来实在太惊人,口气太大,难免让江流儿觉得有些虚无缥缈。
他没有当场惊叫出来,就是因为心里始终有一种真实的感觉,还觉得师父在开玩笑,可是岳天恩和龙女太过认真了,让江流儿又不得不重新审慎的看待师父所说的事情。
这一深想之下,便就不能自拔了,江流儿只觉得千头万绪,脑子里不知道多少种情绪,沉沉浮浮,始终不能落定。
有时他想起自己好像要成为灵山大雷音寺诸佛菩萨之中都极其重要的一个人物,十分亢奋,止不住的幻想起自己以后神通广大,万民景仰的模样。
有时他又惴惴不安,觉得自己这转世身,似乎并没有什么佛祖弟子的超常智慧,这么多年佛经看下来,这么长的路途走下来,也没有什么一句话就能点醒别人的经历。
这样平凡的小和尚,又如何能够担当起他师父隐隐透露出来的那种重任?
如此一来,江流儿既觉想要逃脱,又觉得畏缩的心念太辜负了师父多年的抚养,越想越是懊恼。
第一日傍晚,决定要不要继续赶路的时候,江流儿就因为纷杂的念头太多,居然无知无觉的淌下了两条鼻血。
龙女驭水帮他擦去了血迹之后,岳天恩拍了拍他的小脑袋瓜子。
“让你决定今天要不要继续走的而已,这种事情只要靠直觉就好了,你怎么还能把自己想的焦燥上火?”
江流儿面带颓唐之色,如实说道:“我根本没有什么特别的直觉,不知道自己到底该不该要在这里停下,也不知道灵山要在哪里去寻。”
“既然不知道该往哪里走了,那就是说要停下了,今天我们在这里休息吧。”
岳天恩说罢,便取出一些糕点让江流儿果腹,然后打发着小和尚速速去睡觉。
香甜美味的糕点是小和尚平生仅见,只是吃在嘴里,总觉得少了一些滋味,像是自己的舌头跟那些东西已经隔了一层,而自己的脑子跟舌头又隔了不知几层。
再也感受不到食物带来的满足和忘我了。
江流儿和衣而眠,蜷缩着身子睁了半夜的眼睛,后来努力闭眼,浑浑噩噩的度过后半夜,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有没有睡着,早上起来的时候,只觉得头脑里面更加混乱。
“我们上路吧。”
他早饭也没有吃,就匆匆上路。
其实江流儿虽然没有脱离肉体凡胎的局限,但身体是非常健康的,从八九岁开始就已经习惯了,跟在胖和尚身边,一走就是一天的生活。
他走起路来,倒也有一种锲而不舍,用自己微不足道的渺小脚步,丈量青山绿水的意味,沿水而行,穿林入野地,翻过山丘。
整整走了一天。
岳天恩和龙女轻松自若的跟在他后面。
江流儿不想说话,这“一老”“一少”倒是在赶路的同时,聊了不少,竟然也颇为投缘。
这一天他们走到半夜,直到江流儿汗出如浆,实在有些昏沉的时候,才停了下来。
龙女把无定飞环变成尺许大小,抓在手中,纤细秀丽的一条手臂,隐隐出现出龙鳞的纹路,手掌在抛出飞环的瞬间化作龙爪。
轰!!!!
河对岸的一座高达二十丈左右的小荒丘,被飞环这一击之力打的四分五裂。
“好!”
龙女兴奋的跳了一下,接住了飞旋回来的金环,“用这种手法投掷飞环,再配合上我的法力,比我之前单纯靠法力驾驭飞环的攻击,轻松太多了,而且感觉只要再稍微练练,这个威力还能继续上升。”
岳天恩笑道:“你这小丫头的肉身力量,几乎比得上老夫当初第一次度过雷劫的时候,也就是近似于天地之桥的肉身。”
“天生的天地之桥,何等惊人的天赋,可惜你先前那样运用肉身的手段,简直比猪都不如。”
龙女有点不高兴了,双手扳着金环说道:“我有那么差劲吗?怎么可能连猪都比不上。”
“你可不要小瞧了猪。”
岳天恩脸色正经,“正所谓猪突猛进,其实猪这种生物,专注于冲撞这一点,因专一而登峰造极,在这方面的造诣,甚至还要胜过常人印象中比较凶猛的水牛、野牛、犀牛,让野牛和野猪对撞,必定是野牛先逃跑。”
龙女听的檀口微张:“但是,我在龙族的天赋神通,控水、吐焰这些方面也是苦练过的,猪又没有我这样的脑子……”
“你就是太有脑子了。”
岳天恩双眉一抬,不怒自威,教训道,“你的肉身之强大,来自于祖辈血脉的遗传,你跟人是不一样的。”
“人的肉身脆弱,人的本能也只是一些野蛮的积累,所以在人身上,智慧要远胜过本能的作用,而在你身上,来自于你祖辈的强大意志,积淀成了你血脉之中的本能,你却偏要学人的模样,以至于连这股强大的本能都运用不出来。”
“所谓邯郸学步,没有学会别人那样优美的姿态,反而连自己本来擅长的都给忘记了,正是你之前的写照。”
龙女低头想了想。
她跟在观世音菩萨身边的时候,菩萨只是教她德行慈心,偶尔指点她一些行云布雨、行雷法度,以解无辜之干旱,辨别奸恶之辈。
又叫她读佛经,说老庄,谈论语,百家典籍,杂不可言。
龙女偶尔想学什么,拿出那一门的经典去向菩萨讨教,总能得到豁然开朗的回答。
紫竹林中数百年,要说她学的少,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但她学的越多,心越平静,反而渐渐不太想要去追寻新的东西,只拿着以前的经典反复诵读,就能琢磨出不同的滋味。
紫竹适身,菩萨养眼,斜倚林间的一场静思,便可以是几度春秋轮回。
岳天恩的教导跟观世音菩萨教的完全不一样,他所教的,只有战斗、战斗、战斗。
他让龙女感受到一种如高山蓄水,洪流将倾的热烈斗志。
龙女的褐色瞳孔之中,亮起了璀璨的金焰,化作了龙晴,额头之上,两只小小的龙角分叉生长。
嗡!!
无定飞环再度挥出,击穿天上的云层。
龙女本无睡眠的必要,既然兴致勃勃,累夜不眠,为免江流儿睡不安生,还特地跳到远一些的地方,身化白龙,飞腾于夜空之中,不时以龙爪龙角,龙尾抽打那金环。
金环每度向外激旋十余里,便又会回旋到她身边,重复了千回百回,夜色的穹苍,被搅成一副飘渺旷然的画卷,云朵转啸着远去,龙女乐此不疲。
岳天恩仰头观看,看着她把自己教导的那些手法作为引子,一点点的开发出血肉筋骨之间潜藏的那一股恢宏大力,逐步把习练的法术也混杂其中。
草地上休息的江流儿翻了个身,四肢张开,侧着脸看向远方空中的飞舞的白影,流露出羡慕的神情。
“你这样鼓足了劲走了一天,又半夜,早就累极了吧,怎么还不好好休息?”
被岳天恩搭话之后,江流儿索性从草地上坐起来。
小和尚脸色失落:“我睡不着。”
岳天恩回头看他:“想你师父了?”
“嗯……也不全是。”
江流儿认真思考了一下,“我只是,突然有点不知道我到底该做什么。”
“小时候只要跟着师父看看草,看看花就可以很开心,能有吃的就更开心,稍微长大了一些,我就有了要成为除妖师,降妖伏魔,保护好人的想法,也一直为此努力。”
“可是、可是,就这几天的时间,猛然就跟佛祖灵山,还有什么很大的危机扯上了关系,我就不知道该干什么了。”
“以前知道有妖怪存在,我有降妖伏魔的目标,可是现在,灵山在哪里我根本不知道,只能带着你们乱走,你们又都比我厉害,我到底有什么用呢?这种事情根本跟我没有关系吧?”
近在眼前的东西仍可以为之努力,但远在天涯的目标,却反而会让人失去动力。
就像是跟一个普通百姓说,要让他努力成为富豪,他或许会有一定的热血,为此做出计划,丰富自身开始努力。
但是如果对同一个普通百姓说,让他拯救全天下。
天下为什么要拯救?不知道。
要拯救的东西在哪里?不知道。
拿什么去拯救?不知道。
是个正常人都不会为这种事情而燃起热血了。
“正常”。
这就是岳天恩听到江流儿的剖白之时,脑海中的第一反应,随即便情不自禁的微笑起来,“这也太正常了吧……”
岳天恩一生之中见过听过的那些有大成就的家伙,或多或少都有些异于常人的偏执,不管是正派还是邪道,要是没有那点偏执的话,早该沦入庸庸碌碌的范畴之中。
偏偏他眼前这个好像已经被佛门钦定了的拯救者,是一个这么正常的,真的会有小孩子烦恼的小孩子。
岳天恩生出了新奇的心思,但按照僧伽所说,他们最好要在三个月以内赶到灵山,总不能让这小孩儿一直迷茫下去。
“既然是因为目标太远,那就定一个近一些的目标吧。”
岳天恩蹲下来,拍了拍小和尚的肩膀,“你师父把你托付给我,那我现在也可以算是你的长辈吧?”
江流儿点头。
岳天说道:“那我给你定个功课。现在开始你在脑子里选一件事情,选一个人物或者一个物品,最好是跟灵山佛祖什么的都没有关系,不断的去回忆,去参悟。”
“就算是你选了一株被你踩烂的青草,也要就这一株青草为基础,阐发出一百种感想来。”
“直到你关于这件事物的想法,压过了你现在脑子里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江流儿眼珠一转,想要开口。
岳天恩止住了他的话头:“不要告诉老夫你选的什么,但是从明天开始我们赶路的时候,你要一直想那一件事。”
“不,从现在开始,你要是睡不着,就一直坐在这里想那一件事。”
江流儿点了点头,略微垂下视线,在自己的记忆之中挑选。
找什么东西呢?
一百种感想啊,数量未免也太多了,什么东西能让我有一百种感想呢?
江流儿有些迷茫,低声呢喃:“深刻的东西吧。”
他想起了流沙将军。
想起将军之死的故事,想起将军从鱼背上走出,想起将军合掌,那一刀挥过头颅。
死不瞑目,以至于转生妖魔的痛苦仇恨,只有被不含杂质的斩杀之后,才能归于安宁。
江流儿不知不觉的学着流沙将军最后一刻的模样,合上双手,口中轻声念诵。
“善哉,善哉。”
他果然一夜都没能睡着,一直在想关于流沙将军的事情。
初时,他还妄想从中总结什么体悟的念头,只是后来,想的越多越有些懵懂,好像自己什么都没有得到,看了看岳天恩平静信任的目光之后,江流儿便继续想。
他从埋头苦想,到冥思苦想,倒不知想甚,到时而想起。
神思渺渺,足履不停,长考未休。
自昨夜之后,龙女好像就不怎么喜欢落回地上,她坐在一团白云之上,飘飘荡荡地跟着江流儿,看小和尚今天的神情,变得沉稳起来,还颇有些好奇。
不过等她看见小和尚一脚踩上了山间的野兽粪便,还无知无觉的往前走,这才恍然。
他根本不是变得沉稳,而是心不在焉,脸上的表情也不是泰然自若,而是木呆呆的。
眼看江流儿走着走着路过小溪都视而不见,便要一脚踩进水里。
龙女手指一勾,试图驭水助他走过。
岳天恩的感知,骤然从浩渺天地之间捕捉到一闪即逝的微妙预兆,当即指间一弹,一缕神意,击散了龙女的法诀。
一人一龙对视一眼,一同看向江流儿。
江流儿已经走过溪流。
流水潺潺,他足下未湿,鞋底沾染的污迹,如同尘埃剥离。
灰色僧袍的小和尚神思不属,双手合十,在一丛丛青草尖上走过,鞋底踏过了露珠。
露水无损,纯净无瑕的照着天空。
青草地延入黑色的丛林之间,林中有不知何年谁人立下的一块碑石,上刻八个大字。
——野猪凶猛,见碑速离。
第9章 除妖三怪,烟笼林间笑客来(5000)
江流儿一心不赘物,那么大一块石碑放在那里,他的视线分明从那上面扫过,却根本没留意那几个字的含义,笔直的踏入林中。
后面的一人一人瞧出他现在状态奇异,要想去灵山,路要怎么走,本来就是要看他的直觉,这样的一个状态,或许才像是能够找到灵山的样子。
既然他不停,岳天恩和龙女更没有阻拦他的理由。
不过就在岳天恩跟进去的时候,从北边传来的一股血气拳意,勾起了他的几分关注。
龙女看他好奇,手中无定飞环抛起,中空的部分蒙上了一层水光,如同明镜一般,映照出了北面的景象。
起初是从高空之中俯瞰的视角,地面上的一切都像是芝麻点一样分布着,经过几下调整,才从莽莽原野之间,找到了那个人的踪迹,画面拉近了一些。
“原来是五行拳。”龙女坐在云上,向前飘行,顺便给岳天恩介绍了一番。
这是她在长安的时候有过几面之缘的人物,在如今长安的一众除妖师里面,风头正劲。
五行拳这个人,真名早就已经不为人知,因为出手总在螳螂、猿猴、老虎、熊罴、白鹤五者之间变换,擅长拳法,凭借五种野兽形态,驾驭五行灵气,从来不用兵器,所以旁人都以五行拳称呼他。
在除妖师受册封的时候,他也直接以“五行拳”作为自己的呼名。
此种拳法,听起来虽然像是“铁砂掌”“地躺拳”“排打功”之类的大路货,可真正演练到精深的程度之后,一招一式之间,都能涉及到三十六天罡法门之中的五行大遁,七十二地煞法门之中的假形、聚兽、调禽。
其中变换分合,博大精深,虽称五行五形,实则千形万变,实在不是望名生义之辈,所能尽知。
岳天恩略略点头。
他光是从水镜之中看到这个人的形体,就知道此人必定是象形拳的好手。
五行拳邋遢,发丝披散,半边短些,半边长些,脏兮兮的布带缠绕着额头,不至于让额前碎发刮到眼睛,一身粗布劲装,肤色古铜,脚上有绑带,手上有布满老旧痕迹的牛皮护腕,乍一看像是个穷山潦倒的乡下拳师。
但走起路来的时候,他双肩双臂微微摆动,如熊立耸然,而脚后跟只虚虚着力,主要靠前半脚掌发力,这是熊形、鹤形练到极佳的证明。
方脸宽颚,豹头环眼,却总带着有点憨憨的笑容,这是虎形拳练到了骨子里之后,那种暖洋洋的笑意,如同猛虎假寐。
当然,这个时候他全身上下最值得注意的地方,其实并不是这些练拳得了神髓之后养出来的形体特征,而是手上一条粗绳索,扯动的一头妖物。
那是一头浑身裹满硬壳泥浆的黑色野猪,即使已经被打得奄奄一息,卧倒在地,也有五六丈高。
五行拳拖着这样一只妖物走动的时候,所过之处,堪称树倒石摧,原野之上被硬生生拽出来一条平坦的泥色痕迹。
呜!!
空中忽然降下一道鬼哭似的声响,满头白发的独脚老人,降落在五行拳前方不远处的树梢之上。
五行拳警惕的抬头看去:“老头儿,你来晚咧,这野猪林里的妖怪已经被俺给打倒了,别想来跟俺抢饭吃。”
“打倒了而已,你又没打死,咱们三个打赌,说的是看谁能先打死这头猪妖。”
白发老人从树上落下,一脚着地,仔细一看,发现他并不是独脚,而是右脚畸形,自膝盖以下小的像是婴儿的腿一样,根本碰不到地面。
而他左腿的裤脚卷起,露出小腿上几处朱砂色的符咒,左脚脚掌一拧,一股力量就从地下传出去。
奄奄一息的猪妖砰的一下,被地面爆发出来的力量打上半空。
“这个是天残脚。”
远处的龙女又开始介绍,“这个天残脚的经历非常独特,听说他因为天生身体畸形,七魄不全,修炼神通法门的过程之中,吃了不少苦头,还是实力平平。”
“但有一晚借宿在佛庙之中,他居然梦见了一个敢在大日之上,与大不可量的佛尊激战的跛脚老者。”
“据说只是一个极其模糊浅淡的梦境,在他醒来之后却造成极深远的影响,他从那一天之后改名天残,领悟出一套不能归类到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之中的奇绝腿法,实力一日千里,如今已经快要跻身于一流除妖师的行列了。”
那边,天残脚和五行拳已经过了好几招,山野之间留下一个个数丈大小的脚印。
那头野猪被他们两个的拳风腿劲,打的在半空中晃来晃去,始终没有机会落地。
天残脚也由此知道,为什么五行拳没有直接把那头野猪打死。
无他,这野猪实力不怎么样,肉身却硬的离谱,被他们这样攻击都没有破皮,最多可能是受了一点内伤,哼哼唧唧的。
二人激战之中,山的另一边传来一声剑啸。
剑啸的声音还没有翻过这座山头,但是那柄飞剑已经近在咫尺。
天残脚、五行拳各自一个侧身闪避开来,飞剑划过一个翘曲的弧度,回头刺中野猪,将其钉在地上。
长剑旋转如钻头,磨出了大片的火星,击破野猪的防护,但也就在破皮的一个瞬间,野猪突然消失,剑尖击中了一个硬物,发出铛啷一声巨响。
飞剑被弹射回去。
二人抬头去看,只见山坡之上有四个貌若无盐的妇人,身着宫装,抬着一架红木椅的滑杆,似缓实急的走了过来。
躺椅之上,坐着一个白帽白衣,手持团扇的白面公子。
他五官其实长的还不错,但面白如纸,双眼有很深的乌青,明明都不需要自己走路,但下山坡的时候,还是时不时的咳嗽两声,气虚至极。
飞剑便是落回他面前,化作一根银针般大小,掉落在他面前巴掌大的剑匣之中。
“噫!”
看见这个人,龙女脸上流露出了非常明显的嫌恶神色。
“这个人自称空虚公子,本事嘛,也就一般般,不是什么好货色。”
龙女这个评价,明显是带了她的强烈个人观感,跟之前两次比起来,不算中肯。
事实上,这个空虚公子,在大唐的除妖师里面名头极大。
据说他本来确实生的风流倜傥,玉树临风,更是有一身剑仙的神通,乃是天下年轻一辈修行者之中的佼佼者。
尤为难得的是,此人在外从来不曾盛气凌人,反而有一份温文尔雅之中隐隐透露出来的愁绪,眉目之间的浓情,最是让妙龄少女心折,甚至与当朝极受宠爱的太平公主,都有不一般的交情。
大唐风气开放,许多名门贵女甚至也曾经直言不讳,愿嫁空虚公子这样的人物。
不过后来,女将樊梨花去郊野射猎之时,遇到有鬼女拦路哭诉,指控空虚公子的种种罪行。
樊梨花前后请动长安城都城隍的照幽镜,监天台袁氏一门的观云卜算法门,调查鬼女证词,这才揭露了空虚公子的真面目。
他外表风度翩翩,又不失嬉笑怒骂的男儿本色,实际在床弟之事上有许多不堪入目的爱好,拐骗那些被他名声所迷惑的良家妇女,一旦事后失去兴趣,便又抽身而去。
被他抛弃的女子,甚至还有许多蒙在鼓里,以为他只是忙于斩妖除魔,于是茶饭不思,衣带渐宽。
有些妇人做下错事之后,毕竟更有一些经验,事后明白过来,是自己上了恶当,无颜面对夫家,便投缳自尽。
那鬼女便是其中之一。
她自尽之后,眼见得不知真相的夫君痛不欲生,为爱妻形销骨立,心中更是羞愧难当,悔恨不已,生出无穷怨气,要向空虚公子报复。
然而那空虚公子剑术厉害,区区一介鬼女,当然不能近身,反而被空虚公子认出来之后,言语调笑,似乎还要擒拿下来,拿她这鬼躯做更不堪入目的事情。
她又试图向长安都城隍告发,城隍庙前,守门的两只夜叉大鬼,常跟除妖师往来,与空虚公子有些交情,不许鬼女进门,乱棒打走。
她逃出长安城之后,等了七八年,终于等到同为女子之身,身怀异术,又出了名刚正不阿的樊梨花,不惜被樊梨花身上兵家煞气冲的魂魂欲散,也要求得让奸人受惩治。
这件事情查到后来,牵扯到的人家太多,其中不乏有朝中大臣,乃至于武姓之人,有些人想要遮丑,反而不肯让空虚公子这件案子真相大白。
多番曲折之后,空虚公子被樊梨花缉拿,受遍了十八大刑法,又被太平公主保下,让他戴罪立功。
要在三年之内,铲除至少八百只练出了神通法门的大妖,带回头颅为证,才能换他一条小命苟延残喘。
“说好了,谁先杀掉这个猪妖,另外两个这三年之中,就要听胜利者的号令,现在这个猪妖在本公子一剑之下,尸骨无存,咳咳咳咳……”
空虚公子说到一半就剧烈的咳嗽起来。
原来是他身边的四个黑脸妇人,突然松手,让他的滑杆坠落在地上,剧烈的一下颠动。
空虚公子咳的拉长了脖子,像是下一瞬间就要断气了一样,那四个黑面妇人却不闻不问,只是自顾自的,从自己臂弯花篮之中掏出花瓣,一把把地撒出去。
天残脚见机得快,连忙退出十丈。
五行拳慢了一点,嗅到花香,当场面色一阵潮红,有些羞耻似的,往后跳了一大步,喊道:“你们撒这东西的时候,能不能打个招呼啊,差点连俺也中了招。”
这纷纷扬扬的桃花花瓣,是凝练上品的五毒桃花瘴,寻常只要一片,就可以让十对青年男女兴致高涨,气血勃发,交合至死。
五行拳虽然百毒不侵,但被这种瘴气裹中,也难免有一些不同寻常的反应。
别看他长得像四十多岁,其实才二十岁出头,在男女感情方面异常的纯洁,要是被那些篮子里的花瓣多撒片刻,只怕就要当众出丑了。
一丝香气就能让五行拳气血喷发的花瓣,至少也有百十片直接落在了空虚公子身上,他却是脸色苍白依旧。
让五行拳看的都忍不住赞叹:“虚到这种程度,当真是人间极品呐!”
天残脚提醒道:“他看起来真的快咳死了,你们这毒瘴再撒一会儿,说不定他就等不到三年之期。”
四个黑脸妇人互相看看,终究停下了动作。
空虚公子渐渐缓了过来,气恨至极的从这几个老女人脸上扫过,却不敢发作。
这几个女人都是太平公主特意派来折磨他的。
当初那件案子刚被揭发的时候,空虚公子本以为此生最恨的人物,非樊梨花莫属。
然而后来被太平公主保下来,他才知道,樊梨花毕竟刚直,在折磨人这方面的手段,哪里能比得上太平公主十分之一。
别人看起来,他是在太平公主别院休养了半个月,实际上只有空虚公子自己才知道,那半个月里,他有多后悔自己没直接死在樊梨花手上。
由太平公主出面与多方斡旋,定下的三年之约,或许只是一次更有耐心的戏弄惩戒,空虚公子却不得不去完成,还得在肾脏元气被击碎的情况下,日日承受桃花瘴的折磨。
桃花一嗅便动情,碎裂肾脏的禁制一感受到情动,便锁他七魄,绞他三魂。
他摇了摇团扇,总算暂时平复了气息,继续刚才的话题。
天残脚却又冷哼一声,道:“你看看清楚,刚才被你飞剑打出原形的,到底是不是猪妖?”
空虚公子定晴看去,只见那落在草丛之间的,居然只是一根银色的尖利长牙。
“怎么可能,我那一剑刺下去的时候,分明感受到一种大妖怪的妖气。”
空虚公子看着那根长牙,眼神惊疑不定,他本来以为那一剑之后,猪妖是像某些妖怪那样,血肉变回妖气散失,留下一截最坚韧的残骸。
但这根长牙怎么看也不像是刚才那种猪妖能够蕴生出来的。
如果反过来说,倒还有可能,
——是这一根长牙化生了那只猪妖。
“原来不是妖魔,是一件邪化的法器在作祟。”
空虚公子镇静下来,一口咬定,“就算野猪林里的妖怪是法器所化,终归也是我先将之打回原形,这个赌约赢的还是我,难道说,你们两个想赖掉大唐积雷阁见证下的赌约?”
天残脚神色一凛:“你急什么,我只是怀疑这根长牙不是野猪林那头妖怪的正体……”
“哎呀,那俺和你们到林子里找一圈不就好了,如果还能找到妖怪,那自然是继续打,如果找不到其他妖怪了,那就当肾虚公子说的是真的。”
五行拳果断道,“到时候俺就认了这个赌约。”
“好,那我们就进去看看。”
就在画面中的三人作出决定,一同步入野猪林的时候,无定飞环中间显化出来的水镜,猛然一阵模糊。
龙女抬手敲了敲飞环的边缘,打入几道法力,水镜中的画面仍然无法稳定下来。
“咦?”龙女抓下飞环,撤了原来的法诀重试一遍,还是一片朦胧。
“你等等啊,圆光法术我用的不纯熟,我换通幽镜照来试试看。”
龙女向身边的岳天恩解释了一句,却没有得到回应,她转头看去,悚然一惊。
岳天恩,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不在她身边了。
温柔的苍老嗓音响起:“你在看什么?”
龙女猛然转头向另一边,岳天恩站在那里,面带微笑,好端端地看着她。
龙女拍拍胸口:“吓了我一跳,老丈你怎么突然绕到这边来了?”
岳天恩依旧微笑,伸手指了指前面。
江流儿的背影,在远处的昏暗林间隐隐绰绰。
“啊对,我们该追上去了,可别让他跑丢了。”
龙女驾云而去,岳天恩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边。
………………
岳天恩走着走着,刚听龙女介绍到天残脚,觉得那大日之上,佛尊与天残之争,好像有点耳熟,耳边的声音便断断续续,逐渐远去。
他停下脚步,回头看过去,只见龙女停留在几棵树皮湿润黝黑的松树之间,像是刚从树后绕过来。
“怎么了?这几棵树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吗?”
“没有,我刚才光顾着说话,差点撞在树上。”
龙女揉着额头,有些苦恼的微笑了一下,驾云靠近过来。
“现在没事了,毕竟树还没有我的头硬呢,我们快走吧,江流儿都快走的没影了。”
岳天恩往前看去,江流儿的背影在林荫之间,若隐若现。
可能是要下雨了,天色渐暗,林子里的湿气也愈发浓重,起了薄雾。
岳天恩点点头,一人一龙赶向江流儿身边。
风中吹来了一阵桃花雨,坐在云头上的龙女,微笑着伸手接了几片花瓣,低声说道:“哎,这个林子里居然还有桃花呀。”
她话音未落,眼神已经迷离起来,两腮桃红,晕晕沉沉的,口中发出惹人遐思的低吟。
岳天恩皱眉看来,一手拎住了从云上摔落下来的龙女,看出她是中了媚药之流的下三滥玩意儿。
那桃花飘来的方向,四个黑脸妇人和一个面带微笑的白帽公子靠近过来。
第10章 九齿真心,呼风唤雨洗天清(7000)
那白衣公子一看见岳天恩,手中团扇一挥,面前剑匣打开。
噌噌噌噌噌……
八柄飞剑接连激射而去,贯穿长空,切割流风。
周围的一些黑色树木反是被剑气波及,就被呼啸的剑气搅成碎末。
漫天的碎屑烟尘追随着飞剑掠过的轨迹,如同长长的彗尾。
空虚公子自信满满。
“我这八剑齐飞的绝技,当年师父曾经说过,只要练成了,天下能与我放对的妖魔不出三个。”
“据说这还是师父的师父的叔叔曾经教导过的话语,有历史的验证,今天这头妖孽,绝对是会被我最早拿下……”
他心中这些念头转动之际,八柄飞剑先后传来与坚韧物体摩擦的声音,接连停下。
烟尘稍微散去,只见岳天恩五根手指之间,夹了八柄剑的剑刃。
他先把龙女放在一边,双手一揉,把八柄飞剑揉成了一团废铁。
空虚公子瞠目结舌,噗的一口血,吐得像喷泉一样。
岳天恩将废铁球抬起来一点,像是在瞄准空虚公子。
空虚公子身边的四名黑面妇人连忙闪躲。
她们是太平公主的手下,见多识广,单独一个人的修为,都可以在空虚公子手下撑过上百回合,四人合击,能在十招之内把空虚公子打废,所以才能肩负起在这三年之中,不断监察、折磨空虚公子的重任。
但是前面那个猪脸妖孽未免太凶残了一些。
一只手捏了八柄飞剑也就算了,废铁球瞄准过来的那一刻,甚至让这四名老宫女生出了一种山水俱碎,天地惊动的大恐怖。
为了一个注定要死的缓刑犯,被这种铁球波及,那就太愚蠢了。
四名老宫女二话不说,一同施展遁法,化作四道暗淡的白虹,倏然远去于天际。
空虚公子血都顾不上喷了,连声咳嗽,对着那四名老宫女伸直了自己的手臂。
拉我一把呀!!
他很想这么喊,可是咳的太难受了,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空虚公子咳得从躺椅上翻了下去,趴在地上的时候,看见躲在山林之间的天残脚和五行拳。
那两个跟他定了赌约的家伙这时候一动都不敢动,他们不但不敢出现,甚至不敢逃跑。
因为那个高大猪脸妖孽的视线,在他们想要逃走的第一时间,就刻意的于他们两人身上停留了一下。
八柄飞剑揉成的铁球,最后并没有砸过来。
岳天恩手托着铁球,扭头去看瘫软在地上的龙女。
龙女抚摸着自己的身体曲线,已经发出不堪入耳的低吟。
“老夫刚认识的小丫头,你就在我面前这么败坏她的形象,你很有勇气啊。”
岳天恩左手一探,捏着龙女的脖子把她拎了起来,手上渐渐加力。
龙女脸上不正常的潮红变成了更不正常的涨红,脸型忽然变得极其丑陋,身体膨胀,想要挥拳击打岳天恩,从他手中挣脱出来。
岳天恩站着不动,任凭那长满黑毛尖刺的拳头打在了他一眨不眨的眼睛上。
黑色的尖刺被他的眼球撞碎,拳头轰上来的反震力道,让那妖怪的整条手臂都炸成了血雾。
然而那血雾刚一浮现,就突兀的消失,空气中半点血色都没有残留。
紧接着,那只丑脸妖怪也急剧塌缩,最后变成了一根银色的长牙。
黑树林之中迷雾依旧,即使是妖怪已经被打死,也还是看不见真正的龙女的踪迹。
岳天恩仰头向天,吸了一口气。
他这一口气吸的太过深长,仿佛从深邃的海底传来了龙鲸的长吟,一个漩涡当即在黑树林中成形。
巨大的风之漏斗,让整个树林之中的雾气都吸扯过来,向着岳天恩的口中涌动过去。
强劲的气流让整片树林都在剧烈的摇晃,空虚公子被风卷起,眼看着就要没入那个漩涡之中,五行拳突然窜出,一把抓住了他,双脚扎根。
天残脚在五行拳背后拉住。
这时候他们已经看出那人根本不是什么猪脸妖孽,分明是一个武道通神的大高手。
东土的武道高手,历代以来多出自于军中,基础的时候所练习的武功,也只是涉及地煞法门中的一二种,所谓的武道通神,指的是达到天罡地煞,触类旁通的境界。
譬如说一个人根本没有学过大小如意法门,但是凭借气血操控,能让肉身膨胀至百丈,也能缩小如黄豆,这就是武道通神的明证。
当年三国时代,温侯吕布一箭射中万里之外、东海瀛洲仙山上的天府神门,就是以武道贯通了“纵地金光”这门天罡大神通,甚至能把神通赋予箭支。
虽然也因此触怒了瀛州仙山上的羽族仙人,举族之力,采集长生果,反转不死药的药性,酿造了一杯不死毒酒,助魏王绞杀了吕布。
但温侯的武力,仍被世人引以为传说。
五行拳他们想不到,跑到这种偏僻的地方来除妖,居然都能碰到这么一个完全没听过名号的强者。
这时,岳天恩一口气也已经吸尽,改为呼气。
难以形容的一场暴风,从岳天恩所在的位置扩散开来,一下扫荡,将整片黑树林都扫为平地。
龙女坐在云头之上,察觉云气有异,暴风袭来,正要抵抗,就听到一个从远处传来的熟悉声音。
“找到了。”
接着,一直在龙女身边微笑的那个“岳天恩”,就被一巴掌捏碎,化作了一根银白长牙。
龙女看到真正的岳天恩现身,眼睛一眨,就明白过来。
“这妖魔居然精通变化之术,而且变幻所成的人物都没有什么妖气,把我都给骗过去了。”
“这些假人的筋骨虽然够硬,但却僵而不韧,只要你仔细一点,就会发现他们的动作形态跟真身是有很大差别的。”
岳天恩教导了一番。
龙女回想了一下,暗自嘀咕:“所谓动作形态的差异,不会大于一根汗毛吧,这你也能看得出来?”
岳天恩那蓬松茂盛的长发,还在暴风之中起伏。
暴风虽然是被他吹出来的,但气流搅动之后想要恢复还需要一段时间。
龙女连忙四下环顾,说道:“江流儿哪去了,你不会把他吹飞了吧?”
岳天恩不紧不慢道:“没事,老夫能闻到他吃的那些糕点的味道,在我吹气之前,他就已经不在地面上了。”
这附近的树木已经全被吹倒,显露出原本被黑树林环绕、掩藏着的一片沼泽。
岳天恩伸手一指:“他自己走下去了,不过现在正要出来呢。”
………………
幽暗的沼泽底。
小和尚双手合十,心不在焉的走着。
“岳天恩”和“龙女”在他面前引路,忽然身形一阵扭曲,化作两枚银牙,浸在泥沼之中。
幻象消失,真实的景象呈现出来,被无穷的淤泥和黑暗包裹着,江流儿却没有什么害怕的心思。
不是他突然变得大无畏了,而是因为他脑子里,还在认真思考流沙将军的那一段事情,参悟者那一段过往,没有多少余力留给外界。
因为脑子反应不过来,所以看起来什么都不怕。
引路的两个人消失之后,江流儿眨了眨眼睛,索性就坐了下来。
他还没反应过来这些淤泥是什么,仅是觉得好像天色有点黑,口鼻之间,仍可以自由的呼吸到新鲜的空气,只是左腿好像压到了什么东西。
小和尚伸手摸过去,摸出一个骷髅头。
………………
从前,有一个出生在大唐东都洛阳的人,名字叫做朱刚烈,因为他生得实在太丑,简直就像是一个猪头顶在人脑袋上口中,牙齿还参差不齐,有人见上他一面就食不下咽,接连一个多月都要做累夜的噩梦,以讹传讹之下,他的名字就变成了猪刚鬣。
他出生之后不到半年,就因为相貌丑陋被家人遗弃,后来被一个瞎眼老妇人收养,养到十岁左右,老妇人也撒手人寰,周围的同龄人都排挤他。
邻里百姓纵有些善心的,也被他样貌吓得不敢亲近,这孩子就只能以乞讨为生,等到年纪稍长,有人用重金赏赐,招揽了大批的乞丐,去刺探一位前辈高人的洞府。
那可能是朱刚烈从出生以来最幸运的一次,竟有幸作为首个通过九齿凌余阵的人,从洞府之中,得到了那位前辈高人的传承,更借助洞府中的暗遁秘道,逃脱了外面那些觊觎之人的视野。
他不敢回到洛阳,远走千里,从前辈传承之中学来的种种法宝炼制之法,越发纯熟,脸戴面具,隐居在燕聚山西侧的黑沼泽之中,渐渐凭借着为人炼制法宝、售卖法宝等等,有了不小的名气。
猪刚鬣不想一辈子戴着面具做人,修为有成之后,身家富裕了,就有设想过许多改变面貌的方法。
然而他所得到的那门传承中,引天地水火之气,萃炼种种法器的同时,也是在萃炼自己的肉身,皮肉表象早已经跟他的修为本源连成一体,不可改易。
有炼丹药方面的大师,为他用药散护养肌肤,渗透肌理,调整五官,但他肉身如同法宝,药力根本渗透不进去。
有邪术士为猪刚鬣换脸,结果过不了三天,被削骨修改之后的俊俏面容,就会变回原本的样子。
有幻术高人用几乎练假存真的幻法,为他变化出英俊容颜,无论是外观还是触摸,都跟真实的俊朗毫无差别,可是只要他一动用自身修为淬炼新的法器,幻法就会被冲破。
纵然猪刚鬣送出再多的丹玉灵液,也找不到谁能给他一个两全其美的答案。
朱刚烈曾经也想过,大不了放弃原有的这一身修为,等到把容貌改好了之后,再重新修炼回来。
可是那个时候,他早已经在修行者之间有了许多仇怨,不知道多少人时时刻刻盯着他的动向,一旦散功,必定当场引来杀身之祸。
无奈之下,朱刚烈只好重新戴起面具,回到自己的黑沼泽,既然没了改变容颜的希望,他也就不再约束自己,穷奢极欲,衣食住行样样享受,召来妙妓歌舞,夜夜笙歌。
直到有一天,他救了一个被黑沼泽困住的受伤雀妖。
翠鸟妖精已经能够变化人形,在朱刚烈家里住了一段时间,见过他淬炼法器的模样,深深的为之痴迷。
“就算戴着面具,你雕琢法器之时的样子,也是我有生以来见过最英姿雄伟的人。”
那一天之后,翠鸟妖精就开始追求这个怪人。
猪刚鬣被妖精的热忱打动,但始终碍于自己的真容,不敢接受那份求爱的心绪。
妖精看出他的心结之后,故意招来自己的朋友,其中有一些化形不完全的山精野怪,也是人身兽头,颇为骇人。
宴会之上,翠鸟与他们推杯换盏,勾肩搭背,毫不在意,引荐自己的朋友给猪刚鬣认识,猪刚鬣为之落泪,取下面具。
不久之后,他们就成亲了。
猪刚鬣不再愤世嫉俗,直觉上苍终究还是眷顾他的,给了他一个这样完美的妻子。
翠鸟是白云与青山之间的精灵,喜欢与百兽为友,就算是一些死守降妖伏魔戒律的修行者,也将她视为灵兽,愿意与她往来。
翠鸟成婚之后,黑沼泽热闹了许多,有一些人即使听说过猪刚鬣的名声,也不在乎他的相貌。
那一段时日,朱刚烈做梦都是温暖和畅的,但正所谓物极必反,他开心过了头,便从这喜悦之中生出莫大的惶恐来。
他看着自己动人的爱妻,越来越怀疑,这样完美的人儿怎么会嫁给自己,她真的不在乎自己的样貌吗?
就算一时不在乎,天长日久又如何呢?
她的那些朋友,哪一个不比自己生得英俊,有些妖怪化形之后,邪魅猖狂,更令猪刚鬣自惭形秽,疑心暗生。
翠鸟心思敏感,察觉到丈夫的变化之后,便主动疏远了那些过于亲密的朋友,恪守起人间的礼节。
猪刚鬣心里却更加恐慌。
“我有什么值得她如此退让,乃至于约束了自己的天性?”
“她与那些人若不是真的有鬼,又为什么这么主动的做给我看?”
猪刚鬣既爱又惧,越发多疑,悄悄给自己的宅院底邸打下重重禁制,将每一重门槛都祭炼成法器,每一张瓦片都是一个监视的手段。
每一个阴暗的角落里,都通往猪刚鬣可以观察到的琉璃显影镜。
翠鸟发现之后,实在忍无可忍,找猪刚鬣开诚布公,猪刚鬣完全不肯听她分辨,恼怒之下,将她暴打一顿,废了她大半的修为。
翠鸟重伤昏厥,醒来之后,却发现自己的丈夫跪在自己床前,叩首懊悔,百般恳切,翠鸟看他有悔改的意思,到底心软,就原谅了他。
但这猪刚鬣,根本是变本加厉,从那以后甚至不准翠鸟跟任何除了自己以外的人交流,即使是家里的仆人,多跟她说了一句话,也会当场杀死,还要把血淋淋的尸体,特意拖到翠鸟面前。
翠鸟承受不住这样的压力,形容枯槁,合翅返还为卵。
猪刚鬣为了救她清醒,往长安寻觅宝药,刚好遇到了薛夫人入长安,听说了薛仁贵和他夫人的故事。
据说薛仁贵年少之时,身份低微,为人木讷,还不能言语,他夫人相中了他之后,却不顾家中阻挠,为其苦守多年。
直到薛仁贵神通成就,随军出征,一举成名。
那时太宗皇帝在山上眺望阵中,只见一白袍小将,持方天画戟,冲阵斩将,所向披靡,敌方阵中三十六只青铜铁面,能引到千里雷云的山精,被薛仁贵一人提弓射杀殆尽。
太宗皇帝赞曰:“朕不喜得辽东,喜得卿也。”
薛仁贵平步青云受封大将军之后,也不曾忘了自己家中发妻,亲自去接妻儿入长安。
那一日,猪刚鬣在积雷阁千宝楼上,凭栏而望,看见那名布衣荆钗、双手粗糙的妇人,拘谨的坐在车上,视线都不敢往两边去看。
他那时候也已经听过薛仁贵的威名,见过白衣神将的风采,更知道,天下不知道有多少倾城美人只盼能得将军一顾。
猪刚鬣心中冷笑。
这样的妇人,与薛将军天壤之别,接入长安只怕也是顾全声明,做做样子,如同家中添了一名仆妇罢了。
七日之后的花灯节,猪刚鬣探听得,要让翠鸟重新化生而出的丹药竟极其宝贵,要他大半身家才能换取一枚,心中犹疑不定,戴了面具走在花灯下,冷眼看着那些熙攘的人群。
一座九层千秋八角琉璃玉景灯下,猪刚鬣望见那白衣将军换下了战甲,衣着雅致,眼中有神威无限,都化了一腔柔情,只伴着身边貌不出奇的妇人。
那奇灯是异人施法造就,要有人能破解其中机关谜题,就可以获得这盏奇灯赠与。
妇人身边的孩童对那灯万分渴望,薛仁贵意气干云,上前一试。
分明提气一掌就能击破所有机关的盖世神将,连一道谜题也猜不出来,只好低声回来向自己妻子赔罪。
那一个瞬间,猪刚鬣不知怎的,分明花灯依旧,只觉得好像已经换了人间。
他幡然悔悟,上前破了谜题,将灯送给了薛家之子,马不停蹄的换取了丹药,回到黑沼泽之中,救回翠鸟。
他好像当真悔改了,为翠鸟重新打造了一座洞府,不设下任何监察的禁制,亲自出门去,拿自己宝库之中珍藏的法器一一赔罪,将翠鸟的那些友人全部请回。
到这里为止,这似乎是一个浪子回头的故事。
如果是那种脑子迂腐的酸儒,这个时候,只怕就盼着翠鸟原谅丈夫,如此又是一段佳话。
假如是脑子稍微清醒一些的人,也许会劝翠鸟与猪刚鬣和离,这种男人就算真悔悟了,难道还有什么价值值得在一起吗?难道以前的伤害就会消失吗?
反正人间的名声也影响不到妖精,翠鸟只要离开了,依旧是歌吟山川,朋友泛天下的祥瑞灵兽。
就算当场离开,找人来报复猪刚鬣,也没什么好说的。
但翠鸟没有。
她有些心软,不忍就这么抛弃曾经由自己苦求得来的丈夫,她又有些害怕,不敢离开。
翠鸟以为,猪刚鬣若真的悔改了,他们终究可以抹去从前的伤害,回到最美好的时候。
只要是猪刚鬣是真的悔改了。
但问题是,就算猪刚鬣在翠鸟面前的时候,表现得无比像一个好男人、好丈夫,又怎么能够确定他是真的悔改了呢?
他暗地里会有什么样的动作,心中抱有什么样的念头?
这一刻言笑晏晏,下一刻会不会就翻脸无情?
他今日是好的,明日又如何?
这一回,翠鸟不敢相信了。
那个时候,猪刚鬣已经不禁止她广邀宾客,翠鸟常常与好友宴饮,也结识了一些新的朋友,其中有一个少年人,同样也是修行法器炼制之术,只是他手段浅薄。
翠鸟跟在猪刚鬣身边多年,耳濡目染之下,见识自然高明,也能对那个少年人指点一二,少年对她既亲又敬。
后来不知从哪里听说翠鸟从前的事情,义愤填膺。
“我本来无比景仰朱大师炼制法器的造诣,就是当年在洛阳看见过他留在那里的一件法器,惊叹于其美感,才走上了这条路子,没想到他居然是这样的一个人。”
“夫君……已经悔改了。”
“纵然已经悔改了,朱大师,不,猪刚鬣在我心中的形象也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翠鸟动容,流露出哀伤的神色。
纵然当年是一颗纯挚真心,被啃噬过九次之后,留下了九九不尽的齿痕,还哪里能回到当初?
不久之后,她有了第二个男人。
那时候翠鸟心中十分害怕,她的行止已经有些异样,不过猪刚鬣好像完全没有怀疑她,海陶白白说,看她跟那少年相处的不错,要不就把那少年收为弟子。
后来翠鸟与那少年纠缠更多,更加明白自己陪在猪刚鬣身边的时候,已经再也感受不到半点快乐,于是想要与猪刚鬣把事情说清,却又遭到少年阻拦,说是怕猪刚鬣发狂。
翠鸟想起旧时,心有余悸,于是向猪刚鬣请求,为她的弟子——也就是那少年,打造一件最好的法宝。
这是猪刚鬣从长安归来之后这么久,翠鸟向他提起的第一个要求。
猪刚鬣欣喜若狂,满心都是要为爱妻打造最好的法宝,他翻出自己多年的积蓄,光是萃取材质的过程就花了将近三百日。
而这还只是辅料。
猪刚鬣自己的肉身经受炼宝水火之气这么多年的锤炼,是他身边能找到的最好的材料,因而他取下自己的九根肋骨,作为这一件法宝的主材。
整整三百六十五日,猪刚鬣练成了毕生之中最得意的一把九齿银梳。
他亢奋无比的拿着这件法宝去找翠鸟之时,却先在门外遇到了神色有些慌张的少年人拦阻。
猪刚鬣没有在意,先把九齿银梳向那少年人展示,还说起这件法宝的收放口诀,作诗一首,赞扬这件法宝的威能。
少年人喜不自胜,说正是师父让他出来取这件法宝去看,看过之后才肯见猪刚鬣。
猪刚鬣不疑有他,送出法宝。
那少年转过身去,手捧银梳,默念口诀,反身一挥,就在猪刚鬣脑门到小腹之间,添了九个窟窿。
那一把九齿银梳,果然是猪刚鬣毕生之中打造最精良的一件宝贝。
连一声惨叫都没发的出来,当场要了他的性命。
翠鸟掩着衣衫慌张跑出,雪白的肌肤若隐若现,见了这凶杀的一幕,立即痛斥那少年,却被少年两句话哄得回心转意。
尸体的眼睛睁的滚圆,看着雪白的肤色,看着翠色的衣裳,看少年沾着血的俊朗容颜,看那两人一同商量如何处置猪刚鬣的尸体。
少年要再打两下,让猪刚鬣魂飞魄散,翠鸟还是决定放猪刚鬣去投胎转世,他们最后决定施法把这尸体封到黑沼泽底,隔绝怨气灵气,以免尸体之上生出妖魔。
然而那少年想要拔出银梳之时,才发现银梳不知为何,竟与猪刚鬣的尸体融合归一。
“不可能!”
“这件宝贝上没有留下任何印记,分明是刚刚出炉的,既不是他的本命法器,怎么会这样容易被他尸体吸走?”
少年满脸困惑,百思不得其解,随即狰狞的笑道,“也好也好,本来还想给你留一具全尸,既然你不肯跟这银梳分离,便一起来做我的法宝吧。”
“我陆北求法百家,却都说我器量不够,只传小术,不传真法,这黑沼泽,你这一份家业,就是我日后踩在他们头颅上的一块踏脚石。”
他正要收起那具尸体的时候,有一头野猪在沼泽之上,如履平地,冲到近前。
“哪里来的孽畜?”
几件法器飞到半空斩去。
野猪视若无物,鲜血淋漓中,从尸体里咬出了一把九齿银梳。
那银梳骤然放大,化作一把九齿钉耙。
野猪甩头,钉耙撕裂了一件又一件法器,把脸上沾着鲜血的人身上开了九个洞。
光阴变迁,黑沼泽周围升起了黑色的树木,凡是误入此间的人,最后都成为了沼泽之中的白骨。
直到今天有个小和尚,在沼泽底,手抚骷髅头,看见了这段往事。
骤然间,头顶传来隆隆的闷响。
那是有暴风过境,隔着淤泥传下来的响动。
这声音惊醒了小和尚。
江流儿起身,手中多了一把无齿的梳子,两边淤泥分流,让他一步一步走向沼泽上方。
第11章 两悟神通,血色殷殷狮驼国(5300)
在与僧伽分别前的那个夜晚,胖和尚单独与岳天恩有过一场谈话。
“要找到灵山,需要让玄奘经过三重试炼。”
“当年观世音菩萨从西天降下一念之时,观看灵山至东土之间诸多妖魔,看出有三处地方的妖魔,独具奇能,独有其念,恰好可以充当玄奘的这三层试炼,分别为鱼梁泽,野猪林,五指山。”
“贫僧原本的打算,是借助那三片菩提叶降服这三处地方的妖魔,让他们在护送玄奘西行的过程之中,彼此参透,使玄奘得以领悟恨、疑、嗔,三者的苦难,渡过无边苦海。”
“平定恨意,可以悟净,降服猜疑,可以悟能,容纳嗔念,故而悟空。”
“这个计划其实本来也只有一半的把握可以成功,远远称不上是尽善尽美,至少在鱼梁泽的这件事情上,原本的设想就不如居士到来之后的做法来得更好。”
“如今,居士既然愿意送玄奘西行,贫僧自然没有过多置喙之处,但是,无论之后路上遇到的那些妖魔,居士准备如何处理,最好还是能够在玄奘心中种下一些念想,使他得以悟透苦海真谛。”
黑沼泽边缘,岳天恩回想着当时僧伽的这一番话,面露沉吟之色。
其实刚来到那块野猪林石碑前的时候,他确实有心放任小和尚自己去闯荡一番,这才没有直接一巴掌把这树林拍平。
然而,这林子里的妖怪手段未免太下作了一些,实在叫他不喜。
还好如今林地虽毁,沼泽犹在,这整片沼泽里处处都渗透着一股邪气,充当小和尚的试炼,或许也可以让其有足够的收获。
这片沼泽,应该也是原本用来沉尸的地方,这些年里面所有进入了这片丛林的人,全部都会被那些变化出来的人物,勾起猜疑的心思,蒙蔽正确的判断。
如果是结伴而来,说不得,便会自相残杀,若是孤身而来,有可能在这里遭逢“故友”,假如是普通的百姓,甚至有可能被设计活活的吓死在这里。
沼泽之下,不知道掩埋了多少白骨。
咕嘟嘟嘟……
沼泽地里翻出一团团气泡。
小和尚一身整洁的从沼泽里面浮了上来,半个身子露出沼泽之后,他便看向岳天恩和龙女。
“老居士,我在沼泽下面看到了一个故事……”
他将自己看到的那一段往事缓缓说来。
“原来是这样啊。”
岳天恩听完之后,面露鄙夷之色,“流沙将军也就罢了,这里的这个家伙,老夫杀起来都不必事先静心。”
这个故事或许有很多值得深思的地方,但并不影响如今的这个妖孽十足十的该杀。那炼器少年固然是用心险恶,猪刚鬣却也多少有点自作自受的意思。
江流儿点点头,抬起手来,展示手掌之中那无齿的银梳:“这妖魔的本体,好像已经化入这片沼泽之中,但是我把这个拿着彻底走出沼泽的时候,他应该就会苏醒过来,凝聚真身。”
“岳老居士,你准备一下吧。”
岳天恩有些惊奇,带笑着说道:“小和尚这回倒是挺果决的。”
江流儿张口想要回答,但花了好一会儿,才组织好了语言。
他现在脑子里面有两个故事,不断的回放,一不留神甚至还会搅在一起,总觉得什么都隐隐绰绰的,跟外界交流对话的时候,反应会慢得多,情绪上的变化也很难表现得太明显。
“嗯,我觉得这个故事有很多值得铭记的,或许可以悟出一些深意,不过,既然是害了这么多无辜之人的妖魔,总该被降服才是。”
悟净者,心如琉璃,能见种种纠缠,解种种纠缠,足下道路分明,从无偏歧。
如若江流儿仅仅是在僧伽的陪伴、教导之下,得以悟净,那么他悟出来的道路,或许会是容忍无度的大慈悲念,但是他是从被岳天恩那一刀斩杀的流沙将军,领悟出了这一份“净”。
他的净境之中,除了不受尘埃的澄澈分明,更多了如琉璃折断后的那一份锋锐。
“好,那你就出来吧。”
岳天恩伸手将江流儿拎出沼泽。
刹那间,整片沼泽翻起了一波巨浪,从高空中看下去,就像是一圈庞大的波纹,从沼泽的边缘收缩向内,最后在沼泽的中心处,炸起一团向上盛开的黑色浪花。
浪头上,升起了一尊像野猪又像人脸似的怪物头颅。
受残害者的白骨搭建在其中,作为框架,罪恶的念力吸附着那些黑色的淤泥,如同血肉皮囊,仅仅是这一尊头颅就有三丈高下。
他的眼睛如人,但眼帘张开的一瞬间,就有滚滚的黑泥流泄出来。
他的鼻孔、耳朵像猪,嘴巴里面既有人似的牙齿,又有像野猪、像野狼一样的尖牙,彼此交错而无法闭上嘴巴,因为一旦闭嘴的话,这些牙齿就会直接贯伤他的口腔。
不能闭嘴,只能张嘴。
从那些利齿之间,发出黑泥翻滚的震吼,沼泽中心区域猛然抬高,化作这尊怪物的肩膀。
沼泽边缘的水位在急剧地下陷,淤泥全部被吸收过去。
很快,整个沼泽就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陷坑,而在这个陷坑的中心,站着高达六十丈的猪脸巨人。
不知道多少生物的骨骼在他的手掌之间飞快搭建,形成一条长杆。
岳天恩身边的那两根银色长牙,之前被五行拳收着的那根长牙,都脱手飞出。
而在更远处的山野之间,有几头野猪腾空而起,也在半空中化作尖利的银牙。
一共九根长牙,在飞行的过程之中膨胀放大,闪烁出来的银光越发璀璨耀眼,汇聚到那怪物的手中,形成一柄白骨为杆的九齿钉耙。
“哈哈哈哈,老夫就喜欢打这种长得特别大的东西。”
岳天恩抬起拳头来。
一晃眼之间,他已经出现在那怪物背后的高空之中。
轰!!!
猪脸淤泥巨人的胸腹之间,炸开了一个巨大的窟窿。
空气爆裂的轨迹从那沼泽的边缘斜向上,贯穿了它的胸膛,来到岳天恩的身边。
可是,仅仅一拳便造就了这等规模破坏的岳天恩,并未露出手到擒来的神色,反而面带奇趣的回过头去。
“借老夫的拳力淬炼自身?”
“那就来看看你能承受多少次!”
轰!!!!!!
空中炸雷一样的声音,连成了一道长长的轰鸣。
听在众人的耳朵里面只是一声,但入眼所见的那尊淤泥巨人,在这一刹那间,至少多了几百个窟窿。
五行拳等三人遥遥的看着这一幕,脊梁骨一阵阵的发凉。
这种出手的速度,他们连看都看不见,如果攻击的对象是他们的话……呵呵。
“这就是真正的高手吗?”五行拳自言自语。
虽然明知道东土和西天之中那些名垂一时的人物,都是高不可攀的强者,但,诸佛菩萨已经很少显迹,且不去说,东土大唐那边真正的高手,最近三十年以来,好像也没有太多出手的事迹了。
五行拳、天残脚,自从成名之后这些年来,面对大多数的妖怪都是轻松击溃,在除妖师之间听着那些人的吹捧,不免有些飘飘然。
就算是曾经跟樊梨花那些人有过接触的空虚公子,也未尝没有存着几分设法逃离,然后报复回来的念头。
他并不觉得自己比樊梨花和太平公主那些人,到底是差了多远,只觉得也许是稍逊一筹,主要是输在没有势力。
当初樊梨花在空虚公子飞剑还未出匣之前,就把他擒拿下来,空虚公子还觉得这正是因为樊梨花也忌惮他的飞剑。
但眼前的这一幕,惊醒了他,回想当初,恐怕樊梨花并不是蓄谋已久的突袭,只是随手一抓,而他就没有机会放出飞剑。
“怎么这样,那本公子的肾岂不是这一辈子都别想……呕噗!”
空虚公子一时心丧若死,几口鲜血吐出,当场昏厥。
龙女察觉背后有一股生机正飞快的散失,回头一看是空虚公子,也就懒得管他了。
那尊被打了几百个大洞还没有倒下的淤泥巨人,显然更值得关注。
它身上的那些创口,有的是位于四肢,四肢甚至已经不相连了,但还保持着之前完整时的体态,不曾倒下。
与魂飞魄散的流沙将军不同,猪刚鬣当年是留下了残魂的。
否则的话,他也没办法用那些变化之术,映照闯入这片丛林的人的记忆,勾起他们的猜疑,把自己因为多疑而产生的悲痛经历,全部报复在这些无辜靠近的人身上。
而变化之术,并非是他当年最擅长的东西。
曾经在大唐长安城中,积雷阁千宝楼上挂名第一的朱刚烈,他的炼器之术是历经太宗、高宗两代皇帝,还没有被别人给比下去,其中高明可见一斑。
在岳天恩又一次快击中淤泥巨人的背部之时,忽然眼前一白,所有的淤泥凭空消失。
一个与他同等高度的猪脸怪人,正跟岳天恩面对面,高度浓缩的强劲黑色肉体,手中九齿钉耙一抬,荡开了岳天恩的一拳,顺手一扒,筑了下去。
咚!!!
猪脸怪人压着岳天恩落在陷坑底部,九尺钉耙戳在岳天恩的头上。
龙女有些紧张,无定飞环,在手腕之上旋转起来。
五行拳和天残脚,更是惊呼出身。
岳天恩的头低了一下,又缓缓抬起。
猪脸怪人用力的压着钉耙,但也压不住这个抬头的动作。
“送了你几百拳,最后你也就只有这种程度吗?”
岳天恩注视着猪脸怪人。
猪脸怪人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低头看去,他身上的所有窟窿,虽然等比例缩小了,但全都没有消失。
那些他以为可以借助过来,帮自己锤炼战躯的力量,根本没有如他预想之中的被移走。
哗啦!
猪脸怪人像是顽童搭建起来的劣质砖塔,一下子垮掉了。
凝缩至极的黑色躯体残块在地上砸出一声声闷响,最后那个猪头掉下来的时候,刚好落在这些残块堆起的小土堆上。
岳天恩抬起手来,把插在自己头发之间的那根钉耙拔下来,抖散了作为握柄的那些白骨。
余下的九根银牙自行飞去,缩小到合适的体积,衔接到江流儿手中那无齿的银梳之上。
江流儿看着手中的银梳,像是明白了什么,转身飞快地往黑树林边缘走去。
这附近几乎所有的树木都已经被岳天恩给吹倒,但是那一块石碑,还好端端地立在那里。
江流儿把银梳往石碑之上一碰,石碑就融入了进去。
这块石碑也是猪刚鬣特意立的。
他在石碑之上留下警戒的话,并非好心而是疑心,但凡会走到这种地方来的,大多都会倚仗自身有几分本事,根本不会在乎区区野猪。
但看见了这石碑上的话,“野猪”和“死亡”,就会在他们心中留下一点影子,让他们在林中遇到惊疑之事的时候,往更恶劣的方向去猜测。
而石碑内部,藏着一颗卵。
江流儿手上捧着那颗卵,回到黑沼泽边,一路滑下了陷坑,来到那猪头前面。
看起来好像已经死了的猪头,眼皮颤抖了一下,目光不由自主的被那颗卵所吸引。
江流儿说道:“原来你保下了这颗卵,你还想救她?”
猪头吼出含糊不清的言语:“她已经死了。”
江流儿又问:“你想救她吗?”
“这只不过是一颗死蛋。”
江流儿继续问:“你想救她吗?”
“你怎么还不杀了我?!”
江流儿问的依旧缓慢:“你想救她吗?”
“我死之前,孙思邈寿元已尽,转为鬼神之身,再也练不成那种丹药了,这世上已经没人救得了她!”
“你,想救她吗?”
猪头喘着粗气,看着那颗已经死去的卵,眼中带着的痛苦和猜疑,浓郁到几乎要燃烧起来。
猪头沉默了很久。
等到日头西沉,皓月升起,稀稀疏疏的星光,点缀在夜空之间。
岳天恩看出这可能又是江流儿的一份启悟,便暂且按捺了准备一脚踩碎这猪头的心思,到那边去继续指点龙女。
五行拳看龙女练了一会儿,嘿嘿嘿的厚着脸皮凑过去讨教。
他的拳法已经有两三年没有半点进步了,始终想不明白其中症结,也是实在按捺不住,加上曾经跟龙女有过几面之缘,才冒着被吹死的危险去请教。
没想到岳天恩来者不拒,没过多久,天残脚也凑过去了。
江流儿一直站在那猪头面前等待。
等到日月快要再一次轮替的时候,猪头挣扎着说道:“要是你们能救她,也算是她的运气。”
江流儿依旧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只要你相信我,我就能。”
他盘坐下来,一只手托着那枚卵,一只手抚上了猪头。
只不过顺着本心做出了这样的动作之后,他又有点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
江流儿想了想,唱起了儿歌。
“冬天到,喜鹊叫,朵朵雪花像鹅毛。”
“松树、柏树绿油油,腊梅、水仙开得好。”
“雪下麦苗眯眯笑,冬眠动物睡大觉……”
死去的卵,渐渐的焕发出光辉,化为一名翠衣少女,落在一旁。
她扭头看了看四周,又变作一只翠鸟,振翅飞走了。
猪刚鬣看着这一幕,仅剩下的一颗猪头忽然剧烈地抖动起来。
“她什么意思,她这是什么意思,明明看见了我,连一句话都不愿意说了,是她害死了我,我……”
“她失忆了。”
江流儿的四个字,就堵住了猪刚鬣所有想说的话。
“因为你不够信我,她活过来之后,失去了不少的记忆,没有与你相遇之后的记忆。”
猪头沉默了一会儿:“你是说,她完全不记得我了?”
江流儿点点头,说道:“这样也好。”
“不!不行,她怎么可以忘记我,我不准。她可以死,可以跟别的男人上床,但是不准忘记我啊。这样活过来,还不如继续去死。”
猪头那两只巨大的耳朵扇动起来,犹如两只翅膀,飞上了半空,癫狂的说道。
“我要去把她咬杀了。”
嘭。
岳天恩的一拳打落了猪头,拳意彻底碾灭了其中的魂魄。
江流儿抬头看过去:“岳老居士能信我吗?”
“你要干什么?”
岳天恩说话的时候,已经把手伸了过来。
江流儿握住他的手,另一只手掌竖在胸前,对着地上那些黑色的残块,唱起一首悠扬的童谣。
童谣并不都是欢快跳脱的旋律,也有描述四季变化、父恩母恩、神话故事等等,曲调缓缓。
岳天恩感受到自己纯粹的气血力量,被转化成了他不太弄得懂的一种玄妙气息。
悟能者,念如黄金,千百万物,水火风雷不能损灭,而无猜疑,因本性不变,故能通晓变化,收放由心,善承载诸般法力。
黑色的残块之中,一道道灵魂解脱出来。
成千上万的魂灵飘浮着,其中有人也有妖精,向江流儿和岳天恩行礼之后,没入轮回去了。
“善哉,善哉。”
此间事了,岳天恩他们要继续西行,五行拳和天残脚舍不得刚刚得到的指点,便自告奋勇,也要随他们西去。
龙女说明了西去的危险。
天残脚却笑道:“哈哈哈,我们铲妖除魔,难道凶险的事情还经历的少了吗?”
“况且,远的不敢说,但此去往西九百里,我十五年前曾经去过,那里是一处名为狮驼国的地方,我当时还跟那里的国王薄有交情,正好我也去看望看望老朋友。”
既然他们心意已决,龙女也就不再多说。
江流儿现在的脚程也快了很多,两日之间,他们已经能遥遥看见一片崇山峻岭。
天残脚在一座小山丘上指点远方:“那就是狮驼国了。”
他抚须笑着回头,却看见岳天恩的脸色骤然沉了下来。
龙女脸色也有些奇怪:“这里的水气之中,怎么总隐约混着一股铁腥味?”
旭日升起,远处黑黢黢的山林被照亮,满目猩红。